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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 笑傲江湖 作者:金庸 (已完成)

過不多時,上官雲取來了擔架等物。盈盈將令狐沖的手臂用白布包紮
了,吊在他頭頸之中,宰了口羊,將羊血洒得他滿身都是。任我行和
向問天都換上教中兄弟的衣服,盈盈也換上男裝,塗黑了臉。各人飽
餐之後,帶同上官雲的部屬,向黑木崖進發。

離平定州西北四十余裡,山石殷紅如血,一片長灘,水流湍急,那便
是有名的猩猩灘。更向北行,兩邊石壁如牆,中間僅有一道寬約五尺
的石道。一路上日月教教眾把守嚴密,但一見到上官雲,都十分恭謹
。一行人經過三處山道,來到一處水灘之前,上官雲放出響箭,對岸
搖過來三艘小船,將一行人接了過去。令狐沖暗想:「日月教數百年
基業,果然非同小可。若不是上官雲作了內應,咱們要從外攻入,那
是談何容易?」

到得對岸,一路上山,道路陡峭。上官雲等在過渡之時便已棄,一行
人在鬆柴火把照耀下徒步上坡。盈盈守在擔架之側,手持雙劍,全神
監視。這一路上山,地勢極險些,抬擔架之人倘若拚著性命不要,將
擔架往萬丈深谷中一拋,令狐沖不免命名喪宵小之手。

到得總壇時天尚未明,上官雲命人向東方不敗急報,說道奉行教主令
旨,已成功而歸。過了一會,半空中銀鈴聲響,上官雲立即丫起,恭
恭敬敬的等候。

盈盈拉了任我行一把,低聲道:「教主令旨到,快丫起來。」任我行
當即丫起,放眼瞧去,只見總壇中一幹教眾在這剎那間突然都丫在原
地不動,便似中邪著魔一般。

銀鈴聲從高而下的響將下來,十分迅速,鈴聲止歇不久,一名身穿黃
衣的教徒走進來,雙手展開一幅黃布,讀道:「日月神教文成武德、
仁義英明教主東方令曰:賈布、上官雲遵奉令旨,成功而歸,殊堪嘉
沿,著即帶同俘虜,上崖壁進見。」上官雲躬身道:「教主千秋萬載
,一統江湖。」

令狐沖見了這情景,暗暗好笑:「這不是戲台上太監宣讀聖旨嗎?」

只聽上官雲大聲道:「教主賜屬下進見,大恩大德,永不敢忘。」他
屬下眾人一齊說道:「教主賜屬下進見,大恩大德,永不敢忘。」任
我行、向問天等隨著眾人動動嘴巴,肚中暗暗咒罵。

一行人沿著石級上崖,經過了三道鐵門,每一處鐵閘之前,均有人喝
問當晚口令,檢查腰牌。到得一道大石門前,只見兩旁刻著兩行大
字,右首是『文成武德』,左首是『仁義英明』,橫額上刻著『日月
光明』四個大紅字。過了石門,只見地下放著一支大竹簍,足可裝得
十來石米。上官雲喝道:「把俘虜抬進去。」和任我行、向問天、盈
盈三人彎腰抬了擔架,跨進竹簍。銅鑼三響,竹簍緩緩升高。原來上
有絞索絞盤,將竹簍絞了上去。竹簍不住上升,令狐沖抬頭上望,只
見頭頂有數點火星,這黑木崖著實高得厲害。盈盈伸出右手,握住了
他左手。黑夜之中,仍可見到一片片輕去從頭頂飄過,再過一會,身
入雲霧,俯視簍底,但見黑沉沉的一片,連燈火也望不到了。過了良
久,竹簍才停。上官雲等抬著令狐沖踏出竹簍,向左走了數丈,又抬
進了另一支竹簍,原來崖頂太高,中間有三處絞盤,共分四次才絞到
崖頂。令狐沖心想:「東方不敗住得這樣高,屬下教眾要見他一面自
是為難之極。」

好容易到得崖頂,太陽已高高升起。日光從東射來,照上一座漢白玉
的巨大牌樓,牌樓上四個金色大字『澤被迫蒼生』,在陽光下發出閃
閃金光,不由得令人肅然起敬。

令狐沖心想:「東方不敗這副排場,武林中確是無人能及。少林、嵩
山,俱不能望其項背,華山、恆山,那更差得遠了。他胸中大有學問
,可不是尋常的草莽豪雄。」任我行輕聲道:「澤被蒼生,哼!」

上官雲朗聲叫道:「屬下白虎堂長老上官雲,奉教主之命,前來進
謁。」

右首一間小石屋中出來四人,都是身穿紫袍,走了過來。為首一人
道:「恭喜上官長老立了大功,賈長老怎地沒來?」上官雲道:「賈
長老力戰殉難,已報答了教主的大恩。」那人道:「原來如此,然則
上官長老立時便可升級了。」上官雲道:「若蒙教主提拔,決不敢忘
了老兄的好處。」那人聽他答應行央,眉花眼笑的道:「我們可先謝
謝你啦!」他向令狐沖瞧了一眼,笑道:「任大小姐瞧中的,便是這
小子嗎?我還道是潘安宋玉一般的容貌,原來也不過如此。青龍堂上
官長老,請這邊走。」上官雲道:「教主還沒提拔我,可別叫得太早
了,倘若傳進了教主和楊總管耳中,那可吃罪不起。」那人伸了伸舌
頭,當先領路。

從牌樓到大門之前,是一條筆直的石板大路。進得大門後,另有兩名
紫衣人將五人引入後廳,說道:「楊總管要見你,你在這裡等著。」
上官雲道:「是!」垂手而產。

過了良久,那『楊總管』始終沒出來,上官雲一直丫著,不敢就座。
令狐沖尋思:「這上官長老在教中職位著實不低,可是上得崖來,人
人沒將他放在眼裡,倒似一個廝養侍僕也比他威風些。那楊總管是什
麼人?多半便是那楊蓮亭了,原來他只是個總管,那是打理雜物瑣事
的僕役頭兒,可是日月教的白虎堂長老,竟要恭恭敬敬的丫著,靜候
他到來。東方不敗當真欺人太甚!」

又過良久,才聽得腳步步聲響,步聲顯得這人下盤虛浮,無甚內功。
一聲咳嗽,屏風後轉出一個人來。令狐沖斜眼瞧去,只見這人三十歲
不到年紀,穿一件棗紅色緞面皮袍,身形魁梧,滿臉虯髯,形貌極為
雄健威武。

令狐沖尋思:「盈盈說東方不敗對此人甚是寵信,又說二人之間,關
系曖昧。我總道是個姑娘一般的美男子,那知竟是個彪形大漢,那可
大出意料之外了。難道他不是楊蓮亭?」

只聽這人說道:「上官長老,你大功告成,擒了令狐沖而來,教主極
是喜歡。」聲音低沉,甚是悅耳動聽。

上官雲躬身道:「那是旗賴教主的洪福,楊總管事先的詳細指點,屬
下只是遵照教主的令旨行事而已。」

令狐沖心下暗暗稱奇:「這人果然便是楊蓮亭!」楊蓮亭走到擔架之
旁,向令狐沖臉上瞧去。令狐沖目光散渙渙,嘴巴微張,裝得一副身
受重傷的痴呆模樣。楊蓮亭道:「這人死樣活氣的,當真便是令狐沖
,你可沒弄錯?」

上官雲道:「屬下親眼見到他接任恆山派掌門,並沒弄錯。只是他給
賈老點了三下重穴,又中了屬下兩掌,受傷甚重,一年半載之內,只
怕不易復原。」楊亭笑道:「你將任大小姐的心上人打成這副模樣,
小心她找你拚命。」上官雲道:「屬下忠於教主,旁人的好惡,也顧
不得了。若得能為盡忠於教主而死,那是蝨下畢生之願,全家皆蒙榮
寵。」楊蓮亭道:「很好,很了。你這番苦心,我必告知教主知道,
教主定然重重有賞。風雷堂堂主背叛教主、犯上作亂之事,想來你已
知道了?」上官雲道:「屬下不知其詳,正要向總管請教。教主和總
管若有差遣,屬下奉命便行,赴湯蹈火,萬死不辭。」

楊蓮亭在椅中一坐,嘆了口氣,說道:「童百熊這老兒,平日仗著教
主善待於他,一直倚老賣老,把誰都不放在眼裡。近年來他暗中營養
私結黨,陰謀造反,我早已瞧出了端倪,那知他越來越無法無天,竟
然去和反教大逆任我行勾結,真正豈有此理。」

上官雲道:「他竟去和那……那姓任的勾結嗎?」話聲發顫,顯然大
為震驚。

楊蓮亭道:「上官長老,你為什麼怕得這樣厲害?那任我行也不是什
麼三頭六臂之徒,教主昔年便將他玩弄於掌心之中,擺布得他服服巾
巾。只因教主開恩,才容他活到今日。他不來黑木崖便罷,倘若膽敢
到來,還不是像宰雞一般的宰了。」上官雲道:「是,是。只不知童
百熊如何暗中和他勾結?」楊蓮亭道:「童百熊和任我行偷偷相會,
長談了幾個時辰,還有一名反教的大叛徒向問天在側。那是有人親眼
目睹的。跟任我行、向問天這兩個大叛徒徒有什麼好談的?那自是密
謀反叛教主了。童百熊回到黑木崖來,我問他有無此事,他竟然一口
認了!」上官雲道:「他竟一口承認,那自然不是冤枉他了。」

楊蓮亭道:「我問他既和任我行見過面,為什麼不向教主稟報?他說
:『任老弟瞧得起我姓童的,跟我客客氣氣的說話。他當我是朋友,
我也當他是朋友,朋友之間說幾句話,有什麼了不起?』我問他:『
任我行重入江湖,意欲和教主搗亂,這一節你又不是不知。他既然對
不起教主,你怎可還當他是朋友?』他可回答得更加不成話了,他媽
的,這老家伙竟說:『只怕是教主對不起人家,未必是人家對不起教
主!』」

上官雲道:「這老兒胡說八道!教主義薄雲天,對待朋友向來是最厚
道的,怎會對不起人?那自然是忘恩負義之輩對不起教主。」這幾句
話在楊蓮亭聽來,自然以為『教主』二字是指東方不敗,令狐沖等卻
知他是在討好任我行,只聽他又道:「屬下既決意向教主效忠,有那
個鼠輩膽敢言語中對教主他老人家稍有無禮,我上官雲決計放他不
過。」

這幾句話,其實是當面在罵楊蓮亭,可是他那裡知道,笑道:「很好
,教中眾兄弟倘若都能像你上官長老一般,對教主忠心耿耿,何愁大
事不成?你辛苦了,這就下去休息罷。」

上官雲一怔,說道:「屬下很想參見教主。屬下每見教主金面一次,
便覺精神大振,做事特別有勁,全身發熱,似乎功力修為陡增十年。


楊蓮亭淡淡一笑,說道:「教主很忙,恐怕沒空見你。」

上官雲探手入懷,伸出來時,掌心中已多了十來顆大珍珠,走上幾
步,低聲道:「楊總管,屬下這次出差,弄到了這十八顆粒珍珠,盡
數孝敬意了總管,只盼總管讓我參見教主。教主一喜歡,說不定升我
的職,那時再當重重酬謝。」

楊蓮亭皮笑肉不笑的道:「自選兄弟,又何必這麼客氣?那可多謝你
了。」放低了喉嚨道:「教主座前,我盡力替你多說好話,勸他升你
做青龍堂皇長老便了。」

上官雲連連作揖,說道:「此事若成,上官雲終身不敢忘了教主和總
管的大恩大德。」楊蓮亭道:「你在這裡等著,待教主有空,便叫你
進去。」上官雲道:「是,是,是!」將珍珠塞在他的手中,躬身退
下。楊邊亭丫起身來,大模樣大樣的進內去了。

又過良久,一名紫衫侍者走了出來,居中一丫,朗聲說道:「文成武
德、仁義英明教主有令:著白虎堂皇長老上官雲帶同俘虜進見。」

上官雲道:「多謝教主恩典,願教主千秋萬載,一統江湖。」左手一
擺,跟蹤著那紫衫人向後進走去。任我行和向問天、盈盈抬了令狐沖
跟在後面。一路進去,走廊上排滿了執戟武士,一共進了三道大鐵門
,來到一道長廊,數百名武士排骨列兩旁,手中各挺進一把明晃晃的
長刀,交叉平舉。上官雲等從陣下弓腰低頭而過,數百柄長刀中只要
有一柄突然砍落,便不免身首異處。

任我行、向問天等身經百戰,自不將這些武士放在眼裡,但在見到東
方不敗之前先受如許屈辱,心下暗自不忿,令狐沖心想:「東方不敗
待屬下如此無禮,如何能令人為他盡忠效力?一幹教眾所以沒有反叛
,只是迫於淫威、不敢輕舉妄動而已。東方不敗輕視豪傑之士焉得不
敗?」

走完刀陣,來到一座門前,門前懸著厚厚的帷幕,走了進去,突然之
間寒光閃動,八桿槍分從左右交叉向他疾刺,四桿槍在他胸前掠過,
四桿槍在他背後掠過,相去均不過數寸。

令狐沖看得明白,吃了一驚,伸手去握藏在大腿繃帶下的長劍,卻見
上官雲丫立不動,朗聲道:「屬下白虎堂長老上官雲,參見文成武德
、仁義英明教主!」

殿裡有人說道:「進見!」八名執槍武士便即退回兩旁。令狐沖這才
明白,原來這八槍齊出,還是嚇唬人的,倘若進殿之人心懷不軌,眼
前八槍刺到,立即抽兵刃招架,那便宜陰謀敗露了。進得大殿,令狐
沖心道:「好長的長殿!」殿後堂皇闊不過三十來尺,縱深圳卻有三
百來尺,長殿彼端高設一座,坐著一個長須老者,那自是東方不敗
了。殿中無窗,殿口點著明晃晃的蠟燭,東方不敗身邊卻只點著兩盞
油燈,兩朵火燄忽明忽暗,相距離既遠,火光又暗,此人相貌如何便
瞧不清楚。
上官雲在階下跪倒,說道:「教主文成武德,仁義英明,中興聖教,
澤被迫蒼生,屬下白虎堂長老上官雲叩見教主。」

東方不敗身旁的紫衫侍從大聲喝道:「你屬下小使,見了教主為何不
跪?」

任我行心想:「時刻未到,便跪你一跪,又有何妨?待會抽你的筋,
剝你的皮。」當即低頭跪下。向問天和盈盈見他都跪了,也即跪倒。

上官雲道:「屬下那幾個小使朝思暮想,只盼有幸一睹教主金面,仿
日得蒙教主賜見,真是他們祖宗十八代積的德,一見到教主,喜歡得
渾身發抖,忘了跪下,教主恕罪。」

楊蓮亭丫在東方不敗身旁,說道:「賈長老如何力戰殉教,你稟明教
主。」

上官雲道:「賈長老和屬下奉了教主令旨,都說我二人多年來身受教
主培養提拔,大恩難報。此番教主又將這件大事交在我二人身上,想
到教主平時的教誨,我二人心中的血也要沸了,均想教主算無遺策
劃,不論派誰去擒拿令狐沖,仗著教主的威德,必定成功,教主所以
派我二人去,那是無上的眷顧……」

令狐沖躺在擔架之上,心中不住暗罵:「肉麻!上官雲的外號之中,
總算也有個『俠』字,說這竺話居然臉不紅,耳不赤,不知人間有羞
恥事。」便在此時,聽得身後有人大聲叫道:「東方兄弟,當真是你
派人將我捉拿嗎?」這人聲音蒼老,但內力充沛,一句話說了出去,
回音從大殿中震了回來,顯得威猛虎之極,料想此人便是風雷堂堂主
童百熊了。
第三十一回:繡花

楊蓮亭冷冷的道:“童百熊,在這成德堂上,怎容得你大呼小叫?見
了教主,為什么不跪下?膽敢不稱頌教主的文武聖德?”童百熊仰天
大笑,說道:“我和東方兄弟交朋友之時,那里有你這小子了?當年
我和東方兄弟出死入生,共歷患難,你這乳臭小子生也沒生下來,怎
輪得到你來和我說話?”

令狐沖側過頭去,此刻看得清楚,但見他白發披散,銀髯戟張,臉上
肌肉牽動,圓睜雙眼,臉上鮮血已然凝結,神情甚是可怖。他雙手雙
足都銬在鐵銬之中,拖著極長的鐵鏈,說到憤怒處,雙手擺動,鐵鏈
發出錚錚之聲。任我行本來跪著不動,一聽到鐵鏈之聲,在西湖底被
囚的種種苦況突然間涌上心頭,再也克制不住,身子顫動,便欲發
難,卻聽得楊蓮亭道:“在教主面前膽敢如此無禮,委實狂妄已極。
你暗中和反教大叛徒任我行勾結,可知罪嗎?”

童百熊道:“任教主是本教前任教主,身患不治重症,退休隱居,這
才將教務交到東方兄弟手中,怎說得上是反教大叛徒?東方兄弟,你
明明白白說一句,任教主怎么反教,怎么背叛本教了?”

楊蓮亭道:“任我行疾病治愈之后,便應回歸本教,可是他卻去少林
寺中,和少林、武當、嵩山諸派的掌門人勾搭,那不是反教謀叛是什
么?他為什么不前來參見教主,恭聆教主的指示?”

童百熊哈哈一笑,說道:“任教主是東方兄弟的舊上司,武功見識,
未必在東方兄弟之下。東方兄弟,你說是不是?”

楊蓮亭大聲喝道:“別在這里倚老賣老了。教主待屬下兄弟寬厚,不
來跟你一般見識。你若深自懺悔,明日在總壇之中,向眾兄弟說明自
己的胡作非為,保証今后痛改前非,對教主盡忠,教主或許還可網開
一面,饒你不死。否則的話,后果如何,你自己也知道。”

童百熊笑道:“姓童的年近八十,早已活得不耐煩了,還怕什么后
果?”楊蓮亭喝道:“帶人來!”紫衫侍者應道:“是!”只聽得鐵
鏈聲響,押了十余人上殿,有男有女,還有几個兒童。

童百熊一見到這干人進來,登時臉色大變,提氣暴喝:“楊蓮亭,大
丈夫一身作事一身當,你拿我的兒孫來干什么?”他這一聲呼喝,直
震得各人耳鼓中嗡嗡作響。

令狐沖見居中而坐的東方不敗身子震了一震,心想:“這人良心未曾
盡泯,見童百熊如此情急,不免心動。”

楊蓮亭笑道:“教主寶訓第三條是什么?你讀來聽聽!”童百熊重重
‘呸’了一聲,并不答話。楊蓮亭道:“童家各人聽了,那一個知道
教主寶訓第三條的,念出來聽聽。”

一個十歲左右的男孩說道:“文成武德、仁義英明教主寶訓第三條:
‘對敵須狠,斬草除根,男女老幼,不留一人。’”楊蓮亭道:“很
好,很好!小娃娃,十條教主寶訓,你都背得出嗎?”那男孩道:
“都背得出。一天不讀教主寶訓,就吃不下飯,睡不著覺。讀了教主
寶訓,練武有長進,打仗有氣力。”楊蓮亭笑道:“很對,這話是誰
教你的?”那男孩道:“爸爸教的。”楊蓮亭指著童百熊道:“他是
誰?”那男孩道:“是爺爺。”楊蓮亭道:“你爺爺不讀教主寶訓,
不聽教主的話,反而背叛教主,你說怎么樣?”那男孩道:“爺爺不
對。每個人都應該讀教主寶訓,聽教主的話。”

楊蓮亭向童百熊道:“你孫兒只是個十歲娃娃,尚且明白道理。你這
大把年紀,怎地反而胡涂了?”

童百熊道:“我只跟姓任的、姓向的二人說過一陣子話。他們要我背
叛教主,我可沒答允。童百熊說一是一,說二是二,決不會做對不起
人的事。”他見到全家十余口長幼全被拿來,口氣不由得軟了下來。

楊蓮亭道:“你倘若早這么說,也不用這么麻煩了。現下你知錯了
么?”

童百熊道:“我沒有錯。我沒叛教,更沒背叛教主。”

楊蓮亭嘆了口氣,道:“你既不肯認錯,我可救不得你了。左右,將
他家屬帶下去,從今天起,不得給他們吃一粒米,喝一口水。”几名
紫衫侍者應道:“是!”押了十余人便行。童百熊叫道:“且慢!”
向楊蓮亭道:“好,我認錯便是。是我錯了,懇求教主網開一面。”
雖然認錯,眼中如欲噴出火來。

楊蓮亭冷笑道:“剛才你說什么來?你說什么和教主共歷患難之時,
我生都沒生下來,是不是?”童百熊忍氣吞聲,道:“是我錯了。”
楊蓮亭道:“是你錯了?這么說一句話,那可容易得緊啊。你在教主
之前,為何不跪?”

童百熊道:“我和教主當年是八拜之交,數十年來,向來平起平坐
。”他突然提高嗓子說道:“東方兄弟,你眼見老哥哥受盡折磨,怎
地不開口,不說一句話?你要老哥哥下跪于你,那容易得很。只要你
說一句話,老哥哥便為你死了,也不皺一皺眉。”

東方不敗坐著一動不動。一時大殿之中寂靜無聲,人人都望著東方不
敗,等他開口。可是隔了良久,他始終沒出聲。

童百熊叫道:“東方兄弟,這几年來,我要見你一面也難。你隱居起
來,苦練‘葵花寶典’,可知不知道教中故舊星散,大禍便在眉睫
嗎?”東方不敗仍是默不作聲。童百熊道:“你殺我不打緊,折磨我
不打緊,可是將一個威震江湖數百年的日月神教毀了,那可成了千古
罪人。你為什么不說話?你是練功走了火,不會說話了,是不是?”

楊蓮亭喝道:“胡說!跪下了!”兩名紫衫侍者齊聲吆喝,飛腳往童
百熊膝彎里踢去。

只聽得砰砰兩聲響,兩名紫衫侍者腿骨斷折,摔了出去,口中狂噴鮮
血。

童百熊叫道:“東方兄弟,我要聽你親口說一句話,死也甘心。三年
多來你不出一聲,教中兄弟都已動疑。”楊蓮亭怒道:“動什么疑
?”童百熊大聲道:“疑心教主遭人暗算,給服了啞藥。為什么他不
說話?為什么他不說話?”

楊蓮亭冷笑道:“教主金口,豈為你這等反教叛徒輕開?左右,將他
帶了下去!”八名紫衫侍者應聲而上。

童百熊大呼:“東方兄弟,我要瞧瞧你,是誰害得你不能說話?”雙
手舞動,鐵鏈揮起,雙足拖著鐵鏈,便向東方不敗搶去。

八名紫衫侍者見他神威凜凜,不敢逼進。楊蓮亭大叫:“拿住他,拿
住他!”殿下武士只在門口高聲吶喊,不敢上殿。教中立有嚴規,教
眾若是攜帶兵刃踏入成德殿一步,那是十惡不赦的死罪。東方不敗站
起身來,便欲轉入后殿。

童百熊叫道:“東方兄弟,別走,”加快腳步。他雙足給鐵鐐系住,
行走不快,心中一急,摔了出去。他乘勢几個筋斗,跟著向前扑出,
和東方不敗相去已不過百尺之遙。

楊蓮亭大呼:“大膽叛徒,行刺教主!眾武士,快上殿擒拿叛徒。”

任我行見東方不敗閃避之狀極為顢頇,而童百熊與他相距尚遠,一時
趕他不上,從懷中摸出三枚銅錢,運力于掌,向東方不敗擲了過去。
盈盈叫道:“動手吧!”

令狐沖一躍而起,從繃帶中抽出長劍。向問天從擔架的木棍中抽出兵
刃,分交任我行和盈盈,跟著用力一抽,擔架下的繩索原來是一條軟
鞭。四個人展開輕功,搶將上去。

只聽得東方不敗“啊”的一聲叫,額頭上中了一枚銅錢鮮血涔涔而下
。任我行發射這三枚銅錢時和他相距甚遠,擲中他額頭時力道已盡,
所受的只是一些肌膚輕傷。但東方不敗號稱武功天下第一,居然連這
樣的一枚銅錢也避不開,自是情理之所無。

任我行哈哈大笑,叫道:“這東方不敗是假貨。”

向問天刷的一鞭,卷住了楊蓮亭的雙足,登時便將他拖倒。

東方不敗掩面狂奔。令狐沖斜刺里兜過去,截住他去路,長劍一指,
喝道:“站住!”豈知東方不敗急奔之下,竟不會收足,身子便向劍
尖上撞來。令狐沖急忙縮劍,左掌輕輕拍出,東方不敗仰天直摔了出
去。

任我行縱身搶到,一把抓住東方不敗后頸,將他提到殿口,大聲道:
“眾人聽著,這家伙假冒東方不敗,禍亂我日月神教,大家看清了他
的嘴臉。”

但見這人五官相貌,和東方不敗實在十分相似,只是此刻神色惶急,
和東方不敗平素那泰然自若、胸有成竹的神態,卻有天壤之別。眾武
士面面相覷,都驚得說不出話來。

任我行大聲道:“你叫什么名字?不好好說,我把你腦袋砸得稀爛
。”那人只嚇得全身發抖,顫聲說道:“小……小……人……人……
叫……叫……叫……”

向問天已點了楊蓮亭數處穴道,將他拉到殿口,喝道:“這人到底叫
什么名字?”
楊蓮亭昂然道:“你是什么東西,也配來問我?我認得你是反教叛徒
向問天。日月神教早將你革逐出教,你憑什么重回黑木崖來?”

向問天冷笑道:“我上黑木崖來,便是為了收拾你這奸徒!”右掌一
起,喀的一聲,將他左腿小腿骨斬斷了。豈知楊蓮亭武功平平,為人
居然極是硬朗,喝道:“你有種便將我殺了,這等折磨老子,算什么
英雄好漢?”向問天笑道:“有這等便宜的事?”手起掌落,喀的一
聲響,又將他右腿小腿骨斬斷,左手一椿,將他頓在地下。

楊蓮亭雙足著地,小腿上的斷骨戳將上來,劇痛可想而知,可是他竟
然哼也不哼一聲。

向問天大拇指一翹,贊道:“好漢子!我不再折磨你便了。”在那假
東方不敗肚子上輕輕一拳,問道:“你叫什么名字?”那人“啊”的
大叫,說道:“小…小……人……名……名叫……包……包……包
……”向問天道:“你姓包,是不是?”那人道:“是……是……
是……包……包……包……”結結巴巴的半天,也沒說出叫包什么名
字。

眾人隨即聞到一陣臭氣,只見他褲管下有水流出,原來是嚇得屎尿直
流。任我行道:“事不宜遲,咱們去找東方不敗要緊!”提起那姓包
漢子,大聲道:“你們大家都瞧見了,此人冒充東方不敗,擾亂我教
。咱們這就要去查明真相。我是你們的真正教主任我行,你們認不認
得?”

眾武士均是二十來歲的青年,從未見過他,自是不識。自東方不敗接
任教主,手下親信揣摩到他心意,相誡不提前任教主之事,因此這些
武士連任我行的名字也沒聽見過,倒似日月神教創教數百年,自古至
今便是東方不敗當教主一般。眾武士面面相覷,不敢接話。

上官云大聲道:“東方不敗多半早給楊蓮亭他們害死了。這位任教主
,便是本教教主。自今而后,大伙兒須得盡忠于任教主。”說著便向
任我行跪下,說道:“屬下參見任教主,教主千秋萬載,一統江湖!


眾武士認得上官云是本教職位極高的大人物,見他向任我行參拜,又
見東方教主確是冒充假貨,而權勢顯赫的楊蓮亭被人折斷雙腿,拋在
地下,更無半分反抗之力,當下便有數人向任我行跪倒,說道:“教
主千秋萬載,一統江湖!”其余眾武士先后跟著跪倒。那’教主千秋
萬載,一統江湖‘十字,大家每日里都說上好几遍,說來順口純熟之
至。

任我行哈哈大笑,一時之間,志得意滿,說道:“你們嚴守上下黑木
崖的通路,任何人不得上崖下崖”。眾武士齊聲答應。這時向問天已
呼過紫衫侍者,將童百熊的銬鐐打開。

童百熊關心東方不敗的安危存亡,抓起楊蓮亭的后頸,喝道:“你…
…你……你一定害死了我那東方兄弟,你……你……”心情激動,喉
頭哽咽,兩行眼淚流將下來。

楊蓮亭雙目一閉,不去睬他。童百熊一個耳光打過去,喝道:“我那
東方兄弟到底怎樣了?”向問天忙叫:“下手輕些!”但已不及,童
百熊只使了三成力,卻已將楊蓮亭打得暈了過去。童百熊拚命搖幌他
身子,楊蓮亭雙眼翻白,便似死了一般。

任我行向一干紫衫侍者道:“有誰知道東方不敗下落的,盡速稟告,
重重有賞。”連問三句,無人答話。

霎時之間,任我行心中一片冰涼。他困囚西湖湖底十余年,除了練功
之外,便是想像脫困之后,如何折磨東方不敗,天下快事,無逾于此
。那知今日來到黑木崖上,找到的竟是個假貨。顯然東方不敗早已不
在人世,否則以他的機智武功,怎容得楊蓮亭如此胡作非為,命人來
冒充于他?而折磨楊蓮亭和這姓包的混蛋,又有什么意味?

他向數十名散站殿周的紫衫侍者瞧去,只見有些人顯得十分恐懼,有
些惶惑,有些隱隱現著狡譎之色。任我行失望之余,煩躁已極,喝道
:“你們這些家伙,明知東方不敗是個假貨,卻伙同楊蓮亭欺騙教下
兄弟,個個罪不容誅!”身子一幌,欺將過去,拍拍拍拍四聲輕響,
手掌到處,四名紫衫侍者哼也不哼一聲,便即斃命。其余侍者駭然驚
呼,四散逃開。任我行獰笑道:“想逃!逃到那里去?”拾起地下從
童百熊身上解下來的銬鐐鐵鏈,向人叢中猛擲過去,登時血肉橫飛,
又有七八人斃命。任我行哈哈大笑,叫道:“跟隨東方不敗的一個都
活不了!”

盈盈見父親舉止有異,大有狂態,叫道:“爹爹!”過去牽住了他手
。忽見眾侍者中走出一人,跪下說道:“啟稟教主,東方教……東方
不敗并沒有死!”

任我行大喜,搶過去抓住他肩頭,問道:“東方不敗沒死?”那人道
:“是!啊!”大叫一聲,暈了過去,原來任我行激動之下,用力過
巨,竟捏碎了他雙肩肩骨。任我行將他身子搖了几下,這人始終沒有
醒轉。他轉頭向眾侍者喝道:“東方不敗在那里?快些帶路!遲得片
刻,一個個都殺了。”

一名侍者跪下說道:“啟稟教主,東方不敗所居的處所十分隱秘,只
有楊蓮亭知道如何開啟秘門。咱們把這姓楊的反教叛徒弄醒過來,他
能帶引教主前往。”

任我行道:“快取冷水來!”

這些紫衫侍者都是十分伶俐之徒,當即有五人飛奔出殿,卻只三人回
來,各自端了一盆冷水,其余兩人卻逃走了。三盆冷水都潑在楊蓮亭
頭上。只見他慢慢睜開眼睛,醒了過來。

向問天道:“姓楊的,我敬重你是條硬漢,不來折磨于你。此刻黑木
崖上下通路早已斷絕,東方不敗如非身有雙翼,否則無法逃脫。你快
帶我們去找他,男子漢大丈夫,何必藏頭露尾?大家爽爽快快的作個
了斷,豈不痛快?”

楊蓮亭冷笑道:“東方教主天下無敵,你們膽敢去送死,那是再好也
沒有了。好,我就帶你們去見他。”

向問天對上官云道:“上官兄,我二人暫且做一下轎夫,抬這家伙去
見東方不敗。”說著抓起楊蓮亭,將他放在擔架上。上官云道:“是
!”和向問天二人抬起了擔架。楊蓮亭道:“向里面走!”

向問天和上官云抬著他在前領路。任我行、令狐沖、盈盈、童百熊四
人跟隨其后。

一行人走到成德殿后,經過一道長廊,到了一座花園之中,走入西首
一間小石屋。楊蓮亭道:“推左首牆壁。”童百熊伸手一推,那牆原
來是活的,露出一扇門來。里面尚有一道鐵門。楊蓮亭從身邊摸出一
串鑰匙,交給童百熊,打開了鐵門,里面是一條地道。

眾人從地道一路向下。地道兩旁點著几盞油燈,昏燈如豆,一片陰沉
沉地。任我行心想:“東方不敗這□將我關在西湖湖底,那知道報應
不爽,他自己也是身入牢籠。這條地道,比之孤山梅庄的也好不了多
少。”那知轉了几個彎,前面豁然開朗,露出天光。眾人突然聞到一
陣花香,胸襟為之一爽。

從地道中出來,竟是置身于一個極精致的小花園中,紅梅綠竹,青松
翠柏,布置得極具匠心,池塘中數對鴛鴦悠游其間,池旁有四只白
鶴。眾人萬料不到會見到這等美景,無不暗暗稱奇。繞過一堆假山,
一個大花圃中盡是深紅和粉紅的玫瑰,爭芳競艷,嬌麗無儔。

盈盈側頭向令狐沖瞧去,見他臉孕笑容,甚是喜悅,低聲問:“你說
這里好不好?”令狐沖微笑道:“咱們把東方不敗趕跑后,我和你在
這里住上几個月,你教我彈琴,那才叫快活呢。”盈盈道:“你這話
可不是騙我?”令狐沖道:“就怕我學不會,婆婆可別見怪。”盈盈
嗤的一聲,笑了出來。

兩人觀賞美景,便落了后,見向問天和上官云抬著楊蓮亭已走進一間
精雅的小舍,令狐沖和盈盈忙跟著進去。一進門,便聞到一陣濃冽的
花香,見房中挂著一幅仕女圖,圖中繪著三個美女,椅上鋪了繡花錦
墊。令狐沖心想:“這是女子的閨房,怎地東方不敗住在這里?是了
,這是他愛妾的居所。他身處溫柔鄉中,不愿處理教務了。”

只聽得內室一人說道:“蓮弟,你帶誰一起來了?”聲音尖銳,嗓子
卻粗,似是男子,又似女子,令人一聽之下,不由得寒毛直豎。

楊蓮亭道:“是你的老朋友,他非見你不可。”

內室那人道:“你為什么帶他來?這里只有你一個人才能進來。除了
你之外,我誰也不愛見。”最后這兩句說得嗲聲嗲氣,顯然是女子聲
調,但聲音卻明明是男人。

任我行、向問天、盈盈、童百熊、上官云等和東方不敗都甚熟悉,這
聲音確然是他,只是恰如捏緊喉嚨學唱花旦一般,嬌媚做作,卻又不
象是開玩笑。各人面面相覷,盡皆駭異。

楊蓮亭嘆了口氣道:“不行啊,我不帶他來,他便要殺我。我怎能不
見你一面而死?”

房內那人尖聲道:“有誰這樣大膽,敢欺侮你?是任我行嗎?你叫他
進來!”任我行聽他只憑一句話便料到是自己,不禁深佩他的才智,
作個手勢,示意各人進去。上官云掀起繡著一叢牡丹的錦緞門帷,將
楊蓮亭抬進,眾人跟著入內。

房內花團錦簇,脂粉濃香扑鼻,東首一張梳妝台畔坐著一人,身穿粉
紅衣衫,左手拿著一個繡花繃架,右手持著一枚繡花針,抬起頭來,
臉有詫異之色。但這人臉上的驚訝神態,卻又遠不如任我行等人之
甚。除了令狐沖之外,眾人都認得這人明明便是奪取了日月神教教主
之位、十余年來號稱武功天下第一的東方不敗。可是此刻他剃光了胡
須,臉上竟然施了脂粉,身上那件衣衫式樣男不男、女不女,顏色之
妖,便穿在盈盈身上,也顯得太嬌艷、太刺眼了些。這樣一位驚天動
地、威震當世的武林怪杰,竟然躲在閨房之中刺繡!
任我行本來滿腔怒火,這時卻也忍不住好笑,喝道:“東方不敗,你
在裝瘋嗎?”

東方不敗尖聲道:“果然是任教主!你終于來了!蓮弟,你……你
……怎么了?是給他打傷了嗎?”扑到楊蓮亭身旁,把他抱了起來,
輕輕放在床上。東方不敗臉上一副愛憐無限的神情,連問:“疼得厲
害嗎?”又道:“只是斷了腿骨,不要緊的,你放心好啦,我立刻給
你接好。”慢慢給他除了鞋襪,拉過薰得噴香的繡被,蓋在他身上,
便似一個賢淑的妻子服侍丈夫一般。

眾人不由得相顧駭然,人人想笑,只是這情狀太過詭異,卻又笑不出
來。珠帘錦帷、富麗燦爛的繡房之中,竟充滿了陰森森的妖氣鬼氣。

東方不敗從身邊摸出一塊綠綢手帕,緩緩替楊蓮亭拭去額頭的汗水和
泥污。楊蓮亭怒道:“大敵當前,你跟我這般婆婆媽媽干什么?你能
打發得了敵人,再跟我親熱不遲。”東方不敗微笑道:“是,是!你
別生氣,腿上痛得厲害,是不是?真叫人心疼。”

如此怪事,任我行、令狐沖等皆是從所未見,從所未聞。男風孌童固
是所在多有,但東方不敗以堂堂教主,何以竟會甘扮女子,自居妾
婦?此人定然是瘋了。楊蓮亭對他說話,聲色俱厲,他卻顯得十分的
‘溫柔嫻淑’,人人既感奇怪,又有些惡心。

童百熊忍不住踏步上前,叫道:“東方兄弟,你……你到底在干什么
?”東方不敗抬起頭來,陰沉著臉,問道:“傷害我蓮弟的,也有你
在內嗎?”童百熊道:“你為什么受楊蓮亭這□擺弄?他叫一個混蛋
冒充了你,任意發號施令,胡作非為,你可知道么?”

東方不敗道:“我自然知道。蓮弟是為我好,對我體貼。他知道我無
心處理教務,代我操勞,那有什么不好?”童百熊指著楊蓮亭道:“
這人要殺我,你也知道么?”東方不敗緩緩搖頭,道:“我不知道。
蓮弟既要殺你,一定是你不好。那你為什么不讓他殺了?”

童百熊一怔,仰起頭來,哈哈大笑,笑聲中盡是悲憤之意,笑了一
會,才道:“他要殺我,你便讓他殺我,是不是?”

東方不敗道:“蓮弟喜歡干淨什么,我便得給他辦到。當世就只他一
人真正待我好,我也只待他一個好。童大哥,咱們一向是過命的交情
,不過你不應該得罪我的蓮弟啊。”

童百熊滿臉脹得通紅,大聲道:“我還道你是失心瘋了,原來你心中
明白得很,知道咱們是好朋友,一向是過命的交情。”東方不敗道:
“正是。你得罪我,那沒有什么。得罪我蓮弟,卻是不行。”童百熊
大聲道:“我已經得罪他了,你待怎地?這奸賊想殺我,可是未必能
夠如愿。”

東方不敗伸手輕輕撫摸楊蓮亭的頭發,柔聲道:“蓮弟,你想殺了他
嗎?”楊蓮亭怒道:“快快動手!婆婆媽媽的,令人悶煞。”東方不
敗笑道:“是!”轉頭向童百熊道:“童兄,今日咱們恩斷義絕,須
怪不了我。”

童百熊來此之前,已從殿下武士手中取了一柄單刀,當即退了兩步,
抱刀在手,立個門戶。他素知東方不敗武功了得,此刻雖見他瘋瘋癲
癲,畢竟不敢有絲毫輕忽,抱元守一,凝目而視。

東方不敗冷冷一笑,嘆道:“這可真教人為難了!童大哥,想當年在
太行山之時,潞東七虎向我圍攻。其時我練功未成,又被他們忽施偷
襲,右手受了重傷,眼見得命在頃刻,若不是你舍命相救,做兄弟的
又怎能活得到今日?”童百熊哼了一聲,道:“你竟還記得這些舊事
。”東方不敗道:“我怎不記得?當年我接掌日月神教大權,朱雀堂
羅長老心中不服,羅哩羅嗦,是你一刀將羅長老殺了。從此本教之中
,再也沒第二人敢有半句異言。你這擁戴的功勞,可著實不小啊。”
童百熊氣憤憤的道:“只怪我當年胡涂!”

東方不敗搖頭道:“你不是胡涂,是對我義氣深重。我十一歲上就識
得了你。那時我家境貧寒,全蒙你多年救濟。我父母故世后無以為葬
,喪事也是你代為料理的。”童百熊左手一擺,道:“過去之事,提
來干么?”東方不敗嘆道:“那可不得不提。童大哥,做兄弟的不是
沒良心,不顧舊日恩義,只怪你得罪了我蓮弟。他要取你性命,我這
叫做無法可施。”童百熊大叫:“罷了,罷了!”

突然之間,眾人只覺眼前有一團粉紅色的物事一閃,似乎東方不敗的
身子動了一動。但聽得鐺的一聲響,童百熊張大了口,忽然身子向前
直扑下去,俯伏在地,就此一動也不動了。他摔倒時雖只一瞬之間,
但任我行等高手均已看得清楚,他眉心、左右太陽穴、鼻下人中四處
大穴上,都是有一個細小紅點,微微有血滲出,顯是東方不敗用手中
的繡花針所刺。

任我行等大駭之下,不由自主都退了几步。令狐沖左手將盈盈一扯,
自己擋在她身前。一時房中一片寂靜,誰也沒喘一口大氣。

任我行緩緩拔出長劍,說道:“東方不敗,恭喜你練成了‘葵花寶
典’上的武功。”東方不敗道:“任教主,這部‘葵花寶典’是你傳
給我的。我一直念著你的好處。”任我行冷笑道:“是嗎?因此你將
我關在西湖湖底,教我不見天日。:東方不敗道:”我沒殺你,是不
是?只須我叫江南四友不送水給你喝,你能捱得十天半月嗎?“任我
行道:”這樣說來,你待我還算不錯了?“東方不敗道:”正是。我
讓你在杭州西湖頤養天年。常言道,上有天堂,下有蘇杭。西湖風景
,那是天下有名的了,孤山梅庄,更是西湖景色絕佳之處。”

任我行哈哈一笑,道:“原來你讓我在西湖湖底的黑牢中頤養天年,
可要多謝你了。”

東方不敗嘆了口氣,道:“任教主,你待我的種種好處,我永遠記得
。我在日月神教,本來只是風雷堂長老座下一名副香主,你破格提拔
,連年升我的職,甚到連本教至寶‘葵花寶典’也傳家了給我,指定
我將來接替你為本教教主。此恩此德,東方不敗永不敢忘。”

令狐沖向地下童百熊膽的尸體瞧見了一眼,心想:“你剛才不斷贊揚
童長老對你的好處,突然之間,對他猛下殺手。現下你又想對任教主
重施故技了。他可不會上你這個當。”

但東方不敗出手實在太過迅捷,如電閃,如雷轟,事先又無半分朕兆
,委實可怖可畏。令狐沖提起長劍,指住了他胸口,只要他四肢微動
,立即便挺劍疾刺,只有先行攻擊,方能制他死命,倘若讓他占了先
機,這房中又將有一人殞命了。作我行、向問天、上官云盈盈四人也
都目不轉瞬的注視著東方不敗,防他暴起發難。

只聽東方不敗又道:“初時我一心一意只想做日月神教教主,想什么
千秋萬載,一統江湖,于是處心積慮的謀你的位,翦除你的羽翼。向
兄弟,我這番計謀,可瞞不過你。日月神教之中,除了任教主和我東
方不敗之外,要算你是個人才了。”

向問天手握軟鞭,屏息凝氣,竟不敢分心答話。

東方不敗嘆了口氣,說道:“我初當教主,那可意氣風發了,說什么
文成武德,中興聖教,當真是不要臉的胡吹法螺。直到后來修習‘葵
花寶典’,才慢慢悟到了人生妙諦。其后勤修內功,數年之后,終于
明白了天人化生、萬物滋長的要道。”

眾人聽他尖著嗓子說這番話,漸漸的手心出汗,這人說話有條有理,
腦子十分清楚,但是這副不男不女的妖異模樣,令人越看越是心中發
毛。

東方不敗的目光緩緩轉到盈盈臉上,問道:“任大小姐,這几年來我
待你怎樣?”盈盈道:“你待我很好。”東方不敗又嘆了口氣,幽幽
的道:“很好是談不上,只不過我一直很羨慕你。一個人生而為女
子,已比臭男子幸運百倍,何況你這般千嬌百媚,青春年少。我若得
能和你易地而處,別說是日月神教的教主,就算是皇帝老子,我也不
做。”

令狐沖笑道:“你若和任大小姐易地而處,要我愛上你這個老妖怪,
可有點不容易!”

任我行等聽他這么說,都是一驚。

東方不敗雙目凝視著他,眉毛漸漸豎起,臉色發青,說道:“你是誰
?竟敢如此對我說話,膽子當真不小。”這几句話音尖銳之極,顯得
憤怒無比。

令狐沖明知危機已迫在眉捷,卻也忍不住笑道:“是須眉男兒漢也好
,是千嬌百媚的姑娘也好,我最討厭的,是男扮女裝的老旦。”東方
不敗尖聲怒道:

“我問你,你是誰?”令狐沖道:“我叫令狐沖。”

東方不敗怒色登斂,微微一笑,說道:“啊!你便是令狐沖。我早想
見你一見,聽說任大小姐愛煞了你,為了你連頭都割得下來,可不知
是如何一位英俊的郎君。哼,我看也平平無奇,比起我那蓮弟來,可
差得遠了。”

令狐沖笑道:“在下沒什么好處,勝在用情專一。這位楊君雖然英俊
,就可惜太過喜歡拈花惹草,到處留情……”

東方不敗突然大吼:“你……你這混蛋,胡說什么?”一張臉脹得通
紅,突然間粉紅色人影一幌,繡花針向令狐沖疾刺。

令狐沖說那兩句話,原是要惹他動怒,但見他衣袖微微擺動,便即刷
的一劍,向他咽喉疾刺過去。這一劍刺得快極,東方不敗若不縮身,
立即便會利劍穿喉。但便在此時,令狐沖只覺左頰微微一痛,跟著手
中長劍向左蕩開。

卻原來東方不敗出手之快,實是不可思議,在這電光石光的一剎那
間,他已用針在令狐沖臉上刺了一下,跟著縮回手臂,用針擋開了令
狐沖這一劍。幸虧令狐沖這一劍刺得也是極快,又是攻敵之所不得不
救,而東方不敗大怒之下攻敵,不免略有心浮氣粗,這一針才刺得偏
了,沒刺中他的人中要穴。東方不敗手中這枚繡花針長不逾寸,几乎
是風吹得起,落水不沉,竟能撥得令狐沖的長劍直蕩了開去,武功之
高,當真不可思議。
令狐沖大驚之下,知道今日遇到了生平從所未見的強敵,只要一給對
方有施展手腳的余暇,自己立時性命不保,當即刷刷刷刷連刺四劍,
都是指向對方要害。

東方不敗“咦”的一聲,贊道:“劍法很高啊。”左一撥,右一撥,
上一撥,下一撥,將令狐沖刺來的四劍盡數撥開。令狐沖凝目看他出
手,這繡花針四下撥擋,周身竟無半分破綻,當此之時,決不容他出
手回刺,當即大喝一聲,長劍當頭直砍。東方不敗右手大拇指和食指
牛住繡花針,向上一舉,擋住來劍,長劍便砍不下去。

令狐沖手臂微感酸麻,但見紅影閃處,似有一物向自己左目戳來。此
刻既已不及擋架,又不及閃避,百忙中長劍顫動,也向東方不敗的左
目急刺,竟是兩敗俱傷的打法。

這一下劍刺敵目,已是跡近無賴,殊非高手可用的招數,但令狐沖所
學的‘獨孤劍法’本無招數,他為人又是隨隨便便,素來不以高手自
居,危急之際更不暇細思,但覺左邊眉心微微一痛,東方不敗已跳了
開去,避開了他這一劍。

令狐沖知道自己左眉已為他繡花針所刺中,幸虧他要閃避自己長劍這
一刺,繡花針才失了准頭,否則一只眼睛已給他刺瞎了,駭異之余,
長劍便如疾風驟雨般狂刺亂劈,不容對方緩出手來還擊一招。東方不
敗左撥右擋,兀自好整以暇的嘖嘖連贊:“好劍法,好劍法!”

任我行和向問天見情勢不對,一挺長劍,一揮軟鞭,同時上前夾擊。
這當世三大高手聯手出戰,勢道何等厲害,但東方不敗兩根手指拈著
一枚繡花針,在三人之間穿來插去,趨退如電,竟沒半分敗象。上官
云拔出單刀,沖上助戰,以四敵一。斗到酣處,猛虎聽得上官云大叫
一聲,單刀落地,一個筋斗翻開了出去,雙手按住右目,這只眼睛已
被東方不敗刺瞎。

令狐沖見任我行和向問天二人攻勢凌厲,東方不敗已緩不出手來向自
己攻擊,當下展動長劍,盡往他身上各處要害刺去。但東方不敗的身
形如鬼如魅,飄忽來去,直似輕煙。令狐沖的劍尖劍鋒總是和他身子
差著數寸。

忽聽得向問天“啊”的一聲叫,跟著令狐沖也是“嘿”的一聲,二人
身上先后中針。任我行所練的‘吸星大法’功力雖深,可是東方不敗
身法快極,難與相觸,二來所使兵刃是一根繡花針,無法從針上吸他
內力。又斗片刻,任我行也是“啊”的一聲叫,胸口、喉頭都受到針
刺,幸好其時令狐沖攻得正急,東方不敗急謀自救,以致一針刺偏了
准頭,另一針刺得雖准,卻只深入數分,未能傷敵。

四人圍攻東方不敗,未能碰到他一點衣衫,而四人都受了他的針刺。
盈盈在旁觀戰,越來越擔心:“不知他針上是否喂有毒藥,要是有毒
,那可不堪設想!”但見東方不敗身子越來轉越快,一團紅影滾來滾
去。任我行、向問天、令狐沖連聲吆喝,聲音中透著又是憤怒,又是
惶急。三人兵刃上都是貫注了內力,風聲大作。東方不敗卻不發出半
點聲息。

盈盈暗想:“我若加入混戰,只有阻手阻腳,幫不了忙,那可如何是
好?手來東方不敗以一敵三,還能取勝。”一瞥眼間,只見楊蓮亭已
坐在床上,凝神觀斗,滿臉關切之情。盈盈心念一動,慢慢移步走向
床邊,突然左手短劍一起,嗤的一聲,刺在楊蓮亭右肩。楊蓮亭猝不
及防,大叫一聲。盈盈跟著又是一劍,斬在他的大腿之上。

楊蓮亭這時已知她用意,是要自己呼叫出聲,分散東方不敗的心神,
強忍疼痛,竟再也不哼一聲。盈盈怒道:“你叫不叫?我把你手指一
根根的斬了下來。”長劍一顫,斬落了他右手的一根手指。不料楊蓮
亭十分硬氣,雖然傷口劇痛,卻沒發出半點聲息。

但楊蓮亭的第一聲呼叫已傳入東方不敗的耳中。他斜眼見到盈盈站在
床邊,正在揮劍折磨楊蓮亭,罵道:“死丫頭!”一團紅云斗向盈盈
扑去。

盈盈急忙側頭縮身,也不知是否能避得開東方不敗刺來的這一針。令
狐沖、任我行雙劍向東方不敗背上疾戳。向問天刷的一鞭,向楊蓮亭
頭上砸去。東方不敗不顧自己生死,反手一針,刺入了向問天胸口。

向問天只覺全身一麻,軟鞭落地,便在此時,令狐沖和任我行兩柄劍
都插入了東方不敗后心。東方不敗身子一顫,扑在楊蓮亭身上。任我
行大喜,拔出劍來,以劍尖指住他后頸,喝道:“東方不敗,今日終
于……終于教你落在我手里。”劇斗之余,說話時氣喘不已。盈盈驚
魂未定,雙腿發軟,身子搖搖欲墜。令狐沖搶過去扶住,只見細細一
行鮮血,從她左頰流了下來。盈盈卻道:“你可受了不少傷。”伸袖
在令狐沖臉上一抹,只見袖上斑斑點點,都是鮮血。令狐沖轉頭問向
問天:“受傷不重吧?”向問天苦笑道:“死不了!”

東方不敗背上兩處傷口中鮮血狂涌,受傷極重,不住呼叫:“蓮弟,
蓮弟,這批奸人折磨你,好不狠毒!”

楊蓮亭怒道:“你往日自夸武功蓋世,為什么殺不了這几個奸賊?”
東方不敗道:“我已……我……”楊蓮亭怒道:“你什么?”東方不
敗道:“我已盡力而為,他們……武功都強得很。”突然身子一幌,
滾倒在地。任我行怕他乖機躍起,一劍斬在他左腿之上。

東方不敗苦笑道:“任教主,終于是你勝了,是我敗了。”任我行哈
哈大笑,道:“你這大號,可得改一改吧?”東方不敗搖頭道:“那
也不用改。東方不敗既然落敗,也不會再活在世上。”他本來說話聲
音極尖,此刻卻變得低沉起來,又道:“倘若單打獨斗,你是不能打
敗我的。”

任我行微一猶豫,說道:“不錯,你武功比我高,我很是佩服。”東
方不敗道:“令狐沖,你劍法極高,但若單打獨斗,也打不過我。”
令狐沖笑道:“正是。其實我們便是四人聯手,也打你不過,只不過
你顧著那姓楊的,這才分心受傷。閣下武功極高,不愧稱得‘天下第
一’四字,在下十分欽佩。”

東方不敗微微一笑,說道:“你二位能這么說,足見男子漢大丈夫氣
概。唉,冤孽,冤孽,我練那‘葵花寶典’,照著寶典上的秘方,自
宮練氣,煉丹服藥,漸漸的胡子沒有了,說話聲音變了,性子也變了
。我從此不愛女子,把七個小妾都殺了,卻……卻把全副心意放在楊
蓮亭這須眉男子身上。倘若我生為女兒身,那就好了。任教主,我…
…我就要死了,我求你一件事,請……你瞧在我這些年來善待你大小
姐的份上……”

任我行問道:“什么事?”東方不敗道:“請你饒了楊蓮亭一命,將
他逐下黑木崖去便是。”任我行笑道:“我要將他千刀萬剁,分一百
天凌遲處死,今天割一根手指,明天割半根腳趾。”

東方不敗怒叫:“你……你好狠毒!”猛地縱起,向任我行扑去。

他重傷之余,身法已遠不如先前迅捷,但這一扑之勢仍是凌厲驚人。
任我行長劍直刺,從他前胸通到后背。便在此時,東方不敗手指一
彈,繡花針飛了出去,插入了任我行右目。

任我行撤劍后躍,砰的一聲,背脊撞在牆上,喀喇喇一響,一座牆被
他撞塌了半邊。盈盈忙搶前瞧父親右眼,只見那枚繡花針正插在瞳仁
之中。幸好其時東方不敗手勁已衰,否則這針直貫入腦,不免性命難
保,但這只眼珠恐怕終于不免是廢了。

盈盈伸指去抓繡花針的針尾,但鋼針甚短,露出在外者不過一分,實
無著手處。她轉過身來,拾起起東方不敗拋下的繡花繃子,抽了一根
絲線,款款輕送,穿入針鼻,拉住絲線,向外一拔。任我行大叫一聲
。那繡花針帶著几滴鮮血,挂在絲線之下。

任我行怒極,飛腿猛向東方不敗的尸身上踢去。尸身飛將起來,砰的
一聲響,撞在楊蓮亭的頭上。任我行盛怒之下,這一腿踢出時使足了
勁力,東方不敗和楊蓮亭兩顆腦袋一撞,盡皆頭骨破碎,腦漿迸裂。

任我行得誅大仇,重奪日月神教教主之位,卻也由此而失了一只眼
睛,一時喜怒交迸,仰天長笑,聲震屋瓦。但笑聲之中,卻也充滿了
憤怒之意。
上官云道:“恭喜教主,今日誅卻大逆。從此我教在教主庇蔭之下,
楊威四海。教主千秋萬載,一統江湖。”

任我行笑罵:“胡說八道!什么千秋萬載?”忽然覺得倘若真能千秋
萬載,一統江湖,確是人生至樂,忍不住又哈哈大笑。這一次大笑,
那才是真的稱心暢懷,志得意滿。

向問天給東方不敗一針刺中左乳下穴道,全身麻了好一會,此刻四肢
才得自如,也道:“恭喜教主,賀喜教主!”任我行笑道:“這一役
誅奸復位,你實占首功。”轉頭向令狐沖道:“沖兒的功勞自然也不
在小。”

令狐沖見到盈盈皎白如玉的臉頰上一道殷紅的血痕,想起適才的惡戰
,兀自心有余悸,說道:“若不是盈盈去對付楊蓮亭,要殺東方不敗
,可當真不易。”頓了一頓,又道:“幸好他繡花針上沒喂毒。”

盈盈身子一顫,低聲道:“別說啦。這不是人,是妖怪。唉,我小時
候,他常抱著我去山上采果子游玩,今日卻變得如此下場。”

任我行伸手到東方不敗衣衫袋中,摸出一本薄薄的舊冊頁,隨手一翻
,其中密密麻麻的寫滿了字。他握在手中揚了揚,說道:“這本冊子
,便是‘葵花寶典’了,上面注明,‘欲練神功,引刀自宮’,老夫
可不會沒了腦子,去干這等傻事,哈哈,哈哈……”隨即,沉吟道:
“可是寶典上所載的武功實在厲害,任何學武之人,一見之后決不能
不動心。那時候幸好我已學得‘吸星大法’,否則跟著去練這寶典上
的害人功夫,卻也難說。”他在東方不敗尸身上又踢了一腳,笑道:
“饒你奸詐似鬼,也猜不透老夫傳你‘葵花寶典’的用意。你野心勃
勃,意存跋扈,難道老夫瞧不出來嗎?哈哈,哈哈!”

令狐沖心中一寒:“原來任教主以‘葵花寶典’傳他,當初便就沒懷
善意。兩人爾虞我詐,各懷機心。”見任我行右目中不絕流出鮮血,
張嘴狂笑,顯得十分的面目猙獰,心下更感到一陣驚怖。

任我行伸手到東方不敗胯下一摸,果覺他的兩枚睪丸已然害去,笑道
:“這部‘葵花寶典’要是教太監去練,那就再好不過。”將那‘葵
花寶典’放在雙掌中一搓,功力到處,一本原已十分陳舊的冊頁登時
化作碎片。他雙手一揚,許多碎片隨風吹到了窗外。

盈盈吁了一口氣道:“這種害人東西,毀了最好!”令狐沖笑道:“
你怕我去練么?”盈盈滿臉通紅,啐了一口,道:“說話就沒半點正
經。”

盈盈取出金創藥,替父親及上官云敷了眼上的傷。各人臉上被刺的針
孔,一時也難以計數。盈盈對鏡一照,只見左頰上划了一道血痕,雖
然極細,傷愈之后,只怕仍要留下些微痕跡,不由得郁郁不樂。

令狐沖道:“你占盡了天下的好處,未免為鬼神所妒,臉上小小破一
點相,那便后福無窮。”盈盈道:“我占盡了什么天下的好處?”令
狐沖道:“你聰明美貌,武功高強,父親是神教教主,自己又為天下
豪杰所敬服。兼之身為女子,東方不敗就羨慕得不得了。”盈盈給他
逗得□哧一笑,登時將臉上受傷之事擱在一旁。

任我行等五人從東方不敗的閨房中出來,經過花園、地道,回入殿
中。

任我行傳下號令,命各堂長老、香主,齊來會見。他坐入教主的座
位,笑道:“東方不敗這□倒有不少鬼主意,高高在上的坐著,下屬
和他相距既遠,敬畏之心自是油然而生。這叫做什么殿啊?”

上官云道:“啟稟教主,這叫作‘成德殿’,那是頌揚教主文成武德
之意。”任我行呵呵大笑,道:“文成武德!方武全才,那可不容易
哪。”向令狐沖招招手,道:“沖兒,你過來。”令狐沖走到他座位
之前。

任我行道:“沖兒,當日我在杭州,邀你加盟本教。其時我光身一
人,甫脫大難,所許下的種種諾言,你都未必能信,此刻我已復得教
主之位,第一件事便是舊事重提……”說到這里,右手在椅子上拍了
几拍,說道:“這個位子,遲早都是你坐的,哈哈,哈哈!”

令狐沖道:“教主、盈盈待我恩重如山,你要我做什么事,原是不該
推辭。只是我已答應了人,有一件大事要辦,加盟神教之事,請恕晚
輩不能應命。”

任我行雙眉漸漸豎起,陰森森的道:“不聽我吩咐,日后會有什么下
場,你該知道!”

盈盈移步上前,挽住令狐沖的手,道:“爹爹,今日是你重登大位的
好日子,何必為這種小事傷神?他加盟本教之事,慢慢再說不遲。”
任我行側著一只左目,向二人斜睨,鼻中哼了一聲,道:“盈盈,你
就只要丈夫,不要老父了,是不是?”

向問天在旁陪笑道:“教主,令狐兄弟是位少年英雄,性子執拗的很
,待屬下慢慢開導于他……”正說到這里,殿外有十余人朗聲說道:
“玄武堂屬下長老、堂主、副堂主,五枝香香主、副香主參見文成武
德、仁義英明聖教主。教主中興聖教,澤被蒼生,千秋萬載,一統江
湖。”

任我行喝道:“進殿!”只見十余條漢子走進殿來,一排跪下。

任我行以前當日月神教教主,與教下部屬兄弟相稱,相見時只是抱拳
拱手而已,突見眾人跪下,當即站起,將手一擺,道:“不必……”
心下忽想:“無威不中以服眾。當年我教主之位為奸人篡奪,便因待
人太過仁善之故。這跪拜之禮既是東方不敗定下了,我也不必取消。
”當下將‘多禮’二字縮住了不說,跟著坐了下來。

不多時,又有一批人入殿參見,向他跪拜時,任我行便不再站起,只
點了點頭。

令狐沖這時已退到殿口,與教主的座位相距已遙,燈光又暗,遠遠望
見去,任我行的容貌已頗為朦朧,心下忽想:“坐在這位子上的,是
任我行還是東方不敗,卻有什么分別?”

只聽得各堂堂主和香主贊頌之辭越說越響,顯然眾人心懷極大恐懼,
自知過去十余年來為東方不敗盡力,言語之中,更不免有得罪前任教
主之處,今日任教主重登大位,倘若要算舊帳,不知會受到如何慘酷
的刑罰。更有一干新進,從來不知任我行是何等人,只知努力奉承東
方不敗的楊蓮亭便可升職免禍,料想換了教主仍是如此,是以人人大
聲頌揚。

令狐沖站在殿口,太陽光從背后射來,殿外一片明朗,陰暗的長殿之
中卻是近百人伏在地下,口吐頌辭。他心下說不出厭惡,尋思:“盈
盈對我如此,她如真要我加盟日月神孝,我原非順她之意不可。等得
我去了嵩山,阻止左冷禪當上五岳派的掌門,對方証大師和沖虛道長
二位有了交代,再在恆山派中選出女弟子來接任掌門,我身一獲自由
,加盟神教,也可商量。可是要我學這些人的樣,豈不是枉自為人?
我日后娶盈盈為妻,任教主是我岳父,向他磕頭跪拜,那是應有之義
,可是什么‘中興聖教,澤被蒼生’,什么‘文成武德,仁義英明’
,男子漢大丈夫整日價說這些無恥的言語,當真玷污了英雄豪杰的清
白!我當初只道這些無聊的玩意兒,只是東方不敗與楊蓮亭所想出來
折磨人的手段,但瞧這情形,任教主聽著這些諛詞,竟也欣然自得,
絲毫不覺得肉麻!”

又想:“當日在華山思過崖后洞石壁之上,見到魔教十長老所刻下的
武功,曾想魔教前輩之中,著實有不少英雄好漢。若非如此,日月教
焉能與正教抗衡百年,互爭雄長,始終不衰?即以當世之士而論,向
大哥、上官云、賈布、童百熊、孤山梅庄中的江南四友,那一個不是
奇材杰出之士?這樣一群豪杰之士,身處威逼之下,每日不得不向一
個人跪拜,口中念念有詞,心底暗暗詛咒。言者無恥,受者無禮。其
實受者逼人行無恥之事,自己更加無恥。這等屈辱天下英雄,自己又
怎么能算是英雄好漢?”

只聽得任我行洋洋得意的聲音從長殿彼端傳了出來,說道:“你們以
前都在東方不敗手下服役,所干過的事,本教主暗中早已查得清清楚
楚,一一登錄在案。但本教主寬大為懷,既往不咎。今后只須大家盡
忠本教主,本教主自當善待爾等,共享榮華富貴。”

瞬時之間,殿中頌聲大作,都說教主仁義蓋天,胸襟如海,大人不計
小人過,眾部屬自當謹奉教主令旨,忠字當頭,赴湯蹈火,萬死不辭
,立下決心,為教主盡忠到底。

任我得待眾人說了一陣,聲音漸靜了下來,又道:“但若有誰膽敢作
逆造反,不服令旨,那便嚴懲不貸。一人有罪,全家老幼凌遲處死。
”眾人齊聲道:

“屬下萬萬不敢。”

令狐沖聽這些人話聲顫抖,顯是十分害怕,暗道:“任教主還是和東
方不敗一樣,以恐懼之心威懾教眾。眾人面子上恭順,心底卻憤怒不
服,這個‘忠’字,從何說起?”

只聽得有人向任我行揭發東方不敗的罪惡,說他如何忠言逆耳,偏信
楊蓮亭一人,如何亂殺無辜,賞罰有私,愛聽恭維的言語,禍亂神教
。有人說他敗壞本教教規,亂傳黑木令,強人服食三尸腦神丸。另有
一人說他飲食窮侈極欲,吃一餐飯往往宰三頭年、五口豬、十口羊。

令狐沖心道:“一個人食量再大,又怎食得三頭牛、五口豬、十口羊
?他定是宴請朋友或是與眾部屬同食。東方不敗身為一教之主,宰几
頭牛羊,又怎算是什么大罪?”但聽各人所提東方不敗罪名越來越多
,也越來越加瑣碎。有人罵他喜怒無常,哭笑無端﹔有人罵他愛穿華
服,深居不出。更有人說他見識膚淺,愚蠢胡涂﹔另有一人說他武功
低微,全仗裝腔作勢嚇人,其實沒半分真實本領。

令狐沖尋思:“你們指罵東方不敗如何如何,我也不知你們說得對不
對。可是適才我們五人敵他一人,個個死里逃生,險些兒盡數命喪他
繡花針下。倘若東方不敗武功低微,世上更無一個武功高強之人了。
當真是胡說八道之至。”

接著又聽一人說東方不敗荒淫好色,強搶民女,淫辱教眾妻女,生下
私生子無數。

令狐沖心想:“東方不敗為練‘葵花寶典’中的奇功,早已自宮,什
么淫辱婦女,生下私生子無數,哈哈,哈哈!”他想到這里,再也忍
耐不住,不由得笑出聲來。

這一縱聲大笑,登時聲傳遠近。長殿中各人一齊轉過頭來,向他怒目
而視。

盈盈知道他闖了禍,搶過來挽住了他手,道:“沖哥,他們在說東方
不敗的事,沒什么聽的,咱們到崖下逛逛去。”令狐沖伸了伸舌頭,
笑道:“可別惹你爹爹生氣。”

二人并肩而出,經過那座漢白玉的牌樓,從竹籃下挂了下去。

二人偎依著坐在竹籃之中,眼見輕煙薄霧從身旁飄過,與崖上長殿中
的情景換了另一個世界。令狐沖向黑木崖上望去,但見日光照在那漢
白玉牌樓上,發出閃閃金光,心下感到一陣快慰:“我終于離此而去
,昨晚的事情便如做了一場惡夢。從此而后,說什么也不再踏上黑木
崖來了。”

盈盈道:“沖哥,你在想什么?”令狐沖道:“你能和我一起去嗎?
”盈盈臉上一紅道:“我們……我們……”令狐沖道:“以前你不也
和我一起在江湖行走?”盈盈道:“那是迫不得已,何況,也因此惹
起了不少閑言閑語。剛才爹爹說我……說我只向著你,不要爹爹了,
倘若我跟了你去,爹爹一定大大的不高興。爹爹受了這十几年牢獄之
災,性子很有些不同了,我想多陪陪他。只要你此心不渝,今后咱們
相聚的日子可長著呢。”說到最后這兩句話,聲音細微,几不可聞。

恰好一團白云飄來,將竹籃和二人都裹在云中。令狐沖望出來時但覺
朦朦朧朧,盈盈雖偎依在他身旁,可是和她相距卻又似極遠,好像她
身在云端,伸手不可觸摸。

竹籃到得崖下,二人跨出籃外。盈盈低聲道:“你這就要去了?”令
狐沖道:“左冷禪邀集五岳劍派于三月十五聚會,推舉五岳派的掌
門。他野心勃勃,將不利于天下英雄。嵩山之會,我是必須去的。”
盈盈點了點頭,道:“沖哥,左冷禪劍朮非你敵手,但你須提防他詭
計多端。”令狐沖應道:“是。”

盈盈道:“我本該跟你一起去,只不過我是魔教妖女,倘若和你同上
嵩山,有礙你的大計。”她頓了一頓,黯然道:“待得你當上了五岳
派的掌門,名震天下,咱二人正邪不同,那……那……那可更加難
了。”

令狐沖握住她手,柔聲道:“到這時候,難道你還信我不過么?”盈
盈淒然一笑,道:“信得過。”隔了一會,幽幽的道:“只是我覺得
,一個人武功越練越高,在武林中名氣越來越大,往往性子會變。他
自己并不知道,可是種種事情,總是和從前不同了。東方叔叔是這樣
,我擔心爹爹,說不定也會這樣。”令狐沖微笑道:“你爹爹不會去
練‘葵花寶典’上的武功,那寶典早已給他撕得粉碎,便是想練,也
不成了。”
盈盈道:“我不是說武功,是說一個人的性子。東方叔叔就是不練‘
葵花寶典’,他當上了日月神教的教主,大權在手,生殺予奪,自然
而然的會狂妄自大起來。”

令狐沖道:“盈盈,你不妨擔心別人,卻決計不必為我擔心。我生就
一副浪子性格,永不會裝模樣作樣。就算我狂妄自大,在你面前,永
遠永遠就像今天這樣。”

盈盈嘆了口氣,道:“那就好了。”令狐沖忽然想起一事,說道:“
我倆的事,早已天下皆知。給你充軍到南海荒島的那些朋友們,可以
讓他們回來了吧?”盈盈微笑道:“我就派人,坐船去接他們回來就
是。”

令狐沖拉近她身子,輕輕摟了摟她,說道:“我這就向你告辭。嵩山
的大事一了,我便來尋你,自此而后,咱二人也不分開了。”盈盈眼
中一亮,閃出異樣的神采,低聲道:“但愿你事事順遂,早日前來。
我……我在這里日日夜夜望著。”令狐沖道:“是了!”伸嘴在她臉
頰上輕輕一吻。盈盈滿臉飛紅,嬌羞無限,伸手推開了他。

令狐沖哈哈大笑,牽過馬來,上馬出了日月教。
第三十二回:并派

不一日,令狐沖回到恆山。在山腳步下守望的恆山弟子望見了,報上
山去,群弟子齊來迎接。接著居于恆山別院中的群豪,也一窩蜂的涌
過來相見。令狐沖問起別來情況。祖千秋道:“啟稟掌門人,男弟子
們都住在別院,沒一人敢上主峰,規矩得很。”令狐沖喜道:“那就
好極。”儀和笑道:“他們確是誰也沒上主峰來,至于是否規矩得
很,只怕未必。”令狐沖問:“怎么?”儀和道:“我們在主庵之
中,白天晚上,總是聽得通元谷中喧嘩無比,沒片刻安靜。”令狐沖
哈哈大笑,道:“要這些朋友們有片刻安靜,可就難了。”令狐沖當
下簡略說了任我行奪回教主之位的事。群豪歡聲雷動,叫嚷聲響徹山
谷。大家都想:“任教主奪回大位,聖姑自然權重。大伙兒今后的日
子一定好過得多。”

令狐沖上了見性峰,到無色庵中,在定閑等三位師太靈位前磕了頭,
與儀和、儀清等大弟子商議,離三月十五嵩山之會已無多日,恆山派
該當首途去河南了。儀和等都說,為了對抗嵩山派的并派之議,帶同
通元谷群豪上嵩山固然聲勢浩大,但難免引得泰山、衡山、華山三派
的非議,也讓左冷禪多了反對恆山派的藉口。儀和道:“掌門師兄劍
法上勝了左冷禪,出任五岳掌門人就已順理成章,但如通元谷的大批
仁兄在旁,勢必多生枝節。”令狐沖微笑道:“咱們的主旨是讓左冷
禪吞并不了其余四派。我做恆山派掌門人已挺不像樣,更不用說做五
岳派掌門人了。大家都說不帶通元谷這些仁兄們去嵩山,那么不帶便
是。”他去通元谷悄悄向計無施行、祖千秋、老頭子三人說了。計無
施行等也說以不帶通元谷群豪為妥,要令狐沖帶同眾女弟子先去,他
三人自會向群豪解釋明白。當晚令狐沖和群豪縱酒痛飲,喝得爛醉如
泥,原定次日動身前赴嵩山,但酒醒時日已過午,一切都未收拾定
當,只得順延一日。到第二日早晨,令狐沖才率同一眾女弟子向嵩山
進發。

一行人行了數日,這天來到一處市鎮,眾人在一座破敗的大祠堂中做
飯休息。鄭萼等七名女弟子出外四下查察,以防嵩山派又搞什么陰謀
詭計。

過不多時,鄭萼和秦娟飛步奔來,叫道:“掌門師兄,快來看!”兩
人臉上滿是笑容,顯是見到了滑稽之極的事。儀和忙問:“什么事
?”秦絹笑道:“師姊你自己去看。”

令狐沖等跟著她二人奔進一家客店,走到西邊廂一間客房門外,只見
一張炕上几人疊成一團,正是桃谷六仙。六人都是動彈不得。

令狐沖大為駭異,忙走進房中,將放在最上的桃根仙抱了下來,見他
口中塞有一個麻核桃,便給他挖出。桃根仙立時破口大罵:“你奶奶
的,你十八代祖宗個個不得好死,十八代灰孫子個個生下來沒屁股
眼……”令狐沖笑道:“喂,桃根仙大哥,我可沒得罪你啊。”桃根
仙道:“我怎么會罵你?你別纏夾!這狗娘養的,老子見了他,將他
撕成八塊、十六塊、三十四塊……”令狐沖問道:“你罵誰?”桃根
仙道:“他奶奶的,老子不罵他罵誰?”

令狐沖又將余下五人中堆得最高的桃花仙抱下,取出了他口中麻核。

麻核只取出一半,桃花仙便已急不及待,嘰哩咕嚕的含糊說話,待得
麻核離口,便道:“大哥,你說得不對,八塊的一倍是十六塊,十六
塊的一倍是三十二塊,你怎么么說是三十四塊?”桃根仙道:“我偏
偏喜歡說三十四塊,卻又怎地?我又沒說是一倍?我心中想的是一倍
加二。”桃花仙道:“為什么一倍加二?那可沒有道理。”兩人身上
穴道尚未解開,只嘴巴一得自由,立即辯了起來。令狐沖笑道:“兩
位且別吵,到底是怎么回事?”

桃花仙罵道:“不戒和不可不戒這兩個臭和尚,他祖宗十八代個個是
臭和尚!”

令狐沖道:“怎么罵起不戒大師來啦?”桃根仙道:“不罵他罵誰?
你不告而別,祖千秋跟大伙兒一說,我六兄弟怎肯不去嵩山瞧熱鬧?
自然跟了來啦。我們還要搶在你頭里。走到這里,遇見了不可不戒這
臭和尚,假裝跟我們喝酒,又說見到六只狗子咬死一頭大虫,騙我們
出去瞧。那知道他太師父不戒這臭和尚卻在門角落里,冷不防將我們
一個個都點了穴道,像堆柴草般堆在一起,說道我們如上嵩山,定要
壞了令狐掌門的大事,她奶奶的,我們怎會壞你的大事?”

令狐沖這才明白,笑道:“這一次是桃谷六仙贏了,不戒大師輸了。
下次你們六兄弟見到他師徒倆,千萬不能提起這件事,更不可跟他們
二人動手。否則的話,天下英雄好漢問起原因,都知道不戒大師折在
桃谷六仙手里,他面目無光,太丟人了。”桃根仙和桃花仙連連點
頭,說道:“下次見到這兩個臭和尚,我們只裝作沒事人一般便了,
免得他師徒倆難以做人。”令狐沖笑道:“趕快解開這几位的穴道要
緊,他們可給憋得狠了。”當下伸手替桃花仙解了穴道,走出房外,
帶上了房門,以免聽他六兄弟纏夾不清的爭吵。鄭萼笑問:“大師
哥,這六兄弟在干什么?”秦絹笑道:“他們在疊羅漢。”桃花仙登
時便罵:“小尼姑,胡說八道,誰說我們是在疊羅漢?”秦絹笑道:
“我可不是小尼姑。”桃根仙道:“你和小尼姑在一起,也就是小尼
姑了。”秦絹道:“令狐掌門跟我們在一起,他也是小尼姑嗎?”鄭
萼笑道:“你和我們在一起,那么你們六兄弟也都是小尼姑了。”桃
根仙和桃花仙無言以對,互相埋怨,都怪對方不好,以致弄得自己也
變成了小尼姑。

令狐沖和儀和等在房外候了好半晌,始終不見桃谷六仙出來。令狐沖
又推門入內,卻見桃花仙笑吟吟的走來走去,始終沒給五兄弟解開穴
道。令狐沖哈哈大笑,忙伸手給五人都解了穴道,急速退出房外。但
聽得砰□、喀喇之聲大作,房中已打成一團。

令狐沖笑嘻嘻的走開,轉了個彎,行出數丈,便到了田邊小路之上。
但見一株桃樹上生滿了蓓蕾,只待春風一至,便即盛開,心想:“這
桃花何等嬌艷,可是桃谷六仙卻又這等顛三倒四,和桃花可拉不上半
點干系。”

他閑步一會,心想六兄弟的架該打完了,不妨便去跟他們一起喝酒,
忽聽得身后腳步聲輕響,有個女子聲音叫道:“令狐大哥!”令狐沖
轉過身來,見是儀琳。她走上前來,輕聲道:“我問你一句話,成不
成?”令狐沖微笑道:“當然成啊,什么事?”儀琳道:“到底你喜
歡任大小姐多些,還是喜歡那個姓岳的小師妹多些?”

令狐沖一怔,微感尷尬,道:“你怎么忽然問起這件事來?”儀琳
道:“是儀和、儀清師姊她們叫我問的。”令狐沖更感奇怪,微笑
道:“她們怎地想到要問這些話?”儀琳低下了頭,道:“令狐大
哥,你小師妹的事,我從來沒跟旁人說過。那日儀和師姊劍傷岳小
姐,雙方生了嫌隙。儀真、儀靈兩位師姊奉你之命送去傷藥,華山派
非但不收,還把兩位師姊轟了出來。大家怕惹你生氣,也沒敢跟你
說。后來于嫂和儀文師姊又上華山去,報知你接任恆山掌門,卻讓華
山派給扣了起來。”令狐沖微微一驚,道:“你怎知道?”

儀琳忸怩道:“是那田……不可不戒說的。”令狐沖道:“田伯光
?”儀琳道:“正是。你去了黑木崖之后,師姊們叫他上華山去探聽
訊息。”令狐沖點頭道:“田伯光輕功了得,打探消息,不易為人發
覺。他見到了報訊的兩位師姊?”儀琳道:“是。不過華山派看守得
很嚴,他無法相救,好在兩位師姊也沒吃苦。再說,我寫給他的條子
上說,千萬不可得罪了華山派,更加不得動手傷人,以免惹你生氣
。”令狐沖微笑道:“你寫了條子對他說,倒像是師父的派頭!”儀
琳臉上一紅,道:“我在見性峰,他在通元谷,有事通知他,只好寫
了條子,叫佛婆送去給他。”令狐沖笑道:“是了,我是說笑話。田
伯光又說些什么?”儀琳道:“他說見到一場喜事,你從前的師父招
女婿……”突然之間,只見令狐沖臉色大變,她心下驚恐,便停了
口。令狐沖喉頭哽住,呼吸艱難,喘著氣道:“你說好啦,不……不
要緊。”聽到自己語音干澀,几乎不像是自己說的話。

儀琳柔聲道:“令狐大哥,你別難過。儀和、儀清師姊她們都說,任
大小姐雖是魔教中人,但容貌既美,武功又高,那一點都比岳小姐強
上十倍。”

令狐沖苦笑道:“我難過什么?小師妹有了個好的歸宿,我歡喜還來
不及呢。他……他……田伯光見到了我小師妹……”

儀琳道:“田伯光說華山玉女峰上張燈結采,熱鬧得很,各門各派中
有不少人到賀。岳先生卻沒通知咱們恆山派,竟把咱們當作敵人看
待。”

令狐沖點了點頭。儀琳又道:“于嫂和儀文師姊好意去華山報訊。他
們不派人送禮,不來祝賀你接任掌門,那也罷了,干嘛卻將報訊的使
者扣住了不放?”令狐沖呆呆出神,沒回答她的話。儀琳又道:“儀
和、儀清兩位師姊說,他華山派行事不講道理,咱們也不能太客氣
了。在嵩山見到了,咱們應該當眾質問,叫他們放人。”令狐沖又點
了點頭。儀琳見他失神落魄力的模樣,吧了口氣,柔聲道:“令狐大
哥,你自己保重。”緩步走開。

令狐沖見她漸漸走遠,喚道:“師妹!”儀琳停步回頭。令狐沖問
道:“和我師妹成親的,是……是……”

儀琳點頭道:“是!是那個姓林的。”她快步走到令狐沖面前,拉住
他右手衣袖,說道:“令狐大哥,那姓林的沒半分及得上你。岳小姐
是個胡涂人,才肯嫁給他,師姊們怕你生氣,一直沒敢跟你說。可是
桃谷六仙說,我爹爹和田伯光便在左近。田伯光見到了你,多半會跟
你說。就算田伯光不說,再過几天,便上嵩山了,定會遇上岳小姐和
她丈夫。那時你見到她改了裝,穿著新媳婦的打扮,說不定……說不
定……有礙大事。大家都說,倘若任大小姐在你身邊,那就好了。眾
師姊叫我來勸勸你,別把那個胡涂的岳姑娘放在心上。”

令狐沖臉露苦笑,心想:“她們都關心我,怕我傷心,因此一路上對
我加意照顧。”忽覺手背上落上几滴水點,一側頭,只見儀琳正自流
淚,奇道:“你……你怎么了?”

儀琳淒然道:“我見到你傷心的……傷心的模樣,令狐大哥,你如要
哭啼,就……就哭出聲來好了。”

令狐沖哈哈一笑,道:“我為會面要哭?令狐沖是個無行浪子,為師
父師娘所不齒,早給逐出了師門。小師妹怎么會……怎會……哈哈,
哈哈!”縱聲大笑,發足往山道上奔去。

這一番奔馳,直奔出二十余里,到了一處荒無人跡的所在,只覺悲從
中來,不可抑制,扑在地下,放聲大哭。哭了好一會,心中才稍感舒
服,尋思:“我這時回去,雙目紅腫,若教儀和她們見了,不免笑話
于我,不如晚上再回去罷。”但轉念又想:“我久出不歸,她們定然
擔心。大丈夫要哭便哭,要笑便笑。令狐沖苦戀岳靈珊,天下知聞。
她棄我有若敝屣,我若不傷心,反倒是矯情作假了。”

當下放開腳步,回到鎮尾的破祠堂中。儀和、儀清等正散在各處找
尋,見他回來,無不喜動顏色。桌上早已安排了酒菜,令狐沖自斟自
飲,大醉之后,伏案而睡。

數日后到了嵩山腳下,離會期尚有兩天。等到三月十五正日,令狐沖
率同眾弟子,一早動身上山。走到半山,四名嵩山弟子上來迎接,執
禮甚恭,說道:“嵩山末學后進,恭迎恆山派令狐掌門大駕,敝派左
掌門在山上恭候。”又說:“泰山、衡山、華山三派的師伯叔和師兄
們,昨天便都已到了。令狐掌門和眾位師姊到來,嵩山派上下盡感榮
寵。”

令狐沖一路上山,只見山道上打掃干淨,每過數里,便有几名嵩山弟
子備了茶水點心,迎接賓客,足見嵩山派這次准備得甚是周到,但也
由此可見,左冷禪對這五岳派掌門之位志在必得,決不容有人阻攔。

行了一程,又有几名嵩山弟子迎上來,和令狐沖見禮,說道:“昆侖
、峨嵋、崆峒、青城各派的掌門人和前輩名宿,今日都要聚會嵩山,
參與五岳派推舉掌門人大典。昆侖和青城派的各位都已到了。令狐掌
門來得正好,大家都在山上候你駕到。”這几人眉宇之間頗有傲色,
聽他們語氣,顯然認為五岳派掌門一席,說什么也脫不出嵩山掌門的
掌心。

行了一程,忽聽得水聲如雷,峭壁上兩條玉龍直挂下來,雙瀑并瀉,
屈曲回旋,飛躍奔逸。眾人自瀑布之側上峰。

嵩山派領路的弟子說道:“這叫作勝觀峰。令狐掌門,你看比之恆山
景物卻又如何?”令狐沖道:“恆山靈秀而嵩山雄偉,風景都是挺好
的。”那人道:“嵩山位居天下之中,在漢唐二朝邦畿之內,原是天
下群山之首。令狐掌門請看,這等氣象,無怪歷代帝王均建都于嵩山
之麓了。”其意似說嵩山為群山之首,嵩山派也當為諸派的領袖。令
狐沖微微一笑,道:“不知我輩江湖豪士,跟帝王官吏拉得上什么干
系?左掌門時常結交官府嗎?”那人臉上一紅,便不再說。
由此而上,山道越來越險,領路的嵩山派弟子一路指點,道:“這是
青崗峰,青崗坪。這是大鐵梁,小鐵梁峽。”鐵梁峽之右盡是怪石,
其左則是萬仞深壑,渺不見底。一名嵩山弟子拾起一塊大石拋下壑
去,大石和山壁相撞,初時轟然如雷,其后聲響極小,終至杳不可
聞。儀和道:“請問這位師兄,今日來到嵩山的有多少人啊?”那漢
子道:“少說也有二千人了。”儀和道:“每一個客人上山,你們都
投一塊大石示威,過不多時,這山谷可讓你們嵩山派給填滿了。”那
漢子哼了一聲,并不答話。轉了一個彎,前面云霧迷朦,山道上有十
余名漢子手執兵刃,攔在當路。一人陰森森的道:“令狐沖几時上
來?朋友們倘若見到,跟我瞎子說一聲。”

令狐沖見說話之人須髯似戟,臉色陰森可怖,一雙眼卻是瞎的,再看
其余各人時,竟個個都是瞎子,不由得心中一凜,朗聲道:

“令狐沖在此,閣下有何見教?”

他一說‘令狐沖在此’五字,十几名瞎子立時齊聲大叫大罵,挺著兵
刃,便欲扑上,都罵:“令狐沖賊小子,你害得我好苦,今日這條命
跟你拚了。”

令狐沖登時省悟:“那晚華山派荒廟遇襲,我以新學的獨孤九劍劍法
刺瞎了不少敵手的眼睛。這些人的來歷一直猜想不出,此刻想來,自
是嵩山派所遣,不料今日在此處重會。”眼見地勢險惡,這些人倘若
拚命,只要給其中一人抱住,不免一齊墜下萬丈深谷。又見引路的嵩
山弟子嘴角含笑,一副幸災樂禍之意,尋思:“我在龍泉鑄劍谷所殺
嵩山派人物著實不少,今日上得嵩山,可半分大意不得。”說道:
“這些瞎朋友,是嵩山派門下的弟子嗎?請閣下叫他們讓路。”那嵩
山弟子笑道:“他們不是敝派的。在下說出來的話管不了事。還是請
令狐掌門自行打發的好。”

忽聽得一人大聲喝道:“老子先打發了你再說。”正是不戒和尚到
了。他身后跟著不可不戒田伯光。不戒大踏步走上前去,一伸手,抓
住兩名嵩山弟子,向眾瞎子投將過去,叫道:“令狐沖來也。”眾瞎
子揮兵刃亂砍亂劈,總算兩名嵩山弟子武功不低,身在半空,仍能拔
劍抵擋,大叫:“是嵩山派自已人,快讓開了。”

眾瞎子急忙閃避,亂成一團。不戒搶上前去,又抓住了兩名嵩山弟
子,喝道:“你不叫這些瞎子們讓開,老子把你這兩個混蛋拋了下
去。”雙臂運勁,將二人向天投去,不戒和尚臂力雄健無比,兩名嵩
山弟子給他投向半空,直飛上七八丈,登時魂飛魄散,齊聲慘呼,只
道這番定是跌入了下面萬丈深谷,頃刻間便成為一團肉泥了。

不戒和尚待他二人跌下落實,雙臂齊伸,又抓住了二人后頸,說道:
“要不要再來一次?”一名漢子忙道:“不……不要了!”另一名嵩
山弟子甚是乖覺,大聲叫道:“令狐沖,你往那里逃?眾位瞎子朋
友,快追,快追!”十余名瞎子聽了,信以為真,拔足便奔。田伯光
怒道:“令狐掌門的名字,也是你這小子叫得的?”伸手拍拍兩記耳
光,大聲呼喚:“令狐大俠在這里!令狐掌門在這里!那一個瞎子有
種,便過來領教他的劍法。”

眾瞎子受了嵩山弟子的慫恿,又想到雙目被令狐沖刺瞎的仇怨,滿腔
憤怒,便在山道上守候,但聽得兩名嵩山弟子的慘呼,不由得心寒,
跟著在山道上來回亂奔,雙目不能見物,一時無所適從,茫然站立。

令狐沖、不戒、田伯光及恆山諸位弟子從眾瞎子身畔走過,更向上
行。陡見雙峰中斷,天然現出一個門戶,疾風從斷絕處吹出,云霧隨
風扑面而至。不戒喝道:“這叫作什么所在?怎地變啞巴了?”那嵩
山弟子苦著臉道:“這叫作朝天門。”眾人折向西北,又上了一段山
路,望見峰頂的曠地之上,無數人眾聚集。引路的數名嵩山弟子加快
腳步,上峰報訊。跟著便聽得喜樂聲響起,歡迎令狐沖等上峰。

他跟著眾人,走到封禪台下,尋思:“聽師父的口氣,是肯原宥我的
過失,准我重回華山門下。為什么師父從前十分嚴厲,今日卻臉色甚
好?是了,多半他打聽之下,得知我在恆山行為端正,絕無穢亂恆山
門戶,心中喜歡。小師妹嫁了林師弟,他二位老人家對我又覺得有些
過意不去,再加上師娘一再勸說,師父這才回心轉意。今日左冷禪力
圖吞并四派,師父身為華山掌門,自要竭力抗拒。他待我好些,我就
可以和他聯手,力保華山一派。這一節我自當盡力,不負他老人家的
期望,同時也保全了恆山派。”左冷禪身披土黃色布袍,率領了二十
名弟子,走上几步,拱手相迎。令狐沖此刻雖是恆山掌門,但先前一
直叫他‘左師伯’,畢竟是后輩,當下躬身行禮,說道:“晚輩令狐
沖,拜見嵩山掌門。”左冷禪道:“多日不見,令狐世兄丰采尤勝往
昔。世兄英俊年少而執掌恆山派門戶,開武林中千古未有之局面,可
喜可賀。”他向來冷口冷面,這時口中說‘可喜可賀’,臉上神色,
卻絕無絲毫‘可喜可賀’的模樣。

令狐沖明白他言語中皮里陽秋,說什么‘開武林中千古未有之局面
’,其實是諷刺他以男子而做群尼的領袖,‘英俊年少’四字,更是
不懷好意,說道:“晚輩奉定閑師太遺命,執掌恆山門戶,志在為兩
位師太復仇雪恨。報仇大事一了,自當退位讓賢。”他說著這几句話
時,雙目緊緊和左冷禪的目光相對,瞧他臉上是否現出慚色,抑或有
憤怒憎恨之意,卻見左冷禪臉上連肌肉也不牽動一下,說道:“五岳
劍派向來同氣連枝,今后五派歸一,定閑、定逸兩位師太的血仇,不
單是恆山之事,也是我五岳劍派之事。令狐兄弟有志于此,那好得很
啊。”他頓了一頓,說道:“泰山天門道兄、衡山莫大先生、華山岳
先生,以及前來觀禮道賀的不少武林朋友都已到達,請過去相見吧
。”

令狐沖道:“是。少林方証大師和武當沖虛道長到了沒有?”左冷禪
淡淡的道:“他二位住得雖近,但自持身份,是不會來的。”說著向
令狐沖瞪了一眼,目光中深有恨意。令狐沖一怔,便即省悟:“我接
任掌門,這兩位武林前輩親臨道賀。左冷禪卻以為他們今日不會來,
因此不但恨上了方証大師和沖虛道長,對我可恨得更加厲害了。”

便在此時,忽見山道上兩名黃衣弟子疾奔而上,全力快跑,顯是身有
急事。峰頂上諸人不約而同的都向這二人瞧去。不多時兩人奔到左冷
禪身前,稟道:“恭喜師父,少林寺方丈方証大師、武當派掌門沖虛
道長,率領兩派門人弟子,正上山來。”左冷禪道:“他二位老人家
也來了?那可客氣得很啊。這可須得下去迎接了。”他語氣似乎沒將
這件事放在心上。但令狐沖見到他衣袖微微顫動,心中喜悅之情竟難
以盡掩。

在嵩山絕頂的群雄聽到少林方証大師、武當沖虛道長齊到,登時聳
動,不少人跟在左冷禪之后,迎下山去。令狐沖和恆山弟子避在一
旁,讓眾人下山。

只見泰山派天門道人、衡山派莫大先生以及丐幫解幫主、青城派掌門
松風觀觀主余滄海等前輩名宿,果然都已到了。令狐沖和眾人一一見
禮,忽見黃牆后轉出一群人來,正是師父、師娘和華山派一眾師弟師
妹。他心中一酸,快步搶前,跪下磕頭,說道:“令狐沖拜見兩位老
人家。”

岳不群身子一側,冷冷的道:“令狐掌門何以行此大禮?那不是笑話
奇談嗎?”令狐沖拜畢站起,退立道側。岳夫人眼圈一紅,說道:
“聽說你當了恆山派掌門。以后只須不再胡鬧,也未始不能安身立
命。”岳不群冷笑道:“他不再胡鬧?那是日頭從西方出來了。他第
一日當掌門,恆山派便收了成千名旁門左道的人物,那還不夠胡鬧?
聽說他又同大魔頭任我行聯手,殺了東方不敗,讓任我行重登魔教教
主寶座。恆山派掌門人居然去參與魔教這等大事,還不算胡鬧得到家
了嗎?”

令狐沖道:“是,是。”不愿多說此事,岔開了話題:“今日嵩山之
會,瞧左師伯的用意,是要五岳劍派合而為一,合成一個五岳派。不
知二位老人家意下如何?”岳不群問道:“你意下如何?”令狐沖
道:“弟子……”岳不群微笑道:“‘弟子’二字,那是不用提了。
你倘若還念著昔日華山之情,那就……那就……”微微沉吟,似乎以
下的話不易措詞。令狐沖自被迫逐出華山門牆以來,從未見過岳不群
對自己如此和顏悅色,忙道:“你老人家有何吩咐,弟子……晚輩無
有不遵。”

岳不群點頭道:“我也沒什么吩咐。只不過我輩學武之人,最講究的
是正邪是非之辨。當日你不能再在華山派耽下去,并不是我和你師娘
狠心,不能原宥你的過失,實在你是犯罪了武林的大忌。我雖將你自
幼撫養長大,待你有如親生兒子,卻也不能徇私。”令狐沖聽到這
里,眼淚涔涔而下,哽咽道:“師父師娘的大恩,弟子粉身碎骨,也
是難以報答。”岳不群輕拍他的肩頭,意示安慰,又道:“那日在少
林寺中,鬧到我師徒二人兵刃相見。我所使的那几招劍招,其中實含
深意,盼你回心轉意,重入我華山門牆。但你堅執不從,可令我好生
心灰。”

令狐沖垂首道:“那日在少林寺中胡作非為,弟子當真該死。如得重
列師父門牆,原是弟子畢生大愿。”岳不群微笑道:“這句話,只怕
有些口是心非了。你身為恆山一派掌門,指揮號令,一任己意,那是
何等風光,何等自在,又何必重列我夫婦門下?再說,以你此刻武
功,我又怎么能再做你師父?”說著向岳夫人瞧了一眼。

令狐沖聽得岳不群口氣松動,竟有重新收自己為弟子之意,心中喜不
自勝,雙膝一屈,便即跪下,說道:“師父、師娘,弟子罪大惡極,
今后自當痛改前非,遵奉師父、師娘的教誨。只盼師父、師娘慈悲,
收留弟子,重列華山門牆。”只聽得山道上人聲喧嘩,群雄簇擁著方
証大師和沖虛道人,上得峰來。岳不群低聲道:“你起來,這件事慢
慢商量不遲。”令狐沖大喜,又磕了個頭,道:“多謝師父、師娘
!”這才站起。

岳夫人又悲又喜,說道:“你小師妹和你林師弟,上個月在華山已
成……成了親。”她口氣頗有些擔憂,生怕令狐沖所以如此急切的要
重回華山,只是為了岳靈珊,一聽到她嫁人的訊息,就算不發作吵
嚷,那也非大失所望不可。令狐沖心中一陣酸楚,微微側頭,向岳靈
珊瞧去,只見她已改作了少婦打扮,衣飾頗為華麗,但容顏一如往
昔,并無新嫁娘那種容易光煥發的神情。

她目光和令狐沖一觸,突然間滿臉通紅,低下頭去。

令狐沖胸口便如給大鐵錘重重打了一下,霎時間眼前金星亂冒,身子
搖幌,站立不定,耳邊隱隱聽得有人說道:“令狐掌門,你是遠客,
反先到了。少林寺和峻極禪院近在咫尺,老衲卻來得遲了。”令狐沖
覺得有人扶住了自己左臂,定了定神,見方証大師笑容可掬的站在身
前,忙道:“是,是!”拜了下去。

左冷禪朗聲道:“大伙兒不用多禮了。否則几千人拜見來拜見去,拜
到明天也拜不完。請進禪院坐地。”

嵩山絕頂,古稱‘峻極’。嵩山絕頂的峻極禪院本是佛教大寺,近百
年來卻已成為嵩山派掌門的住所。左冷禪的名字中雖有一個‘禪’
字,卻非佛門弟子,其武功近于道家。

群雄進得禪院,見院子中古柏森森,殿上并無佛像,大殿雖也極大,
比之少林寺的大雄寶殿卻有不如,進來還不到千人,已連院子中也站
滿了,后來者更無插足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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