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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 笑傲江湖 作者:金庸 (已完成)

令狐沖緩緩睜眼,低聲道:“你……你是誰?”藍鳳凰柔聲說道:“
我是你好朋友的朋友,所以也是你的朋友。”令狐沖“嗯”的一聲,
又閉上了眼睛。藍鳳凰道:“令狐公子,你失血雖多,但不用怕,不
會死的。”令狐沖昏昏沉沉,并不答話。

藍鳳凰伸手到令狐沖被中,將他的右手拉了出來,搭他脈搏,皺了皺
眉頭,忽然探頭出艙,一聲□哨,嘰哩咕嚕的說了好几句話,艙中諸
人均不明其意。過不多時,四個苗女走了進來,都是十八九歲年紀,
穿的一色是藍布染花衣衫,腰中縛一條繡花腰帶,手中都拿著一只八
寸見方的竹織盒子。

岳不群微微皺眉,心想五仙教門下所持之物,哪里會有甚么好東西,
單是藍鳳凰一人,身上已是蜈蚣、蜘蛛,藏了不少,這四個苗女公然
捧了盒子進船,只怕要天下大亂了,可是對方未曾露出敵意,卻又不
便出手阻攔。四名苗女走到藍鳳凰身前,低聲說了几句。藍鳳凰一點
頭,四名苗女便打開了盒子。眾人心下都十分好奇,急欲瞧瞧盒中藏
的是甚么古怪物事,只有岳不群才見過桃谷四仙掌中的生毛毒虫,心
想這盒中物事,最好是今生永遠不要見到。便在頃刻之間,奇事陡生


只見四個苗女各自卷起衣袖,露出雪白的手臂,跟著又卷起褲管,直
至膝蓋以上。華山派一眾男弟子無不看得目瞪口呆,怦怦心跳。岳不
群暗叫:“啊喲,不好!這些邪教女子要施邪朮,以色欲引誘我門下
弟子。這藍鳳凰的話聲已如此淫邪,再施展妖法,眾弟子定力不夠,
必難抵御。”不自禁的手按劍柄,心想這些五仙教教徒倘若解衣露體
,施展邪法,說不得,只好出劍對付。

四名苗女卷起衣袖褲管后,藍鳳凰也慢慢卷起了褲管。岳不群連使眼
色,命眾弟子退到艙外,以免為邪朮所惑,但只有勞德諾和施戴子二
人退了出去,其余各人或呆立不動,或退了几步,又再走回。岳不群
氣凝丹田,運起紫霞神功,臉上紫氣大盛,心想五毒教盤踞天南垂二
百年,惡名決非幸致,必有狠毒厲害之極的邪法,此時其教主親身施
法,更加非同小可,若不以神功護住心神,只怕稍有疏虞,便著了她
的道兒。眼見這些苗女赤身露體,不知羞恥為何物,自己著邪中毒后
喪了性命,也還罷了,怕的是心神被迷,當眾出丑,華山派和君子劍
聲名掃地,可就陷于萬劫不復之境了。

只見四名苗女各從竹盒之中取出一物,蠕蠕而動,果是毒虫。四名苗
女將毒虫放在自己赤裸的臂上腿上,毒虫便即附著,并不跌落。岳不
群定睛看去,認出原來并非毒虫,而是水中常見的吸血水蛭,只是比
尋常水蛭大了一倍有余。四名苗女取了一只水蛭,又是一只。藍鳳凰
也到苗女的竹盒中取了一只只水蛭出來,放在自己臂上腿上,不多一
會,五個人臂腿上爬滿了水蛭,總數少說也有兩百余條。

眾人都看得呆了,不知這五人干的是甚么古怪玩意。岳夫人本在后艙
,聽得中艙中眾人你一聲“啊”,他一聲“噫”,充滿了詫異之情,
忍不住輕輕推開隔板,眼見這五個苗女如此情狀,不由得也是“啊”
的一聲驚呼。藍鳳凰微笑道:“不用怕,咬不著你的。你……你是岳
先生的老婆嗎?聽說你的劍法很好,是不是?”

岳夫人勉強笑了笑,并不答話,她問自己是不是岳先生的老婆,出言
太過粗俗,又問自己是否劍法很好,此言若是另一人相詢,對方縱含
惡意,也當謙遜几句,可是這藍鳳凰顯然不大懂得漢人習俗,如說自
己劍法很好,未免自大,如說劍法不好,說不定她便信以為真,小覷
了自己,還是以不答為上。藍鳳凰也不再問,只安安靜靜的站著。岳
不群全神戒備,只待這五個苗女一有異動,擒賊擒王,先制止了藍鳳
凰再說。船艙中一時誰也不再說話。只聞到華山派眾男弟子粗重的呼
吸之聲。過了良久,只見五個苗女臂上腿上的水蛭身體漸漸腫脹,隱
隱現出紅色。

岳不群知道水蛭一遇人獸肌膚,便以口上吸盤牢牢吸住,吮吸鮮血,
非得吃飽,決不肯放。水蛭吸血之時,被吸者并無多大知覺,僅略感
麻痒,農夫在水田中耕種,往往被水蛭釘在腿上,吸去不少鮮血而不
自知。他暗自沉吟:“這些妖女以水蛭吸血,不知是何用意?多半五
仙教徒行使邪法,須用自己鮮血。看來這些水蛭一吸飽血,便是他們
行法之時。”卻見藍鳳凰輕輕揭開蓋在令狐沖身上的棉被,從自己手
臂上拔下一只吸滿了八九成鮮血的水蛭,放上令狐沖頸中的血管。

岳夫人生怕她傷害令狐沖,急道:“喂,你干甚么?”拔出長劍,躍
入中艙。岳不群搖搖頭,道:“不忙,等一下。”岳夫人挺劍而立,
目不轉睛的瞧著藍鳳凰和令狐沖二人。只見令狐沖頸上那水蛭咬住了
他血管,又再吮吸。藍鳳凰從懷中取出一個瓷瓶,拔開瓶塞,伸出右
手小指的尖尖指甲,從瓶中挑了些白色粉末,洒了一些在水蛭身上。
四名苗女解開令狐沖衣襟,卷起他衣袖褲管,將自己身上的水蛭一只
只拔下,轉放在他胸腹臂腿各處血管上。片刻之間,兩百余只水蛭盡
已附著在令狐沖身上。藍鳳凰不斷挑取藥粉,在每只水蛭身上分別洒
上少些。

說也奇怪,這些水蛭附在五名苗女身上時越吸越脹,這時卻漸漸縮小
。岳不群恍然大悟,長長舒了口氣,心道:“原來她所行的是轉血之
法,以水蛭為媒介,將她們五人身上的鮮血轉入沖兒血管。這些白色
粉末不知是何物所制,竟然能逼令水蛭倒吐鮮血,當真神奇之極。”
他想明白了這一點,緩緩放松了本來緊握著劍柄的手指。

岳夫人也輕輕還劍入鞘,本來繃緊著的臉上現出了笑容。船艙中雖仍
寂靜無聲,但和適才惡斗一觸即發的氣勢卻已大不相同。更加難得的
是,居然連桃谷六仙也瞧得驚詫萬分,張大了嘴巴,合不攏來。六張
嘴巴既然都張大了合不攏,自然也無法議論爭辯了。

又過了一會,只聽得嗒的一聲輕響,一條吐干了腹中血液的水蛭掉在
船板上,扭曲了几下,便即僵死。一名苗女拾了起來,從窗口拋入河
中。水蛭一條條投入河中,不到一頓飯時分,水蛭拋盡,令狐沖本來
焦黃的臉孔上卻微微有了些血色。那二百多條水蛭所吸而轉注入令狐
沖體內的鮮血,總數當逾一大碗,雖不能補足他所失之血,卻已令他
轉危為安。岳不群和夫人對望了一眼,均想:“這苗家女子以一教之
尊,居然不惜以自身鮮血補入沖兒體內。她和沖兒素不相識,決非對
他有了情意。她自稱是沖兒的好朋友的朋友,沖兒几時又結識下這樣
大有來頭的一位朋友?”

藍鳳凰見令狐沖臉色好轉,再搭他脈搏,察覺振動加強,心下甚喜,
柔聲問道:“令狐公子,你覺得怎樣?”令狐沖于一切經過雖非全部
明白,卻也知這女子是在醫治自己,但覺精神已好得多,說道:“多
謝姑娘,我……我好得多了。”藍鳳凰道:“你瞧我老不老?是不是
很老了?”令狐沖道:“誰說你老了?你自然不老。要是你不生氣,
我就叫你一聲妹子啦。”藍鳳凰大喜,臉色便如春花初綻,大增嬌艷
之色,微笑道:“你真好。怪不得,怪不得,這個不把天下男子瞧在
眼里的人,對你也會這樣好,所以啦……唉……”令狐沖笑道:“你
倘若真的說我好,干么不叫我‘令狐大哥’?”藍鳳凰臉上微微一紅
,叫道:“令狐大哥。”令狐沖笑道:“好妹子,乖妹子!”

他生性倜儻,不拘小節,與素以“君子”自命的岳不群大不相同。他
神智略醒,便知藍鳳凰喜歡別人道她年輕美貌,聽她直言相詢,雖眼
見她年紀比自己大,卻也張口就叫她“妹子”,心想她出力相救自己
,該當贊上几句,以資報答。果然藍鳳凰一聽之下,十分開心。

岳不群和岳夫人都不禁皺起眉頭,均想:“沖兒這家伙浮滑無聊,當
真難以救藥。平一指說他已不過百日之命,此時連一百天也沒有了,
一只腳已踏進了棺材,剛清醒得片刻,便和這等淫邪女子胡言調笑。
”藍鳳凰笑道:“大哥,你想吃甚么?我去拿些點心給你吃,好不好
?”令狐沖道:“點心倒不想吃,只是想喝酒。”藍鳳凰道:“這個
容易,我們有自釀的‘五寶花蜜酒’,你倒試試看。”嘰哩咕嚕的說
了几句苗語。

兩名苗女應命而去,從小舟取過八瓶酒來,開了一瓶倒在碗中,登時
滿船花香酒香。

令狐沖道:“好妹子,你這酒嘛,花香太重,蓋住了酒味,那是女人
家喝的酒。”藍鳳凰笑道:“花香非重不可,否則有毒蛇的腥味。”
令狐沖奇道:“酒中有毒蛇腥味?”藍鳳凰道:“是啊。我這酒叫作
‘五寶花蜜酒’,自然要用‘五寶’了。”令狐沖問道:“甚么叫‘
五寶’?”藍鳳凰道:“五寶是我們教里的五樣寶貝,你瞧瞧罷。”
說著端過兩只空碗,倒轉酒瓶,將瓶中的酒倒了出來,只聽得咚咚輕
響,有几條小小的物事隨酒落入碗中。

好几名華山弟子見到,登時駭聲而呼。她將酒碗拿到令狐沖眼前,只
見酒色極清,純白如泉水,酒中浸著五條小小的毒虫,一是青蛇,一
是蜈蚣,一是蜘蛛,一是蠍子,另有一只小蟾蜍。令狐沖嚇了一跳,
問道:“酒中為甚么放這……這種毒虫?”藍鳳凰呸了一聲,說道:
“這是五寶,別毒虫……毒虫的亂叫。令狐大哥,你敢不敢喝?”令
狐沖苦笑道:“這……五寶,我可有些害怕。”

藍鳳凰拿起酒碗,喝了一大口,笑道:“我們苗人的規矩,倘若請朋
友喝酒吃肉,朋友不喝不吃,那朋友就不是朋友啦。”令狐沖接過酒
碗,骨嘟骨嘟的將一碗酒都喝下肚中,連那五條毒虫也一口吞下。他
膽子雖大,卻也不敢去咀嚼其味了。藍鳳凰大喜,伸手摟住他頭頸,
便在他臉頰上親了兩親,她嘴唇上搽的胭脂在令狐沖臉上印了兩個紅
印,笑道:“這才是好哥哥呢。”

令狐沖一笑,一瞥眼間見到師父嚴厲的眼色,心中一驚,暗道:“糟
糕,糟糕!我大膽妄為,在師父師娘跟前這般胡鬧,非給師父痛罵一
場不可。小師妹可又更加瞧我不起了。”藍鳳凰又開了一瓶酒,斟在
碗里,連著酒中所浸的五條小毒虫,送到岳不群面前,笑道:“岳先
生,我請你喝酒。”岳不群見到酒中所浸蜈蚣、蜘蛛等一干毒虫,已
然惡心,跟著便聞到濃烈的花香之中隱隱混著難以言宣的腥臭,忍不
住便欲嘔吐,左手伸出,便往藍鳳凰持著酒杯的手上推去。不料藍鳳
凰竟然并不縮手,眼見自己手指便要碰到她手背,急忙縮回。藍鳳凰
笑道:“怎地做師父的反沒徒兒大膽?華山派的眾位朋友,哪一個喝
了這碗酒?喝了可大有好處。”霎時之間舟中寂靜無聲。藍鳳凰一手
舉著酒碗,卻無人接口。藍鳳凰嘆了口氣道:“華山派中除了令狐沖
外,再沒第二個英雄好漢了。”
忽聽得一人大聲道:“給我喝!”卻是林平之。他走上几步,伸手便
要去接酒碗。藍鳳凰雙眉一軒,笑道:“原來……”岳靈珊叫道:“
小林子,你吃了這臟東西,就算不毒死,以后也別想我再來睬你。”
藍鳳凰將酒碗遞到林平之面前,笑道:“你喝了罷!”林平之囁嚅道
:“我……我不喝了。”聽得藍鳳凰長聲大笑,不由得漲紅了臉,道
:“我不喝這酒,可……可不是怕死。”藍鳳凰笑道:“我當然知道
,你是怕這美貌姑娘從此不睬你。你不是膽小鬼,你是多情漢子,哈
哈,哈哈。”走到令狐沖身前,說道:“大哥,回頭見。”將酒碗在
桌上一放,一揮手。四個苗女拿了余下的六瓶酒,跟著她走出船艙,
縱回小舟。

只聽得甜膩的歌聲飄在水面,順流向東,漸遠漸輕,那小舟搶在頭里
,遠遠的去了。岳不群皺眉道:“將這些酒瓶酒碗都摔入河中。”林
平之應道:“是!”走到桌邊,手指剛碰到酒瓶,只聞奇腥沖鼻,身
子一晃,站立不定,忙伸手扶住桌邊。岳不群登時省悟,叫道:“酒
瓶上有毒!”衣袖拂去,勁風到處,將桌上的酒瓶酒碗,一古腦兒送
出窗去,摔在河里﹔驀地里胸口一陣煩惡,強自運氣忍住,卻聽得哇
的一聲,林平之已大吐起來。

跟著這邊廂哇的一聲,那邊廂又是哇的一響,人人都捧腹嘔吐,連桃
谷六仙和船艄的船公水手也均不免。岳不群強忍了半日,終于再也忍
耐不住,也便嘔吐起來。各人嘔了良久,雖已將胃中食物吐了個干干
淨淨,再無剩余,嘔吐卻仍不止,不住的嘔出酸水。到后來連酸水也
沒有了,仍是喉痒心煩,難以止歇,均覺腹中倘若有物可吐,反比這
等空嘔舒服得多。船中前前后后數十人,只令狐沖一人不嘔。

桃實仙道:“令狐沖,那妖女對你另眼相看,給你服了解藥。”令狐
沖道:“我沒服解藥啊。難道那碗毒酒便是解藥?”桃根仙道:“誰
說不是呢?那妖女見你生得俊,喜歡了你啦。”桃枝仙道:“我說不
是因為他生得俊,而是因為他贊那妖女年輕貌美。”桃花仙道:“那
也要他有膽量喝那毒酒,吞了那五條毒虫。”桃葉仙道:“他雖然不
嘔,焉知不是腹中有了五條毒虫之后,中毒更深?”桃干仙道:“啊
喲,不得了!令狐沖喝那碗毒酒,咱們沒加阻攔,倘若因此斃命,平
一指追究起來,那便如何是好?”桃根仙道:“平一指說他本來就快
死的,早死了几天,有甚么要緊?”桃花仙道:“令狐沖不要緊,我
們就要緊了。”桃實仙道:“那也不要緊,咱們高飛遠走,那平一指
身矮腿短,諒他也追咱們不著。”桃谷六仙不住作嘔,卻也不舍得少
說几句。

岳不群眼見駕船的水手作嘔不止,座船在大河中東歪西斜,甚是危險
,當即縱到后艄,把住了舵,將船向南岸駛去。他內功深厚,運了几
次氣,胸中煩惡之意漸消。座船慢慢靠岸,岳不群縱到船頭,提起鐵
錨摔到岸邊。這只鐵錨無慮二百來斤,要兩名水手才抬得動。船夫見
岳不群是個文弱書生,不但將這大鐵錨一手提起,而且一拋數丈,不
禁為之咋舌,不過咋舌也沒多久,跟著又捧腹大嘔。

眾人紛紛上岸,跪在水邊喝滿了一腹河水,又嘔將出來,如此數次,
這才嘔吐漸止。這河岸是個荒僻所在,但遙見東邊數里外屋宇鱗比,
是個市鎮。岳不群道:“船中余毒未淨,乘坐不得的了。咱們到那鎮
上再說。”桃干仙背著令狐沖、桃枝仙背著桃實仙,眾人齊往那市鎮
行去。到得鎮上,桃干仙和桃枝仙當先走進一家飯店,將令狐沖和桃
實仙往椅上一放,叫道:“拿酒來,拿菜來,拿飯來!”令狐沖一瞥
間,見店堂中端坐著一個矮小道人,正是青城派掌門余滄海,不禁一
怔。

這青城掌門顯是身處重圍。他坐在一張小桌旁,桌上放著酒壺筷子,
三碟小菜,一柄閃閃發光的出鞘長劍。圍著那張小桌的卻是七條長凳
,每條凳上坐著一人。這些人有男有女,貌相都頗凶惡,各人凳上均
置有兵刃。七人一言不發,凝視余滄海。那青城掌門甚為鎮定,左手
端起酒杯飲酒,衣袖竟沒絲毫顫動。

桃根仙道:“這矮道人心中在害怕。”桃枝仙道:“他當然在害怕,
七個打一個,他非輸不可。”桃干仙道:“他倘若不怕,干么左手舉
杯,不用右手?當然是要空著右手,以備用劍。”余滄海哼了一聲,
將酒杯從左手交到右手。桃花仙道:“他聽到二哥的說話,可是眼睛
不敢向二哥瞄上一瞄,那就是害怕。他倒不是怕二哥,而是怕一個疏
神,七個敵人同時進攻,他就得給分成八塊。”桃葉仙格的一笑,說
道:“這矮道人本就矮小,分成八塊,豈不是更加矮小?”

令狐沖對余滄海雖大有芥蒂,但眼見他強敵環伺,不愿乘人之危,說
道:“六位桃兄,這位道長是青城派的掌門。”桃根仙道:“是青城
派掌門便怎樣?是你的朋友么?”令狐沖道:“在下不敢高攀,不是
我的朋友。”桃干仙道:“不是你朋友便好辦。咱們有一場好戲看。
”桃花仙拍桌叫道:“快拿酒來!老子要一面喝酒,一面瞧人把矮道
人切成九塊。”桃葉仙道:“為甚么是九塊?”桃花仙道:“你瞧那
頭陀使兩柄虎頭彎刀,他一個人要多切一塊。”桃花仙道:“也不見
得,這些人有的使狼牙錘,有的使金拐杖,那又怎么切法?”

令狐沖道:“大家別說話,咱們兩不相幫,可是也別分散了青城派掌
門余觀主的心神。”桃谷六仙不再說話,笑嘻嘻、眼睜睜的瞧著余滄
海。令狐沖卻逐一打量圍住他的七人。

只見一個頭陀長發垂肩,頭上戴著一個閃閃發光的銅箍,束著長發,
桌邊放著一對彎成半月形的虎頭戒刀。他身旁是個五十來歲的婦人,
頭發發白,滿臉晦氣之色,身畔放的是一柄兩尺來長的短刀。再過去
是一僧一道,僧人身披血也似紅的僧衣,身邊放著一缽一鈸,均是純
鋼所鑄,鋼鈸的邊緣鋒銳異常,顯是一件厲害武器﹔那道人身材高大
,長凳上放的是個八角狼牙錘,看上去斤兩不輕。道人右側的長凳上
箕踞著一個中年化子,頭頸和肩頭盤了兩條青蛇,蛇頭作三角之形,
長信伸縮不已。其余二人是一男一女,男的瞎了左眼,女的瞎了右眼
,兩人身邊各倚一條拐杖,杖身燦然發出黃澄澄之色,杖身甚粗,倘
若真是黃金所鑄,份量著實沉重,這一男一女都是四十來歲年紀,情
狀便是江湖上尋常的落魄男女,卻攜了如此貴重的拐杖,透著說不出
的詭異。只見那頭陀目露凶光,緩緩伸出雙手,握住了一對戒刀的刀
柄。那乞丐從頸中取下一條青蛇,盤在臂上,蛇頭對准了余滄海。那
和尚拿起了鋼鈸。那道人提起了狼牙錘。那中年婦人也將短刀拿在手
中。眼見各人便要同時進襲。

余滄海哈哈一笑,說道:“倚多為勝,原是邪魔外道的慣技,我余滄
海又有何懼?”那眇目男子忽道:“姓余的,我們并不想殺你。”那
眇目女子道:“不錯,你只須將《辟邪劍譜》乖乖交了出來,我們便
客客氣氣的放你走路。”

岳不群、令狐沖、林平之、岳靈珊等聽她突然提到《辟邪劍譜》,都
是一怔,沒料想到這七人圍住了余滄海,竟是要向他索取辟邪劍譜。
四人你向我瞧一眼,我向你瞧一眼,均想:“難道這部《辟邪劍譜》
當真是落在余滄海手中?”那中年婦人冷冷的道:“跟這矮子多說甚
么,先宰了他,再搜他身上。”眇目女子道:“說不定他藏在甚么隱
僻之處,宰了他而搜不到,豈不糟糕。”那中年婦女嘴巴一扁,道:
“搜不到便搜不到,也不見得有甚么糟糕。”她說話時含糊不清,大
為漏風,原來滿口牙齒已落了大半。眇目女子道:“姓余的,我勸你
好好的獻了出來。這部劍譜又不是你的,在你手中已有這許多日子,
你讀也讀熟了,背也背得出了,死死的霸著,又有何用?”

余滄海一言不發,氣凝丹田,全神貫注。便在此時,忽聽得門外有人
哈哈哈的笑了几聲,走進一個眉花眼笑的人來。這人身穿繭綢長袍,
頭頂半禿,一部黑須,肥肥胖胖,滿臉紅光,神情十分和藹可親,左
手拿著個翡翠鼻煙壺,右手則是一柄尺來長的折扇,衣飾華貴,是個
富商模樣。他進店后見到眾人,怔了一怔,笑容立斂,但立即哈哈哈
的笑了起來,拱手道:“幸會,幸會!想不到當世的英雄好漢,都聚
集到這里了。當真是三生有幸。”

這人向余滄海道:“甚么好風把青城派余觀主吹到河南來啊?久聞青
城派‘松風劍法’是武林中一絕,今日咱們多半可以大開眼界了。”
余滄海全神運功,不加理睬。這人向眇目的男女拱手笑道:“好久沒
見‘桐柏雙奇’在江湖上行走了,這几年可發了大財哪。”那眇目男
子微微一笑,說道:“哪里有游大老板發的財大。”這人哈哈哈連笑
三聲,道:“兄弟是空場面,左手來,右手去,單是兄弟的外號,便
可知兄弟只不過面子上好看,內里卻空虛得很。”

桃枝仙忍不住問道:“你的外號叫甚么?”那人向桃枝仙瞧去,見桃
谷六仙形貌奇特,卻認不出他六人的來歷,嘻嘻一笑,道:“兄弟有
個難聽的外號,叫作‘滑不留手’,大家說兄弟愛結交朋友。為了朋
友,兄弟是千金立盡,毫不吝惜,雖然賺得錢多,金銀卻是在手里留
不住的。”那眇目男子道:“這位游朋友,好像另外還有一個外號。
”游迅笑道:“是么?兄弟怎地不知?”

突然間有個冷冷的聲音說道:“油浸泥鰍,滑不留手。”聲音漏風,
自是那少了一半牙齒的婦人在說話了。桃花仙叫道:“不得了,了不
得,泥鰍已是滑溜之極,再用油來一浸,又有誰能抓得它住?”

游迅笑道:“這是江湖上朋友抬愛,稱贊兄弟的輕功造詣不差,好像
泥鰍一般敏捷,其實慚愧得緊,這一點微末功夫,實在不足挂齒。張
夫人,你老人家近來清健。”說著深深一揖。那老婦人張夫人白了他
一眼,喝道:“油腔滑調,給我走開些。”這游迅脾氣極好,一點也
不生氣,向那乞丐道:“雙龍神丐嚴兄,你那兩條青龍可越來越矯捷
活潑了。”那乞丐名叫嚴三星,外號本來叫作“雙蛇惡乞”,但游迅
卻隨口將他叫作“雙龍神丐”,嚴三星本來極為凶悍,一聽之下,臉
上也不由得露出了笑容。

游迅也認得長發頭陀仇松年,僧人西寶,道人玉靈,隨口捧了几句。
他嘻嘻哈哈,片刻之間,便將劍拔弩張的局面弄得和緩了好多。忽聽
得桃葉仙叫道:“喂,油浸泥鰍,你卻怎地不贊我六兄弟武功高強,
本事了得?”游迅笑道:“這個……這個自然要贊的……”豈知他一
句話沒說完,雙手雙腳已被桃根、桃干、桃枝、桃葉四仙抓在手中,
將他提了起來,卻沒使勁拉扯。

游迅急忙贊道:“好功夫,好本事,如此武功,古今罕有!”桃谷四
仙聽得游迅接連大贊三句,自不愿便將他撕成了四塊。桃根仙、桃枝
仙齊聲問道:“怎見得我們的武功古今罕有?”游迅道:“兄弟的外
號叫作‘滑不留手’,老實說,本來是誰也抓不到兄弟的。可是四位
一伸手,便將兄弟手到擒來,一點不滑,一點不溜,四位手上功夫之
厲害,當真是古往今來,罕見罕聞。兄弟此后行走江湖,定要將六位
高人的名號到處宣揚,以便武林中個個知道世上有如此了不起的人物
。”桃根仙等大喜,當即將他放下。

張夫人冷冷的道:“滑不留手,名不虛傳。這一回,豈不是又叫人抓
住再放了?”游迅道:“這是六位高人的武功太過了得,令人大為敬
仰,只可惜兄弟孤陋寡聞,不知六位前輩名號如何稱呼?”桃根仙道
:“我們兄弟六人,名叫‘桃谷六仙’。我是桃根仙,他是桃干仙。
”將六兄弟的名號逐一說了。游迅拍手道:“妙極,妙極。這‘仙’
之一字,和六位的武功再配合沒有,若非如此神乎其技、超凡入聖的
功夫,哪有資格稱到這一個‘仙’字?”桃谷六仙大喜,齊道:“你
這人有腦筋,有眼光,是個大大的好人。”
張夫人瞪視余滄海,喝道:“那《辟邪劍譜》,你到底交不交出來?
”余滄海仍不理會。游迅說道:“啊喲,你們在爭《辟邪劍譜》?據
我所知,這劍譜可不在余觀主手中啊。”張夫人問道:“那你知道是
在誰的手中?”游迅道:“此人大大的有名,說將出來,只怕嚇壞了
你。”頭陀仇松年大聲喝道:“快說!你倘若不知,便走開些,別在
這里礙手礙腳!”游迅笑道:“這位師父遮莫多吃了些燒豬烤羊,偌
大火氣。兄弟武功平平,消息卻十分靈通。江湖上有甚么秘密訊息,
要瞞過兄弟的千里眼、順風耳,可不大容易。”

桐柏雙奇、張夫人等均知此言倒是不假,這游迅好管閑事,無孔不入
,武林中有甚么他所不知道的事確實不多,當即齊聲道:“你賣甚么
關子?《辟邪劍譜》到底是在誰的手中?”游迅笑嘻嘻的道:“各位
知道兄弟的外號叫作‘滑不留手’,錢財左手來,右手去,這几天實
在窮得要命。各位都是大財主,拔一根寒毛,也比兄弟的腿子粗。兄
弟好容易得到一個要緊消息,當真是千載難逢的良機。常言道得好,
寶劍贈烈士,紅粉贈佳人,好消息嘛,自當賣給財主。兄弟所賣的不
是關子,而是消息。”

張夫人道:“好,咱們先把余滄海殺了,再逼這游泥鰍說話。動手!
”她“動手”二字一出口,只聽得叮叮當當几下兵刃迅速之極的相交
。張夫人等七人一齊離開了長凳,各挺兵刃和余滄海拆了几招。七人
一擊即退,仍團團的將余滄海圍住。只見西寶和尚與頭陀仇松年腿上
鮮血直流,余滄海長劍交在左手,右肩上道袍破碎,不知是誰給重重
的擊中了一下。張夫人叫道:“再來!”七人又是一齊攻上,叮叮當
當的響了一陣,七人又再后退,仍是將余滄海圍在垓心。只見張夫人
臉上中劍,左邊自眉心至下頦,划了一道長長的口子。余滄海左臂上
卻被砍了一刀,左手已無法使劍,將長劍又再交到右手。玉靈道人一
揚狼牙錘,朗聲說道:“余觀主,咱二人是三清一派,勸你投降了罷
!”余滄海哼了一聲,低聲咒罵。

張夫人也不去抹臉上的鮮血,提起短刀,對准了余滄海,叫道:“再
……”張夫人一個“上”字尚未出口,忽聽得有人喝道:“且慢!”
一人几步搶進圈中,站在余滄海身邊,說道:“各位以七對一,未免
太不公平,何況那位游老板說過,《辟邪劍譜》確是不在余滄海手中
。”這人正是林平之。他自見到余滄海后,目光始終沒離開過他片刻
,眼見他雙臂受傷,張夫人等七人這次再行攻上,定然將他亂刀分尸
,自己與這人仇深似海,非得手刃此獠不可,決不容旁人將他殺了,
當即挺身而出。

張夫人厲聲問道:“你是甚么人?要陪他送死不成?”林平之道:“
陪他送死倒不想。我見這事太過不平,要出來說句公道話。大家不要
打了罷。”仇松年道:“將這小子一起宰了。”玉靈道人道:“你是
誰?如此膽大妄為,替人強行出頭。”林平之道:“在下華山派林平
之……”

桐柏雙奇、雙蛇惡乞、張夫人等齊聲叫道:“你是華山派的?令狐公
子呢?”令狐沖抱拳道:“在下令狐沖,山野少年,怎稱得上‘公子
’二字?各位識得我的一個朋友么?”一路之上,許多高人奇士對他
尊敬討好,都說是由于他的一個朋友之故,令狐沖始終猜想不出,到
底甚么時候交上了這樣一位神通廣大的朋友,聽這七人如此說,料想
又是沖著這位神奇朋友而賣他面子了。

果然張夫人等七人一齊轉身,向令狐沖恭恭敬敬的行禮。玉靈道人說
道:“我們七人得到訊息,日夜不停的趕來,便是要想一識尊范。得
在此處拜見,正是好極了。”余滄海受傷著實不輕,眼見挺身而出替
他解圍的居然是林平之,不禁大是奇怪,但隨即便明白了他的用意,
見圍住自己的七人都在跟令狐沖說話,此時不走,更待何時,他腿上
并未受傷,突然倒縱而出,搶入小飯店后進,從后門飛也似的走了。

嚴三星和仇松年齊聲呼叫,卻顯然已追趕不及。“滑不留手”游迅走
到令狐沖面前,笑道:“兄弟從東方來,聽得不少江湖朋友提到令狐
公子的大名,心下好生仰慕。兄弟得知几十位教主、幫主、洞主、島
主要在五霸岡上和公子相會,這就忙不迭的趕來湊熱鬧,想不到運氣
真好,卻搶先見到了公子。放心,不要緊,這次帶到五霸岡上的靈丹
妙藥,沒一百種也有九十九種,公子所患的小小疾患,何足道哉,何
足道哉!哈哈哈,很好,很好。”拉住了令狐沖的手連連搖晃,顯得
親熱無比。

令狐沖吃了一驚,問道:“甚么數十位教主、幫主、洞主、島主?又
是甚么一百種靈丹妙藥?在下可全不明白了。”游迅笑道:“令狐公
子不必過慮,這中間的原由,兄弟便有天大膽子,也不敢信口亂說。
公子爺盡管放心,哈哈哈,兄弟要是胡說八道,就算公子爺不會見怪
,落在旁人耳中,姓游的有几個腦袋?游迅再滑上十倍,這腦袋瓜子
終于也非給人揪下來不可。”

張夫人陰沉沉的道:“你說不敢胡說八道,卻又盡提這事作甚?五霸
岡上有甚么動靜,待會令狐公子自能親眼見到,又何必要你先來多嘴
?我問你,那《辟邪劍譜》,到底是在誰的手里?”

游迅佯作沒聽見,轉頭向著岳不群夫婦,笑嘻嘻的道:“在下一進門
來,見到兩位,心中一直嘀咕:這位相公跟這位夫人相貌清雅,氣度
不凡,卻是那兩位了不起的武林高人?兩位跟令狐公子在一起,那必
是華山派掌門、大名鼎鼎的‘君子劍’岳先生夫婦了。”

岳不群微微一笑,說道:“不敢。”游迅道:“常言道:有眼不識泰
山。小人今日是有眼不識華山。最近岳先生一劍刺瞎一十五名強敵,
當真名震江湖,小人佩服得五體投地。好劍法!好劍法!”他說得真
切,如曾親眼目睹一般。岳不群哼了聲,臉上閃過了一陣陰云。游迅
又道:“岳夫人寧女俠……”張夫人喝道:“你□里□唆的,有個完
沒有?快說!是誰得了《辟邪劍譜》?”她聽到岳不群夫婦的名字,
竟似渾不在意下。

游迅笑嘻嘻的伸出手來,說道:“給一百兩銀子,我便說給你聽。”
張夫人啊的一聲,道:“你前世就沒見過銀子?甚么都是要錢,要錢
,要錢!”桐柏雙奇的眇目男子從懷中取出一錠銀子,向游迅投了過
去,道:“一百兩只多不少,快說!”游迅接過銀子,在手中掂了掂
,說道:“這就多謝了。來,咱們到外邊去,我跟你說。”那眇目男
子道:“為甚么到外邊去?你就在這里說好了,好讓大家聽聽。”眾
人齊道:“是啊,是啊!干么鬼鬼祟祟的?”游迅連連搖頭,說道:
“不成,不成!我要一百兩銀子,是每人一百兩,可不是將這個大消
息只賣一百兩銀子。如此大賤賣,世上焉有此理?”

那眇目男子右手一擺,仇松年、張夫人、嚴三星、西寶僧等都圍將上
來,霎時間將他圍在垓心,便如適才對付余滄海一般。張夫人冷冷的
道:“這人號稱滑不留手,對付他可不能用手,大家使兵刃。”玉靈
道人提起八角狼牙錘,在空中呼的一聲響,划了個圈子,說道:“不
錯,瞧他的腦袋是不是滑不留錘。”眾人瞧瞧他錘上的狼牙尖銳鋒利
,閃閃生光,再瞧瞧游迅的腦袋細皮白肉、油滋烏亮,都覺他的腦袋
不見得前程遠大。

游迅道:“令狐公子,適才貴派一位少年朋友,片言為余觀主解圍,
公子卻何以對游某人身遭大難,猶似不聞不見?”令狐沖道:“你如
不說《辟邪劍譜》的所在,在下也只好插手要對老兄不大客氣了。”
說到這里,心中一酸,情不自禁的向岳靈珊瞧了一眼,心想:“連你
,也冤枉我取了小林子的劍譜。”張夫人等七人齊聲歡呼,叫道:“
妙極,妙極!請令狐公子出手。”

游迅嘆了口氣,道:“好,我說就是,你們各歸各位啊,圍著我干甚
么?”張夫人道:“對付滑不留手,只好加倍小心些。”游迅嘆道:
“這叫做自作孽,不可活。我游迅為甚么不等在五霸岡上看熱鬧,卻
自己到這里送死?”張夫人道:“你到底說不說?”游迅道:“我說
,我說,我為甚么不說?咦,東方教主,你老人家怎地大駕光臨?”
他最后這兩句說得聲音極響,同時目光向著店外西首直瞪,臉上充滿
了不勝駭異之情。

眾人一驚之下,都順著他眼光向西瞧去,只見長街上一人慢慢走近,
手中提了一只菜簍子,乃是個市井菜販,怎么會是威震天下的東方不
敗東方教主?眾人回過頭來,游迅卻已不知去向,這才知道是上了他
的大當。張夫人、仇松年、玉靈道人都破口大罵起來,情知他輕功了
得,為人又精靈之極,既已脫身,就再難捉得他住。

令狐沖大聲道:“原來那《辟邪劍譜》是游迅得了去,真料不到是在
他手中。”眾人齊問:“當真?是在游迅手中?”令狐沖道:“那當
然是在他手中了,否則他為甚么堅不吐實,卻又拚命逃走?”他說得
聲音極響,到后來已感氣衰力竭。忽聽得游迅在門外大聲道:“令狐
公子,你干么要冤枉我?”隨即又走進門來。

張夫人等大喜,立即又將他圍住。玉靈道人笑道:“你中了令狐公子
的計也!”游迅愁眉苦臉,道:“不錯,不錯,倘若這句話傳將出去
,說道游迅得了《辟邪劍譜》,游某人今后哪里還有一天安寧的日子
好過?江湖之上,不知有多少人要找游某的麻煩。我便有三頭六臂,
那也抵擋不住。令狐公子,你當真了得,只一句話,便將滑不留手捉
了回來。”

令狐沖微微一笑,心道:“我有甚么了得?只不過我也曾給人這么冤
枉過而已。”不禁眼光又向岳靈珊瞧去。岳靈珊也正在瞧他。兩人目
光相接,都是臉上一紅,迅速轉開了頭。張夫人道:“游老兄,剛才
你是去將《辟邪劍譜》藏了起來,免得給我們搜到,是不是?”游迅
叫道:“苦也,苦也!張夫人,你這么說,存心是要游迅的老命了。
各位請想,那《辟邪劍譜》若是在我手中,游迅必定使劍,而且一定
劍法極高,何以我身上一不帶劍,二不使劍,三來武功又是奇差呢?
”眾人一想,此言倒也不錯。

桃根仙道:“你得到《辟邪劍譜》,未必便有時候去學﹔就算學了,
也未必學得會。你身上沒帶劍,或許是給人偷了。”桃干仙道:“你
手中那柄扇子,便是一柄短劍,剛才你這么一指,就是《辟邪劍譜》
中的劍招。”桃枝仙道:“是啊,大家瞧,他折扇斜指,明是辟邪劍
法第五十九招‘指打奸邪’,劍尖指著誰,便是要取誰性命。”

這時游迅手中的折扇正好指著仇松年。這莽頭陀虎吼一聲,雙手戒刀
便向游迅砍過去。游迅身子一側,叫道:“他是說笑,喂!喂!喂!
你可別當真!”當當當當四聲響,仇松年左右雙刀各砍了兩刀,都給
游迅撥開。聽聲音,他那柄折扇果然是純鋼所鑄。他肥肥白白,一副
養尊處優的模樣,身法竟十分敏捷,而折扇輕輕一撥,仇松年的虎頭
彎刀便給蕩開在數尺之外,足見武功在那長發頭陀之上,只是身陷包
圍之中,不敢反擊而已。
桃花仙叫道:“這一招是辟邪劍法中第三十二招‘烏龜放屁’,嗯,
這一招架開一刀,是第二十五招‘甲魚翻身’。”令狐沖道:“游先
生,那《辟邪劍譜》倘若確實不是在你手中,那么是在誰的手中?”

張夫人、玉靈道人等都道:“是啊,快說。是在誰手中?”游迅哈哈
一笑,說道:“我所以不說,只是想多賣几千兩銀子,你們這等小氣
,定要省錢,好,我便說了,只不過你們聽在耳里,卻是痒在心里,
半點也無可奈何。那《辟邪劍譜》倘若為旁人所得,也還有几分指望
,現下偏偏是在這一位主兒手中,那就……那就……咳咳,這個……
”眾人屏息凝氣,聽他述說劍譜得主的名字。忽聽得馬蹄聲急,夾著
車聲轔轔,從街上疾馳而來,游迅乘機住口,側耳傾聽,道:“咦,
是誰來了?”玉靈道人道:“快說,是誰得到了劍譜?”游迅道:“
我當然是要說的,卻又何必性急?”

只聽車馬之聲到得飯店之外,倏然而止,有個蒼老的聲音說道:“令
狐公子在這里嗎?敝幫派遣車馬,特來迎接大駕。”令狐沖急欲知道
《辟邪劍譜》的所在,以便消除師父、師娘、眾師弟、師妹對自己的
疑心,卻不答復外面的說話,繼續向游迅道:“有外人到來,快快說
罷!”游迅道:“公子鑒諒,有外人到來,這可不便說了。”

忽聽得街上馬蹄聲急,又有七八騎疾馳而至,來到店前,也即止住,
一個雄偉的聲音道:“黃老幫主,你是來迎接令狐公子的嗎?”那老
人道:“不錯。司馬島主怎地也來了?”那雄偉的聲音哼了一聲,接
著腳步聲沉重,一個魁梧之極的大漢走進店來,大聲道:“哪一位是
令狐公子?小人司馬大,前來迎接公子去五霸岡上和群雄相見。”

令狐沖只得拱手說道:“在下令狐沖,不敢勞動司馬島主大駕。”那
司馬島主道:“小人名叫司馬大,只因小人自幼生得身材高大,因此
父母給取了這一個名字。令狐公子叫我司馬大好了,要不然便叫阿大
,甚么島主不島主,阿大可不敢當。”令狐沖道:“不敢。”伸手向
著岳不群夫婦道:“這兩位是我師父、師娘。”司馬大抱拳道:“久
仰。”隨即轉過身來,說道:“小人迎接來遲,公子勿怪。”

岳不群身為華山派掌門二十余年,向來極受江湖中人敬重,可是這司
馬大以及張夫人、仇松年、玉靈道人等一干人,全都對令狐沖十分恭
敬,而對這位華山派掌門顯然絲毫不以為意,就算略有敬意,也完全
瞧在令狐沖臉上,這等神情流露得十分明顯。這比之當面斥罵,令他
尤為恚怒。但岳不群修養極好,沒顯出半分惱怒之色。

這時那姓黃的幫主也已走了進來。這人已有八十來歲年紀,一部白須
,直垂至胸,精神卻甚矍鑠。他向令狐沖微微彎腰,說道:“令狐公
子,小人幫中的兄弟們,就在左近一帶討口飯吃,這次沒好好接待公
子,當真罪該萬死。”岳不群心頭一震:“莫非是他?”他早知黃河
下游有個天河幫,幫主黃伯流是中原武林中的一位前輩耆宿,只是他
幫規松懈,幫中良莠不齊,作奸犯科之事所在難免,這天河幫的聲名
就不見得怎么高明。但天河幫人多勢眾,幫中好手也著實不少,是齊
魯豫鄂之間的一大幫會,難道眼前這個老兒,便是號令萬余幫眾的“
銀髯蛟”黃伯流?假若是他,又怎會對令狐沖這個初出道的少年如此
恭敬?

岳不群心中的疑團只存得片刻,便即打破,只聽雙蛇惡乞嚴三星道:
“銀髯老蛟,你是地頭蛇,對咱們這些外來朋友,可也得招呼招呼啊
。”這白須老者果然便是“銀髯蛟”黃伯流,他哈哈一笑,說道:“
若不是托了令狐公子的福,又怎請得動這許多位英雄好漢的大駕?眾
位來到豫東魯西,都是天河幫的嘉賓,那自然是要接待的。五霸岡上
敝幫已備了酒席,令狐公子和眾位朋友這就動身如何?”

令狐沖見小小一間飯店之中擠滿了人,這般聲音嘈雜,游迅決不會吐
露機密,好在適才大家這么一鬧,師父、師妹他們對自己的懷疑之意
當會大減,日后終于會水落石出,倒也不急欲洗刷,便向岳不群道:
“師父,咱們去不去?請你示下。”岳不群心想:“聚集在五霸岡上
的,顯然沒一個正派之士,如何可跟他們混在一起?這些人頗似欲以
恭謹之禮,誘引沖兒入伙。衡山派劉正風前車之轍,一與邪徒接近,
終不免身敗名裂。可是在眼前情勢之下,這‘不去’二字,又如何說
得出口?”

游迅道:“岳先生,此刻五霸岡上可熱鬧得緊哩!好多位洞主、島主
,都是十几年、二三十年沒在江湖上露臉了。大伙兒都是為令狐公子
而來。你調教了這樣一位文武全才、英雄了得的少俠出來,岳先生當
真臉上大有光彩。那五霸岡嗎,當然是要去的。”岳先生大駕不去,
豈不叫眾人大為掃興?”岳不群尚未答話,司馬大和黃伯流二人已將
令狐沖半扶半抱的擁了出去,扶入一輛大車之中。仇松年、嚴三星、
桐柏雙奇、桃谷六仙等紛紛一擁而出。岳不群和夫人相對苦笑,均想
:“這一干人只是要沖兒去。咱們去不去,他們也不放在心上。”

岳靈珊甚是好奇,說道:“爹,咱們也瞧瞧去,看那些怪人跟大師哥
到底在要些甚么花樣。”她想到那吃人肉的黑白雙熊,兀自心驚,但
想他們既沖著大師哥的面子放了自己,總不會再來咬自己的手指頭,
不過到得五霸岡上,可別離開爹爹太遠了。

岳不群點了點頭,走出門外,適才大嘔了一場,未進飲食,落足時竟
然虛飄飄的,真氣不純,不由得暗驚:“那五毒教藍鳳凰的毒藥當真
厲害。”

黃伯流和司馬大等眾人乘來許多馬匹,當下讓給岳不群、岳夫人、張
夫人、仇松年、桃谷六仙等一干人乘坐。華山派的几名男弟子無馬可
騎,便與天河幫的幫眾、長鯨島司馬大島主的部屬一同步行,向五霸
岡進發。
令狐沖聽他如此亂罵,覺得此人性子太也暴躁,但見他臉色慘淡,胸
口不住起伏,顯是對自己傷勢關切之極,心下又覺歉仄,說道:“平
前輩,藍教主也是一番好意......”平一指道:“好意,好意!哼,
天下庸醫殺人,又有那一個不是好意?你質不知道,每天庸醫害死的
人數,比江湖上死于刀下的人可多得多了?”令狐沖道:“這也大有
可能。”平一指道:“什麼大有可能?確確實實是如此。我平一指醫
過的人,她藍鳳凰憑什麼又來加一把手?你此刻血中含有劇毒,若要
一一化解,便和那七道真氣大起激撞,只怕三個時辰之內便送了你性
命。”

令狐沖心想:“我血中含有劇毒,倒不一定是飲了那五仙酒之故。藍
教主和那四名苗女給我注血,用的是她們身上之血。這些人日夕和奇
毒之物為伍,飲食中也含有毒物,血中不免有毒,只是她們長期習慣
了,不傷身體。這事可不能和平前輩說,否則他脾氣更大了。”說道
:“醫道藥理,精微深奧,原非常人所能通解。”

平一指嘆了口氣道:“倘若只不過是誤服補藥,大量失血,誤飲藥酒
,我還是有辦法可治。這第四個大變,卻當真令我束手無策了。唉,
都是你自己不好!”令狐沖道:“是,都是我自己不好。”平一指道
:“這數日之中,你何以心灰意懶,不想再活?到底受了什麼重大委
曲?上次在朱仙鎮我跟你搭脈,察覺你傷勢雖重,病況雖奇,但你心
脈旺盛,有一股勃勃生機。我先延你百日之命,然后在這百日之中,
無論如何要設法治愈你的怪病。當時我並無十足把握,也不忙給你明
言,可是現下卻連這一股生機也沒有了,卻是何故?”

聽他問及此事,令狐沖不由得悲從中來,心想:“先前師父疑心我吞
沒小林子的辟邪劍譜,那也沒什麼,大丈夫心中無愧,此事總有水落
石出之時,可是......可是連小師妹竟也對我起疑,為了小林子,心
中竟將我糟蹋得一錢不值,那我活在世上,更有什麼樂趣?”

平一指不等他回答,接著道:“搭你脈象,這又是情孽縈纏。其實天
下女子言語無味,面目可憎,最好是遠而避之,真正無法躲避,才只
有極力容忍,虛與委蛇。你怎地如此想不通,反而對她們日夜想念?
這可大大的不是了。雖然,雖然那......唉,可不知如何說起?”說
著連連搖頭。

令狐沖心想:“你的夫人固然言語無味,面目可憎,但天下女子卻並
非個個如此。你以己之妻將天下女子一概論之,當真好笑。倘若小師
妹確是言語無味,面目可憎......”

桃花仙雙手拿了兩大碗酒,走到竹棚口,說道:“喂,平大夫,怎地
還沒治好?”平一指臉一沉,道:“治不好的了!”桃花仙一怔:“
治不好,那你怎麼辦?”轉頭向令狐沖道:“不如出來喝碗酒吧。”
令狐沖道:“好!”平一指怒道:“不許去!”桃花仙嚇了一跳,轉
身便走,兩碗酒潑得滿地都是。

平一指道:“令狐公子,你這傷勢要徹底治好,就算大羅金仙,只怕
也是難以辦到,但要延得數月以至數年之命,也未始不能。可是必須
聽我的話,第一須得戒酒;第二必須收拾起心猿意馬,女色更是萬萬
沾染不得,別說沾染不得,連想也不能想;第三不能和人動武。這戒
酒、戒色、戒斗三件事若能做到,那麼或許能多活一二年。”

令狐沖哈哈大笑。平一指怒道:“有什麼可笑?”令狐沖道:“人生
在世,會當暢情適意,連酒也不能喝,女人不能想,人家欺負到頭上
不能還手,還做什麼人?不如及早死了,來得爽快。”平一指厲聲道
:“我一定要你戒,否則我治不好你的病,豈不名聲掃地?”

令狐沖伸出手去,按住他右手手背,說道:“平前輩,你一番美意,
晚輩感激不盡。只是生死有命,前輩醫道雖精,也難救必死之人,治
不好我的病,于前輩名聲絲毫無損。”

豁喇一聲,又有一人探頭進來,卻是桃根仙,大聲道:“令狐沖,你
的病治好了嗎?”令狐沖道:“平大夫醫道精妙,已給我治好了。”
桃根仙道:“妙極,妙極。”進來拉住他袖子,說道:“喝酒去,喝
酒去!”令狐沖向平一指深深一揖,道:“多謝前輩費心。”

平一指也不還禮,口中低聲喃喃自語。

桃根仙道:“我原說一定治得好的。他是‘殺人名醫’,他醫好一人
,要殺一人,倘若醫不好一人,那又怎麼辦,豈不是搞不明白了?”
令狐沖笑道:“胡說八道!”兩人手臂相挽,走出草棚。

四下群豪里聚集轟飲。令狐沖一路走過去,有人斟酒過來,便即酒到
杯干。

群豪見他意興遄飛,放量喝酒,談笑風生,心下無不歡喜,都道:“
令狐公子果然是豪氣干雲,令人心折。”

令狐沖接著連喝了十來碗酒,忽然想起平一指來,斟了一大碗酒,口
中大聲唱歌:“今朝有酒今朝醉......”走進竹棚,說道:“平前輩
,我敬你一碗酒。”

燭光搖幌之下,只見平一指神色大變。令狐沖一驚,酒意登時醒了三
分。細看他時,本來的一頭烏發竟已變得雪白,臉上更是皺紋深陷,
幾個時辰之中,恰似老了一二十年。只聽他喃喃說道:“議好一人,
要殺一人,醫不好人,我怎麼辦?”

令狐沖熱血上涌,大聲道:“令狐沖一條命又值得什麼?前輩何必老
是挂在心上?”

平一指道:“醫不好人,那便殺我自己,否則叫什麼’殺人名醫‘?
”突然站起身來,身子幌了幾幌,噴出幾口鮮血,撲地倒了。

令狐沖大驚,忙去扶他時,只覺他呼吸已停,竟然死了。令狐沖將他
抱起,不知如何是好。耳聽得竹棚外轟飲之聲漸低,心下一片凄涼。
悄立良久,不禁掉下淚來。平一指的屍身在手中越來越重,無力再抱
,于是輕輕放在地下。

忽見一人悄步走進草棚,低聲道:“令狐公子!”令狐沖見是祖千秋
,凄然道:“祖前輩,平大夫死了。”祖千秋對這事竟不怎麼在意,
低聲說道:“令狐公子,我求你一件事。倘若有人問起,請你說從來
沒見過祖千秋之面,好不好”令狐沖一怔,問道:“那為什麼?”祖
千秋道:“也沒什麼,只不過......只不過......咳,再見,再見。


他前腳走出竹棚,跟著便走進一人,卻是司馬大,向令狐沖道:“令
狐公子,在下有個不大說得出口的......不大說得出的這個......倘
若有人問起,有那些人在五霸岡上聚會,請公子別提在下的名字,那
就感激不盡。”令狐沖道:“是。這卻是為何?”司馬大神色忸怩,
便如孩童做錯了事,忽然給人捉住一般,囁嚅道:“這個......這個
......”

令狐沖道:“令狐沖既然不配做閣下的朋友,自是從此不敢高攀的了
。”司馬大臉色一變,突然雙膝一屈,拜了下去,說道:“公子說這
等話,可坑殺俺了。俺求你別提來到五霸岡上的事,只是為免得惹人
生氣,公子忽然見疑,俺剛才說過的話,只當是司馬大放屁。”令狐
沖忙伸手扶起,道:“司馬島主何以行此大禮?請問島主,你到五霸
岡上見我,何以會令人生氣?此人既對令狐沖如此痛恨,盡管沖著在
下一人來好了......”司馬大連連搖手,微笑道:“公子越說越不成
話了。這人對公子疼愛還來不及,那里有什麼痛恨之理?唉,小人粗
胚一個,實在不會說話,再見,再見。總而言之,司馬大交了你這個
朋友,以后你有什麼差遣,只須傳個訊來,火里水里去,司馬大只要
皺一皺眉,祖宗十八代都是烏龜王八蛋。”說著一拍胸口,大踏步走
出草棚。

令狐沖好生奇怪,心想:“此人對我一片血誠,絕無可疑。卻何以他
上五霸岡來見我,會令人生氣?而生氣之人偏偏又不恨我,居然還對
我極好,天下那有這等怪事?倘若當真對我際好,這許多朋友跟我結
交,他該當喜歡才是。”突然想起一事,心道:“啊,是了,此人定
是正派中的前輩,對我甚為愛護,卻不喜歡我結交之下旁門左道之輩
。難道是風太師叔?其實象司馬島主這等人干脆爽快,什麼地方不好
?”

只聽得竹棚外一人輕輕咳嗽,低聲叫道:“令狐公子。”令狐沖聽得
是黃伯流的聲音,說道:“黃幫主,請進來。”黃伯流走進棚來,說
道:“令狐公子,有幾位朋友要俺向令狐公子轉言,他們身有急事,
須得立即趕回去料理,不及向公子親自告辭,請你原諒。”令狐沖道
:“不用客氣。”果然聽得棚外喧聲低沉,已走了不少人。

黃伯流吞吞吐吐的說道:“這件事,咳,當真是我們做得魯莽了,大
伙兒一來是好奇,二來是想獻殷勤,想不到......本來嘛,人家臉皮
子薄,不願張揚其事,我們這些莽漢粗人,誰都不懂。藍教主又是苗
家姑娘,這個......"

令狐沖聽他前言不對后語,半點摸不著頭腦,問道:“黃幫主是不是
要我不可對人提及五霸岡上之事?”黃伯流干笑幾聲,神色極是尷尬
,說道:“別人可以扺賴,黃伯流是賴不掉的了。天河幫在五霸岡上
款待公子,說什麼也只好承認。”令狐沖哼了一聲,道:“你請我喝
了一杯酒,也不見得是什麼十惡不赦的大罪。男子漢大丈夫,有什麼
賴不賴的?”

黃伯流忙陪笑道:“公子千萬不可多心。唉,老黃生就副茅包脾氣,
倘若事先問問俺兒媳婦,要不然問問俺孫女,也不會得罪了人家,自
家還不知道。唉,俺這粗人十七歲上就娶了媳婦,只怪俺媳婦命短,
死得太早,連累俺對女人家的心事摸不上半點兒。”

令狐沖心想:“怪不得師父說他們旁門左道,這人說話當真顛三倒
四。他請我喝酒,居然要問他兒媳婦、孫女兒,又怪他老婆死得太
早。”

黃伯流又道:“事已如此,也就是這樣了。公子,你說早就認得老
黃,跟我是幾十年的老朋友,好不好?啊,不對,就說和我已有八
九年交情,你十五六歲時就跟老黃一塊兒賭錢喝酒。”令狐沖笑道
:“在下六歲那一年,就跟你賭過(骨殳)子,喝過老酒,你怎地
忘了?到今日可不是整整二十年的交情?”

黃伯流一怔,隨即明白他說的乃是反話,苦笑道:“公子恁地說,自
然是再好不過。只是......只是黃某二十年前打家劫舍,做的都是見
不得人的勾當,公子又怎會跟俺交朋友?嘿嘿......這個......”令
狐沖道:“黃幫主直承其事,足見光明磊落,在下非在二十年前交上
你這位朋友不可!”黃伯流大喜,大聲道:“好好,咱們是二十年前
的朋友。”回頭一望,放低聲音說道:“公子保重,你良心好,眼前
雖然有病,終能治好,何況聖......聖......神通廣大......啊喲!
”大叫一聲,轉頭便走。

令狐沖心道:“什麼聖......聖......神通廣大?當真莫名其妙。”
只聽得馬蹄聲漸漸遠去,喧嘩聲盡數止歇。他向平一指的屍體呆望半
晌,走出棚來,猛地里吃了一驚,岡上靜悄悄地,竟無一個人影。他
本來只道群豪就算不再鬧酒,又有人離岡他去,卻也不會片刻間便走
得干干凈凈。他提高嗓子叫道:“師父,師娘!”卻無人答應。他再
叫:“二師弟,三師弟,小師妹!”仍然無人答應。

眉月斜照,微風不起,偌大一座五霸岡上,竟便只他一人。眼見滿地
都是酒壺、碗碟,此外帽子、披風、外衣、衣帶等四下散置,群豪去
得匆匆,連東西也不及收拾。他更加奇怪:“他們走得如此倉促,倒
似有什麼洪水猛獸突然掩來,非趕快逃走不可。這些漢子本來似乎都
是天不怕、地不怕,忽然間變得膽小異常,當真令人難以索解。師父
、師娘、小師妹他們,卻又到那里去了?要是此間真有什麼凶險,怎
地又不招呼我一聲?”

驀然間心中一陣凄涼,只覺得天地雖大,卻無一人關心自己的安危,
便在不久之前,有這許多人兢向他結納討好,此刻雖以師父、師娘之
親,也對他棄之如遺。

心口一酸,體內幾道真氣便涌將上來,身子幌了幌,一交摔倒。掙扎
著要想爬起,呻吟了幾聲,半點使不出力道。他閉目養神,休息片刻
,第二次又再支撐著想要爬起身來,不料這一次使力太大,耳中嗡的
一聲,眼前一黑,便即暈去。

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迷迷糊糊中聽到幾下柔和的琴聲,神智漸復,
琴聲優雅緩慢,入耳之后,激蕩的心情便即平復,正是洛陽城那位婆
婆所彈的“清心普善咒”。令狐沖恍如漂流于茫茫大海之中,忽然見
到一座小島,精神一振,便即站起,聽琴聲是從草棚中傳出,當下一
步一步的走過去,見草棚之門已然掩上。

他走到草棚前六七步處便即止步,心想:“聽這琴聲,正是洛陽城綠
竹巷中那位婆婆到了。在洛陽之時,她不願我見她面目,此刻我若不
得她許可,如何可以貿然推門進去?”當下躬身說道:“令狐沖參見
前輩。”

琴聲丁東丁東的響了幾下,曳然而止。令狐沖只覺這琴聲中似乎充滿
了慰撫之意,聽來說不出的舒服,明白世上畢竟還有一人關懷自己,
感激之情霎時充滿胸臆。

忽聽得遠處有人說道:“有人彈琴!那些旁門左道的邪賊還沒走光。”

又聽得一個十分宏亮的聲音說道:“這些妖邪淫魔居然敢到河南來撒
野,還把咱們瞧在眼里麼?”他說到這里,更提高嗓子,喝道:“是
那些混帳王八羔子,在五霸岡上胡鬧,通統給我報上名來!”他中氣
充沛,聲震四野,極具威勢。

令狐沖心道:“難怪司馬大、黃伯流、。祖千秋他們嚇得立時逃走,
確是有正派中的高手前來挑戰。”隱隱覺得,司馬大、黃伯流等人忽
然溜得一干二凈,未免太沒男子漢氣概,但來者既能震懾群豪,自必
是武功異常高超的前輩,心想:“他們問起我來,倒是難以對答,不
如避一避的為是。”當即走到草棚之后,又想:“棚中那位老婆婆,
料他們也不會和她為難。”這時棚中琴聲也已止歇。

腳步聲響,三個人走上岡來。三人上得岡后,都是“咦”的一聲,顯
是對岡上寂靜無人的情景大為詫異。

那聲音宏亮的人道:“王八羔子們都到那里去了?”一個細聲細氣的
人道:“他們聽說少林派的二大高手上來除奸驅魔,自然都挾了尾巴
逃走了。”另一人笑道:“好說,好說!那多半是仗了昆侖派譚兄的
聲威。”三人齊聲大笑。

令狐沖心道:“原來兩個是少林派的,一個是昆侖派的。少林派自唐
初以來,向是武林領袖,單是少林一派,聲威便比我五岳劍派聯盟為
高,實力恐亦較強。少林派掌門人方証大師更是武林中眾所欽佩。師
父常說昆侖派劍法獨樹一幟,兼具沉雄輕靈之長。這兩派聯手,卻是
利害,多半他們三人只是前鋒,后面還有大援。可是師父、師娘卻又
何必避開?”轉念一想,便即明白:“是了,我師父是名門正派的掌
門人,和黃伯流這些名聲不佳之人混在一起,見到少林、昆侖的高手
,未免尷尬。”

只聽那昆侖派姓譚的說到:“適才還聽得岡上有彈琴之聲,那人卻又
躲到那里去了?辛兄、易兄,這中間只怕另有古怪。”那聲音宏大的
人道:“正是,還是譚兄細心,咱們搜上一搜,揪他出來。”另一人
道:“辛師哥,我到草棚中去瞧瞧。”令狐沖聽了這句話,知道這人
姓易,那聲音宏大之人姓辛,是他師兄。聽得那姓易的向草棚走去。

棚中一個清亮的女子聲音說道:“賤妾一人獨居,夤夜之間,男女不
便相見。”

那姓辛的道:“是個女的。”姓易的道:“剛才是你彈琴麼?”那婆
婆道:“正是。”那姓易的道:“你再彈幾下聽聽。”那婆婆道:“
素不相識,豈能逕為閣下撫琴?”姓易的道:“你說是孤身女子,半
夜三更的,卻在這五霸岡上干什麼?十之八九,便跟那些左道妖邪是
一路的。咱們進來搜了。”說著大踏步便向草棚門走去。

令狐沖從隱身處閃了出來,擋在草棚門口,喝道:“且住!”

那三人沒料到突然會有人閃出,都微微一驚,但見是個單身少年,亦
不以為意。那姓辛的大聲喝道:“少年是誰?鬼鬼祟祟的躲在黑處,
干什麼來著?”

令狐沖道:“在下華山派令狐沖,參見少林、昆侖派的前輩。”說著
向三人深深一揖。

那姓易的哼了一聲,道:“是華山派的?你到這里干什麼來啦?”令
狐沖見這姓易的身子倒不如何魁梧,只是胸口凸出,有如一鼓,無怪
說話聲音如此響亮。另一個中年漢子也和他穿著一式的醬色長袍,自
是他同門姓易之人。那昆侖派姓譚的背懸一劍,寬袍大袖,神態頗為
瀟洒。那姓易的不待他回答,又問:“你既是正派中弟子,怎地會在
五霸岡上?”

令狐沖先前聽他們王八羔子的亂罵,心頭早就有氣,這時更聽他言詞
頗不客氣,說道:“三位前輩也是正派中人,卻不也在五霸岡上?”
那姓譚的哈哈一笑,道:“說得好,你可知草棚中彈琴的女子,卻是
何人?”令狐沖道:“那是一位年高德劭、與世無爭的婆婆。”那姓
易的斥道:“胡說八道!聽這女子聲音,顯然年紀不大,什麼婆婆不
婆婆了?”令狐沖笑道:“這位婆婆說話聲音好聽,那有什麼希奇?
她的侄兒也比你要老上二三十歲,別說婆婆自己了。”姓易的道:
巫�開!我們自己進去瞧瞧。”

令狐沖雙手一伸,道:“婆婆說道,夤夜之間,男女不便相見。她跟
你們素不相識,沒來由的又見什麼?”

姓易的袖子一拂,一股勁力疾卷過來,令狐沖內力全失,毫無扺御之
能,撲地便倒。姓易的沒料到他竟全無武功,倒是一怔,冷笑道:“
你是華山弟子?只怕吹牛!”說著走向草棚。

令狐沖站起身來,臉上已被地下石子擦出了一條血痕,說道:“婆婆
不願跟你們相見,你怎可無禮?在洛陽城中,我曾跟婆婆說了好幾日
話,卻也沒見到她一面。”那姓易的道:“這小子,說話沒上沒下,
你再不讓開,是不是想再摔一大交?”令狐沖道:“少林派是武林中
聲望最高的名門大派,兩位定是少林派中的俗家高手。這位想來也必
是昆侖派中赫赫有名之輩,黑夜之中,卻來欺侮一個年老婆婆,豈不
教江湖上好漢笑話?”

那姓易的喝道:“偏有你這麼多廢話!”左手突出,拍的一聲,在令
狐沖左頰上重重打了一掌。

令狐沖內力雖失,但一見他右肩微沉,便知他左手要出掌打人,急忙
閃避,卻是腰腿不由使喚,這一掌終于無法避開,身子打了兩個轉,
眼前一黑,坐倒在地。

那姓辛的道:“易師弟,這人不會武功,不必跟他一般見識,妖邪之
徒早已逃光,咱們走吧!”那姓易的道:“魯豫之間的左道妖邪突然
都聚集在五霸岡上,頃刻間又散得干干凈凈。聚得固然古怪,散得也
是希奇。這件事非查個明白不可。在這草棚之中,多半能找到些端倪
。”說著,伸手便去推草棚門。

令狐沖站起身來,手中已然多了一柄長劍,說道:“易前輩,草棚中
這位婆婆于在下有恩,我只須有一口氣在,決不許你冒犯她老人家。


那姓易的哈哈大笑,問道:“你憑什麼?便憑手中這口長劍麼?”

令狐沖道:“晚輩武藝低微,怎能是少林高手之敵?只不過萬事抬不
過一個理字。你要進這草棚,先得殺了我。”
那姓辛的道:“易師弟,這小子倒挺有骨氣,是條漢子,由他去吧。
”那姓易的笑道:“聽說你華山派劍法頗有獨得之秘,還有什麼劍宗
、氣宗之分。你是劍宗呢,還是氣宗?又還是什麼屁宗?哈哈,哈哈
?”他這麼一笑,那姓辛的、姓譚的也跟著大笑起來。

令狐沖朗聲道:“恃強逞暴,叫什麼名門正派?你是少林派弟子?只
怕吹牛!”

那姓易的大怒,右掌一立,便要向令狐沖胸口拍去。眼見這一掌拍落
,令狐沖便要立斃當場,那姓辛的說道:“且住!令狐沖,若是名門
正派的弟子,便不能跟人動手嗎?”令狐沖道:“既是正派中人,每
次出手,總得說出個名堂。”

那姓易的緩緩伸出手掌,道:“我說一二三,數到三字,你再不讓開
,我便打斷你三根肋骨。一!”令狐沖微微一笑,說道:“打斷三根
肋骨,何足道哉!”那姓易的大聲數道:“二!”那姓辛的道:“小
朋友,我這位師弟,說過的話一定算數,你快快讓開吧。”

令狐沖微笑道:“我這張嘴巴,說過的話也一定算數。令狐沖既還沒
死,豈能讓你們對婆婆無禮?”說了這句后,知道那姓易的一掌便將
擊到,暗自嘆了口氣,將力道貫到右臂之上,但胸口登感劇痛,眼前
只見千千萬萬顆金星亂飛亂舞。

那姓易的喝道:“三!”左足踏上一步,眼見令狐沖背靠草棚板門,
嘴角微微冷笑,毫無讓開之意,右掌便即拍出。

令狐沖只感呼吸一窒,對方掌力已然襲體,手中長劍遞出,對準了他
掌心。這一劍方位時刻,拿捏得妙到顛毫,那姓易的右掌拍出,竟然
來不及縮手,嗤的一聲輕響,跟著“啊”的一聲大叫,長劍劍尖已從
他掌心直通而過。他急忙縮臂回掌,又是嗤的一聲,將手掌從劍鋒上
拔了出去。這一下受傷極重,他急忙躍退開數丈,左手從腰間拔出長
劍,驚怒交集,叫道:“賊小子裝傻,原來武功好得很啊。我...
...我跟你拼了。”

辛、易、譚三人都是使劍的好手,眼見令狐沖長劍一起,並未遞劍出
招,單是憑著方位和時刻的拿捏,即令對方手掌自行送到他劍尖之上
,劍法上的造詣,實已到了高明之極的境界。那姓易的雖氣惱之極,
卻也已不敢輕敵,左手持劍,刷刷刷連攻三劍,卻都是試敵的虛招,
每一招劍至中途,便即縮回。

那晚令狐沖在藥王廟外連傷一十五名好手的雙目,當時內力雖然亦已
失卻,終不如目前這般又連續受了幾次大損,幾乎抬臂舉劍亦已有所
不能。眼見年姓易的連發三下虛招,劍尖不絕顫抖,顯是少林派上乘
劍法,更不願與他為敵,說道:“在下絕無得罪三位前輩之意,只須
三位離此他去,在下......在下願意誠心賠罪。”

那姓易的哼了一聲,道:“此刻求饒,已然遲了。”長劍疾刺,直指
令狐沖的咽喉。

令狐沖行動不便,知道這一劍無可躲避,當即挺劍刺出,后發先至,
噗的一聲響,正中他左手手腕要穴。

那姓易的五指一張,長劍掉在地下。其時東方曙光已現,他眼見自己
手腕上鮮血一點點的滴在地下綠草之上,竟不信世間有這等事,過了
半晌,才長嘆一聲,調頭便走。

那姓辛的本就不想與華山派結仇,又見令狐沖這一劍精妙絕倫,自己
也決非對手,挂念師弟傷勢,叫道:“易師弟!”隨后趕去。

那姓譚的側目向令狐沖凝視片刻,問道:“閣下當真是華山弟子?”
令狐沖身子搖搖欲墜,道:“正是!”那姓譚的瞧出他已身受重傷,
雖然劍法精妙,但只須再挨得片刻,不用相攻,他自己便會支持不
住,眼前正有個大好便宜可撿,心想:“適才少林派的兩名高手一傷
一走,栽在華山派這少年手下。我如將他打倒,擒去少林寺,交給掌
門方丈發落,不但給了少林派一個極大人情,而且昆侖派在中原也大
大露臉。”當即踏上一步,微笑道:“少年,你劍法不錯,跟我比一
下拳掌上的功夫,你瞧如何?”

令狐沖一見他神情,便已測知他的心意,心想這人好生狡猾,比少林
派那姓易的更加可惡,挺劍便往他肩頭刺去。豈知劍到中途,手臂已
然無力,當的一聲響,長劍落地。那姓譚的大喜,呼的一掌,重重拍
正在狐沖胸口。令狐沖哇的一聲,噴出一大口鮮血。

兩人相距甚近,這口鮮血對準了這姓譚的,直噴在他臉上,更有數滴
濺入了他口中。那姓譚的嘴里嘗到一股血腥味,也不在意,深恐令狐
沖拾劍反擊,右掌一起,又欲拍出,突然間一陣昏暈,摔倒在地。

令狐沖見他忽在自己垂危之時摔倒,既感奇怪,又自慶幸,見他臉上
顯出一層黑氣,肌肉不住扭曲顫抖,模樣詭異可怖,說道:“你用錯
了真力,只好怪自己了!”

游目四顧,五霸岡上更五一個人影,樹梢百鳥聲喧,地下散滿了酒肴
兵刃,種種情狀,說不出的古怪。他伸袖抹拭口邊血跡,說道:“婆
婆,別來福體安康。”那婆婆道:“公子此刻不可勞神,請坐下休息
。”令狐沖確已全身更無半分力氣,當即依言坐下。

只聽得草棚內琴聲輕輕響起,宛如一股清泉在身上緩緩流過,又緩緩
注入了四肢百骸,令狐沖全身輕飄飄地,更無半分著力處,便似飄上
了雲端,置身于棉絮般的白雲之上。

過了良久良久,琴聲越來越低,終于細不可聞而止。令狐沖精神一振
,站起身來,深深一揖,說道:“多謝婆婆雅奏,晚輩大得補益。”
那婆婆道:“你舍命力抗強敵,讓我不致受辱于傖徒,該我謝你才是
。”令狐沖道:“婆婆說那里話來?此是晚輩義所當為。”

那婆婆半晌不語,琴上發出輕輕的仙翁、仙翁之聲,似是手撫琴弦,
暗自沉吟,有什麼事好生難以委決,過了一會,問道:“你....
..你這要上那里去?”

令狐沖登時胸口熱血上涌,只覺天地雖大,卻無容身之地,不由得連
聲咳嗽,好容易咳嗽止息,才道:“我......我無處可去。”

那婆婆道:“你不去尋你師父、師娘?不去尋你的師弟,師....
..師妹他們了?”令狐沖道:“他們......他們不知到那里
去了,我傷勢沉重,尋不著他們。就算尋著了,唉!”一聲長嘆,心
道:“就算尋著了,卻又怎地?他們也不要我了。”

那婆婆道:“你受傷不輕,何不去風物佳勝之處,登臨山水,以遣襟
懷?卻也強于徒自悲苦。”令狐沖哈哈一笑,說道:“婆婆說得是,
令狐沖于生死之事,本來也不怎麼放在心上。晚輩這就別過,下山游
玩去也!”說著向草棚一揖,轉身便走。

他走出三步,只聽那婆婆道:“你......你這便去了嗎?”令
狐沖站住了道:“是。”你婆婆道:“你傷勢不輕,孤身行走,旅途
之中,乏人照料,可不大妥當。”令狐沖聽得那婆婆言語之中頗為關
切,心頭又是一熱,說道:“多謝婆婆挂懷。我的傷是治不好的了,
早死遲死,死在那里,也沒多大分別。”

那婆婆道:“嗯,原來如此。只不過......只不過.....
.”隔了好一會,才道:“你走了之后,倘若那兩個少林派的惡徒又
來羅 ,卻不知如何是好?這昆侖派的譚迪人一時昏暈,醒來之后,
只怕又會找我的麻煩。”令狐沖道:“婆婆,你要去那里,我護送你
一程如何?”那婆婆道:“本來甚好,只是中間有個極大難處,生怕
連累了你。”令狐沖道:“令狐沖的性命是婆婆所救,那有什麼連累
不連累的?”那婆婆嘆了口氣,說道:“我有個厲害對頭,尋到洛陽
綠竹巷來跟我為難,我壁到了這里,但朝夕之間,他又會追蹤到來。
你傷勢未愈,不能跟他動手,我只想找個隱僻所在暫壁,等約齊了幫
手再跟他算帳。要你護送我吧,一來你身上有傷,二來你一個鮮龍活
跳的少年,陪著我這老太婆,豈不悶壞了你?”

令狐沖哈哈大笑,說道:“我道婆婆有什麼事難以委決,卻原來是如
此區區小事。你要去那里,我送你到那里便是,不論天涯海角,只要
我還沒死,總是護送婆婆前往。”那婆婆道:“如此生受你了。當真
是天涯海角,你都送我去?”語音中大有歡喜之意。令狐沖道:“不
錯,不論天涯海角,令狐沖都隨婆婆前往。”

那婆婆道:“這可另有一個難處。”令狐沖道:“卻是什麼?”那婆
婆道:“我的相貌十分丑陋,不管是誰見了,都會嚇壞了他,因此我
說什麼也不願給人見到。否則的話,剛才那三人要進草棚來,見他們
一見又有何妨?你得答應我一件事,不論在何等情景之下,都不許向
我看上一眼,不能瞧我的臉,不能瞧我的身子手足,也不能瞧我的衣
服鞋襪。”令狐沖道:“晚輩尊敬婆婆,感激婆婆對我關懷,至于婆
婆容貌如何,那有什麼干系?”

那婆婆道:“你既不能答應此事,那你便自行去吧。”令狐沖忙道:
“好,好!我答應就是,不論在何等情景之下,決不正眼向婆婆看上
一眼。”那婆婆道:“連我的背影也不許看。”令狐沖心想:“難道
連你的背影也丑陋不堪?世上最難看的背影,若非侏儒,便是駝背,
那也沒有什麼。我和你一同長途跋涉,連背影也不許看,只怕有些不
易。”

那婆婆聽他遲疑不答,問道:“你辦不到麼?”

令狐沖道:“辦得到,辦得到。要是我瞧了婆婆一眼,我剜了自己眼
睛。”

那婆婆道:“你可要記著才好。你先走,我跟在你后面。”

令狐沖道:“是!”邁步向岡下走去,之聽得腳步之事細碎,那婆婆
在后面跟了上來。走了數丈,你婆婆遞了一根樹枝過來,說道:“你
把這樹枝當作拐棍撐著走。”

令狐沖道:“是。”撐著樹枝,慢慢下岡。走了一程,忽然想起一事
,問道:“婆婆,那昆侖派這姓譚的,你知道他名字?”那婆婆道:
“嗯,這譚迪人是昆侖派第二代弟子中的好手,劍法上學到了他師父
的六七成功夫,比起他大師兄、二師兄來,卻還差得遠。那少林派的
大個子辛國粱,劍法還比他強些。”

令狐沖道:“原來那大喉嚨漢子叫做辛國粱,這人倒似乎還講道理。
”那婆婆道:“他師弟叫作易國梓,那就無賴得緊了。你這一下穿過
他右掌,一劍刺傷他左腕,這兩劍可帥得很哪。”令狐沖道:“那是
出于無奈,唉,這一下跟少林派結了粱子,可是后患無窮。”那婆婆
道:“少林派便怎樣?咱們未必便斗他們不過。我可沒想到那譚迪人
會用掌打你,更沒想到你會吐血。”令狐沖道:“婆婆,你瞧見了?
那譚迪人不知如何會突然暈倒?”那婆婆道:“你不知道麼?”藍鳳
凰和手下的四名苗女給你注血,她們日日夜夜跟毒物為伍,血中含毒
,那不用說了。那五仙酒更是劇毒無比。譚迪人口中濺到你的毒血,
自然扺受不住。“
令狐沖恍然大悟,”哦“了一聲,道:”我反而扺受得住,也真奇怪
。我跟那藍教主五冤無仇,不知她何以要下毒害我?“那婆婆說道:
”誰說她要害你了?她是對你一片好心,哼,妄想治你的傷來著。要
你血中有毒而你性命無礙,原是她五毒教的拿手好戲。“令狐沖道:
”是,我原想藍教主並無害我之意。平一指大夫說她的藥酒是大補之
物。“那婆婆道:”她當然不會害你,對你好也來不及呢。“令狐沖
微微一笑,又問:”不知那譚迪人會不會死?“那婆婆道:”那要瞧
他的功力如何了。不知有多少毒血濺入了他口中。“

令狐沖想起潭迪人中毒后臉上的神情,不由得打了個寒噤,又走出十
余丈,突然想起一事,叫道:“啊喲,婆婆,請你在這兒等我一等,
我得回上岡去。”那婆婆道:“干什麼?”令狐沖道:“平大夫的遺
體在岡上尚未掩埋。”那婆婆道:“不用回去啦,我已把他的屍體化
了,埋了。”令狐沖道:“啊,原來婆婆已將平大夫安葬了。”那婆
婆道:“也不是什麼安葬。我是用藥將他屍體化了。在那草棚之中,
難道叫我整晚對著一具屍首?平一指活的時候已沒什麼好看,變了屍
首,這副模樣,你自己想想吧。”

令狐沖“嗯”了一聲,只覺這位婆婆行事實在出人意表,平一指對自
己有恩,他身死之后,該當好好將他入土安葬才是,但這位婆婆卻用
藥化去他的屍體,越想越是不安,可是用藥化去屍體有什麼不對,卻
又說不上來。

行出數里,已到了岡下平陽之地。那婆婆道:“你張開手掌!”令狐
沖應道:“是!”心下奇怪,不知她又有什麼花樣,當即依言伸出手
掌,張了開來,只聽得噗的一聲輕響,一件細物從背后拋將過來,投
入掌中,乃是一顆黃色藥丸,約有小指頭大小。

那婆婆道:“你吞了下去,到那棵大樹下坐著歇歇。”令狐沖道:“
是。”將藥丸放入口中,吞了下去。那婆婆道:“我是要仗著你的神
妙劍法護送脫險,這才用藥物延你性命,免得你突然身死,我便少了
個護衛之人。可不是對你......對你有什麼好心,更不是想要
救你性命,你記住了。”

令狐沖又應了一聲,走到樹下,倚樹而坐,只覺丹田中一股熱氣暖烘
烘的涌將上來,似有無數精力送入全身各處臟腑經脈,尋思:“這顆
藥丸明明于我身子大有補益,那婆婆偏不承認對我有什麼好心,只說
不過是利用我而已。世上只有利用別人而不肯承認的,她卻為什麼要
說這等反話?”又想:“適才她將藥丸擲入我手掌,能使藥丸入掌而
不彈起,顯是使上了極高內功中的一股沉勁。她武功比我強得多,又
何必要我護衛?唉,她愛這麼說,我便聽她這麼辦就是。”

他坐得片刻,便站起身來,道:“咱們走吧。婆婆你累不累?”那婆
婆道:“我倦得緊,再歇一忽兒。”令狐沖道:“是。”心想:“上
了年紀之人,憑他多高的武功,精力總是不如少年。我只故自己,可
太不體恤婆婆了。”當下重行坐倒。

又過了好半晌,那婆婆才道:“走吧!”令狐沖應了,當先而行,那
婆婆跟在后面。

令狐沖服了藥丸,步履登覺輕快得多,依著那婆婆的指示,盡往荒僻
的小路上走。行了將近十里,山道漸覺崎嶇,行走時已有些氣喘。那
婆婆道:“我走得倦了,要歇一忽兒。”

令狐沖應道:“是。”坐了下來,心想:“聽她氣息沉穩,一點也不
累,明明是要我休息,卻說是她自己倦了。”

歇了一盞茶時分,起身又行,轉過一個山坳,忽聽得有人大聲說道:
“大伙兒趕緊吃飯,盡快離開這是非之地。”數十人齊聲答應。令狐
沖停住腳步,只見山澗邊的一片草地之上,數十條漢子圍坐著正自飲
食。便在此時,那些漢子也已見到了令狐沖,有人說道:“是令狐公
子!”令狐沖依稀認了出來,這些人昨晚都曾到過五霸岡上,正要出
聲招呼,突然之間,數十人鴉雀無聲,一齊瞪眼瞧著他身后。

這些人的臉色都古怪之極,有的顯然甚是驚懼,有的則是惶惑失措,
似乎驀地遇上了一件難以形容、無法應付的怪事一般。令狐沖一見這
等情狀,登時便想轉頭,瞧瞧自己身后到底有什麼事端,令得這數十
人在霎時之間便變得泥塑木雕一般,但立即驚覺:這些人所以如此,
是由于見到了那位婆婆,自己曾答應過她,決計不向她瞧上一眼。

他急忙扭過頭來,使力過巨,連頭頸也扭得痛了,好奇之心大起:“
為什麼他們一見婆婆,便這般驚惶?難道婆婆當真形相怪異之極,人
世所無?”

忽見一名漢子提起割肉的匕首,對準自己雙眼刺了兩下,登時鮮血長
流。令狐沖大吃一驚,叫道:“你干什麼?”那漢子大聲道:“小人
三天之前便瞎了眼睛,早已什麼東西也瞧不見。”又有兩名漢子拔出
短刀,自行刺瞎了雙眼,都道:“小人瞎眼已久,什麼都瞧不見了。
”令狐沖驚奇萬狀,眼見其余的漢子紛紛拔出匕首鐵錐之屬,要割自
己眼睛,忙叫:“喂,喂!且慢。有話好說,可不用刺瞎自己啊,那
......那到底是什麼緣故?”

一名漢子慘然道:“小人本想立誓,決不敢有半句多口,只是生怕難
以取信。”

令狐沖叫道:“婆婆,你救救他們,叫他們別刺瞎自己眼睛了。”

那婆婆道:“好,我信得過你們。東海中有座蟠龍島,可有人知道麼
?”一個老者道:“福建泉州東南五百多里海中,有座蟠龍島,聽說
人跡不至,極是荒涼。”那婆婆道:“正是這座小島,你們立即動身
,到蟠龍島上去玩玩吧。這一輩子也不用回中原來啦。”

數十名漢子齊聲答應,臉上均現喜色,說道:“咱們即刻便走。”有
人又道:“咱們一路之上,決不跟外人說半句話。”那婆婆冷冷的道
:“你們說不說話,關我什麼事?”那人道:“是,是!小人胡說八
道。”提起手來,在自己臉上用力擊打。那婆婆道:“去吧!”數十
名大漢發足狂奔。三名刺瞎了眼的漢子則由旁人攙扶,頃刻之間,走
得一個不剩。

令狐沖心下駭然:“這婆婆單憑一句話,便將他們發配去東海荒島,
一輩子不許回來。這些人反而歡天喜地,如得大赦,可真叫人不懂了
。”他默不作聲的行走,心頭思潮起伏,只覺身后跟隨著的那位婆婆
實是平生從所未聞的怪人,思忖:“只盼一路前去,別再遇見五霸岡
上的朋友。他們一番熱心,為治我的病而來,倘若給婆婆撞見了,不
是刺瞎雙目,便得罰去荒島充軍,豈不冤枉?這樣看來,黃幫主、司
馬島主、祖千秋要我說從來沒見過他們,五霸岡上群豪片刻間散得干
干凈凈,都是因為怕了這婆婆。她......她到底是怎麼一個可
怖的大魔頭?”想到此處,不由自主的連打兩個寒噤。

又行得七八里,忽聽得背后有人大聲叫道:“前面那人便是令狐沖。
”這人叫聲響亮之極,一聽便知是少林派那辛國梁到了。那婆婆道:
“我不想見他,你跟他敷衍一番。”令狐沖道:“是。”只聽得簌的
一聲響,聲旁灌木一陣搖幌,那婆婆鑽入了樹叢之中。

只聽辛國梁說道:“師叔,那令狐沖身上有傷,走不快的。”其時相
隔尚遠,但辛國梁的話聲實在太過響亮,雖是隨口一句話,令狐沖也
聽得清清楚楚,心道:“原來他還有個師叔同來。”當下索性不走,
坐在道旁相候。

過了一會,來路上腳步聲響,幾人快步走來,辛國梁和易國梓都在其
中,另有兩個僧人,一個中年漢子。兩個僧人一個年紀甚老,滿臉皺
紋,另一個三十來歲,手持方便鏟。

令狐沖站起身來,深深一揖,說道:“華山派晚輩令狐沖,參見少林
派諸位前輩,請教前輩上下怎生稱呼。”易國梓喝道:“小子...
...”那老僧道:“老衲法名方生。”那老僧一說話,易國梓立時
住口,但怒容滿臉,顯是對適才受挫之事氣憤已極。令狐沖躬身道:
“參見大師。”方生點了點頭,和顏悅色的道:“少俠不用多禮。尊
師岳先生可好?”

令狐沖初時聽到他們來勢洶洶的追到,心下甚是惴惴,待見方生和尚
說話神情是個有道高僧模樣,又知“方”字輩僧人是當今少林寺的第
一代人物,與方丈方証大師是師兄弟,料想他不會如易國梓這般蠻不
講理,心中登時一寬,恭恭敬敬的道:“多謝登時垂詢,敝業師安好
。”

方生道:“這四個都是我師侄。這僧人法名覺月,這是黃國柏師侄,
這是辛國梁師侄,這是易國梓師侄。辛易二人,你們曾會過面的。”
令狐沖道:“是。令狐沖參見四位前輩。晚輩身受重傷,行動不便,
禮數不周,請眾位前輩原諒。”易國梓哼了一聲,道:“你身受重
傷!”方生道:“你當真身上有傷?國梓,是你打傷他的嗎?”

令狐沖道:“一時誤會,算不了什麼。易前輩以袖風摔了晚輩一交,
又擊了晚輩一掌,好在晚輩一時也不會便死,大師卻也不用深責易前
輩了。”他一上來便說自己身受重傷,有將全部責任推在易國梓身上
,料想方生是位前輩高僧,決不能再容這四個師侄跟自己為難,又道
:“種種情事,辛前輩在五霸岡上都是親眼目睹。既是大師佛駕親臨
,晚輩已有了好大面子,決不在敝業師面前提起便是。大師放心,晚
輩雖然傷重難愈,此事卻不致引起五岳劍派和少林派的糾紛。”這麼
一說,倒象自己傷重難愈,全是易國梓的過失。

易國梓怒道:“你......你......你胡說八道,你本來
就已身受重傷,跟我有什麼干系?”

令狐沖嘆了口氣,淡淡的道:“這件事,易前輩,你可是說不得的。
倘若傳了出去,豈不于少林派清譽大大有損。”
辛國梁、黃國柏和覺月三人都微微點了點頭。各人心下明白,少林派
“方”字輩的僧人輩分甚尊,雖說與五岳劍派門戶各別,但上輩敘將
起來,比之五岳劍派各派的掌門人還長了一輩,因此辛國梁、易國梓
等人的輩分也高于令狐沖。易國梓和令狐沖動手,本已有以大壓小之
嫌,何況他少林派有師兄弟二人在場?更何況令狐沖在動手之前已然
受傷?少林派門規綦嚴,易國梓倘若真的將華山派一個后輩打死,縱
不處死扺命,那也是非廢去武功、逐出門牆不可。易國梓念及此節,
不由得臉都白了。

方生道:“少俠,你過來,我瞧瞧你的傷勢。”令狐沖走近身去。方
生伸出右手,握住令狐沖的手腕,手指在他“大淵”、“經渠”兩處
穴道上一搭,登時覺得他體內生出一股希奇古怪的內力,一震之下,
便將手指彈開。方生心中一凜,他是當今少林寺第一代高僧中有數的
好手,竟會給這少年的內力彈開手指,實是匪夷所思。他那知令狐沖
體內已蓄有桃谷六仙和不戒和尚七人的真氣,他武功雖強,但在絕無
防范之下,究竟也擋不住這七個高手的合力。他“哦”的一聲,雙目
向令狐沖瞪視,緩緩的道:“少俠,你不是華山派的。”

令狐沖道:“晚輩確是華山派弟子,是敝師岳先生所收的第一個門徒
。”方生問道:“那麼后來你又怎地跟旁門左道之士,練了一身邪派
武功?”

易國梓插口道:“師叔,這小子使的確是邪派武功,半點不錯,他賴
也賴不掉。剛才咱們還見到他身后跟著一股女子,怎麼躲將起來了?
鬼鬼祟祟的,多半不是好東西。”

令狐沖聽他出言辱及那婆婆,怒道:“你是名門弟子,怎地出言無禮
?婆婆她老人家就是不願見你,免得生氣。”易國梓道:“你叫她出
來,是正是邪,我師叔法眼無訛,一望而知。”令狐沖道:“你我爭
吵,便是因你對我婆婆無禮而起,這當兒還在胡說八道。”

覺月接口道:“令狐少俠,適才我在山岡之上,望見跟在你身后的那
女子步履輕捷,不似是年邁之人。”令狐沖道:“我婆婆是武林中人
,自然步履輕捷,那有什麼希奇?”

方生搖了搖頭,說道:“覺月,咱們是出家人,怎能強要拜見人家的
長輩女眷?令狐少俠,此事中間疑實甚多,老衲一時也參詳不透。你
果然身負重傷,但內傷怪異,決不是我易師侄出手所致。咱們今日在
此一會,也是有緣,盼你早日痊愈,后會有期。你身上的內傷著實不
輕,我這里有兩顆藥丸,給你服了吧,就只怕治不了......”
說著伸手入懷。

令狐沖心下敬佩:“少林高僧,果然氣度不凡。”躬身道:“晚輩有
幸得見大師......”

一語未畢,突然間刷的一聲響,易國梓長劍出鞘,喝道:“在這里了
!”連人帶劍,撲入那婆婆藏身的灌木之中。方生叫道:“易師侄,
休得無禮!”只聽得呼的一聲,易國梓從灌木叢中又飛身出來,一躍
數丈,拍的一聲響,直挺挺的摔在地下,仰面向天,手足.....
.抽搐了幾下,便不再動了。方生等都是大吃一驚,只見他額頭一股
傷口,鮮血汩汩流出,手中兀自抓著那柄長劍,卻早已氣絕。

辛國梁、黃國柏、覺月三人齊聲怒喝,各挺兵刃,縱身撲向灌木叢去
。方生雙手一張,僧袍肥大的衣袖伸展開來,一股柔和的勁風將三人
一齊擋住,向著灌木叢朗聲說道:“是黑木崖那一位道兄在此?”但
見數百株灌木中一無動靜,更無半點聲息。方生又道:“敝派跟黑木
崖素無糾葛,道兄何以對敝派易師侄驟施毒手?”灌木中仍然無人答
話。

令狐沖大吃一驚:“黑木崖?黑木崖是魔教總舵的所在,難道...
...難道這位婆婆竟是魔教中的前輩?”

方生大師又道:“老衲昔年和東方教主也曾有一面之緣。道友既然出
手殺了人,雙方是非,今日須作了斷。道友何不現身相見?”令狐沖
又是心頭一震:“東方教主?他說的是魔教的教主東方不敗?此人號
稱當世第一高手,那麼......那麼這位婆婆果然是魔教中人?


那婆婆藏身灌木叢中,始終不理。方生道:“道友一定不肯賜見,恕
老衲無禮了!”說著雙手向后一伸,兩只袍袖中登時鼓起一股勁氣,
跟著向前推出,只聽得喀喇喇一聲響,數十株灌木從中折斷,枝葉紛
飛。便在此時,呼的一聲響,一個人影從灌木中躍將出來。

令狐沖雖然滿心想瞧瞧那婆婆的模樣,總是記著諾言,急忙轉身,只
聽得辛國梁和覺月齊聲呼叱,兵刃撞擊之聲如暴雨洒窗,既密且疾,
顯是那婆婆與方生等已斗了起來。

其時正當巳牌時分,日光斜照,令狐沖為受信約,心下雖然又焦慮,
又好奇,卻也不敢回頭去瞧四人相斗的情景,只見地下黑影幌動,方
生等四人將那婆婆圍在垓心。方生手中並無兵刃,覺月使的是方便
鏟,黃國柏使刀,辛國梁使劍,那婆婆使的是一對極短的兵刃,似是
匕首,又似是娥眉刺,那兵刃既短且薄,又似透明,單憑日影,認不
出是何種兵器。那婆婆和方生都不出聲,辛國梁等三人卻大聲吆喝,
聲勢威猛。

令狐沖叫道:“有話好說,你們四個大男人,圍攻一位老婆婆,成什
麼樣子?”

黃國柏冷笑道:“年老婆婆!嘿嘿,這小子睜著眼睛說夢話。她..
....”一語未畢,只聽得方生叫道:“黃......留神!”
黃國柏“啊”的一聲大叫,似是受傷不輕。

令狐沖心下駭然:“這婆婆好厲害的武功!適才方生大師以袖風擊斷
樹木,內力強極,可是那婆婆以一敵四,居然還占道上風。”跟著覺
月也一聲大叫,方便鏟脫手飛出,越過令狐沖頭頂,落在數丈之外。
地下幌動的黑影這時已少了兩個,黃國柏和覺月都已倒下,只有方生
和辛國梁二人仍在和那婆婆相斗。

方生說道:“善哉!善哉!你下手如此狠毒,連殺我師侄三人。老衲
不能再手下留情,只好全力和你周旋一番了。”拍拍拍幾下急響,顯
是方生大師已使上了兵刃,但他的兵刃似是木棒木棍之屬。令狐沖覺
得背后的勁風越來越凌厲,逼得他不斷向前邁步。

方生大師一用到兵刃,果然是少林高僧,非同小可,戰局當即改觀。
令狐沖隱隱聽到那婆婆的喘息之聲,似乎已有些內力不濟。方生大師
道:“拋下兵刃!我也不來為難你,你隨我去少林寺,稟明方丈師兄
,請他發落便是。”那婆婆不答,向辛國粱急攻數招。辛國粱扺擋不
住,跳出圈子,待方生大師接過。辛國粱定了定神,舞動長劍,又攻
了上去。

又斗片刻,但聽得兵刃撞擊之聲漸緩,但勁風卻越來越響。方生大師
說道:“你內力非我之敵,我勸你快快拋下兵刃,跟我去少林寺,否
則再支持得一會,非受沉重內傷不可。”那婆婆哼了一聲,突然間“
啊”的一聲呼叫,令狐沖后頸中覺得有些水點濺了過來,伸手一摸,
只見手掌中血色殷然,濺到頭頸中的竟是血滴。方生大師又道:“善
哉,善哉!你已受了傷,更加支持不住了。我一直手下留情,你該當
知道。”辛國粱怒道:“這婆娘是邪魔妖女,師叔快下手斬妖,給三
位師弟報仇。對付妖邪,豈能慈悲?”

耳聽得那婆婆呼吸急促,腳步踉蹌,隨時都能倒下,令狐沖心道:
“婆婆叫我隨伴,原是要我保護他,此時她身遭大難,我豈可不理?
雖然方生大師是位有道高僧,那姓辛的也是個直爽漢子,終不成讓婆
婆傷在他們的手下?”刷的一聲,抽出了長劍,朗聲說道:“方生大
師,辛前輩,請你們住手,否則晚輩可要得罪了。”

辛國粱喝道:“妖邪之輩,一並誅卻。”呼的一劍,向令狐沖背后刺
來。令狐沖生怕見到婆婆,不敢轉身,只是往旁一讓。那婆婆叫道:
“小心!”令狐沖這麼一側身辛國粱的長劍跟著也斜著刺至。猛聽得
辛國粱“啊”的一聲大叫,身子飛了起來,從令狐沖左肩外斜斜向外
飛出,摔在地下,也是一陣抽搐,便即斃命,不知如何,竟遭了那婆
婆的毒手。

便在此時,砰的一聲響,那婆婆中了方生毒手一掌,向后摔入灌木叢
中。
令狐沖大驚,叫道:“婆婆,婆婆,你怎麼了?”那婆婆在灌木叢中
低聲呻吟。令狐沖知她未死,稍覺放心,側身挺劍向方生刺去,這一
劍去勢的方位巧妙已極,逼得方生向后躍開。令狐沖跟著又是一劍,
方生舉兵刃一擋,令狐沖縮回長劍,已和方生低聲面對著面,見他所
用兵刃原來是根三尺來長的舊木棒。他心頭一怔:“沒想到他的兵刃
只是這麼一根短木棒。這位少林高僧內力太強,我若不以劍術將他制
住,婆婆無法活命。”當即上刺一劍,下刺一劍,跟著又是上刺兩劍
,都是風清揚所授的劍招。

方生大師登時臉色大變,說道:“你......你......”
令狐沖不敢稍有停留,自己沒絲毫內力,只要有半點空隙給對方的內
力攻來,自己固然立斃,那婆婆也會給他擒回少林寺處死,當下心中
一片空明,將“獨孤九劍”諸般奧妙變式,任意所之的使了出來。

這“獨孤九劍”劍法精妙無比,令狐沖雖內力已失,而劍法中的種種
精微之處尚未亦全部領悟,但饒是如此,也已逼得方生登時不住倒退
。令狐沖只覺胸口熱血上涌,手臂酸軟難當,使出去的劍招越來越弱。

方生猛地里大喝一聲:“撤劍!”左掌按向令狐沖胸口。

令狐沖此時精疲力竭,一劍刺出,劍到中途,手臂便沉了下去。他長
劍下沉,仍是刺了出去,去勢卻已略慢,方生大師左掌飛出,已按中
他胸口,勁力不吐,問道:“你這獨孤九劍......”便在此
時,令狐沖長劍劍尖也已刺入他胸口。

令狐沖對這少林高僧甚是敬仰,但覺劍尖和對方肌膚相觸,急忙用力
一收,將劍縮回,這一下用力過巨,身子后仰,坐倒在地,口中噴出
鮮血。

方生大師按住胸膛傷口,微笑道:“好劍法!少俠如不是手下留情,
老衲的性命早已不在了。”他卻不提自己掌下留情,說了這句話后不
住咳嗽。令狐沖雖及時收劍,長劍終于還是刺入了他胸膛寸許,受傷
不輕。令狐沖道:“冒......冒犯了......前輩。”

方生大師道:“沒想到華山風清揚前輩的劍法,居然世上尚有傳人。
老衲當年曾受過風前輩的大恩,今日之事,老衲......老衲無
法自作主張。”慢慢伸手到僧袍中摸出一個紙包,打了開來,里面有
兩顆龍眼大小的丸藥,說道:“這是少林寺的療傷靈藥,你服下一
丸。”微一遲疑,又道:“另一丸給了那女子。”

令狐沖道:“晚輩的傷治不好啦,還服什麼藥!另一顆大師你自己服
吧。”

方生大師搖了搖頭,道:“不用。”將兩顆藥丸放在令狐沖身前,瞧
著覺月、辛國梁等四具屍體,神色凄然,舉起手掌,輕聲頌念經文,
漸漸的容色轉和,到后來臉上驚似籠罩了一層聖光,當真唯有“大慈
大悲”四字,方足形容。

令狐沖只覺得頭昏眼花,實難主持,于是拾起兩顆藥丸,服了一顆。

方生大師念畢經文,向令狐沖道:“少俠,風前輩”獨孤九劍“的傳
人,決不會是妖邪一派,你俠義心腸,按理不應橫死。只是你身上所
受的內傷十分怪異,非藥石可治,須當修習高深內功,方能保命。依
老衲之見,你隨我去少林寺,由老衲懇求掌門師兄,將少林派至高無
上的內功心法相授,當能療你內傷。”他咳嗽了幾聲,又道:“修習
這門內功,講究緣法,老衲卻與此無緣。少林派掌門師兄胸襟廣大,
或能與少俠有緣,傳此心法。”

令狐沖道:“多謝大師好意,待晚輩護送婆婆到達平安所在,倘若僥
幸未死,當來少林寺拜見大師和掌門方丈。”方生臉現詫色,道:“
你......你叫她婆婆?少俠,你是名門正派的弟子,不可和妖
邪一流為伍。老衲好言相勸,少俠還須三思。”令狐沖道:“男子漢
一言既出,豈能失信于人?”

方生大師嘆道:“好!老衲在少林寺等候少俠到來。”向地下四具屍
體看了一眼,說道:“四具臭皮囊,葬也罷,不葬也罷,離此塵世,
一了百了。”轉身緩緩邁步而去。

令狐沖坐在地下只是喘息,全身酸痛,動彈不得,問道:“婆婆,
你......你還好吧?”

只聽得身后簌簌聲響,那婆婆從灌木叢中出來,說道:“死不了!你
跟這老和尚去吧。他說能療你內傷,少林派內功心法當世無匹,你為
什麼不去?”

令狐沖道:“我說過護送婆婆,自然護送到底。”那婆婆道:“你身
上有傷,還護送什麼?”令狐沖道:“你也有傷,大家走著瞧吧!”
那婆婆道:“我是妖邪外道,你是名門弟子,跟我混在一起,沒的敗
壞了你名門弟子的名譽。”令狐沖道:“我本來就沒名譽,管他旁人
說甚長短?婆婆,你待我極好,令狐沖可不是不知好歹之人。你此刻
身受重傷,我倘若舍你而去,還算是人麼?”

那婆婆道:“倘若我此刻身上無傷,你便舍我而去了,是不是?”令
狐沖一怔,笑道:“婆婆倘若不嫌我后生無知,要我相伴,令狐沖便
在你身畔談談說說。就只怕我這人生性粗魯,任意妄為,過不了幾天
,婆婆便不願跟我說話了。”那婆婆嗯了一聲。

令狐沖回過手臂,將方生大師所給的那顆藥丸遞了過去,說道:“這
位少林高僧當真了不起,婆婆,你殺他門下弟子四人,他反而省下治
傷靈藥給你,寧可自己不服,他剛才跟你相斗,只怕也未出全力。”
那婆婆怒道:“呸!他未出全力,怎地又將我打傷了?這些人自居名
門正派,假惺惺的冒充好人,我才不瞧在眼里呢。”令狐沖道:“婆
婆,你把這顆藥服下吧。我服了之后,確是覺得胸腹間舒服了些。”
那婆婆應了一聲,卻不來取。

令狐沖道:“婆婆......”那婆婆道:“眼前只有你我二人,
怎地’婆婆,婆婆‘的叫個不休?少叫幾句不成?”令狐沖笑道:“
是。少叫幾句,有什麼不成?你怎麼不把這顆藥服了?”那婆婆道:
“你既說少林派的療傷靈丹好,說我給你的傷藥不好,那你何不將老
和尚這顆藥一並吃了?”令狐沖道:“啊喲,我幾時說過你的傷藥不
好,那不是冤枉人嗎?再說,少林派的傷藥好,正是要你服了,可以
早些有力氣走路。”那婆婆道:“你嫌陪著我氣悶,是不是?那你自
己盡管走啊,我又沒留著你。”

令狐沖心想:“怎地婆婆此刻脾氣這麼大,老是跟我鬧別扭?是了,
他受傷不輕,身子不適,脾氣自然大了,原也怪她不得。”笑道:“
我此刻是半步也走不動了,就算想走,也走不了。何況......
何況......哈哈......”那婆婆怒道:“何況什麼,又
哈哈什麼?”

令狐沖笑道:“哈哈就是哈哈,何況,我就算能走,也不想走,除非
你跟我一起走。”他本來對那婆婆說話甚是恭謹有禮,擔他亂發脾氣
,不講道理,他也就放肆起來。豈知那婆婆卻不生氣,突然一言不發
,不知在想什麼心事。令狐沖道:“婆婆......”

那婆婆道:“又是婆婆!你一輩子沒叫過人’婆婆‘,是不是?這等
叫不慶?”

令狐沖笑道:“從此之后,我不叫你婆婆了,那我叫你什麼?”

那婆婆不語,過了一會,道:“便只咱二人在此,又叫什麼了?你一
開口,自然就是跟我說話,難道還會跟第二人說話不成?”令狐沖笑
道:“有時候我喜歡自言自語,你可別誤會。”那婆婆哼了一聲,
道:“時候沒點正經,難怪你小師妹不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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