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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 笑傲江湖 作者:金庸 (已完成)

這句話可刺中了令狐沖心中的創傷,他胸口一酸,不自禁的想到:“
小師妹不喜歡我而喜歡林師弟,只怕當真為了我說話行事沒點正經,
以致她不願終身相托?是了,林師弟循規蹈矩,確是個正人君子,跟
我師父再像也沒有了。別說小師妹,倘若我是女子,也會喜歡他而不
要我這無行浪子令狐沖。唉,令狐沖啊令狐沖,你喝酒胡鬧,不守門
規,委實不可救藥。我跟采花大盜田伯光結交,在衡陽妓院中睡覺,
小師妹一定大大的不高興。”

那婆婆聽他不說話了,問道:“怎麼?我這句話傷了你嗎?你生氣了
,是不是?”令狐沖道:“沒生氣。你說得對,我說話沒點正經,行
事也沒點正經,難怪小師妹不喜歡我,師父、師娘也都不喜歡我。”
那婆婆道:“你不用難過,你師父、師娘、小師妹不喜歡你,難道.
.....難道世上便沒旁人喜歡你了?”這句話說得甚是溫柔,充
滿了慰藉之意。

令狐沖大是感激,胸口一熱,喉頭似是塞住了,說道:“婆婆,你待
我這麼好,就算世上再沒別人喜歡我,也......也沒有什麼。


那婆婆道:“你就是一張嘴甜,說話教人高興。難怪連五毒教藍鳳凰
那樣的人物,也對你贊不絕口。好啦,你走不動,我也走不動,今天
只好在那邊山崖之下歇宿,也不知今日會不會死。”令狐沖微笑道:
“今日不死,也不知明日會不會死,明日不死,也不知后日會不會死
。”那婆婆道:“少說廢話。你慢慢爬過去,我隨后過來。”

令狐沖道:“你如不服老和尚這顆藥丸,我恐怕一步也爬不動。”

那婆婆道:“又來胡說八道了。我不服藥丸,為什麼你便爬不動?”
令狐沖道;“半點也不是胡說。你不服藥,身上的傷就不易好,沒精
神彈琴,我心中一急,那里還會有力氣爬過去?別說爬過去,連躺在
這里也沒力氣。”那婆婆嗤的一聲笑,說道:“躺在這里也得有力氣
?”令狐沖道:“這個自然。這里是一片斜坡,我若不使力氣,登時
滾了下去,摔入下面的山澗,就不摔死,也淹死了。”

那婆婆道:“你身受重傷,朝不保夕,偏偏還有這麼好興致來說笑。
如此憊懶家伙,世所罕有。”令狐沖將藥丸輕輕向后一拋,道:“你
快吃了吧。”那偏偏道:“哼,凡是自居名門正派之徒,就沒一個好
東西,我吃了少林派的藥丸,沒的污了我嘴。”

令狐沖“啊喲”一聲大叫,身子向左一側,順著斜坡,骨碌碌的便向
山澗滾了下去。那偏偏大吃一驚,叫道:“小心!”令狐沖繼續向下
滾動,這斜坡並不甚陡,卻是極長,令狐沖滾了好一會才滾到澗邊,
手腳力撐,便止住了。

那偏偏叫道:“喂,喂,你怎麼啦?”令狐沖臉上、手上給地下尖石
割得鮮血淋漓,忍痛不作聲。那偏偏叫道:“好啦,我吃老和尚的臭
藥丸便了,你......你上來吧。”

令狐沖道:“說過了的話,可不能不算。”其時二人相距已遠,令狐
沖中氣不足,話聲不能及遠。那婆婆隱隱約約的只聽到那些聲音,卻
不知他說些什麼,問道:“你說什麼?”令狐沖道:“我....
..我......”氣喘不已。那婆婆道:“快上來!我答應你吃
藥丸便是。”

令狐沖顫巍巍的站起身來,想要爬上斜坡,但順勢下滾甚易,在爬將
上去,委實難如登天,只走得兩步,腿上一軟,一個踉蹌,撲通一
聲,當真摔入了山澗。

那婆婆在高處叫道他摔入山澗,心中一急,便也順著斜坡滾落,滾到
令狐沖身畔,左手抓住了他的左足踝。她喘息幾下,伸右手抓住他背
心,將他濕淋淋的提了起來。

令狐沖已喝了好幾口澗水,眼前金星亂舞,定了定神,只見清澈的澗
水之中,映上來兩個倒影,一個妙齡姑娘正抓著自己背心。

他一呆之下,突然聽得身后那姑娘“哇”的一聲,吐出一大口鮮血,
熱烘烘的都吐在他頸中,同時伏在他的背上,便如癱瘓了一般。

令狐沖感到那姑娘柔軟的軀體,又覺得她一頭長發拂在自己臉上,不
由得心下一片茫然。再看水中倒影時,見到那姑娘的半邊臉蛋,眼睛
緊閉,睫毛甚長,雖然倒影瞧不清楚,擔顯然容貌秀麗絕倫,不過十
七八歲年紀。

他奇怪之極:“這姑娘是誰?怎地忽然有這樣一位姑娘前來救我?”

水中倒影,背心感覺,都在跟他說這姑娘已然暈了過去,令狐沖想要
轉過身來,將她扶起,但全身軟綿綿地,連抬一根手指也無力氣。他
猶如身入夢境,看到清溪中秀美的容顏,恰又如似在仙境中一般,心
中只想:“我是死了嗎?這已經升了天嗎?”

過了良久,只聽得背后那姑娘嚶嚀一聲,說道:“你到底是嚇我呢,
還是真的......真的不想活了?”

令狐沖一聽到她說話之聲,不禁大吃一驚,這聲音便和那婆婆一模一
樣,他駭異之下,身子發顫,道:“你......你......
你......”那姑娘道:“你什麼?我偏不吃老和尚的臭藥丸,
你尋死給我看啊。”令狐沖道:“婆婆,原來你是一個......
一個美麗的小......小姑娘。”

那姑娘驚道:“你怎麼知道?你......你這說話不算數的小
子,你偷看過了?”一低頭,見到山澗中自己清清楚楚的倒影,正依
偎在令狐沖的背上,登時羞不可仰,忙掙扎著站起,剛站直身子,膝
間一軟,又摔在他懷中,支撐了幾下,又欲暈倒,只得不動。

令狐沖心中奇怪之極,說道:“你為什麼裝成個老婆婆來騙我?冒充
長輩,害得我......害得我......”那姑娘道:“害得
你什麼?”

令狐沖的目光和他臉頰相距不到一尺,只見她肌膚白得便如透明一
般,隱隱透出來一層暈紅,說道:“害得我婆婆長、婆婆短的一路叫
你。哼,你做我妹子也還嫌小,偏想做人家婆婆!要做婆婆,再過八
十年啦!”

那姑娘噗嗤一笑,說道:“我幾時說過自己是婆婆了?一直是你自己
叫的。你不住口的叫‘婆婆’,剛才我還生氣呢,叫你不要叫,你偏
要叫,是不是?”

令狐沖心想這話倒也不假,但給她騙了這麼久,自己成了個大傻瓜,
心下總是不忿,道:“你不許我看你的臉,就是存心騙人。倘若我跟
你面對面,難道我還會叫你婆婆不成?你在洛陽就在騙我啦,串通了
綠竹翁那老頭子,要他叫你姑姑。他都這麼老了,你既是他的姑姑,
我豈不是非叫你婆婆不可?”那姑娘笑道:“綠竹翁的師父,叫我爸
爸做師叔,那麼綠竹翁該叫我什麼?”令狐沖一怔,遲遲疑疑的道:
“你當真是綠竹翁的姑姑?”那姑娘道:“綠竹翁這小子又不是什麼
了不起的人物,我為什麼要冒充他姑姑?做姑姑有什麼好?”

令狐沖嘆了一口氣,說道:“唉,我真傻,其實早該知道了。”

那姑娘笑問:“早該知道什麼?”令狐沖道:“你說話聲音這樣好
聽,世上那有八十歲的婆婆,話聲是這般清脆嬌嫩的?”那姑娘笑
道:“我聲音又粗糙,又嘶嘎,就象是烏鴉一般,難怪你當我是個老
太婆。”令狐沖道:“你的聲音象烏鴉?唉,時世不大同了,今日世
上的烏鴉,原來叫聲比黃鶯兒還好聽。”

那姑娘聽他稱贊自己,臉上一紅,心中大樂,笑道:“好啦,令狐公
公,令狐爺爺。你叫了我這麼久婆婆,我也叫還你幾聲。這可不吃虧
、不生氣了吧?”

令狐沖笑道:“你是婆婆,我是公公,咱兩個公公婆婆,豈不是..
....”他生性不羈,口沒遮攔,正要說“豈不是一對兒”,突見
那姑娘雙眉一皺,臉有怒色,急忙住口。

那姑娘怒道:“你胡說八道些什麼?”令狐沖道:“我說咱兩個做了
公公婆婆,豈不是......豈不是都成為武林中的前輩高人?”
那姑娘明知他是故意改口,卻也不便相駁,只怕他越說越難聽。他倚
在令狐沖懷中,聞到他身上強烈的男子氣息,心中煩亂已極,要想掙
扎著站起身來,說什麼也沒力氣,紅著臉道:“喂,你推我一把!”
令狐沖道:“推你一把干什麼?”那姑娘道:“咱們這樣子....
..這樣子......成什麼樣子?”令狐沖笑道:“公公婆婆,
那便是這個樣子了。”

那姑娘哼的一聲,厲聲道:“你再胡言亂語,瞧我不殺了你!”

令狐沖一凜,想起她迫令數十名大漢自剜雙目、往東海蟠龍島上充軍
之事,不敢再跟她說笑,隨即想起:“她小小年紀,一舉手間便殺了
少林派的四名弟子,武功如此高強,行事又這等狠辣,真令人難信就
是眼前這個嬌滴滴的姑娘。”

那姑娘聽他不出聲,說道:“你又生氣了,是不是?堂堂男子漢,氣
量恁地狹小。”令狐沖道:“我不是生氣,我是心中害怕,怕給你殺
了。”那姑娘笑道:“你以后說話規規矩矩,誰來殺你了?”令狐沖
嘆了口氣,道:“我生來就是個不能規規矩矩的脾氣,這叫做無可奈
何,看來命中注定,非給你殺了不可。”那姑娘一笑,道:“你本來
叫我婆婆,對我恭恭敬敬地,那就很乖很好,以后仍是那樣便了。”
令狐沖搖頭道:“不成!我既知你是個小姑娘,便不能再當你是婆婆
了。”那姑娘道:“你......你......”說了兩個“
你”字,忽然臉上一紅,不知心中想到了什麼,便住口不說了。

令狐沖低下頭來,見到她嬌羞之態,嬌美不可方物,心中一蕩,便湊
過去在他臉頰上吻了一下。那姑娘吃了一驚,突然生出一個力氣,反
過手來,拍的一聲,在令狐沖臉上重重打了個巴掌,跟著躍起身來。
擔她這一躍之力甚是有限,身在半空,力道已泄,隨即摔下,又跌在
令狐沖懷中,全身癱軟,再也無法動彈了。

他只怕令狐沖再肆輕薄,心下甚是焦急,說道:“你再這樣...
...這樣無禮,我立刻......立刻宰了你。”令狐沖笑道:
“你宰我也好,不宰我也好,反正我命不長了。我偏偏再要無禮。”
那姑娘大急,道:“我......我......我.....
.”卻是無法可施。

令狐沖奮起力氣,輕輕扶起她肩頭,自己側身向旁滾了開去,笑道:
“你便怎樣?”說了這句話,連連咳嗽,咳出好幾口血來。他一時情
動,吻了那姑娘一下,心中便即后悔,給她打了一巴掌后,更加自知
不該,雖然仍舊嘴硬,卻再也不敢和她相偎相依了。

那姑娘見他自行滾遠,倒大出意料之外,見他用力之后又再吐血,內
心暗暗歉仄,只是臉嫩,難以開口說幾句道歉的話,柔聲問道:“
你......你胸口很痛,是不是?”

令狐沖道:“胸口倒不痛,另一處卻統得很厲害。”那姑娘問道:“
什麼地方很痛?”語氣甚是關懷。令狐沖撫著剛才被她打過的臉頰,
道:“這里。”那姑娘微微一笑,道:“你要我陪不是,我就向你陪
個不是好了。”令狐沖道:“是我不好,婆婆,你別見怪。”

那姑娘聽他又叫自己“婆婆”,忍不住格格嬌笑。

令狐沖問道:“老和尚那顆臭藥丸呢?你始終沒吃,是不是?”那姑
娘道:“來不及撿了。”伸指向斜坡上一指,道:“還在上面。”頓
了一頓道:“我依你的。待會上去拾來吃下便是,不管他臭不臭的了
。”

兩人躺在斜坡上,若在平時,飛身即上,此刻卻如是萬仞險峰一般,
高不可攀。兩人向斜坡瞧了一眼,低下頭來,你瞧瞧我,我瞧瞧你,
同聲嘆了口氣。

那姑娘道:“我靜坐片刻,你莫來吵我。”令狐沖道:“是。”只見
她斜倚澗邊,閉上雙目,右手拇指、食指、中指三根手指捏了個法
訣,定在那里便一動也不動了,心道:“她這靜坐的方法也是與眾不
同,並非盤膝而坐。”

待要定下心來也休息片刻,卻是氣血翻涌,說什麼也靜不下來,忽聽
得閣閣閣幾聲叫,一只肥大的青蛙從澗畔跳了過來。令狐沖大喜,心
想折騰了這半日,早就餓得很了,這送到口邊來的美食,當真再好不
過,伸手便向青蛙抓去,豈知手上酸軟無力,一抓之下,竟抓了個
空。那青蛙嗒的一聲,跳了開去,閣閣大叫,似是十分得意,又似嘲
笑令狐沖無用。令狐沖嘆了口氣,偏生澗邊青蛙甚多,跟著又過來兩
只,令狐沖仍無法捉住。忽然腰旁伸過來一只纖纖素手,輕輕一挾,
便捉住了一只青蛙,卻是那姑娘靜坐半晌,便能行動,雖仍乏力,捉
幾只青蛙可輕而易舉。令狐沖喜道:“妙極!咱們有一頓蛙肉吃了
。”

那姑娘微微一笑,一伸手便是一只,頃刻間捕了二十余只。令狐沖道
:“夠啦!請你去拾些枯枝來生火,我來洗剝青蛙。”那姑娘依言去
拾枯枝,令狐沖拔劍將群蛙斬首除腸。

那姑娘道:“古人殺雞用牛刀,今日令狐大俠以獨孤九劍殺青蛙。”
令狐沖哈哈大笑,說道:“獨孤大俠九泉有靈,得知傳人如此不肖,
當真要活活氣......”說到這個“氣”字立即住口,心想獨孤
求敗逝世已久,怎說得上“氣死”二字?

那姑娘道:“令狐大俠......”令狐沖手中拿著一只死蛙,連
連搖幌,說道:“大俠二字,萬萬不敢當。天下那有殺青蛙的大俠
?”那姑娘笑道:“古時有屠狗英雄,今日豈可無殺蛙大俠?你這獨
孤九劍神妙得很哪,連那少林派的老和尚也斗你不過。他說傳你這劍
法之人姓風那位前輩,是他的恩人,到底是怎麼回事?”

令狐沖道:“傳我劍法那位師長,是我華山派的前輩。”那姑娘道:
“這位前輩劍術通神,怎地江湖上不聞他的名頭?”令狐沖道:“
這......這......我答應過他老人家,決不泄漏他的行
跡。”那姑娘道:“哼,希罕麼?你就跟我說,我還不愛聽呢。你可
知我是什麼人?是什麼來頭?”令狐沖搖頭道:“我不知道。我連姑
娘叫什麼名字也不知道。”那姑娘道:“你把事情隱瞞了不跟我說,
我也不跟你說。”令狐沖道:“我雖不知道,卻也猜到了八九成。”
那姑娘臉上微微變色,道:“你猜到了?怎麼猜到的?”

令狐沖道:“現在還不知道,到得晚上,那便清清楚楚啦。”那姑娘
更是驚奇,問道:“怎地到得晚上便清清楚楚?”令狐沖道:“我抬
起頭來看天,看天上少了那一顆星,便知姑娘是什麼星宿下凡了。姑
娘生得像天仙一般,凡間那有這樣的人物?”

那姑娘臉上一紅,“呸”的一聲,心下卻十分喜歡,低聲道:“又來
胡說八道了。”

這時她已將枯枝生了火,把洗剝了的青蛙串在一根樹枝之上,在火堆
上燒烤,蛙油落在火堆之中,發出嗤嗤之聲,香氣一陣陣的冒出。她
望著火堆中冒起的青湮,輕輕的道:“我叫做‘盈盈’。說給你聽了
,也不知你以后會不會記得。”

令狐沖道:“盈盈,這名字好聽得很哪。我要是早知道你叫作盈盈,
便決不會叫你婆婆了。”盈盈道:“為什麼?”令狐沖道:“盈盈二
字,明明是個小姑娘的名字,自然不是老婆婆。”盈盈道:“我將來
真的成為老太婆,又不會改名,仍舊叫作盈盈。”令狐沖道:“你不
會成為老婆婆的,你這樣美麗,到了八十歲,仍然是個美得不得了的
小姑娘。”

盈盈笑道:“那不變成了妖怪嗎?”隔了一會,正色道:“我把名字
跟你說了,可不許你隨便亂叫。”令狐沖道:“為什麼?”盈盈道:
“不許就不許,我不喜歡。”
令狐沖伸了伸舌頭,說道:“這個也不許,那個也不許,將來誰做了
你的......”說到這里,見她沉下臉來,當即住口。

盈盈哼的一聲。令狐沖道:“你為什麼生氣?我說將來誰做了你的徒
弟,可有得苦頭吃了。”他本來想說“丈夫”,但一見情勢不對,忙
改說“徒弟”。盈盈自然知道原意,說道:“你這人既不正經,又不
老實,三句話中,倒有兩句顛三倒四。我......我不會強要別
人家怎麼樣,人家愛聽我的話就聽,不愛聽呢,也由得他。”令狐沖
道:“我愛聽你的話。”這句話中也帶有三分調笑之意。盈盈秀眉一
蹙,似要發作,但隨即滿臉暈紅,轉過了頭。

一時之間,兩人誰也不作聲。忽然間聞到一陣焦臭,盈盈一聲“啊喲
”,卻原來手中一串青蛙燒得焦了,嗔道:“都是你不好。”

令狐沖笑道:“你該說虧得我逗你生氣,才烤了這樣精采的焦蛙出來
。”取下一只燒焦了的青蛙,撕下一條腿,放入口中一陣咀嚼,連聲
贊道:“好極,好極!如此火候,才恰到好處,甜中帶苦,苦盡甘來
,世上更無這般美味。”盈盈給他逗得格格而笑,也吃了起來。令狐
沖搶著將最焦的蛙肉自己吃了,把並不甚焦的部分都留給了她。

二人吃完了烤蛙,和暖的太陽照在身上,大感困倦,不知不覺間都合
上眼睛睡著了。

二人一晚未睡,又受了傷,這一覺睡得甚是沉酣。令狐沖在睡夢之中
,忽覺正和岳靈珊在瀑布中練劍,突然多了一人,卻是林平之,跟著
便和林平之斗劍。但手上沒半點力氣,拚命想使獨孤九劍,偏偏一招
也想不起來,林平之一劍又一劍的刺在自己心口、腹上、頭上、肩上�
A又見岳靈珊在哈哈大笑。他又驚又怒,大叫:“小師妹,小師妹!”

叫了幾聲,便驚醒過來,聽得一個溫柔的聲音道:“你夢見小師妹了
?她對你怎樣?”令狐沖兀自心中酸苦,說道:“有人要殺我,小師
妹不但不睬我,還......還笑呢!”盈盈嘆了口氣,輕輕的道
:“你頭上都是汗水。”

令狐沖伸袖拂拭,忽然一陣涼風吹來,不禁打了個寒噤,但見繁星滿
天,已是中夜。

令狐沖神智一清,便即坦然,正要說話,突然盈盈伸手按住了他嘴,
低聲道:“有人來了。”令狐沖凝神傾聽,果然聽得遠處有三人的腳
步聲傳來。

又過了一會,聽得一人說道:“這里還有兩個死屍。”令狐沖認出說
話的是祖千秋。另一人道:“啊,這是少林派中的和尚。”卻是老頭
子發現了覺月的屍身。

盈盈慢慢縮轉了手,只聽得計無施道:“這三人也都是少林派的俗家
弟子,怎地都死在這里?咦,這人是辛國梁,他是少林派的好手。”
祖千秋道:“是誰這樣厲害,一舉將少林派的四名好手殺了?”老頭
子囁嚅道:“莫非......莫非是黑木崖上的人物?甚至是東方
教主自己?”計無施道:“瞧類倒也甚象。咱們趕緊把這四具屍體埋
了,免得少林派中人瞧出蹤跡。”祖千秋道:“倘若真是黑木崖人物
下的手,他們也就不怕給少林派知道。說不定故意遺屍于此,向少林
派示威。”計無施道:“若要示威,不會將屍首留在這荒野之地。咱
們若非湊巧經過,這屍首給鳥獸吃了,就也未必會發現。朝陽神教如
要示威,多半便將屍首懸在通都大邑,寫明是少林派的弟子,這才教
少林派面上無光。”祖千秋道:“不錯,多半是黑木崖人物殺了這四
人后,又去追敵,來不及掩埋屍首。”

跟著便聽得一陣挖地之聲,三人用兵刃掘地,掩埋屍體。令狐沖尋思
:“這三人和黑木崖東方教主定然大有淵源,否則不會費這力氣。”

忽聽得祖千秋“咦”的一聲,道:“這是什麼,一顆丸藥。”計無施
嗅了幾嗅,說道:“這是少林派的治傷靈藥,大有起死回生之功,定
是這幾個少林弟子的衣袋理掉出來的。”祖千秋道:“你怎知道?”
計無施道:“許多年前,我曾在一個少林老和尚處見過。”祖千秋道
:“既是治傷靈藥,那可妙極。老兄,你拿去給你那不死姑娘服了,
治她的病。”老頭子道:“我女兒的死活,也管不了這許多,咱們趕
緊去找令狐公子,送給他服。”

令狐沖心頭一陣感激,尋思:“這是淵源掉下的藥丸。怎地去向老頭
子要回來,給她服下?”一轉頭,淡淡月光下只見盈盈微微一笑,扮
個鬼臉,一副天真爛漫的模樣,笑容說不出的動人,真不信她便在不
多久之前,曾連殺四名少林好手。

但聽得一陣拋石搬土之聲,三人將死屍埋好。老頭子道:“眼下有個
難題,夜貓子,你幫我想想。”計無施道:“什麼難題?”老頭子道
:“這當兒令狐公子一定是和......和聖姑她在一起。我送這
顆藥丸去,非撞到聖姑不可。聖姑生氣把我殺了,也沒什麼,只是這
麼一來,定要沖撞了她,惹得她生氣,那可大大的不妙。”

令狐沖向盈盈瞧了一眼,心道:“原來他們叫你聖姑,又對你怕成這
個樣子。你為什麼動不動便殺人?”

計無施道:“今日咱們在道上見到的那三個瞎子,倒有用處。咱們明
日一早追到那三個瞎子,要他們將藥丸送去給令狐公子。他們眼睛是
盲的,就算見到聖姑和令狐公子在一起,也無殺身之禍。”祖千秋道
:“我卻在疑心,只怕這三人所以剜去眼睛,便是因為見到聖姑和令
狐公子在一起之故。”老頭子一拍大腿,道:“不錯!若非如此,怎
地三個人好端端的都壞了眼睛?這四名少林弟子只怕也是運氣不好,
無意中撞見了聖姑和令狐公子。”

三人半晌不語。令狐沖心中疑團愈多,只聽得祖千秋嘆了口氣,道:
“只盼令狐公子傷勢早愈,聖姑盡早和他成為神仙眷屬。他二人一日
不成親,江湖上總是難得安寧。”

令狐沖大吃一驚,偷眼向盈盈瞧去,夜色朦朧中隱隱可見她臉上暈
紅,目光中卻射出了惱怒之意。令狐沖生怕她躍出去傷害了老頭子等
三人,伸出右手,輕輕握住她左手,但覺她全身都在顫抖,也不知是
氣惱,還是害羞。

祖千秋道:“咱們在五霸岡上聚集,聖姑竟然會生這麼大的氣。其實
男歡女愛,理所當然。像令狐公子那樣瀟洒仁俠的豪杰,也只有聖姑
那樣美貌的姑娘才配得上。為什麼聖姑如此了不起的人物,卻也象世
俗女子那般扭扭捏捏?她明明心中喜歡令狐公子,卻不許旁人提起,
更不許人家見到,這不是......不是有點不近情理嗎?”

令狐沖心道:“原來如此。卻不知此言是真是假?”突然覺得掌中盈
盈那只小手一摔,要將自己手掌甩脫,急忙用力握住,生怕她一怒之
下,立時便將祖千秋等三人殺了。

計無施道:“聖姑雖是黑木崖上了不起的人物,便東方教主,也從來
對她沒半點違拗,但她畢竟是個年輕姑娘。世上的年輕姑娘初次喜歡
了一個男人,縱然心中愛煞,臉皮子總是薄的。咱們這次拍馬屁拍在
馬腳上,雖是一番好意,還是惹得聖姑發惱,只怪大伙兒都是粗魯漢
子,不懂得女孩兒家的心事。來到五霸岡上的姑娘大嫂,本來也有這
麼幾十個,偏偏她們的性子,跟男子漢可也沒多大分別。五霸岡群豪
聚會,拍馬屁聖姑生氣。這一回書傳了出去,可笑壞了名門正派中那
些狗崽子們。”

老頭子朗聲道:“聖姑于大伙兒有恩,眾兄弟感恩報德,只盼能治好
了她心上人的傷。大丈夫恩怨分明,有恩報恩,有仇報仇,有什麼錯
了?那一個狗崽子敢笑話咱們,老子抽他的筋,剝他的皮。”

令狐沖這時方才明白:一路上群豪如此奉承自己,原來都是為了這個
閨名叫作盈盈的聖姑,而群豪突然在五霸岡上一哄而散,也為了聖姑
不願旁人猜知她的心事,在江湖上大肆張揚,因而生氣。他轉念又
想:聖姑以一個年輕姑娘,能令這許多英雄豪杰來討好自己,自是魔
教中一位驚天動地的人物,聽計無施說,連號稱“天下武功第一”的
東方不敗,對她也是從不違拗。我令狐沖只是武林中一個無名小卒,
和她相識,只不過在洛陽小巷中隔簾傳琴,說不上有半點情愫,是不
是綠竹翁誤會其意,傳言出去,以致讓聖姑大大的生氣呢?

只聽祖千秋道:“老頭子的話不錯,聖姑于咱們有大恩大德,只要能
成就這段姻緣,讓她一生快樂,大家就算粉身碎骨,那也是死而無悔
。在五霸岡上碰一鼻子灰,又算得什麼?只是......只是令狐
公子乃華山派首徒,和黑木崖勢不兩立,要結成這段美滿姻緣,恐怕
這中間阻難重重。”
計無施道:“我倒有一計在此。咱們何不將華山派的掌門人岳不群抓
了來,以死相脅,命他主持這椿婚姻?”祖千秋和老頭子齊聲道:
“夜貓子此計大妙!事不宜遲,咱們立即動身,去抓岳不群。”計無
施道:“只是那岳先生乃一派掌門,內功劍法俱有極高造詣。咱們對
他動粗,第一難操必勝,第二就算擒住了他,他寧死不屈,卻又如
何?”老頭子道:“那咱們只好綁架他老婆、女兒,加以威逼。”祖
千秋道:“不錯!但此事須當做得隱秘,不可令人知曉,掃了華山派
的顏面。令狐公子如得知咱們得罪了他師父,定然不快。”三人當下
計議如何去擒拿岳夫人和岳靈珊。

盈盈突然朗聲道:“喂,三個膽大妄為的家伙,快滾得遠遠的,別惹
姑娘生氣!”

令狐沖聽她忽然開口說話,嚇了一跳,使力抓住她手。

計無施等三人自是更加吃驚。老頭子道:“是,是......小人
......小人......小人......”連說了三聲“小
人”,驚慌過度,再也接不下去。計無施道:“是,是!咱們胡說八
道,聖姑可別當真。咱們明日便遠赴西域,再也不回中原來了。”

令狐沖心想:“這一來,又是三個人給充了軍。”

盈盈站起身來,說道:“誰要你們到西域去?我有一件事,你們三個
給我辦一辦。”計無施等三人大喜,齊聲應道:“聖姑但請吩咐,小
人自當盡心竭力。”盈盈道:“我要殺一個人,一時卻找他不到。你
們傳下話去,那一位江湖上的朋友殺了此人,我重重酬謝。”祖千秋
道:“酬謝是決不敢當,聖姑要取此人性命,我兄弟三人便追到天涯
海角,也要尋到了他。只不知這賊子是誰,竟敢得罪了聖姑?”盈盈
道:“單憑你們三人,耳目不廣,須當立即傳言出去。”三人齊聲道
:“是!是!”盈盈道:“你們去吧!”祖千秋道:“是。請問聖姑
要殺的,是那一個大膽惡賊。”

盈盈哼了一聲,道:“此人復姓令狐,單名一個沖字,乃華山派門下
的弟子。”

此言一出,令狐沖、計無施、祖千秋、老頭子四人都大吃一驚,誰都
不作聲。

過了好半天,老頭子道:“這個......這個......”盈
盈厲聲道:“這個什麼?你們怕五岳劍派,不敢動華山門下的弟子,
是不是?”計無施道:“給聖姑辦事,別說五岳劍派,便是玉皇大
帝,閻羅老子,也敢得罪了。咱們設法去把令狐......令狐沖
擒了來,交給聖姑發落。老頭子,祖千秋,咱們去吧。”老頭子心
想:“定是令狐公子在言語上得罪了聖姑,年輕人越相互,越易鬧別
扭,當年我跟不死她媽好得蜜里調油,可又不是天天吵嘴打架?唉,
不死這孩子胎里帶病,還不是因為她媽懷著她時,我在她肚子上狠狠
打了一拳,傷了胎氣?說不得,只好去將令狐公子請了來,由聖姑自
己對付他。”

他正在胡思亂想,那知聽得盈盈怒道:“誰叫你們去擒他了?這令狐
沖倘若活在世上,于我清白的名聲有損。早一刻殺了他,我便早一刻
出了心中的惡氣。”祖千秋吞吞吐吐的道:“聖姑......”盈
盈道:“好,你們跟令狐沖有交情,不願替我辦這件事,那也不妨,
我另行遣人傳言便是。”三人聽她說得認真,只得一齊躬身說道:
“謹遵聖姑台命。”

老頭子卻想:“令狐公子是個仁義之人,老頭子今日奉聖姑之命,不
得不去殺他,殺了他后,老頭子也當自刎以殉。”從懷中取出那顆傷
藥,放在地下。

三人轉身離去,漸漸走遠。

令狐沖向盈盈瞧去,見她低了頭沉思,心想:“為保全自己名聲,要
取我性命,那又是什麼難事了?”道:“你要殺我,自己動手便是,
又何必勞師動眾?”緩緩拔出長劍,倒轉劍柄,遞了過去。

盈盈接過長劍,微微側頭,凝視著他。令狐沖哈哈一笑,將胸膛挺了
挺。盈盈道:“你死在臨頭,還笑什麼?”令狐沖道:“正因為死在
臨頭,所以要笑。”

盈盈提起長劍,手臂一縮,作勢便欲刺落,突然轉過身去,用力一
揮,將劍擲了出去。長劍在黑暗中閃出一道寒光,當的一聲,落在遠
處地下。

盈盈頓足道:“都是你不好,教江湖上這許多人都笑話于我。倒似我
一輩子......一輩子沒人要了,千方百計的要跟你相好。你
......你有什麼了不起?累得我此后再也沒臉見人。”令狐沖
又哈哈一笑。盈盈怒道:“你還要笑我?還要笑我?”忽然哇的一聲
哭了出來。

她這麼一哭,令狐沖心下登感歉然,柔情一起,驀然間恍然大悟:
“她在江湖上位望甚尊,這許多豪杰漢子都對她十分敬畏,自必向來
十分驕傲,又是女孩兒家,天生的腆,忽然間人人都說她喜歡了我,
也真難免令她不快。她叫老頭子他們如此傳言,未必真要殺我,只不
過是為了辟謠。她既這麼說,自是誰也不會疑心我跟她在一起了。”
柔聲道:“果然是我不好,累得損及姑娘清名。在下這就告辭。”

盈盈伸袖拭了拭眼淚,道:“你到那里去?”令狐沖道:“信步所之
,到那里都好。”盈盈道:“你答允過要保護我的,怎地自行去了?
”令狐沖微笑道:“在下不知天高地厚,說這些話,可教姑娘笑話了
。姑娘武功如此高強,又怎需人保護?便有一百個令狐沖,也及不上
姑娘。”說著轉身便走。

盈盈急道:“你不能走。”令狐沖道:“為什麼?”盈盈道:“祖千
秋他們已傳了話出去,數日之間,江湖上便無人不知,那時人人都要
殺你,這般步步荊棘,別說你身受重傷,就是完好無恙,也難逃殺身
之禍。”

令狐沖淡然一笑,道:“令狐沖死在姑娘的言語之下,那也不錯啊。
”走過去拾起長劍插入劍鞘,自忖無力走上斜坡,便順著山澗走去。

盈盈眼見他越走越遠,追了上來,叫道:“喂,你別走!”令狐沖道
:“令狐沖跟姑娘在一起,只有累你,還是獨自去了的好。”盈盈道
:“你......你......”咬著嘴唇,心頭煩亂之極,見
他始終不肯停步,又奔近幾步,說道:“令狐沖,你定要迫我親口說
了出來,這才快意,是不是?”令狐沖奇道:“什麼啊?我可不懂了
。”

盈盈又咬了咬口唇,說道:“我叫祖千秋他們傳言,是要你....
..要你永遠在我身邊,不離開我一步。”說了這句話后,身子發顫
,站立不穩。
令狐沖大是驚奇,道:“你......你要我陪伴?”

盈盈道:“不錯!祖千秋台命把話傳出之后,你只有陪在我身邊,才
能保全性命。沒想到你這不顧死活的小子,竟一點不怕,那不是..
....那不是反而害了你麼?”

令狐沖心下感激,尋思:“原來你當真是對我好,但對著那些漢子,
卻又死也不認。”轉身走到她身前,伸手握住她雙手,入掌冰涼,只
覺她兩只掌心都是冷汗,低聲道:“你何苦如此?”盈盈道:“我怕
。”令狐沖道:“怕什麼?”盈盈道:“怕你這傻小子不聽我話,當
真要去江湖涉險,只怕過不了明天,便死在那些不值一文錢的臭家伙
手下。”令狐沖嘆道:“那些人都是血性漢子,對你又是極好,你為
什麼對她們如此輕賤?”

盈盈道:“他們在背后笑我,又想殺你,還不是該死的臭漢子?”令
狐沖忍不住失笑,道:“是你叫他們殺我的,怎能怪他們了?再說,
他們也沒在背后笑你。計無施、老頭子、祖千秋三人談到你時,語氣
何等恭謹?那里有絲毫笑話你了?”盈盈道:“他們口里沒笑,肚子
里在笑。”

令狐沖覺得這個姑娘蠻不講理,無法跟她辯駁,只得道:“好,你不
許我走,我便在這里陪你便是。唉,給人家斬成十七八塊,滋味恐怕
也不大好受。”

盈盈聽他答允不走,登時心花怒放,答道:“什麼滋味不大好受?簡
直是難受之極。”

她說這話時,將臉側了過來。星月微光照映之下,雪白的臉龐似乎發
射出柔和的光芒,令狐沖心中一動:“這姑娘其實比小師妹美貌得多
,待我又這樣好,可是......可是......我心中怎地還
是對小師妹念念不忘?”

盈盈卻不知他正在想到岳靈珊,道:“我給你的那張琴呢?不見了,
是不是?”令狐沖道:“是啊,路上沒錢使,我將琴拿到典當店里去
押了。”一面說,一面取下背囊,打了開來,捧出了短琴。

盈盈見他包裹嚴密,足見對自己所贈之物極是重視,心下甚喜,道:
“你一天要說幾句謊話,心里才舒服?”接過琴來,輕輕撥弄,隨即
奏起那曲“清心普善咒”來,問道:“你都學會了沒有?”令狐沖道
:“差得遠呢。”靜聽她指下優雅的琴音,甚是愉悅。

聽了一會,覺得琴音與她以前在洛陽城綠竹巷中所奏的頗為不同,猶
如枝頭鳥喧,清泉迸發,丁丁東東的十分動聽,心想:“曲調雖同,
音節卻異,原來這‘清心普善咒’尚有這許多變化。”

忽然間錚的一聲,最短的一根琴弦斷了。盈盈皺了皺眉頭,繼續彈奏
,過不多時,又斷了一根琴弦。令狐沖聽得琴曲中頗有煩躁之意,和
“清心普善咒”的琴旨殊異其趣,正驚異間,琴弦拍的一下,又斷了
一根。

盈盈一怔,將瑤琴推開,嗔道:“你坐在人家身邊,只是搗亂,這琴
那里還彈得成?”

令狐沖心道:“我安安靜靜的坐著,幾時搗亂過了?”隨即明白:“
你自己心神不定,便來怪我。”卻也不去跟她爭辯,臥在草地上閉目
養神,疲累之余,竟不知不覺的睡著了。

次日醒轉,見盈盈正坐在澗畔洗臉,又見她洗罷臉,用一只梳子梳頭
,皓臂如玉,長發委地,不禁看得呆了。盈盈一回頭,見他怔怔的呆
望自己,臉上一紅,笑道:“磕睡鬼,這時候才醒來。”令狐沖也有
些不好意思,訕訕的道:“我再去捉青蛙,且看有沒有力氣。”盈盈
道:“你躺著多歇一會兒,我去捉。”

令狐沖掙扎著想要站起,卻是手足酸軟,稍一用力,胸口又是氣血翻
騰,心下好生煩惱:“死就死,活就活,這般不死不活,廢人一個,
別說人家瞧著累贅,自己也是討慶。”

盈盈見他臉色不愉,安慰他道;“你這內傷未必當真難治,這里甚是
僻靜,左右無事,慢慢養傷,又何必性急?”

山澗之畔地處偏僻,自從計無施等三人那晚經過,此后更無人來。二
人一住十余日。盈盈的內傷早就好了,每日采摘野果、捕捉青蛙為
食,卻見令狐沖一日消瘦一日。她硬逼他服了方生大師留下的藥丸,
彈奏琴曲撫其入睡,于他傷勢也已無半分好處。

令狐沖自知大限將屆,好在他生性豁達,也不以為憂,每日里仍與盈
盈說笑。

盈盈本來自大任性,但想到令狐沖每一刻都會突然死去,對他便加意
溫柔,千依百順的服侍,偶爾忍不住使些小性兒,也是立即懊悔,向
他陪話。

這一日令狐沖吃了兩個桃子,即感困頓,迷迷糊糊的便睡著了。睡夢
中聽到一陣哭泣之聲,他微微睜眼,見盈盈伏在他腳邊,不住啜泣。
令狐沖一驚,正要問她為何傷心,突然心下明白:“她知道我快死了
,是以難過。”伸出左手,輕輕撫摸她的秀發,強笑道:“別哭,別
哭!我還有八十年好活呢,那有這麼快便去西天。”

盈盈哭道:“你一天比一天瘦,我..我...我也不想活了..”

令狐沖聽她說得又是誠摯,又是傷心,不由得大為感激,胸口一熱,
只覺得天旋地轉喉頭不住有血狂涌,便此人事不知。
第十八回:聯手

令狐沖這一番昏迷,實不知過了多少時日,有時微有知覺,身子也如
在云端飄飄蕩蕩,過不多時,又暈了過去。如此時暈時醒,有時似乎
有人在他口中灌水,有時又似有人用火在他周身燒炙,手足固然無法
動彈,連眼皮也睜不開來。這一日神智略清,只覺雙手手腕的脈門給
人抓住了,各有一股炙熱之氣分從兩手脈門中注入,登時和體內所蓄
真氣激蕩沖突。

他全身說不出的難受,只想張口呼喊,卻叫不出半點聲音,真如身受
千般折磨、萬種煎熬的酷刑。如此昏昏沉沉的又不知過了多少日子,
只覺每一次真氣入體,均比前一次苦楚略減,心下也明白了些,知道
有一位內功極高之人在給自己治傷,心道:“難道是師父、師娘請了
前輩高人來救我性命?盈盈卻到哪里去了?師父、師娘呢?小師妹又
怎地不見?”一想到岳靈珊,胸口氣血翻涌,便又人事不知。

如此每日有人來給他輸送內力。這一日輸了真氣后,令狐沖神智比前
大為清醒,說道:“多……多謝前輩,我……我是在哪里?”緩緩睜
開眼來,見到一張滿是皺紋的臉,露著溫和的笑容。令狐沖覺得這張
臉好生熟悉,迷迷惘惘的看了他一會,見這人頭上無發,燒有香疤,
是個和尚,隱隱約約想了起來,說道:“你……你是方……方……大
師……”

那老僧神色甚是欣慰,微笑道:“很好,很好!你認得我了,我是方
生。”令狐沖道:“是,是。你是方生大師。”這時他察覺處身于一
間斗室之中,桌上一燈如豆,發出淡淡黃光,自己睡在榻上,身上蓋
了棉被。方生道:“你覺得怎樣?”令狐沖道:“我好些了。我……
我在哪里?”方生道:“你是在少林寺中。”令狐沖大為驚奇,問道
:“我……我在少林寺中?盈盈呢?我怎么會到少林寺來?”方生微
笑道:“你神智剛清醒了些,不可多耗心神,以免傷勢更有反復。一
切以后慢慢再說。”

此后朝晚一次,方生來到斗室,以內力助他療傷。過了十余日,令狐
沖已能坐起,自用飲食,但每次問及盈盈的所在,以及自己何以能來
到寺中,方生總是微笑不答。這一日,方生又替令狐沖輸了真氣,說
道:“令狐少俠,現下你這條命暫且算保住了。但老衲功夫有限,始
終無法化去你體內的異種真氣,眼前只能拖得一日算一日,只怕過不
了一年,你內傷又會大發,那時縱有大羅金仙,也難救你性命了。”
令狐沖點頭道:“當日平一指平大夫對晚輩也這么說。大師盡心竭力
相救,晚輩已感激不盡。一個人壽長短,各有天命,大師功力再高,
也不能逆天行事。”方生搖頭道:“我佛家不信天命,只講緣法。當
日我曾跟你說過,本寺住持方証師兄內功淵深,倘若和你有緣,能傳
你《易筋經》秘朮,則筋骨尚能轉移,何況化去內息異氣?我這就帶
你去拜見方丈,盼你好好對答。”

令狐沖素聞少林寺方丈方証大師的聲名,心下甚喜,道:“有勞大師
引見。就算晚輩無緣,不蒙方丈大師垂青,但能拜見這位當世高僧,
也是十分難得的機遇。”當下慢慢起床,穿好衣衫,隨著方生大師走
出斗室。一到室外,陽光耀眼,竟如進入了另一個天地,精神為之一
爽。

他移步之際,雙腿酸軟,只得慢慢行走,但見寺中一座座殿堂構筑宏
偉。一路上遇到許多僧人,都是遠遠便避在一旁,向方生合十低首,
執禮甚恭。穿過了三條長廊,來到一間石屋之外。方生向屋外的小沙
彌道:“方生有事求見方丈師兄。”小沙彌進去稟報了,隨即轉身出
來,合十道:“方丈有請。”

令狐沖跟在方生之后,走進室去,只見一個身材矮小的老僧坐在中間
一個蒲團之上。方生躬身行禮,說道:“方生拜見方丈師兄,引見華
山派首徒令狐沖令狐少俠。”令狐沖當即跪了下去,叩首禮拜。方証
方丈微微欠身,右手一舉,說道:“少俠少禮,請坐。”令狐沖拜畢
,在方生下首的蒲團上坐了,只見那方証方丈容顏瘦削,神色慈和,
也瞧不出有多少年紀,心下暗暗納罕:“想不到這位名震當世的高僧
,竟然如此貌不驚人,若非事先得知,有誰會料得到他是武林中第一
大派的掌門。”方生大師道:“令狐少俠經過三個多月來調養,已好
得多了。”令狐沖又是一驚:“原來我昏迷不醒,已有三個多月,我
還道只是二十多天的事。”

方証道:“很好。”轉頭向令狐沖道:“少俠,尊師岳先生執掌華山
一派,為人嚴正不阿,清名播于江湖,老衲向來是十分佩服的。”令
狐沖站起身來,說道:“不敢。晚輩身受重傷,不知人事,多蒙方生
大師相救,原來已三月有余。我師父、師娘想必平安?”自己師父、
師娘是否平安,本不該去問旁人,只是他心下挂念,忍不住脫口相詢
。方証道:“聽說岳先生、岳夫人和華山派群弟子,眼下都在福建。


令狐沖當即放寬了心,道:“多謝方丈大師示知。”隨即不禁心頭一
酸:“師父,師娘終于帶著小師妹,到了林師弟家里。”方証道:“
少俠請坐。聽方生師弟說道,少俠劍朮精絕,已深得華山前輩風老先
生的真傳,實乃可喜可賀。”令狐沖道:“不敢。”方証道:“風老
先生歸隱已久,老衲只道他老人家已然謝世,原來尚在人間,令人聞
之不勝之喜。”令狐沖道:“是。”

方証緩緩說道:“少俠受傷之后,為人所誤,以致體內注有多種真
氣,難以化去,方生師弟已為老衲詳告。老衲仔細參詳,唯有修習敝
派內功秘要《易筋經》,方能以本身功力,逐步化去,若以外力加強
少俠之體,雖能延得一時之命,實則乃飲鴆止渴,為患更深。方生師
弟三月來以內功延你生命,可是他的真氣注入你體內之后,你身體之
中可又多了一道異種真氣了。少俠試一運氣,便當自知。”令狐沖微
一運氣,果覺丹田中內息澎湃,難以抑制,劇痛攻心,登時身子搖晃
,額頭汗水涔涔而下。

方生合十道:“老衲無能,致增少俠病苦。”令狐沖道:“大師說哪
里話來?大師為晚輩盡心竭力,大耗清修之功。晚輩二世為人,實拜
大師再造之恩。”方生道:“不敢。風老先生昔年于老衲有大恩大德
,老衲此舉,亦不過報答風老先生之恩德于萬一。”

方証抬起頭來,說道:“說甚么大恩大德,深仇大恨?恩德是緣,冤
仇亦是緣,仇恨不可執著,恩德亦不必執著。塵世之事,皆如過眼云
煙,百歲之后,更有甚么恩德仇怨?”方生應道:“是,多謝師兄指
點。”方証緩緩說道:“佛門子弟,慈悲為本,既知少俠負此內傷,
自當盡心救解。那《易筋經》神功,乃東土禪宗初祖達摩老祖所創,
禪宗二祖慧可大師得之于老祖。慧可大師本來法名神光,是洛陽人氏
,幼通孔老之學,尤精玄理。達摩老祖駐錫本寺之時,神光大師來寺
請益。達摩老祖見他所學駁雜,先入之見甚深,自恃聰明,難悟禪理
,當下拒不收納。神光大師苦求良久,始終未得其門而入,當即提起
劍來,將自己左臂砍斷了。”

令狐沖“啊”的一聲,心道:“這位神光大師求法學道,竟如此堅毅
。”方証說道:“達摩老祖見他這等誠心,這才將他收為弟子,改名
慧可,終得承受達摩老祖的衣缽,傳禪宗法統。二祖跟著達摩老祖所
學的,乃是佛法大道,依《楞伽經》而明心見性。我宗武功之名雖然
流傳天下,實則那是末學,殊不足道。達摩老祖當年只是傳授弟子們
一些強身健體的法門而已。身健則心靈,心靈則易悟。但后世門下弟
子,往往迷于武學,以致舍本逐末,不體老祖當年傳授武功的宗旨,
可嘆,可嘆。”說著連連搖頭。

過了一會,方証又道:“老祖圓寂之后,二祖在老祖的蒲團之旁見到
一卷經文,那便是《易筋經》了。這卷經文義理深奧,二祖苦讀鑽研
,不可得解,心想達摩老祖面壁九年,在石壁畔遺留此經,雖然經文
寥寥,必定非同小可,于是遍歷名山,訪尋高僧,求解妙諦。但二祖
其時已是得道高僧,他老人家苦思深慮而不可解,世上欲求智慧深湛
更勝于他的大德,那也難得很了。因此歷時二十余載,經文秘義,終
未能彰。一日,二祖以絕大法緣,在四川峨嵋山得晤梵僧般刺密諦,
講談佛學,大相投機。二祖取出《易筋經》來,和般刺密諦共同研讀
。二位高僧在峨嵋金頂互相啟發,經七七四十九日,終于豁然貫通。


方生合十贊道:“阿彌陀佛,善哉善哉。”方証方丈續道:“但那般
刺密諦大師所闡發的,大抵是禪宗佛學。直到十二年后,二祖在長安
道上遇上一位精通武功的年輕人,談論三日三晚,才將《易筋經》中
的武學秘奧,盡數領悟。”他頓了一頓,說道:“那位年輕人,便是
唐朝開國大功臣,后來輔佐太宗,平定突厥,出將入相,爵封衛公的
李靖。李衛公建不世奇功,想來也是從《易筋經》中得到了不少教益
。”令狐沖“哦”了一聲,心想:“原來《易筋經》有這等大來頭。


方証又道:“《易筋經》的功夫圜一身之脈絡,系五臟之精神,周而
不散,行而不斷,氣自內生,血從外潤。練成此經后,心動而力發,
一攢一放,自然而施,不覺其出而自出,如潮之漲,似雷之發。少俠
,練那《易筋經》,便如一葉小舟于大海巨濤之中,怒浪澎湃之際,
小舟自然拋高伏低,何嘗用力?若要用力,又哪有力道可用?又從何
處用起?”令狐沖連連點頭,覺得這道理果是博大精深,和風清揚所
說的劍理頗有相通處。

方証又道:“只因這《易筋經》具如此威力,是以數百年來非其人不
傳,非有緣不傳,縱然是本派出類拔萃的弟子,如無福緣,也不獲傳
授。便如方生師弟,他武功既高,持戒亦復精嚴,乃是本寺了不起的
人物,卻未獲上代師父傳授此經。”令狐沖道:“是。晚輩無此福緣
,不敢妄自干求。”方証搖頭道:“不然。少俠是有緣人。”令狐沖
驚喜交集,心中怦怦亂跳,沒想到這項少林秘技,連方生大師這樣的
少林高僧也未蒙傳授,自己卻是有緣。方証緩緩的道:“佛門廣大,
只渡有緣。少俠是風老先生的傳人,此是一緣﹔少俠來到我少林寺中
,此又是一緣﹔少俠不習《易筋經》便須喪命,方生師弟習之固為有
益,不習亦無所害,這中間的分別又是一緣。”

方生合十道:“令狐少俠福緣深厚,方生亦代為欣慰。”方証道:“
師弟,你天性執著,于‘空、無相、無作’這三解脫門的至理,始終
未曾參透,了生死這一關,也就勘不破。不是我不肯傳你《易筋經》
,實是怕你研習這門上乘武學之后,沉迷其中,于參禪的正業不免荒
廢。”方生神色惶然,站起身來,恭恭敬敬的道:“師兄教誨得是。


方証微微點頭,意示激勵,過了半晌,見方生臉現微笑,這才臉現喜
色,又點了點頭,轉頭向令狐沖道:“這中間本來尚有一重大障礙,
此刻卻也跨過去了。自達摩老祖以來,這《易筋經》只傳本寺弟子,
不傳外人,此例不能自老衲手中而破。因此少俠須得投我嵩山少林寺
門下,為少林派俗家弟子。”頓了一頓,又道:“少俠若不嫌棄,便
屬老衲門下,為‘國’字輩弟子,可更名為令狐國沖。”

方生喜道:“恭喜少俠,我方丈師兄生平只收過兩名弟子,那都是三
十年前的事了。少俠為我方丈師兄的關門弟子,不但得窺《易筋經》
的高深武學,而我方丈師兄所精通的一十二般少林絕藝,亦可量才而
授,那時少俠定可光大我門,在武林中放一異彩。”

令狐沖站起身來,說道:“多承方丈大師美意,晚輩感激不盡,只是
晚輩身屬華山派門下,不便改投明師。”方証微微一笑,說道:“我
所說的大障礙,便是指此而言。少俠,你眼下已不是華山弟子了,你
自己只怕還不知道。”令狐沖吃了一驚,顫聲道:“我……我……怎
么已不是華山派門下?”

方証從衣袖中取出一封信來,道:“請少俠過目。”手掌輕輕一送,
那信便向令狐沖身前平平飛來。令狐沖雙手接住,只覺得全身一震,
不禁駭然:“這位方丈大師果然內功深不可測,單憑這薄薄一封信,
居然便能傳過來這等渾厚內力。”見信封上蓋著“華山派掌門之印”
的朱鈐,上書“謹呈少林派掌門大師”,九個字間架端正,筆致凝重
,正是師父岳不群的親筆。令狐沖隱隱感到大事不妙,雙手發顫,抽
出信紙,看了一遍,真難相信世上竟有此事,又看了一遍,登覺天旋
地轉,咕咚一聲,摔倒在地。

待得醒轉,只見身在方生大師懷中,令狐沖支撐著站起,忍不住放聲
大哭。方生問道:“少俠何故悲傷?難道尊師有甚不測么?”令狐沖
將書函遞過,哽咽道:“大師請看。”
方生接了過來,只見信上寫道:“華山派掌門岳不群頓首,書呈少林
派掌門大師座前:猥以不德,執掌華山門戶。久疏問候,乃闋清音。
頃以敝派逆徒令狐沖,秉性頑劣,屢犯門規,比來更結交妖孽,與匪
人為伍。不群無能,雖加嚴訓痛懲,迄無顯效。為維系武林正氣,正
派清譽,茲將逆徒令狐沖逐出本派門戶。自今而后,該逆徒非復敝派
弟子,若再有勾結淫邪、為禍江湖之舉,祈我正派諸友共誅之。臨書
惶愧,言不盡意,祈大師諒之。”方生看后,也大出意料之外,想不
出甚么言語來安慰令狐沖,當下將書信交還方証,見令狐沖淚流滿臉
,嘆道:“少俠,你與黑木崖上的人交往,原是不該。”
方証道:“諸家正派掌門人想必都已接到尊師此信,傳諭門下。你就
算身上無傷,只須出得此門,江湖之上,步步荊棘,諸凡正派門下弟
子,無不以你為敵。”令狐沖一怔,想起在那山澗之旁,盈盈也說過
這么一番話。此刻不但旁門左道之士要殺自己,而正派門下也是人人
以己為敵,當真天下雖大,卻無容身之所﹔又想起師恩深重,師父師
娘于自己向來便如父母一般,不僅有傳藝之德,更兼有養育之恩,不
料自己任性妄為,竟給逐出師門,料想師父寫這些書信時,心中傷痛
恐怕更在自己之上。一時又是傷心,又是慚愧,恨不得一頭便即撞死。

他淚眼模糊中,只見方証、方生二僧臉上均有憐憫之色,忽然想起劉
正風要金盆洗手,退出武林,只因結交了魔教長老曲洋,終于命喪嵩
山派之手,可見正邪不兩立,連劉正風如此藝高勢大之人,尚且不免
,何況自己這樣一個孤立無援,卑不足道的少年?更何況五霸岡上群
邪聚會,鬧出這樣大的事來?

方証緩緩的道:“苦海無邊,回頭是岸。縱是十惡不赦的奸人,只須
心存悔悟,佛門亦是來者不拒。你年紀尚輕,一時失足,誤交匪人,
難道就此便無自新之路?你與華山派的關連已然一刀兩斷,今后在我
少林門下,痛改前非,再世為人,武林之中,諒來也不見得有甚么人
能與你為難。”他這几句話說得輕描淡寫,卻自有一股威嚴氣象。

令狐沖心想:“此時我已無路可走,倘若托庇于少林派門下,不但能
學到神妙內功,救得性命,而且以少林派的威名,江湖上確是無人敢
向方証大師的弟子生事。”但便在此時,胸中一股倔強之氣,勃然而
興,心道:“大丈夫不能自立于天地之間,□顏向別派托庇求生,算
甚么英雄好漢?江湖上千千萬萬人要殺我,就讓他們來殺好了。師父
不要我,將我逐出了華山派,我便獨來獨往,卻又怎地?”言念及此
,不由得熱血上涌,口中干渴,只想喝他几十碗烈酒,甚么生死門派
,盡數置之腦后,霎時之間,連心中一直念念不忘的岳靈珊,也變得
如同陌路人一般。

他站起身來,向方証及方生跪拜下去,恭恭敬敬的磕了几個頭。二僧
只道他已決意投入少林派,臉上都露出了笑容。令狐沖站起身來,朗
聲說道:“晚輩既不容于師門,亦無顏改投別派。兩位大師慈悲,晚
輩感激不盡,就此拜別。”方証愕然,沒想到這少年竟然如此的泯不
畏死。

方生勸道:“少俠,此事有關你生死大事,千萬不可意氣用事。”令
狐沖嘿嘿一笑,轉過身來,走出了室門。他胸中充滿了一股不平之氣
,步履竟然十分輕捷,大踏步走出了少林寺。令狐沖出得寺來,心中
一股蒼蒼涼涼,仰天長笑,心想:“正派中人以我為敵,左道之士人
人要想殺我,令狐沖多半難以活過今日,且看是誰取了我的性命。”

一摸之下,囊底無錢,腰間無劍,連盈盈所贈的那具短琴也已不知去
向,當真是一無所有,了無挂礙,便即走下嵩山。行到傍晚時分,眼
看離少林寺已遠,人既疲累,腹中也甚飢餓,尋思:“卻到哪里去找
些吃的?”忽聽得腳步聲響,七八人自西方奔來,都是勁裝結束,身
負兵刃,奔行甚急。令狐沖心想:“你們要殺我,那就動手,免得我
又麻煩去找飯吃。吃飽了反正也是死,又何必多此一舉?”當即在道
中一站,雙手叉腰,大聲道:“令狐沖在此。要殺我的便上罷!”

哪知這几名漢子奔到他身前時,只向他瞧了一眼,便即繞身而過。一
人道:“這人是個瘋子。”又一人道:“是,別要多生事端,耽誤了
大事。”另一人道:“若給那□逃了,可糟糕之極。”霎時間便奔得
遠了。令狐沖心道:“原來他們是去追拿另一個人。”這几人腳步聲
方歇,西首傳來一陣蹄聲,五乘馬如風般馳至,從他身旁掠過。馳出
十余丈后,忽然一乘馬兜了轉來,馬上是個中年婦人,說道:“客
官,借問一聲,你可見到一個身穿白袍的老頭子嗎?這人身材瘦長,
腰間佩一柄彎刀。”令狐沖搖頭道:“沒瞧見。”那婦人更不打話,
圈轉馬頭,追趕另外四騎而去。

令狐沖心想:“他們去追拿這個身穿白袍的老頭子?左右無事,去瞧
瞧熱鬧也好。”當下折而東行。走不到一頓飯時分,身后又有十余人
追了上來。一行人越過他身畔后,一個五十來歲的老者回頭問道:
“兄弟,你可見到一個身穿白袍的老頭子么?這人身材高瘦,腰挂彎
刀。”令狐沖道:“沒瞧見。”又走了一會,來到一處三岔路口,西
北角上鸞鈴聲響,三騎馬疾奔而至,乘者都是二十來歲的青年。當先
一人手揚馬鞭,說道:“喂,借問一聲,你可見到一個……”令狐沖
接口道:“你要問一個身材高瘦,腰懸彎刀,穿一件白色長袍的老頭
兒,是不是?”三人臉露喜色,齊聲道:“是啊,這人在哪里?”令
狐沖嘆道:“我沒見過。”當先那青年大怒,喝者:“沒的來消遣老
子!你既沒見過,怎么知道?”令狐沖微笑道:“沒見過的,便不能
知道么?”那青年提起馬鞭,便要向令狐沖頭頂劈落。另一個青年道
:“二弟,別多生枝節,咱們快追。”那手揚馬鞭的青年哼的一聲,
將鞭子在空中虛揮一記,縱馬奔馳而去。

令狐沖心想:“這些人一起去追尋一個白衣老者,不知為了何事?去
瞧瞧熱鬧,固然有趣,但如他們知道我便是令狐沖,定然當場便將我
殺了。”言念及此,不由得有些害怕,但轉念又想:“眼下正邪雙方
都要取我性命,我躲躲閃閃的,縱然苟延殘喘,多活得几日,最后終
究難逃這一刀之厄。這等怕得要死的日子,多過一天又有甚么好處?
反不如隨遇而安,且看是撞在誰的手下送命便了。”當即隨著那三匹
馬激起的煙塵,向前行去。

其后又有几批人趕來,都向他探詢那“身穿白袍,身材高瘦,腰懸彎
刀”的老者。令狐沖心想:“這些人追趕那白衣老者,都不知他在何
處,走的卻是同一方向,倒也奇怪。”又行出里許,穿過一片松林,
眼前突然出現一片平野,黑壓壓的站著許多人,少說也有六七百人,
只是曠野實在太大,那六七百人置身其間,也不過占了中間小小的一
點。一條筆直的大道通向人群,令狐沖便沿著大路向前。

行到近處,見人群之中有一座小小涼亭,那是曠野中供行旅憩息之
用,構筑頗為簡陋。那群人圍著涼亭,相距約有數丈,卻不逼近。令
狐沖再走近十余丈,只見亭中赫然有個白衣老者,孤身一人,坐在一
張板桌旁飲酒,他是否腰懸彎刀,一時無法見到。此人雖然坐著,几
乎仍有常人高矮。

令狐沖見他在群敵圍困之下,居然仍是好整以暇的飲酒,不由得心生
敬仰,生平所見所聞的英雄人物,極少有人如此這般豪氣干云。他慢
慢行前,擠入了人群。那些人個個都目不轉睛的瞧著那白衣老者,對
令狐沖的過來絲毫沒加留神。

令狐沖凝神向那老者瞧去,只見他容貌清□,頦下疏疏朗朗一叢花白
長須,垂在胸前,手持酒杯,眼望遠處黃土大地和青天相接之所,對
圍著他的眾人竟正眼也不瞧上一眼。他背上負著一個包袱,再看他腰
間時,卻無彎刀。原來他竟連兵刃也未攜帶。

令狐沖不知這老者姓名來歷,不知何以有這許多武林中人要和他為難
,更不知他是正是邪,只是欽佩他這般旁若無人的豪氣,又不知不覺
間起了一番同病相憐、惺惺相惜之意,當下大踏步向前,朗聲說道:
“前輩請了,你獨酌無伴,未免寂寞,我來陪你喝酒。”走入涼亭,
向他一揖,便坐了下來。那老者轉過頭來,兩道冷電似的目光向令狐
沖一掃,見他不持兵刃,臉有病容,是個素不相識的少年,臉上微現
詫色,哼了一聲,也不回答。令狐沖提起酒壺,先在老者面前的酒杯
中斟了酒,又在另一只杯中斟了酒,舉杯說道:“請!”咕的一聲,
將酒喝干了,那酒極烈,入口有如刀割,便似無數火炭般流入腹中,
大聲贊道:“好酒!”

只聽得涼亭外一條大漢粗聲喝道:“兀那小子,快快出來。咱們要跟
向老頭拚命,別在這里礙手礙腳。”令狐沖笑道:“我自和向老前輩
喝酒,礙你甚么事了?”又斟了一杯酒,咕的一聲,仰脖子倒入口中
,大拇指一翹,說道:“好酒!”左首有個冷冷的聲音說道:“小子
走開,別在這里枉送了性命。咱們奉東方教主之命,擒拿叛徒向問天
。旁人若來滋擾干撓,教他死得慘不堪言。”

令狐沖向話聲來處瞧去,見說話的是個臉如金紙的瘦小漢子,身穿黑
衣,腰系黃帶。他身旁站著二三百人,衣衫也都是黑的,腰間帶子卻
各種顏色均有。令狐沖驀地想起,那日在衡山城外見到魔教長老曲洋
,他便身穿這樣的黑衣,依稀記得腰間所系也是黃帶。那瘦子說奉了
東方教主之命追拿叛徒,那么這些人都是魔教教眾了,莫非這瘦子也
是魔教長老?
他又斟一杯酒,仰脖子干了,贊道:“好酒!”向那白衣老者向問天
道:“向老前輩,在下喝了你三杯酒,多謝,多謝!”忽聽得東首有
人喝道:“這小子是華山派棄徒令狐沖。”令狐沖晃眼瞧去,認出說
話的是青城派弟子侯人雄。這時看得仔細了,在他身旁的竟有不少是
五岳劍派中的人物。一名道士朗聲道:“令狐沖,你師父說你和妖邪
為伍,果然不錯。這向問天雙手染滿了英雄俠士的鮮血,你跟他在一
起干甚么?再不給我快滾,大伙兒把你一起斬成了肉醬。”令狐沖道
:“這位是泰山派的師叔么?在下跟這位向前輩素不相識,只是見你
們几百人圍住了他一人,那算甚么樣子?五岳劍派几時又跟魔教聯手
了?正邪雙方一起來對付向前輩一人,豈不教天下英雄笑話?”那道
士怒道:“我們几時跟魔教聯手了?魔教追拿他們教下叛徒,我們卻
是替命喪在這惡賊手下的朋友們復仇。各干各的,毫無關連!”令狐
沖道:“好好好,只須你們單打獨斗,我便坐著喝酒看熱鬧。”

侯人雄喝道:“你是甚么東西?大伙兒先將這小子斃了,再找姓向的
算帳。”令狐沖笑道:“要斃我令狐沖一人,又怎用得著大伙兒動
手?侯兄自己請上來便是。”侯人雄曾給令狐沖一腳踢下酒樓,知道
自己武功不如,還真不敢上前動手,他卻不知令狐沖內力已失,已然
遠非昔比了。旁人似乎忌憚向問天了得,也不敢便此沖入涼亭。

那魔教的瘦小漢子叫道:“姓向的,事已如此,快跟我們去見教主,
請他老人家發落,未必便無生路。你也是本教的英雄,難道大家真要
斗個血肉橫飛,好教旁人笑話么?”向問天嘿的一聲,舉杯喝了一口
酒,卻發出嗆□一聲響。令狐沖見他雙手之間竟系著一根鐵鏈,大為
驚詫:“原來他是從囚牢中逃出來的,連手上的束縛也尚未去掉。”
對他同情之心更盛,心想:“這人已無抗御之能,我便助他抵擋一會
,胡里胡涂的在這里送了性命便是。”當即站起身來,雙手在腰間一
叉,朗聲道:“這位向前輩手上系著鐵鏈,怎能跟你們動手?我喝了
他老人家三杯好酒,說不得,只好助他抵御強敵。誰要動姓向的,非
得先殺了令狐沖不可。”

向問天見令狐沖瘋瘋癲癲,毫沒來由的強自出頭,不由得大為詫異,
低聲道:“小子,你為甚么要幫我?”令狐沖道:“路見不平,拔刀
相助。”向問天道:“你的刀呢?”令狐沖道:“在下使劍,就可惜
沒劍。”向問天道:“你劍法怎樣?你是華山派的,劍法恐怕也不怎
么高明。”令狐沖笑道:“原本不怎么高明,加之在下身受重傷,內
力全失,更是糟糕之至。”向問天道:“你這人莫名其妙。好,我去
給你弄把劍來。”只見白影一晃,他已向群豪沖了過去。

霎時間刀光耀眼,十余件兵刃齊向他砍去。向問天斜刺穿出,向那泰
山派的道士欺近。那道士挺劍刺出,向問天身形一晃,閃到了他背
后,左肘反撞,噗的一聲,撞中了那道士后心,雙手輕揮,已將他手
中長劍卷在鐵鏈之中,右足一點,躍回涼亭。這几下兔起鶻落,迅捷
無比,正派群豪待要阻截,哪里還來得及?一名漢子追得最快,逼近
涼亭不逾數尺,提起單刀砍落,向問天背后如生眼睛,竟不回頭,左
腳反足踢出,腳底□中那人胸膛。那人大叫一聲,直飛出去,右手單
刀這一砍之勢力道正猛,擦的一響,竟將自己右腿砍了下來。

泰山派那道人晃了几下,軟軟的癱倒,口中鮮血不住涌出。魔教人叢
中彩聲如雷,數十人大叫:“向右使好俊的身手。”向問天微微一笑
,舉起雙手向魔教諸人一抱拳,答謝彩聲,手下鐵鏈嗆□□直響。他
一甩手,那劍嗒的一聲,插入了板桌,說道:“拿去使罷!”

令狐沖好生欽佩,心道:“這人睥睨群豪,果然身有驚人藝業。”卻
不伸手拔劍,說道:“向前輩武功如此了得,又何必晚輩再來出丑。
”一抱拳,說道:“告辭了。”向問天尚未回答,只見劍光閃爍,三
柄長劍指向涼亭,卻是青城派中侯人雄等三名弟子攻了過來。三人三
劍都是指向令狐沖,一劍指住他背心,兩劍指住他后腰,相距均不到
一尺。侯人雄喝道:“令狐沖,給我跪下!”這一聲喝過,長劍挺前
,已刺到了令狐沖肌膚。

令狐沖心道:“令狐沖堂堂男子,今日雖無幸理,卻也不甘死在你青
城派這些卑鄙之徒的劍下。”此刻自身已在三劍籠罩之下,只須一轉
身,那便一劍插入胸膛,二劍插入小腹,當即哈哈一笑,道:“跪下
便跪下!”右膝微屈,右手已拔起桌上長劍,回手一揮,青城派弟子
三只手掌齊腕而斷,連著三柄長劍一齊掉在地下。侯人雄等三人臉上
登無血色,真難相信世上居然會有此事,惶然失措片刻,這才向后躍
開。其中一名青城弟子只有十八九歲,痛得大聲號哭起來。令狐沖嘆
道:“兄弟,是你先要殺我!”

向問天喝彩道:“好劍法!”接著又道:“劍上無勁,內力太差!”
令狐沖笑道:“豈但內力太差,簡直毫無內力。”突然聽得向問天一
聲呼叱,跟著嗆□□鐵鏈聲響,只見兩名黑衣漢子已扑入涼亭,疾攻
向問天。這二人一個手執鑌鐵雙懷杖,另一手持雙鐵牌,都是沉重兵
器,四件兵刃和向問天的鐵鏈相撞,火星四濺。向問天連閃几閃,欲
待搶到那懷杖之人身后,那人雙杖嚴密守衛,護住了周身要害。向問
天雙手給鐵鏈縛住了,運轉不靈。

魔教中連聲呼叱,又有二人搶入涼亭。這兩人均使八角銅錘,直上直
下的猛砸。二人四錘一到,那使雙懷杖的便轉守為攻。向問天穿來插
去,身法靈動之極,卻也無法傷到對手。每當有隙可乘,鐵鏈攻向一
人,其余三人便奮不顧身的扑上,打法凶悍之極。

堪堪斗了十余招,魔教人眾的首領喝道:“八槍齊上。”八名黑衣漢
子手提長槍,分從涼亭四面搶上,東南西北每一方均有兩杆長槍,朝
向問天攢刺。向問天向令狐沖叫道:“小朋友,你快走罷!”喝聲未
絕,八根長槍已同時向他刺去。便在此時,四柄銅錘砸他胸腹,雙懷
杖掠地擊他脛骨,兩塊鐵牌向他臉面擊到,四面八方,無處不是殺手
。這十二個魔教好手各奮平生之力,下手毫不容情。看來人人均知和
向問天交手,那是世間最凶險之事,多挨一刻,便是向鬼門關走近了
一步。

令狐沖眼見眾人如此狠打,向問天勢難脫險,叫道:“好不要臉!”
向問天突然迅速無比的旋轉身子,甩起手上鐵鏈,撞得一眾兵刃叮叮
當當直響。他身子便如一個陀螺,轉得各人眼也花了,只聽得當當兩
聲大響,兩塊鐵牌撞上他的鐵鏈,穿破涼亭頂,飛了出去。向問天更
不去瞧對方來招,越轉越快,將八根長槍都蕩了開去。魔教那首領喝
道:“緩攻游斗,耗他力氣!”使槍的八人齊聲應道:“是!”各退
了兩步,只待向問天力氣稍衰,鐵鏈中露出空隙,再行搶攻。

旁觀眾人稍有閱歷的都看了出來,向問天武功再高,也決難長久旋轉
不休,如此打法,終究會力氣耗盡,束手就擒。向問天哈哈一笑,突
然間左腿微蹲,鐵鏈呼的甩出,打在一名使銅錘之人的腰間。那人“
啊”的一聲大叫,左手銅錘反撞過來,打中自己頭頂,登時腦漿迸裂
。八名使槍之人八槍齊出,分刺向問天前后左右。向問天甩鐵鏈蕩開
了兩杆槍,其余六人的鋼槍不約而同的刺向他左脅。當此情景,向問
天避得開一杆槍,避不開第二杆,避得開第二杆,避不開第三杆,更
何況六槍齊發?

令狐沖一瞥之下,看到這六槍攢刺,向問天勢無可避,腦中靈光一
閃,想起了獨孤九劍的第四式“破槍式”,當這間不容發之際,哪里
還能多想?長劍閃出,只聽得當□一聲響,八杆長槍一齊跌落,八槍
跌落,卻只發出當□一響,几乎是同時落地。令狐沖一劍分刺八人手
腕,自有先后之別,只是劍勢實在太快,八人便似同時中劍一般。

他長劍既發,勢難中斷,跟著第五式“破鞭式”又再使出。這“破鞭
式”只是個總名,其中變化多端,舉凡鋼鞭、鐵□、點穴撅、判官筆
、拐子、蛾眉刺、匕首、板斧、鐵牌、八角錘、鐵椎等等短兵刃皆能
破解。但見劍光連閃,兩根懷杖、兩柄銅錘又皆跌落。十二名攻入涼
亭的魔教教眾之中,除了一人為向問天所殺、一人鐵牌已然脫手之
外,其余十人皆是手腕中劍,兵刃脫落。十一人發一聲喊,狼狽逃歸
本陣。正派群豪情不自禁的大聲喝彩:“好劍法!”“華山派劍法,
教人大開眼界!”

那魔教首領發了句號令,立時便有五人攻入涼亭。一個中年婦人手持
雙刀,向令狐沖殺來。四名大漢圍攻向問天。那婦人刀法極快,一刀
護身,一刀疾攻,左手刀攻敵時右手刀守御,右手刀攻敵時左手刀守
御,雙刀連使,每一招均在攻擊,同時也是每一招均在守御,守是守
得牢固嚴密,攻亦攻得淋漓酣暢。令狐沖看不清來路,連退了四步。

便在這時,只聽呼呼風響,似是有人用軟兵刃和向問天相斗,令狐沖
百忙中斜眼一瞥,卻見兩人使鏈子錘,二人使軟鞭,和向問天手上的
鐵鏈斗得正烈。鏈子錘上的鋼鏈甚長,甩將開來,橫及丈余,好几次
從令狐沖頭頂掠過。只聽得向問天罵道:“你奶奶的!”一名漢子叫
道:“向右使,得罪!”原來一根鏈子錘上的鋼鏈已和向問天手上的
鐵鏈纏住。便在這一瞬之間,其余三人三般兵刃,同時往向問天身上
擊來。向問天“嘿”的一聲,運勁猛拉,將使鏈子錘的拉了過來,正
好擋在他的身前。兩根軟鞭、一枚鋼錘盡數擊上那人背心。令狐沖斜
刺里刺出一劍,劍勢飄忽,正中那婦人的左腕,卻聽得當的一聲,長
劍一彎,那婦人手中柳葉刀竟不跌落,反而一刀橫掃過來。

令狐沖一驚,隨即省悟:“她腕上有鋼制護腕,劍刺不入。”手腕微
翻,長劍挑上,噗的一聲,刺入她左肩“肩貞穴”。那婦人一怔,但
她極為勇悍,左肩雖然劇痛,右手刀仍是奮力砍出。令狐沖長劍閃
處,那婦人右肩的“肩貞穴”又再中劍。她兵刃再也拿捏不住,使勁
將雙刀向令狐沖擲出,但雙臂使不出力道,兩柄刀只擲出一尺,便即
落地。令狐沖剛將那婦人制服,右首正派群豪中一名道士挺劍而上,
鐵青著臉喝道:“華山派中,只怕沒這等妖邪劍法。”令狐沖見他裝
束,知是泰山派的長輩,想是他不忿同門為向問天所傷,上來找還場
子。令狐沖雖為師父革逐,但自幼便在華山派門下,五岳劍派,同氣
連枝,見到這位泰山派前輩,自然而然有恭敬之意,倒轉長劍,劍尖
指地,抱拳說道:“弟子沒敢得罪了泰山派的師伯。”

那道人道號天乙,和天門、天松等道人乃是同輩,冷冷的道:“你使
的是甚么劍法?”令狐沖道:“弟子所使劍法,乃華山派長輩所傳。
”天乙道人哼了一聲道:“胡說八道,不知到哪里去拜了個妖魔為師
,看劍!”挺劍向令狐沖當胸刺到,劍光閃爍,長劍發出嗡嗡之聲,
單只這一劍,便罩住了他胸口“膻中”、“神藏”、“靈墟”、“神
封”、“步廊”、“幽門”、“通谷”七處大穴,不論他閃向何處,
總有一穴會被劍尖刺中。這一劍叫做“七星落長空”,是泰山派劍法
的精要所在。

這一招刺出,對方須得輕功高強,立即倒縱出丈許之外,方可避過,
但也必須識得這一招“七星落長空”,當他劍招甫發,立即毫不猶豫
的飛快倒躍,方能免去劍尖穿胸之禍,而落地之后,又必須應付跟著
而來的三招凌厲后著,這三招一著狠似一著,連環相生,實所難當。
天乙道人眼見令狐沖劍法厲害,出手第一劍便使上了。自從泰山派前
輩創了這招劍招以來,與人動手第一招便即使用,只怕從所未有。

令狐沖一驚之下,猛地想起在思過崖后洞的石壁之上見過這招,當日
自己學了來對付田伯光,只是學得不像,未能取勝,但于這招劍法的
勢路卻了然于胸。這時劍氣森森,將及于體,更無思索余暇,登時挺
劍直刺天乙道人小腹。這一劍正是石壁上的圖形,魔教長老用以破解
此招,粗看似是與敵人斗個兩敗俱傷,同歸于盡。其時泰山派這招
“七星落長空”分為兩節,第一節以劍氣罩住敵人胸口七大要穴,當
敵人驚慌失措之際,再以第二節中的劍法擇一穴而刺。劍氣所罩雖是
七穴,致敵死命,卻只一劍。這一劍不論刺在哪一穴中,都可克敵取
勝,是以既不須同時刺中七穴,也不可能同時刺中七穴。招分兩節,
本是這一招劍法的厲害之處,但當年魔教長老仔細推敲,正從這厲害
之處找出了弱點,待對方第一節劍法使出之后,立時疾攻其小腹,這
一招“七星落長空”便即從中斷絕,招不成招。
他不須顧忌暗器,提氣急奔,轉了兩個山坳,說道:“到了!”吁了
一口長氣,哈哈大笑,心懷大暢,最后這十里山道實是凶險萬分,是
否能擺脫追敵,當時實在殊無把握。令狐沖放眼望去,心下微微一驚
,眼前一條窄窄的石梁,通向一個萬仞深谷,所見到的石梁不過八九
尺長,再過去便云封霧鎖,不知盡頭。向問天低聲道:“白霧之中是
條鐵索,可別隨便踏上去。”令狐沖道:“是!”忍不住心驚:“這
石梁寬不逾尺,下臨深谷,本已危險萬狀,再換作了鐵索,以我眼前
功力,絕難渡過。”向問天放開了纏在“死盾牌”手上的鐵鏈,從他
腰間抽出一柄長劍,遞給令狐沖,再將“盾牌”豎在身前,靜待追敵


等不到一盞茶時分,第一批追敵已然趕到,正、魔雙方的人物均有。
眾人見地形險惡,向問天作的是背水為陣之勢,倒也不敢逼近。過了
一會,追敵越來越多,均聚在五六丈外,大聲喝罵,隨即暗器、飛蝗
石、袖箭等紛紛打了過來。向問天和令狐沖縮在“盾牌”之后,諸般
暗器都打他們不到。驀地里一聲大吼,聲震山谷,一名莽頭陀手舞禪
杖沖來,一柄七八十斤的鐵禪杖往向問天腰間砸到。向問天一低頭,
禪杖自頭頂掠過,鐵鏈著地揮出,抽他腳骨。那頭陀這一杖用力極猛
,無法收轉擋架,當即上躍閃避。向問天鐵鏈急轉,已卷住他右踝,
乘勢向前一送,使上借力打力之法,那頭陀立足不定,向前摔出,登
時跌向深谷。向問天一抖一送,已將鐵鏈從他足踝放開。那頭陀驚吼
聲慘厲之極,一路自深谷中傳上來。眾人聽了無不毛骨悚然,不自禁
的都退開几步,似怕向問天將自己也摔下谷去。

僵持半晌,忽有二人越眾而出。一人手挺雙戟,另一個是個和尚,持
一柄月牙鏟。兩人并肩齊上,雙戟一上一下,戳往向問天面門與小
腹,那月牙鏟卻往他左脅推倒。這三件兵刃都斤兩甚重,挾以渾厚內
力,攻出時大具威勢。二人看准了地形,教向問天無法向旁踏出,非
以鐵鏈硬接硬格不可。果然向問天鐵鏈揮出,當當當三響,將雙戟和
月牙鏟盡數砸開,四件兵刃上發出點點火花,那是硬碰硬的打法,更
無取巧余地。對面人叢中彩聲大作。

那二人手中兵刃被鐵鏈蕩開,隨即又攻了上去,當當當三響,四件兵
刃再度相交。那和尚和那漢子都晃了几下,向問天卻穩穩站住。他不
等敵人緩過氣來,大喝一聲,疾揮鐵鏈擊出。二人分舉兵刃擋住,又
爆出當當當三聲急響。那和尚大聲吼叫,拋去月牙鏟,口中鮮血狂噴
。那漢子高舉雙戟,對准向問天刺去。向問天挺直胸膛,不擋不架,
哈哈一笑,只見雙戟刺到離他胸口半尺之處,忽然軟軟的垂了下來。
那漢子順著雙戟落下之勢,俯伏于地,就此一動不動,竟已被向問天
的硬勁活生生震死。

聚在山峽前的群豪相顧失色,無人再敢上前。向問天道:“小兄弟,
咱們跟他們耗上了,你坐下歇歇。”說著坐了下來,抱膝向天,對眾
人正眼也不瞧上一眼。忽聽得有人朗聲說道:“大膽妖邪,竟敢如此
小視天下英雄。”四名道人挺劍而上,走到向問天面前,四劍一齊橫
轉,說道:“站起來交手。”向問天嘿嘿一笑,冷冷的道:“姓向的
惹了你們峨嵋派甚么事了?”左手一名道士說道:“邪魔外道為害江
湖,我輩修真之士伸張正義,除妖滅魔,責無旁貸。”向問天笑道:
“好一個除妖滅魔,責無旁貸!你們身后這許多人中,有一半是魔教
中人,怎地不去除妖滅魔?”那道人道:“先誅首惡!”

向問天仍是抱膝而坐,舉頭望著天上浮云,淡淡的道:“原來如此,
不錯,不錯!”

突然間一聲大喝,身子縱起,鐵鏈如深淵騰蛟,疾向四人橫掃而至。
這一下奇襲來得突兀之至,總算四名道人都是峨嵋派好手,倉卒中三
道長劍下豎,擋在腰間,站在最右的第四名道士長劍刺出,指向向問
天咽喉。只聽得拍的一聲響,三柄長劍齊被鐵鏈打彎,向問天一側頭
,避開了這一劍。那道人劍勢如風,連環三劍,逼得向問天無法緩手
。其余三名道人退了開去,換了劍又再來斗。四道劍勢相互配合,宛
似一個小小的劍陣。四柄長劍夭矯飛舞,忽分忽合。

令狐沖瞧得一會,見向問天揮舞鐵鏈時必須雙手齊動,遠不及單手運
使的靈便,時刻一長,難免落敗,從向問天右側踏上,長劍刺出,疾
取一道的脅下。這一劍出招的方位古怪之極,那道士萬難避開,噗的
一聲,脅下已然中劍。令狐沖心念電閃:“聽說峨嵋派向來潔身自好
,不理江湖上的閑事,聲名極佳,我助向先生解圍,卻不可傷這道士
性命。”劍尖甫刺入對方肌膚,立刻回劍,但臨時強縮,劍招便不精
純。那道人手臂下壓,竟然不顧痛楚,強行將他的長劍挾住。

令狐沖長劍回拖,登時將那道人的手臂和脅下都划出了一道長長的口
子,便這么一緩,另一名中年道人的長劍擊了過來,砸在令狐沖劍上
。令狐沖手臂一麻,便欲放手撤劍,但想兵器一失,便成廢人,拚命
抓住劍柄,只覺劍上勁力一陣陣傳來,疾攻自己心脈。

第一名道士脅下中劍,受傷不重,但他以手臂挾劍,給令狐沖長劍拖
回時所划的口子卻深及見骨,鮮血狂涌,無法再戰。其余兩名道人這
時已在令狐沖背后,正和向問天激斗,二道劍法精奇,雙劍聯手,守
得嚴謹異常。

向問天接斗數招,便退后一步,一連退了十余步,身入白霧之中。二
道繼續前攻,長劍前半截已沒入霧中。石梁彼端突然有人大叫:“小
心,再過去便是鐵索橋!”這“橋”字剛出口,只聽得二道齊聲慘呼
,身子向前疾沖,鑽入了白霧,顯得身不由主,給向問天拖了過去。
慘呼聲迅速下沉,從橋上傳入谷底,霎時之間便即無聲無息。

向問天哈哈大笑,從白霧中走將出來,驀見令狐沖身子搖搖欲墜,不
禁吃了一驚。令狐沖在涼亭中以“獨孤九劍”連續傷人,四個峨嵋派
道士眼見之下,自知劍法決非其敵,但都已瞧出他內力平平。此刻那
道士便將內力源源不絕的攻將過去。別說令狐沖此時內力全失,即在
往昔,究竟修為日淺,也非這個已練了三十余年峨嵋內家心法的道人
之可比,幸好他體內真氣充沛,一時倒也不致受傷,但氣血狂翻亂涌
,眼前金星飛舞。忽覺背心“大椎穴”上一股熱氣透入,手上的壓力
立時一輕,令狐沖精神一振,知道已得向問天之助,但隨即察覺,向
問天竟是將對方攻來的內力導引向下,自手臂傳至腰脅,又傳至腿腳
,隨即在地下消失得無影無蹤。那道人察覺到不妙,大喝一聲,撤劍
后躍,叫道:“吸星妖法,吸星妖法!”

群眾聽到“吸星妖法”四字,有不少人臉上便即變色。向問天哈哈一
笑,說道:“不錯,這是吸星大法,哪一位有興致的便上來試試。”
魔教中那名黃帶長老嘶聲說道:“難道那任……任……又出來了?咱
們回去稟告教主,再行定奪。”魔教大眾答應了一聲,一齊轉身,百
余人中登時散去了一半。其余正教中人低聲商議了一會,便有人陸陸
續續的散去,到得后來,只剩下寥寥十余人。

只聽得一個清朗的聲音說道:“向問天,令狐沖,你們竟使用吸星妖
法,墮入萬劫不復之境,此后武林朋友對付你們兩個,更不必計較手
段是否正當。這是你們自作自受,事到臨頭,可別后悔。”向問天笑
道:“姓向的做事,几時后悔過了?你們數百人圍攻我等二人,難道
便是正當手段了?嘿嘿,可笑啊可笑。”腳步聲響,那十余人也都走
了。

向問天側耳傾聽,察知來追之敵確已遠去,低聲說道:“這批狗家伙
必定去而復回。你伏在我背上。”令狐沖見他神情鄭重,當下也不多
問,便伏在他背上。向問天彎下腰來,左足慢慢伸落,竟向深谷中走
去。令狐沖微微一驚,只見向問天鐵鏈揮出,卷住了山壁旁伸出的一
棵樹,試了試那樹甚是堅牢,吃得住兩人身子的份量,這才輕輕向下
縱落。兩人身懸半空,向問天晃了几下,找到了踏腳之所,當即手腕
回力,自相反方向甩去,鐵鏈自樹干上滑落。向問天雙手在山壁上一
按,略行凝定,鐵鏈已卷向腳底一塊凸出的大石,兩人身子便又下降
丈余。

如此不住下落,有時山壁光溜溜地既無樹木,又無凸出石塊,向問天
便即行險,身貼山壁,徑自向下滑溜,一溜十余丈,越滑越快,但只
須稍有可資借力之處,便施展神功,或以掌拍,或以足踏,延緩下溜
之勢。

令狐沖身歷如此大險,委實驚心動魄,這般滑下深谷,凶險處實不下
于適才的激斗,但想這等平生罕歷之奇,險固極險,若非遇上向問天
這等奇人,只怕百世也是難逢,是以當向問天雙足踏上谷底時,他反
覺微微失望,恨不得這山谷更深數百丈才好,抬頭上望,谷口盡是白
云,石梁已成了極細的一條黑影。

令狐沖道:“向先生……”向問天伸出手來,按住他嘴,左手食指向
上一指。令狐沖隨即醒悟,知道追敵果然去而復來,極目望去,看不
到石梁上有何人影。向問天放開了手,將耳貼山壁傾聽,過了好一會
,才微笑道:“他奶奶的,有的守在上面,有的在四處找尋。”轉頭
瞪著令狐沖,說道:“你是名門正派的弟子,姓向的卻是旁門妖邪,
雙方向來便是死敵。你為甚么甘愿得罪正教朋友,這般奮不顧身的來
救我性命?”
令狐沖道:“晚輩適逢其會,和先生聯手,跟正教魔教雙方群豪周旋
一場,居然得能不死,實是僥天之幸。向先生說甚么救命不救命,當
真……咳咳……當真是……”向問天接口道:“當真是胡說八道之
至,是也不是?”令狐沖道:“晚輩可不敢說向先生胡說八道,但若
說晚輩有救命之功,卻是大大的不對了。”向問天道:“姓向的說過
了的話,從不改口。我說你于我有救命之恩,便有救命之恩。”令狐
沖笑了笑,便不再辯。

向問天道:“剛才那些狗娘養的大叫甚么‘吸星大法’,嚇得一哄而
散。你可知‘吸星大法’是甚么功夫?他們為甚么這等害怕?”令狐
沖道:“晚輩正要請教。”向問天皺眉道:“甚么晚輩長輩、先生學
生的,教人聽了好不耐煩。干干脆脆,你叫我向兄,我叫你兄弟便
了。”令狐沖道:“這個晚輩卻是不敢。”向問天怒道:“好,你見
我是魔教中人,瞧我不起。你救過我性命,老子這條命在與不在,那
是稀松平常之至,你瞧我不起,咱們先來打上一架。”他話聲雖低,
卻是怒容滿面,顯然甚是氣惱。

令狐沖笑道:“打架倒也不必,向兄既執意如此,小弟自當從命。”
尋思:“我連田伯光這等采花大盜也結交為友,多交一個向問天又有
何妨?這人豪邁洒脫,真是一條好漢子,我本來就喜歡這等人物。”
俯身下拜,說道:“向兄在上,受小弟一禮。”向問天大喜,說道:
“天下與向某義結金蘭的,就只兄弟你一人,你可要記好了。”令狐
沖笑道:“小弟受寵若驚之至。”照江湖上慣例,二人結義為兄弟,
至少也當撮土為香,立誓他日有福共享,有難同當,但他二人均是放
蕩不羈之人,經此一戰,都覺意氣相投,肝膽相照,這些磕頭結拜的
繁文縟節誰都不加理會,說是兄弟,便是兄弟了。

向問天身在魔教,但教中兄弟極少是他瞧得上眼的,今日認了一個義
兄弟,心下甚是喜歡,說道:“可惜這里沒好酒,否則咱們一口氣喝
他媽的几十杯,那才痛快。”令狐沖道:“正是,小弟喉頭早已饞得
發痒,哥哥這一提,可更加不得了。”向問天向上一指,道:“那些
狗崽子還沒遠去,咱們只好在這谷底熬上几日。兄弟,適才那峨嵋派
的牛鼻子以內力攻你,我以內力相助,那牛鼻子的內力便怎樣了?”
令狐沖道:“哥哥似是將那道人的內力都引入了地下。”向問天一拍
大腿,喜道:“不錯,不錯。兄弟的悟心真好。我這門功夫,是自己
無意中想出來的,武林中無人得知,我給取個名字,叫做‘吸功入地
小法’。”

令狐沖道:“這名字倒也奇怪。”向問天道:“我這門功夫,和那武
林中人人聞之色變的‘吸星大法’相比,真如小巫見大巫,因此只好
稱為‘小法’。我這功夫只是移花接木、借力打力的小技,將對方的
內力導入地下,使之不能為害,于自己可半點也沒好處。再者,這功
夫只有當對方相攻之時方能使用,卻不能拿來攻敵傷人,對方當時但
覺內力源源外泄,不免大驚失色,過不多時,便即復元。我料到他們
必定去而復回,因那峨嵋派的牛鼻子功力一復,便知我這‘吸功入地
小法’只是個唬人的玩意兒,其實不足為懼。你哥哥素來不喜搞這些
騙人的伎倆,因此從來沒有用過。”

令狐沖笑道:“向問天從不騙人,今日為了小弟,卻破了戒。”向問
天嘿嘿一笑,說道:“從不騙人,卻也未必,只像向峨嵋派松紋道人
這等小腳色,你哥哥可還真不屑騙他。要騙人,就得揀件大事,騙得
驚天動地,天下皆知。”

兩人相對大笑,生怕給上面的敵人聽見了,雖然壓低了笑聲,卻笑得
甚為歡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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