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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 笑傲江湖 作者:金庸 (已完成)

第三十四回:奪帥

群豪紛紛議論聲中,一個洪亮的聲音說道:“華山派,在岳先生精心
鑽研之下,連泰山、衡山、恆山諸派劍法也都通曉,不但通曉,而且
精絕,實令人贊嘆不已。這五岳派掌門一席,若不是岳先生來擔任,
普天下更選不出第二位了。”說話之人衣衫襤褸,正是丐幫解幫主。
他與方証、沖虛兩人心意相同,也早料到左冷禪將五岳劍派并而為
一,勢必不利于武林同道,遲早會惹到丐幫頭上,以彬彬君子的岳不
群出任五岳派掌門,遠勝于野心勃勃的左冷禪。丐幫自來在江湖中立
潛力極強,丐幫幫主如此說,等閑之人便不敢貿然而持異議。

忽聽一人冷森森地道:“岳姑娘精通泰山、衡山、恆山三派劍法,確
是難能可貴,若能以嵩山劍法勝得我手中長劍,我嵩山全派自當奉岳
先生為掌門。”說話的正是左冷禪。他說著走到場中,左手在劍鞘上
一按,嗤的一聲響,長劍在劍鞘中躍出,青光閃動,長劍上騰,他右
手伸處,挽住了劍柄。這一手悅目之極,而左手一按劍鞘,便以內力
逼出長劍,其內功之深,當真罕見罕聞。嵩山門下弟子固然大聲歡
呼,別派群雄也是采聲雷動。

岳靈珊道:“我……我只出一十三劍,十三劍內倘若勝不得左師伯
……”左冷禪心中大怒:“你這小女娃公然接我劍招,已是大膽之
極,居然還限定十三招。你如此說,直是將我姓左的視若無物。”冷
冷的道:“倘若你十三招內取不了姓左的項上人頭,那便如何?”岳
靈珊道:“我……我怎能是左師伯的對手?侄女只不過學到十三招嵩
山派劍法,是爹爹親手傳我的,想在左師伯手下印証印証。”左冷禪
哼了一聲。岳靈珊道:“我爹爹說,這一十三招嵩山劍法,雖是嵩山
派的高明招數,但在我手下使將出來,只怕一招之間,便給左師伯震
飛了長劍,要再使第二招也是艱難。”左冷禪又是哼了一聲,不置可
否。岳靈珊初說之時,聲音發顫,也不知是酣斗之余力氣不足,還是
與左冷禪這樣一位武林大豪面對面說話,不禁害怕,說到此時,聲音
漸漸平靜,續道:“我對爹爹說:‘左師伯是嵩山派中第一高手,當
然絕無疑問,但他未必是我五岳劍派中的第一高手。他武功再高,也
未必能如爹爹這樣,精通五岳劍派的劍法。’我爹爹說道:‘精通二
字,談何容易?為父的也不過粗知皮毛而已。你若不信,你初學乍練
、三腳貓般的嵩山劍法,能在左師伯威震天下的嵩山劍法之前使得上
三招,我就夸你是乖女兒了。’”

左冷禪冷笑道:“如果你在三招之內將左某擊敗,那你更是岳先生的
乖女兒了。”

岳靈珊道:“左師伯劍法通神,乃嵩山派數百年罕見的奇材,侄女剛
得爹爹傳授,學得几招嵩山劍法,如何敢有此妄想?爹爹叫我接左師
伯三招,侄女卻痴心妄想,盼望能在左師伯跟前,使上一十三招嵩山
派劍法,也不知是否能夠如愿。”

左冷禪心想:“別說一十三招,要是我讓你使上了三招,姓左的已然
面目無光。”伸出左手拇指、食指、中指三根手指,握住了劍尖,右
手一松,長劍突然彈起,劍柄在前,不住幌動,說道:“進招吧!”

左冷禪露了這手絕技,群雄登時為之聳動。左手使劍已然極不順手,
但他竟以三根手指握住劍尖,以劍柄對敵,這比之空手入白刃更要艱
難十倍,以手指握住劍尖,劍刃只須稍受震蕩,便割傷了自己手指,
那里還用得上力?他使出這手法,固然對岳靈珊十分輕蔑,心中卻也
大是惱怒,存心要以驚世駭俗的神功威震當場。

岳靈珊見他如此握劍,心中不禁一寒,尋思:“他這是什么武功,爹
爹可沒教過。”心下隱隱生了懼意,又想:“事已如此,怕有何用
?”百忙中向恆山派群弟子瞥了一眼,見她們仍是圍成一團,沒聽見
哭聲,料想令狐沖受傷雖重,性命卻是無礙。當下長劍一立,舉劍過
頂,彎腰躬身,使一招‘萬岳朝宗’正是嫡系正宗的嵩山劍法。

這一招含意甚是恭敬,嵩山群弟子都轟的一聲,頗感滿意。嵩山弟子
和本派長輩拆招,必須先使此招,意思說并非敢和前輩動手,只是請
你老人家指教。左冷禪微一點頭,心道:“你居然會使此招,總算是
乖覺的,看在這一招份上,我不讓你太過出丑便了。”

岳靈珊一招‘萬岳朝宗’使罷,突然間劍光一吐,長劍化作一道白
虹,向左冷禪直刺過來。這一招端嚴雄偉,正是嵩山劍法的精要所
在,但饒是左冷禪于嵩山派劍法‘內八路,外九路’、一十七路長短
、快慢各路劍法盡皆通曉,卻也從來沒有見過。他心頭一震:“這一
招是什么招數?我嵩山派一十七路劍法之中,似乎沒一招比得上,這
可奇了。”他不但是嵩山派的宗師,亦是當代武學大家,一見到本派
這一招雄奇精奧的劍招,自要看個明白。眼見岳靈珊這一劍刺來,內
力并不強勁,只須刺到自己身前數寸處,自己以手指一彈,立時可將
她長劍震飛,不妨看清楚這一招的后招,是否尚有古怪變化。但見岳
靈珊這一劍刺到他胸口尚有尺許,便已縮轉,一斜身,長劍圈轉,向
他左肩削落。這一劍似是嵩山劍法中的‘千古人龍’,但‘千古人
龍’清雋過之,無其古朴﹔又似是‘疊翠浮青’,但較之‘疊翠浮
青’,卻勝其輕靈而輸其雄杰﹔也有些象是‘玉進天池’,可是‘玉
井天池’威儀整肅,這一招在岳靈珊這樣一個年輕女子劍下使將出
來,另具一股端麗飄逸之態。

左冷禪眼光何等敏銳,對嵩山劍法又是畢生浸淫其間,每一招每一式
的精粗利弊,縱是最最細微曲折之處,也無不了然于胸,這時突然見
到岳靈珊這一招中蘊藏了嵩山劍法中數大名招的長處,似乎尚能補足
各招中所含破綻,不由得手心發熱,又是驚奇,又是喜歡,便如陡然
見到從天上掉下來一件寶貝一般。

當年五岳劍派與魔教十長老兩度會戰華山,五派好手死傷殆盡,五派
劍法的許多精世絕招,隨五派高手而逝。左冷禪會集本派殘存的耆
宿,將各人所記得的劍招,不論精粗,盡數錄了下來,匯成一部劍
譜。這數十年來,他去蕪存菁,將本派劍法中種種不夠狠辣的招數,
不夠堂皇的姿式,一一修改,使得本派一十七路劍招完美無缺。他雖
未創設新的劍路,卻算得是整理嵩山劍法的大功臣。此刻陡然間見到
岳靈珊所使的嵩山劍法,卻是本派劍譜中所未載,而比之現有嵩山劍
法的諸式劍招,顯得更為博大精深,不由得歡喜贊嘆,看出了神。

倘若這劍法是在一個勁敵手下使出,比如是任我行或令狐沖,又或是
方証大師、沖虛道人,左冷禪自當全神貫注的迎敵,縱見對方劍招精
絕,也只有竭力應付,那有余暇來細看敵手劍法?但岳靈珊內力低
淺,殊不足畏,真到危急關頭,隨時可以震去她的長劍,當下打起精
神,潛心觀察她劍勢的法度變化。

群雄眼見岳靈珊長劍飛舞,每一招都是離對方身子尺許而止,似是故
意容讓,又似是存心畏懼,左冷禪卻呆呆不動,臉上神色忽喜忽憂,
倒像是失魂落魄一般。如此比武,實是從所未見。群雄你望望我,我
瞧瞧你,都是驚奇不已。

只有嵩山派門下弟子,個個目不轉瞬的凝神觀著,生怕漏過了一招半
式。岳靈珊這几招嵩山劍法,正是從思過崖后洞石壁上學來。石壁上
所刻招式共有六七十招,岳不群細心參研后,料想其中的四十余招左
冷禪多半會使,另有數招雖然精采,卻尚不足以動其心目,只有這一
十三招,倘若陡然使出,定要令他張口結舌,說什么也要瞧個究竟不
可。石壁上所刻招式,畢竟是死的,未能極盡變化,岳靈珊只依樣葫
蘆的使出,但左冷禪看后,所有前招后著,自行在腦中加以補足,越
想越覺無窮無盡。

岳靈珊堪堪將這一十三招使完,第十四招又是從頭使起。左冷禪心念
一動:“再看下去呢,還是將她長劍震飛?”這兩件事在他都是輕而
易舉,若要繼續看,岳靈珊劍招再高,畢竟也傷他不得﹔要震飛她兵
刃,那也只是舉手之勞。可是要在這兩件事中作一抉擇,卻大非易
事。霎時之間,在他心中轉過了無數念頭:“這些嵩山劍法如此奇
妙,過了此刻,日后只怕再也沒機緣見到。要殺傷了這小妮子容易,
可是這些劍法,卻再從何處得見?我又怎能去求岳先生試演?但我如
容她繼續使下去,顯得左某人奈何不了華山門下一個年輕女子,于我
臉面何存?啊喲,只怕已過了一十三招!”一想到‘一十三招’這四
字,領袖武林的念頭登時壓倒了鑽研武學的心意,左手三根手指一
轉,手中長劍翻了上來,鐺的一聲響,與岳靈珊的長劍一撞,喀喀喀
十余聲輕響過去,岳靈珊手中只剩下了一個劍柄,劍刃寸斷,折成數
十截掉在地下。

岳靈珊縱身反躍,倒退數丈,朗聲道:“左師伯,侄女在你老人家跟
前,已使了几招嵩山劍法?”左冷禪閉住雙目,將岳靈珊所使的那些
劍招,一招招在心中回想了一遍,睜開眼來,說道:“你使了一十三
招!很好,不容易。”岳靈珊躬身行禮,道:“多承左師伯手下容
情,得讓侄女在你面前班門弄斧,使了一十三招嵩山劍法。”

左冷禪以絕世神功,震斷的岳靈珊手中長劍,群雄無不嘆服。只是岳
靈珊先前有言,要在左冷禪面前施展一十三招嵩山劍招,大多數人想
來,就算她能使三招,也已不易,決計無法使到一十三招,不料左冷
禪忽似心智失常,竟容她使到第十四招上,方始出手。各人心下暗自
駭異,有人還想到了歪路上去,只道左冷禪是個好色之徒,見到對手
是個美貌少婦,便給她迷得失魂落魄。

嵩山派中一名瘦削老者走了出來,正是‘仙鶴手’陸柏,朗聲道:
“左掌門神功蓋世,眾所共見,兼且雅量高致,博大能容。這位岳大
小姐學得了我嵩山派劍法一些皮毛,便在他老人家面前妄自賣弄。左
掌門直等她技窮,這才一擊而將之制服。足見武學之道,貴精不貴
多,不論那一門那一派的武功,只須練到登峰造極之境地,皆能在武
林中矯然自立……”

他說到這里,群雄都不禁點頭。這一番話,正打中了各人心坎。這些
江湖漢子除了極少數高手之外,所學的均只一派武功,陸柏說武學貴
精不貴多,眾人自表贊同,這些人于這個‘精’字是否能夠做到,固
然難說得很,至于‘多’,那是決計多不了的。

陸柏續道:“這位岳大小姐仗著一點小聰明,當別派同道練劍之時,
暗中窺看,偷學到了一些劍法,便自稱是精通五岳劍派的各派劍法。
其實各派武功均有秘傳的師門心法,偷看到一些招式的外形,如何能
說到‘精通’二字?”群雄又是點頭,均想:“偷學別派武功原是武
林中的大忌。這筆帳其實該當算在岳不群頭上。”那老者又道:“倘
若一見到旁人使出几下精妙的招式,便學了過來,自稱是精通了這一
派的武功,武林之中,那里還有什么獨門秘技、還有什么精妙絕招?
你偷我的,我偷你的,豈不是一塌胡涂了?”

他說到這里,群雄中便有許多人轟笑起來。岳靈珊以衡山劍法打敗莫
大先生,以恆山劍法打敗令狐沖,對方不免有容讓之意,但她以泰山
劍法力敗玉磬子和玉音子,卻是真真實實的功夫。她所使的石壁劍招
比玉磬子、玉音子所學為精,又攻了他們一個出其不意,仍不免有取
巧之意,然劍法較精,便該得勝,所取巧者,只是假裝會使‘岱宗如
何’這一招而已,這事除了泰山派中少數高手之外,誰也不知。可是
群雄不愿見到旁人通曉各派武功,人同此心,陸柏這么一說,登時便
有許多人隨聲附和,倒不僅以嵩山弟子為然。

陸柏見一番話博得眾人贊賞,神情極是得意,提高了嗓子說道:“所
以哪,這五岳派掌門一席,實非左掌門莫屬。也由此可知,一家之學
而練到爐火純青的境地,那可比貪多嚼不爛的大雜燴高明得多了。”
他這几句話,直是明指岳不群而言。嵩山派中便有數十名青年弟子跟
著叫好起哄。陸柏道:“五岳劍派之中,若有誰自信武功勝得了左掌
門的,便請出來,一顯身手。”他接連說了兩遍,無人接腔。

本來桃谷六仙必定會出來胡說八道一番,但此時盈盈正急于救治令狐
沖,再也無暇指點桃谷六仙去跟嵩山派搗蛋。桃根仙等六人面面相
覷,一時拿不定主意,該當如何才好。

‘托塔手’丁勉大聲道:“既然無人向左掌門挑戰,左掌門眾望所
歸,便請出任我五岳派的掌門人。”左冷禪假意謙遜,說道:“五岳
派中人才濟濟,在下無德無能,可不敢當此重任。”嵩山派第七太保
湯英鶚朗聲道:“五岳派掌門一席,位高任重,務請左掌門勉為其
難,替五岳派門下千余弟子造福,也替江湖同道盡力。請左掌門登
壇!”

只聽得鑼鼓之聲大作,爆竹又是連串響起,都是嵩山弟子早就預備好
了的。

爆竹劈拍聲中,嵩山派眾弟子以及左冷禪邀來助陣壯威的朋友齊聲吶
喊:“請左掌門登台,請左掌門登台!”
左冷禪縱起身子,輕飄飄落在封禪台上。他身穿杏黃色布袍,其時夕
陽即將下山,日光斜照,映射其身,顯得金光燦爛,大增堂皇氣象。
他抱拳轉身,向台下眾人作了個四方揖,說道:“既承眾位朋友推
愛,在下倘若再不答允,出任艱巨,倒顯得過于保身自愛,不肯為武
林同道盡力了。”嵩山門下數百人歡聲雷動,大力鼓掌。

忽聽得一個女子聲音說道:“左師伯,你震斷了我的長劍,就這樣,
便算是五岳派的掌門人嗎?”說話的正是岳靈珊。

左冷禪道:“天下英雄在此,大家原說好比劍奪帥。岳小姐如能震斷
我手中長劍,則大伙兒奉岳小姐為五岳派掌門,亦無不可。”

岳靈珊道:“要勝過左師伯,侄女自然無此能耐,但咱們五岳派之
中,武功勝過左師伯的,未必就沒有了。”

左冷禪在五岳派諸人之中,真正忌憚的只有令狐沖一人,眼見他與岳
靈珊比劍而身受重傷,心頭早就已放下一塊大石,這時聽岳靈珊如此
說,便道:“以岳小姐之見,五岳派中武功劍法勝過在下的,是令尊
呢、令堂呢,還是尊夫?”嵩山群弟子又都轟笑起來。

岳靈珊道:“我夫君是后輩,比之左師伯不免要遜一籌。我媽媽的劍
法自可與左師伯旗鼓相當。至于我爹爹,想來比左師伯要高明些。”

嵩山群弟子怪聲大作,有的猛吹口哨,有的頓足擂地。

左冷禪對著岳不群道:“岳先生,令愛對閣下的武功,倒是推許得很
呢。”

岳不群道:“小女孩兒口沒遮攔,左兄不必當真。在下的武功劍法,
比之少林派方証大師、武當派沖虛道長,以及丐幫解幫主諸位前輩英
雄,那可是望塵莫及。”左冷禪臉上登時變色。岳不群提到方証大師
等三人,偏就不提左冷禪的名字,人人都聽了出來,那顯是自承比他
高明。丁勉道:“比之左掌門卻又如何?”岳不群道:“在下和左兄
神交多年,相互推重。嵩山華山兩派劍法,各擅勝場,數百年來從未
分過高下。丁兄這一句話,在下可難答得很了。”丁勉道:“聽岳先
生的口氣,倒似乎自以為比左掌門強著些兒?”

岳不群道:“子曰:‘君子無所爭,必也,射乎?’較量武功高低,
自古賢者所難免,在下久存向左師兄討教之心。只是今日五岳派新
建,掌門人尚未推出,在下倘若和左師兄比劍,倒似是來爭做這五岳
派掌門一般,那不免惹人閉話了。”左冷禪道:“岳兄只消勝得在下
手中長劍,五岳派掌門一席,自當由岳兄承當。”岳不群搖手道:
“武功高的,未必人品也高。在下就算勝得了左兄,也不見得能勝過
五岳派中其余高手。”他口中說得謙遜,但每一句話扣得極緊,始終
顯得自己比左冷禪高上一籌。

左冷禪越聽越怒,冷冷的道:“岳兄‘君子劍’三字,名震天下。
‘君子’二字,人所共知。這個‘劍’字到底如何,卻是耳聞者多,
目睹者少。今日天下英雄畢集,便請岳兄露一手高明劍法,也好讓大
伙兒開開眼界!”

許多人都大叫起來:“到台上去打,到台上去打。”“光說不練,算
什么英雄好漢?”“上台比劍,分個強弱,自吹處擂有什么用?”

岳不群雙手負在背后,默不作聲,臉上神情肅穆,眉間微有憂意。

左冷禪在籌謀合并五岳劍派之時,于四派中高手的武功根底,早已了
然于胸,自信四派中無一能勝得過自己,這才不遺余力的推動其事。
否則若有人武功強過于他,那么五岳劍派合并之后,掌門人一席反為
旁人奪去,豈不是徒然為人作嫁?岳不群劍法高明,修習‘紫霞神
功’造詣已頗不低,那是他所素知。他慫恿封不來、成不尤等劍宗好
手上華山明爭,又遣十余異派好手赴藥王廟伏擊,雖然所謀不成,卻
已摸清了岳不群武功的底細。待得在少林寺中親眼見到他與令狐沖相
斗,更大為放心,他劍法雖精,畢竟非自己敵手,岳不群腳踢令狐
沖,反而震斷了右腿,則內功修為亦不過爾爾。只是令狐沖一個后生
小子突然劍法大進,卻始料所不及,然總不能為了顧忌這無行浪子,
就此放棄這籌划了十數年的大計,何況令狐沖所長者只是劍朮,拳腳
功夫平庸之極,當真比武動手,劍招倘若不勝,大可同時再出拳掌,
便立時能取他性命,待見令狐沖甘愿傷在岳靈珊劍底,天下事便無足
慮。左冷禪這時聽得岳不群父女倆口出大言,心想:“你不知如何,
學到了五岳劍派一些失傳的絕招,便狂妄自大起來。你若在和我動手
之際,突然之間使將出來,倒可嚇人一跳,可是偏偏行錯了一著棋,
叫你女兒先使,我既已有備,復有何用?”又想:“此人極工心計,

Y不當著一眾豪杰之前打得他從此抬不起頭來,則此人留在我五岳派
中,必有后患。”說道:“岳兄,天下英雄都請你上台,一顯身手,
怎地不給人家面子?”

岳不群道:“左兄既如此說,在下恭敬不如從命。”當下一步一步的
拾級上台。

群雄見有好戲可看,都鼓掌叫好。

岳不群拱手道:“左兄,你我今日已份屬同門,咱們切磋武藝,點到
為止,如何?”

左冷禪道:“兄弟自當小心,盡力不要傷到了岳兄。”

嵩山派眾門人叫了起來:“還沒打就先討饒,不如不用打了。”“刀
劍不生眼睛,一動上手,誰保得了你不死不傷?”“若是害怕,趁早
乖乖的服輸下台,也還來得及。”

岳不群微微一笑,朗聲道:“刀劍不生眼睛,一動上手,難免死傷,
這話不錯。”轉頭向華山派群弟子道:“華山門下眾人聽著:我和左
師兄是切磋武藝,絕無仇怨,倘若左師兄失手殺了我,或是打得我身
受重傷,乃是激斗之際,不易拿捏分寸,大伙兒不可對左師伯懷恨,
更不可與嵩山門下尋仇生事,壞了我五岳派同門的義氣。”岳靈珊等
都高聲答應。

左冷禪聽他如此說,倒頗出于意料之外,說道:“岳兄深明大義,以
本派義氣為重,那好得很啊。”

岳不群微笑道:“我五派合并為一,那是十分艱難的大事。倘若因我
二人論劍較技,傷了和氣,五岳派同門大起紛爭,那可和并派的原意
背道而馳了。”

左冷禪道:“不錯!”心想:“此人已生怯意,我正可乘勢一舉而將
其制服。”

高手比武,內勁外招固然重要,而勝敗之分,往往只差在一時氣勢之
盛衰,左冷禪見他示弱,心下暗暗歡喜,刷的一聲響,抽出了長劍。
這一下長劍出鞘,竟然聲震山谷。原來他潛運內力,長劍出鞘之時,
劍刃與劍鞘內壁不住相撞,震蕩而發巨聲。不明其理之人,無不駭
異。嵩山門人又大聲喝起采來。

岳不群將長劍連劍鞘從腰間解下,放在封禪台一角,這才慢慢將劍抽
了出來。單從二人拔劍的聲勢姿式看來,這場比劍可說高下已分,大
可不必比了。
令狐沖給長劍插入肩胛,自背直透至前胸,受傷自是極重。盈盈看得
分明,心急之下,顧不得掩飾自己身份,搶過去拔起長劍,將他抱
起。恆山派眾女弟子紛紛圍了上來。儀和取出‘白云熊膽丸’,手忙
腳步亂的倒出五六顆丸藥,喂入令狐沖口時。盈盈早已伸指點了他前
胸后背傷口四周的穴道,止住鮮血迸流。儀清和鄭萼分別以‘天香斷
續膠’搽在他傷口上。掌門人受傷,群弟子那里會有絲毫吝惜?敷藥
唯恐不多,將千金難買的靈藥,當作石灰爛泥一般,厚厚的涂上他傷
口。

令狐沖受傷雖重,神智仍是清醒,見到盈盈和恆山弟子情急關切,登
感歉仄:“為了哄小師妹一笑,卻累得盈盈和恆山眾師姊妹如此擔驚
受怕。”當下強露笑容,說道:“不知怎地,一個不小心,竟讓……
竟讓這劍給傷了。不……不要緊的。不用……不用……”

盈盈道:“別作聲。”她雖盡量放粗了喉嚨,畢竟女音難掩。恆山弟
子聽得這個虯髯漢子話聲嬌嫩,均感詫異。

令狐沖道:“我……我瞧瞧……瞧瞧……”儀清應道:“是。”將擋
在他身前的兩名師妹拉開,讓他觀看岳靈珊與左冷禪比劍。此后岳靈
珊施展嵩山劍法,左冷禪震斷她劍刃,以及左冷禪與岳不群同上封禪
台,他都模模糊糊的看在眼里。

岳不群長劍指地,轉過身來,臉露微笑,與左冷禪相距約有二丈。

其時群雄盡皆屏息凝氣,一時嵩山絕頂之上,寂靜無聲。

令狐沖卻隱隱聽到一個極低的聲音在念經文:“若惡獸圍繞,利牙爪
可怖,念彼觀音力,疾去無邊方。蟒蛇及螟蠍,氣毒煙火燃,念彼觀
音力,尋聲自徊去。云雷鼓掣電,降雹澍大雨,念彼觀音力,應時得
消散。眾生被困厄,無量苦遍身,觀音妙智力,解救世間苦……”令
狐沖聽到念經聲中所充滿的虔誠和熱切之情,便知是儀琳又在為自己
向觀世音祈禱,求懇這位救苦救難的菩薩解除自己的苦楚。許多日子
以前,在衡山城郊,儀琳曾為他念這篇經文。這時他并未轉頭去看,
但當時儀琳那含情脈脈的眼光,溫雅秀美的容貌,此刻又清清楚楚的
出現在眼前。他心中涌起一片柔情:“不但是盈盈,還有這儀琳小師
妹,都將我看得比自己性命還重。我縱然粉身碎骨,也難報答深恩
。”左冷禪見岳不群橫劍當胸,左手捏了個劍訣,似是執筆寫字一
般,知道這招華山劍法的‘詩劍會友’,是華山派與同道友好過招時
所使的起手式,意思說,文人交友,聯句和詩,武人交友則是切磋武
藝。使這一招,是表明和對手絕無怨仇敵意,比劍只決勝敗,不可性
命相搏。左冷禪嘴角邊也現出一絲微笑,說道:“不必客氣。”心
想:“岳不群號稱君子,我看還是偽君子的成份較重。他對我不露絲
毫敵意,未必真是好心,一來是心中害怕,二來是叫我去了戒懼之
意,�
岸ㄧg心,他便可突下殺手,打我一個措手不及。”他左手向外
一分,右手長劍向右掠出,使的是嵩山派劍法‘開門見山’。他使這
一招,意思說要打便打,不用假惺惺的裝腔作勢,那也含有諷刺對方
是偽君子之意。岳不群吸一口氣,長劍中宮直進,劍尖不住顫動,劍
到中途,忽然轉而向上,乃是華山劍法的一招‘青山隱隱’,端的是
若有若無,變幻無方。

左冷禪一劍自上而下的直劈下去,真有石破天驚的氣勢。旁觀群豪中
不少人都‘咦’的一聲,叫了出來。本來嵩山劍法中并無這一招,左
冷禪是借用了拳腳中的一個招式,以劍為掌,突然使出。這一招‘獨
劈華山’,招式雖平平無奇,但呼的一聲響,從空中疾劈而下,確有
開山裂石的聲勢,將嵩山劍法之所長發揮得淋漓盡致。

岳不群側身閃過,斜刺一劍,還的是一招‘古柏森森’。左冷禪見他
法度嚴謹,不求有功,但求無過,正是久戰長斗之策,對自己‘開門
見山’與‘獨劈華山’這兩招中的含意絕未顯出慍怒,心想此人確是
勁敵,我若再輕視于他,亂使新招,別讓他占了先機,當下長劍自左
而右急削過去,正是一招嵩山派正宗劍法‘天外玉龍’。

嵩山群弟子都學過這一招,可是有誰能使得這等奔騰矯夭,氣勢雄
渾?但見他一柄長劍自半空中橫過,劍身似曲似直,長劍便如一件活
物一般,登時采聲大作。

別派群雄來到嵩山之后,見嵩山派門人又打鑼鼓,又放爆竹,左冷禪
不論說什么話,都是鼓掌喝采,群相附和,人人心中都不免有厭惡之
情。但此刻聽到嵩山弟子大聲喝采,卻覺實是理所當然,將自己心意
也喝了出來。左冷禪這一招‘天外玉龍’,將一柄死劍使得如靈蛇,
如神龍,不論是使劍或是使別種兵刃的,無不贊嘆。泰山、衡山等派
中的名宿高手一見此招,都不禁暗自慶幸:“幸虧此刻在封禪台上和
他對敵的,是岳不群而不是我!”

只見左岳二人各使本派劍法,斗在一起。嵩山劍氣象森嚴,便似千軍
萬馬奔馳而來,長槍大戟,黃沙千里﹔華山劍輕靈機巧,恰如春日雙
燕飛舞柳間,高低左右,徊轉如意。岳不群一時雖未露敗象,但封禪
台上劍氣縱橫,嵩山劍法占了八成攻勢。岳不群的長劍盡量不與對方
兵刃相交,只是閃避游斗,眼見他劍法雖然精奇,但單仗一個‘巧’
字,終究非嵩山劍法堂堂之陣、正正之師的敵手。

似他二人這等武學宗師,比劍之時自無一定理路可循。左冷禪將一十
七路嵩山劍法夾雜在一起使用。岳不群所用劍法較少,但華山劍法素
以變化繁復見長,招數亦自層出不窮。再拆了二十余招,左冷禪忽地
右手長劍一舉,左掌猛然擊出,這一掌籠罩了對方上盤三十六處要
穴,岳不群若是閃避,立時便受劍傷。只見他臉上紫氣大盛,也伸出
左掌,與左冷禪擊來的一掌相對,砰的一聲響,雙掌相交。岳不群身
子飄開,左冷禪卻端立不動。岳不群叫道:“這掌法是嵩山派武功
嗎?”

令狐沖見他二人對掌,“啊”的一聲,叫了出來,極是關切。他知左
冷禪的陰寒內力厲害無比,以任我行內功之深厚,中了他內力之后,
發作時情勢仍十分凶險,竟使得四人都變成了雪人。岳不群雖久練氣
功,終究不及任我行,只要再對數掌,就算不致當場凍僵,也定然抵
受不住。

左冷禪笑道:“這是在下自創的掌法,將來要在五岳派中選擇弟子,
量才傳授。”岳不群道:“原來如此,那可要向左兄多討教几招。”
左冷禪道:“甚好。”心想:“他華山派的‘紫霞神功’倒也了得,
接了我的‘寒冰神掌’之后,居然說話聲音并不顫抖。”當下舞動長
劍,向岳不群刺去。岳不群仗劍封住,數招之后,砰的一聲,又是雙
掌相交。岳不群長劍圈轉,向左冷禪腰間削去。左冷禪豎擋開,左掌
加運內勁,向他背心直擊而下,這一掌居高臨下,勢道奇勁。岳不群
反轉左掌一托,拍的一聲輕響,雙掌第三次相交。岳不群矮著身子,
向外飛了出去。

左冷禪左手掌心中但覺一陣疼痛,舉手一看,只見掌心中已刺了一個
小孔,隱隱有黑血滲出。他又驚又怒,罵道:“好奸賊,不要臉!”
心想岳不群在掌中暗藏毒針,冷不防在自已掌心中刺了一針,滲出鮮
血既現黑色,自是針上喂毒,想不到此人號稱‘君子劍’,行事卻如
此卑鄙。他吸一口氣,右手伸指在自己左肩上點了三點,不讓毒血上
行,心道:“這區區毒針,豈能奈何得了我?只是此刻須當速戰,可
不能讓他拖延時刻了。”當下長劍如疾風驟雨般攻了過去。岳不群揮
劍還擊,劍招也變得極為狠辣猛惡。

這時候暮色蒼茫,封禪台上二人斗劍不再是較量高下,竟是性命相
搏,台下人人都瞧了出來。方証大師說道:“善哉,善哉!怎地突然
之間,戾氣大作?”

數十招過去,左冷禪見對方封得嚴密,擔心掌中毒質上行,劍力越運
越勁。岳不群左支右絀,似是抵擋不住,突然間劍法一變,劍刃忽伸
忽縮,招式詭奇絕倫。

台下群雄大感詫異,紛紛低聲相詢:“這是什么劍法?”問者盡管
問,答者卻是無言可對,只是搖頭。

令狐沖倚在盈盈身上,突然見到師父使出的劍法既快又奇,與華山派
劍法大相逕庭,心下甚是詫異,一轉眼間,卻見左冷禪劍法一變,所
使劍招的路子與師父竟然極為相似。

二人攻守趨避,配合得天衣無縫,便如同門師兄弟數十年來同習一套
劍法,這時相互在拆招一般。二十余招過去,左冷禪著著進逼,岳不
群不住倒退。令狐沖最善于查察旁人武功中的破綻,眼見師父劍招中
的漏洞越來越大,情勢越來越險,不由得大為焦急。

眼見左冷禪勝勢已定,嵩山派群弟子大聲吶喊助威。左冷禪一劍快似
一劍,見對方劍法散亂,十招之內便可將他手中兵刃擊飛,不禁心中
暗喜,手上更是連連催勁。果然他一劍橫削,岳不群舉劍擋格,手上
勁力頗為微弱,左冷禪回劍疾撩,岳不群把捏不住,長劍直飛上天。
嵩山派弟子歡聲雷動。

驀地里岳不群空手猱身而上,雙手擒拿點拍,攻勢凌厲之極。他身形
飄忽,有如鬼魅,轉了几轉,移步向西,出手之奇之快,直是匪夷所
思。左冷禪大駭,叫道:“這……這……這……”奮劍招架。岳不群
的長劍落了下來,插在台上,誰都沒加理會。

盈盈低聲道:“東方不敗!”令狐沖心中念頭相同,此時師父所使
的,正是當日東方不敗持繡花針和他四人相斗的功夫。他驚奇之下,
竟忘了傷處劇痛,站起身來。旁邊一只小手伸了過來,托在他腋下,
他全然不覺﹔一雙妙目怔怔的瞧著他,他也茫無所知。

這時嵩山絕頂之上,數千對眼睛,只有一雙眼睛才不瞧左岳二人相
斗。自始至終,儀琳的眼光未有片刻離開過令狐沖的身子。

猛聽得左冷禪一聲長叫,岳不群倒縱出去,站在封禪台的西南角,離
台邊不到一尺,身子搖幌,似乎便要摔下台去。左冷禪右手舞動長
劍,越使越急,使的盡是嵩山劍法,一招接一招,護住了全身前后左
右的要穴。但見他劍法精奇,勁力威猛,每一招都激得風聲虎虎,許
多人都喝起采來。

過了片刻,見左冷禪始終只是自行舞劍,并不向岳不群進攻,情形似
乎有些不對。
他的劍招只是守御,絕非向岳不群攻擊半招,如此使劍,倒似是獨自
練功一般,那里是應付勁敵的打法?突然之間,左冷禪一劍刺出,停
在半空,不再收回,微微側頭,似在傾聽什么奇怪的聲音。只見他雙
眼中流下兩道極細的血線,橫過面頰,直挂到下頦。

人叢中有人說道:“他眼睛瞎了!”

這一聲說得并不甚響,左冷禪卻大怒起來,叫道:“我沒有瞎,我沒
有瞎!那一個狗賊說我瞎了?岳不群,岳不群你這奸賊,有種的,就
過來和你爺爺再戰三百回合。”他越叫越響,聲音中充滿了憤怒、痛
楚和絕望,便似是一頭猛獸受了致命重傷,臨死時全力嗥叫。

岳不群站在台角,只是微笑。

人人都看了出來,左冷禪確是雙眼給岳不群刺瞎了,自是盡皆驚異無
比。

只有令狐沖和盈盈,才對如此結局不感詫異。岳不群長劍脫手,此后
所使的招朮,便和東方不敗的武功大同小異。那日在黑木崖上,任我
行、令狐沖、向問天、上官云四人聯手和東方不敗相斗,尚且不敵,
直到盈盈轉而攻擊楊蓮亭,這才僥幸得手,饒是如此,任我行終究還
是被刺瞎了一只眼睛,當時生死所差,只是一線。岳不群身形之飄忽
迅捷,比之東方不敗雖然頗有不如,但料到單打獨斗,左冷禪非輸不
可,果然過不多時,他雙目便被針刺瞎。

令狐沖見師父得勝,心下并不喜悅,反而突然感到說不出的害怕。岳
不群性子溫和,待他向來親切,他自小對師父摯愛實勝于敬畏。后來
師父將他逐出門牆,他也深知自己行事乖張任性,實是罪有應得,只
盼能得師父師娘寬恕,從未生過半分怨懟之意。但這時見到師父大袖
飄飄的站在封禪台邊,神態儒雅瀟洒,不知如何,心中竟然生起了強
烈的憎恨。或許由于岳不群所使的武功,令凶想到了東方不敗的怪模
怪樣,也或許他覺得師父勝得殊不正大光明,他呆了片刻,傷口一陣
劇痛,便即頹然坐倒。

盈盈和儀琳同時伸手扶住,齊問:“怎樣?”

令狐沖搖了搖頭,勉強露出微笑,道:“沒……沒什么。”

只聽得左冷禪又在叫喊:“岳不群,你這奸賊,有種的便過來決一死
戰,躲躲閃閃的真是無恥小人!你……你過來,過來再打!”

嵩山派中湯英鶚說道:“你們去扶師父下來。”

兩名大弟子史登達和狄修應道:“是!”飛身上台,說道:“師父,
咱們下去吧!”

左冷禪叫道:“岳不群,你不敢來嗎?”

史登達伸手去扶,說道:“師……”

突然間寒光一閃,左冷禪長劍一劍從史登達左肩直劈到右腰,跟著劍
光帶過,狄修已齊胸而斷。這兩劍勢道之凌厲,端的是匪夷所思,只
是閃電般一亮,兩名嵩山派大弟子已被斬成四截。

台下群雄齊聲驚呼,盡皆駭然。

岳不群緩步走到台中,說道:“左兄,你已成殘廢,我也不會來跟你
一般見識。到了此刻,你還想跟我爭這五岳派掌門嗎?”

左冷禪慢慢提起長劍,劍尖對准了他胸口。岳不群手中并無兵器,他
那柄長劍從空中落下后,兀自插在台上,在風中微微幌動。岳不群雙
手攏在大袖之中,目不轉瞬的盯住胸口三尺外的劍尖。劍尖上的鮮血
一滴滴的掉在地下,發出輕輕的嗒嗒聲響。左冷禪右手衣袖鼓了起
來,猶似吃飽了風的帆篷一般,左手衣袖平垂,與尋常無異,足見他
全身勁力都集中到右臂之上,內力鼓蕩,連衣袖都欲脹裂,直是非同
小可。這一劍之出,自是雷霆萬鈞之勢。

突然之間,白影急幌,岳不群向后滑出丈余,立時又回到了原地,一
退一進,竟如常人一眨眼那么迅捷。他站立片刻,又向左后方滑出丈
余,跟著快速無倫的回到原處,以胸口對著左冷禪的劍尖。人人都看
得清楚,左冷禪這乾坤一擲的猛擊,不論如何厲害,終究不能及于岳
不群之身。

左冷禪心中無數念頭紛去沓來,這一劍倘若不能直刺入岳不群胸中,
只要給他閃避了過去,自己雙眼已盲,那便只有任其宰割的份兒,想
到自己花了無數心血,籌划五派合并,料不到最后霸業為空,功敗垂
成,反中暗算,空然間心中一酸,熱血上涌,哇的一聲,一口鮮血直
噴出來。

岳不群微一側身,早已避在一旁,臉上忍不住露出笑容。

左冷禪右手一抖,長劍自中而斷,隨即拋下斷劍,仰天哈哈大笑,笑
聲遠遠傳了出去,山谷為之鳴響。長笑聲中,他轉過身來,大踏步下
台,走到台邊時左腳踏空,但心中早就有備,右足踢出,飛身下台。

嵩山派几名弟子搶過去,齊叫:“師父,咱們一齊動手,將華山派上
下斬為肉泥。”

左冷禪朗聲道:“大丈夫言而有信!既說是比劍奪帥,各憑本身武功
爭勝,岳先生武功遠勝左某,大伙兒自當奉他為掌門,豈可更有異
言?”

他雙目初盲之時,驚怒交集,不由得破口大罵,但略一寧定,便即恢
復了武學大宗師的身份氣派。群雄見他拿得起,放得下,的是一代豪
雄,無不佩服。否則以嵩山派人數之眾,所約幫手之盛,又占了地
利,若與華山派群毆亂斗,岳不群武功再高,也難以抵敵。

五岳劍派和來到嵩山看熱鬧的人群之中,自有不少趨炎附勢之徒,聽
左冷禪這么說,登時大聲歡呼:“岳先生當五岳派掌門,岳先生當五
岳派掌門!”華山派的一門弟子自是叫喊得更加起勁,只是這變故太
過出于意料之外,華山門人實難相信眼前所見乃是事實。

岳不群走到台邊,拱手說道:“在下與左師兄比武較藝,原盼點到為
止。但左師兄武功太高,震去了在下手中長劍,危急之際,在下但求
自保,下手失了分寸,以致左師兄雙目受損,在下心中好生不安。咱
們當尋訪名醫,為左師兄治療。”

台下有人說道:“刀劍不生眼睛,那能保得絕無損傷。”另一人道:
“閣下沒有趕盡殺絕,足見仁義。”岳不群道:“不敢!”他拱手不
語,也無下台之意。台下有人叫道:“那一個想做五岳派掌門,上台
去較量啊。”另一人道:“那一個招子太亮,上台去請岳先生剜了出
來,也無不可。”數百人齊聲叫喊:“岳先生當五岳派掌門!”

岳不群待人聲稍靜,朗聲說是道:“既是眾位抬愛,在下也不敢推
辭。五岳派今日新創,百廢待舉,在下只能總領其事。衡山的事務仍
請莫大先生主持。恆山事務仍由令狐沖賢弟主持。泰山的事務請玉磬
、玉音兩位道長,再會同天門師兄的門人建除道長,三人共同主持。
嵩山的事務嘛,左師兄眼睛不便,卻須斟酌……”

岳不群頓了一頓,眼光向嵩山派人群中射去,緩緩說道:“依在下之
見,暫時請湯英鶚湯師兄、陸柏陸師兄、會同左師兄,三位一同主理
日常事務。”陸柏大出意料之外,說道:“這個……這個……”嵩山
門人與別派人眾也都甚是詫異。湯英鶚長期來做左冷禪的副手,那也
罷了,陸柏適才一直出言與岳不群為難,冷嘲熱諷,甚是無禮,不料
岳不群居然不計前嫌,指定他會同主領嵩山派的事務。嵩山派門人本
來對左冷禪雙目被刺一事極為忿忿,許多人正欲俟機生事,但聽岳不
群派湯英鶚、陸柏、左冷禪三人料理嵩山事務,然則嵩山派一如原
狀,岳不群不來強加干預,登時氣憤稍平。岳不群道:“咱們五岳劍
派今日合派,若不和衷同濟,那么五派合并云云,也只有虛名而已。
大家今后都是份屬同門,再也休分彼此。在下無德無能,暫且執掌本
門門戶,種種興革,還須和眾位兄弟從長計議,在下不敢自專。現下
天色已晚,各位都辛苦了,便請到嵩山本院休息,喝酒用飯!”群雄
齊聲歡呼,紛紛奔下峰去。

岳不群下得台來,方証大師、沖虛道人等都過來向他道賀。方証和沖
虛本來擔心左冷禪混一五岳派后,野心不息,更欲吞并少林、武當,
為禍武林。各人素知岳不群乃謙謙君子,由他執掌五岳派門戶,自是
大為放心,因之各人的道賀之意均十分誠懇。

方証大師低聲道:“岳先生,此刻嵩山門下,只怕有人心懷叵測,欲
對施主不利。常言道得好,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施主
身在嵩山,可須小心在意。”岳不群道:“是,多謝方丈大師指點
。”方証道:“少室山與此相距只咫尺之間,呼應極易。”岳不群深
深一揖,道:“大師美意,岳某銘感五內。”

他又向沖虛道人、丐幫解幫主等說了几句話,快步走到令狐沖跟前,
問道:“沖兒,你的傷不礙事么?”自從他將令狐沖逐出華山以來,
這是第一次如此和顏悅色叫他‘沖兒’。令狐沖卻心中一寒,顫聲
道:“不……不打緊。”岳不群道:“你便隨我同去華山養傷,和你
師娘聚聚如何?”岳不群如在几個時辰前提出此事,令狐沖自是大喜
若狂,答應之不暇,但此刻竟大為躊躇,頗有些怕上華山。岳不群
道:“怎么樣?”

令狐沖道:“恆山派的金創藥好,弟子……弟子好了養傷,再來拜見
師父師娘。”

岳不群側頭凝視他臉,似要查察他真正的心意,過了好一會,才道:
“那也好!你安心養傷,盼你早來華山。”令狐沖道:“是!”掙扎
著站起來行禮。岳不群伸手扶住他右臂,溫言道:“不用啦!”令狐
沖身子一縮,臉上不自禁的露出了懼意。岳不群哼的一聲,眉間閃過
一陣怒色,但隨即微笑,嘆道:“你小師妹還是跟從前一樣,出手不
知輕重,總算沒傷到你要害!”跟著和儀和、儀清等恆山派二大弟子
點頭招呼,這才慢慢轉過身來。

數丈外有數百人等著,待岳不群走近,紛紛圍攏,大贊他武功高強,
為人仁義,處事得體,一片諂諛奉承聲中,簇擁著下峰。

令狐沖目送著師父的背影在山峰邊消失,各派人眾也都是走下峰去,
忽聽得背后一個女子聲音說道:“偽君子!”

令狐沖身子一幌,傷處劇烈疼痛,這‘偽君子’三字,便如是一個大
鐵椎般,在他當胸重重一擊,霎時之間,他几乎氣也喘不過來。
第三十五回:復仇

天色漸黑,封禪台旁除恆山派外已無旁人。儀和問道:“掌門師兄,
咱們也下去嗎?”她仍叫好令人狐沖‘掌門師兄’,顯是既不承認五
派合并,更不承認岳不群是本派掌門。令狐沖道:“咱們便在這里過
夜,好不好?”只覺和岳不群離開越遠越好,實不愿再到嵩山本院和
他見面。

他此言一出,恆山派許多女弟子都歡呼起來,人同此心,誰都不愿下
去。當日在福州城中,她們得悉師長有難,曾求華山派援手,岳不群
不顧‘五岳劍派,同氣連枝’之義,一口拒絕,恆山弟子對此一直耿
耿于懷。今日令狐沖又為岳靈珊所傷,自是人人氣憤,待見岳不群奪
得了五岳派掌門之位,各人均是不服,在這封禪台旁露宿一宵,倒是
耳目清淨。

儀清道:“掌門師兄不宜多動,在這里靜養最好。只是這位大哥……
”說時眼望盈盈。

令狐沖笑道:“這位不是大哥,是任大小姐。”盈盈一直扶著令狐沖
,聽他突然泄露自己身份,不由得大羞,急忙抽身站起,逃出數步。
令狐沖不防,身子向后便仰。儀琳站在他身旁,一伸手,托住他的左
肩,叫道:“小心了!”

儀和、儀清等早知盈盈和令狐沖戀情深摯,非比尋常。一個為情郎少
林寺舍命,一個為救她率領江湖豪士攻打少林寺。令狐沖就任恆山派
掌門人,這位任大小姐又親來道賀,擊破了魔教的奸謀,可說大有惠
于恆山派,聽得眼前這個虯髯大漢竟然便是任大小姐,都是驚喜交集
。恆山眾弟子心目中早就將這位任大小姐當作是未來的掌門夫人,相
見之下,甚是親熱。當下儀和等取出干糧、清水,分別吃了,眾人便
在封禪台旁和衣而臥。

令狐沖重傷之余,神困力竭,不久便即沉沉睡去。睡到中夜,忽聽得
遠處有女子聲音喝道:“什么人?”令狐沖雖受重傷,內力極厚,一
聽之下,便即醒轉,知是巡查守夜的恆山弟子盤問來人。聽得有人答
道:“五岳派同門,掌門人岳先生座下弟子林平之。”守夜的恆山弟
子問道:“夤夜來此,為了何事?”林平之道:“在下約得有人在封
禪台下相會,不知眾位師姊在此休息,多有得罪。”言語甚為有禮。

便在此時,一個蒼老的聲音從西首傳來:“姓林的小子,你在這里伏
下五岳派同門,想倚多為勝,找老道的麻煩嗎?”令狐沖認出是青城
派掌門余滄海,微微一驚:“林師弟與余滄海有殺父殺母的大仇,約
他來此,當是索還這筆血債了。”

林平之道:“恆山眾師姊在此歇宿,我事先并不知情。咱們另外覓處
所了斷,免得騷擾了旁人清夢。”余滄海仰天大笑,說道:“你是什
么東西?也配叫我這樣那樣么?你岳父新任五岳派掌門,我是瞧在他
臉上,才來聽你有什么話說。你有什么屁,趕快就放。要動手打架,
那便亮劍,讓我瞧瞧你林家的辟邪劍法,到底有什么長進。”

令狐沖慢慢坐起身來,月光之下,只見林平之和余滄海相對而立,相
距約有三丈。令狐沖心想:“那日我在衡山負傷,這余矮子想一掌將
我擊落死,幸得林師弟仗義,挺身而出,這才救了我一命。倘若當日
余矮子一掌打在我身上,令狐沖焉有今日?林師弟入我華山門下之后
,武功自是大有進境,但與余矮子相比,畢竟尚有不逮。他約余矮子
來此,想必師父、師娘定然在后相援。但若師父師娘不來,我自也不
能袖手不理。”

余滄海冷笑道:“你要是有種,便該自行上我青城山來尋仇,卻鬼鬼
祟祟的約我到這里來,又在這里伏下一批尼姑,好一齊向老道下手,
可笑啊可笑。”

儀和聽到這里,再也忍耐不住,朗聲說道:“姓林的小子跟你有恩有
仇,和我們恆山派有什么相干?你這矮道人便會胡說八道。你們盡可
拚個你死我活,咱們只是看熱鬧。你心中害怕,可不用將恆山派拉扯
在一起。”她對岳靈珊大大不滿,愛屋及烏,恨屋也及烏,連帶的將
岳靈珊的丈夫也憎厭上了。

余滄海與左冷禪一向交加情不壞,此次左冷禪又先后親自連寫了兩封
信,邀他上山觀禮,兼壯聲勢。余滄海來到嵩山之時,料定左冷禪定
然會當五岳派掌門,因此雖是與華山派門人有仇,卻絲毫不放在心上
,那知這五岳派掌門一席竟會給岳不群奪過了去,大為始料所不及,
覺得在嵩山殊無意味,即晚便欲下山。

青城派一行從嵩山絕頂下來之時,林平之走到他身旁,低聲相約,要
他今晚子時,在封禪台畔相會。林平之說話雖輕,措辭神情卻無禮已
極,令他難以推托。余滄海尋思:“你華山派新掌五岳派門戶,氣焰
不可一世,但你羽翼未丰,五岳派內四分五裂,我也不來怕你。只是
須得提防你邀約幫手,對我群起而攻。”他故意赴約稍遲,跟在林平
之身后,看他是否有大批幫手,眼見林平之竟孤身上峰赴約。他暗暗
心喜,本來帶齊了青城派門人,當下只帶了兩名弟子上峰,其余門人
則散布峰腰,見到有人上峰應援,即發聲示警。

上得峰來,見封禪台旁有多人睡臥,余滄海暗暗叫苦,心想:“三十
老娘,倒繃嬰兒。我只去查他有無帶同大批幫手上峰,沒想到他大批
幫手早在峰頂相候。老道身入伏中,可得籌划脫身之計。”

他素知恆山派的武功劍朮決不在青城派之下,雖然三位前輩師太圓
寂,令狐沖又身上受重傷,此刻恆山派中人材凋零,并無高手,但畢
竟人多勢眾,如果數百名尼姑結成劍陣圍攻,那可棘手得緊。待聽得
儀和如此說,雖然直呼自己為‘矮子’,好生無禮,言語之中顯是表
明兩不相助,不由得心中一寬,說道:“各位兩不相助,那是再好不
過。大家不妨把眼睛睜得大大的,且看我青城派的劍朮,與其華山派
劍法相較卻又如何。”頓了一頓,又道:“各位別以為岳不群僥幸勝
得嵩山左師兄,他的劍法便如何了不起。武林中各家各派,各有各的
絕技,華山劍法未必就能獨步天下。以我看來,恆山劍法就比華山高
明得多。”他這几句話的弦外之意,恆山門人如何聽不出來,儀和卻
不領他的情,說道:“你們兩個,要打便爽爽快快的動手,半夜三更
在這里嘰哩咕嚕,擾人清夢,未免太不識相。”

余滄海心下暗怒,尋思:“今日老道要對付姓林的小子,又落了單,
不能跟你們這些臭尼姑算帳。日后你恆山門人在江湖上撞在老道手中
,總教你們有苦頭吃的。”他為人極是小氣,一向又自尊自大慣了的
,武林后輩見到他若不恭恭敬敬的奉承,他已老大不高興,儀和如此
說話,倘在平時,他早就大發脾氣了。

林平之走上兩步,說道:“余滄海,你為了覬覦我家劍譜,害死我父
母雙親,我福威鏢局中數十口人丁,都死在你青城派手下,這筆血債
,今日要鮮血來償。”

余滄海氣往上沖,大聲道:“我親生孩兒死在你這小畜生手下,你便
不來找我,我也要將你這小狗千刀萬剮。你托庇華山門下,以岳不群
為靠山,難道就躲得過了?”嗆□一聲,長劍出鞘。這日正是十五,
皓月當空,他身子雖矮,劍刃卻長。月光與劍光映成一片,溶溶如水
,在他身前幌動,只這一拔劍,氣勢便大是不凡。

恆山弟子均想:“這矮子成名已久,果然非同小可。”

林平之仍不拔劍,又走上兩步,與余滄海相距已只丈余,側頭瞪視著
他,眼睛中如欲迸出火來。

余滄海見他并不拔劍,心想:“你這小子倒也托大,此刻我只須一招
‘碧淵騰蛟’,長劍挑起,便將你自小腹而至咽喉,划一道兩尺半的
口子。只不過你是后輩,我可不便先行動手。”喝道:“你還不拔
劍?”他蓄勢以待,只須林平之手按劍柄,長劍抽動,不等他長劍出
鞘,這一招‘碧淵騰蛟’便剖了他肚子。恆山弟子那就只能贊他出手
迅捷,不能說他突然偷襲。

令狐沖眼見余滄海手中長劍的劍尖不住顫動,叫道:“林師弟,小心
他刺你小腹。”

林平之一聲冷笑,驀地里疾沖上前,當真是動如脫兔,一瞬之間,與
余滄海相距已不到一尺,兩人的鼻子几乎要碰在一起。這一沖招式之
怪,無人想像得到,而行動之快,更是難以形容。他這么一沖,余滄
海的雙手,右手中的長劍,便都已到了對方的背后。他長劍無法彎過
來戳刺林平之的背心,而林平之左手已拿住了他右肩,右手按上了他
心房。

余滄海只覺‘肩井穴’上一陣酸麻,右臂竟無半分力氣,長劍便欲脫
手。

眼見林平之一招制住強敵,手法之奇,恰似岳不群戰勝左冷禪時所使
的招式,路子也是一模一樣,令狐沖轉過頭來,和盈盈四目交視,不
約而同的低呼:“東方不敗!”兩人都從對方的目光之中,看到了驚
恐和惶惑之意。顯然,林平之這一招,便是東方不敗當日在黑木崖所
使的功夫。
林平之右掌蓄勁不吐,月光之下,只見余滄海眼光中突然露出極大的
恐懼。林平之心中說不出的快意,只覺倘若一掌將他人震死了,未免
太過便宜了他。便在此時,只聽得遠處岳靈珊的聲音響了起來:“平
弟,平弟!爹爹叫你今日暫且饒他。”他一面呼喚,一面奔上峰來。
見到林平之和余滄海面對面的站著,不由得一呆。他搶前几步,見林
平之一手已拿住余滄海的要穴,一手按在他胸口,便噓了一口氣說
道:“爹爹說道,余觀主今日是客,咱們不可難為了他。”

林平之哼的一聲,搭在余滄海‘肩井穴’的左手加催內勁。余滄海穴
道中酸麻加甚,但隨即覺察到,對方內力實在平平無奇,苦在自己要
穴受制,否則以內功修為而論,和自己可差得遠了,一時之間,心下
悲怒交集,明明對方武功稀松平常,再練十年也不是自己對手,偏偏
一時疏忽,竟為他怪招所乘,一世英名固然付諸流水,而且他要報父
母大仇,多半不聽師父的吩咐,便即取了自己性命。

岳靈珊道:“爹爹叫你今日饒他性命。你要報仇,還怕他逃到天邊去
嗎?”

林平之提起左掌,拍拍兩聲,打了余滄海兩個耳光。余滄海怒極,但
對方右手仍然按在自己心房之上,這少年內力不濟,但稍一用勁,便
能震壞自己心脈,這一掌如將自己就此震死,倒也一了百了,最怕的
是他以第四五流的內功,震得自己死不死,活不活,那就慘了。

林平之打了他兩記耳光,一聲長笑,身子倒縱出去,已離開他有三丈
遠近,側頭向他瞪視,一言不發。余滄海挺劍欲上,但想自己以一代
宗主,一招之間便落了下風,眾目睽睽之下若再上前纏斗,那是痞棍
無賴的打法,較之比武而輸,更是羞恥百倍,雖跨出了一步,第二人
步卻不再踏出。林平之一聲冷笑,轉身便走,竟也不去理睬妻子。

岳靈珊頓了頓足,一瞥眼見到令狐沖坐在封禪台之側,當即走到他身
前,說道:“大師哥,你……你的傷不礙事罷?”令狐沖先前一聽到
她的呼聲,心中便已怦怦亂跳,這時更加心神激蕩,說道:“我……
我……我……”儀和向岳靈珊冷冷的道:“你放心,死不了!”岳靈
珊聽而不聞,眼光只是望著令狐沖,低聲說道:“那劍脫手,我……
我不是有心想傷你的。”令狐沖道:“是,我當然知道,我當然知
道……我……我……我當然知道。”他向來豁達洒脫,但在這小師妹
面前,竟是呆頭呆腦,變得如木頭人一樣,連說了三句‘我當然知
道’,直是不知所云。岳靈珊道:“你受傷很重,我十分過意不去,
但盼你不要見怪。”令狐沖道:“不,不會,我當然不會怪你。”岳
靈珊幽幽嘆了口氣,低下了頭,輕聲道:“我去啦!”令狐沖道:
“你……你要去了嗎?”失望之情,溢于言表。岳靈珊低頭慢慢走
開,快下峰時,站定腳步,轉身說道:“大師哥,恆山派來到華山的
兩位師姊,爹爹說我們多有失禮,很對不起來。我們一回華山,立即
向兩位師姊陪罪,恭送她們下山。”

令狐沖道:“是,很好,很……很好!”目送她走下山峰,背影在松
樹后消失,忽然想起,當時在思過崖上,她天天給自己送酒送飯,離
去之時,也總是這次么依依不舍,勉強想些說話出來,多講几句才
罷,直到后來她移情于林平之,情景才變。

他回思往事,情難自已,忽聽得儀和一聲冷笑,說道:“這女子有什
么好?三心二意,待人沒半點真情,跟咱們任大小姐相比,給人家提
鞋兒也不配。”

令狐沖一驚人,這才想起盈盈便在身邊,自己對小師妹如此失魂落魄
的模樣,當然都給她瞧在眼里了,不由得臉上一陣發熱。只見盈盈倚
著封禪台的一角,似在打盹,心想:“只盼她是睡著了才好。”但盈
盈如此精細,怎么會在這當兒睡著?令狐沖這么想,明知是自己欺騙
自己,訕訕的想找几句話來跟她說,卻又不知說什么好。

對付盈盈,他可立刻聰明起來,這時既無話可說,最好便是什么話都
不說,但更好的法子,是將她心思引開,不去想剛才的事,當下慢慢
躺倒,忽然輕輕哼了一聲,顯得觸到背上的傷痛。盈盈果然十分關
心,過來低聲問道:“碰痛了嗎?”令狐沖道:“還好。”伸過手
去,握住了她手。盈盈想要甩脫,但令狐沖抓得很緊。她生怕使力之
下,扭痛了他傷口,只得任由他握著。令狐沖失血極多,疲困殊甚,
過了一會,迷迷湖糊的也就睡著了。

次晨醒轉,已是紅日滿山。眾人怕驚醒了他,都沒敢說話。令狐沖覺
得手中已空,不知什么時候,盈盈已將手抽回了,但她一雙關切的目
光卻凝視著他臉。令狐沖向她微微一笑坐起身來,說道:“咱們回恆
山去罷!”

這時田伯光已砍下樹木,做了個擔架,當下與不戒和尚二人抬起令狐
沖,走下峰來。眾人行經嵩山本院時,只見岳不群站在門口,滿臉堆
笑的相送,岳夫人和岳靈珊卻不在其旁。令狐沖道:“師父,弟子不
能向你老人家叩頭告別了。”岳不群道:“不用,不用。等你養好傷
后,咱們再行詳談。我做這五岳派掌門,沒什么得力之人匡扶,今后
仗你相助的地方正多著呢。”令狐沖勉強一笑。不戒和田伯光抬著他
行走如飛,頃刻間走得遠了。
山道之上,盡是這次來嵩山聚會的群豪。到得山腳,眾人雇了几輛騾
車,讓令狐沖、盈盈等人乘坐。

傍晚時分,來到一處小鎮,見一家茶館的木棚下坐滿了人,都是青城
派的,余滄海也在其內。他見到恆山弟子到來,臉上變色,轉過了身
子。小鎮上別無茶館飯店,恆山眾人便在對面屋檐下的石階上坐下休
息。鄭萼和秦絹到茶館中去張羅了熱茶來給令狐沖喝。

忽聽得馬蹄聲響,大道上塵土飛揚,兩乘馬急馳而來。到得鎮前,雙
騎勒定,馬上一男一女,正是林平之和岳靈珊夫婦。林平之叫道:
“余滄海,你明知我不肯干休,干么不趕快逃走?卻在這里等死?”

令狐沖在騾子車中聽得林平之的聲音,問道:“是林師弟他們追上來
了?”秦絹坐在車中正服侍他喝茶,當下卷起車帷,讓他觀看車外情
景。

余滄海坐在板凳之上,端起了一杯茶,一口口的呷著,并不理睬,將
一杯茶喝干,才道:“我正要等你前來送死。”

林平之喝道:“好!”這‘好’字剛出口,便即拔劍下馬,反手挺劍
刺出,跟著飛身上馬,一聲吆喝,和岳靈珊并騎而去。站在街邊的一
名青城弟子胸口鮮血狂涌,慢慢倒下。

林平之這一劍出手之奇,實是令人難以想像。他拔劍下馬,顯是向余
滄海攻去。余滄海見他拔劍相攻,正是求之不得的事,心下暗喜,料
定一和他斗劍,便可取其性命,以報昨晚封禪台畔的奇恥大辱,日后
岳不群便來找自己的晦氣,理論此事,那也是將來的事了。那料到對
方的這一劍竟會在中途轉向,快如閃電般刺死一名青城弟子,便即策
馬馳去。余滄海驚怒之下,躍起追擊,但對方二人坐騎奔行迅速,再
也追趕不上。

林平之這一劍奇幻莫測,迅捷無倫,令狐沖只看得撟舌不下,心想:
“這一劍若是向我刺來,如果我手中沒有兵刃,那是決計無法抵擋,
非給他刺死不可。”他自忖以劍朮而論,林平之和自己相差極遠,可
是他適才這一招如此快法,自己卻確無拆解之方。

余滄海指著林平之馬后的飛塵,頓足大罵,但林平之和岳靈珊早已去
得遠了,那里還聽得到他的罵聲?他滿腔怒火,無處發泄,轉身罵
道:“你們這些臭尼姑,明知姓林的要來,便先得過來為他助威開
路。好,姓林的小畜生逃走了,有膽子的,便過來決一死戰。”恆山
弟子比青城派人數多上數倍,兼之有不戒和尚、盈盈、桃谷六仙、田
伯光等好手在內,倘若動手,青城派決無勝望。雙方強弱懸殊,余滄
海不是不知,但他狂怒之下,雖然向來老謀深算,這時竟也按捺不
住。

儀和當即抽出長劍,怒道:“要打便打,誰還怕了你不成?”

令狐沖道:“儀和師姊,別理會他。”

盈盈向桃谷六仙低聲說了几句話。桃根仙、桃干仙、桃枝仙、桃葉仙
四人突然間飛身而起,扑向系在涼棚上的一匹馬。

那馬便是余滄海的坐騎。只聽得一聲嘶鳴,桃谷四仙已分別抓住那馬
的四條腿,四下里一拉,豁啦一聲巨響,那馬竟被撕成了四片,臟腑
鮮血,到處飛濺。這馬腿高身壯,竟然被桃谷四仙以空手撕裂,四人
內力之強,實是罕見。青城派弟子無不駭然變色,連恆山門人也都嚇
得心下怦怦亂跳。

盈盈說道:“余老道,姓林的跟你有仇。我們兩不相幫,只是袖手旁
觀,你可別牽扯上我們。當真要打,你們不是對手,大家省些力氣
罷。”

余滄海一驚之下,氣勢怯了,刷的一聲,將長劍還入鞘中,說道:
“大家既是井水不犯河水,那就各走各路,你們先請罷。”盈盈道:
“那可不行,我們得跟著你們。”余滄海眉頭一皺,問道:“那為什
么?”盈盈道:“實不相瞞,那姓林的劍法太怪,我們須得看個清
楚。”令狐沖心頭一凜,盈盈這句話正說中了他的心事,林平之劍朮
之奇,連‘獨孤九劍’也無法破解,確是非看個清楚不可。

余滄海道:“你要看那小子的劍法,跟我有什么相干?”這句話一出
口,便知說錯了,自己與林平之仇深似海,林平之決不會只殺一名青
城弟子,就此罷手,定然又會再來尋仇。恆山派眾人便是要看林平之
如何使劍,如何來殺戮他青城派的人眾。

任何學武之人,一知有奇特的武功,定欲一睹為快,恆山派人人使
劍,自不肯放過這大好機會。只是他們跟定了青城派,倒似青城派已
成待宰的羔羊,只看屠夫如何操刀一割,世上欺人之甚,豈有更逾于
此?他心下大怒,便欲反唇相譏,話到口邊,終于強行忍住,鼻孔中
哼了上聲,心道:“這姓林的小子只不過忽使怪招,卑鄙偷襲,兩次
都攻了我一個措手不及,難道他還有什么真實本領?否則的話,他又
怎么不敢跟我正大光明的動手較量?好,你們跟定了,叫你們看得清
楚,瞧道爺怎地一劍一劍,將這小畜生斬成肉醬。”

他轉過身來,回到涼棚中坐定,拿起茶壺來斟茶,只聽得嗒嗒嗒之聲
不絕,卻是右手發抖,茶壺蓋震動作聲。適才林平之在他跟前,他鎮
定如恆,慢慢將一杯茶呷干,渾沒將大敵當前當一回事,可是此刻心
中不住說:“為什么手發抖?為什么手發抖?”勉力運氣寧定,茶壺
蓋總是不住的發響。他門下弟子只道是師父氣得厲害,其實余滄海內
心深處,卻知自己實在是害怕之極,林平之這一劍倘若刺向自己,決
計抵擋不了。

余滄海喝了一杯茶后,心神始終不能寧定,吩咐眾弟子將死去的弟子
抬了,到鎮外荒地掩埋,余人便在這涼棚中宿歇。鎮上居民遠遠望見
這一伙人斗毆殺人,早已嚇得家家閉門,誰敢過來瞧上一眼?

恆山派一行散在店鋪與人家的屋檐下。盈盈獨自坐在一輛騾車之中,
與令狐沖的騾車離得遠遠地。雖然她與令狐沖的戀情早已天下知聞,
但她□腆之情,竟不稍減。恆山女弟子替令狐沖敷傷換藥,她正眼也
不去瞧。鄭萼、秦絹等知她心意,不斷將令狐沖傷勢情形說給她聽,
盈盈只微微點頭,不置一辭。

令狐沖細思林平之這一招劍法,劍招本身并沒什么特異,只是出手實
在太過突兀,事先絕無半分朕兆,這一招不論向誰攻出,就算是絕頂
高手,只怕也難以招架。當日在黑木崖上圍攻東方不敗,他手中只持
一枚繡花針,可是四大高手竟然無法與之相抗,此刻細想,并非由于
東方不敗內功奇高,也不是由于招數極巧,只是他行動如電,攻守進
退,全然出于對手意料之外。林平之在封禪台旁制住余滄海,適才出
劍刺死青城弟子,武功路子便與東方不敗一模一樣,而岳不群刺瞎左
冷禪雙目,顯然也便是這一路功夫。辟邪劍法與東方不敗所學的‘葵
花寶典’系出同源,料來岳一群與林平之所使的,自然便是‘辟邪劍
法’了。念及此處,不禁搖頭,喃喃道:“辟邪,辟邪!辟什么邪?
這功夫本身便邪得緊。”心想:“當今之世,能對付得這門劍法的,
恐怕只有風太師叔。我傷愈之后,須得再上華山,去向風太師叔請
教,求他老人家指點破解之法。風太師叔說過不見華山派的人,我此
刻可已不是華山派的了。”又想:“東方不敗已死。岳不群是我師
父,林平之是我師弟,他二人決計不會用這劍法來對付我,然則又何
必去鑽研破解這路劍法的法門?”突然間想起一事,猛地坐起身來,
一動之下,騾車一震,傷口登時奇痛,忍不住哼了一聲。

秦絹站在車旁,忙問:“要喝茶嗎?”令狐沖道:“不要。小師妹,
請你去請任姑娘過來。”秦絹答應了。

過了一會,盈盈隨著秦絹過來,淡淡問道:“什么事?”
令狐沖道:“我忽然想起了一件事。你爹爹曾說,你教中那部‘葵花
寶典’是他傳給東方不敗的。當時我總道‘葵花寶典’上所載的功
夫,一定不及你爹爹自己修習的神功,可是……”盈盈道:“可是我
爹爹的武功,后來卻顯然不及東方不敗,是不是?”令狐沖道:“正
是。這其中的緣由,我可不明白了。”學武之人見到武學奇書,決無
自己不學而傳給旁人之理,就算是父子、夫妻、師徒、兄弟、至親至
愛之人,也不過是共同修習。舍己為人,那可大悖常情。

盈盈道:“這事我也問過爹爹。他說:第一,這部寶典上的武功是學
不得的,學了大大有害。第二,他也不知寶典上的武功學成之后,竟
有如此厲害。”令狐沖道:“學不得的?那為什么?”盈盈臉上一
紅,道:“為什么學不得,我哪里知道?”頓了一頓,又道:“東方
不敗如此下場,有什么好?”

令狐沖“嗯”了一聲,內心隱隱覺得,師父似乎正在走上東方不敗的
路子。他這次擊敗左冷禪,奪到五岳派掌門人之位,令狐沖殊無絲毫
喜歡之情。‘千秋萬載,一統江湖’黑木崖上所見情景、所聞諛辭,
在他心中,似乎漸漸要與岳不群連在一起了。

盈盈低聲道:“你靜靜的養傷,別胡思亂想,我去睡了。”令狐沖
道:“是。”掀開車帷,只見月光如水,映在盈盈臉上,突然之間,
心下只覺十分的對她不起。盈盈慢慢轉過身去,忽道:“你那林師
弟,穿的衣衫好花。”說了這句話,走向自己騾車。

令狐沖微微奇怪:“她說林師弟穿的衣衫好花,那是什么意思?林師
弟剛做新郎,穿的是新婚時的衣飾,那也沒什么希奇。這女孩子,不
注意人家的劍法,卻去留神人家的衣衫,真是有趣。”他一閉眼,腦
海中出現的只是林平之那一劍刺出時的閃光,到底林平之穿的是什么
花式的衣衫,可半點也想不起來。

睡到中夜,遠遠聽得馬蹄聲響,兩乘馬自西奔來,令狐沖坐起身來,
掀開車帷,但見恆山弟子和青城人眾一個個都醒了轉來。恆山眾弟子
立即七個一群,結成了劍陣,站定方位,凝立不動。青城人眾有的沖
向路口,有的背靠土牆,遠不如恆山弟子的鎮定。

大路上兩乘馬急奔而至,月光下望得明白,正是林平之夫婦。林平之
叫道:“余滄海,你為了想偷學我林家的辟邪劍法,害死了我父母。
現下我一招一招的使給你看,可要瞧仔細了。”他將馬一勒,飛身下
馬,長劍負在背上,快步向青城人眾走來。

令狐沖一定神,見他穿的是一件翠綠衫子,袍子角和衣袖上都繡了深
黃色的花朵,金線滾邊,腰中系著一條金帶,走動時閃閃生光,果然
是十分的華麗燦爛,心想:“林師弟本來十分朴素,一做新郎,登時
大不相同了。那也難怪,少年得意,娶得這樣的媳婦,自是興高采
烈,要盡情的打扮一番。”

昨晚在封禪台側,林平之空手襲擊余滄海,正是這么一副模樣,此時
青城派豈容他故技重施?余滄海一聲呼喝,便有四名弟子挺劍直上,
兩把劍分刺他左胸右胸,兩把劍分自左右橫掃,斬其雙腿。

桃谷六仙看得心驚,忍不住呼叫。三個人叫道:“小子,小心!”另
外三個叫道:“小心,小子!”

林平之右手伸出,在兩名青城弟子手腕上迅速無比的一按,跟著手臂
回轉,在斬他下盤的兩名青城弟子手肘下一推,只聽得四聲慘呼,兩
人倒了下來。這兩人本以長劍刺他胸膛,但給他在手腕上一按,長劍
回轉,竟插入了自己小腹。林平之叫道:“辟邪劍法,第二招和第三
招!看清楚了吧?”轉身上鞍,縱馬而去。

青城人眾驚得呆了,竟沒上前追趕。看另外兩名弟子時,只見一人的
長劍自下而上的刺入了對方胸膛,另一人也是如此。這二人均已氣
絕,但右手仍然緊握劍柄,是以二人相互連住,仍直立不倒。

林平之這么一按一推,令狐沖看得分明,又是驚駭,又是佩服,心
道:“高明之極,這確是劍法,不是擒拿。只不過他手中沒有持劍而
已。”

月光映照之下,余滄海矮矮的人形站在四具尸體之旁,呆呆出神。青
城群弟子圍在他的身周,離得遠遠地,誰都不敢說話。

隔了良久,令狐沖從車中望出去,見余滄海仍是站立不動,他的影子
卻漸漸拉得長了,這情景說不盡的詭異。有些青城弟子已走了開去,
有些坐了下來,余滄海仍是僵了一般。令狐沖心中突然生起了一陣憐
憫之意,這青城派的一代宗匠給人制得一籌莫展,束手待斃,不自禁
的代他難過。

睡意漸濃,便合上了眼,睡夢中忽覺騾車馳動,跟著聽得吆喝之聲,
原來已然天明,眾人啟行上道。他從車帷邊望出去,筆直的大道上,
青城派師徒有的乘馬,有的步行,瞧著他們零零落落的背影,只覺說
不出的淒涼,便如是一群待宰的牛羊,自行走入屠場一般。他想:
“這群人都知林平之定會再來,也都知道決計無法與之相抗,倘若分
散逃走,青城一派就此毀了。難道林平之找上青城山去,松風觀中竟
然無人出來應接?”

中午時分,到了一處大鎮甸上,青城人眾在酒樓中吃喝,恆山派群徒
便在對面的飯館打尖。隔街望見青城師徒大塊肉大碗酒的大吃大喝,
群尼都是默不作聲。各人知道,這些人命在旦夕,多吃得一頓便是一
頓。

行到未牌時分,來到一條江邊,只聽得馬蹄聲響,林平之夫婦又縱馬
馳來。儀和一聲口哨,恆山人眾都停了下來。

其時紅日當空,兩騎馬沿江奔至。馳到近處,岳靈珊先勒定了馬,林
平之繼續前行。余滄海一揮手,眾弟子一齊轉身,沿江南奔。林平之
哈哈大笑,叫道:“余矮子,你逃到哪里去?”縱馬沖來。

余滄海猛地回身一劍,劍光如虹,向林平之臉上刺去。這一劍勢道竟
如此厲害,林平之似乎吃了一驚,急忙拔劍擋架。青城群弟子紛紛圍
上。余滄海一劍緊似一劍,忽而竄高,忽而伏低,這個六十左右的老
者,此刻矯健猶勝少年,手上劍招全采攻勢。八名青城弟子長劍揮
舞,圍繞在林平之馬前馬后,卻不向馬匹身上砍斬。

令狐沖看得几招,便明白了余滄海的用意。林平之劍法的長處,在于
變化莫測,迅若雷電,他騎在馬上,這長處便大大打了個折扣,如要
驟然進攻,只能身子前探,胯下的坐騎可不能像他一般趨退若神,令
人無所捉摸。八名青城弟子結成劍網,圍在馬匹周圍,旨在迫得林平
之不能下馬。令狐沖心想:“青城掌門果非凡庸之輩,這法子極是厲
害。”

林平之劍法變幻,甚是奇妙,但既身在馬上,余滄海便盡自抵敵得
住,令狐沖又看了數招,目光便射向遠處的岳靈珊,突然間全身一
震,大吃一驚。

只見六名青城弟子已圍住了她,將她慢慢擠向江邊。跟著她所乘馬匹
肚腹中劍,長聲悲嘶,跳將起來,將她從馬背上摔了下來。岳靈珊身
子一側,架開削來的兩劍,站起身來。六名青城弟子奮力進攻,猶如
拼命一般,令狐沖認得有侯人英和洪人雄兩人在內。侯人英左手使
劍,仍極悍勇。岳靈珊雖學過思過崖上所刻的五派劍法,青城派劍法
卻沒學過。石壁上的劍招對她而言,都是太過高明,她其實并未真正
學會,只是經父親指點后,略得形似而已。在封禪台側以泰山劍法對
付泰山派好手,以衡山劍法對付衡山派掌門,令對方大吃一驚,頗具
先聲奪人的鎮懾之勢,但以之對付青城弟子,卻無此效。令狐沖只看
得數招,便知岳靈珊無法抵擋,正焦急間,忽聽得“啊”的一聲長
叫,一名青城弟子的左臂被岳靈珊以一招衡山劍法的巧招削斷。令狐
沖心中一喜,只盼這六名弟子就此嚇退,豈知其余五人固沒退開半
步,連那斷了左臂之人,也如發狂般扑上。岳靈珊見他全身浴血,神
色可怖,嚇得連退數步,一腳踏空,摔在江邊的碎石灘上。

令狐沖驚呼一聲,叫道:“不要臉,不要臉!”忽聽盈盈說道:“那
日咱們對付東方不敗,也就是這個打法。”不知在什么時候,她到了
身邊。令狐沖心想不錯,那日黑木崖之戰,己方四人已然敗定,幸虧
盈盈轉而進攻楊蓮亭,分散了東方不敗的心神,才致他死命。此刻余
滄海所使的正便是這個計策,他們如何擊斃東方不敗,余滄海自然不
知,只是情急智生,想出來的法子竟然不謀而合。料想林平之見到愛
妻遇險,定然分心,自當回身去救,不料他全力和余滄海相斗,竟然
全不理會妻子身處奇險。

岳靈珊摔倒后便即躍起,長劍急舞。六名青城弟子知道青城一派的存
亡,自己的生死,決于是否能在這一役中殺了對手,都是不顧性命的
進逼。那斷臂之人已拋去長劍,著地打滾,右臂向岳靈珊小腿攬去。
岳靈珊大驚,叫道:“平弟,平弟,快來助我!”

林平之朗聲道:“余矮子要瞧辟邪劍法,讓他瞧個明白,死了也好閉
眼!”奇招迭出,只壓得余滄海透不過氣來。他辟邪劍法的招式,余
滄海早已詳加鑽研,盡數了然于胸,可是這些并無多大奇處的招式之
中,突然間會多了若干奇妙之極的變化,更以猶如雷轟電閃般的手法
使出,只逼得余滄海怒吼連連,越來越是狼狽。余滄海知道對手內力
遠不如己,不住以劍刃擊向林平之的長劍,只盼將之震落脫手,但始
終碰它不著。

令狐沖大怒,喝道:“你……你……你……”他本來還道林平之給余
滄海纏住了,分不出手來相救妻子,聽他這么說,竟是沒將岳靈珊的
安危放在心上,所重視的只是要將余滄海戲弄個夠。這時陽光猛烈,
遠遠望見林平之嘴角微斜,臉上露出又是興奮又是痛恨的神色,想見
他心中充滿了復仇的快意。若說像貓兒捉到了老鼠,要先殘酷折磨,
再行咬死,貓兒對老鼠卻決無這般痛恨和惡毒。

岳靈珊又叫:“平弟,平弟,快來!”聲嘶力竭,已然緊急萬狀。林
平之道:“這就來啦,你再支持一會兒,我得把辟邪劍法使全了,好
讓他看個明白。余矮子跟我們原沒怨仇,一切都是為了這‘辟邪劍
法’,總得讓他把這劍法有頭有尾的看個分明,你說是不是?”他慢
條□理的說話,顯然不是說給妻子聽,而是在對余滄海說,還怕對方
不明白,又加了句:“余矮子,你說是不是?”他身法美妙,一劍一
指,極盡都雅,神態之中,竟大有華山派女弟子所學‘玉女劍十九
式’的風姿,只是帶著三分陰森森的邪氣。

令狐沖原想觀看他辟邪劍法的招式,此刻他向余滄海示全豹,正是再
好不過的機會。但他挂念岳靈珊的安危,就算料定日后林平之定會以
這路劍招來殺他,也決無余裕去細看一招,耳聽得岳靈珊連聲急叫,
再也忍耐不住,叫道:“儀和師姊,儀清師姊,你們快去救岳姑娘。
她……她抵擋不住了。”

儀和道:“我們說過兩不相助,只怕不便出手。”

武林中人最講究‘信義’二字。有些旁門左道的人物,盡管無惡不
作,但一言既出,卻也是決無反悔,倘若食言而肥,在江湖上頗為人
所不齒。連田伯光這等采花大盜,也得信守諾言。令狐沖聽儀和這么
說,知道確是實情,前晚在封禪台之側,她們就已向余滄海說得明
白,決不插手,如果此刻有人上前相救岳靈珊,那確是大大損及恆山
一派的令譽,不由得心中大急,說道:“這……這……”叫道:“不
戒大師呢?田伯光呢?”

秦絹道:“他二人昨天便跟桃谷六仙一起走了,說道瞧著余矮子的模
樣太也氣悶,要去喝酒。再說,他們八個也都是恆山派的……”

盈盈突然縱身而出,奔到江邊,腰間一探,手中已多了兩柄短劍,朗
聲說道:“你們瞧清楚了,我是日月神教任教主之女,任盈盈便是,
可不是恆山派的。你們六個大男人,合手欺侮一個女流之輩,教人看
不過去。任姑娘路見不平,這椿事得管上一管。”

令狐沖見盈盈出手,不禁大喜,吁了一口長氣,只覺傷口劇痛,坐倒
車中。
青城六弟子對盈盈之來,竟全不理睬,仍拚命向岳靈珊進攻。岳靈珊
退得几步,□的一聲,左足踩入了江水之中。她不識水性,一足入
水,心中登時慌了,劍法更是散亂。便在此時,只覺左肩頭一痛,敵
人刺了一劍。那斷臂人乘勢扑上,伸右臂攬住了她右腿。岳靈珊長劍
砍下,中其背心,那斷臂人張嘴往她腿上狠命咬落。岳靈珊眼前一
黑,心道:“我就這么死了?”遙見林平之斜斜刺出一劍,左手捏著
劍訣,在半空中划個弧形,姿式俊雅,正自好整以暇的賣弄劍法。她
心頭一陣氣苦,險些暈去,突然間眼前兩把長劍飛起,跟著扑通、扑
通聲響,兩名青城弟子摔入了江中。岳靈珊意亂神迷,摔倒在地。盈
盈舞動短劍,十余招間,余下五名青城弟子盡皆受傷,兵刃脫手,只
得退開。盈盈將那垂死獨臂人踢開,將岳靈珊拉起,只見她下半身浸
透入江中,裙子盡濕,衣裳上濺滿了鮮血,當下扶著她走上江岸。

只聽得林平之叫道:“我林家的辟邪劍法,你們都看清楚了嗎?”劍
光閃處,圍在他馬旁的一名青城弟子眉心中劍。他哈哈大笑,叫道:
“方人智,你這惡賊,如此死法,可便宜了你!”他一提□繩,坐騎
從正在倒下去的方人智身上躍過,馳了出來。

余滄海筋疲力竭,那敢追趕?

林平之勒馬四顧,突然叫道:“你是賈人達!”縱馬向前。賈人達本
就遠遠縮在一旁,見他追來,大叫一聲,轉身狂奔。林平之卻也并不
急趕,縱馬緩緩追上,長劍挺出,刺中他右腿。賈人達扑地摔倒。林
平之一提□繩,馬蹄便往他身上踏去。賈人達長聲慘呼,一時卻不得
便死。林平之大笑聲中,拉轉馬頭,又縱馬往他身上踐踏,來回數
次,賈人達終于寂無聲息。

林平之更不再向青城派眾人多瞧一眼,縱馬馳到岳靈珊和盈盈的身
邊,向妻子道:“上馬!”

岳靈珊向他怒目而視,過了一會,咬牙說道:“你自己去好了。”林
平之問道:“你呢?”岳靈珊道:“你管我干什么?”林平之向恆山
派群弟子瞧了一眼,冷笑一聲,雙腿一挾,縱馬絕塵而去。

盈盈決計料想不到,林平之對他新婚妻子竟會如此絕情,不禁愕然,
說道:“林夫人,你到我車中歇歇。”岳靈珊淚水盈眶,竭力忍住不
讓眼淚流下,嗚咽道:“我……我不去。你……你為什么要救我?”
盈盈道:“不是我救你,是你大師哥令狐沖要救你。”岳靈珊心中一
酸,再也忍耐不住,眼淚涌出,說道:“你……請你借我一匹馬。”
盈盈道:“好。”轉身去牽了一匹馬過來。岳靈珊道:“多謝,你
……你……”躍上馬背,勒馬轉向東行,和林平之所去方向相反,似
是回向嵩山。

余滄海見她馳過,頗覺詫異,但也沒加理會,心想:“過了一夜,這
姓林的小畜生又會來殺我們几人,要將我眾弟子一個個都殺了,叫我
孤另另的一人,然后再向我下手。”

令狐沖不忍看余滄海這等失魂落魄的模樣,說道:“走罷!”趕車的
應道:“是!”一聲吆喝,鞭子在半空中虛擊一記,拍的一聲,騾子
拖動車子,向前行去。令狐沖“咦”的一聲。他見岳靈珊向東回轉,
心中自然而然的想隨她而去,不料騾車卻向西行。他心中一沉,卻不
能吩咐騾車折向東行,掀開車帷向后望去,早已瞧不見她的背影,心
頭沉重:“她身上受傷,孤身獨行,無人照料,那便如何是好?”忽
聽得秦絹說道:“她回去嵩山,到她父母身邊,甚是平安,你不用擔
心。”

令狐沖心下一寬,道:“是。”心想:“秦師妹心細得很,猜到了我
的心思。”

次日中午,一行人在一家小飯店中打尖。這飯店其實算不上是什么
店,只是大道旁的几間草棚,放上几張板桌,供過往行人喝茶買飯。
恆山派人眾涌到,飯店中便沒這許多米,好在眾人帶得有米,連鍋子
碗筷等等也一應俱備,當下便在草棚旁埋鍋造飯。

令狐沖車中坐得久了,甚是氣悶,在恆山派金創藥內服外敷之下,傷
勢已好了許多,鄭萼與秦絹二人攜扶著他,下車來在草棚中坐著休
息。

他眼望見東邊,心想:“不知小師妹會不會來?”只見大道上塵土飛
揚,一群人從東而至,正是余滄海等一行。青城派人眾來到草棚外,
也即坐下做飯打尖。余滄海獨自坐在一張板桌之旁,一言不發,呆呆
出神。顯然他自知命運已然注定,對恆山派眾人也不徊避忌憚,當真
是除死無大事,不論恆山派眾人瞧見他如何死法,都沒什么相干。

過不多久,西首馬蹄聲響,一騎馬緩緩行來,馬上乘客錦衣華服,正
是林平之。他在草棚外勒定了馬,見青城派眾人對他正眼也不瞧上一
眼,各人自顧煮飯的煮飯,喝茶的喝茶。這情形倒大出他意料之外,
當下哈哈一笑,說道:“你們不動手,我一樣的要殺人。”躍下馬
來,在馬臀上一拍,那馬踱了開去,自去吃草。他見草棚中尚有兩張
空著的板桌,便去一張桌旁坐下。

他一進草棚,令狐沖便聞到一股濃洌的香氣,但見林平之的服色考究
之極,顯是衣衫上都薰了香,帽子上綴著一塊翠玉,手上戴了只紅寶
石戒指,每只鞋頭上都縫著兩枚珍珠,直是家財萬貫的豪富公子打
扮,那里像是個武林人物?

令狐沖心想:“他家里本來開福威鏢局,原是個極有錢的富家公子。
在江湖上吃了几年苦,現下學成了本事,那是要好好享用一番了。”
只見他從懷中取出一塊雪白的綢帕,輕輕抹了抹臉。他相貌俊美,這
几下取帕、抹臉、抖衣,簡直便如是戲台上的花旦。林平之坐定后,
淡淡的道:“令狐兄,你好!”令狐沖點了點頭,道:“你好!”
林平之側過頭去,見一名青城弟子捧了一壺茶上來,給余滄海斟茶,
說道:“你叫于人豪,是不是?當年到我家來殺人,便有你的份兒。
你便化成了灰,我也認得。”于人豪將茶壺往桌上重重一放,倏地回
身,手按劍柄,退后兩步,說道:“老子正是于人豪,你待怎地?”
他說話聲音雖粗,卻是語音發顫,臉色鐵青。林來之微微一笑,道:
“英雄豪杰,青城四秀!你排第三,可沒半點豪杰的氣概,可笑啊可
笑。”

‘英雄豪杰,青城四秀’,是青城派武功最強的四名弟子,侯人英、
洪人雄、于人豪、羅人杰。其中羅人杰已在江南醉仙樓頭曾令狐沖所
殺,其余三人都在眼前。林平之又冷笑一聲,說道:“那位令狐兄曾
道:‘狗熊野豬,青城四獸’,他將你們比作野獸,那還是看得起你
們了。依我看來,哼哼,只怕連禽獸也不如。”

于人豪又怕又氣,臉色更加青了,手按劍柄,這把劍卻始終沒拔將出
來。

便在此時,東首傳來馬蹄聲響,兩騎馬快奔而至,來到草棚前,前面
一人勒住了馬。眾人回頭一看,有的人“咦”的一聲,叫了出來。前
面馬上坐的是個身材肥矮的駝子,正是外號‘塞北明駝’的木高峰。
后面一匹馬上所乘的卻是岳靈珊。

令狐沖一見到岳靈珊,胸口一熱,心中大喜,卻見岳靈珊雙手被服縛
背后,坐騎的□繩也是牽在木高峰手中,顯是被他擒住了,忍不住便
要發作,轉念又想:“她丈夫便在這里,何必要我外人強行出頭?倘
若她丈夫不理,那時再設法相救不遲。”林平之見到木高峰到來,當
真如同天上掉下無數寶貝來一般,喜悅不勝,尋思:“害死我爹爹媽
媽的,也有這駝子在內,不料陰差陽錯,今日他竟會自己送將上來,
真叫做老天爺有眼。”

木高峰卻不識得林平之。那日在衡山劉正風家中,二人雖曾相見,但
林平之裝作了個駝子,臉上貼滿了膏藥,與此刻這樣一個玉樹臨風般
的美少年,自是渾不相同,后來雖知他是假裝駝子,卻也沒見過他真
面目。木高峰轉頭向岳靈珊道:“難得有許多朋友在此,咱們走遠點
的為是。”他一聲吆喝,縱馬便行。

早一日岳靈珊受傷獨行,想回到嵩山爹娘身畔,但行不多時,便遇上
了木高峰。木高峰心眼兒極窄,那日與岳不群較量內功不勝,后來林
震南夫婦又被他救了去,心下引為奇恥大辱,后來聽得林震南的兒子
林平之投入華山門下,又娶岳不群之女為妻,料想這部‘辟邪劍譜’
自然也帶入了華山門下,更是氣惱萬分。五岳派開宗立派,他也得到
了消息,只是五岳劍派中人素來瞧他不起,左冷禪也沒給他請柬。他
心中氣不過,伏在嵩山左近,只待五岳派門人下山,若是成群結隊,
有長輩同行,他便不露面,只要有人落了單,他便要暗中料理几個,
以泄心中之憤。但見群雄紛紛下山,都是數十人、數百人同行,欲待
下手,不得其便,好容易見到岳靈珊單騎奔來,當即上前截住。岳靈
珊武功本就不及木高峰,加之身上受傷,木高峰又是忽施偷襲,占了
先機,終于被他所擒。木高峰聽她口出恫嚇之言,說是岳不群的女
兒,更是心花怒放,當下想定主意,要將她藏在一個隱秘之所,再要
岳不群用‘辟邪劍譜’來換行人。一路上縱馬疾行,不料卻撞見了青
城、恆山兩派人眾。

岳靈珊心想:“此刻若教他將我帶走了,那里還有人來救我?”顧不
得肩頭頭傷勢,斜身從馬背上摔了下來。木高峰喝道:“怎么啦?”
躍下馬來,俯身往岳靈珊背上抓去。

令狐沖心想林平之決不能眼睜睜的瞧著妻子為人所辱,定會出手相
救,那知林平之全不理會,從左手衣袖中取出一柄泥金柄摺扇,輕輕
揮動,一個翡翠扇墜不住幌動。其時三月天時,北方冰雪初銷,那里
用得著扇子?他這么裝模作樣,顯然只不過故示閉暇。

木高峰抓著岳靈珊背心,說道:“小心摔著了。”手臂一舉,將她放
上馬鞍,自己躍上馬背,又欲縱馬而行。

林平之說道:“姓木的,這里有人說道,你的武功甚是稀松平常,你
以為如何?”

木高峰一怔,眼見林平之獨坐一桌,既不似青城派的,也不似是恆山
派的,一時摸不清他的來路,便問:“你是誰?”林平之微笑道:
“你問我干什么?說你武功稀松平常的,又不是我。”木高峰道:
“是誰說的?”林平之拍的一聲,扇子合了攏來,向余滄海一指,
道:“便是這位青城派的余觀主。他最近看到了一路精妙劍朮,乃是
天下劍法之最,好像叫作辟邪劍法。”

木高峰一聽到‘辟邪劍法’四字,精神登時大振,斜眼向余滄海瞧
去,只見他手中捏著茶杯,呆呆出神,對林平之的話似是聽而不聞,
便道:“余觀主,恭喜你見到了辟邪劍法,這可不假罷?”

余滄海道:“不假!在下確是從頭至尾、一招一式都見到了。”木高
峰又驚又喜,從馬背上一躍進而下,坐到余滄海的桌畔,說道:“聽
說這劍譜給華山派的岳不群得了去,你又怎地見到了?”余滄海道:
“我沒見到劍譜,只見到有人使這路劍法。”木高峰道:“哦,原來
如此。辟邪劍法有真有假,福州福威鏢局的后人,就學得了一套他媽
的辟邪劍法,使出來可教人笑掉了牙齒。你所見到的,想必是真的
了?”余滄海道:“我也不知是真是假,使這路劍之人,便是福州鏢
局的后人。”木高峰哈哈大笑,說道:“枉為你是一派宗主,連劍法
的真假也分不出。福威鏢局的那個林震南,不就是死在你手下的嗎
?”余滄海道:“辟邪劍法的真假,我確然分不出。你木大俠見識高
明,定然分得出了。”木高峰素知這矮道人武功見識,俱是武林中第
一流的人才,忽然說這等話,定是別有深意,他嘿嘿的干笑數聲,環
顧四周,只見每個人都是在瞧著他,神色甚是古怪,倒似自己說錯了
極要緊的話一般,便道:“倘若給我見到,好歹總分辨得出。”

余滄海道:“木大俠要看,那也不難。眼前便有人會使這路劍法。”
木高峰心中一凜,眼光又向眾人一掃,見到林平之神情最是漫不在
乎,問道:“是這少年會使嗎?”余滄海道:“佩服,佩服!木大俠
果然眼光高明,一眼便瞧了出來。”

木高峰上上下下的打量林平之,見他服飾華麗,便如是個家財豪富的
公子哥兒,心想:“余矮子這么說,定有陰謀詭計要對付我。對方人
多,好漢不吃眼前虧,不用跟他們糾纏,及早動身的為是,只要岳不
群的女兒在我手中,不怕他不拿劍譜來贖。”當即打個哈哈,說道:
“余矮子,多日不見,你還是這么愛開玩笑。駝子今日有事,恕不奉
陪了。辟邪劍法也好,降魔劍法也好,駝子從來就沒放在心上,再見
了。”這句話一說完,身子彈起,已落上馬背,身法敏捷之極。

便在這時,眾人只覺眼前一花,似乎見到林平之躍進了出去,攔在木
高峰的馬前,但隨即又見他摺扇輕搖,坐在板桌之旁,卻似從未離
座。眾人正詫異間,木高峰一聲吆喝,催馬便行。但令狐沖、盈盈、
余滄海這等高手,卻清清楚楚見到林平之曾伸手向木高峰的坐騎點了
兩下,定是做了手腳。

果然那馬奔出几步,驀地一頭撞在草棚的柱上。這一撞力道極大,半
邊草棚登時塌了下來。余滄海一躍而起,縱出棚外。令狐沖與林平之
等人頭上都落滿了麥杆茅草。鄭萼伸手替令狐沖撥開頭上柴草。林平
之卻毫不理會,目不轉睛的瞪視著木高峰。

木高峰微一遲疑,縱下馬背,放開了□繩。那馬沖出几步,又是一頭
撞在一株大樹上,一聲長嘶,倒在地下,頭上滿是鮮血。這馬的行動
如此怪異,顯是雙眼盲了,自是林平之適才以快速無倫的手法刺瞎了
馬眼。

林平之用摺扇慢慢撥開自己左肩上的茅草,說道:“盲人騎瞎馬,可
危險得緊哪!”

木高峰哈哈一笑,說道:“你這小子囂張狂妄,果然有兩下子。余矮
子說你會使辟邪劍法,不妨便使給老爺瞧瞧。”林平之道:“不錯,
我確是要使給你看。你為了想看我家的辟邪劍法,害死了我爹爹媽
媽,罪惡之深,與余滄海也不相上下。”

木高峰大吃一驚,沒想到眼前這公子哥兒便是林震南的兒子,暗自盤
算:“他膽敢如此向我挑戰,當然是有恃無恐。他五岳劍派已聯成一
派,這些恆山派的尼姑,自然都是他的幫手了。”心念一動,回手便
向岳靈珊抓去,心想:“敵眾我寡,這小娘兒原來是他老婆,挾制了
她,這小子還不服服貼貼嗎?”

突然背后風聲微動,一劍劈到。木高峰斜身閃開,卻見這一劍竟是岳
靈珊所劈。原來盈盈已割斷了縛在她手上的繩索,解開了她身上被服
封的穴道,再將一柄長劍遞在她手中。岳靈珊一劍將木高峰逼開,只
覺傷口劇痛,穴道被封了這么久,四肢酸麻,心下雖怒,卻也不再追
擊。
林平之冷笑道:“枉為你也是成名多年的武林人物,竟如此無恥。你
若想活命,爬在地下向爺爺磕三個響頭,叫三聲‘爺爺’,我便讓你
多活一年。一年之后,再來找你如何?”

木高峰仰天打個哈哈,說道:“你這小子,那日在衡山劉正風家中,
扮成了駝子,向我磕頭,大叫‘爺爺’,拚命要爺爺收你為徒。爺爺
不肯,你才投入了岳老兒的門下,騙到了一個老婆,是不是呢?”

林平之不答,目光中滿是怒火,臉上卻又大有興奮之色,摺扇一攏,
交于左手,右手撩起袍角,跨出草棚,直向木高峰走去。風過處,人
人都聞到一陣香氣。

忽聽得啊啊兩聲響,青城派中于人豪、吉人通臉色大變,胸口鮮血狂
涌,倒了下去。旁人都不禁驚叫出聲,明明眼見他要出手對付木高
峰,不知如何,竟會拔劍刺死了于吉二人。他拔劍殺人之后,立即還
劍入鞘,除了令狐沖等几個高手之外,但覺寒光一閃,就沒瞧清楚他
如何拔劍,更不用說見他如何揮劍殺人了。

令狐沖心頭閃過一個念頭:“我初遇田伯光的快刀時,也是難以抵
擋,待得學了獨孤九劍,他的快刀在我眼中便已殊不足道。然而林平
之這快劍,田伯光只消遇上了,只怕擋不了他三劍。我呢?我能擋得
了几劍?”霎時之間,手掌中全是汗水。

木高峰在腰間一掏,抽出一柄劍。他這把劍的模樣可奇特得緊,彎成
一個弧形,人駝劍亦駝,乃是一柄駝劍。林平之微微冷笑,一步步向
他走去。突然間木高峰大吼一聲,有如狼嗥,身子扑前,駝劍划了個
弧形,向林平之脅下勾到。林平之長劍出鞘,反刺他前胸。這一劍后
發先至,既狠且准,木高峰又是一聲大吼,身子彈了出去,只見他胸
前棉襖破了一道大縫,露出胸膛上的一叢黑毛。林平之這一劍只須再
遞前兩寸,木高峰便是破胸開膛之禍。

眾人“哦”的一聲,無不駭然。

木高峰這一招死里逃生,可是這人凶悍之極,竟無絲毫畏懼之意,吼
聲連連,連人和劍的向林平之扑去。

林平之連刺兩劍,鐺鐺兩聲,都給駝劍擋開。林平之一聲冷笑,出招
越來越快。木高峰竄高伏低,一柄駝劍使得便如是一個劍光組成的鋼
罩,將身子罩在其內。林平之長劍刺入,和他駝劍相觸,手臂便一陣
酸麻,顯然對方內力比自己強得太多,稍有不慎,長劍還會給他震
飛。這么一來,出招時便不敢托大,看准了他空隙再以快劍進襲。木
高峰只是自行使劍,一柄駝劍運轉得風雨不透,竟然不露絲毫空隙。
林平之劍法雖高,一時卻也奈何他不得。但如此打法,林平之畢竟是
立于不敗之志,縱然無法傷得對方,木高峰可并無還手的余地。各高
手都看了出來,只須木高峰一有還擊之意,劍網便會露出空隙,林平
之快劍一擊之下,他絕無抵擋之能。這般運劍如飛,最耗內力,每一
招都是用盡全力,方能使后一招與前一招如水流不斷,前力與后力相
續。可是不論內力如何深厚,終不能永耗不竭。在那駝劍所交織的劍
網之中,木高峰吼聲不絕,忽高忽低,吼聲和劍招相互配合,神威凜
凜。林平之几次想要破網直入,總是給駝劍擋了出來。

余滄海觀看良久,忽見劍網的圈子縮小了半尺,顯然木高峰的內力漸
有不繼。他一聲清嘯,提劍而上,刷刷刷急攻三劍,盡是指向林平之
背心要害。林平之回劍擋架。木高峰駝劍揮出,疾削林平之的下盤。
按理說,余滄海與木高峰兩個成名前輩,合力夾擊一個少年,實是大
失面子。但恆山派眾人一路看到林平之戕殺青城弟子,下手狠辣,絕
不容情,余滄海非他敵手,這時眼見二大高手合力而攻,均不以為
奇,反覺是十分自然之事。木余二人若不聯手,如何抵擋得了林平之
勢若閃電的快劍?

既得余滄海聯手,木高峰劍招便變,有攻有守。三人堪堪又拆了二十
余招,林平之左手一圈,倒轉扇柄,驀地刺出,扇子柄上突出一枝寸
半長的尖針,刺在木高峰右腿‘環跳穴’上。木高峰吃了一驚,駝劍
急掠,只覺左腿穴道上又是一麻。他不敢再動,狂舞駝劍護身,雙腿
漸漸無力,不由自主的跪下來。

林平之哈哈大笑,叫道:“你這時候跪下磕頭,未免遲了!”說話之
時,向余滄海急攻三招。

木高峰雙腿跪地,手中駝劍絲毫不緩,急砍急刺。他知已然輸定,每
一招都是與敵人同歸于盡的拚命打法。初戰時他只守不攻,此刻卻豁
出了性命,變成只攻不守。

余滄海知道時不我與,若不在數招之內勝得對手,木高峰一倒,自己
孤掌難鳴,一柄劍使得有如狂風驟雨一般。突然間只聽得林平之一聲
長笑,他雙眼一黑再也瞧不見什么,跟著雙肩一涼,兩條手臂離身飛
出。

只聽得林平之狂笑叫道:“我不來殺你!讓你既無手臂,又無眼睛,
一個人獨闖江湖。你的弟子、家人,我卻要殺得一個不留,教你在這
世上只有仇家,并無親人。”余滄海只覺斷臂處劇痛難當,心中卻十
分明白:“他如此處置我,可比一劍殺了我殘忍萬倍。我這等活在世
上,便是一個絲毫不會武功之人,也可任意凌辱折磨于我。”他辨明
聲音,舉頭向林平之懷中撞去。

林平之縱聲大笑,側身退開。他大仇得報,狂喜之余,不免不夠謹
慎,兩步退到了木高峰身邊。木高峰駝劍狂揮而來,林平之豎劍擋
開,突然間雙腿一緊,已被服木高峰牢牢抱住。

林平之吃了一驚,眼見四下里數十名青城弟子扑將上來,雙腿力掙,
卻掙扎不脫木高峰手臂猶似鐵圈般的緊箍,當即挺劍向他背上駝峰直
刺下去。波的一聲響,駝峰中一股黑水激射而出,腥臭難當。

這一下變生不測,林平之雙足急登,欲待躍開閃避,卻忘了雙腿已被
木高峰抱住,登時滿臉都被臭水噴中,只痛得大叫起來。這些臭水竟
是劇毒之物。原來木高峰駝背之中,竟然暗藏毒水皮囊。林平之左手
擋住了臉,閉著雙眼,揮劍在木高峰身上亂砍亂斬。

這几劍出手快極,木高峰絕無閃避余裕,只是牢牢抱住林平之的雙
腿。便在這時,余滄海憑著二人叫喊之聲,辨別方位,扑將上來,張
嘴便咬,一口咬住林平之右頰,再也不放。三人纏成一團,都已神智
迷糊。青城派弟子提劍紛向林平之身上斬去。

令狐沖在車中看得分明,初時大為驚駭,待見林平之被纏,青城群弟
子提劍上前,急叫:“盈盈,盈盈,你快救他。”

盈盈縱身上前,短劍出手,鐺鐺鐺響聲不絕,將青城群弟子擋在數步
之外。

木高峰狂吼之聲漸歇,林平之兀自一劍一劍的往他背上插落。余滄海
全身是血,始終牢牢咬住在了林平之的面頰。過了好一會,林平之左
手用力一推,將余滄海推得飛了出去,他同時一聲慘呼,但見他右頰
上血淋淋地,竟被余滄海硬生生的咬下了一塊肉來。木高峰早已氣
絕,卻仍緊緊抱住林平以腿。森平之左手摸准了他手臂的所在,提劍
一划,割斷了他兩條手臂,這才得脫紀纏。盈盈見到他神色可怖,不
由自主的倒退了几步。

青城弟子紛紛擁到師父身旁施救,也不再來理會這個強仇大敵了。

忽聽得青城群弟子哭叫:“師父,師父!”“師父死了,師父死了
!”眾人抬了余滄海的尸身,遠遠逃開,唯恐林平之再來追殺。

林平之哈哈大笑,叫道:“我報了仇啦,我報了仇啦!”

恆山派眾弟子見到這驚心動魄的變故,無不駭然失色。

岳靈珊慢慢走到林平之的身畔,說道:“平弟,恭喜你報了大仇。”
林平之仍是狂笑不已,大叫:“我報了仇啦,我報了仇啦。”岳靈珊
見他緊閉著雙目,道:“你眼睛怎樣了?那些毒水得洗一洗。”林平
之一呆,身子一幌,險些摔倒。岳靈珊伸手托在他腋下,扶著他一步
一拐的走入草棚,端了一盤清水,從他關上淋下去。林平之縱聲大
叫,聲音慘厲,顯然痛楚難當。

站在遠處我青城群弟子都是嚇了一跳,又逃出了几步。

令狐沖道:“小師妹,你拿些傷藥去,給林師弟敷上。扶他到我們的
車中休息。”岳靈珊道:“多……多謝。”林平之大聲道:“不要!
要他賣什么好!姓林的是死是活,跟他有什么相干?”令狐沖一怔,
心想:“我几時得罪你了?為什么你這么恨我?”岳靈珊柔聲道:
“恆山派的治傷靈藥,天下有名,難得……”林平之怒道:“難得什
么?”岳靈珊嘆了口氣,又將一盆清水輕輕從他頭頂淋下。這一次林
平之卻只哼了一聲,咬緊牙關,沒再呼叫,說道:“他對你這般關
心,你又一直說他好,為什么不跟了他去?你還理我干么?”

恆山群弟子聽了他這句話,盡皆相顧失色。儀和大聲道:“你……
你……竟敢說這等不要臉的話?”儀清忙拉了拉她袖子,勸道:“師
姊,他傷得這樣子,心情不好,何必跟他一般見識?”儀和怒道:
“呸!我就是氣不過……”

這時岳靈珊拿了一塊手帕,正在輕按林平之面頰上的傷口。林平之突
然右手用力一推。岳靈珊全沒防備,立時摔了出去,砰的一聲,撞在
草棚外的一堵土牆上。

令狐沖大怒,喝道:“你……”但隨即想起,他二人是夫妻,夫妻間
口角爭執,甚至打架,旁人也不便干預,何況聽林平之的言語,顯是
對自己頗有疑忌,自己一直苦戀小師妹,林平之當然知道,他重傷之
際,自己更不能介入其間,當即強行忍住,但已氣得全身發抖。

林平之冷笑道:“我說話不要臉?到底是誰不要臉了?”手指草棚之
外,說道:“這姓余的矮子、姓木的駝子,他們想得我家的辟邪劍
法,便出手硬奪,害死我父親母親,雖然凶狠毒辣,也不失為江湖上
惡漢光明磊落的行逕,那像……那像……”回身指向岳靈珊,續道:
“那像你的父親君子劍岳不群,卻以卑鄙奸猾的手段,來謀取我家的
劍譜。”

岳靈珊正扶著土牆,慢慢站起,聽他這么說,身子一顫,復又坐倒,
顫聲道:“那……那有此事?”

林平之冷笑道:“無恥賤人!你父女倆串謀好了,引我上鉤。華山派
掌門的岳大小姐,下嫁我這窮途末路、無家可歸的小子,那為了什
么?還不是為了我林家的辟邪劍譜。劍譜既已騙到了手,還要我姓林
的干什么?”

岳靈珊“啊”的一聲,哭了出來,哭道:“你……冤枉好人,我若有
此意,教我……教我天誅地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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