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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 笑傲江湖 作者:金庸 (已完成)

林平之只得往僻靜的街道上找去,又找了三處客店,才尋得一間小房,尋思:「我
雖然塗污了臉,但方人智那廝甚是機靈,只怕還是給他認了出來。到藥店中買了三張膏
藥,貼在臉上,把雙眉拉得垂了下來,又將左邊嘴角拉得翻了上去,露出半副牙齒,在
鏡中一照,但見這副尊容說不出的猥瑣,自己也覺可憎之極;又將那裝滿金銀珠寶的大
包裹貼肉縛好,再在外面罩上布衫,微微彎腰,登時變成了一個背脊高高隆起的駝子,
心想:「我這麼一副怪模樣,便爹媽見了也認我不出,那是再也不用擔心了。」

    吃了一碗排骨大麵,便到街上閒蕩,心想最好能撞到父母,否則只須探聽到青城派
的一些訊息,也是大有裨益。走了半日,忽然淅淅瀝瀝的下起雨來。他在街邊買了個洪
油斗笠,戴在頭上,眼見天邊黑沉沉地,殊無停雨之象,轉過一條街,見一間茶館中坐
滿了人,便進去找了個座頭。茶博士泡了壺茶,端上一碟南瓜子、一碟蠶豆。

    他喝了杯茶,咬著瓜子解悶,忽聽得有人說道:「駝子,大夥兒坐坐行不行?」那
人也不等林平之回答,大剌剌便坐將下來,跟著又有兩人打橫坐下。

    林平之初時渾沒想到那人是對自己說話,一怔之下,才想到「駝子」乃是自己,忙
陪笑道:「行,行!請坐,請坐!」只見這三人都身穿黑衣,腰間掛著兵刃。

    這三條漢子自顧自的喝茶聊天,再也沒去理會林平之。一個年輕漢子道:「這次劉
三爺金盆洗手,場面當真不小,離正日還有三天,衡山城裡就已擠滿了賀客。」另一個
瞎了一隻眼的漢子道:「那自然啦。衡山派自己已有多大的威名,再加五嶽劍派聯手,
聲勢浩大,那一個不想跟他們結交結交?再說,劉正風劉三爺武功了得,三十六手『迴
風落雁劍』,號稱衡山派第二把高手,只比掌門人莫大先生稍遜一籌。平時早有人想跟
他套交情了。只是他一不做壽,二不娶媳,三不嫁女,沒這份交情好套。這一次金盆洗
手的大喜事,武林群豪自然聞風而集。我看明後天之中,衡山城中還有得熱鬧呢。」

    另一個花白鬍子道:「若說都是來跟劉正風套交情,那倒不見得,咱哥兒三個就並
非為此而來,是不是?劉正風金盆洗手,那是說從今而後,再也不出拳動劍,決不過問
武林中的是非恩怨,江湖上算是沒了這號人物。他既立誓決不使劍,他那三十六路『迴
風落雁劍』的劍招再高,又有甚麼用處?一個會家子金盆洗手,便跟常人無異,再強的
高手也如廢人了。旁人跟他套交情,又圖他個甚麼?」那年輕人道:「劉三爺今後雖然
不再出拳使劍,但他總是衡山派中坐第二把交椅的人物。交上了劉三爺,便是交上了衡
山派,也便是交上了五嶽劍派哪。」那姓彭的花白鬍子冷笑道:「結交五嶽劍派,你配
麼?」

    那瞎子道:「彭大哥,話可不是這麼說。大家在江湖上行走,多一個朋友不多,少
一個冤家不少。五嶽劍派雖然武藝高,聲勢大,人家可也沒將江湖上的朋友瞧低了。他
們倘若真是驕傲自大,不將旁人放在眼裡,怎麼衡山城中,又有這許多賀客呢?」

    那花白鬍子哼了一聲,不再說話,過了好一會,才輕聲道:「多半是趨炎附勢之徒
,老子瞧著心頭有氣。」

    林平之只盼這三人不停談下去,或許能聽到些青城派的訊息,那知這三人話不投機
,各自喝茶,卻不再說話了。

    忽聽得背後有人低聲說道:「王二叔,聽說衡山派這位劉三爺還只五十來歲,正當
武功鼎盛的時候,為甚麼忽然要金盆洗手?那不是辜負了他這一副好身手嗎?」一個蒼
老的聲音道:「武林中人金盆洗手,原因很多。倘若是黑道上的大盜,一生作的孽多,
洗手之後,這打家劫舍、殺人放火的勾當算是從此不幹了,那一來是改過遷善,給兒孫
們留個好名聲;二來地方上如有大案發生,也好洗脫了自己嫌疑。劉三爺家財富厚,衡
山劉家已發了幾代,這一節當然跟他沒有干係。」另一人道:「是啊,那是全不相干。


    那王二叔道:「學武的人,一輩子動刀動槍,不免殺傷人命,多結冤家。一個人臨
到老來,想到江湖上仇家眾多,不免有點兒寢食不安,像劉三爺這般廣邀賓客,揚言天
下,說道從今而後再也不動刀劍了,那意思是說,他的仇家不必擔心他再去報復,卻也
盼他們別再來找他麻煩。」那年輕人道:「王二叔,我瞧這樣幹很是吃虧。」那王二叔
道:「為甚麼吃虧?」那年輕人道:「劉三爺固然是不去找人家了,人家卻隨時可來找
他。如果有人要害他性命,劉三爺不動刀動劍,豈不是任人宰割,沒法還手麼?」那王
二叔笑道:「後生家當真沒見識。人家真要殺你,又那有不還手的?再說,像衡山派那
樣的聲勢,劉三爺那樣高的武功,他不去找人家麻煩,別人早已拜神還願、上上大吉了
,那裡有人吃了獅子心、豹子膽,敢去找他老人家的麻煩?就算劉三爺他自己不動手,
劉門弟子眾多,又有那一個是好惹的?你這可真叫做杞人憂天了。」

    坐在林平之對面的花白鬍子自言自語:「強中更有強中手,能人之上有能人。又有
誰敢自稱天下無敵?」他說的聲音甚低,後面二人沒有聽見。

    只聽那王二叔又道:「還有些開鏢局子的,如果賺得夠了,急流勇退,乘早收業,
金盆洗手,不再在刀頭上找這賣命錢,也算得是聰明見機之舉。」這幾句話鑽入林平之
耳中,當真驚心動魄,心想:「我爹爹倘若早幾年便急流勇退,金盆洗手,卻又如何?


    只聽那花白鬍子又在自言自語:「瓦罐不離井上破,將軍難免陣上亡。可是當局者
迷,這『急流勇退』四個字,卻又談何容易?」那瞎子道:「是啊,因此這幾天我老是
聽人家說:『劉三爺的聲名正當如日中天,突然急流勇退,委實了不起,令人好生欽佩
』。」

    突然間左首桌上有個身穿綢衫的中年漢子說道:「兄弟日前在武漢三鎮,聽得武林
中的同道說起,劉三爺金盆洗手,退出武林,實有不得已的苦衷。」那瞎子轉身道:「
武漢的朋友們卻怎樣說,這位朋友可否見告?」那人笑了笑,說道:「這種話在武漢說
說不打緊,到得衡山城中,那可不能隨便亂說了。」另一個矮胖子粗聲粗氣的道:「這
件事知道的人著實不少,你又何必裝得莫測高深?大家都在說,劉三爺只因為武功太高
,人緣太好,這才不得不金盆洗手。」

    他說話聲音很大,茶館中登時有許多眼光都射向他的臉上,好幾個人齊聲問道:「
為甚麼武功太高,人緣太好,便須退出武林,這豈不奇怪?」

    那矮胖漢子得意洋洋的道:「不知內情的人自然覺得奇怪,知道了卻毫不希奇了。
」有人便問:「那是甚麼內情?」那矮胖子只是微笑不語。隔著幾張桌子的一個瘦子冷
冷的道:「你們多問甚麼?他自己也不知道,只是信口胡吹。」那矮胖漢子受激不過,
大聲道:「誰說我不知道了?劉三爺金盆洗手,那是為了顧全大局,免得衡山派中發生
門戶之爭。」

    好幾人七張八嘴的道:「甚麼顧全大局?」「甚麼門戶之爭?」「難道他們師兄弟
之間有意見麼?」

    那矮胖子道:「外邊的人雖說劉三爺是衡山派的第二把高手,可是衡山派自己,上
上下下卻都知道,劉三爺在這三十六路『迴風落雁劍』上的造詣,早已高出掌門人莫大
先生很多。莫大先生一劍能刺落三頭大雁,劉三爺一劍卻能刺落五頭。劉三爺門下的弟
子,個個又勝過莫大先生門下的。眼下形勢已越來越不對,再過得幾年,莫大先生的聲
勢一定會給劉三爺壓了下去,聽說雙方在暗中已衝突過好幾次。劉三爺家大業大,不願
跟師兄爭這虛名,因此要金盆洗手,以後便安安穩穩的做他的富家翁了。」

    好幾人點頭道:「原來如此。劉三爺深明大義,很是難得啊。」又有人道:「那莫
大先生可就不對了,他逼得劉三爺退出武林,豈不是削弱了自己衡山派的聲勢?」那身
穿綢衫的中年漢子冷笑道:「天下事情,那有面面都顧得周全的?我只要坐穩掌門人的
位子,本派聲勢增強也好,削弱也好,那是管他娘的了。」

    那矮胖子喝了幾口茶,將茶壺蓋敲得噹噹直響,叫道:「沖茶,沖茶!」又道:「
所以哪,這明明是衡山派中的大事,各門各派中都有賀客到來,可是衡山派自己……」

    他說到這裡,忽然間門口伊伊呀呀的響起了胡琴之聲,有人唱道:「嘆楊家,秉忠
心,大宋……扶保……」嗓門拉得長長的,聲音甚是蒼涼。眾人一齊轉頭望去,只見一
張板桌旁坐了一個身材瘦長的老者,臉色枯槁,披著一件青布長衫,洗得青中泛白,形
狀甚是落拓,顯是個唱戲討錢的。那矮胖子喝道:「鬼叫一般,嘈些甚麼?打斷了老子
的話頭。」那老者立時放低了琴聲,口中仍是哼著:「金沙灘……雙龍會……一戰敗了
……」

    有人問道:「這位朋友,剛才你說各門各派都有賀客到來,衡山派自己卻又怎樣?
」那矮胖子道:「劉三爺的弟子們,當然在衡山城中到處迎客招呼,但除了劉三爺的親
傳弟子之外,你們在城中可遇著了衡山派的其他弟子沒有?」眾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
,都道:「是啊,怎麼一個也不見?這豈非太不給劉三爺臉面了嗎?」

    那矮胖子向那身穿綢衫的漢子笑道:「所以哪,我說你膽小怕事,不敢提衡山派中
的門戶之爭,其實有甚麼相干?衡山派的人壓根兒不會來,又有誰聽見了?」

    忽然間胡琴之聲漸響,調門一轉,那老者唱道:「小東人,闖下了,滔天大禍……
」一個年輕人喝道:「別在這裡惹厭了,拿錢去吧!」手一揚,一串銅錢飛將過去,拍
的一聲,不偏不倚的正落在那老者面前,手法甚準。那老者道了聲謝,收起銅錢。

    那矮胖子讚道:「原來老弟是暗器名家,這一手可帥得很哪!」那年輕人笑了笑,
道:「不算得甚麼,這位大哥,照你說來,莫大先生當然不會來了!」那矮胖子道:「
他怎麼會來?莫大先生和劉三爺師兄弟倆勢成水火,一見面便要拔劍動手。劉三爺既讓
了一步,他也該心滿意足了。」

    那賣唱老者忽然站了起來,慢慢走到他身前,側頭瞧了他半晌。那矮胖子怒道:「
老頭子干甚麼?」那老者搖頭道:「你胡說八道!」轉身走開。矮胖子大怒,伸手正要
往他後心抓去,忽然眼前青光一閃,一柄細細的長劍幌向桌上,叮叮叮的響了几下。

     那矮胖子大吃一驚,縱身後躍,生怕長劍刺到他身上,卻見那老者緩緩將長劍從胡
琴底部插入,劍身盡沒。原來這柄劍藏在胡琴之中,劍刃通入胡琴的把手,從外表看來
,誰也不知這把殘舊的胡琴內竟會藏有兵刃。那老者又搖了搖頭,說道:「你胡說八道
!」緩緩走出茶館。眾人目送他背影在雨中消失,蒼涼的胡琴聲隱隱約約傳來。

    忽然有人「啊」的一聲驚呼,叫道:「你們看,你們看!」眾人順著他手指所指之
處瞧去,只見那矮胖子桌上放著的七只茶杯,每一只都被削去了半寸來高的一圈。七個
瓷圈跌在茶杯之旁,茶杯卻一只也沒傾倒。

    茶館中的几十個人都圍了攏來,紛紛議論。有人道:「這人是誰?劍法如此厲害?
」有人道:「一劍削斷七只茶杯,茶杯卻一只不倒,當真神乎其技。」有人向那矮胖子
道:「幸虧那位老先生劍下留情,否則老兄的頭頸,也和這七只茶杯一模一樣了。」又
有人道:「這老先生當然是位成名的高手,又怎能跟常人一般見識?」

    那矮胖子瞧著七只半截茶杯,只是怔怔發呆,臉上已無半點血色,對旁人的言語一
句也沒聽進耳中。那身穿綢衫的中年人道:「是麼?我早勸你少說几句,是非只為多開
口,煩惱皆因強出頭。眼前衡山城中臥虎藏龍,不知有多少高人到了。這位老先生,定
是莫大先生的好朋友,他聽得你背後議論莫大先生,自然要教訓教訓你了。」
那花白胡子忽然冷冷的道:「甚麼莫大先生的好朋友?他自己就是衡山派掌門、『
瀟湘夜雨』莫大先生!」

    眾人又都一驚,齊問:「甚麼?他……他便是莫大先生?你怎麼知道?」

    那花白胡子道:「我自然知道。莫大先生愛拉胡琴,一曲『瀟湘夜雨』,聽得人眼
淚也會掉下來。『琴中藏劍,劍發琴音』這八字,是他老先生武功的寫照。各位既到衡
山城來,怎會不知?這位兄台剛才說甚麼劉三爺一劍能刺五頭大雁,莫大先生卻只能刺
得三頭。他便一劍削斷七只茶杯給你瞧瞧。茶杯都能削斷,刺雁又有何難?因此他要罵
你胡說八道了。」

    那矮胖漢子兀自驚魂未定,垂頭不敢作答。那穿綢衫的漢子會了茶錢,拉了他便走


    茶館中眾人見到「瀟湘夜雨」莫大先生顯露了這一手驚世駭俗的神功,無不心寒,
均想適才那矮子稱贊劉正風而對莫大先生頗有微詞,自己不免隨聲附和,說不定便此惹
禍上身,各人紛紛會了茶錢離去,頃刻之間,一座鬧哄哄的茶館登時冷冷清清。除了林
平之之外,便是角落里兩個人伏在桌上打盹。

    林平之瞧著七只半截茶杯和從茶杯上削下來的七個瓷圈,尋思:「這老人模樣猥崽
,似乎伸一根手指便能將他推倒,那知他長劍一幌,便削斷了七只茶杯。我若不出福州
,焉知世上竟有這等人物?我在福威鏢局中坐井觀天,只道江湖上再厲害的好手,至多
也不過和我爹爹在伯仲之間。唉!我若能拜得此人為師,苦練武功,或者尚能報得大仇
,否則是終身無望了。」又想:「我何不去尋找這位莫大先生,苦苦哀懇,求他救我父
母,收我為弟子?」剛站起身來,突然又想:「他是衡山派的掌門人,五岳劍派和青城
派互通聲氣,他怎肯為我一個毫不相干之人去得罪朋友?」言念及此,復又頹然坐倒。

    忽聽得一個清脆嬌嫩的聲音說道:「二師哥,這雨老是不停,濺得我衣裳快濕透了
,在這里喝杯茶去。」

    林平之心中一凜,認得便是救了他性命的那賣酒丑女的聲音,急忙低頭。只聽另一
個蒼老的聲音說道:「好罷,喝杯熱茶暖暖肚。」兩個人走進茶館,坐在林平之斜對面
的一個座頭。林平之斜眼瞧去,果見那賣酒少女一身青衣,背向著自己,打橫坐著的是
那自稱姓薩、冒充少女祖父的老者,心道:「原來你二人是師兄妹,卻喬裝祖孫,到福
州城來有所圖謀。卻不知他們又為甚麼要救我?說不定他們知道我爹娘的下落。」

    茶博士收拾了桌上的殘杯,泡上茶來。那老者一眼見到旁邊桌上的七只半截茶杯,
不禁「咦」的一聲低呼,道:「小師妹,你瞧!」那少女也是十分驚奇,道:「這一手
功夫好了得,是誰削斷了七只茶杯?」

    那老者低聲道:「小師妹,我考你一考,一劍七出,砍金斷玉,這七只茶杯,是誰
削斷的?」那少女微嗔道:「我又沒瞧見,怎知是誰削……」突然拍手笑道:「我知道
啦!我知道啦!三十六路回風落雁劍,第十七招『一劍落九雁』,這是劉正風劉三爺的
杰作。」那老者笑著搖頭道:「只怕劉三爺的劍法還不到這造詣,你只猜中了一半。」
那少女伸出食指,指著他笑道:「你別說下去,我知道了。這……這……這是『瀟湘夜
雨』莫大先生!」

    突然間七八個聲音一齊響起,有的拍手,有的轟笑,都道:「師妹好眼力。」

    林平之吃了一驚:「那里來了這許多人?」斜眼瞧去,只見本來伏在桌上打瞌睡的
兩人已站了起來,另有五人從茶館內堂走出來,有的是腳夫打扮,有個手拿算盤,是個
做買賣的模樣,更有個肩頭蹲著頭小猴兒,似是個耍猴兒戲的。

    那少女笑道:「哈,一批下三濫的原來都躲在這里,倒嚇了我一大跳!大師哥呢?
」那耍猴兒的笑道:「怎麼一見面就罵我們是下三濫的?」那少女笑道:「偷偷躲起來
嚇人,怎麼不是江湖上下三濫的勾當?大師哥怎地不跟你們在一起?」

    那耍猴兒的笑道:「別的不問,就只問大師哥。見了面還沒說得兩三句話,就連問
兩三句大師哥?怎麼又不問問你六師哥?」那少女頓足道:「呸!你這猴兒好端端的在
這兒,又沒死,又沒爛,多問你干麼?」那耍猴兒的笑道:「大師哥又沒死,又沒爛,
你卻又問他干麼?」那少女嗔道:「我不跟你說了,四師哥,只有你是好人,大師哥呢
?」那腳夫打扮的人還未回答,已有几個人齊聲笑道:「只有四師哥是好人,我們都是
壞人了。老四,偏不跟她說。」那少女道:「希罕嗎?不說就不說。你們不說,我和二
師哥在路上遇見一連串希奇古怪的事兒,也別想我告訴你們半句。」

    那腳夫打扮的人一直沒跟她說笑,似是個淳樸木訥之人,這時才道:「我們昨兒跟
大師哥在衡陽分手,他叫我們先來。這會兒多半他酒也醒了,就會趕來。」那少女微微
皺眉,道:「又喝醉了?」那腳夫打扮的人道:「是。」那手拿算盤的道:「這一會可
喝得好痛快,從早晨喝到中午,又從中午喝到傍晚,少說也喝了二三十斤好酒!」那少
女道:「這豈不喝壞了身子?你怎不勸勸他?」那拿算盤的人伸了伸舌頭,道:「大師
哥肯聽人勸,真是太陽從西邊出啦。除非小師妹勸他,他或許還這麼少喝一斤半斤。」
眾人都笑了起來。

    那少女道:「為甚麼又大喝起來?遇到了甚麼高興事麼?」那拿算盤的道:「這可
得問大師哥自己了。他多半知道到得衡山城,就可和小師妹見面,一開心,便大喝特喝
起來。」那少女道:「胡說八道!」但言下顯然頗為歡喜。

    林平之聽著他們師兄妹說笑,尋思:「聽他們話中說來,這姑娘對他大師兄似乎頗
有情意。然而這二師哥已這樣老,大師哥當然更加老了,這姑娘不過十六七歲,怎麼去
愛上個老頭兒?」轉念一想,登時明白:「啊,是了。這姑娘滿臉麻皮,相貌實在太過
丑陋,誰也瞧她不上,因此只好去愛上一個老年喪偶的酒鬼。」

    只聽那少女又問:「大師哥昨天一早便喝酒了?」

    那耍猴兒的道:「不跟你說個一清二楚,反正你也不放過我們。昨兒一早,我們八
個人正要動身,大師哥忽然聞到街上酒香扑鼻,一看之下,原來是個叫化子手拿葫蘆,
一股勁兒的口對葫蘆喝酒。大師哥登時酒癮大發,上前和那化子攀談,贊他的酒好香,
又問那是甚麼酒,那化子道:『這是猴兒酒!』大師哥道:『甚麼叫猴兒酒?』那化子
說道:湘西山林中的猴兒會用果子釀酒。猴兒采的果子最鮮最甜,因此釀出來的酒也極
好,這化子在山中遇上了,剛好猴群不在,便偷了三葫蘆酒,還捉了一頭小猴兒,喏,
就是這家伙了。」說著指著肩頭上的猴兒。這猴兒的後腿被一根麻繩縛著,系住在他手
臂上,不住的摸頭搔腮,擠眉弄眼,神情甚是滑稽。

    那少女瞧瞧那猴兒,笑道:「六師哥,難怪你外號叫做六猴兒,你和這只小東西,
真個是一對兄弟。」

    那六猴兒扳起了臉,一本正經的道:「我們不是親兄弟,是師兄弟。這小東西是我
的師哥,我是老二。」眾人聽了,都哈哈大笑起來。

    那少女笑道:「好啊,你敢繞了彎子罵大師哥,瞧我不告你一狀,他不踢你几個觔
斗才怪!」又問:「怎麼你兄弟又到了你手里?」六猴兒道:「我兄弟?你說這小畜生
嗎?唉,說來話長,頭痛頭痛!」那少女笑道:「你不說我也猜得到,定是大師哥把這
猴兒要了來,叫你照管,盼這小東西也釀一葫蘆酒給他喝。」六猴兒道:「果真是一…
…」他似乎本想說「一屁彈中」,但只說了個「一」字,隨即忍住,轉口道:「是,是
,你猜得對。」

    那少女微笑道:「大師哥就愛搞這些古里古怪的玩意兒。猴兒在山里才會做酒,給
人家捉住了,又怎肯去采果子釀酒?你放它去采果子,它怎不跑了?」她頓了一頓,笑
道:「否則的話,怎麼又不見咱們的六猴兒釀酒呢?」

    六猴兒扳起臉道:「師妹,你不敬師兄,沒上沒下的亂說。」那少女笑道:「啊唷
,這當兒擺起師兄架子來啦。六師哥,你還是沒說到正題,大師哥又怎地從早到晚喝個
不停。」

    六猴兒道:「是了,當時大師哥也不嫌臟,就向那叫化子討酒喝,啊唷,這叫化子
身上污垢足足有三寸厚,爛衫上白虱鑽進鑽出,眼淚鼻涕,滿臉都是,多半葫蘆中也有
不少濃痰鼻涕……」那少女掩口皺眉,道:「別說啦,叫人聽得惡心。」六猴兒道:「
你惡心,大師哥才不惡心呢,那化子說:三葫蘆猴兒酒,喝得只賸下這大半葫蘆,決不
肯給人的。大師哥拿出一兩銀子來,說一兩銀子喝一口。」那少女又是好氣,又是好笑
,啐道:「饞嘴鬼。」

    那六猴兒道:「那化子這才答允了,接過銀子,說道:『只許一口,多喝可不成!
』大師哥道:『說好一口,自然是一口!』他把葫蘆湊到嘴上,張口便喝。那知他這一
口好長,只聽得骨嘟骨嘟直響,一口氣可就把大半葫蘆酒都喝乾了。原來大師哥使出師
父所授的氣功來,竟不換氣,猶似烏龍取水,把大半葫蘆酒喝的滴酒不賸。」

    眾人聽到這里,一齊哈哈大笑。

    那六猴兒又道:「小師妹,昨天你如在衡陽,親眼見到大師哥喝酒的這一路功夫,
那真非叫你佩服得五體投地不可。他『神凝丹田,息游紫府,身若凌虛而超華岳,氣如
沖霄而撼北辰』,這們氣功當真使得出神入化,奧妙無窮。」那少女笑得直打跌,罵道
:「瞧你這貧嘴鬼,把大師哥形容得這般缺德。哼,你取笑咱們氣功的口訣,可小心些
!」

    六猴兒笑道:「我這可不是瞎說。這里六位師兄師弟,大家都瞧見的。大師哥是不
是使氣功喝那猴兒酒?」旁邊的几人都點頭道:「小師妹,那確是真的。」

    那少女嘆了口氣,道:「這功夫可有多難,大家都不會,偏他一個人會,卻拿去騙
叫化子的酒喝。」語氣中似頗有憾,卻也不無贊譽之意。

    六猴兒道:「大師哥喝得葫蘆底朝天,那化子自然不依,拉住他衣衫直嚷,說道明
明只許喝一口,怎地將大半葫蘆酒都喝乾了。大師哥笑道:『我確實只喝一口,你瞧我
透過氣沒有?不換氣,就是一口。咱們又沒說是一大口,一小口。其實我還只喝了半口
,一口也沒喝足。一口一兩銀子,半口只值五錢。還我五錢銀子來。』」

    那少女笑道:「喝了人家的酒,還賴人家錢?」六猴兒道:「那叫化急得要哭了。
大師哥道:『老兄,瞧你這麼著急,定是個好酒的君子!來來來,我作東道,請你喝一
個飽。』便拉著他上了街旁的酒樓,兩人你一碗我一碗的喝個不停。我們等到中午,他
二人還在喝。大師哥向那化子要了猴兒,交給我照看。等到午後,那叫化醉倒在地,爬
不起來了,大師哥獨個兒還在自斟自飲,不過說話的舌頭也大了,叫我們先來衡山,他
隨後便來。」

    那少女道:「原來這樣。」她沉吟半晌,道:「那叫化子是丐幫中的麼?」那腳夫
模樣的人搖頭道:「不是,他不會武功,背上也沒口袋。」

    那少女向外面望了一會,見雨兀自淅瀝不停,自言自語:「倘若昨兒跟大夥一起來
了,今日便不用冒雨趕路。」

    六猴兒道:「小師妹,你說你和二師哥在道上遇到許多希奇古怪的事兒,這好跟咱
們說了罷。」那少女道:「你急甚麼,待會見到大師哥再說不遲,免得我又多說一遍。
你們約好在那里相會的?」六猴兒道:「沒約好,衡山城又沒多大,自然撞得到。好,
你騙了我說大師哥喝猴兒酒的事,自己的事卻又不說了。」
那少女似乎有些心神不屬,道:「二師哥,請你跟六師哥他們說,好不好?」她向
林平之的背影瞧了一眼,又道:「這里耳目眾多,咱們先找客店,慢慢再說罷。」

    另一個身材高高的人一直沒說話,此刻說道:「衡山城里大大小小店棧都住滿了賀
客,咱們又不愿去打擾劉府,待會兒會到大師兄,大夥兒到城外寺廟祠堂歇足罷。二師
哥,你說怎樣?」此時大師兄未至,這老者自成了眾同門的首領,他點頭說道:「好,
咱們就在這里等罷。」

    六猴兒最是心急,低聲道:「這駝子多半是個顛子,坐在這里半天了,動也不動,
理他作甚?二師哥,你和小師妹到福州去,探到了甚麼?福威鏢局給青城派鏟了,那麼
林家真的沒真實武功?」

    林平之聽他們忽然說到自己鏢局,更加凝神傾聽。

    那老者說道:「我和小師妹在長沙見到師父,師父他老人家叫我們到衡山城來,跟
大師兄和眾位師弟相會。福州的事,且不忙說。莫大先生為甚麼忽然在這里使這一招『
一劍落九雁』?你們都瞧見了,是不是?」六猴兒道:「是啊。」搶著將眾人如何議論
劉正風金盆洗手、莫大先生如何忽然出現、驚走眾人的情形一一說了。

    那老者「嗯」了一聲,隔了半晌,才道:「江湖上都說莫大先生跟劉三爺不和,這
次劉三爺金盆洗手,莫大先生卻又如此行蹤詭秘,真叫人猜想不透其中緣由。」那手拿
算盤的人道:「二師哥,聽說泰山派掌門人天門真人親身駕到,已到了劉府。」那老者
道:「天門真人親身駕到?劉三爺好大的面子啊。天門真人既在劉府歇足,要是衡山派
莫劉師兄弟當真內哄,劉三爺有天門真人這樣一位硬手撐腰,莫大先生就未必能討得了
好去。」

    那少女道:「二師哥,那麼青城派余觀主卻又幫誰?」

    林平之聽到「青城派余觀主」六個字,胸口重重一震,便似被人當胸猛力搥了一拳


    六猴兒等紛紛道:「余觀主也來了?」「請得動他下青城可真不容易。」「這衡山
城中可熱鬧啦,高手云集,只怕要有一場龍爭虎斗。「小師妹,你聽誰說余觀主也來了
?」

    那少女道:「又用得著聽誰說,我親眼見到他來著。」六猴兒道:「你見到余觀主
了?在衡山城?」那少女道:「不但在衡山城里見到,在福建見到了,在江西也見到了
。」

    那手拿算盤的人道:「余觀主干麼去福建?小師妹,你一定不知道的了。」

    那少女道:「五師哥,你不用激我。我本來要說,你一激,我偏偏不說了。」六猴
兒道:「這是青城派的事,就算給旁人聽去了也不打緊。二師哥,余觀主到福建去做甚
麼?你們怎麼見到他的?」

    那老者道:「大師哥還沒來,雨又不停,左右無事,讓我從頭說起罷。大家知道了
前因後果,日後遇上了青城派的人,也好心中有個底。去年臘月里,大師哥在漢中打了
青城派的侯人英、洪人雄……」

    六猴兒突然「嘿」的一聲,笑了出來。那少女白了他一眼,道:「甚麼好笑?」六
猴兒笑笑道:「我笑這兩個家伙妄自尊大,甚麼人英、人雄的,居然給江湖上叫做甚麼
『英雄豪杰,青城四秀』,反不如我老老實實的叫做『陸大有』,甚麼事也沒有。」那
少女道:「怎麼會甚麼事也沒有?你倘若不姓陸,不叫陸大有,在同門中恰好又排行第
六,外號怎麼會叫做六猴兒呢?」陸大有笑道:「好,打從今兒起,我改名為『陸大無
』。」

    另一人道:「你別打斷二師哥的話。」陸大有道:「不打斷就不打斷!」卻「嘿」
了一聲,又笑了出來。那少女皺眉道:「又有甚麼好笑,你就愛搗亂!」

    陸大有笑道:「我想起侯人英、洪人雄兩個家伙給大師哥踢得連跌七八個觔斗,還
不知踢他們的人是誰,更不知好端端的為甚麼挨打。原來大師哥只是聽到他們的名字就
生氣,一面喝酒,一面大聲叫道:『狗熊野豬,青城四獸』,這侯洪二人自然大怒,上
前動手,卻給大師哥從酒樓上直踢了下來,哈哈!」

    林平之只聽得心懷大暢,對這個大師哥突然大生好感,他雖和侯人英、洪人雄素不
相識,但這二人是方人智、于人豪的師兄弟,給這位「大師哥」踢得滾下酒樓,狼狽可
知,正是代他出了一口惡氣。

    那老者道:「大師哥打了侯洪二人,當時他們不知道大師哥是誰,事後自然查了出
來。於是余觀主寫了封信給師父,措詞倒很客氣,說道管教弟子不嚴,得罪了貴派高足
,特此馳書道歉甚麼的。」陸大有道:「這姓余的也當真奸猾的緊,他寫信來道歉,其
實還不是向師父告狀?害得大師哥在大門外跪了一日一夜,眾師兄弟一致求情,師父才
饒了他。」那少女道:「甚麼饒了他,還不是打了三十下棍子?」陸大有道:「我陪著
大師哥,也挨了十下。嘿嘿,不過瞧著侯人英、洪人雄那兩個小子滾下樓去的狼狽相,
挨十下棍子也值得,哈哈,哈哈!」

    那高個子道:「瞧你這副德性,一點也沒悔改之心,這十棍算是白打了。」陸大有
道:「我怎麼悔改啊,大師哥要踢人下樓,我還有本事阻得住他麼?」那高個子道:「
但你從旁勸几句也是好的。師父說的一點不錯:『陸大有嘛,從旁勸解是決計不會的,
多半還是推波助瀾的起哄,打十棍!』哈哈,哈哈!」旁人跟著笑了起來。

    陸大有道:「這一次師父可真冤枉了我。你想大師哥出腳可有多快,這兩位大英雄
分從左右搶上,大師哥舉起酒碗,骨嘟骨嘟的只是喝酒。我叫道:『大師哥,小心!』
卻聽得拍拍兩響,跟著呼呼兩聲,兩位大英雄從樓梯上馬不停蹄的一股勁兒往下滾。我
只想看得仔細些,也好學一學大師哥這一腳『豹尾腳』的絕招,可是我看也來不及看,
那里還來得及學?推波助瀾,更是不消提了。」

    那高個子道:「六猴兒,我問你,大師哥叫嚷『狗熊野豬,青城四獸』之時,你有
沒有跟著叫,你跟我老實說。」陸大有嘻嘻一笑,道:「大師哥既然叫開了,咱們做師
弟的,豈有不隨聲附和、以壯聲勢之理?難道你叫我反去幫青城派來罵大師哥麼?」那
高個子笑道:「這麼看,師父他老人家就一點也沒冤枉了你。」

    林平之心道:「這六猴兒倒也是個好人,不知他們是那一派的?」

    那老者道:「師父他老人家訓誡大師哥的話,大家須得牢記心中。師父說道:江湖
上學武之人的外號甚多,個個都是過甚其辭,甚麼『威震天南』,又是甚麼『追風俠』
、『草上飛』等等,你又怎管得了這許多?人家要叫『英雄豪杰』,你盡管讓他叫。他
的所作所為倘若確是英雄豪杰行逕,咱們對他欽佩結交還來不及,怎能稍起仇視之心?
但如他不是英雄豪杰,武林中自有公論,人人齒冷,咱們又何必理會?」眾人聽了二師
兄之言,都點頭稱是。陸大有低聲道:「倒是我這『六猴兒』的外號好,包管沒人聽了
生氣。」

    那老者微笑道:「大師哥將侯人英、洪人雄踢下樓去之事,青城派視為奇恥大辱,
自然絕口不提,連本派弟子也少有人知道。師父諄諄告誡,不許咱們風聲外洩,以免惹
起不和。從今而後,咱們也別談論了,提防給人家聽了去,傳揚開來。」

    陸大有道:「其實青城派的功夫嘛,我瞧也不過是徒有虛名,得罪了他們,其實也
不怎麼打緊……」

    他一言未畢,那老者喝道:「六師弟,你別再胡說八道,小心我回去稟告師父,又
打你十下棍子。你知道麼?大師哥以一招『豹尾腳』將人家踢下樓去,一來乘人不備,
二來大師哥是我派出類拔萃的人物,非旁人可及。你有沒有本事將人家踢下樓去?」

    陸大有伸了伸舌頭,搖手道:「你別拿我跟大師哥比。」

    那老者臉色鄭重,說道:「青城派掌門余觀主,實事當今武林中的奇才怪杰,誰要
小覷了他,那就非倒霉不可。小師妹,你是見過余觀主的,你覺得他怎樣?」

    那少女道:「余觀主嗎?他出手毒辣得很。我……我見了他很害怕,以後我……我
再也不愿見他了。」語音微微發顫,似乎猶有餘悸。陸大有道:「那余觀主出手毒辣?
你見到他殺了人嗎?」那少女身子縮了縮,不答他的問話。

    那老者道:「那天師父收了余觀主的信,大怒之下,重重責打大師哥和六師弟,次
日寫了封信,命我送上青城山去……」

    几名弟子都叫了起來:「原來那日你匆匆離山,是上青城去了?」那老者道:「是
啊,當日師父命我不可向眾位兄弟說起,以免旁生枝節。」陸大有問道:「那有甚麼枝
節可生?師父只是做事把細而已。師父他老人家吩咐下來的事,自然大有道理,又有誰
能不服了?」

    那高個子道:「你知道甚麼?二師哥倘若對你說了,你定會向大師哥多嘴。大師哥
雖然不敢違抗師命,但想些刁鑽古怪的事來再去跟青城派搗蛋,確有大有可能。」

    那老者道:「三弟說的是。大師哥江湖上的朋友多,他真要干甚麼事,也不一定要
自己出手,師父跟我說,信中都是向余觀主道歉的話,說頑徒胡鬧,十分痛恨,本該逐
出師門,只是這麼一來,江湖上都道貴我兩派由此生了嫌隙,反為不美,現下已將兩名
頑徒……」說道此處,向陸大有瞟了一眼。

    陸大有大有慍色,悻悻的道:「我也是頑徒了!」那少女道:「拿你跟大師哥并列
,難道辱沒了你?」陸大有登時大為高興,叫道:「對!對!拿酒來,拿酒來!」

    但茶館中賣茶不賣酒,茶博士奔將過來,說道:「哈你家,哈小店只有洞庭春、水
仙、龍井、祁門、普洱、鐵觀音,哈你家,不賣酒,哈你家。」衡陽、衡山一帶之人,
說話開頭往往帶個「哈」字,這茶博士尤其厲害。

    陸大有道:「哈你家,哈你貴店不賣酒,哈我就喝茶不喝就便了,哈你家。」那茶
博士道:「是!是!哈你家。」在几把茶壺中充滿了滾水。

    那老者又道:「師父信中說,現在已將兩名頑徒重重責打,原當命其親上青城,負
荊請罪。只是兩名頑徒挨打後受傷甚重,難以行走,特命二弟子勞德諾前來領責。此番
事端全由頑徒引起,務望余觀主看在青城、華山兩派素來交好份上,勿予介懷,日後相
見,親自再向余觀主謝罪。」

    林平之心道:「原來你叫勞德諾。你們是華山派,五岳劍派之一。」想到信中說「
兩派素來交好」,不禁栗栗心驚:「這勞德諾和丑姑娘見過我兩次,可別給他們認了出
來。」

    只聽勞德諾又道:「我到得青城,那侯人英倒還罷了,那洪人雄卻心懷不忿,几番
出言譏嘲,伸手要和我較量……」

    陸大有道:「他媽的,青城派的家伙這麼惡!二師哥,較量就較量,怕他甚麼了?
料這姓洪的也不是你的對手。」勞德諾道:「師父命我上青城山去道歉謝罪,可不是惹
事生非去的。當下我隱忍不發,在青城山待了六日,直到第七日上,才由余觀主接見。
」陸大有道:「哼!好大的架子!二師哥,這六日六夜的日子,恐怕不大好過。」

    勞德諾道:「青城弟子的冷嘲熱諷,自然受了不少。好在我心中知道,師父所以派
我去干這件事,不是因我武功上有甚麼過人之長,只是我年紀大,比起眾位師弟來沉得
住氣,我越能忍耐,越能完成師命。他們可沒料到,將我在青城山松風觀中多留六日,
於他們卻沒甚麼好處。我住在松風觀里,一直沒能見到余觀主,自是十分無聊,第三日
上,一早便起身散步,暗中做些吐納功夫,以免將功課擱下荒疏了。信步走到松風觀後
練武場旁,只見青城派有几十名弟子正在練把式。武林中人觀看旁人練功,乃是大忌,
我自然不便多看,當即掉頭回房。但便這麼一瞥之間,已引起了我老大疑心。這十几名
弟子人人使劍,顯而易見,是在練一路相同的劍法,各人都是新學乍練,因此出招之際
都頗生硬,至於是甚麼劍招,這麼匆匆一瞥也瞧不清楚。我回房之後,越想越奇怪。青
城派成名已久,許多弟子都是已入門一二十年,何況群弟子入門有先有後,怎麼數十人
同時起始學一路劍法?尤其練劍的數十人中,有號稱『青城四秀』的侯人英、洪人雄、
于人豪和羅人杰四人在內。眾位師弟,你們要是見到這種情景,那便如何推測?」
那手拿算盤的人說道:「青城派或許是新得了一本劍法秘笈,又或許是余觀主新創
一路劍法,因此上傳授給眾弟子。」

    勞德諾道:「那時我也這麼想,但仔細一想,卻又覺不對。以余觀主在劍法上的造
詣修為,倘若新創劍招,這些劍招自是非同尋常。如是新得劍法秘笈遺篇,那麼其中所
傳劍法一定甚高,否則他也決計瞧不上眼,要弟子練習,豈不練壞了本門的劍法?既是
高明的招數,那麼尋常弟子就無法領悟,他多半是選擇三四名武功最高的弟子來傳授指
點,決無四十餘人同時傳授之理。這倒似是教拳的武師開場子騙錢,那裡是名門正派的
大宗師行逕?第二天早上,我又自觀前轉到觀後,經過練武場旁,見他們仍在練劍。我
不敢停步,幌眼間一瞥,記住了兩招,想回來請師父指點。那時余觀主仍然沒接見我,
我不免猜測青城派對我華山派大有仇視之心,他們新練劍招,說不定是為了對付我派之
用,那就不得不防備一二。」

    那高個子道:「二師哥,他們會不會在練一個新排的劍陣?」

    勞德諾道:「那當然也大有可能。只是當時我見到他們都是作對兒拆解,攻的守的
,使的都是一般招數,頗不像是練劍陣。到得第三天早上,我又散步經過練武場時,卻
見場上靜悄悄地,竟一個人也沒有了。我知他們是故意避我,心中只有疑慮更甚。我這
樣信步走過,遠遠望上一眼,又能瞧得見甚麼隱秘?看來他們果是為了對付本派而在練
一門厲害的劍法,否則何必對我如此顧忌?這天晚上,我睡在床上思前想後,一直無法
入睡,忽聽得遠處傳來隱隱的兵刃撞擊之聲。我吃了一驚,難道觀中來了強敵?我第一
個念頭便想:莫非大師哥受了師父責備,心中有氣,殺進松風觀來啦?他一個人寡不敵
眾,我說甚麼也得出去相助。這次上青城山我沒攜帶兵刃,倉卒間無處找劍,只得赤手
空拳的前往……」

    陸大有突然讚道:「了不起,二師哥,你好膽色啊!叫我就不敢赤手空拳去迎戰青
城派掌門、松風觀觀主余滄海。」

    勞德諾怒道:「六猴兒你說甚麼死話?我又不是說赤手空拳去迎戰余觀主,只是我
擔心大師哥遇險,明知危難,也只得挺身而出。難道你叫我躲在被窩裡做縮頭烏龜麼?


    眾師弟一聽,都笑了起來。陸大有扮個鬼臉,笑道:「我是佩服你、稱讚你啊,你
又何必發脾氣?」勞德諾道:「謝謝了,這等稱讚,聽著不見得怎麼受用。」幾名師弟
齊聲道:「二師哥快說下去,別理六猴兒打岔。」

    勞德諾續道:「當下我悄悄起來,循聲尋去,但聽得兵刃撞擊聲越來越密,我心中
跳得越厲害,暗想:咱二人身處龍潭虎穴,大師哥武功高明,或許還能全身而退,我這
可糟了。耳聽得兵刃撞擊聲是從後殿傳出,後殿窗子燈火明亮,我矮著身子,悄悄走近
,從窗縫中向內一張,這才透了口大氣,險些而失笑。原來我疑心生暗鬼,這幾日余觀
主始終沒理我,我胡思亂想,總是往壞事上去想。這那裡是大師哥尋仇生事來了?只見
殿中有兩對人在比劍,一對是侯人英和洪人雄,另一對是方人智和于人豪。」

    陸大有道:「嘿!青城派的弟子好用功啊,晚間也不閒著,這叫做臨陣磨槍,又叫
作平時不燒香,臨時抱佛腳。」

    勞德諾白了他一眼,微微一笑,續道:「只見後殿正中,坐著一個身穿青色道袍的
矮小道人,約莫五十來歲年紀,臉孔十分瘦削,瞧他這副模樣,最多不過七八十斤重。
武林中都說青城掌門是個矮小道人,但若非親見,怎知他竟是這般矮法,又怎能相信他
便是名滿天下的余觀主?四周站滿了數十名弟子,都目不轉睛的瞧著四名弟子拆劍。我
看得幾招,便知這四人所拆的,正是這幾天來他們所學的新招。

    「我知道當時處境十分危險,若被青城派發覺了,不但我自身定會受重大羞辱,而
傳揚了出去,於本派聲名也大有妨礙。大師哥一腳將位列『青城四秀』之首的侯人英、
洪人雄踢下樓去,師父他老人家雖然責打大師哥,說他不守門規,惹事生非,得罪了朋
友,但在師父心中,恐怕也是喜歡的。畢竟大師哥替本派爭光,甚麼青城四秀,可擋不
了本派大弟子的一腳。但如我偷窺人家隱秘,給人家拿獲,這可比偷人錢財還更不堪,
回到山來,師父一氣之下,多半便會將我逐出門牆。

    「但眼見人家鬥得熱鬧,此事說不定和我派大有干係,我又怎肯掉頭不顧?我心中
只是說:『只看幾招,立時便走。』可是看了幾招,又是幾招。眼見這四人所使的劍法
甚是希奇古怪,我生平可從來沒見過,但說這些劍招有甚麼大威力,卻又不像。我只是
奇怪:『這劍法並不見得有甚麼驚人之處,青城派幹麼要日以繼夜的加緊修習?難道這
路劍法,竟然便是我華山派劍法的剋星麼?看來也不見得。』又看得幾招,實在不敢再
看下去了,乘著那四人鬥得正緊,當即悄悄回房。等到他四人劍招一停,止了生息,那
便無法脫身了。以余觀主這等高強的武功,我在殿外只須跨出一步,只怕立時便給他發
覺。

    「以後兩天晚上,劍擊聲仍不絕傳來,我卻不敢再去看了。其實,我倘若早知他們
是在余觀主面前練劍,說甚麼也不敢去偷看,那也是陰錯陽差,剛好撞上而已。六師弟
恭維我有膽色,這可是受之有愧。那天晚上你要是見到我嚇得面無人色的那副德行,不
罵二師哥是天下第一膽小鬼,我已多謝你啦。」

    陸大有道:「不敢,不敢!二師哥你最多是天下第二。不過如果換了我,倒也不怕
給余觀主發覺。那時我嚇得全身僵硬,大氣不透,寸步難移,早就跟僵屍沒甚麼分別。
余觀主本領再高,也決不會知道長窗之外,有我陸大有這麼一號英雄人物。」眾人盡皆
絕倒。

    勞德諾續道:「後來余觀主終於接見我了。他言語說得很客氣,說師父重責大師哥
,未免太過見外了。華山、青城兩派素來交好,弟子們一時鬧著玩,就如小孩子打架一
般,大人何必當真?當晚設筵請了我。次日清晨我向他告辭,余觀主還一直送到松風觀
大門口。我是小輩,辭別時自須跪下磕頭。我左膝一跪,余觀主右手輕輕一托,就將我
托了起來。他這股勁力當真了不起,我只覺全身虛飄飄地,半點力氣也使不出來,他若
要將我摔出十餘丈外,或者將我連翻七八個觔斗,當時我是連半點反抗餘地也沒有。他
微微一笑,問道:『你大師哥比你入師門早了幾年?你是帶藝投師的,是不是?』我當
時給他這麼一托,一口氣換不過來,隔了好半天才答:『是,弟子是帶藝投師的。弟子
拜入華山派時,大師哥已在恩師門下十二年了。』余觀主又笑了笑,說道:『多十二年
,嗯,多十二年。』」

    那少女問道:「他說『多十二年』,那是甚麼意思?」勞德諾道:「他當時臉上神
氣很古怪,依我猜想,當是說我武功平平,大師哥就算比我多練了十二年功夫,也未必
能好得了多少。」那少女嗯了一聲,不再言語。

    勞德諾續道:「我回到山上,向師父呈上余觀主的回書。那封信寫得禮貌周到,十
分謙下,師父看後很是高興,問起松風觀中的情狀。我將青城群弟子夤夜練劍的事說了
,師父命我照式試演。我只記得七八式,當即演了出來。師父一看之後,便道:『這是
福威鏢局林家的辟邪劍法!』」

    林平之聽到這句話,忍不住身子一顫。
第三回: 救難

    勞德諾又道︰「當時我問師父︰『林家這辟邪劍法威力很大麼?青城派為甚麼這樣
用心修習?』師父不答,閉眼沉思半晌,才道︰『德諾,你入我門之前,已在江湖上闖
蕩多年,可曾聽得武林之中,對福威鏢局總鏢頭林震南的武功,如何評論?』我道︰『
武林中朋友們說,林震南手面闊,交朋友夠義氣,大家都賣他的帳,不去動他的鏢。至
於手底下真實功夫怎樣,我不大清楚。』師父道︰『是了!福威鏢局這些年來興旺發達
,倒是江湖上朋友給面子的居多。你可曾聽說,余觀主的師父長青子少年之時,曾栽在
林遠圖的辟邪劍下?』我道︰『林……林遠圖?是林震南的父親?』師父道︰『不,林
遠圖是林震南的祖父,福威標局是他一手創辦的。當年林遠圖以七十二路辟邪劍法開創
鏢局,當真是打遍黑道無敵手。其時白道上英雄見他太過威風,也有去找他比試武藝的
,長青子便因此而在他辟邪劍法下輸了□招。』我道︰『如此說來,辟邪劍法果然是厲
害得很了?』師父道︰「長青子輸招之事,雙方都守口如瓶,因此武林中都不知道。長
青子前輩和你師祖是好朋友,曾對你師祖說起過,他自認這是他畢生的奇恥大辱,但自
忖敵不過林遠圖,此仇終於難報。你師祖曾和他拆解辟邪劍法,想助他找出這劍法中的
破綻,然而這七十二路劍法看似平平無奇,中間卻藏有許多旁人猜測不透的奧妙,突然
之間會變得迅速無比。兩人鑽研了數月,一直沒破解的把握。那時我剛入師門,還只是
個十來歲的少年,在旁斟茶侍候,看得熟了,你一試演,便知道這是辟邪劍法。唉,歲
月如流,那是許多年前的事了。』」

    林平之自被青城派弟子打得毫無招架之功,對家傳武功早已信心全失,只盼另投明
師,再報此仇,此刻聽得勞德諾說起自己曾祖林遠圖的威風,不由得精神大振,心道︰
「原來我家的辟邪劍法果然非同小可,當年青城派和華山派的首腦人物尚且敵不過。然
則爹爹怎麼又敵不過青城派的後生小子?多半是爹爹沒學到這劍法的奧妙厲害之處。」

    只聽勞德諾道︰「我問師父︰『長青子前輩後來報了此仇沒有?』師父道︰『比武
輸招,其實也算不得是甚麼仇怨。何況那時候林遠圖早已成名多年,是武林中眾所欽服
的前輩英雄,長青子卻是個剛出道的小道士。後生小子輸在前輩手下,又算得了甚麼?
你師祖勸解了他一番,此事也不再提了。後來長青子在三十六歲上便即逝世,說不定心
中放不開此事,以此鬱鬱而終。事隔數十年,余滄海忽然率領群弟子一起練那辟邪劍法
,那是甚麼緣故?德諾,你想那是甚麼緣故?』

    「我說︰『瞧著松風觀中眾人練劍情形,人人神色鄭重,難道余觀主是要大舉去找
福威鏢局的晦氣,以報上代之仇?』師父點頭道︰『我也這麼想。長青子胸襟極狹,自
視又高,輸在林遠圖劍底這件事,一定令他耿耿於懷,多半臨死時對余滄海有甚麼遺命
。林遠圖比長青子先死,余滄海要報師仇,只有去找林遠圖的而子林仲雄,但不知如何
,直挨到今日才動手。余滄海城府甚深,謀定後動,這一次青城派與福威鏢局可要有一
場大禍了。』

    「我問師父︰『你老人家看來,這場爭鬥誰勝誰敗?』師父笑道︰『余滄海的武功
青出於藍而勝於藍,造詣已在長青子之上。林震南的功夫外人雖不知底細,卻多半及不
上乃祖。一進一退,再加上青城派在暗而福威鏢局在明,還沒動上手,福威鏢局已輸了
七成。倘若林震南事先得知訊息,邀得洛陽金刀王元霸相助,那麼還可鬥上一鬥。德諾
,你想不想去瞧瞧熱鬧?』我自是欣然奉命。師父便教了我十招青城派的得意劍法,以
作防身之用。」

    陸大有道︰「咦,師父怎地會使青城派劍法?啊,是了,當年長青子跟咱們祖師爺
爺拆招,要用青城派劍法對付辟邪劍法,師父在旁邊都見到了。」

    勞德諾道︰「六師弟,師父他老人家武功的來歷,咱們做弟子的不必多加推測。師
父又命我不可和眾同門說起,以免□露了風聲。但小師妹畢竟機靈,卻給她探知訊息,
纏著師父許她和我同行。我二人喬扮改裝,假作在福州城外賣酒,每日到福威鏢局去察
看動靜。別的沒看到,就看到林震南教他兒子林平之練劍。小師妹瞧得直搖頭,跟我說
︰『這那裡是辟邪劍法了?這是邪辟劍法,邪魔一到,這位林公子便得辟易遠避。』」

    在華山群弟子嘲笑聲中,林平之滿臉通紅,羞愧得無地自容,尋思︰「原來他二人
早就到我局中來窺看多次,我們卻毫不知覺,也真算得無能。」

    勞德諾續道︰「我二人在福州城外耽不了幾天,青城派的弟子們就陸續到了。最先
來的是方人智和于人豪二人。他二人每天到鏢局中盤子,我和小師妹怕撞見他們,就
沒再去。那一日也是真巧,這位林公子居然到我和師妹開設的大寶號來光顧,小師妹只
好送酒給他們喝了。當時我們還擔心是給他瞧破了,故意上門來點穿的,但跟他一搭上
口,才知他是全然蒙在鼓裡。這紈褲子弟甚麼也不懂,跟白癡也差不了甚麼。便在那時
,青城派中兩個最不成話的余人彥和賈人達,也到我們大寶號來光顧……」

    陸大有鼓掌道︰「二師哥,你和小師妹開設的大寶號,當真是生意興隆通四海,財
源茂盛達三江。你們在福建可發了大財哪!」

    那少女笑道︰「那還用說麼?二師哥早成了大財主,我托他大老的福,可也撈了
不少油水。」眾人盡皆大笑。

    勞德諾笑道︰「別瞧那林少鏢頭武功稀鬆平常,給咱們小師妹做徒兒也還不配,倒
是頗有骨氣。余滄海那不成材的小兒子余人彥瞎了眼睛,向小師妹動手動腳,口出調笑
之言,那林公子居然伸手來抱打不平……」

    林平之又是慚愧,又是憤怒,尋思︰「原來青城派處心積慮,向我鏢局動手,是為
了報上代敗劍之辱。來到福州的其實遠不只方人智等四人。我殺不殺余人彥,可說毫不
相干。」他心緒煩擾,勞德諾述說他如何殺死余人彥,就沒怎麼聽進耳去,但聽得勞德
諾一面說,眾人一面笑,顯是譏笑他武功甚低,所使招數全不成話。

    只聽勞德諾又道︰「當天晚上,我和小師妹又上福威鏢局去察看,只見余觀主率領
了侯人英、洪人雄等十多個大弟子都已到了。我們怕給青城派的人發覺,站得遠遠的瞧
熱鬧,眼見他們將局中的鏢頭和趟子手一個個殺了,鏢局派出去求援的眾鏢頭,也都給
他們治死了,一具具屍首都送了回來,下的手可也真狠毒。當時我想,青城派上代長青
子和林遠圖比劍而敗,余觀主要報此仇,只須去和林震南父子比劍,勝了他們,也就是
了,卻何以下手如此狠毒?那定是為了給余人彥報仇。可是他們偏偏放過了林震南夫妻
和林平之三人不殺,只是將他們逼出鏢局。林家三口和鏢局人眾前腳出了鏢局,余觀主
後腳就進去,大模大樣的往大廳正中太師椅上一坐,這福威鏢局算是教他青城派給滅了
啦。」

    陸大有道︰「他青城派想接手開鏢局了,余滄海要做總鏢頭!」眾人都是哈哈一笑


    勞德諾道︰「林家三口喬裝改扮,青城派早就瞧在眼裡,方人智、于人豪、賈人達
三人奉命追蹤擒拿。小師妹定要跟著去瞧熱鬧,於是我們兩個又跟在方人智他們後面。
到了福州城南山下的一家小飯鋪中,方人智、于人豪、賈人達三個露臉出來,將林家三
口都擒住了。小師妹說︰『林公子所以殺余人彥,是由我身上而起,咱們可不能見死不
救。』我極力勸阻,說道咱們一出手,必定傷了青城、華山兩家的和氣,何況余觀主便
在福州,我二人別要鬧個灰頭土臉。」

    陸大有道︰「二師哥上了年紀,做事自然把細穩重,那豈是壞了小師妹的興致?」

    勞德諾笑道︰「小師妹興致勃勃,二師哥便要掃她的興,可也掃不掉。當下小師妹
先到灶間中去,將那賈人達打得頭破血流,哇哇大叫,引開了方于二人,她又繞到前面
去救了林公子,放他逃生。」

    陸大有拍手道︰「妙極,妙極!我知道啦,小師妹可不是為了救那姓林的小子。她
心中卻另有一番用意。很好,很好。」那少女道︰「我另有甚麼用意?你又來胡說八道
。」陸大有道︰「我為了青城派而挨師父的棍子,小師妹心中氣不過,因此去揍青城派
的人,為我出氣,多謝啦……」說著站起身來,向那少女深深一揖。那少女噗哧一笑,
還了一禮,笑道︰「六猴兒師哥不用多禮。」

    那手拿算盤的人笑道︰「小師妹揍青城弟子,確是為人出氣。是不是為你,那可大
有研究。挨師父棍子的,不見得只你六猴兒一個。」勞德諾笑道︰「這一次六師弟說得
對了,小師妹揍那賈人達,確是為了給六師弟出氣。日後師父問起來,她也是這麼說。
」陸大有連連搖手,說道︰「這……這個人情我可不敢領,別拉在我身上,教我再挨十
下八下棍子。」

    那高個兒問道︰「那方人智和于人豪沒追來嗎?」

    那少女道︰「怎麼沒追?可是二師哥學過青城派的劍法,只一招『鴻飛冥冥』,便
將他二人的長劍絞得飛上了天。只可惜二師哥當時用黑布蒙上了臉,方于二人到這時也
不知是敗在我華山派手下。」

    勞德諾道︰「不知道最好,否則可又有老大一場風波。倘若只憑真實功夫,我也未
必打得過方于二人,只是我突然使出青城派劍法來,攻的又是他們劍法中的破綻,他哥
兒倆大吃一驚,就著麼著,咱們又佔了一次上風。」

    眾弟子紛紛議論,都說大師哥知道了這回事後,定然十分高興。

    其時雨聲如洒豆一般,越下越大。只見一副餛飩擔從雨中挑來,到得茶館屋簷下,
歇下來躲雨。賣餛飩的老人篤篤篤敲著竹片,鍋中水氣熱騰騰的上冒。

    華山群弟子早就餓了,見到餛飩擔,都臉現喜色。陸大有叫道︰「喂,給咱們煮九
碗餛飩,另加雞蛋。」那老人應道︰「是!是!」揭開鍋蓋,將餛飩拋入熱湯中,過不
多時,便煮好了五碗,熱烘烘的端了上來。



    陸大有倒很守規矩,第一碗先給二師兄勞德諾,第二碗給三師兄梁發,以下依次奉
給四師兄施戴子,五師兄高根明,第五碗本該他自己吃的,他端起放在那少女面前,說
道︰「小師妹,你先吃。」那少女一直和他說笑,叫他六猴兒,但見他端過餛飩,卻站
了起來,說道︰「多謝師哥。」

    林平之在旁偷眼相瞧,心想多半他們師門規矩甚嚴,平時雖可說笑,卻不能廢了長
幼的規矩。勞德諾等都吃了起來,那少女卻等陸大有及其他几個師兄都有了餛飩,這才
同吃。
勞德諾道︰「小師妹救了林少鏢頭後,本想暗中掇著方人智他們,俟機再將林震南
夫婦救出。我勸她說︰余人彥當日對你無禮,林少鏢頭仗義出手,你感他的情,救他一
命,已足以報答。青城派與福威鏢局是上代結下的怨仇,咱們又何必插手?小師妹依了
。當下咱二人又回到福州城,只見十餘名青城弟子在福威鏢局前前後後嚴密把守。

    「這可就奇了。鏢局中眾人早就一哄而散,連林震南夫婦也走了,青城派還忌憚甚
麼?我和小師妹猜不透其中緣由,好奇心起,便想去查看。我們想青城弟子守得如此把
細,夜晚進去可不大容易,傍晚時分,便在他們換班吃飯之時,閃進菜園子躲了起來。

    「一進鏢局,只見許多青城弟子到處翻箱倒篋,鑽牆挖壁,幾乎將偌大一座福威鏢
局從頭至尾都翻了一個身。鏢局中自有不少來不及攜去的金銀財寶,但這些人找到後隨
手放在一旁,卻不如何重視。我當時便想︰他們是在找尋一件十分重要的東西,那是甚
麼呢?」

    三四個華山弟子齊聲道︰「辟邪劍法的劍譜!」

    勞德諾道︰「不錯,我和小師妹也這麼想。瞧這模樣,顯然他們滅了福威鏢局之後
,便即大抄而特抄。眼見他們忙得滿頭大汗,擺明了是勞而無功。」

    陸大有問道︰「後來他們抄到了沒有?」勞德諾道︰「我和小師妹都想看個水落石
出,但青城派這些人東找西抄,連茅廁也不放過,我和小師妹實在無處可躲,只好溜走
了。」

    五弟子高根明道︰「二師哥,這次余滄海親自出馬,你看是不是有點兒小題大作?


    勞德諾道︰「余觀主的師父曾敗在林遠圖的辟邪劍下,到底林震南是不肖子孫,還
是強爺勝祖,外人不知虛實。余觀主如果單派幾名弟子來找回這個場子,未免過於托大
,他親自出馬,事先又督率眾弟子練劍,有備而發,倒也不算小題大作。不過我瞧他的
神情,此番來到福州,報仇倒是次要,主旨卻是在得那部劍譜。」

    四弟子施戴子道︰「二師哥,你在松風觀中見到他們齊練辟邪劍法,這路劍法既然
會使了,又何必再去找尋這劍法的劍譜?說不定是找別的東西。」

    勞德諾搖頭道︰「不會。以余觀主這等高人,除了武功秘訣之外,世上更有甚麼是
他志在必得之物?後來在江西玉山,我和小師妹又見到他們一次。聽到余觀主在查問從
浙江、廣東各地趕去報訊的弟子,問他們有沒有找到那東西,神色焦慮,看來大家都沒
找到。」

    施戴子仍是不解,搔頭道︰「他們明明會使這路劍法,又去找這劍譜作甚?真是奇
哉怪也?」勞德諾道︰「四弟你倒想想,林遠圖當年既能打敗長青子,劍法自是極高明
的了。可是長青子當時記在心中而傳下來的辟邪劍法固然平平無奇,而余觀主今日親眼
目睹,林氏父子的武功更殊不足道。這中間一定有甚麼不對頭的了。」施戴子問道︰「
甚麼不對頭?」勞德諾道︰「那自然是林家的辟邪劍法之中,另有一套訣竅,劍法招式
雖然不過如此,威力卻極強大,這套訣竅,林震南就沒學到。」

    施戴子想了一會,點頭道︰「原來如此。不過劍法口訣,都是師父親口傳授的。林
遠圖死了幾十年啦,便是找到他的棺材,翻出他死屍來,也沒用了。」

    勞德諾道︰「本派的劍訣是師徒口傳,不落文字,別家別派的武功卻未必都這樣。


    施戴子道︰「二師哥,我還是不明白。倘若在從前,他們要找辟邪劍法的秘訣是有
道理的,知己知彼,百戰百勝,要勝過辟邪劍法,自須明白其中的竅訣所在。可是眼下
青城派將林震南夫婦都給捉了去,福威鏢局總局分局,也一古腦兒給他們挑得一乾二淨
,還有甚麼仇沒報?就算辟邪劍法之中真有秘訣,他們找了來又做甚麼?」

    勞德諾道︰「四弟,青城派的武功,比之咱們五嶽劍派怎麼樣?」施戴子道︰「我
不知道。」過了一會,又道︰「恐怕不及罷?」勞德諾道︰「是了。恐怕有所不及。你
想,余觀主是何等心高氣傲之人,豈不想在武林中揚眉吐氣,出人頭地?要是林家的確
另有秘訣,能將招數平平的辟邪劍法變得威力奇大,那麼將這秘訣用在青城劍法之上,
卻又如何?」

    施戴子呆了半晌,突然伸掌在桌上大力一拍,站起身來,叫道︰「這才明白了!原
來余滄海要青城劍法在武林之中無人能敵!」

    便在此時,只聽得街上腳步聲響,有一群人奔來,落足輕捷,顯是武林中人。眾人
轉頭向街外望去,只見急雨之中有十餘人迅速過來。

    這些人身上都披了油布雨衣,奔近之時,看清楚原來是一群尼姑。當先的老尼姑身
材甚高,在茶館前一站,大聲喝道︰「令狐沖,出來!」

    勞德諾等一見此人,都認得這老尼姑道號定逸,是恆山白雲庵庵主,恆山派掌門定
閒師太的師妹,不但在恆山派中威名甚盛,武林中也是誰都忌憚她三分,當即站起,一
齊恭恭敬敬的躬身行禮。勞德諾朗聲說道︰「參見師叔。」

    定逸師太眼光在眾人臉上掠過,粗聲粗氣的叫道︰「令狐沖躲到那裡去啦?快給我
滾出來。」聲音比男子漢還粗豪幾分。

    勞德諾道︰「啟稟師叔,令狐師兄不在這兒。弟子等一直在此相候,他尚未到來。


    林平之尋思︰「原來他們說了半天的大師哥名叫令狐沖。此人也真多事,不知怎地
,卻又得罪這老尼姑了。」

    定逸目光在茶館中一掃,目光射到那少女臉上時,說道︰「你是靈珊麼?怎地裝扮
成這副怪相嚇人?」那少女笑道︰「有惡人要和我為難,只好裝扮了避他一避。」

    定逸哼了一聲,說道︰「你華山派的門規越來越鬆了,你爹爹老是縱容弟子,在外
面胡鬧,此間事情一了,我親自上華山來評這個理。」靈珊急道︰「師叔,你可千萬別
去。大師哥最近挨了爹爹三十下棍子,打得他路也走不動。你去跟爹爹一說,他又得挨
六十棍那不打死他了麼?」定逸道︰「這畜生打死得愈早愈好。靈珊,你也來當面跟我
撒謊!甚麼令狐沖路也走不動?他走不動路,怎地會將我的小徒兒擄了去?」

    她此言一出,華山群弟子盡皆失色。靈珊急得幾乎哭了出來,忙道︰「師叔,不會
的!大師哥再膽大妄為,也決計不敢冒犯貴派的師姊。定是有人造謠,在師叔面前挑撥
。」

    定逸大聲道︰「你還要賴?儀光,泰山派的人跟你說甚麼來?」

    一個中年尼姑走上一步,說道︰「泰山派的師兄們說,天松道長在衡陽城中,親眼
見到令狐沖師兄,和儀琳師妹一起在一家酒樓上飲酒,那酒樓叫做甚麼迴雁樓。儀琳師
妹顯然是受了令狐沖師兄的挾持,不敢不飲,神情……神情甚是苦惱。跟他二人在一起
飲酒的,還有那個……那個……無惡不作的田……田伯光。」

    定逸早已知道此事,此刻二次聽到,仍是一般的暴怒,伸掌在桌上重重拍落,兩隻
餛飩碗跳將起來,(口倉)啷啷數聲,在地下跌得粉碎。

    華山群弟子個個神色十分尷尬。靈珊只急得淚水在眼眶中滾來滾去,顫聲道︰「他
們定是撒謊,又不然……又不然,是天松師叔看錯了人。」

    定逸大聲道︰「泰山派天松道長是甚麼人,怎會看錯了人?又怎會胡說八道?令狐
沖這畜生,居然去和田伯光這等惡徒為伍,墮落得還成甚麼樣子?你們師父就算護犢不
理,我可不能輕饒。這萬里獨行田伯光貽害江湖,老尼非為天下除此大害不可。只是我
得到訊息趕去時,田伯光和令狐沖卻已挾制了儀琳去啦!我……我……到處找他們不到
……」她說到後來,聲音已甚為嘶啞,連連頓足,嘆道︰「唉,儀琳這孩子,儀琳這孩
子!」

    華山派眾弟子心頭怦怦亂跳,均想︰「大師哥拉了恆山派門下的尼姑到酒樓飲酒,
敗壞出家人的清譽,已然大違門規,再和田伯光這等人交結,那更是糟之透頂了。」隔
了良久,勞德諾才道︰「師叔,只怕令狐師兄和田伯光也只是邂逅相遇,並無交結。令
狐師兄這幾日喝得醺醺大醉,神智迷糊,醉人之事,作不得數……」定逸怒道︰「酒醉
三分醒,這麼大一個人,連是非好歹也不分麼?」勞德諾道︰「是,是!只不知令狐師
兄到了何處,師妹等急盼找到他,責以大義,先來向師叔磕頭謝罪,再行稟告我師父,
重重責罰。」

    定逸怒道︰「我來替你們管師兄的嗎?」突然伸手,抓住了靈珊的手腕。靈珊腕上
便如套上一個鐵箍,「啊」的一聲,驚叫出來,顫聲道︰「師……師叔!」

    定逸喝道︰「你們華山派擄了我儀琳去。我也擄你們華山派一個女弟子作抵。你們
把我儀琳放出來還我,我便也放了靈珊!」一轉身,拉了她便走。靈珊只覺上半身一片
酸麻,身不由主,跌跌撞撞的跟著她走到街上。

    勞德諾和梁發同時搶上,攔在定逸師太面前。勞德諾躬身道︰「師叔,我大師兄得
罪了師叔,難怪師叔生氣。只是這件事的確跟小師妹無關,還請師叔高抬貴手。」

    定逸喝道︰「好,我就高抬貴手!」右臂抬起,橫掠了出去。

    勞德諾和梁發只覺一股極強的勁風逼將過來,氣為之閉,身不由主的向後直飛了出
去。勞德諾背脊撞在茶館對面一家店鋪的門板之上,喀喇一聲,將門板撞斷了兩塊。梁
發卻向那餛飩擔飛了過去。

    眼見他勢將把餛飩擔撞翻,鍋中滾水濺得滿身都是,非受重傷不可。那賣餛飩的老
人伸出左手,在梁發背上一托,梁發登時平平穩穩的站定。

    定逸師太回過頭來,向那賣餛飩的老人瞪了一眼,說道︰「原來是你!」那老人笑
道︰「不錯,是我!師太的脾氣也忒大了些。」定逸道︰「你管得著麼?」

    便在此時,街頭有兩個人張著油紙雨傘,提著燈籠,快步奔來,叫道︰「這位是恆
山派的神尼麼?」

    定逸道︰「不敢,恆山定逸在此。尊駕是誰?」

    那二人奔到臨近,只見他們手中所提燈籠上都寫著「劉府」兩個紅字。當先一人道
︰「晚輩奉敝業師之命,邀請定逸師伯和眾位師姊,同到敝處奉齋。晚輩未得眾位來到
衡山的訊息,不曾出城遠迎,恕罪恕罪。」說著便躬身行禮。

    定逸道︰「不須多禮。兩位是劉三爺的弟子嗎?」那人道︰「是。晚輩向大年,這
是我師弟米為義,向師伯請安。」說著和米為義二人又恭恭敬敬的行禮。定逸見向米二
人執禮甚恭,說道︰「好,我們正要到府上拜訪劉三爺。」

    向大年向著梁發等道︰「這幾位是?」梁發道︰「在下華山派梁發。」向大年歡然
道︰「原來是華山派梁三哥,久慕英名,請各位同到敝舍。我師父囑咐我們到處迎接各
路英雄好漢,實因來的人多,簡慢之極,得罪了朋友,各位請罷。」
勞德諾走將過來,說道:「我們本想齊大師哥後,同來向劉三師叔請安道賀。」向
大年道:「這位想必是勞二哥了。我師父常日稱道華山派岳師伯座下眾位師兄英雄了得
,令狐師兄更是杰出的英才。令狐師兄既然未到,眾位先去也是一樣。”勞德諾心想:
“小師妹給定逸師叔拉了去,看樣子是不肯放的了,我們只有陪她一起去。”便道:“
打扰了。”向大年道:“眾位勞步來到衡山,那是給我們臉上貼金,怎么還說這些客气
話?請!請!”定逸指著那賣餛飩的人道:“這一位你也請么?”向大年朝那老人瞧了
一會,突然有悟,躬身道:“原來雁蕩山何師伯到了,真是失禮,請,請何師伯駕臨敝
舍。”他猜到這賣餛飩的老人是浙南雁蕩山高手何三七。此人自幼以賣餛飩為生,學成
武功后,仍是挑著副餛飩擔游行江湖,這副餛飩擔可是他的標記。他雖一身武功,但自
甘淡泊,以小本生意過活,武林中人說起來都是好生相敬。天下市巷中賣餛飩的何止千
万,但既賣餛飩而又是武林中人,那自是非何三七不可了。何三七哈哈一笑,說道:“
正要打扰。”將桌上的餛飩碗收拾了。勞德諾道:“晚輩有眼不識泰山,何前輩莫怪。
”何三七笑道:“不怪,不怪。你們來光顧我餛飩,是我衣食父母,何怪之有?九碗餛
飩,十文錢一碗,一共九十文。”說著伸出了左掌。勞德諾好生尷尬,不知何三七是否
開玩笑。定逸道:“吃了餛飩就給錢啊,何三七又沒說請客。”何三七笑道:“是啊,
小本生意,現銀交易,至親好友,賒欠免問。”勞德諾道:“是,是!”卻也不敢多給
,數了九十文銅錢,雙手恭恭敬敬的奉上。何三七收了,轉身向定逸伸出手來,說道:
“你打碎了我兩只餛飩碗,兩只調羹,一共十四文,賠來。”定逸一笑,道:“小气鬼
,連出家人也要訛詐。儀光,賠了給他。”儀光數了十四文,也是雙手奉上。何三七接
過,丟入餛飩擔旁直豎的竹筒之中,挑起擔子,道:“去罷!”

向大年向茶博士道:“這里的茶錢,回頭再算,都記在劉三爺帳上。”那茶博士笑道:
“哈,是劉三爺的客人,哈,我們請也請不到,哈,還算甚么茶錢?”

向大年將帶來的雨傘分給眾賓,當先領路。定逸拉著那華山派的少女靈珊,和何三七并
肩而行。�琱s派和華山派群弟子跟在后面。林平之心想:“我就遠遠的跟著,且看是否
能混進劉正風的家里。”眼見眾人轉過了街角,便即起身走到街角,見眾人向北行去,
于是在大雨下挨著屋檐下走去。過了三條長街,只見左首一座大宅,門口點著四盞大燈
籠,十余人手執火把,有的張著雨傘,正忙著迎客。定逸、何三七等一行人進去后,又
有好多賓客從長街兩頭過來。

林平之大著膽子,走到門口。這時正有兩批江湖豪客由劉門弟子迎著進門,林平之一言
不發的跟了進去。迎賓的只道他也是賀客,笑臉迎人,道:“請進,奉茶。”踏進大廳
,只听得人聲喧嘩,二百余人分坐各處,分別談笑。林平之心中一定,尋思:“這里這
么多人,誰也不會來留心我,只須找到青城派的那些惡徒,便能查知我爹爹媽媽的所在
了。”當下在廳角暗處一張小桌旁坐下,不久便有家丁送上清茶、面點、熱毛巾。

他放眼打量,見�琱s群尼圍坐在左側一桌,華山群弟子圍坐在其旁另一桌,那少女靈珊
也坐在那里,看來定逸已放開了她。但定逸和何三七卻不在其內。林平之一桌一桌瞧過
去,突然間心中一震,胸口熱血上涌,只見方人智、于人豪二人和一群人圍坐在兩張桌
旁,顯然都是青城派的弟子,但他父親和母親卻不在其間,不知給他們囚禁在何處。林
平之又悲又怒,又是擔心,深恐父母已遭了毒手,只想坐到附近的座位去,偷听他們說
話,但轉念又想,好容易混到了這里,倘若稍有輕舉妄動,給方人智他們瞧出了破綻,
不但全功盡棄,且有殺身之禍。

正在這時,忽然門口一陣騷動,几名青衣漢子抬著兩塊門板,匆匆進來。門板上臥著兩
人,身上蓋著白布,布上都是鮮血。廳上眾人一見,都搶近去看。听得有人說道:“是
泰山派的!”“泰山派的天松道人受了重傷,還有一個是誰?”“是泰山掌門天門道人
的弟子,姓遲的,死了嗎?”“死了,你看這一刀從前胸砍到后背,那還不死?”

眾人喧扰聲中,一死一傷二人都抬了后廳,便有許多人跟著進去。廳上眾人紛紛議論:
“天松道人是泰山派的好手,有誰這樣大膽,居然將他砍得重傷?”“能將天松道人砍
傷,自然是武功比他更高的好手。藝高人膽大,便沒甚么希奇!”大廳上眾人議論紛紛
之中,向大年匆匆出來,走到華山群弟子圍坐的席上,向勞德諾道:“勞師兄,我師父
有請。”勞德諾應道:“是!”站起身來,隨著他走向內室,穿過一條長廊,來到一座
花廳之中。只見上首五張太師椅并列,四張倒是空的,只有靠東一張上坐著一個身材魁
梧的紅臉道人,勞德諾知道這五張太師椅是為五岳劍派的五位掌門人而設,嵩山、�琱s
、華山、衡山四劍派掌門人都沒到,那紅臉道人是泰山派的掌門天門道人。兩旁坐者十
九位武林前輩,�琱s派定逸師太,青城派余滄海,浙南雁蕩山何三七都在其內。下首主
位坐著個身穿醬色茧綢袍子、矮矮胖胖、猶如財主模樣的中年人,正是主人劉正風。勞
德諾先向主人劉正風行禮,再向天門道人拜倒,說道:“華山弟子勞德諾,叩見天門師
伯。”

那天門道人滿臉煞气,似是心中郁積著极大的憤怒要爆炸出來,左手在太師椅的靠手上
重重一拍,喝道:“令狐沖呢?”他這一句話聲音极響,當真便如半空中打了個霹靂。
大廳上眾人遠遠听到他這聲暴喝,盡皆聳然動容。那少女靈珊惊道:“三師哥,他們又
在找大師哥啦。”梁發點了點頭,并不說話,過了一會,低聲道:“大家定些!大廳上
各路英雄畢集,別讓人小覷了我華山派。”林平之心想:“他們又在找令狐沖啦。這個
令狐老儿,闖下的亂子也真不少。”

勞德諾被天門道人這一聲積怒凝气的大喝震得耳中嗡嗡作響,在地下跪了片刻,才站起
來,說道:“啟稟師伯,令狐師兄和晚輩一行人在衡陽分手,約定在衡山城相會,同到
劉師叔府上來道賀。他今天如果不到,料想明日定會來了。”天門道人怒道:“他還敢
來?他還敢來?令狐沖是你華山派的掌門大弟子,總算是名門正派的人物。他居然去跟
那奸淫擄掠、無惡不作的采花大盜田伯光混在一起,到底干甚么了?”勞德諾道:“据
弟子所知,大師哥和田伯光素不相識。大師哥平日就愛喝上三杯,多半不知對方便是田
伯光,無意間跟他湊在一起喝酒了。”天門道人一頓足,站起身來,怒道:“你還在胡
說八道,給令狐沖這狗崽子強辯。天松師弟,你……你說給他听,你怎么受的傷?令狐
沖識不識得田伯光?”

兩塊門板停在西首地下,一塊极上躺的是一具死尸,另一塊上臥著個長須道人,臉色慘
白,胡須上染滿了鮮血,低聲道:“今儿早上……我……我和遲師侄在衡陽……回雁…
…回雁樓頭,見到令狐沖……還有田伯光和一個小尼姑……”說到這里,已喘不過气來
。劉正風道:“天松道兄,你不用再复述了,我將你剛才說過的話,跟他說便了。”轉
頭向勞德諾道:“勞賢侄,你和令狐賢侄眾位同門遠道光臨,來向我道賀,我對岳師兄
和諸位賢侄的盛情感激之至。只不知令狐賢侄如何跟田伯光那廝結識上了,咱們須得查
明真相,倘若真是令狐賢侄的不是,咱們五岳劍派本是一家,自當好好勸他一番才是…
…”

天門道人怒道:“甚么好好勸他!清理門戶,取其首級!”劉正風道:“岳師兄向來門
規极嚴。在江湖上華山派向來是一等一的聲譽,只是這次令狐賢侄卻也太過分了些。”
天門道人怒道:“你還稱他‘賢侄’?賢,賢,賢,賢他個屁!”他一句話出口,便覺
在定逸師太這女尼之前吐言不雅,未免有失自己一派大宗師的身分,但說也說了,已無
法收回,“波”的一聲,怒气沖沖的重重噓了口气,坐入椅中。勞德諾道:“劉師叔,
此事到底真相如何,還請師叔賜告。”劉正風道:“适才天松道兄說道:今日大清早,
他和天門道兄的弟子遲百城賢侄上衡陽回雁樓喝酒,上得酒樓,便見到三個人坐在樓上
大吃大喝。這三個人,便是淫賊田伯光,令狐師侄,以及定逸師太的高足儀琳小師父了
。天松道兄一見,便覺十分礙眼,這三人他本來都不認得,只是從服色之上,得知一個
是華山派弟子,一個是�琱s派弟子。定逸師太莫惱,儀琳師侄被人強迫,身不由主,那
是顯而易見的。天松道兄說,那田伯光是個三十來歲的華服男子,也不知此人是誰,后
來听令狐師侄說道:‘田兄,你雖輕功獨步天下,但要是交上了倒霉的華蓋運,輕功再
高,卻也逃不了。’他既姓田,又說輕功獨步天下,自必是万里獨行田伯光了。天松道
兄是個嫉惡如仇之人,他見這三人同桌共飲,自是心頭火起。”勞德諾應道:“是!”
心想:“回雁樓頭,三人共飲,一個是惡名昭彰的淫賊,一個是出家的小尼姑,另一個
卻是我們華山派大弟子,确是不倫不類之至。”

劉正風道:“他接著听那田伯光道:‘我田伯光獨往獨來,橫行天下,哪里能顧忌得這
么多?這小尼姑嘛,反正咱們見也見到了,且讓她在這里陪著便是……’”
劉正風說到這里,勞德諾向他瞧了一眼,又瞧瞧天松道人,臉上露出怀疑之色。劉正風
登時會意,說道:“天松道兄重傷之余,自沒說得這般清楚連貫,我給他補上一些,但
大意不錯。天松道兄,是不是?”天松道:“正……正是,不錯,不……不錯!”劉正
風道:“當時遲百城賢侄便忍耐不住,拍桌罵道:‘你是淫賊田伯光么?武林中人人都
要殺你而甘心,你卻在這里大言不慚,可不是活得不耐煩了?’拔出兵刃,上前動手,
不幸竟給田伯光殺了。少年英雄,命喪奸人之手,實在可惜。天松道兄隨即上前,他俠
義為怀,殺賊心切,斗了數百回合后,一不留神,竟給田伯光使卑鄙手段,在他胸口砍
了一刀。其后令狐師侄卻仍和田伯光那淫賊一起坐著喝酒,未免有失我五岳劍派結盟的
義气。天門道兄所以著惱,便是為此。”天門道人怒道:“甚么五岳結盟的義气,哼,
哼!咱們學武之人,這是非之際,總得分個明白,和這樣一個淫賊……這樣一個淫賊…
…”气得臉如巽血,似乎一叢長須中每一根都要豎將起來,忽听得門外有人說道:“師
父,弟子有事啟稟。”天門道人听得是徒儿聲音,便道:“進來!甚么事?”一個三十
來歲、英气勃勃的漢子走了進來,先向主人劉正風行了一禮,又向其余眾前輩行禮,然
后轉向天門道人說道:“師父,天柏師叔傳了訊息來,說道他率領本門弟子,在衡陽搜
尋田伯光、令狐沖兩個淫賊,尚未見到蹤跡……”勞德諾听他居然將自己大師哥也歸入
“淫賊”之列,大感臉上無光,但大師哥确是和田伯光混在一起,又有甚么法子?只听
那泰山派弟子續道:“但在衡陽城外,卻發現了一具尸体,小腹上插著一柄長劍,那口
劍是令狐沖那淫賊的……”天門道人急問:“死者是誰?”那人的眼光轉向余滄海,說
道:“是余師叔門下的一位師兄,當時我們都不識得,這尸首搬到了衡山城里之后,才
有人識得,原來是羅人杰羅師兄……”余滄海“啊”的一聲,站了起來,惊道:“是人
杰?尸首呢?”只听得門外有人接口道:“在這里。”余滄海极沉得住气,雖然乍聞噩
耗,死者又是本門“英雄豪杰”四大弟子之一的羅人杰,卻仍然不動聲色,說道:“煩
勞賢侄,將尸首抬了進來。”門外有人應道:“是!”兩個人抬著一塊門板,走了進來
。那兩人一個是衡山派弟子,一個是青城派弟子。只見門板上那尸体的腹部插著一柄利
劍。這劍自死者小腹插入,斜刺而上。一柄三尺長劍,留在体外的不足一尺,顯然劍尖
已插到了死者的咽喉,這等自下而上的狠辣招數,武林中倒還真少見。余滄海喃喃的道
:“令狐沖,哼,令狐沖,你……你好辣手。”那泰山派弟子說道:“天柏師叔派人帶
了訊來,說道他還在搜查兩名淫賊,最好這里的師伯、師叔們有一兩位前去相助。”定
逸和余滄海齊聲道:“我去!”

便在此時,門外傳進來一個嬌嫩的聲音,叫道:“師父,我回來啦!”定逸臉色斗變,
喝道:“是儀琳?快給我滾進來!”

眾人目光一齊望向門口,要瞧瞧這個公然与兩個万惡淫賊在酒樓上飲酒的小尼姑,到底
是怎么一個人物。門帘掀處,眾人眼睛陡然一亮,一個小尼姑悄步走進花廳,但見她清
秀絕俗,容色照人,實是一個絕麗的美人。她還只十六七歲年紀,身形婀娜,雖裹在一
襲寬大緇衣之中,仍掩不住窈窕娉婷之態。她走到定逸身前,盈盈倒拜,叫道:“師父
……”兩字一出口,突然哇的一聲,哭了出來。定逸沉著臉道:“你做……你做的好事
?怎地回來了?”儀琳哭道:“師父,弟子這一次……這一次,險些儿不能再見著你老
人家了。”她說話的聲音十分嬌媚,兩只纖纖小手抓住了定逸的衣袖,白得猶如透明一
般。人人心中不禁都想:“這樣一個美女,怎么去做了尼姑?”

余滄海只向她瞥了一眼,便不再看,一直凝視著羅人杰尸体上的那柄利劍,見劍柄上飄
著青色絲穗,近劍柄處的鋒刃之上,刻著“華山令狐沖”五個小字。他目光轉處,見勞
德諾腰間佩劍一模一樣,也是飄著青色絲穗,突然間欺身近前,左手疾伸,向他雙目插
了過去,指風凌厲,剎那間指尖已触到他眼皮。勞德諾大惊,急使一招“舉火撩天”,
高舉雙手去格。余滄海一聲冷笑,左手轉了個极小的圈子,已將他雙手抓在掌中,跟著
右手伸出,刷的一聲,拔出了他腰間長劍。勞德諾雙手入于彼掌,一掙之下,對方屹然
不動,長劍的劍尖卻已對准了自己胸口,惊呼:“不……不關我事!”余滄海看那劍刃
,見上面刻著“華山勞德諾”五字,字体大小,与另一柄劍上的全然相同。他手腕一沉
,將劍尖指著勞德諾的小腹,陰森森的道:“這一劍斜刺而上,是貴派華山劍法的甚么
招數?”勞德諾額頭冷汗涔涔而下,顫聲道:“我……我們華山劍法沒……沒這一招。
”余滄海尋思:“致人杰于死這一招,長劍自小腹刺入,劍尖直至咽喉,難道令狐沖俯
下身去,自下而上的反刺?他殺人之后,又為甚么不拔出長劍,故意留下證据?莫非有
意向青城派挑釁?”忽听得儀琳說道:“余師伯,令狐大哥這一招,多半不是華山劍法
。”余滄海轉過身來,臉上猶似罩了一層寒霜,向定逸師太道:“師太,你倒听听令高
徒的說話,她叫這惡賊作甚么?”定逸怒道:“我沒耳朵么?要你提醒。”她听得儀琳
叫令狐沖為“令狐大哥”,心頭早已有气,余滄海只須遲得片刻說這句話,她已然開口
大聲申斥,但偏偏他搶先說了,言語又這等無禮,她便反而轉過來回護徒儿,說道:“
她順口這么叫,又有甚么干系?我五岳劍派結義為盟,五派門下,都是師兄弟、師姊妹
,有甚么希奇了?”

余滄海笑道:“好,好!”丹田中內息上涌,左手內力外吐,將勞德諾推了出去,砰的
一聲,重重撞在牆上,屋頂灰泥登時簌簌而落,喝道:“你這家伙難道是好東西了?一
路上鬼鬼祟祟的窺探于我,存的是甚么心?”

勞德諾給他這么一推一撞,五髒六腑似乎都要翻了轉來,伸手在牆上強行支撐,只覺雙
膝酸軟得猶如灌滿了黑醋一般,只想坐倒在地,勉力強行撐住,听得余滄海這么說,暗
暗叫苦:“原來我和小師妹暗中察看他們行跡,早就給這老奸巨猾的矮道士發覺了。”
定逸道:“儀琳,跟我來,你怎地失手給他們擒住,清清楚楚的給師父說。”說著拉了
她手,向廳外走去。眾人心中都甚明白,這樣美貌的一個個尼姑,落入了田伯光這采花
淫賊手中,哪里還能保得清白?其中經過情由,自不便在旁人之前吐露,定逸師太是要
將她帶到無人之處,再行詳細查問。突然間青影一晃,余滄海閃到門前,擋住了去路,
說道:“此事涉及兩條人命,便請儀琳小師父在此間說。”他頓了一頓,又道:“遲百
城賢侄,是五岳劍派中人。五派門下,大家都是師兄弟,給令狐沖殺了,泰山派或許不
怎么介意。我這徒儿羅人杰,可沒資格跟令狐沖兄弟相稱。”

定逸性格剛猛,平日連大師姊定靜、掌門師姊定閒,也都容讓她三分,如何肯讓余滄海
這般擋住去路,出言譏刺?听了這几句話后,兩條淡淡的柳眉登即向上豎起。劉正風素
知定逸師太脾气暴躁,見她雙眉這么一豎,料想便要動手。她和余滄海都是當今武林中
一流高手,兩人一交上手,事情可更鬧得大了,急忙搶步上前,一揖到地,說道:“兩
位大駕光臨劉某舍下,都是在下的貴客,千万沖著我這小小面子,別傷了和气。都是劉
某招呼不周,請兩位莫怪。”說著連連作揖。定逸師太哈的一聲笑,說道:“劉三爺說
話倒也好笑,我自生牛鼻子的气,跟你有甚么相干?他不許我走,我偏要走。他若不攔
著我的路,要我留著,倒也可以。”

余滄海對定逸原也有几分忌憚,和她交手,并無胜算,而且她師姊定閒雖為人隨和,武
功之高,卻是眾所周知,今日就算胜了定逸,她掌門師姊決不能撇下不管,這一得罪了
�琱s派,不免后患無窮,當即也是哈哈一笑,說道:“貧道只盼儀琳小師父向大伙儿言
明真相。余滄海是甚么人,豈敢阻攔�琱s派白云庵主的道路?”說著身形一晃,歸位入
座。定逸師太道:“你知道就好。”拉著儀琳的手,也回歸己座,問道:“那一天跟你
失散后,到底后來事情怎樣?”她生怕儀琳年幼無知,將貽羞師門之事也都說了出來,
忙加上一句:“只揀要緊的說,沒相干的,就不用羅唆。”儀琳應道:“是!弟子沒做
甚么有違師訓之事,只是田伯光這坏人,這坏人……他……他……他……”定逸點頭道
:“是了,你不用說了,我都知道。我定當殺田伯光和令狐沖那兩個惡賊,給你出气…
…”
儀琳睜著清亮明澈的雙眼,臉上露出詫异的神色,說道:“令狐大哥?他……他……”
突然垂下淚來,嗚咽道:“他……他已經死了!”眾人听了,都是一惊。天門道人听說
令狐沖已死,怒气登時消滅,大聲問道:“他怎么死的,是誰殺死他的?”儀琳道:“
就是這……這個青城派的……的坏人。”伸手指著羅人杰的尸体。余滄海不禁感到得意
,心道:“原來令狐沖這惡棍竟是給人杰殺的。如此說來,他二人是拚了個同歸于盡。
好,人杰這孩子,我早知他有种,果然沒墮了我青城派的威名。”他瞪視儀琳,冷笑道
:“你五岳劍派的都是好人,我青城派的便是坏人了?”儀琳垂淚道:“我……我不知
道,我不是說你余師伯,我只是說他。”說著又向羅人杰的尸身一指。

定逸向余滄海道:“你惡狠狠的嚇唬孩子做甚么?儀琳,不用怕,這人怎么坏法,你都
說出來好了。師父在這里,有誰敢為難你?”說著向余滄海白了一眼。

余滄海道:“出家人不打誑語。小師父,你敢奉觀音菩薩之名,立一個誓嗎?”他怕儀
琳受了師父的指使,將羅人杰的行為說得十分不堪,自己這弟子既已和令狐沖同歸于盡
,死無對證,便只有听儀琳一面之辭了。

儀琳道:“我對師父決計不敢撒謊。”跟著向外跪倒,雙手合十,垂眉說道:“弟子儀
琳,向師父和眾位師伯叔稟告,決不敢有半句不盡不實的言語。觀世音菩薩神通廣大,
垂怜鑒察。”眾人听她說得誠懇,又是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樣,都對她心生好感。一個黑
須書生一直在旁靜听,一言不發,此時插口說道:“小師父既這般立誓,自是誰也信得
過的。”定逸道:“牛鼻子听見了嗎?聞先生都這般說,還有甚么假的?”她知這須生
姓聞,人人都叫他聞先生,叫甚么名字,她卻不知,只知他是陝南人,一對判官筆出神
入化,是點穴打穴的高手。眾人目光都射向儀琳臉上,但見她秀色照人,恰似明珠美玉
,純淨無瑕,連余滄海也想:“看來這小尼姑不會說謊。”花廳上寂靜無聲,只候儀琳
開口說話。

只听她說道:“昨日下午,我隨了師父和眾師姊去衡陽,行到中途,下起雨來,下岭之
時,我腳底一滑,伸手在山壁上扶了一下,手上弄得滿是泥泞青苔。到得岭下,我去山
溪里洗手,突然之間,溪水中在我的影子之旁,多了一個男子的影子。我吃了一惊,急
忙站起,背心上一痛,已被他點中了穴道。我害怕得很,想要呼叫師父來救我,但已叫
不出聲來。那人將我身子提起,走了几丈,放在一個山洞之中。我心里害怕之极,偏偏
動不了,又叫不出聲。過了好一會,听得三位師姊分在三個地方叫我:‘儀琳,儀琳,
你在哪里?’那人只是笑,低聲道:‘他們倘若找到這里,我一起都捉了!’三位師姊
到處找尋,又走回了頭。

“隔了好一會,那人听得我三位師姊已去遠了,便拍開了我的穴道。我當即向山洞外逃
走,哪知這人的身法比我快得多,我急步外沖,沒想到他早已擋在山洞口,我一頭撞在
他的胸口。他哈哈大笑,說道:‘你還逃得了么?’我急忙后躍,抽出長劍,便想向他
刺去,但想這人也沒傷害我,出家人慈悲為本,何苦傷他性命?我佛門中殺生是第一大
戒,因此這一劍就沒刺出。我說:‘你攔住我干甚么?你再不讓開,我這劍就要……刺
傷你了。’“那人只是笑,說道:‘小師父,你良心倒好。你舍不得殺我,是不是?’
我說:‘我跟你無怨無仇,何必殺你?’那人道:‘那很好啊,那么坐下來談談。’我
說:‘師父師姊在找我呢,再說,師父不許我隨便跟男人說話。’那人道:‘你說都說
了,多說几句,少說几句,又有甚么分別?’我說:‘快讓開罷,你知不知道我師父是
很厲害的?她老人家見到你這樣無禮,說不定把你兩條腿也打斷了。’他說:‘你要打
斷我兩條腿,我就讓你打。你師父嘛,她這樣老,我可沒胃口。’……”定逸喝道:“
胡鬧!這些瘋話,你也記在心里。”

眾人無不忍俊不禁,只是礙著定逸師太,誰也不敢露出半點笑容,人人苦苦忍住。

儀琳道:“他是這樣說的啊。”定逸道:“好啦,這些瘋話,無關緊要,不用提了,你
只說怎么撞到華山派的令狐沖。”儀琳道:“是。那個人又說了許多話,只是不讓我出
去,說我……我生得好看,要我陪他睡……”定逸喝道:“住嘴!小孩子家口沒遮攔,
這些話也說得的?”儀琳道:“是他說的,我可沒答應啊,也沒陪他睡覺……”定逸喝
聲更響:“住口!”便在此時,抬著羅人杰尸身進來的那名青城派弟子再也忍耐不住,
終于哈的一聲笑了出來。定逸大怒,抓起几上茶碗,一揚手,一碗熱茶便向他潑了過去
,這一潑之中,使上了�琱s派嫡傳內力,既迅且准,那弟子不及閃避,一碗熱茶都潑在
臉上,只痛得哇哇大叫。

余滄海怒道:“你的弟子說得,我的弟子便笑不得?好不橫蠻!”定逸師太斜眼道:“
�琱s定逸橫蠻了几十年啦,你今日才知?”說著提起那只空茶碗,便欲向余滄海擲去。
余滄海正眼也不向她瞧,反而轉過了身子。定逸師太見他一番有恃無恐的模樣,又素知
青城派掌門人武功了得,倒也不敢造次,緩緩放下茶碗,向儀琳道:“說下去!那些沒
要緊的話,別再羅唆。”儀琳道:“是了,師父。我要從山洞中出來,那人卻一定攔著
不放。眼看天色黑了,我心里焦急得很,提劍便向他刺去。師父,弟子不敢犯殺戒,不
是真的要殺他,不過想嚇他一嚇。我使的是一招‘金針渡劫’,不料他左手伸了過來,
抓向我……我身上,我吃了一惊,向旁閃避,右手中的長劍便給他奪了去。那人武功好
生厲害,右手拿著劍柄,左手大拇指和食指捏住劍尖,只輕輕一扳,卡的一聲,便將我
這柄劍扳斷了一寸來長的一截。”定逸道:“板斷了一寸來長的一截?”儀琳道:“是
!”定逸和天門道人對望一眼,均想:“那田伯光若將長劍從中折斷,那是毫不希奇,
但以二指之力,扳斷一柄純鋼劍寸許一截,指力實是非同小可。”天門道人一伸手,從
一名弟子腰間拔出一柄長劍,左手大拇指和食指捏住劍尖,輕輕一扳,卜的一聲,扳斷
了寸許長的一截,問道:“是這樣么?”儀琳道:“是。原來師伯也會!”天門道人哼
的一聲,將斷劍還入弟子劍鞘,左手在几上一拍,一段寸許來長的斷劍頭平平嵌入了几
面。儀琳喜道:“師伯這一手好功夫,我猜那惡人田伯光一定不會了。”突然間神色黯
然,垂下眼皮,輕輕歎息了一聲,說道:“唉,可惜師伯那時沒在,否則令狐大哥也不
會身受重傷了。”天門道人道:“甚么身受重傷?你不是說他已經死了么?”儀琳道:
“是啊,令狐大哥因為身受重傷,才會給青城派那個惡人羅人杰害死。”余滄海听她稱
田伯光為“惡人”,稱自己的弟子也是“惡人”,竟將青城門下与那臭名昭彰的淫賊相
提并論,不禁又哼了一聲。眾人見儀琳一雙妙目之中淚水滾來滾去,眼見便要哭出聲來
,一時誰也不敢去問她。天門道人、劉正風、聞先生、何三七一干長輩,都不自禁的對
她心生愛怜之意,倘若她不是出家的尼姑,好几個人都想伸手去拍拍她背脊、摸摸她頭
頂的加以慰撫了。儀琳伸衣袖拭了拭眼淚,哽咽道:“那惡人田伯光只是逼我,伸手扯
我衣裳。我反掌打他,兩只手又都被他捉住了。就在這時候,洞外忽然有人笑了起來,
哈哈哈,笑三聲,停一停,又笑三聲。田伯光厲聲問道:‘是誰?’外面那人又哈哈哈
的連笑了三次。田伯光罵道:‘識相的便給我滾得遠遠地。田大爺發作起來,你可沒命
啦!’那人又是哈哈哈的笑了三聲。田伯光不去理他,又來扯我的衣裳,山洞外那人卻
又笑了起來。那人一笑,田伯光就發怒,我真盼那人快來救我。可是那人知道田伯光厲
害,不敢進洞,只是在山洞外笑個不停。“田伯光就破口罵人,點了我的穴道,呼的一
聲,竄了出去,但那人早就躲了起來。田伯光找了一會找不到,又回進洞來,剛走到我
身邊。那人便在山洞外哈哈哈的笑了起來。我覺得有趣,忍不住也笑了出來。”

定逸師太橫了她一眼,斥道:“自己正在生死關頭,虧你還笑得出?”儀琳臉上微微一
紅,道:“是,弟子也想不該笑的,不過當時不知怎的,竟然便笑了。田伯光伏下身子
,悄悄走到洞口,只待他再笑,便沖了出去。可是洞外那人机警得很,卻也下發出半點
聲息,田伯光一步步的往外移,我想那人倘若給他擒住,可就糟了,眼見田伯光正要沖
出去,我便叫了起來:‘小心,他出來啦!’那人在遠處哈哈哈的笑了三聲,說道:‘
多謝你,不過他追不上我。他輕身功夫不行。’”眾人均想,田伯光號稱“万里獨行”
,輕身功夫之了得,江湖上素來大大有名,那人居然說他“輕身功夫不行”,自是故意
要激怒于他。儀琳續道:“田伯光這惡人突然回身,在我臉上重重扭了一把,我痛得大
叫,他便竄了出去,叫道:‘狗賊,你我來比比輕身功夫!’哪知道這一下他可上了當
。原來那人早就躲在山洞旁邊,田伯光一沖出,他便溜了進來,低聲道:‘別怕,我來
救你。他點了你哪里的穴道?’我說:‘是右肩和背心,好像是“肩貞”“大椎”!你
是哪一位?’他說:‘解了穴道再說。’便伸手替我在肩貞与大椎兩穴推宮過血。

“多半我說的穴位不對,那人雖用力推拿,始終解不開,耳听得田伯光呼嘯連連,又追
回來了。我說:‘你快逃,他一回來,可要殺死你了。’他說:‘五岳劍派,同气連枝
。師妹有難,焉能不救?’”定逸問道:“他也是五岳劍派的?”
儀琳道:“師父,他就是令狐沖令狐大哥啊。”定逸和天門道人、余滄海、何三七、聞
先生、劉正風等都“哦”了一聲。勞德諾吁了口長气。眾人中有些本已料到這人或許便
是令狐沖,但總要等儀琳親口說出,方能确定。儀琳道:“耳听得田伯光嘯聲漸近,令
狐大哥道:‘得罪!’將我抱起,溜出山洞,躲在草叢里。剛剛躲好,田伯光便奔進山
洞,他找不到我,就大發脾气,破口大罵,罵了許多難听的話,我也不懂是甚么意思。
他提了我那柄斷劍,在草叢中亂砍,幸好這天晚上下雨,星月無光,他瞧不見我們,但
他料想我們逃不遠,一定躲在附近,因此不停手的砍削。有一次險得不得了,一劍從我
頭頂掠過,只差得几寸。他砍了一會,口中只是咒罵,向前砍削,一路找了過去。“忽
然之間,有些熱烘烘的水點一滴滴的落在臉上,同時我聞到一陣陣血腥气。我吃了一惊
,低聲問:‘你受了傷么?’令狐大哥伸手按住我嘴,過了好一會,听得田伯光砍草之
聲越去越遠,他才低聲道:‘不礙事。’放開了手。可是流在我臉上的熱血越來越多。
我說:‘你傷得很厲害,須得止血才好。我有“天香斷續膠”。’他道:‘別出聲,一
動就給那廝發覺了!’伸手按住了自己傷口。過了一會,田伯光又奔了回來,叫道:‘
哈哈,原來在這里,我瞧見啦。站起身來!’我听得田伯光說已瞧見了我們,心中只是
叫苦,便想站起身來,只是腿上動彈不得……”定逸師太道:“你上了當啦,田伯光騙
你們的,他可沒瞧見你。”儀琳道:“是啊。師父,當時你又不在那里,怎么知道?”
定逸道:“哪有甚么難猜?他倘若真的瞧見了你們,過來一劍將令狐沖砍死便是,又何
必大叫大嚷?可見令狐沖這小子也沒見識。”儀琳搖頭道:“不,令狐大哥也猜到了的
。他一伸手便按住了我嘴,怕我惊嚇出聲。田伯光叫嚷了一會,不听到聲音,又去砍草
找尋。令狐大哥待他去遠,低聲道:‘師妹,咱們若能再挨得半個時辰,你被封的穴道
上气血漸暢,我就可以給你解開。只是田伯光那廝一定轉頭又來,這一次恐怕再難避過
。咱們索性冒險,進山洞躲一躲。’”

儀琳說到這里,聞先生、何三七、劉正風三人不約而同的都擊了一下手掌。聞先生道:
“好,有膽,有識!”儀琳道:“我听說再要進山洞去,很是害怕,但那時我對令狐大
哥已很欽佩,他既這么說,總是不錯的,便道:‘好!’他又抱起我,竄進山洞,將我
放在地下。我說:‘我衣袋里有天香斷續膠,是治傷的靈藥,請你……請你取出來敷上
傷口。’他道:‘現在拿不大方便,等你手足能動之后,再給我罷。’他拔劍割下了一
幅衣袖,縛在左肩。這時我才明白,原來他為了保護我,躲在草叢中之時,田伯光一劍
砍在他的肩頭,他一動不動,一聲不哼,黑暗之中,田伯光居然沒發覺。我心里難過,
不明白取藥有甚么不方便……”

定逸哼了一聲,道:“如此說來,令狐沖倒是個正人君子了。”儀琳睜大了一雙明亮的
妙目,露出詫异神色,說道:“令狐大哥自然是一等一的好人。他跟我素不相識,居然
不顧自己安危,挺身而出,前來救我。”

余滄海冷冷的道:“你跟他雖然素不相識,他可多半早就見過你的面了,否則焉有這等
好心?”言下之意自是說,令狐沖為了她异乎尋常的美貌,這才如此的奮不顧身。儀琳
道:“不,他說從未見過我。令狐大哥決不會對我撒謊,他決計不會!”這几句話說得
十分果決,聲音雖然溫柔,卻大有斬釘截鐵之意。眾人為她一股純洁的堅信之意所動,
無不深信。余滄海心想:“令狐沖這廝大膽狂妄,如此天不怕、地不怕的胡作非為,既
然不是為了美色,那么定是故意去和田伯光斗上一斗,好在武林中大出風頭。”

儀琳續道:“令狐大哥扎好自己傷口后,又在我肩頭和背心的穴道上給我推宮過血。過
不多時,便听得洞外刷刷刷的聲響越來越近,田伯光揮劍在草叢中亂砍,走到了山洞門
口。我的心怦怦大跳,只听他走進洞來,坐在地上,一聲不響。我屏住了呼吸,連气也
不敢透一口。突然之間,我肩頭一陣劇痛,我出其不意,禁不住低呼了一聲。這一下可
就糟了,田伯光哈哈大笑,大踏步向我走來。令狐大哥蹲在一旁,仍是不動。田伯光笑
著說:‘小綿羊,原來還是躲在山洞里。’伸手來抓我,只听得嗤的一聲響,他被令狐
大哥刺中了一劍。“田伯光一惊,斷劍脫手落地。可惜令狐大哥這一劍沒刺中他要害,
田伯光向后急躍,拔出了腰間佩刀,便向令狐大哥砍去,當的一聲響,刀劍相交,兩個
人便動起手來。他們誰也瞧不見誰,錚錚錚的拆了几招,兩個人便都向后躍開。我只听
到他二人的呼吸之聲,心中怕得要命。”

天門道人插口問道:“令狐沖和他斗了多少回合?”儀琳道:“弟子當時嚇得胡涂了,
實在不知他二人斗了多久。只听得田伯光笑道:‘啊哈,你是華山派的!華山劍法,非
我敵手。你叫甚么名字?’令狐大哥道:‘五岳劍派,同气連枝,華山派也好,�琱s派
也好,都是你這淫賊的對頭……’他話未說完,田伯光已攻了上去,原來他要引令狐大
哥說話,好得知他處身的所在。兩人交手數合。令狐大哥‘啊’的一聲叫,又受了傷。
田伯光笑道:‘我早說華山劍法不是我對手,便是你師父岳老儿親來,也斗我不過。’
令狐大哥卻不再睬他。“先前我肩頭一陣劇痛,原來是肩上的穴道解了,這時背心的穴
道又痛了几下,我支撐著慢慢爬起,伸手想去摸地下那柄斷劍。令狐大哥听到了聲音,
喜道:‘你穴道解開了,快走,快走。’我說:‘華山派的師兄,我和你一起跟這惡人
拚了!”他說:‘你快走!我們二人聯手,也打他不過。’田伯光笑道:‘你知道就好
!何必枉自送了性命?喂,我倒佩服你是條英雄好漢,你叫甚么名字?’令狐大哥道:
‘你問我尊姓大名,本來說給你知,卻也不妨。但你如此無禮詢問,老子睬也不來睬你
。’師父,你說好笑不好笑?令狐大哥又不是他爹爹,卻自稱是他‘老子’。”

定逸哼了一聲,道:“這是市井中的粗口俗語,又不是真的‘老子’!”儀琳道:“啊
,原來如此。令狐大哥道:‘師妹,你快到衡山城去,咱們許多朋友都在那邊,諒這惡
賊不敢上衡山城找你。’我道:‘我如出去,他殺死了你怎么辦?’令狐大哥道:‘他
殺不了我的!我纏住他,你還不快走!啊喲!’乒乓兩聲,兩人刀劍相交,令狐大哥又
受了一處傷,他心中急了,叫道:‘你再不走,我可要開口罵你啦!’這時我已摸到了
地下的斷劍,叫道:‘咱們兩人打他一個。’田伯光笑道:‘再好沒有!田伯光只身單
刀,會斗華山、�琱s兩派。’

“令狐大哥真的罵起我來,叫道:‘不懂事的小尼姑,你簡直胡涂透頂,還不快逃!你
再不走,下次見到你,我打你老大的耳括子!’田伯光笑道:‘這小尼姑舍不得我,她
不肯走!’令狐大哥急了,叫道:‘你到底走不走?’我說:‘不走!’令狐大哥道:
‘你再不走,我可要罵你師父啦!定閒這老尼姑是個老胡涂,教了你這小胡涂出來。’
我說:‘定閒師伯不是我師父。’他說:‘好,那么我就罵定靜師太!’我說:‘定靜
師伯也不是我師父。’他道:‘呸!你仍然不走!我罵定逸這老胡涂……’”定逸臉色
一沉,模樣十分難看。

儀琳忙道:“師父,你別生气,令狐大哥是為我好,并不是真的要罵你。我說:‘我自
己胡涂,可不是師父教的!’突然之間,田伯光欺向我身邊,伸指向我點來。我在黑暗
中揮劍亂砍,才將他逼退。“令狐大哥叫道:‘我還有許多難听的話,要罵你師父啦,
你怕不怕?’我說:‘你別罵,咱們一起逃吧!’令狐大哥道:‘你站在我旁邊,礙手
礙腳,我最厲害的華山劍法使不出來,你一出去,我便將這惡人殺了。’田伯光哈哈大
笑,道:‘你對這小尼姑倒是多情多義,只可惜她連你姓名也不知道。’我想這惡人這
句話倒是不錯,便道:‘華山派的師兄,你叫甚么名字呢?我去衡山跟師父說,說是你
救了我性命。’令狐大哥道:‘快走,快走!怎地這等羅唆?我姓勞,名叫勞德諾!’
”勞德諾听到這里,不由得一怔:“怎么大師哥冒我的名?”聞先生點頭道:“這令狐
沖為善而不居其名,原是咱們俠義道的本色。”定逸師太向勞德諾望了一眼,自言自語
:“這令狐沖好生無禮,膽敢罵我,哼,多半是他怕我事后追究,便將罪名推在別人頭
上。”向勞德諾瞪眼道:“喂,在那山洞中罵我老胡涂的,就是你了,是不是?”勞德
諾忙躬身道:“不,不!弟子不敢。”劉正風微笑道:“定逸師太,令狐沖冒他師弟勞
德諾之名,是有道理的。這位勞賢侄帶藝投師,輩份雖低,年紀卻已不小,胡子也這么
大把了,他足可做得儀琳師侄的祖父。”

定逸登時恍然,才知令狐沖是為了顧全儀琳。其時山洞中一團漆黑,互不見面,儀琳脫
身之后,說起救她的是華山派勞德諾,此人是這么一個干癟老頭子,旁人自無閒言閒語
,這不但保全了儀琳的清白聲名,也保全了�琱s派的威名,言念及此,不由得臉上露出
了一絲笑意,點頭道:“這小子想得周到。儀琳,后來怎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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