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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 笑傲江湖 作者:金庸 (已完成)

林平之道:“你們暗中設下奸計,我初時蒙在鼓里,毫不明白。此刻
我雙眼盲了,反而更加看得清清楚楚。你父女倆若非有此存心,為什
么……為什么……”

岳靈珊慢慢走到他身畔,說道:“你別胡思亂想,我對你的心,跟從
前沒半點分別。”林平之哼了一聲。岳靈珊道:“咱們回去華山,好
好的養傷。你眼睛好得了也罷,好不了也罷。我岳靈珊有三心兩意,
教我……教我死得比這余滄海還慘。”林平之冷笑道:“也不知你心
中又在打什么鬼主意,來對我這等花言巧語。”

岳靈珊不再理他,向盈盈道:“姊姊,我想跟你借一輛大車。”盈盈
道:“自然可以。要不要請兩位恆山派的姊姊送你們一程?”岳靈珊
不住嗚咽,道:“不……不用了,多……多謝。”盈盈拉過一輛車
來,將騾子的□繩和鞭子交在她手里。

岳靈珊扶著林平之的手臂,道:“上車罷!”林平之顯是極不愿意,
但雙目不能見物,實是寸步難行,遲疑了一會,終于躍入車中。岳靈
珊咬牙跳上趕車的座位,向盈盈點了點頭示謝,鞭子一揮,趕車向西
北行去,向令狐沖卻始終一眼不瞧。

令狐沖目送大車越走越遠,心中一酸,眼淚便欲奪眶而出,心想:
“林師弟雙目已盲,小師妹又受了傷。他二人無依無靠,漫漫長路,
如何是好?倘若青城派弟子追來尋仇,怎生抵敵?”眼見青城群弟子
裹了余滄海的尸身,放上馬背,向西南方行去,雖和林平之、岳靈珊
所行方向相反,焉知他們行得十數里后,不會折而向北?又向林、岳
夫婦趕去?

再琢磨林平之和岳靈珊二人適才那一番話,只覺中間實藏著無數隱
情,夫妻間的恩怨愛憎,雖非外人所得與聞,但林岳二人婚后定非和
諧,當可斷言﹔想到小師妹青春年少,父母愛如掌珠,同門師兄弟對
她無不敬重愛護,卻受林平之這等折辱,不自禁的流下淚來。出去誘
引岳不群到來,至今未見,只怕……只怕……”盈盈道:“你去搜一
搜岳不群身上。”鮑大楚應道:“是!”過去搜檢。

當日眾人只行出十余里,便在一所破祠堂中歇宿。令狐沖睡到半夜,
好几次均為噩夢所纏,昏昏沉沉中忽聽得一縷微聲鑽入耳中,有人在
叫:“沖哥,沖哥!”令狐沖嗯了一聲,醒了過來,只聽得盈盈的聲
音道:“你到外面來,我有話說。”

令狐沖忙即坐起,走到祠堂外,只見盈盈坐在石級上,雙手支頤,望
著白云中半現的月亮。令狐沖走到她身邊,和她并肩而坐。夜深人
靜,四下里半點聲息也無。

過了好一會,盈盈道:“你在挂念小師妹?”令狐沖道:“是。許多
情由,令人好生難以明白。”盈盈道:“你擔心她受丈夫欺侮?”令
狐沖嘆了口氣,道:“他夫妻倆的事,旁人又怎管得了?”盈盈道:
“你怕青城弟子趕去向他們生事?”令狐沖道:“青城弟子痛于師
仇,又見到他夫婦已然受傷,趕上去意圖加害,那也是情理之常。”
盈盈道:“你怎地不設法前去相救?”令狐沖又嘆了口氣,道:“聽
林師弟的語氣,對我頗有疑忌之心。我雖好意援手,只怕更傷了他夫
妻間的和氣。”

盈盈道:“這是其一。你心中另有顧慮,生怕令我不快,是不是?”
令狐沖點了點頭,伸出手去握住她左手,只覺她手掌甚涼,柔聲道:
“盈盈,在這世上,我只有你一人,倘若你我之間也生了什么嫌隙,
那做人還有什么意味?”

盈盈緩緩將頭倚了過去,靠在他肩頭上,說道:“你心中既這樣想,
你我之間,又怎會生什么嫌隙?事不宜遲,咱們就追趕前去,別要為
了避什么嫌疑,致貽終生之恨。”

令狐沖矍然而驚:“致貽終生之恨,致貽終生之恨!”似乎眼見數十
名青城弟子正圍在林平之、岳靈珊所乘大車之旁,數十柄長劍正在向
車中亂刺狠戳,不由得身子一顫。

盈盈道:“我去叫醒儀和、儀清兩位姊姊,你吩咐她們自行先回恆
山,咱們暗中護送你小師妹一程,再回白云庵去。”

儀和與儀清見令狐沖傷勢未愈,頗不放心,然見他心志已決,急于救
人,也不便多勸,只得奉上一大包傷藥,送著他二人上車馳去。

當令狐沖向儀和、儀清吩咐之時,盈盈站在一旁,轉過了頭,不敢向
儀和、儀清瞧上一眼,心想自己和令狐沖孤男寡女,同車夜行,只怕
為她二人所笑,直到騾車行出數里,這才吁了口氣,頰上紅潮漸退。

她辨明了道路,向西北而行,此去華山,只是一條官道,料想不會岔
失。拉車的是匹健騾,腳程甚快,靜夜之中,只聽得車聲轆轆,蹄聲
得得,更無別般聲息。

令狐沖心下好生感激,尋思:“她為了我,什么都肯做。她明知我牽
記小師妹,便和我同去保護。這等紅顏知己,令狐沖不知是前生几世
修來?”

盈盈趕上著騾子,疾行數里,又緩了下來,說道:“咱們暗中保護你
師妹、師弟。他們倘若遇上危難,咱們被迫出手,最好不讓他們知
道。我看咱們還是易容改裝的為是。”令狐沖道:“正是。你還是扮
成那個大胡子罷!”盈盈搖搖頭道:“不行了。在封禪台側我現身扶
你,你小師妹已瞧在眼里了。”令狐沖道:“那改成什么才好?”

盈盈伸鞭指著前面一間農舍,說道:“我去偷几件衣服來,咱二人扮
成一……一……兩個鄉下兄妹吧。”她本想說‘一對’,話到口邊,
覺得不對,立即改為‘兩個’。令狐沖自己聽了出來,知她最害羞,
不敢隨便出言說笑,只微微一笑。盈盈正好轉過頭來,見到他的笑
容,臉上一紅,問道:“有什么好笑?”令狐沖微笑道:“沒什么?
我是在想,倘若這家鄉下人沒年輕女子,只是一位老太婆,一個小孩
兒,那我又得叫你婆婆了。”

盈盈□哧一笑,記起當日和令狐沖初識,他一直叫自己婆婆,心中感
到無限溫馨,躍下騾車,向那農舍奔去。

令狐沖見她輕輕躍進入牆中,跟著有犬吠之聲,但只叫得一聲,便沒
了聲息,想是給盈盈一腳踢暈了。過了好一會,見她捧著一包衣物奔
了出來,回到騾車之畔,臉上似笑非笑,神氣甚是古怪,突然將衣物
往車中一拋,伏在車轅之上,哈哈大笑。

令狐沖提起几件衣服,月光下看得分明,竟然便是老農夫和老家婦的
衣服,尤其那件農婦的衫子十分寬大,鑲著白底青花的花邊,式樣古
老,并非年輕農家姑娘或媳婦的衣衫。這些衣物中還有男人的帽子,
女裝的包頭,又有一根旱煙筒。

盈盈笑道:“你是令狐半仙,猜到這鄉下人家有個婆婆,只可惜,沒
孩兒……”說到這里便紅著臉住了口。令狐沖微笑道:“原來他們是
兄妹二人,這兩兄妹當真要好,一個不娶,一個不嫁,活到七八十
歲,還是住在一起。”盈盈笑著啐了一口,道:“你明知不是的。”
令狐沖道:“不是兄妹么?那可奇了。”

盈盈忍不住好笑,當下在騾車之后,將老農婦的衫裙罩在衣衫之上,
又將包頭包在自己頭頂,雙手在道旁抓些泥塵,抹在自己臉上,這才
幫著令狐沖換上老農的衣衫。令狐沖和她臉頰相距不過數寸,但覺她
吹氣如蘭,不由得心中一蕩,便想伸手摟住她親上一親,只是想到她
為人極是端嚴,半點褻瀆不得,要是冒犯了她,惹她生氣,有何后
果,那可難以料想,當即收攝心神,一動也不敢動。

他眼神突然顯得異樣、隨又庄重克制之態,盈盈都瞧得分明,微笑
道:“乖孫子,婆婆這才疼你。”伸出手掌,將滿掌泥塵往他臉上抹
去。令狐沖閉住眼,只感她掌心溫軟柔滑,在自己臉上輕輕的抹來抹
去,說不出的舒服,只盼她永遠的這么撫摸不休。過了一會,盈盈
道:“好啦,黑夜之中,你小師妹一定認不出,只是小心別開口。”
令狐沖道:“我頭頸中也得抹些塵土才是。”

盈盈笑道:“誰瞧你頭頸了?”隨即會意,令狐沖是要自己伸手去撫
摸他的頭頸,彎起中指,在他額頭輕輕打個爆栗,回身坐在車夫位
上,一聲□哨,趕騾便行,突然間忍不住好笑,越笑越響,竟然彎住
了腰,身子難以坐直。

令狐沖微笑道:“你在那鄉下人家見到了什么?”

盈盈笑道:“不是見到了好笑的事。那老公公和老婆婆是……是夫妻
兩個……”令狐沖笑道:“原來不是兄妹,是夫妻兩個。”盈盈道:
“你再跟我胡鬧,不說了。”令狐沖道:“好,他們不是夫妻,是兄
妹。”

盈盈道:“你別打岔,成不成?我跳進牆去,一只狗叫了起來,我便
將狗子拍暈了。那知這么一叫,便將那老公公和老婆婆吵醒了。老婆
婆說:‘阿毛爹,別是黃鼠狼來偷雞。’老公公說:‘老黑又不叫
了,不會有黃鼠狼的。’老婆婆忽然笑了起來,說道:‘只怕那黃鼠
狼學你從前的死樣,半夜三更摸到我家里來時,總帶一塊牛肉、騾肉
來喂狗。’”

令狐沖微笑道:“這老婆婆真壞,她繞著彎兒罵你是黃鼠狼。”他知
盈盈最是□腆,她說到那老農夫婦當年的私情,自己只有假裝不懂,
她或許還會說下去,否則自己言語中只須帶上一點兒情意,她立時便
住口了。

盈盈笑道:“那老婆婆是在說他們沒成親時的事……”說到這里,挺
腰一提□繩,騾子又快跑起來。令狐沖道:“沒成親時怎樣啦?他們
一定規矩得很,半夜三更就是一起坐在大車之中,也一定不敢抱一
抱,親一親。”盈盈呸了一聲,不再說了。令狐沖道:“好妹子,親
妹子,他們說些什么,你說給我聽。”盈盈微笑不答。

黑夜之中,但聽得騾子的四只蹄子打在官道之上,清脆悅耳。令狐沖
向外望去,月色如水,瀉在一條又寬又直的官道上,輕煙薄霧,籠罩
在道旁樹梢,騾車緩緩駛入霧中,遠處景物便看不分明,盈盈的背脊
也裹在一層薄霧之中。其時正當初春,野花香氣忽濃忽淡,微風拂
面,說不出的歡暢。令狐沖久未飲酒,此刻情懷,卻正如微醺薄醉一
般。

盈盈臉孔上一直帶著微笑,她在回想那對老夫婦的談話:

老公公道:“那一晚屋里半兩肉也沒有,只好到隔壁人家偷一只雞殺
了,拿到你家來喂你的狗。那只狗叫什么名字啊?”老婆婆道:“叫
大花!”老公公道:“對啦,叫大花。它吃了半只雞,乖乖的一聲不
出,你爹爹、媽媽什么也不知道。咱們的阿毛,就是這一晚有了的
。”老婆婆道:“你就知道自己快活,也不理人家死活。后來我肚子
大了,爹爹把我打得死去活來。”老公公道:“幸虧你肚子大了,否
則的話,你爹怎肯把你嫁給我這窮小子?那時候哪,我巴不得你肚子
快大!”老婆婆忽然發怒,罵道:“你這死鬼,原來你是故意的,你
一直瞞著我,我……我決不能饒你。”老公公道:“別吵,別吵!阿
毛也生了孩子啦,你還吵什么?”當下盈盈生怕令狐沖記挂,不敢多
聽,偷了衣服物品便走,在桌上放了一大錠銀子。她輕手輕腳,這一
對老夫婦一來年老遲鈍,二來說得興起,竟渾不知覺。
盈盈想著他二人的說話,突然間面紅過耳,慶幸得是在黑夜之中,否
則教令狐沖見到自己臉色,那真不用做人了。

她不再催趕騾子,大車行得漸漸慢了,行了一程,轉了個彎,來到一
座大湖之畔。湖旁都是垂柳,圓圓的月影倒映湖中,湖面水波微動,
銀光閃閃。

盈盈輕聲問道:“沖哥,你睡著了嗎?”令狐沖道:“我睡著了,我
正在做夢。”盈盈道:“你在做什么夢?”令狐沖道:“我夢見帶了
一大塊牛肉,摸到黑木崖上,去喂你家的狗。”盈盈笑道:“你人不
正經,做的夢也不正經。”

兩人并肩坐在車中,望著湖水。令狐沖伸過右手,按在盈盈左手的手
背上。盈盈的手微微一顫,卻不縮回。令狐沖心想:“若得永遠如
此,不再見到武林中的腥風血雨,便是叫我做神仙,也沒這般快活
。”

盈盈道:“你在想什么?”令狐沖將適才心中所想說了出來。盈盈反
轉左手,握住了他右手,說道:“沖哥,我真是快活。”令狐沖道:
“我也是一樣。”盈盈道:“你率領群豪攻打少林寺,我雖然感激,
可也沒此刻歡喜。倘若我是你的好朋友,陷身少林寺中,你為了江湖
上的義氣,也會奮不顧身前來救我。可是這時候你只想到我,沒想到
你小師妹……”

她提到‘你小師妹’四字,令狐沖全身一震,脫口而出:“啊喲!咱
們快些趕去!”

盈盈輕輕的道:“直到此刻我才相信,在你心中,你終于是念著我多
些,念著你小師妹少些。”她輕拉□繩,轉過騾頭,騾車從湖畔回上
了大路,揚鞭一擊,騾子快跑起來。

這一口氣直趕出了二十余里,騾子腳力已疲,這才放緩腳步。轉了兩
個彎,前面一望平陽,官道旁都種滿了高梁,溶溶月色之下,便似是
一塊極大極大的綠綢,平鋪于大地。極目遠眺,忽見官道彼端有一輛
大車似乎停著不動。令狐沖道:“這輛大車,好像就是林師弟他們
的。”盈盈道:“咱們慢慢上去瞧瞧。”任由騾子緩步向前,與前車
越來越近。

行了一會,才察覺前車其實也在行進,只是行得慢極,又見騾子之旁
另有一人步行,竟是林平之,趕車之人看背影便是岳靈珊。

令狐沖好生詫異,伸出手去一勒□繩,不令騾子向前,低聲道:“那
是干什么?”盈盈道:“你在這里等著,我過去瞧瞧。”若是趕車上
前,立時便給對方發覺,須得施展輕功,暗中偷窺。令狐沖很想同
去,但傷處未愈,輕功提不起來,只得點頭道:“好。”

盈盈輕躍下車,鑽入了高粱叢中。高粱生得極密,一入其中,便在白
天也看不到人影,只是其時高粱杆子尚矮,葉子也未茂密,不免露頭
于外。她彎腰而行,辨明蹄聲的所在,趕上前去,在高粱叢中與岳靈
珊的大車并肩而行。

只聽得林平之說道:“我的劍譜早已盡數交給你爹爹了,自己沒私自
留下一招半式,你又何必苦苦的跟著我?”岳靈珊道:“你老是疑心
我爹爹圖你的劍譜,當真好沒來由。你憑良心說,你初入華山門下,
那時又沒什么劍譜,可是我早就跟你……跟你很好了,難道也是別有
居心嗎?”林平之道:“我林家的辟邪劍法天下知名,余滄海、木高
峰他們在我爹爹身上搜查不得,便來找我。我怎知你不是受了爹爹、
媽媽的囑咐,故意來向我賣好?”岳靈珊嗚咽道:“你真要這么想,
我又有什么法子?”

林平之氣忿忿的道:“難道是我錯怪了你?這辟邪劍譜,你爹爹不是
終于從我手中得去了嗎?誰都知道,要得辟邪劍譜,總須向我這姓林
的小子身上打主意。余滄海、木高峰,哼哼,岳不群,有什么分別
了?只不過岳不群成則為王,余滄海、木高峰敗則為寇而已。”

岳靈珊怒道:“你如此損我爹爹,當我是什么人了?若不是……若不
是……哼哼……”

林平之站定了腳步,大聲道:“你要怎樣?若不是我瞎了眼,受了
傷,你便要殺我,是不是?我一雙眼睛又不是今天才瞎的。”岳靈珊
道:“原來你當初識得我,跟我要好,就是瞎了眼睛。”勒住□繩,
騾車停了下來。

林平之道:“正是!我怎知你如此深謀遠慮,為了一部辟邪劍譜,竟
會到福州來開小酒店?青城派那姓余的小子欺侮你,其實你武功比他
高得多,可是你假裝不會,引得我出手。哼,林平之,你這早瞎了眼
睛的渾小子,憑這一手三腳貓的功夫,居然膽敢行俠仗義,打抱不
平?你是爹娘的心肝肉兒,他們若不是有重大圖謀,怎肯讓你到外邊
拋頭露面、干這當爐賣酒的低三下四勾當?”

岳靈珊道:“爹爹本是派二師哥去福州的。是我想下山來玩兒,定要
跟著二師哥去。”

林平之道:“你爹爹管治門人弟子如此嚴厲,倘若他認為不妥,便任
你跪著哀求三天三夜,也決計不會准許。自然因為他信不過二師哥,
這才派你在旁監視。”

岳靈珊默然,似乎覺得林平之的猜測,也非全然沒有道理,隔了一
會,說道:“你信也好,不信也好,總之我到福州之前,從未聽見過
‘辟邪劍譜’四字。爹爹只說,大師哥打了青城弟子,雙方生了嫌
隙,現下青城派人眾大舉東行,只怕于我派不利,因此派二師哥和我
去暗中查察。”

林平之嘆了口氣,似乎心腸軟了下來,說道:“好吧,我便再信你一
次。可是我已變成這個樣子,你跟著我又有什么意思?你我僅有夫妻
之名,并無夫妻之實。你還是處女之身,這就回頭……回頭到令狐沖
那里去吧!”

盈盈一聽到‘你我僅有夫妻之名,并無夫妻之實,你還是處女之身
。’這句話,不由得吃了一驚,心道:“那是什么緣故?”隨即羞得
滿面通紅,連脖子中也熱了,心想:“女孩兒家去偷聽人家夫妻的私
話,已大大不該,卻又去想那是什么緣故,真是……真是……”轉身
便行,但只走得几步,好奇心大盛,再也按捺不住,當即停步,側耳
又聽,但心下害怕,不敢回到先前站立處,和林岳二人便相隔遠了
些,但二人的話聲仍清晰入耳。

只聽岳靈珊幽幽的道:“我只和你成親三日,便知你心中恨我極深,
雖和我同房,卻不肯和我同床。你既然這般恨我,又何必……何必
……娶我?”林平之嘆了口氣,說道:“我沒恨你。”岳靈珊道:
“你不恨我?那為什么日間假情假意,對我親熱之極,一等晚上回到
房中,連話也不跟我說一句?爸爸媽媽几次三番查問你待我怎樣,我
總是說你很好,很好,很好……哇……”說到這里,突然縱聲大哭。

林平之一躍上車,雙手握住她肩膀,厲聲道:“你說你爹媽几次三番
的查問,要知道我待你怎樣,此話當真?”岳靈珊嗚咽道:“自然是
真的,我騙你干么?”林平之問道:“明明我待你不好,從來沒跟你
同床。那你又為什么說很好?”岳靈珊泣道:“我既然嫁了你,便是
你林家的人了。只盼你不久便回心轉意。我對你一片真心,我……我
怎么可編排自己夫君的不是?”

林平之半晌不語,只是咬牙切齒,過了好一會,才慢慢的道:“哼,
我只道你爹爹顧念著你,對我還算手下留情,豈知全仗你從中遮掩。
你若不是這么說,姓林的早就死在華山之巔了。”

岳靈珊抽抽噎噎的道:“那有此事?夫妻倆新婚,便有些小小不和,
做岳父的豈能為此而將女婿殺了?”

盈盈聽到這里,慢慢向前走了几步。

林平之恨恨的道:“他要殺我,不是為我待你不好,而是為我學了辟
邪劍法。”

岳靈珊道:“這件事我可真不明白了。你和爹爹這几日來所使的劍法
古怪之極,可是威力卻又強大無比。爹爹打敗左冷禪,奪得五岳派掌
門,你殺了余滄海、木高峰,難道……難道這當真便是辟邪劍法嗎
?”

林平之道:“正是!這便是我福州林家的辟邪劍法!當年我曾祖遠圖
公以這七十二路劍法威懾群邪,創下‘福威鏢局’的基業,天下英雄
無不敬仰,便是由此。”他說到這件事時,聲音也響了起來,語音中
充滿了得意之情。

岳靈珊道:“可是,你一直沒說跟我已學會了這套劍法。”林平之
道:“我怎么敢說?令狐沖在福州搶到了那件袈裟,畢竟還是拿不
去,只不過錄著劍譜的這件袈裟,卻落入了你爹爹手中……”岳靈珊
尖聲叫道:“不,不會的!爹爹說,劍譜給大師哥拿了去,我曾求他
還給你,他說什么也不肯。”林平之哼的一聲冷笑。岳靈珊又道:
“大師哥劍法厲害,連爹爹也敵他不過,難道他所使的不是辟邪劍
法?不是從你家的辟邪劍譜學的?”

林平之又是一聲冷笑,說道:“令狐沖雖然奸猾,但比起你爹爹來,
可又差得遠了。再說,他的劍法亂七八糟,怎能和我家的辟邪劍法相
比?在封禪台側比武,他連你也比不過,在你劍底受了重傷,哼哼,
又怎能和我家的辟邪劍法相比?”岳靈珊低聲道:“他是故意讓我
的。”林平之冷笑道:“他對你的情義可深著哪!”

這句話盈盈倘若早一日聽見,雖然早知令狐沖比劍時故意容讓,仍會
惱怒之極,可是今宵兩人良夜同車,湖畔清談,已然心意相照,她心
中反而感到一陣甜意:“他從前確是對你很好,可是現下卻待我好得
多了。這可怪不得他,不是他對你變心,實在是你欺侮得他太也狠
了。”

岳靈珊道:“原來大師哥所使的不是辟邪劍法,那為什么爹爹一直怪
他偷了你家的辟邪劍譜?那日爹爹將他逐出華山門牆,宣布他罪名之
時,那也是一條大罪。這么說來,我……我可錯怪他了。”林平之冷
笑道:“有什么錯怪?令狐沖又不是不想奪我的劍譜,實則他確已奪
去了。只不過強盜遇著賊爺爺,他重傷之后,暈了過去,你爹爹從他
身上搜了出來,乘機賴他偷了去,以便掩人耳目,這叫做賊喊捉賊
……”岳靈珊怒道:“什么賊不賊的,說得這么難聽!”林平之道:
“你爹爹做這種事,就不難聽?他做得,我便說不得?”

岳靈珊嘆了口氣,說道:“那日在向陽巷中,這件袈裟是給嵩山派的
壞人奪了去的。大師哥殺了這二人,將袈裟奪回,未必是想據為己
有。大師哥氣量大得很,從小就不貪圖旁人的物事。爹爹說他取了你
的劍譜,我一直有些懷疑,只是爹爹既這么說,又見大師哥劍法突然
大進,連爹爹也及不上,這才不由得不信。”
盈盈心道:“你能說這几句話,不枉了沖郎愛你一場。”

林平之冷笑道:“他這么好,你為什么又不跟他去?”岳靈珊道:
“平弟,你到此刻,還是不明白我的心。大師哥和我從小一塊兒長
大,在我心中,他便是我的親哥哥一般。我對他敬重親愛,只當他是
兄長,從來沒當他是情郎。自從你來到華山之后,我跟你說不出的投
緣,只覺一刻不見,心中也是拋不開,放不下,我對你的心意,永永
遠遠也不會變。”

林平之道:“你和你爹爹原有些不同,你……你更像你媽媽。”語氣
轉為柔和,顯然對岳靈珊的一片真情,心中也頗為感動。

兩人半晌不語,過了一會,岳靈珊道:“平弟,你對我爹爹成見很
深,你們二人今后在一起也不易和好的了。我是嫁雞……我……我總
之是跟定了你。咱們還是遠走高飛,找個隱僻的所在,快快活活過日
子。”

林平之冷氣笑道:“你倒想得挺美。我這一殺余滄海、木高峰,已鬧
得天下皆知,你爹爹自然知道我已學了辟邪劍法,他又怎能容得我活
在世上?”

岳靈珊嘆道:“你說我爹爹謀你的劍譜,事實俱在,我也不能為他辯
白。但你口口聲聲說,為了你學過辟邪劍法,他定要殺你,天下焉有
是理?辟邪劍譜本是你家之物,你學這劍法,乃是天經地義,理所當
然。我爹爹就算再不通情理,也決不能為此殺你。”

林平之道:“你這么說,只因為你既不明白你爹爹的為人,也不明白
這辟邪劍譜到底是什么東西。”岳靈珊道:“我雖對你死心塌地,可
是對你的心,我實在也不明白。”林平之道:“是了,你不明白!你
不明白!你何必要明白?”說到這里,語氣又暴躁起來。

岳靈珊不敢再跟他多說,道:“嗯,咱們走吧!”林平之道:“上那
里去?”岳靈珊道:“你愛去那里,我也去那里。天涯海角,總是和
你在一起。”林平之道:“你這話當真?將來不論如何,可都不要后
悔。”岳靈珊道:“我決心和你好,決意嫁你,早就打定了一輩子的
主意,那里還會后悔?你的眼睛受傷,又不是一定治不好,就算真的
難以復元,我也是永遠陪著你,服侍你,直到我倆一起死了。”

這番話情意真摯,盈盈在高粱叢中聽著,不禁心中感動。

林平之哼了一聲,似乎仍是不信。岳靈珊輕聲說道:“平弟,你心中
仍然疑我。我……我……今晚什么都交了給你,你……你總信得過我
了吧。我倆今晚在這里洞房花燭,做真正的夫妻,從今而后,做……
真正的夫妻……”她聲音越說越低,到后來已几不可聞。

盈盈又是一陣奇窘,心想:“到了這時候,我再聽下去,以后還能做
人嗎?”當即緩步移開,暗罵:“這岳姑娘真不要臉!在這陽關大道
之上,怎能……怎能……呸!”

猛聽得林平之一聲大叫,聲音甚是淒厲,跟著喝道:“滾開!別過
來!”盈盈大吃一驚,心道:“干什么了?為什么這姓林的這么凶
?”跟著便聽得岳靈珊哭了出來。林平之喝道:“走開,走開!快走
得遠遠的,我寧可給你父親殺了,不要你跟著我。”岳靈珊哭道:
“你這樣輕賤于我……到底……到底我做錯了什么……”林平之道:
“我……我……”頓了一頓,又道:“你……你……”但又住口不
說。

岳靈珊道:“你心中有什么話,盡管說個明白。倘若真是我錯了,即
或是你怪我爹爹,不肯原諒,你明白說一句,也不用你動手,我立即
橫劍自刎。”刷的一聲響,拔劍出鞘。

盈盈心道:“她這可要給林平之逼死了,非救她不可!”快步走回,
離大車甚近,以便搶救。

林平之又道:“我……我……”過了一會,長嘆一聲,說道:“這不
是你的錯,是我自己不好。”岳靈珊抽抽噎噎的哭個不停,又羞又
急,又是氣苦。林平之道:“好,我跟你說,你既對我并非假意,我
也就明白跟你說了,好教你從此死了這心。”岳靈珊道:“為什么
?”
林平之道:“為什么?我林家的辟邪劍法,在武林中向來大大有名。
余滄海和你爹爹都是一派掌門,自身原以劍法見長,卻也要千方百計
的來謀我家的劍譜。可是我爹爹的武功卻何以如此不濟?他任人欺
凌,全無反抗之能,那又為什么?”岳靈珊道:“或者因為公公他老
人家天性不宜習武,又或者自幼體弱。武林中世家的子弟,也未必個
個武功高強的。”林平之道:“不對。我爹爹就算劍法不行,也不過
是學得不到家,內功根底淺,劍法造詣差。可是他所教我的辟邪劍
法,壓根兒就是錯的,從頭至尾,就不是那一會事。”岳靈珊沉吟
道:“這……這可就奇怪得很了。”

林平之道:“其實說穿了也不奇怪。你可知我曾祖遠圖公,本來是什
么人?”岳靈珊道:“不知道。”林平之道:“他本來是個和尚。”
岳靈珊道:“原來是出家人。有些武林英雄,在江湖上創下了轟轟烈
烈的事業,臨到老來看破世情,出家為僧,也是有的。”林平之道:
“不是。我曾祖不是老了才出家,他是先做和尚,后來再還俗的。”
岳靈珊道:“英雄豪杰,少年時做過和尚,也不是沒有。明朝開國皇
帝太祖朱元璋,小時候便曾在皇覺寺出家為僧。”

盈盈心想:“岳姑娘知道丈夫心胸窄,不但沒一句話敢得罪他,還不
住口的寬慰。”

只聽岳靈珊又道:“咱們曾祖遠圖公少年時曾出過家,想必是公公對
你說的。”林平之道:“我爹爹從未說過,恐怕他也不會知道。我家
向陽巷老宅的那座佛堂,那一晚我和你一起去過。”岳靈珊道:“
是。”林平之道:“這辟邪劍譜為什么抄錄在一件袈裟之上?只因為
他本來是和尚,見到劍譜之后,偷偷的抄在袈裟上,盜了出來。他還
俗之后,在家中起了一座佛堂,沒敢忘了禮敬菩薩。”岳靈珊道:
“你的推想很有道理。可是,也說不定是有一位高僧,將劍譜傳了遠
圖公,這套劍譜本來就是寫在袈裟上的。遠圖公得到這套劍譜,手段
就光明正大。”

林平之道:“不是的。”岳靈珊道:“你既這么推測,想必不錯。”
林平之道:“不是我推測,是遠圖公親筆寫在袈裟上的。”岳靈珊
道:“啊,原來如此。”林平之道:“他在劍譜之末注明,他原在寺
中為僧,以特殊機緣,從旁人口中聞此劍譜,錄于袈裟之上。他鄭重
告誡,這門劍法太過陰損毒辣,修習者必會斷子絕孫。尼僧習之,已
然甚不相宜,大傷佛家慈悲之意,俗家人更萬萬不可研習。”岳靈珊
道:“可是他自己竟又學了。”林平之道:“當時我也如你這么想,
這劍法就算太過毒辣,不宜修習,可是遠圖公習了之后,還不是一般
的娶妻生子,傳宗接代?”岳靈珊道:“是啊。不過也可能是他先娶
妻生子,后來再學劍法。”林平之道:“決計不是。天下習武之人,
任你如何英雄了得,定力如何高強,一見到這劍譜,決不可能不會依
法試演一招。試了第一招之后,決不會不試第二招﹔試了第二招后,
更不會不試第三招。不見劍譜則已,一見之下,定然著迷,再也難以
自拔,非從頭至尾修習不可。就算明知將有極大禍患,那也是一切都
置之腦后了。”

盈盈聽到這里,心想:“爹爹曾道,這辟劍譜,其實和我教的葵花寶
典同出一源,基本原理并無二致,無怪岳不群和這林平之的劍法,竟
然和東方不敗如此近似。”又想:“爹爹說道,葵花寶典上的功夫習
之有損無益。他知道學武之人一見到內容精深的武學秘笈,縱然明知
習之有害,卻也會陷溺其中,難以處拔。他根本自始就不翻看寶典,
那自是最明智的上上之策。”腦中忽然閃過一個念頭:“那他為什么
傳給了東方不敗?”

想到這一節,自然而然的就會推斷:“原來當時爹爹已瞧出東方不敗
包藏禍心,傳他寶典是有意陷害于他。向叔叔卻還道爹爹顢頇懵瞳,
給東方不敗蒙在鼓里,空自著急。其實以爹爹如此精明厲害之人,怎
會長期的如何此胡涂?只不過人算不如天算,東方不敗竟然先下手為
強,將爹爹捉了起來,囚入西湖湖底。總算他心地還不是壞得到家,
倘若那時竟將爹爹一刀殺了,或者吩咐不給飲食,爹爹那里還有報仇
雪恨的機會?其實我們能殺了東方不敗,那也是僥幸之極的事,若無
沖郎在旁援手,爹爹、向叔叔、上官云和我四人,一上來就給東方不
敗殺了。又若無楊蓮亭在旁亂他心神,東方不敗仍是不敗。”想到這
里,不由得覺得東方不敗有些可憐,又想:“他囚禁了我爹爹之后,
待我著實不薄,禮數周到。我在日月神教之中,便和公主娘娘無異。
今日我親生爹爹身為教主,我反無昔日的權柄風光。唉,我今日已有
了沖郎,還要那些勞什子的權柄風光干什么?”

回想往事,想到父親的心計深沉,不由得暗暗心驚:“直到今天,爹
爹還是沒答允將散功的法門傳授沖郎。沖郎體內積儲了別人的異種真
氣,不加發散,禍胎越結越巨,遲早必生大患。爹爹說道,只須他入
了我教,不但立即傳他此朮,還宣示教眾,立他為教主的承繼之人,
可是沖郎偏偏不肯低頭屈從,當真是為難得很。”一時喜,一時憂,
悄立于高粱叢中,雖說是思潮雜沓,但想來想去,總是歸結在令狐沖
身上。

這時林平之和岳靈珊也是默默無言。過了好一會,聽得林平之說道:
“遠圖公一見劍譜之后,當然立即就練。”岳靈珊道:“這套劍法就
算真有禍患,也決不會立即發作,總是在練了十年八年之后,才有不
良后果。遠圖公娶妻生子,自是在禍患發作之前的事了。”林平之
道:“不……是……的。”這三個字拖得很長,可是語意中并無絲毫
猶疑,頓了一頓,道:“我初時也如你這般想,只過得几天,便知不
然。我爺爺決不能是遠圖公的親生兒子,多半是遠圖公領養的。遠圖
公娶妻生子,只是為了掩人耳目。”

岳靈珊“啊”的一聲,顫聲道:“掩人耳目?那……那為了什么?”

林平之哼了一聲不答,過了一會,說道:“我見到劍譜之時,和你好
事已近。我几次三番想要等到和你成親之后,真正做了夫妻,這才起
始練劍。可是劍譜中所載的招式法門,非任何習武之人所能抗拒。我
終于……我終于……自宮習劍……”

岳靈珊失聲道:“你……你自……自宮練劍?”林平之陰森森的道:
“正是。這辟邪劍譜的第一道法訣,便是:‘武林稱雄,揮劍自宮
’。”岳靈珊道:“那……那為什么?”林平之道:“練這辟邪劍
法,自練內功入手。若不自宮,一練之下,立即欲火如焚,登時走火
入魔,僵癱而死。”岳靈珊道:“原來如此。”語音如蚊,几不可
聞。

盈盈心中也道:“原來如此!”這時她才明白,為什么東方不敗一代
梟雄,武功無敵于天下,卻身穿婦人裝束,牛針繡花,而對楊蓮亭這
樣一個虯髯魁梧、俗不可耐的臭男人,卻又如此著迷,原來為了練這
邪門武功,他已成了不男不女之身。
只聽得岳靈珊輕輕啜泣,說道:“當年遠圖公假裝娶妻生子,是為了
掩人耳目,你……你也是……”林平之道:“不錯,我自宮之后,仍
和你成親,也是掩人耳目,不過只是要掩你爹爹一人的耳目。”

岳靈珊嗚嗚咽咽的只是低泣。林平之道:“我一切都跟你說了,你痛
恨我入骨,這就走吧。”岳靈珊哽咽道:“我不恨你,你是為情勢所
逼,無可奈何。我只恨……只恨當年寫下那辟邪劍譜之人,為什么…
…為什么要這樣害人。”林平之嘿嘿一笑,說道:“這位前輩英雄,
是個太監。”

岳靈珊“嗯”了一聲,說道:“然則……然則我爹爹……也是……也
是像你這樣……”林平之道:“既練此劍法,又怎能例外?你爹爹身
為一派掌門,倘若有人知道他揮劍自宮,傳將出去,豈不是遺笑江
湖?因此他如知我練過這門劍法,非殺我不可。他几次三番查問我對
你如何,便是要確知我有無自宮。假如當時你稍有怨懟之情,我這條
命早已不保了。”岳靈珊道:“現下他是知道了。”林平之道:“我
殺余滄海,殺木高峰,數日之內,便將傳遍武林,天下皆知。”言下
甚是得意。岳靈珊道:“照這么說,只怕……只怕我爹爹真的放你不
過,咱們到那里去躲避才好?”

林平之奇道:“咱們?你既已知道我這樣了,還愿跟著我?”岳靈珊
道:“這個自然。平弟,我對你一片心意,始終……始終如一。你的
身世甚是可憐……”她一句話沒說完,突然“啊”的一聲叫,躍下車
來,似是給林平之推了下來。

只聽得林平之怒道:“我不要你可憐,誰要你可憐了?林平之劍朮已
成,什么也不怕。等我眼睛好了之后,林平之雄霸天下,什么岳不群
、令狐沖,什么方証和尚、沖虛道士,都不是我的對手。”

盈盈心下暗怒:“等你眼睛好了?哼,你的眼睛好得了嗎?”對林平
之遭際不幸,她本來頗有惻然之意,待聽到他對妻子這等無情無義,
又這等狂妄自大,不禁頗為不齒。

岳靈珊嘆了口氣,道:“你總得先找個地方,暫避一時,將眼睛養好
了再說。”林平之道:“我自有對付你爹的法子。”岳靈珊道:“這
件事既然說來難聽,你自然不會說,爹爹也不用擔心你。”林平之冷
笑道:“哼,對你爹爹的為人,我可比你明白得多了。明天我一見到
有人,立即便說及此事。”岳靈珊急道:“那又何必?你這不是…
…”林平之道:“何必?這是我保命全身的法門。我逢人便說,不久
自然傳入你爹爹耳中。岳不群既知我已然說了出來,便不能再殺我滅
口,他反而要千方百計的保全我的性命。”岳靈珊道:“你的想法真
是希奇。”林平之道:“有什么希奇?你爹爹是否自宮,一眼是瞧不
出來的。他胡子落了,大可用漆粘上去,旁人不免將信將疑。但若我
忽然不明不白的死了,人人都會說是岳不群所殺,這叫做欲蓋彌彰
。”岳靈珊嘆了口氣,默不作聲。盈盈尋思:“林平之這人心思甚是
機敏,這一著委實厲害。岳姑娘夾在中間,可為難得很了。這么一
來,她父親不免聲名掃地,但如設法陰止,卻又危及丈夫性命。”

林平之道:“我縱然雙眼從此不能見物,但父母大仇得報,一生也決
不后悔。當日令狐沖傳我爹爹遺言,說向陽巷老宅中祖宗的遺物,千
萬不可翻看,這是曾祖傳下來的遺訓。現下我是細看過了,雖然沒遵
照祖訓,卻報了父母之仇。若非如此,旁人都道我林家的辟邪劍法浪
得虛名,福威鏢局歷代總鏢頭都是欺世盜名之徒。”

岳靈珊道:“當時爹爹和你都疑心大師哥,說他取了你林家的辟邪劍
譜,說他捏造公公的遺言……”林平之道:“就算是我錯怪了他,卻
又怎地?當時連你自己,也不是一樣的疑心?”岳靈珊輕輕嘆息一
聲,說道:“你和大師哥相識未久,如此疑心,也是人情之常。可是
爹爹和我,卻不該疑他。世上真正信得過他的,只在媽媽一人。”

盈盈心道:“誰說只有你媽媽一人?”

林平之冷笑道:“你娘也真喜歡令狐沖。為了這小子,你父母不知口
角了多少次。”岳靈珊訝道:“我爹爹媽媽為了大師哥口角?我爹媽
是從來不口角的,你怎么知道?”林平之冷笑道:“從來不口角?那
只是裝給外人看看而已。連這種事,岳不群也戴起偽君子的假面具。
我親耳聽得清清楚楚,難道會假?”岳靈珊道:“我不是說假,只是
十分奇怪。怎么我沒聽到,你聽到了?”林平之道:“現下說與你
知,也不相干。那日在福州,嵩山派的兩人搶了那袈裟去。那兩人給
令狐沖殺死,袈裟自然是令狐沖得去了。可是當他身受重傷、昏迷不
醒之際,我搜他身上,袈裟卻已不知去向。”岳靈珊道:“原來在福
州城中,你已搜過大師哥身上。”林平之道:“正是,那又怎樣?”
岳靈珊道:“沒什么。”盈盈心想:“岳姑娘以后跟著這奸狡凶險、
暴躁乖戾的小子,這一輩子,苦頭可有得吃了。”忽然又想:“我在
這里這么久了,沖郎一定挂念。”側耳傾聽,不聞有何聲息,料想他
定當平安無事。

只聽林平之續道:“袈裟既不在令狐沖身上,定是給你爹娘取了去。
從福州回到華山,我潛心默察,你爹爹掩飾得也真好,竟半點端倪也
瞧不出來。你爹爹那時得了病,當然,誰也不知道他是一見袈裟上的
辟邪劍譜之后,立即便自宮練劍。旅途之中眾人聚居,我不敢去窺探
你父母的動靜,一回華山,我每晚都躲在你爹娘臥室之側的懸崖上,
要從他們的談話之中,查知劍譜的所在。”岳靈珊道:“你第天晚上
都躲過在那懸崖上?”

林平之道:“正是。”岳靈珊又重復問了一句:“每天晚上?”盈盈
聽不到林平之的回答,想來他是點了點頭。只聽得岳耿珊嘆道:“你
真有毅力。”林平之道:“為報大仇,不得不然。”岳靈珊低低應了
聲:“是。”

只聽林平之道:“我接連聽了十几晚,都沒聽到什么異狀。有一天晚
上,聽得你媽媽說道:‘師哥,我覺得你近來神色不對,是不是練那
紫霞神功有些兒麻煩?可別太求精進,惹出亂子來。’你爹笑了一聲
,說道:‘沒有啊,練功順利得很。’你媽道:‘你別瞞我,為什么
你近來說話的嗓子變了,又尖又高,倒像女人似的。’你爹道:‘胡
說八道!我說話向來就是這樣的。’我聽得他說這句話,嗓聲就尖得
很,確象是個女子在大發脾氣。你媽道:‘還說沒變?你一生之中,
就從來沒對我這樣說過話。我倆夫妻多年,你心中有什么解不開的事
,何以瞞我?’你爹道:‘有什么解不開的事?嗯嵩山之會不遠,左
冷禪意圖吞并四派,其心昭然若揭。我為此煩心,那也是有的。’你
媽道:‘我看還不止于此。’你爹又生氣了,尖聲道:‘你便是瞎疑
心,此外更有什么?’你媽道:‘我說了出來,你可別發火。我知道
你是冤枉了沖兒。’你爹道:‘沖兒?他和魔教中人交往,和魔教那
個姓任的姑娘結下私情,天下皆知,有什么冤枉的?’”盈盈聽他轉
述岳不群之言,提到自己,更有‘結下私情,天下皆知’八字,臉上
微微一熱,但隨即心中涌起了一股柔情。

只聽林平之續道:“你媽說道:‘他和魔教中人結交,自是沒冤枉他
。我說你冤枉他偷了平兒的辟邪劍譜。’你爹道:‘難道劍譜不是他
偷的?他劍朮突飛猛進,比你比我還要高明,你又不是沒見過?’你
媽道:‘那定是他另有際遇。我斷定他決計沒拿辟邪劍譜。沖兒任性
胡鬧,不聽你我的教訓,那是有的。但他自小光明磊落,決不做偷偷
摸摸的事。自從珊兒跟平兒要好,將他撇下之后,他這等傲性之人,
便是平兒雙手將劍譜奉送給他,他也決計不收。’”

盈盈聽到這里,心中說不出的歡喜,真盼立時便能摟住了岳夫人,好
好感謝她一番,心想不枉你將沖郎從小撫養長大,華山全派,只有你
一人,才真正明白他的為人﹔又想單憑她這几句話,他日若有機緣,
便須好好報答她才是。

林平之續道:“你爹哼了一聲,道:‘你這么說,咱們將令狐沖這小
子逐出門牆,你倒似好生后悔。’你媽道:‘他犯了門規,你執行祖
訓,清理門戶,無人可以非議。但你說他結交左道,罪名已經夠了,
何必再冤枉他偷盜劍譜?其實你比我還明白得多。你明知他沒拿平兒
的辟邪劍譜。’你爹叫了起來:‘我怎么知道?我怎么知道?’”

林平之的聲音也是既高且銳,仿效岳不群尖聲怒叫,靜夜之中,有如
厲梟夜啼,盈盈不由得毛骨悚然。

隔了一會,才聽他續道:“你媽媽緩緩的道:‘你自然知道,只因為
這部劍譜,是你取了去的。’你爹怒聲吼叫:‘你……你說……是我
……’但只說了几個字,突然住口。你媽聲音十分平靜,說道:‘那
日沖兒受傷昏迷,我替他止血治傷之時,見到他身上有件袈裟,寫滿
了字,似乎是劍法之類。第二次替他換藥,那件袈裟已經不見了,共
時沖兒仍然昏迷未醒。這段時候之中,除了你我二人,并無別人進房
。這件袈裟可不是我拿的。’”

岳靈珊硬咽道:“我爹爹……我爹爹……”林平之道:“你爹几次插
口說話,但均只含糊不清的說了一兩個字,便沒再說下去。你媽媽語
聲漸轉柔和,說道:‘師哥,我華山一派的劍朮,自有獨到的造詣,
紫霞神功的氣功更是不凡,以此與人爭雄,自亦足以樹名聲于江湖,
原不必再去另學別派劍朮。只是近來左冷禪野心大熾,圖并四派。華
山一派在你手中,說什么也不能淪亡于他手中。咱們聯絡泰山、恆山
、衡山三派,到時以四派斗他一派,我看還是占了六成贏面。就算真
的不勝,大伙兒轟轟烈烈的劇斗一場,將性命送在嵩山,也就是了,
到了九泉之下,也不致愧對華山派的列祖列宗。’”盈盈聽到這里,
心下暗贊:“這位岳夫人確是女中須眉,比她丈夫可有骨氣得多了。


只聽岳靈珊道:“我媽這几句話,可挺有道理呀。”林平之冷笑道:
“可是其時你爹爹已拿了我的劍譜,早已開始修習,那里還肯聽師娘
的勸?”他突然稱一句‘師娘’,足見在他心中,對岳夫人還是不失
敬意,繼續道:“你爹爹那時說道:‘你這話當真是婦人之見。逞這
等匹夫之勇,待然送了性命,華山派還是給左冷禪吞了,死了之后,
未必就有臉面去見華山派列祖列宗。’你媽半晌不語,嘆道:‘你苦
心焦慮,為了保全本派,有些事我也不能怪你。只……只是那辟邪劍
法練之有損無益,否則的話,為什么林家子孫都不學這劍法,以致被
人家逼得走投無路?我勸你還是懸崖勒馬,及早別學了罷。’你爹爹
大聲道:‘你怎知我在學辟邪劍法?你……你……在偷看我嗎?’你
媽道:‘我又何必偷看才知道?’你爹大聲道:‘你說,你說!’他
說得聲嘶力竭,話音雖響,卻顯得頗為氣餒。”“你媽道:‘你說話
的聲音,就已經全然變了,人人都聽得出來,難道你自己反而不覺
得?’你爹還在強辯:‘我向來便是如此。’你媽道:‘每天早晨,
你被窩里總是落下許多胡須……’你爹爹尖叫一聲:‘你瞧見了?’
語音甚是驚怖。你媽嘆道:‘我早瞧見了,一直不說。你粘的假須,
能瞞過旁人,卻怎瞞得過和你做了几十年夫妻的枕邊人?’你爹見情
已敗露,無可再辯,隔了良久,問道:‘旁人還有誰知道了?’你媽
道:‘沒有。’你爹問:‘珊兒呢?’你媽道:‘她不會知道的。’
你爹道:‘平之自然敢不知了?’你媽道:‘不知。’你爹道:‘好
,我聽你的勸,這件袈裟,明兒咱們就設法交給平之,再慢慢想法替
令狐沖冼刷清白。這路劍法,我今后也不練了。’你媽十分歡喜,說
道:‘那當真再好也沒有。不過這劍譜于人有損,豈可讓平兒見到?
還是毀去了的為是。’”岳靈珊道:“爹爹當然不肯答允了。要是他
肯毀去了劍譜,一切都不會是這個樣子。”

林平之道:“你猜錯了。你爹爹當時說道:‘很好,我立即毀去劍
譜!’我大吃一驚,便想出聲阻止,劍譜是我林家之物,管他有益有
害,你爹爹可無權毀去。便在此時,只聽得窗子呀的一聲打開,我急
忙縮頭,眼前紅光一閃,那件袈裟飄將下來,跟著窗子又即關上。眼
看那袈裟從我身旁飄過,我伸手一抓,差了數尺,沒能抓到。其時我
只知父母之仇是否能報,系于是否能抓到袈裟,全將生死置之度外,
我右手搭在崖上,左腳拚命向外一勾,只覺腳尖似乎碰到了袈裟,立
即縮將回來,當真幸運得緊,竟將那袈裟勾到了,沒落入天聲峽下的
萬仞深淵中。”

盈盈聽他說得驚險,心想:“你若沒能將袈裟勾到,那才真是幸運得
緊呢。”

岳靈珊道:“媽媽只道爹爹將劍譜擲入了天聲峽中,其實爹爹早將劍
法記熟,袈裟于他已然無用,卻讓你因此而學得了劍法,是不是?”
林平之道:“正是。”
岳靈珊道:“那是天意如此。冥冥之中,老天爺一切早有安排,要你
由此而報公公、婆婆的大仇。那……那……那也很好。”

林平之道:“可是有一件事,我這几天來几乎想破了頭,也是難以明
白。為什么左冷禪也會使辟邪劍法。”岳靈珊“嗯”了一聲,語間冷
漠,顯然對左冷禪會不會使辟邪劍法,全然沒放在心上。林平之道:
“你沒學過這路劍法,不知其中的奧妙所在。那一日左冷禪與你爹爹
在封禪台上大戰,斗到最后,兩人使的都是辟邪劍法。只不過左冷禪
的劍法全然似是而非,每一招都似故意輸給你爹爹,總算他劍朮根基
奇高,每逢極險之處,急變劍招,才得避過,但后來終于給你爹爹刺
瞎了雙眼。倘若……嗯……倘若他使嵩山劍法,被你爹爹以辟邪劍法
所敗,那并不希廳。辟邪劍法無敵于天下,原非嵩山劍法之所能匹
敵。左冷禪沒有自宮,練不成真正的辟邪劍法,那也不奇。我想不通
的是,左冷禪這辟邪劍法卻是從那里學來的,為什么又學得似是而
非?”他最后這几句話說得遲疑不定,顯是在潛心思索。盈盈心想:
“沒有什么可聽的了。左冷禪的辟邪劍法,多半是從我教偷學去的。
他只學了些招式,卻不懂這無恥的法門。東方不敗的辟邪劍法比岳不
群還厲害得多。你若見了,管叫你就有三個腦袋,一起都想破了,也
想不通其中的道理。”

她正欲悄悄退開,忽聽得遠處馬蹄聲響,二十余騎在官道上急馳而來
第三十六回:傷逝

盈生怕令狐沖有失,急展輕功,趕到大車旁,說道:“沖哥,有人來
了!”

令狐沖笑道:“你又在偷聽人家殺雞喂狗了,是不是?怎地聽了這么
久?”盈盈呸了一聲,想到剛才岳靈珊確是便要在那大車之中,和林
平之‘做真正夫妻’,不由得滿臉發燒,說道:“他們……他們在說
修習……修習辟邪劍法的事。”令狐沖道:“你說話吞吞吐吐,一定
另有古怪,快上車來,說給我聽,不許隱瞞抵賴。”盈盈道:“不上
來!好沒正經。”令狐沖笑道:“怎么好沒正經?”盈盈道:“不知
道!”這時蹄聲更加近了,盈盈道:“聽人數是青城派沒死完的弟子
,果真是跟著報仇來啦!”

令狐沖坐起身來,說道:“咱們慢慢過去,時候也差不多了。”盈盈
道:“是。”她知令狐沖對岳靈珊關心之極,既有敵人來襲,他受傷
再重,也是非過去援手不可,何況任由他一人留在車中,自己出手救
人,也不放心,當下扶著他跨下車來。

令狐沖左足踏地,傷口微覺疼痛,身子一側,碰了碰車轅。拉車的騾
子一直悄無聲息,大車一動,只道是趕它行走,頭一昂,便欲嘶叫。
盈盈短劍一揮,一劍將騾頭切斷,干淨利落之極。令狐沖輕聲贊道:
“好!”他不是贊她劍法快捷,以她這等武功,快劍一揮,騾頭便
落,毫不希奇,難得的是當機立斷,竟不讓騾子發出半點聲息。至于
以后如何拉車,如何趕路,那是另一回事了。

令狐沖走了几步,聽得來騎蹄聲又近了些,當即加快步子。盈盈尋
思:“他要搶在敵人頭里,走得快了,不免牽動傷口。我如伸手抱他
負他,豈不羞人?”輕輕一笑,說道:“沖哥,可要得罪了。”不等
到令狐沖回答,右手抓住他背后腰帶,左手抓住他衣領,將他身子提
了起來,展開輕功,從高梁叢中疾行而前。令狐沖又是感激,又是好
笑,心想自己堂堂恆山派掌門,給她這等如提嬰兒般抓在手里,倘若
教人見了,當真顏面無存,但若非如此,只怕給青城派人眾先到,小
師妹立遭凶險,她此舉顯然是深體自己心意。

盈盈奔出數十步,來騎馬啼聲又近了許多。她轉頭望去,只見黑暗中
一列火把高舉,沿著大道馳來,說道:“這些人膽子不小,竟點了火
把追人。”令狐沖道:“他們拚死一擊,什么都不雇了,啊喲,不好
!”盈盈也即想起,說道:“青城派要放火燒車。”令狐沖道:“咱
們上去截住了,不讓他們過來。”盈盈道:“不用心急,要救兩個人
,總還辦得到。”令狐沖知她武功了得,青城派中余滄海已死,余人
殊不足道,當下也放寬了心。

盈盈抓著令狐沖,走到離岳靈珊大車的數丈處,扶他在高梁叢中坐好
,低聲道:“你安安穩穩的坐著別動。”

只聽得岳靈珊在車中說道:“敵人快到了,果然是青城派的鼠輩。”
林平之道:“你怎知道?”岳靈珊道:“他們欺我夫妻受傷,竟人人
手執火把追來,哼,肆無忌憚之極。”林平之道:“人人手執火把
?”岳靈珊道:“正是。”林平之多歷患難,心思縝密,可比岳靈珊
機靈得多,忙道:“快下車,鼠輩要放火燒車!”岳靈珊一想不錯,
道:“是!否則要這許多火把干什么?”一躍下車,伸手握住林平手
。林平之跟著也躍了下來。兩人走出數丈,伏在高梁叢中,與令狐沖
、盈盈兩人所伏處相距不遠。

蹄聲震耳,青城派眾人馳近大車,先截住了去路,將大車團團圍住。
一人叫道:“林平之,你這狗賊,做烏龜么?怎地不伸出頭來?”眾
人聽得車中靜寂無聲,有人道:“只怕是下車逃走了。”只見一個火
把划過黑暗,擲向大車。

忽然車中伸出一只手來,接住了火把,反擲出來。

青城眾人大嘩,叫道:“狗賊在車里!狗賊在車里!”

車中突然有人伸手出來,接住火把反擲,令狐沖和盈盈自是大出意料
之外,想不到大車之中另有強援。岳靈珊卻更大吃一驚,她和林平之
說了這許久話,全沒想到車中竟有旁人,眼見這人擲出火把,手勢極
勁,武功顯是頗高。

青城弟子擲出八個火把,那人一一接住,一一還擲,雖然沒傷到人,
余下青城弟子卻也不再投擲火把,只遠遠圍著大車,齊聲吶喊。火光
下人人瞧得明白,那雙手干枯焦黃,青盤突起,是老年人之手。有人
叫道:“不是林平之!”另有人道:“也不是他老婆。”有人叫道:
“龜兒子不敢下車,多半也受了傷。”

眾人猶豫半晌,見車中并無動靜,突然間發一聲喊,二十余人一涌而
上,各挺長劍,向大車中插去。

只聽得波的一聲響,一人從車頂躍出,手中長劍閃爍,竄到青城派群
弟子之后,長劍揮動,兩名青城弟子登時倒地。這人身披黃衫,似是
嵩山派打扮,臉上蒙了青布,只露出精光閃閃的一雙眼珠,出劍奇
快,數招之下,又有兩個名青城弟子中劍倒地。

令狐沖和盈盈雙手一握,想的都是同一個念頭:“這人使的又是辟邪
劍法。”但瞧他身形絕不是岳不群。兩人又是同一念頭:“世上除了
岳不群和林平之、左冷禪三人之外,居然還有第四人會使辟邪劍法
。”

岳靈珊低聲道:“這人所使的,似乎跟你的劍法一樣。”林平之“
咦”的一聲,奇道:“他……他也會使我的劍法?你可沒看錯?”

片刻之間,青城派又有三人中劍。但令狐沖和盈盈都已瞧了出來,這
人所使劍招雖是辟邪劍法,但閃躍進退固與東方不敗相去甚遠,亦不
及岳不群和林平之的神出鬼沒,只是他本身武功甚高,遠勝青城諸弟
子,加上辟邪劍法的奇妙,以一敵眾,仍大占上風。

岳靈珊道:“他劍法好像和你相同,但出手沒你快。”林平之吁了口
氣,道:“出手不快,便不合我家劍法的精義。可是……可是,他是
誰?為什么會使這劍法?”

酣斗聲中,青城弟子中又有一人被他長劍貫胸,那人大喝一聲,抽劍
出來,將另一人攔腰斬為兩截。余人心膽俱寒,四下散開。那人一聲
呼喝,沖出兩步。青城弟子中有人“啊”的一聲叫,轉頭便奔,余人
泄了氣,一窩蜂的都走了。有的兩人一騎,有的不及乘馬,步行飛
奔,剎那間走得不知去向。

那人顯然也頗為疲累,長劍拄地,不住喘氣。令狐沖和盈盈從他喘息
之中,知道此人適才一場劇斗,為時雖暫,卻已大耗內力,多半還已
受了頗重的暗傷。

這時地下有七八個火把仍在燃燒,火光閃耀,明暗不定。

這黃衫老人喘息半晌,提起長劍,緩緩伸入劍鞘,說道:“林少俠、
林夫人,在下奉嵩山左掌門之命,前來援手。”他語音極低,嗓聲嘶
啞,每一個字都說得含糊不清,似乎口中含物,又似舌頭少了一截,
聲音從喉嚨中發出。

林平之道:“多謝閣下相助,請教高姓大名。”說著和岳靈珊從高梁
叢中出來。

那老人道:“左掌門得悉少俠與夫人為奸人所算,受了重傷,命令在
下護送兩位前往穩妥之地,治傷療養,擔保令岳無法找到。”

令狐沖、盈盈、林平之、岳靈珊均想:“左冷禪怎會知道其中諸般關
節?”

林平之道:“左掌門和閣下美意,在下甚是感激。養傷一節,在下自
能料理,卻不敢煩勞尊駕了。”那老人道:“少俠雙目為塞北明駝毒
液所傷,不但復明甚難,而且此人所使毒藥極為陰狠厲害,若不由左
掌門親施刀圭藥石,只怕……只怕……少俠的性命亦自難保。”

林平之自中了木高峰的毒水后,雙目和臉上均是麻痒難當,恨不得伸
指將自己眼珠挖了出來。以大耐力,方始強行克制,知道此人所言非
虛,沉吟道:“在下和左掌門無親無故,左掌門如何這等眷愛?閣下
若不明言,在下難以奉命。”

那老人嘿嘿一笑,說道:“同仇敵愾,那便如同有親有故一般了。左
掌門的雙目為岳不群所傷。閣下雙目受傷,推尋源由,禍端也是從岳
不群身上而起。岳不群既知少俠已修習辟邪劍法,少俠便逃到天涯海
角,他也非追殺你不可。他此時身為五岳派掌門,權勢薰天,少俠一
人又如何能與之相抗?何況……何況……嘿嘿,岳不群的親生愛女,
便朝夕陪在少俠身畔,少俠便有通天本領,也難防床頭枕邊的暗算
……”

岳靈珊突然大聲道:“二師哥,原來是你!”

她這一聲叫了出來,令狐沖全身一震。他聽那老者說話,聲音雖然十
分含糊,但語氣聽來甚熟,發覺是個相稔之人,聽岳靈珊一叫,登時
省悟,此人果然便是勞德諾。只是先前曾聽岳靈珊說道,勞德諾已在
福州為人所殺,以致萬萬想不到是他,然則岳靈珊先前所云的死訊并
非事實。

只聽那老者冷冷的道:“小丫頭倒也機警,認出了我的聲音。”他不
再以喉音說話,語音清晰,確是勞德諾。

林平之道:“二師哥,你在福州假裝為人所殺,然則……然則八師哥
是你殺的?”

勞德諾哼了一聲,說道:“不是。英白羅這小孩兒,我殺他干么?”

岳靈珊大聲道:“還說不是呢?他……他……小林子背上這一劍,也
是你砍的。我一直還冤枉了大師哥。哼,你做得好事,你又另外殺了
一個老人,將他面目剁得稀爛,把你的衣服套在死人身上,人人都道
你是給人害死了。”勞德諾道:“你所料不錯,若非如此,岳不群豈
能就此輕易放過了我?但林少俠背上這一劍,卻不是我砍的。”岳靈
珊道:“不是你?難道另有旁人?”

勞德諾冷冷的道:“那也不是旁人,便是你的令尊大人。”岳靈珊叫
道:“胡說!自己干了壞事,卻來含血噴人。我爹爹好端端地,為什
么要劍砍平弟?”勞德諾道:“只因為那時候,你爹爹已從令狐沖身
上得到了辟邪劍譜。這劍譜是林家之物,岳不群第一個要殺的,便是
你的平弟。林平之倘若活在世上,你爹爹怎能修習辟邪劍法?”

岳靈珊一時無語,在她內心,知道這几句話甚是有理,但想到父親竟
會對林平之忽施暗算,總是不愿相信。她連說几句‘胡說八道’,說
道:“就算我爹爹要害平弟,難道一劍會砍他不死?”

林平之忽道:“這一劍,確是岳不群砍的,二師哥可沒說錯。”

岳靈珊道:“你……你……你也這么說?”

林平之道:“岳不群一劍砍在我背上,我受傷極重,情知無法還手,
倒地之后,立即裝死不動。那時我還不知暗算我的竟是岳不群,可是
昏迷之中,聽到八師哥的聲音,他叫了句:‘師父!’八師哥一句
‘師父’,救了我的性命,卻送了他自己的性命。”岳靈珊驚道:
“你說八師哥也……也……也是我爹爹殺的?”林平之道:“當然是
啦!我只聽得八師哥叫了‘師父’之后,隨即一聲慘呼。我也就暈了
過去,人事不知了。”

勞德諾道:“岳不群本來想在你身上再補一劍,可是我在暗中窺伺,
當下輕輕咳嗽了一聲。岳不群不敢逗留,立即回入屋中。林兄弟,我
這聲咳嗽,也可說是救了你的性命。”

岳靈珊道:“如果……如果我爹爹真要害你,以后……以后機會甚
多,他怎地又不動手了?”林平之冷冷的道:“我此后步步提防,教
他再也沒下手的機會。那倒也多虧了你,我成日和你在一起,他想殺
我,就沒這么方便。”岳靈珊哭道:“原來……原來……你所以娶
我,既是為了掩人耳目,又……又……不過將我當作一面擋箭牌。”

林平之不去理她,向勞德諾道:“勞兄,你几時和左掌門結交上了
?”勞德諾道:“左掌門是我恩師,我是他老人家的第三弟子。”林
平之道:“原來你改投了嵩山派門下。”勞德諾道:“不是改投嵩山
門下。我一向便是嵩山門下,只不過奉了恩師之命,投入華山,用意
是在查察岳不群的武功,以及華山派的諸般動靜。”令狐沖恍然大
悟。勞德諾帶藝投師,本門中人都是知道的,但他所演示的原來武功
駁雜平庸,似是云貴一帶旁門所傳,萬料不到竟是嵩山高弟。原來左
冷禪意圖吞并四派,蓄心已久,早就伏下了這著棋子﹔那么勞德諾殺
陸大有、盜紫霞神功的秘譜,自是順理成章,再也沒什么希奇了。只
是師父為人機警之極,居然也會給他瞞過。林平之沉思片刻,說道:
“原來如此,勞兄將紫霞神功秘笈和辟邪劍譜從華山門中帶到嵩山,
使左掌門習到這路劍法,功勞不小。”
令狐沖盈盈都暗暗點頭,心道:“左冷禪和勞德諾所以會使辟邪劍
法,原來由此。林平之的腦筋倒也動得甚快。”

勞德諾恨恨的道:“不瞞林兄弟說,你我二人,連同我恩師,可都栽
在岳不群這惡賊手下了。這人陰險無比,咱們都中了他的毒計。”林
平之道:“嘿,我明白了。勞兄盜去的辟邪劍譜,已給岳不群做了手
腳,因此左掌門和勞兄所使的辟邪劍法,有些不大對頭。”

勞德諾咬牙切齒的道:“當年我混入華山派門下,原來岳不群一起始
便即發覺,只是不動聲色,暗中留意我的作為。岳不群所錄的辟邪劍
譜上,所記的劍法雖妙,卻都似是而非,更缺了修習內功的法門。他
故意將假劍譜讓我盜去,使我恩師所習劍法不全。一到生死決戰之
際,他引我恩師使此劍法,以真劍法對假劍法,自是手操勝券了。否
則五岳派掌門之位,如何能落入他手?”

林平之嘆了口氣,道:“岳不群奸詐凶險,你我都墜入了他的彀中
。”

勞德諾道:“我恩師十分明白事理,雖然給我壞了大事,卻無一言一
語責怪于我,可是我做弟子的卻于心何安?我便拚著上刀山、下油
鍋,也要殺了岳不群這奸賊,為恩師報仇雪恨。”這几句話語氣激
憤,顯得心中怨毒奇深。

林平之嗯了一聲。勞德諾又道:“我恩師壞了雙眼,此時隱居嵩山西
峰。西峰上另有十來位壞了雙目之人,都是給岳不群與令狐沖害的。
林兄弟隨我去見我恩師,你是福州林家辟邪劍門的唯一傳人,便是辟
邪劍門的掌門,我恩師自當以禮相待,好生相敬。你雙目能夠治愈,
那是最好,否則和我恩師隱居在一起,共謀報此大仇,豈不甚妙?”

這番話只說得林平之怦然心動,心想自己雙目為毒液所染,自知復明
無望,所謂治愈云云,不過是自欺自慰,自己和左冷禪都是是失明之
人,同病相憐,敵愾同仇,原是再好不過,只是素知左冷禪手段厲
害,突然對自己這樣好,必然另有所圖,便道:“左掌門一番好意,
在下卻不知何以為報。勞史是否可以先加明示?”

勞德諾哈哈一笑,說道:“林兄弟是明白人,大家以后同心合力,自
當坦誠相告。我在岳不群那里取了一本不盡不實的劍譜去,累我師徒
大上其當,心中自然不甘。我一路上見到林兄弟大施神威,以奇妙無
比的劍法殺木高峰,誅余滄海,青城小丑,望風披靡,顯是已得辟邪
劍法真傳,愚兄好生佩服,抑且艷羨得緊……”林平之已明其意,說
道:“勞兄之意,是要我將辟邪劍譜的真本取出來讓賢師徒瞧瞧?”
勞德諾言道:“這是林兄弟家傳秘本,外人原不該妄窺。但今后咱們
歃血結盟,要合力扑殺岳不群。林兄弟倘若雙目完好,年輕力壯,自
亦不懼于他。但以今日局面,卻只有我恩師及愚兄都學到了辟邪劍
法,三人合力,才有誅殺岳不群的指望,林兄弟莫怪。”林平之心
想:自己雙目失明,實不知何以自存,何況若不答應,勞德諾便即用
強,殺了自己和岳靈珊二人,勞德諾此議倘是出于真心,于己實利多
于害,便道:“左掌門和勞兄愿與在下結盟,在下是高攀了。在下家
破人亡,失明殘廢,雖是由余滄海而起,但岳不群的陰謀亦是主因,
要誅殺岳不群之心在下與賢師徒一般無異。你我既然結盟,這辟邪劍
譜,在下何敢自秘,自當取出供賢師徒參閱。”

勞德諾大喜,道:“林兄弟慷慨大量,我師徒得窺辟邪劍譜真訣,自
是感激不盡,今后林兄弟永遠是我嵩山派上賓。你我情同手足,再也
不分彼此。”林平之道:“多謝了。在下隨勞兄到得嵩山之后,立即
便將劍譜真訣,盡數背了出來。”勞德諾道:“背了出來?”

林平之道:“正是。勞兄有所不知,這劍譜真訣,本由我家曾祖遠圖
公錄于一件袈裟之上。這件袈裟給岳不群盜了去,他才得窺我家劍
法。后來陰錯陽差,這袈裟又落在我手中。小弟生怕岳不群發覺,將
劍譜苦記背熟之后,立即將袈裟毀去。倘若將袈裟藏在身上,有我這
樣一位賢妻相伴,姓林的焉能活到今日?”

岳靈珊在旁聽著,一直不語,聽他如此譏諷,又哭了起來,泣道:
“你……你……”

勞德諾在車中曾聽到他夫妻對話,情知林平之所言非虛,便道:“如
此甚好,咱們便同回嵩山如何?”林平之道:“很好。”勞德諾道:
“須當棄車乘馬,改行小道,否則途中撞上了岳不群,咱們可不是他
的對手。”他略略側頭,問岳靈珊道:“小師妹,你是幫父親呢,還
是幫丈夫?”

岳靈珊收起了哭聲,說道:“我是兩不相幫!我……我是個苦命人,
明日去落發出家,爹爹也罷,丈夫也罷,從此不再見面了。”

林平之冷冷的道:“你到恆山去出家為尼,正是得其所哉。”岳靈珊
怒道:“林平之,當日你走投無路之時,若非我爹爹救你,你早已死
在木高峰的手下,焉能得有今日?就算我爹爹對你不起,我岳靈珊可
沒對你不起。你說這話,那是什么意思?”

林平之道:“什么意思?我是要向左掌門表明心跡。”聲音極是凶
狠。

突然之間,岳靈珊“啊”的一聲慘呼。

令狐沖和盈盈同時叫道:“不好!”從高梁叢中躍了出來。令狐沖大
叫:“林平之,別害小師妹。”

勞德諾此刻最怕的,是岳不群和令狐沖二人,一聽到令狐沖的聲音,
不由得魂飛天外,當即抓住林平之的左臂,躍上青城弟子騎來的一匹
馬,雙腿力挾,縱馬狂奔。

令狐沖挂念岳靈珊的安危,不暇追敵,只見岳靈珊倒在大車的車夫座
位上,胸口插了一柄長劍,探她鼻息,已是奄奄一息。

令狐沖大叫:“小師妹,小師妹。”岳靈珊道:“是……是大師哥
么?”令狐沖喜道:“是……是我。”伸手想去拔劍,盈盈忙伸手一
格,道:“拔不得。”

令狐沖見那劍深入半尺,已成致命之傷,這一拔出來,立即令她氣絕
而死,眼見無救,心中大慟,哭了出來,叫道:“小……小師妹!”

岳靈珊道:“大師哥,你陪在我身邊,那很好。平弟……平弟,他去
了嗎?”令狐沖咬牙切齒,哭道:“你放心,我一定殺了他,給你報
仇。”岳靈珊道:“不,不!他眼睛看不見,你要殺他,他不能抵
擋。我……我……我要到媽媽那里去。”令狐沖道:“好,我送你去
見師娘。”盈盈聽她話聲越來越微,命在頃刻,不由得也流下淚來。

岳靈珊道:“大師哥,你一直待我很好,我……我對你不起。我……
我就要死了。”令狐沖垂淚道:“你不會死的,咱們能想法子治好
你。”岳靈珊道:“我……我這里痛……痛得很。大師哥,我求你一
件事,你……千萬要答允我。”令狐沖握住她左手,道:“你說,你
說,我一定答允。”岳靈珊嘆了口氣,道:“你……你……不肯答允
的……而且……也太委屈了你……”聲音越來越低,呼吸也越是微
弱。

令狐沖道:“我一定答允的,你說好了。”岳靈珊道:“你說什么
?”令狐沖道:“我一定答允的,你要我辦什么事,我一定給你辦
到。”岳靈珊道:“大師哥,我的丈夫……平弟……他……他……瞎
了眼睛……很是可憐……你知道么?”令狐沖道:“是,我知道。”
岳靈珊道:“他在這世上,孤苦伶仃,大家都欺侮……欺侮他。大師
哥……我死了之后,請你盡力照顧他,別……別讓人欺侮了他……”

令狐沖一怔,萬想不到林平之毒手殺妻,岳靈珊命在垂危,竟然還是
不能忘情于他。令狐沖此時恨不得將林平之抓來,將他千刀萬剮,日
后要饒了他性命,也是千難萬難,如何肯去照顧這負心的惡賊?

岳靈珊緩緩的道:“大師哥,平弟……平弟他不是真的要殺我……他
怕我爹爹……他要投靠左冷禪,只好……只好刺我一劍……”

令狐沖怒道:“這等自私自利、忘恩負義的惡賊,你……你還念著
他?”

岳靈珊道:“他……他不是存心殺我的,只不過……只不過一時失手
罷了。大師哥……我求求你,求求你照顧他……”月光斜照,映在她
臉上,只見她目光散亂無神,一對眸子渾不如平時的澄澈明亮,雪白
的腮上濺著几滴鮮血,臉上全是求懇的神色。

令狐沖想起過去十余年中,和小師妹在華山各處攜手共游,有時她要
自己做什么事,臉上也曾露出過這般祈懇的神氣,不論這些事多么艱
難,多么違反自己的心愿,可從來沒拒卻過她一次。她此刻的求懇之
中,卻又充滿了哀傷,她明知自己頃刻間便要死去,再也沒機會向令
狐沖要求什么,這是最后一次的求懇,也是最迫切的一次求懇。

霎時之間,令狐沖胸中熱血上涌,明知只要一答允,今后不但受累無
窮,而且要強迫自己做許多絕不愿做之事,但眼見岳靈珊這等哀懇的
神色和語氣,當即點頭道:“是了,我答允便是,你放心好了。”

盈盈在旁聽了,忍不住插嘴道:“你……你怎可答允?”

岳靈珊緊緊握著令狐沖的手,道:“大師哥,多……多謝你……我
……我這可放心……放心了。”她眼中忽然發出光采,嘴角邊露出微
笑,一副心滿意足的模樣。

令狐沖見到她這等神情,心想:“能見到她這般開心,不論多大的艱
難困苦,也值得為她抵受。”

忽然之間,岳靈珊輕輕唱起歌來。令狐沖胸口如受重擊,聽她唱的正
是福建山歌,聽到她口中吐出了“姊妹,上山采茶去”的曲調,那是
林平之教她的福建山歌。當日在思過崖上心痛如絞,便是為了聽到她
口唱這山歌。她這時又唱了起來,自是想著當日與林平之在華山兩情
相悅的甜蜜時光。

她歌聲越來越低,漸漸松開了抓著令狐沖的手,終于手掌一張,慢慢
閉上了眼睛。歌聲止歇,也停住了呼吸。

令狐沖心中一沉,似乎整個世界忽然間都死了,想要放聲大哭,卻又
哭不出來。他伸出雙手,將岳靈珊的身子抱了起來,輕輕叫道:“小
師妹,小師妹,你別怕!我抱你到你媽媽那里去,沒有人再欺侮你
了。”

盈盈見到他背上殷紅一片,顯是傷口破裂,鮮血不住滲出,衣衫上的
血跡越來越大,但當此情景,又不知如何勸他才好。

令狐沖抱著岳靈珊的尸身,昏昏沉沉的邁出了十余步,口中只說:
“小師妹,你別怕,別怕!我抱你去見師娘。”突然間雙膝一軟,扑
地摔倒,就此人事不知了。

迷糊之中,耳邊聽到几下叮咚、叮咚的清脆琴聲,跟著琴聲宛轉往
復,曲調甚是熟習,聽著說不出的受用。他只覺全身沒半點力氣,連
眼皮也不想睜開,只盼永遠永遠聽著這琴聲不斷。琴聲果然絕不停歇
的響了下去,聽得一會,令狐沖迷迷糊糊的又睡著了。
待得二次醒轉,耳中仍是這清幽的琴聲,鼻中更聞到芬芳的花香。他
慢慢睜開眼來,觸眼盡是花朵,紅花、白花、黃花、紫花,堆滿眼
前,心想:“這是什么地方?”聽得琴聲几個轉折,正是盈盈常奏的
‘清心普安咒’,側過頭來,見到盈盈的背影,她坐在地下,正自撫
琴。他漸漸看清楚了置身之所,似乎是在一個山洞之中,陽光從洞察
口射進來,自己躺在一堆柔軟的草上。

令狐沖想要坐起,身上所墊的青草簌簌作聲。琴聲嘎然而止,盈盈回
過頭來,滿臉都是喜色。她慢慢走到令狐沖身畔坐下,凝望著他,臉
上愛憐橫溢。

剎那之間,令狐沖心中充滿了幸福之感,知道自己為岳靈珊慘死而暈
了過去,盈盈將自己救到這山洞中,心中突然又是一陣難過,但逐漸
逐漸,從盈盈的眼神中感到了無比溫馨。兩人脈脈相對,良久無語。

令狐沖伸出左手,輕輕撫摸盈盈的手背,忽然間從花香之中,聞到一
些烤肉的香氣。盈盈拿起一根樹枝,樹枝上穿著一串烤熟了的青蛙,
微笑道:“又是焦的!”令狐沖大笑了起來。兩人都想到了那日在溪
邊捉蛙燒烤的情景。

兩次吃蛙,中間已經過了無數變故,但終究兩人還是相聚在一起。

令狐沖笑了几聲,心中一酸,又掉下淚來。盈盈扶著他坐了起來,指
著山外一個新墳,低聲道:“岳姑娘便葬在那里。”令狐沖含淚道:
“多……多謝你了。”盈盈緩緩搖了搖頭,道:“不用多謝。各人有
各人的緣份,也各有各的業報。”令狐沖心下暗感歉仄,說道:“盈
盈,我對小師妹始終不能忘情,盼你不要見怪。”

盈盈道:“我自然不會怪你。如果你當真是個浮滑男子,負心薄幸,
我也不會這樣看重你了。”低聲道:“我開始……開始對你傾心,便
因在洛陽綠竹巷中,隔著竹帘,你跟我說怎樣戀慕你的小師妹。岳姑
娘原是個好姑娘,她……她便是和你無緣。如果你不是從小和她一塊
長大,多半她一見你之后,便會喜歡你的。”

令狐沖沉思半晌,搖了搖頭,道:“不會的。小師妹崇仰我師父,她
喜歡的男子,要像她爹爹那樣端庄嚴肅,沉默寡言。我只是她的游
伴,她從來……從來不尊重我。”盈盈道:“或許你說得對。正好林
平之就像你師父一樣,一本正經,卻滿肚子都是機心。”令狐沖嘆了
口氣,道:“小師妹臨死之時,還不信林平之是真的要殺她,還是對
他全心相愛,那……那也很好。她并不是傷心而死。我想過去看看她
的墳。”

盈盈扶著他手臂,走出山洞。令狐沖見那墳雖以亂石堆成,卻大小石
塊錯落有致,殊非草草,墳前墳后都是鮮花,足見盈盈頗花了一番功
夫,心下暗暗感激。墳前豎著一根削去了枝葉的樹干,樹皮上用劍尖
刻著几個字:“華山女俠岳靈珊姑娘之墓”。

令狐沖又怔怔的掉下淚來,說道:“小師妹或許喜歡人家叫她林夫
人。”盈盈道:“林平之如此無情無義,岳姑娘泉下有靈,明白了他
的歹毒心腸,不會愿做林夫人了。”心道:“你不知她的林平之的夫
妻有名無實,并不是什么夫妻。”

令狐沖道:“那也說得是。”只見四周山峰環抱,處身之所是在一個
山谷之中,樹林蒼翠,遍地山花,枝頭啼鳥唱和不絕,是個十分清幽
的所在。盈盈道:“咱們便在這里住些時候,一面養傷,一面伴墳
。”令狐沖道:“好極了。小師妹獨自個在這荒野之地,她就算是
鬼,也很膽小的。”盈盈聽他這話甚痴,不由得暗暗嘆了口氣。

兩人便在這翠谷之中住了下來,烤蛙摘果,倒也清淨自在。令狐沖所
受的只是外傷,既有恆山派的治傷靈藥,兼之內功深厚,養了二十余
日,傷勢已痊愈了八九。盈盈每日教他奏琴,令狐沖本極聰明,潛心
練習,進境也是甚速。

這日清晨起來,只見岳靈珊的墳上茁發了几枚青草的嫩芽,令狐沖怔
怔的瞧著這几枚草芽,心想:“小師妹墳上也生青草了。她在墳中,
卻又不知如何?”

忽聽得背后傳來几下清幽的簫聲,他回過頭來,只見盈盈坐在一塊岩
石之上,手中持簫正自吹奏,所奏的便是‘清心普安咒’。他走將過
去,見那簫是根新竹,自是盈盈用劍削下竹枝,穿孔調律,制成了洞
簫。他搬過瑤琴,盤膝坐下,跟著她的曲調奏了起來。漸漸的潛心曲
中,更無雜念,一曲既罷,只覺精神大爽。兩人相對一笑。

盈盈道:“這曲‘清心普安咒’你已練得熟了,從今日起,咱們來練
那‘笑傲江湖曲’如何?”令狐沖道:“這曲子如此難奏,不知什么
時候才跟得上你。”盈盈微笑道:“這曲樂旨深奧,我也有許多地方
不明白。但這曲子有個特異之處,何以如此,卻難以索解,似乎若是
二人同奏,互相啟發,比之一人獨自摸索,進步一定要快得多。”令
狐沖拍手道:“是了,當日我聽衡山派劉師叔,與魔……與日月教的
曲長老合奏此曲,琴簫之聲共起鳴響,確是動聽無比。這一首曲子,
據劉師叔說,原是為琴簫合奏而作的。”盈盈道:“你撫琴,我吹
簫,咱們慢慢一節一節的練下去。”令狐沖微笑道:“只可惜這是
簫,不是瑟,琴瑟和諧,那就好了。”盈盈臉上一紅,道:“這些日
子沒聽你說風言風語,只道是轉性了,卻原來還是一般。”令狐沖做
個鬼臉,知道盈盈性子最是□腆,雖然荒山空谷,孤男寡女相對,卻
從來不許自己言行稍有越禮,再說句笑話,只怕她要大半天不理自
己,當下湊過去看她展開琴簫之譜,靜心聽她解釋,學著奏了起來。

撫琴之道原非易事,‘笑傲江湖曲’曲旨深奧,變化繁復,更是艱
難,但令狐沖秉性聰明,既得明師指點,而當日在洛陽綠竹巷中就已
起始學奏,此后每逢閑日,便即習練,時日既久,自有進境。此刻合
奏,初時難以合拍,慢慢的終于也跟上去了,雖不能如曲劉二人之曲
盡其妙,卻也略有其意境韻味。

此后十余日中,兩人耳鬢□磨,合奏琴簫,這青松環繞的翠谷,便是
世間的洞天福地,將江湖上的刀光血影,漸漸都淡忘了。兩人都覺得
若能在這翠谷中偕老以終,再也不被卷入武林中斗毆仇殺之中,那可
比什么都快活了。

這日午后,令狐沖和盈盈合奏了大半個時辰,忽覺得內息不順,無法
寧靜,接連奏錯了几處,心中著急,指法更加亂了。盈盈道:“你累
嗎?休息一會再說。”令狐沖道:“累倒不累,不知怎的,覺得有些
煩躁。我去摘些桃子來,晚上再練琴。”盈盈道:“好,可別走遠
了。”

令狐沖知道山谷東南有許多野桃樹,其時桃實已熟,當下分草拂樹,
行出八九里,來到野桃樹下,縱身摘了兩枚桃子,二次縱起時又摘了
三枚。眼見桃子已然熟透,樹下已掉了不少,數日間便會盡數自落,
在地下爛掉,當下一口氣摘了數十枚,心想:“我和盈盈吃了桃子之
后,將桃核種在山谷四周,數年后桃樹成長,翠谷中桃花燦爛,那可
多美?”

忽然間想起了桃谷六仙:“這山谷四周種滿桃樹,豈不成為桃谷?我
和盈盈豈不變成了桃谷二仙?日后我和她生下六個兒子,那不是小桃
谷六仙?那小桃谷六仙倘若便如那老桃谷六仙一般,說話纏夾不清,
豈不糟糕?”

想到這里,正欲縱聲大笑,忽聽得遠處樹叢中簌的一聲響。令狐沖立
即伏低,藏身長草之中,心想:“老是吃烤蛙野果,嘴也膩了,聽這
聲音多半是只野獸,若能捉到一只羚羊野鹿,也好教盈盈驚喜一番
。”思念未定,便聽得腳步聲響,竟是兩個人行走之聲。令狐沖吃了
一驚:“這荒谷中如何有人?定是沖著盈盈和我來了。”

便在此時,聽得一個蒼老的聲音說道:“你沒弄錯嗎?岳不群那□確
會向這邊來?”令狐沖驚訝更甚:“他們是追我師父來了,那是什么
人?”另一個聲音低沉之人道:“史香主四周都察看過了。岳不群的
女兒女婿突然在這一帶失蹤,各處市鎮碼頭、水陸兩道,都不見這對
小夫婦的蹤跡,定躲在這一帶山谷中養傷,岳不群早晚便會尋來。”

令狐沖心中一酸,尋思:“原來他們知道小師妹受傷,卻不知她已經
死了,自是有不少人在尋覓她的下落,尤其是師父師娘。若不是這山
谷十分偏僻,早就該尋到這里了。”

只聽那聲音蒼老之人道:“倘若你所料不錯,岳不群早晚會到此處,
咱便在山谷入口處設伏。”那聲音低沉之人道:“就算岳不群不來,
咱們布置好了之后,也能引他過來。”那老者拍了兩下手掌,道:
“此計大妙,薛兄弟,瞧你不出,倒還是智多星呢。”那姓薛的笑
道:“葛長老說得好。屬下蒙你老人家提拔,你老人家有什么差遣,
自當盡心竟力,報答你老的恩典。”

令狐沖心下恍然:“原來是日月教的,是盈盈的手下。最好他們走得
遠遠地,別來騷擾我和盈盈。”又想:“此刻師父武功大進,他們人
數再多,也決計不是師父的敵手。師父精明機警,武林中無人能及,
憑他們這點兒能耐,想要誘我師父上當,那真是魯班門前弄大斧了
。”

忽聽得遠處有人拍拍拍的擊了三下手掌,那姓薛的道:“杜長老他們
也到了。”葛長老也拍拍拍的擊了三下。腳步步聲響,四人快步奔
來,其中二人腳步沉滯,奔到近處,令狐沖聽了出來,這二人抬著一
件什么物事。

葛長老喜到:“杜老弟,抓到岳家小妞兒了?功勞不小哪。”一個聲
音洪亮之人笑道:“岳家倒是岳家的,是大妞兒,可不是小妞兒。”
葛長老“咦”了一聲,顯是驚喜交集,道:“怎……怎……拿到了岳
不群的老婆?”

令狐沖這一驚非同小可,立即便欲扑出救人,但隨即記起身上沒帶
劍。他手無長劍,武功便不敵尋常高手,心下暗暗著急,只聽那杜長
老道:“可不是嗎?”葛長老道:“岳夫人劍法了得,杜兄弟怎地將
她拿到?啊,定是使了迷藥。”杜長老笑道:“這婆娘失魂落魄,來
到客店之中,想也不想,倒了一碗茶便喝。人家說岳不群的老婆寧中
則如何了不起,卻原來是草包一個。”

令狐沖心下惱怒,暗道:“我師娘聽說愛女受傷失蹤,數十天遍尋不
獲,自然是心神不定,這是愛女心切,那里是草包一個?你們辱我師
娘,待會教你們一個個都死于我劍下。”尋思:“怎能奪到一柄長劍
就好了。沒劍,刀也行。”

只聽葛長老道:“咱們既將岳不群的婆娘拿到手,事情就大大好辦
了。杜兄弟,眼下之計,是如何將岳不群引來。”杜長老道:“引來
之后,卻又如何?”葛長老微一躊躇,道:“咱們以這婆娘為人質,
逼他棄劍投降。料那岳不群夫妻情深義重,決計不敢反抗。”杜長老
道:“葛兄之言有理,就只怕這岳不群心腸狠毒,夫妻間情不深,義
不重,那可就有點兒棘手。”葛長老道:“這個……這個……嗯,薛
兄弟,你看如何?”那姓薛的道:“在兩位長老之前,原挨不上屬下
說話……”

正說到這里,西首又有一人接連擊掌三下。杜長老道:“包長老到
了。”片刻之間,兩人自西如飛奔來,腳步極快。葛長老道:“莫長
老也到了。”

令狐沖暗暗叫苦:“從腳步聲聽來,這二人似乎比這葛杜二人武功更
高。我赤手空拳,如何才救得師娘?”

只聽葛杜二長老齊聲說道:“包莫二兄也到了,當真再好不過。”葛
長老又道:“杜兄弟立了一件大功,拿到了岳不群的婆娘。”一個老
者喜道:“妙極,妙極!兩位辛苦了。”

葛長老道:“那是杜兄弟的功勞。”那老者道:“大家奉教主之命出
來辦事,不論是誰的功勞,都是托教主的洪福。”令狐沖聽這老者的
聲音有些耳熟,心想:“莫非當日在黑木崖上曾經見過的?”他運起
內功,聽得到各人說話,卻不敢探頭查看。魔教中的長老都是武功高
手,自己稍一動彈,只怕便給他們查覺了。

葛長老道:“包莫二兄,我正和杜兄弟在商議,怎生才誘得岳不群到
來,擒他到黑木崖去。”另一名長老道:“你們想到了什么計較?”
葛長老道:“我們一時還沒想到什么良策,包莫二兄到來,定有妙
計。”先一名老者說道:“五岳劍派在嵩山封禪台爭奪掌門之位,岳
不群刺瞎左冷禪雙目,威震嵩山,五岳劍派之中,再也沒人敢上台向
他挑戰。聽說這人已得了林家辟邪劍法的真傳,非同小可,咱們須得
想個萬全之策,可不能小覷了他。”杜長老道:“正是。咱們四人合
力齊上,雖然未必便輸于他,卻也無必勝之算。”莫長老道:“包
兄,你胸中想已算定,便請說出來如何?”

那姓包的長老道:“我雖已想到一條計策,但平平無奇,只怕三位見
笑了。”莫葛杜三長老齊道:“包兄是本教智囊,想的計策,定是好
的。”包長老道:“這其實是個笨法子。咱們掘個極深的陷坑,上面
鋪上樹枝青草,不露痕跡,然后點了這婆娘的穴道,將她放在坑邊,
再引岳不群到來。他見妻子倒地,自必上前相救,咕咚……扑通……
啊喲,不好……”他一面說,一面打手勢。三名長老和其余四人都哈
哈大笑起來。

莫長老笑道:“包兄此計大妙。咱們自然都是埋伏在旁,只等岳不群
跌下陷坑,四件兵刃立即封住坑口,不讓他上躍。否則這人武功高
強,怕他沒跌下坑底,便躍了上來。”包長老沉吟道:“但這中間尚
有難處。”莫長老道:“什么難處?啊,是了,包兄怕岳不群劍法詭
異,跌入陷阱之后,咱們仍然封他不住?”包長老道:“莫兄料得甚
是。這次教主派咱們辦事,所對付的,是個合并了五岳劍派的大高
手。咱們若得為教主殉身,原是十分榮耀之事,只不過卻損了神教與
教主的威名。常言道得好:量小非君子,無毒不丈夫。既是對付君
子,便當下些毒手。看來咱們還須在陷阱之中,加上些物事。”杜長
老道:“包老之言,大合我心。這‘百花消魂散’,兄弟身邊帶得不
少,大可盡數撒在陷阱上的樹枝草叢之中。那岳不群一入陷阱,立時
會深深吸一口氣……”四人說到這里,又都齊聲哄笑。包長老道:
“事不宜遲,便須動手。這陷阱卻設在何處最好?”葛長老道:“自
此向西三里,一邊是參天峭壁,另一邊下臨深淵,唯有一條小道可
行,岳不群不來則已,否則定要經過這條小道。”包長老道:“甚
好,大家過去瞧瞧。”說著拔足便行,余人隨后跟去。

令狐沖心道:“他們挖掘進陷阱,非一時三刻之間所能辦妥,我得趕
快去通知盈盈,取了長劍,再來救師娘不遲。”待魔教眾人走遠,悄
悄循原路回去。

行出數里,忽聽得嗒嗒嗒的掘地之聲,心想:“怎么他們是在此處掘
地?”藏身樹后,探頭一張,果見四名魔教的教眾在弓身掘地,几個
老者站在一旁。此刻相距近了,見到一個老者的側面,心下微微一
凜:“原來這人便是當年在杭州孤梅山庄中見過的鮑大楚。什么包長
老,卻是鮑長老。那日任我行在西湖脫困,第一個收服的魔教長老,
便是這鮑大楚。”令狐沖曾見他出手制服黃鐘公,知他武功甚高﹔心
想師父出任五岳派掌門,擺明要和魔教為難,魔教自不能坐視,任我
行派出來對付他的,只怕尚不止這一路四個長老。見這四人用一對鐵
戟、一對鋼斧,先原松了土,再用手扒土,抄了出來,心想:“他們
明明說要到那邊峭壁去挖陷阱,卻怎么改在此處?”微一凝思,已明
其理:“峭壁旁都是岩石,要挖陷阱,談何容易?這葛長老是個無智
之人,隨口瞎說。”但這么一來,阻住了去路,令他無法回去取劍
了。眼見四人以臨敵交鋒用的兵刃來挖土掘地,甚至是不便,陷阱非
片刻間能掘成,他卻又不敢離師娘太遠,繞道回去取劍。忽聽葛長老
笑道:“岳不群年紀已經不小,他老婆居然還是這般年輕貌美。”杜
長老笑道:“相貌自然不錯,年輕卻不見得了。我瞧早四十出頭了。
葛兄若是有興,待拿住了岳不群,稟明教主,便要了這婆娘如何?”

祖囍戙犒D:“要了這婆娘,那可不敢,拿來玩玩,倒是不妨。”

令狐沖大怒,心道:“無恥狗賊,膽敢辱我師娘,待會一個個教你們
不得好死。”聽葛長老笑得甚是猥褻,忍不住探頭張望見,只見這葛
長老伸出的來,在岳夫人臉頰上擰了一把。岳夫人被點要穴,無法反
抗,一聲也不能出。魔教眾人都是哈哈大笑起來。杜長老笑道:“葛
兄這般猴急,你有沒膽子就在這里玩了這個婆娘?”令狐沖怒不可
遏,這姓葛的倘真對師娘無禮,盡管自己手中無劍,也要和這些魔教
奸人拚個死活。

只聽葛長老淫笑道:“玩這婆娘,有什么不敢?但若壞了教主大事,
老葛便有一百個腦袋,也不夠砍。”鮑大楚冷冷的道:“如此最好。
葛兄弟、杜兄弟,你兩位輕功好,便去引那岳不群到來,預計再過一
個時辰,這里一切便可布置就緒。”葛杜二老齊聲道:“是!”縱身
向北而去。

二人去后,空谷之中便聽得挖地之聲,偶爾莫長老指揮几聲。令狐沖
躲在草叢之中,大氣也不敢透,心想:“我這么久沒回,盈盈定然挂
念,必會出來尋我。她聽到掘地聲,過來察看,自會救我師娘。這些
魔教中的長老,見到任大小姐到來,怎敢違抗?沖著任教主、向大哥
和盈盈的面子,我能不與魔教人眾動手,自是再好不過。”想到此
處,反覺等得越久越好,那好色的葛長老既已離去,師娘已無受辱之
虞。

耳聽得眾人終于掘好陷阱,放入柴草,撒了迷魂毒藥,再在陷阱上蓋
以亂草,鮑大楚等六人分別躲入旁邊的草叢之中,靜候岳不群到來。
令狐沖輕輕拾起一塊大石頭,拿在手里,心道:“等得師父過來,倘
若走近陷阱,我便將石頭投上陷阱口上柴草。石頭落入陷阱,師父一
見,自然驚覺。”

其時已是初夏,幽谷中蟬聲此起彼和,偶有小鳥飛鳴而過,此外更無
別般聲音。令狐沖將呼吸壓得極緩極輕,傾聽岳不群和葛杜二長老的
腳步聲。

過了半個多時辰,忽聽得遠處一個女子聲音“啊”的一聲叫,正是盈
盈,令狐沖心道:“盈盈已發現了外人到來。不知她見到了我師父,
還是葛杜二長老?”跟著聽得腳步聲響,兩個人一前一后,疾奔而
來,聽得盈盈不住叫喚起:“沖哥,沖哥,你師父要殺你,千萬不可
出來。”令狐沖大吃一驚:“師父為什么要殺我?”

只聽盈盈又叫:“沖哥快走,你師父要殺你。”她全力呼喚起,顯是
要令狐沖聞聲遠走。叫喚起聲中,只見她頭發散亂,手提長劍,快步
奔來,岳不群空著雙手,在后追趕。

眼見盈盈再奔得十余步,便會踏入陷阱,令狐沖和鮑大楚等均十分焦
急,一時不知如何是好。突然間岳不群電閃而出,左手拿住了盈盈后
心,右手隨即抓住雙手手腕,將她雙臂反在背后。盈盈登時動彈不
得,手一松,長劍落實地。后不群這一下出手快極,令狐沖和鮑大楚
固不及救援,盈盈本來武功也是甚高,竟無閃避抗拒之能,一招間便
給他擒住。

令狐沖大驚,險些叫出聲來。盈盈仍在叫喚起:“沖哥快走,你師父
要殺你?!”令狐沖熱淚涌入眼眶,心想:“她只顧念我的危險,全
不念及自己。”

岳不群左手一松,隨即伸指在盈盈背上點了几下,封了她穴道,放開
右手,讓她委頓在地。便在此時,他一眼見到岳夫人躺在地下,毫不
動彈,岳不群吃了一驚,但立時料到,左近定然隱伏重大危險,當下
并不走到妻子身邊,只不動聲色的四下察看,一時不見異狀,便淡淡
的道:“任大小姐,令狐沖這惡賊殺我愛女,你也有一份嗎?”

令狐沖又是大吃一驚人:“師父說我殺了小師妹,這話從那里說起
?”

盈盈道:“你女兒是林平之殺的,跟令狐沖有什么相干?你口口聲聲
說令狐沖殺了你女兒,當真冤枉好人。”岳不群哈哈一笑,道:“林
平之是我女婿,難道你不知道?他們新婚燕爾,何等恩愛,豈有殺妻
之理?”盈盈道:“林平之投靠嵩山派,為了取信于左冷禪,表明確
是與你勢不兩立,因此將你女兒殺了。”

岳不群又是哈哈一笑,說道:“胡說八道。嵩山派?這世上還有什么
嵩山派?嵩山一派早已并入五岳派之中。武林之中,嵩山派已然除
名,林平之又怎能去投靠嵩山派?再說,左冷禪是我屬下,林平之又
不是不知。他不追隨身為五岳派掌門的岳父,卻去投靠一個瞎了雙眼
、自身難保的左冷禪,天下再蠢的蠢人,也不會干這種事。”

盈盈道:“你不相信,那也由得你。你找到了林平之,自己問他好
了。”

岳不群語音突轉嚴峻,說道:“眼前我要找的不是林平之,而是令狐
沖。江湖上人人都道,令狐沖對我女兒非禮,我女兒力拒淫賊,被殺
身亡。你編了一大篇謊話出來,為令狐沖隱瞞,顯是與他狼狽為奸
。”盈盈哼了一聲,嘿嘿几下冷笑。岳不群道:“任大小姐,令尊是
日月教教主,我對你本來不會難為,但為了逼迫令狐沖出來,說不
得,只好在你身上加一點兒小小刑罰。我要先斬去你左手手掌,然后
斬去你右手手掌,再斬去你的左腳,再斬去你的右腳。令狐沖這惡賊
若還有半點良心,便該現身。”盈盈大聲道:“料你也不敢,你動了
我身上一根頭發,我爹爹將你五岳派殺得雞犬不留。”岳不群笑道:
“我不敢嗎?”說著從腰間劍鞘中慢慢抽出長劍。

令狐沖再也忍耐不住,從草叢中沖了出來,叫道:“師父,令狐沖在
這里!”

盈盈“啊”的一聲,忙道:“快走,快走!他不敢傷我的。”

令狐沖搖了搖頭,走近几步,說道:“師父……”岳不群厲聲道:
“小賊,你還有臉叫我‘師父’?”令狐沖目中含淚,雙膝跪地,顫
聲道:“皇天在上,令狐沖對岳姑娘向來敬重,決不敢對她有分毫無
禮。令狐沖受你夫婦養育的大恩,你要殺我,便請動手。”

盈盈大急,叫道:“沖哥,這人半男半女,早已失了人性,你還不快
走!”

岳不群臉上驀地現出一股凌厲殺氣,轉向盈盈,厲聲道:“你這話是
什么意思?”

盈盈道:“你為了練辟邪劍法,自……自……自己攪得半死半活,早
已如鬼怪一般。沖哥,你記得東方不敗么?他們都是瘋子,你別當他
們是常人。”她只盼令狐沖趕快逃走,明知這么說,岳不群定然放不
過自己,卻也顧不得了。

岳不群冷冷的道:“你這些怪話,是從那里聽來的?”
盈盈道:“是林平之親口說的。你偷了林平之的辟邪劍譜,你當他不
知道么?你將那件袈裟投入峽谷,那時候林平之躲在你窗外,伸手檢
了去,因此他……他也練成了辟邪劍法,若非如此,他怎么能殺得了
木高峰和余滄海?他自己怎么樣練成辟邪劍法,自然知道你是怎么樣
練成的。沖哥,你聽這岳不群說話的聲音,就像女子一般。他……他
和東方不敗一樣,早已失卻常性了。”她曾聽到林平之和岳靈珊在大
車中的說話,令狐沖卻沒聽到。她知令狐沖始終敬愛師父,不愿更增
他心中難過,這番話又十分不便出口,是以數月來一直不提。但此刻
事機緊迫,只好抖露出來,要令狐沖知道,眼前的人并不是什么武林
中的宗師掌門,不過是個失卻常性的怪人,與瘋子豈可講什么恩義交
情?岳不群目光中殺氣大盛,惡狠狠地道:“任大小姐,我本想留你
一條性命,但你說話如此胡鬧,卻容你不得了。這是你自取其死,可
別怪我。”

盈盈叫道:“沖哥,快走,快走!”

令狐沖知道師父出手快極,長劍一顫之下,盈盈便沒了性命,眼見岳
不群長劍提起,作勢便欲刺出,大叫:“你要殺人,便來殺我,休得
傷她。”

后不群轉過頭來,冷笑道:“你學得一點三腳貓的劍法,便以為能橫
行江湖么?拾起劍來,教你死得心服。”令狐沖道:“萬萬不敢……
不敢與師……與你動手?”岳不群大聲道:“到得今日,你還裝腔作
勢干什么?那日在黃河舟中,五霸崗上,你勾結一般旁門左道,故意
削我面子,其時我便已決意殺你,隱忍至今,已是便宜了你。在福州
你落入我手中,若不是礙著我夫人,早教你這小賊見閻王去了。當日
一念之差,反使我女兒命喪于你這淫賊之手。”令狐沖急得只叫:
“我沒有……我沒有……”

岳不群怒喝:“拾起劍來!你只要能勝得我手中長劍,便可立時殺
我,否則我也決不饒你。這魔教妖女口出胡言,我先廢了她!”說著
舉劍便往盈盈頸中斬落。

令狐沖左手一直拿著一塊石頭,本意是要用來相救岳不群,免他落入
陷阱,此時無暇多想,立時擲出石頭,往岳不群胸上投去。岳不群側
身避開。令狐沖著地一滾,拾起盈盈掉在地下的長劍,挺劍刺向岳不
群的右腋。倘若岳不群這一劍是刺向令狐沖,他便束手就戮,并不招
架,但岳不群聽得盈盈揭破自己的秘密,驚怒之下,這劍竟是向她斬
落,令狐沖不能不救。岳不群擋了三劍,退開兩步,心下暗暗驚異,
適才擋這三招,已震得他手臂隱隱發麻。當日師徒在少林寺中拆到千
招以上,但令狐沖劍上始終沒真正催動內力,此刻事急,這三劍卻沒
再容讓。

令狐沖將岳不群一逼開,反手便去解盈盈的穴道。盈盈叫道:“別管
我,小心!”白光一閃,岳不群長劍已然刺到。令狐沖見過東方不敗
、岳不群、林平之三人的武功,知道對方出手如鬼如魅,迅捷無倫,
待得看清楚來招破綻,自身早已中劍,當下長劍反挑,疾刺岳不群的
小腹。

岳不群雙足一彈,向后反躍,罵道:“好狠的小賊!”其實岳不群雖
將令狐沖自幼撫養長大,竟不明白他的為人,倘若他不理令狐沖的反
擊,適才這一劍直刺到底,已然取了令狐沖的性命。令狐沖使的雖是
兩敗俱傷、同歸于盡的打法,實則他決不會真的一劍刺入師父小腹。
岳不群以己之心度人,立即躍開,失卻了一個傷敵的良機。

岳不群數招不勝,出劍更快,令狐沖打起精神,與之周旋。初時他尚
想倘若敗在師父手下,自己死了固不足惜,但盈盈也必為他所殺,而
且盈盈出言傷他,死前定遭慘酷折磨,是以奮力酣斗,一番心意,全
是為了回護盈盈。拆到數十招后,岳不群變招繁復,令狐沖凝神接
戰,漸漸的心中一片空明,眼光所注,只是對方長劍的一點劍尖。獨
孤九劍,敵強愈強。那日在西湖湖底囚室與任我行比劍,任我行武功
之高,世所罕有,但不論他劍招如何騰挪變化,令狐沖的獨孤九劍之
中,定有相應的招數隨機衍生,或攻或守,與之針鋒相對。此時令狐
沖已學得吸星大法,內力比之當日湖底比劍又已大進。岳不群所學的
辟邪劍法劍招雖然怪異,畢竟修習的時日甚淺,遠不及令狐沖研習獨
孤九劍之久,與東方不敗之所學相比,那是更加不如了。斗到一百五
六十招后,令狐步沖出劍已毫不思索,而以岳不群劍招之快,令狐沖
亦全無思索要之余地。林家辟邪劍法雖然號稱七十二招,但每一招各
有數十著變化,一經推衍,變化繁復之極。倘若換作旁人,縱不頭暈
眼花,也必為這萬花筒一般的劍法所迷,無所措手,但令狐沖所學的
獨孤九劍全無招式可言,隨敵招之來而自然應接。敵招倘若只有一
招,他也只有一招,敵招有千招萬招,他也有千招萬招。

然在岳不群眼中看來,對方劍法之繁,更遠勝于己,只怕再斗三日三
夜,也仍有新招出來,想到此處,不由得暗生怯意,又想:“任家這
妖女揭破了我練劍的秘密,今日若不殺得此二人,此事傳入江湖,我
焉有臉面再為五岳派的掌門?已往種種籌謀,盡數付于流水了。但林
平之這小賊既對任家妖女說了,又怎不對別人說,這……這可……”
心下焦急,劍招更加狠了。他慮意既生,劍招便略有窒礙。辟邪劍法
原是以快取勝,百余招急攻未能奏效,劍法上的銳氣已不免頓挫,再
加心神微分,劍上威力便即大減。

令狐沖心念一動,已瞧出了對方劍法中破綻的所在。

獨孤九劍的要旨,在于看出敵手武功中的破綻,不論是拳腳刀劍,任
何一招之中都是必有破綻,由此乘虛而入,一擊取勝。那日在黑木崖
上與東方不敗相斗,東方不敗只握一枚繡花針,可是身如電閃,快得
無與倫比,雖然身法與招數之中仍有破綻,但這破綻瞬息即逝,待得
見到破綻,破綻已然不知去向,決計無法批亢捋虛攻敵之弱。是以合
令狐沖、任我行、向問天、盈盈四大高手之力,無法勝得了一枚繡花
針。令狐沖此后見到岳不群與左冷禪在封禪台上相斗,林平之與木高
峰、余滄海、青城群弟子相斗。他這些日子來苦思破解這劍招之法,
總是有一不可解的難題,那便是對方劍招太快,破綻一現即逝,難加
攻擊。此刻堪堪與岳不群斗到將近二百招,只見他一劍揮來,右腋下
露出了破綻。岳不群這一招先前已經使過,本來以他劍招之變化復
雜,在二百招內不該重復,但畢竟重復了一次,數招之后,岳不群長
劍橫削,左腰間露出破綻,這一招又是重復使出。
天下任何劍法,不論如何繁復多變,終究有使完之時,倘若仍不能克
敵制勝,那么先前使過的劍招自不免再使一次。不過一般名家高手,
所精的劍法總有十路八路,每路數十招,招招有變,極少有使到千余
招后仍未分勝敗的。岳不群所會的劍法雖眾,但知令狐沖的劍法實在
太強,又熟知華山派的劍法,除了辟邪劍法,決無別的劍法能勝得了
他。他數招重復,令狐沖便已想到了取勝之機,心下暗喜。

岳不群見到他嘴角邊忽露微笑,暗暗吃驚:“這小賊為什么要笑?難
道他已有勝我的法子?”當下潛運內力,忽進忽退,繞著令狐沖身子
亂轉,劍招如狂風驟雨一般,越來越快。

盈盈躺著在地下,連岳不群的身影也瞧不清楚,只看得頭暈眼花,胸
口煩惡,只欲作嘔。

又斗得三十余招后,只見岳不群左手前指,右手一縮,令狐沖知他那
一招要第三次使出。其時久斗之下,令狐沖新傷初愈,已感神困力
倦,情知局勢凶險無比,在岳不群這如雷震、如電閃的快招攻擊之
下,只要稍有疏虞,自己固然送了性命,更令盈盈大受荼毒,是以一
見他這一招又將使出,立即長劍一送,看准了對方右腋,斜斜刺去,
劍尖所指,正是這一招破綻所在。那正是料敵機先、制敵之虛。

岳不群這一招雖快,但令狐沖一劍搶在了頭里,辟邪劍法尚未變招,
對方劍招已刺到腋下,擋無可擋,避無可避,岳不群一聲尖叫,聲音
中充滿了又驚又怒,又是絕望見之意。

令狐沖劍尖刺到對方腋下,猛然間聽到他這一下尖銳的叫喊,立時驚
覺:“我可斗得昏了,他是師父,如何可以傷他?”當即凝劍不發,
說道:“勝敗已分,咱們快救了師娘,這就……這就分手了吧!”

岳不群臉如死灰,緩緩點頭,說道:“好!我認輸了。”

令狐沖拋下長劍,回頭去看盈盈。突然之間,岳不群一聲大喝,長劍
電閃而前,直刺令狐沖左腰。令狐沖大駭之下,忙伸手去拾長劍,那
里還來得及,□的一聲,劍尖已刺中他后腰。幸好令狐沖內力深圳
厚,劍尖及體時肌肉自然而然的一彈,將劍尖滑得偏了,劍鋒斜入,
沒傷到要害。

岳不群大喜,拔出劍來,跟著又是一劍斬下,令狐沖急忙滾開數尺。
岳不群搶上來揮劍猛斫,令狐沖又是一滾,鐺的一聲,劍刃砍在地
下,與他腦袋相去不過數寸。

岳不群提起長劍,一聲獰笑,長劍高高舉起,搶上一步,正待這一劍
便將令狐沖腦袋砍落,斗然間足底空了,身子直向地底陷落。他大吃
一驚,慌忙吸一口氣,右足著地,待欲縱起,剎那間天旋地轉,已是
人事不知,騰的一聲,落入了陷阱。

令狐沖死里逃生,左手按著后腰傷口,掙扎著坐了起來。

只聽得草叢中有數人同時叫道:“大小姐!聖姑!”几個人奔了出
來,正是鮑大楚、莫長老等六人。鮑大楚先搶到陷阱之旁,屏住呼
吸,倒轉刀柄,在岳不群頭頂重重一擊,就算他內力了得,迷藥迷他
不久,這一擊也當令他昏迷半天。

令狐沖急忙搶到盈盈身邊,問道:“他……他封了你那几處穴道?”
盈盈道:“你……你……你不礙……不礙事么?”他驚駭之下,說話
顫抖,難以自制,只聽到牙關相擊,格格作聲。令狐沖道:“死不
了,別……別怕。”盈盈大聲道:“將這惡賊斬了!”鮑大楚應道:
“是!”令狐沖忙道:“別傷他性命!”盈盈見他情急,便道:“
好,那么快……快擒住他。”她不知陷阱中已布有迷藥,只怕岳不群
又再縱上,各人不是他對手。鮑大楚道:“遵命!”他決不敢說這陷
阱是自己所掘,自己等六人早就躲在一旁,否則何以大小姐為岳不群
所困之時,各人貪生怕死,竟不敢出來相救,此事追究起來,勢將擔
當老大干系,只好假裝是剛于此時恰好趕到。他伸手揪住岳不群的后
領提起,出手如風,連點他身上十二處大穴,又取出繩索,將他手足
緊緊綁縛。迷藥、擊打、點穴、捆縛,連加了四道束縛,岳不群本領
再大,也難以逃脫了。

令狐沖和盈盈凝眸相對,如在夢里。隔了好久,盈盈才哇的一聲哭了
出來。令狐沖伸過手去,摟住在了她,這番死里逃生,只覺人生從未
如此之美,問明了她被封穴道的所在,替她解開,一眼瞥見師娘仍躺
在地上,叫聲:“啊喲!”忙搶過去扶起,解開她穴道,叫道:“師
娘,多有得罪。”

適才一切情形,岳夫人都清清楚楚的瞧在眼里,她深知令狐沖的為
人,對岳靈珊自來敬愛有加,當她猶似天上神仙一般,決不敢有絲毫
得罪,連一句重話也不會對她說,若說為好舍命,倒是毫不希奇,至
于什么逼奸不遂、將之殺害,簡直荒謬絕倫。何況眼見他和盈盈如此
情義深重,豈能更有異動?他出劍制住丈夫,忍手不殺,而丈夫卻對
他忽施毒手,行逕卑鄙,縱是左道旁門之士,亦不屑為,堂堂五岳派
掌門,竟然出此手段,當真令人齒冷,剎那間萬念俱灰,淡淡的問
道:“沖兒,珊兒真是給林平之害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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