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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 笑傲江湖 作者:金庸 (已完成)

只見那王元霸已有七十來歲,滿面紅光,顎下一叢長長的白須飄在胸
前,精神矍鑠,左手嗆□□的玩著兩枚鵝蛋大小的金膽。武林中人手
玩鐵膽,甚是尋常,但均是鑌鐵或純鋼所鑄,王元霸手中所握的卻是
兩枚黃澄澄的金膽,比之鐵膽固重了一倍有余,而且大顯華貴之氣。
他一見岳不群,便哈哈大笑,說道:“幸會,幸會!岳大掌門名滿武
林,小老兒二十年來無日不在思念,今日來到洛陽,當真是中州武林
的大喜事。”說著握住了岳不群的右手連連搖晃,喜歡之情,甚是真
誠。

岳不群笑道:“在下夫婦帶了徒兒出外游歷訪友,以增見聞,第一位
要拜訪的,便是中州大俠、金刀無敵王老爺子。咱們這几十個不速之
客,可來得鹵莽了。”

王元霸大聲道:“‘金刀無敵’這四個字,在岳大掌門面前誰也不許
提。誰要提到了,那不是捧我,而是損我王元霸來著。岳先生,你收
容我的外孫,恩同再造,咱們華山派和金刀門從此便是一家,哥兒倆
再也休分彼此。來來來,大家到我家去,不住他一年半載的,誰也不
許離開洛陽一步。岳大掌門,我老兒親自給你背行李去。”岳不群忙
道:“這個可不敢當。”

王元霸回頭向身后兩個兒子道:“伯奮、仲強,快向岳師叔、岳師母
叩頭。”王伯奮、王仲強齊聲答應,屈膝下拜。岳不群夫婦忙跪下還
禮,說道:“咱們平輩相稱,‘師叔’二字,如何克當?就從平之身
上算來,咱們也是平輩。”王伯奮、王仲強二人在鄂豫一帶武林中名
頭甚響,對岳不群雖然素來佩服,但向他叩頭終究不愿,只是父命不
可違,勉強跪倒,見岳不群夫婦叩頭還禮,心下甚喜。當下四人交拜
了站起。岳不群看二人時,見兄弟倆都身材甚高,只王仲強要肥胖得
多。兩人太陽穴高高鼓起,手上筋骨突出,顯然內外功造詣都甚了
得。岳不群向眾弟子道:“大家過來拜見王老爺子和二位師叔。金刀
門武功威震中原,咱們華山派的上代祖師,向來對金刀門便十分推
崇。今后大家得王老爺子和二位師叔指點,一定大有進益。”

眾弟子齊聲應道:“是!”登時在客店的大堂中跪滿了一地。王元霸
笑道:“不敢當,不敢當!”王伯奮、王仲強各還了半禮。

林平之站在一旁,將華山群弟子一一向外公通名。王元霸手面豪闊,
早就備下每人一份四十兩銀子的見面禮,由王氏兄弟逐一分派。林平
之引見到岳靈珊時,王元霸笑嘻嘻的向岳不群道:“岳老弟,你這位
令愛真是一表人才,可對了婆家沒有啊?”岳不群笑道:“女孩兒年
紀還小,再說,咱們學武功的人家,大姑娘家整日價也是動刀掄劍,
甚么女紅烹飪可都不會,又有誰家要她這樣的野丫頭?”

王元霸笑道:“老弟說得太謙了,將門虎女,尋常人家的子弟自是不
敢高攀的了。不過女孩兒家,學些閨門之事也是好的。”說到這里,
聲音放低了,頗為喟然。岳不群知他是想起了在湖南逝世的女兒,當
即收起了笑容,應道:“是!”王元霸為人爽朗,喪女之痛,隨即克
制,哈哈一笑,說道:“令愛這么才貌雙全,要找一位少年英雄來配
對兒,可還真不容易。”

勞德諾到店房中扶了令狐沖出來。令狐沖腳步踉蹌,見了王元霸與王
氏兄弟也不叩頭,只是深深作揖,說道:“弟子令狐沖,拜見王老爺
子、兩位師叔。”

岳不群皺眉道:“怎么不磕頭?”王元霸早聽得外孫稟告,知道令狐
沖身上有傷,笑道:“令狐賢侄身子不適,不用多禮了。岳老弟,你
華山派內功向稱五岳劍派中第一,酒量必定驚人,我和你喝十大碗
去。”說著挽了他手,走出客店。岳夫人、王伯奮、王仲強以及華山
眾弟子在后相隨。

一出店門,外邊車輛坐騎早已預備妥當。女眷坐車,男客乘馬,每一
匹牲口都是鞍轡鮮明。自林平之去報訊到王元霸客店迎賓,還不到一
個時辰,倉促之間,車馬便已齊備,單此一節,便知金刀王家在洛陽
的聲勢。到得王家,但見房舍高大,朱紅漆的大門,門上兩個大銅
環,擦得晶光雪亮,八名壯漢垂手在大門外侍候。一進大門,只見梁
上懸著一塊黑漆大匾,寫著“見義勇為”四個金字,下面落款是河南
省的巡撫某人。

這一晚王元霸大排筵席,宴請岳不群師徒,不但廣請洛陽武林中知名
之士相陪,賓客之中還有不少的士紳名流,富商大賈。令狐沖是華山
派大弟子,遠來男賓之中,除岳不群外便以他居長。眾人見他衣衫襤
褸,神情萎靡,均是暗暗納罕。但武林中獨特異行之士甚多,丐幫中
的俠士高手便都個個穿得破破爛爛,眾賓客心想此人既是華山派首
徒,自非尋常,誰也不敢瞧他不起。

令狐沖坐在第二席上,由王伯奮作主人相陪。酒過三巡,王伯奮見他
神情冷漠,問他三句,往往只回答一句,顯是對自己老大瞧不在眼
里,又想起先前在客店之中,這人對自己父子連頭也不曾磕一個,四
十兩銀子的見面禮倒是老實不客氣的收了,不由得暗暗生氣,當下談
到武功上頭,旁敲側擊,提了几個疑難請教。

令狐沖唯唯喏喏,全不置答。他倒不是對王伯奮有何惡感,只是眼見
王家如此豪奢,自己一個窮小子和之相比,當真是一個天上,一個地
下。林平之一到外公家,便即換上蜀錦長袍,他本來相貌十分俊美,
這一穿戴,越發顯得富貴都雅,丰神如玉。令狐沖一見之下,更不由
得自慚形穢,尋思:“莫說小師妹在山上時便已和他相好,就算她始
終對我如昔,跟了我這窮光蛋又有甚么出息?”他一顆心來來回回,
盡是在岳靈珊身上纏繞,不論王伯奮跟他說甚么話,自然都是聽而不
聞了。

王伯奮在中州一帶武林之中,人人對他趨奉唯恐不及,這一晚卻連碰
了令狐沖這個年輕人的几個釘子,依著他平時心性,早就要發作,只
是一來念著死去了的姊姊,二來見父親對華山派甚是尊重,當下強抑
怒氣,連連向令狐沖敬酒。令狐沖酒到杯干,不知不覺已喝了四十來
杯。他本來酒量甚宏,便是百杯以上也不會醉,但此時內力已失,大
大打了個折扣,兼之酒入愁腸,加倍易醉,喝到四十余杯時已大有醺
醺之意。王伯奮心想:“你這小子太也不通人情世故,我外甥是你師
弟,你就該當稱我一聲師叔或是世叔。你一聲不叫,那也罷了,對我
竟然不理不睬。好,今日灌醉了你,叫你在眾人之前大大出個丑。”

眼見令狐沖醉眼惺忪,酒意已有八分了,王伯奮笑道:“令狐老弟華
山首徒,果然是英雄出在少年,武功高,酒量也高。來人哪,換上大
碗,給令狐少爺倒酒。”

王家家人轟聲答應,上來倒酒。令狐沖一生之中,人家給他斟酒,那
可從未拒卻過,當下酒到碗干,又喝了五六大碗,酒氣涌將上來,將
身前的杯筷都拂到了地下。同席的人都道:“令狐少俠醉了。喝杯熱
茶醒醒酒。”王伯奮笑道:“人家華山派掌門弟子,哪有這么容易醉
的?令狐老弟,干了!”又跟他斟滿了一碗酒。令狐沖道:“哪……
哪里醉了?干了!”舉起酒碗,骨嘟骨嘟的喝下,倒有半碗酒倒在衣
襟之上,突然間身子一晃,張嘴大嘔,腹中酒菜淋淋漓漓的吐滿了一
桌。同席之人一齊驚避,王伯奮卻不住冷笑。令狐沖這么一嘔,大廳
上數百對眼光都向他射來。

岳不群夫婦皺起了眉頭,心想:“這孩子便是上不得台盤,在這許多
貴賓之前出丑。”勞德諾和林平之同時搶過來扶住令狐沖。林平之道
:“大師哥,我扶你歇歇去!”令狐沖道:“我……我沒醉,我還要
喝酒,拿酒來。”林平之道:“是,是,快拿酒來。”令狐沖醉眼斜
睨,道:“你……你……小林子,怎地不去陪小師妹?拉著我干么?
”勞德諾低聲道:“大師哥,咱們歇歇去,這里人多,別亂說話!”
令狐沖怒道:“我亂說甚么了?師父派你來監視我,你……你找到了
甚么憑據?”勞德諾生怕他醉后更加口不擇言,和林平之二人左右扶
持,硬生生將他架入后進廂房中休息。

岳不群聽到他說“師父派你來監視我,你找到了甚么憑據”這句話,
饒是他修養極好,卻也忍不住變色。王元霸笑道:“岳老弟,后生家
酒醉后胡言亂語,理他作甚?來來來,喝酒!”岳不群強笑道:“鄉
下孩子沒見過世面,倒教王老爺子見笑了。”

筵席散后,岳不群囑咐勞德諾此后不可跟隨令狐沖,只暗中留神便
是。

令狐沖這一醉,直到次日午后才醒,當時自己說過些甚么,卻一句話
也不記得了。只覺頭痛欲裂,見自己獨睡一房,臥具甚是精潔。他踱
出房來,眾師弟一個也不見,一問下人,原來是在后面講武廳上,和
金刀門王家的子侄、弟子切磋武藝。令狐沖心道:“我跟他們混在一
塊干甚么?不如到外面逛逛去。”當即揚長出門。
洛陽是歷代皇帝之都,規模宏偉,市肆卻不甚繁華。令狐沖識字不多
,于古代史事所知有限,見到洛陽城內種種名勝古跡,茫然不明來歷
,看得毫無興味。信步走進一條小巷,只見七八名無賴正在一家小酒
店中賭骰子。他擠身進去,摸出王元霸昨日所給的見面禮封包,取出
銀子,便和他們呼□喝六的賭了起來。到得傍晚,在這家小酒店中喝
得醺醺而歸。一連數日,他便和這群無賴賭錢喝酒,頭几日手氣不錯
,贏了几兩,第四日上卻一敗涂地,四十几兩銀子輸得干干淨淨。那
些無賴便不許他再賭。令狐沖怒火上沖,只管叫酒喝,喝得几壺,店
小二道:“小伙子,你輸光了錢,這酒帳怎么還?”令狐沖道:“欠
一欠,明日來還。”店小二搖頭道:“小店本小利薄,至親好友,概
不賒欠!”令狐沖大怒,喝道:“你欺侮小爺沒錢么?”店小二笑道
:“不管你是小爺、老爺,有錢便賣,無錢不賒。”

令狐沖回顧自身,衣衫襤褸,原不似是個有錢人模樣,除了腰間一口
長劍,更無他物,當即解下劍來,往桌上一拋,說道:“給我去當鋪
里當了。”一名無賴還想贏他的錢,忙道:“好!我給你去當。”捧
劍而去。店小二便又端了兩壺酒上來。令狐沖喝干了一壺,那無賴已
拿了几塊碎銀子回來,道:“一共當了三兩四錢銀子。”將銀子和當
票都塞給了他。令狐沖一掂銀子,連三兩也不到,當下也不多說,又
和眾無賴賭了起來。賭到傍晚,連喝酒帶輸,三兩銀子又是不知去
向。

令狐沖向身旁一名無賴陳歪嘴道:“借三兩銀子來,贏了加倍還你
。”陳歪嘴笑道:“輸了呢?”令狐沖道:“輸了?明天還你。”陳
歪嘴道:“諒你這小子家里也沒銀子,輸了拿甚么來還?賣老婆么?
賣妹子么?”令狐沖大怒,反手便是一記耳光,這時酒意早有了八九
分,順手便將他身前的几兩銀子都搶了過來。陳歪嘴叫道:“反了,
反了!這小子是強盜。”眾無賴本是一伙,一擁而上,七八個拳頭齊
往令狐沖身上招呼。令狐沖手中無劍,又是力氣全失,給几名無賴按
在地下,拳打足踢,片刻間便給打得鼻青目腫。忽聽得馬蹄聲響,有
几乘馬經過身旁,馬上有人喝道:“閃開,閃開!”揮起馬鞭,將眾
無賴趕散。令狐沖俯伏在地,再也爬不起來。

一個女子聲音突然叫道:“咦,這不是大師哥么?”正是岳靈珊。另
一人道:“我瞧瞧去!”卻是林平之。他翻身下馬,扳過令狐沖的身
子,驚道:“大師哥,你怎么啦?”令狐沖搖了搖頭,苦笑道:“喝
醉啦!賭輸啦!”林平之忙將他抱起,扶上馬背。

除了林平之、岳靈珊二人外,另有四乘馬,馬上騎的是王伯奮的兩個
女兒和王仲強的兩個兒子,是林平之的表兄姊妹。他六人一早便出來
在洛陽各處寺觀中游玩,直到此刻才盡興而歸,哪料到竟在這小巷之
中見令狐沖給人打得如此狼狽。那四人都大為訝異:“他華山派位列
五岳劍派,爺爺平日提起,好生贊揚,前數日和他們眾弟子切磋武功
,也確是各有不凡功夫。這令狐沖是華山派首徒,怎地連几個流氓地
痞也打不過?”眼見他給打得鼻孔流血,又不是假的,這可真奇了?

令狐沖回到王元霸府中,將養了數日,這才漸漸康復。岳不群夫婦聽
說他和無賴賭博,輸了錢打架,甚是氣惱,也不來看他。

到第五日上,王仲強的小兒子王家駒興沖沖的走進房來,說道:“令
狐大哥,我今日給你出了一口惡氣。那日打你的七個無賴,我都已找
了來,狠狠的給抽了一頓鞭子。”令狐沖對這件事其實并不介懷,淡
淡的道:“那也不必了。那日是我喝醉了酒,本來是我的不是。”

王家駒道:“那怎么成?你是我家的客人,不看僧面看佛面,我金刀
王家的客人,怎能在洛陽城中教人打了不找回場子?這口氣倘若不出
,人家還能把我金刀王家瞧在眼里么?”令狐沖內心深處,對“金刀
王家”本就頗有反感,又聽他左一個“金刀王家”,右一個“金刀王
家”,倒似“金刀王家”乃是武林權勢熏天的大豪門一般,忍不住脫
口而出:“對付几個流氓混混,原是用得著金刀王家。”他話一出口
,已然后悔,正想致歉,王家駒臉色已沉了下來,道:“令狐兄,你
這是甚么話?那日若不是我和哥哥趕散了這七個流氓混混,你今日的
性命還在么?”令狐沖淡淡一笑,道:“原要多謝兩位的救命之恩。


王家駒聽他語氣,知他說的乃是反話,更加有氣,大聲道:“你是華
山派掌門大弟子,連洛陽城中几個流氓混混也對付不了,嘿嘿,旁人
不知,豈不是要說你浪得虛名?”令狐沖百無聊賴,甚么事都不放在
心上,說道:“我本就連虛名也沒有,‘浪得虛名’四字,卻也談不
上了。”

便在這時,房門外有人說道:“兄弟,你跟令狐兄在說甚么?”門帷
一掀,走進一個人來,卻是王仲強的長子王家駿。王家駒氣憤憤的道
:“哥哥,我好意替他出氣,將那七個痞子找齊了,每個人都狠狠給
抽了一頓鞭子,不料這位令狐大俠卻怪我多事呢。”王家駿道:“兄
弟,你有所不知,適才我聽得岳師妹說道,這位令狐兄真人不露相,
那日在陝西藥王廟前,以一柄長劍,只一招便刺瞎了一十五位一流高
手的雙眼,當真是劍朮如神,天下罕有,哈哈!”

他這一笑神氣間頗為輕浮,顯然對岳靈珊之言全然不信。王家駒跟著
也哈哈一笑,說道:“想來那一十五位一流高手,比之咱們洛陽城中
的流氓,武藝卻還差了這么老大一截,哈哈,哈哈!”令狐沖也不動
怒,嘻嘻一笑,坐在椅上抱住了右膝,輕輕搖晃。

王家駿這一次奉了伯父和父親之命,前來盤問令狐沖。王伯奮、仲強
兄弟本來叫他善言套問,不可得罪了客人,但他見令狐沖神情傲慢,
全不將自己兄弟瞧在眼里,漸漸的氣往上沖,說道:“令狐兄,小弟
有一事請教。”聲音說得甚響。令狐沖道:“不敢。”王家駿道:“
聽平之表弟言道,我姑丈姑母逝世之時,就只令狐兄一人在他二位身
畔送終。”令狐沖道:“正是。”王家駿道:“我姑丈姑母的遺言,
是令狐兄帶給了我平之表弟?”令狐沖道:“不錯。”王家駿道:“
那么我姑丈的《辟邪劍譜》呢?”

令狐沖一聽,霍地站起,大聲道:“你說甚么?”王家駿防他暴起動
手,退了一步,道:“我姑丈有一部《辟邪劍譜》,托你交給平之表
弟,怎地你至今仍未交出?”令狐沖聽他信口誣蔑,只氣得全身發抖
,顫聲道:“誰……誰說有一部《辟……辟邪劍譜》,托……托……
托我交給林師弟?”王家駿笑道:“倘若并無其事,你又何必作賊心
虛,說起話來也是膽戰心驚?”令狐沖強抑怒氣,說道:“兩位王兄
,令狐沖在府上是客,你說這等話,是令祖、令尊之意,還是兩位自
己的意思?”

王家駿道:“我不過隨口問問,又有甚么大不了的事?跟我爺爺、爹
爹可全不相干。不過福州林家的辟邪劍法威震天下,武林中眾所知聞
,林姑丈突然之間逝世,他隨身珍藏的《辟邪劍譜》又不知去向,我
們既是至親,自不免要查問查問。”令狐沖道:“是小林子叫你問的
,是不是?他自己為甚么不來問我?”

王家駒嘿嘿嘿的笑了三聲,說道:“平之表弟是你師弟,他又怎敢開
口問你?”令狐沖冷笑道:“既有你洛陽金刀王家撐腰,嘿嘿,你們
現下可以一起逼問我啦。那么去叫林平之來罷。”王家駿道:“閣下
是我家客人,‘逼問’二字,那可擔當不起。我兄弟只是心懷好奇,
這么問上一句,令狐兄肯答固然甚好,不肯答呢,我們也是無法可施
。”令狐沖點頭道:“我不肯答!你們無法可施,這就請罷!”王氏
兄弟面面相覷,沒料到他干淨爽快,一句話就將門封住了。

王家駿咳嗽一聲,另找話頭,說道:“令狐兄,你一劍刺瞎了一十五
位高手的雙眼,這手劍招如此神奇,多半是從《辟邪劍譜》中學來的
罷!”

令狐沖大吃一驚,全身出了一陣冷汗,雙手忍不住發顫,登時心下一
片雪亮:“師父、師娘和眾師弟、師妹不感激我救了他們性命,反而
人人大有疑忌之意,我始終不明白是甚么緣故。原來如此,原來如
此!原來他們都認定我吞沒了林震南的《辟邪劍譜》。他們既從來沒
見過獨孤九劍,我又不肯泄露風太師叔傳劍的秘密,眼見我在思過崖
上住了數月,突然之間,劍朮大進,連劍宗封不平那樣的高手都敵我
不過,若不是從《辟邪劍譜》中學到了奇妙高招,這劍法又從何處學
來?風太師叔傳劍之事太過突兀,無人能料想得到,而林震南夫婦逝
世之時又只我一人在側,人人自然都會猜想,那部武林高手大生覬覦
之心的《辟邪劍譜》,必定是落入了我的手中。旁人這般猜想,并不
希奇。但師父師母撫養我長大,師妹和我情若兄妹,我令狐沖是何等
樣人,居然也信我不過?嘿嘿,可真將人瞧得小了!”思念及此,臉
上自然而然露出了憤慨不平之意。
王家駒甚為得意,微笑道:“我這句話猜對了,是不是?那《辟邪劍
譜》呢?我們也不想瞧你的,只是物歸原主,你將劍譜還了給林家表
弟,也就是啦。”令狐沖搖頭道:“我從來沒見過甚么《辟邪劍譜》
。林總鏢頭夫婦曾先后為青城派和塞北明駝木高峰所擒,他身上倘若
有甚么劍譜,旁人早已搜了出來。”王家駿道:“照啊,那《辟邪劍
譜》何等寶貴,我姑丈姑母怎會隨身攜帶?自然是藏在一個萬分隱秘
的所在。他們臨死之時,這才請你轉告平之表弟,哪知道……哪知道
……嘿嘿!”王家駒道:“哪知道你悄悄去找了出來,就此吞沒!”

令狐沖越聽越怒,本來不愿多辯,但此事關連太過重大,不能蒙此污
名,說道:“林總鏢頭要是真有這么一部神妙劍譜,他自己該當無敵
于世了,怎么連几個青城派的弟子也敵不過,竟然為他們所擒?”

王家駒道:“這個……這個……”一時張口結舌,無言以對。王家駿
卻能言善辯,說道:“天下之事,無獨有偶。令狐兄學會了辟邪劍
法,劍朮通神,可是連几個流氓地痞也敵不過,竟然為他們所擒,那
是甚么緣故?哈哈,這叫做真人不露相。可惜哪,令狐兄,你做得未
免也太過份了些,堂堂華山派掌門大弟子,給洛陽城几個流氓打得毫
無招架之力。這番做作,任誰也難以相信。既是絕不可信,其中自然
有詐。令狐兄,我勸你還是認了罷!”

按著令狐沖平日的性子,早就反唇相譏,只是此事太也湊巧,自己身
處嫌疑之地,甚么“金刀王家”,甚么王氏兄弟,他半點也沒放在心
上,卻不能讓師父、師娘、師妹三人對自己起了疑忌之心,當即庄容
說道:“令狐沖生平從未見過甚么《辟邪劍譜》。福州林總鏢頭的遺
言,我也已一字不漏的傳給了林師弟知曉。令狐沖若有欺騙隱瞞之
事,罪該萬死,不容于天地之間。”說著叉手而立,神色凜然。

王家駿微笑道:“這等關涉武林秘笈的大事,假使隨口發了一個誓,
便能混蒙了過去,令狐兄未免把天下人都當作傻子啦。”令狐沖強忍
怒氣,道:“依你說該當如何?”王家駒道:“我兄弟斗膽,要在令
狐兄身邊搜上一搜。”他頓了一頓,笑嘻嘻的道:“就算那日令狐兄
給那七個流氓擒住了,動彈不得,他們也會在你身上里里外外的大搜
一陣。”令狐沖冷笑道:“你們要在我身上搜檢,哼,當我令狐沖是
個賊么?”王家駿道:“不敢!令狐兄既說未取《辟邪劍譜》,又何
必怕人搜檢?搜上一搜,倘若身上并無劍譜,從此洗脫了嫌疑,豈不
是好?”令狐沖點頭道:“好!你去叫林師弟和岳師妹來,好讓他二
人作個証人。”

王家駿生怕自己一走開,兄弟落了單,立刻便被令狐沖所乘,若二人
同去,他自然會將《辟邪劍譜》收了起來,再也搜檢不到,說道:“
要搜便搜,令狐兄若不是心虛,又何必這般諸多推搪?”

令狐沖心想:“我容你們搜查身子,只不過要在師父、師娘、師妹三
人面前証明自己清白,你二人信得過我也好,信不過也好,令狐沖理
會作甚?小師妹若不在場,豈容你二人的獸爪子碰一碰我身子?”當
下緩緩搖頭,說道:“憑你二位,只怕還不配搜我!”

王氏兄弟越是見他不讓搜檢,越認定他身上藏了《辟邪劍譜》,一來
要在伯父與父親面前領功,二來素聞辟邪劍法好生厲害,這劍譜既是
自己兄弟搜查出來,林表弟不能不借給自己兄弟閱看。王家駿日前眼
見他給几個無賴按在地下毆打,無力抗拒,料想他只不過劍法了得,
拳腳功夫卻甚平常,此刻他手中無劍,正好乘機動手,當下向兄弟使
個眼色,說道:“令狐兄,你可別敬酒不吃吃罰酒,大家破了臉,卻
沒甚么好看。”兩兄弟說著便逼將過來。

王家駒挺起胸膛,直撞過去。令狐沖伸手一擋。王家駒大聲道:“啊
喲,你打人么?”刁住他手腕,往下便是一壓。他想令狐沖是華山派
首徒,終究不可小覷了,這一刁一壓,使上了家傳的擒拿手法,更運
上了十成力道。

令狐沖臨敵應變經驗極是丰富,眼見他挺胸上前,便知他不懷好意,
右手這一擋,原是藏了不少后著,給對方刁住了手腕,本當轉臂斜
切,轉守為攻,豈知自己內力全失之后,雖然照式轉臂,卻發不出半
點力通,只聽得喀喇一聲響,右臂關節一麻,手肘已然被他壓斷,這
才覺得徹骨之痛。王家駒下手極是狠辣,一壓斷令狐沖右臂,跟著一
抓一扭,將他左臂齊肩的關節扭脫了臼,說道:“哥哥,快搜!”王
家駿伸出左腿,攔在令狐沖雙腿之前,防他飛腿傷人,伸手到他懷中
,將各種零星物事一件件掏了出來,突然摸到一本薄薄的書冊,當即
取出。二人同聲歡叫:“在這里啦,在這里啦,搜到了林姑丈的《辟
邪劍譜》!”

王氏兄弟忙不迭的揭開那本冊子,只見第一頁上寫著“笑傲江湖之曲
”六個篆字。王氏兄弟只粗通文墨,這六個字如是楷書,倒也認得,
既作篆體,那便一個也不識得了。再翻過一頁,但見一個個均是奇文
怪字,他二人不知這是琴簫曲譜,心中既已認定是《辟邪劍譜》,自
是更無懷疑,齊聲大叫:“《辟邪劍譜》,《辟邪劍譜》!”

王家駿道:“給爹爹瞧去。”拿了那部琴簫曲譜,急奔出房。王家駒
在令狐沖腰里重重踢了一腳,罵道:“不要臉的小賊!”又在他臉上
吐了一口唾沫。令狐沖初時氣得几乎胸膛也要炸了,但轉念一想:“
這兩個小子無知無識,他祖父和父親卻不致如此粗鄙,待會得知這是
琴譜簫譜,非來向我陪罪不可。”只是雙臂脫臼,一陣陣疼痛難當,
又想:“我內功全失,遇到街上的流氓無賴也毫無抵抗之力,已成廢
人一個,活在世上,更有何用?”他躺在床上,額頭不住冒汗,傷心
之際,忍不住眼淚扑簌簌的流下,但想王氏兄弟定然轉眼便回,不可
示弱于人,當即拭干了眼淚。過了好一會,只聽得腳步聲響,王氏兄
弟快步回來。王家駿冷笑道:“去見我爺爺。”

令狐沖怒道:“不去!你爺爺不來向我賠罪,我去見他干么?”王氏
兄弟哈哈大笑。王家駒道:“我爺爺向你這小賊賠罪?發你的春秋大
夢了!去,去!”兩人抓住令狐沖腰間衣服,將他從床上提了起來,
走出房外。令狐沖罵道:“金刀王家還自夸俠義道呢,卻如此狂妄欺
人,當真卑鄙之極。”王家駿反手一掌,打得他滿口是血。令狐沖仍
是罵聲不絕,給王氏兄弟提到后面花廳之中。只見岳不群夫婦和王元
霸分賓主而坐,王伯奮、仲強二人坐在王元霸下首。令狐沖兀自大罵
:“金刀王家,卑鄙無恥,武林中從未見過這等污穢骯臟的人家!”

岳不群臉一沉喝道:“沖兒,住口!”令狐沖聽到師父喝斥,這才止
聲不罵,向著王元霸怒目而視。

王元霸手中拿著那部琴簫曲譜,淡淡的道:“令狐賢侄,這部《辟邪
劍譜》,你是從何處得來的?”令狐沖仰天大笑,笑聲半晌不止。岳
不群斥道:“沖兒,尊長問你,便當據實稟告,何以膽敢如此無禮?
甚么規矩?”令狐沖道:“師父,弟子重傷之后,全身無力,你瞧這
兩個小子怎生對付我,嘿嘿,這是江湖上待客的規矩嗎?”

王仲強道:“倘若是朋友佳客,我們王家說甚么也不敢得罪。但你負
人所托,將這部《辟邪劍譜》據為己有,這是盜賊之行,我洛陽金刀
王家是清白人家,豈能再當他是朋友?”令狐沖道:“你祖孫三代,
口口聲聲的說這是《辟邪劍譜》。你們見過《辟邪劍譜》沒有?怎知
這便是《辟邪劍譜》?”王仲強一怔,道:“這部冊子從你身上搜了
出來,岳師兄又說這不是華山派的武功書譜,卻不是《辟邪劍譜》是
甚么?”令狐沖氣極反笑,說道:“你既說是《辟邪劍譜》,便算是
《辟邪劍譜》好了。但愿你金刀王家依樣照式,練成天下無敵的劍法
,從此洛陽王家在武林中號稱刀劍雙絕,哈哈,哈哈!”

王元霸道:“令狐賢侄,小孫一時得罪,你也不必介意。人孰無過,
知過能改,善莫大焉。你既把劍譜交了出來,沖著你師父的面子,咱
們還能追究么?這件事,大家此后誰也別提。我先給你接上了手膀再
說。”說著下座走向令狐沖,伸手去抓他左掌。
令狐沖退后兩步,厲聲道:“且慢!令狐沖可不受你買好。”王元霸
愕然道:“我向你買甚么好?”令狐沖怒道:“我令狐沖又不是木頭
人,我的手臂你們愛折便折,愛接便接!”向左兩步,走到岳夫人面
前,叫道:“師娘!”

岳夫人嘆了口氣,將他雙臂被扭脫的關節都給接上了。令狐沖道:“
師娘,這明明是一本七弦琴的琴譜,洞簫的簫譜,他王家目不識丁,
硬說是《辟邪劍譜》,天下居然有這等大笑話。”岳夫人道:“王老
爺子,這本譜兒,給我瞧瞧成不成?”王元霸道:“岳夫人請看。”
將曲譜遞了過去。岳夫人翻了几頁,也是不明所以,說道:“琴譜簫
譜我是不懂,劍譜卻曾見過一些,這部冊子卻不像是劍譜。王老爺子
,府上可有甚么人會奏琴吹簫?不妨請他來看看,便知端的。”

王元霸心下猶豫,只怕這真是琴譜簫譜,這個人可丟得夠瞧的,一時
沉吟不答。王家駒卻是個草包,大聲道:“爺爺,咱們帳房里的易師
爺會吹簫,去叫他來瞧瞧便是。這明明是《辟邪劍譜》,怎么會是甚
么琴譜簫譜?”王元霸道:“武學秘笈的種類極多,有人為了守秘,
怕人偷窺,故意將武功圖譜寫成曲譜模樣,那也是有的。這并不足為
奇。”

岳夫人道:“府上既有一位師爺會得吹簫,那么這到底是劍譜,還是
簫譜,請他來一看便知。”王元霸無奈,只得命王家駒去請易師爺
來。那易師爺是個瘦瘦小小、五十來歲的漢子,頦下留著一部稀稀疏
疏的胡子,衣履甚是整潔。王元霸道:“易師爺,請你瞧瞧,這是不
是尋常的琴譜簫譜?”

易師爺打開琴譜,看了几頁,搖頭道:“這個,晚生可不大憧了。”
再看到后面的簫譜時,雙目登時一亮,口中低聲哼了起來,左手兩根
手指不住在桌上輕打節拍。哼了一會,卻又搖頭,道:“不對,不
對!”跟著又哼了下去,突然之間,聲音拔高,忽又變啞,皺起了眉
頭,道:“世上決無此事,這個……這個……晚生實在難以明白。”

王元霸臉有喜色,問道:“這部書中是否大有可疑之處?是否與尋常
簫譜大不相同?”易師爺指著簫譜,說道:“東翁請看,此處宮調,
突轉變微,實在大違樂理,而且簫中也吹不出來。這里忽然又轉為角
調,再轉羽調,那也是從所未見的曲調。洞簫之中,無論如何是奏不
出這等曲子的。”

令狐沖冷笑道:“是你不會吹,未見得別人也不會吹奏!”易師爺點
頭道:“那也說得是,不過世上如果當真有人能吹奏這樣的調子,晚
生佩服得五體投地,佩服得五體投地!除非是……除非是東城……”
王元霸打斷他話頭,問道:“你說這不是尋常的簫譜?其中有些調子
,壓根兒無法在簫中吹奏出來?”

易師爺點頭道:“是啊,大非尋常,大非尋常,晚生是決計吹不出。
除非是東城……”岳夫人問道:“東城有哪一位名師高手,能夠吹這
曲譜?”易師爺道:“這個……晚生可也不能擔保,只是……只是東
城的綠竹翁,他既會撫琴,又會吹簫,或許能吹得出也不一定。他吹
奏的洞簫,可比晚生要高明的多,實在是高明得太多,不可同日而語
,不可同日而語。”

王元霸道:“既然不是尋常簫譜,這中間當然大有文章了。”王伯奮
在旁一直靜聽不語,忽然插口道:“爹,鄭州八卦刀的那套四門六合
刀法,不也是記在一部曲譜之中么?”王元霸一怔,隨即會意,知道
兒子是在信口開河,鄭州八卦刀的掌門人莫星與洛陽金刀王家是數代
姻親,他八卦刀門中可并沒甚么四門六合刀法,但料想華山派只是專
研劍法,別派中有沒有這樣一種刀法,岳不群縱然淵博,也未必盡曉
,當即點頭道:“不錯,不錯,几年前莫親家還提起過這件事。曲譜
中記以刀法劍法,那是常有之事,一點也不足為奇。”令狐沖冷笑道
:“既然不足為奇,那么請教王老爺子,這兩部曲譜中所記的劍法,
卻是怎么一副樣子。”

王元霸長嘆一聲,說道:“這個……唉,我女婿既已逝世,這曲譜中
的秘奧,世上除了老弟一人之外,只怕再也沒第二人明白了。”令狐
沖若要辯白,原可說明《笑傲江湖》一曲的來歷,但這一來可牽涉重
大,不得不說到衡山派莫大先生如何殺死大嵩陽手費彬,師父知道此
曲與魔教長老曲洋有關,勢必將之毀去,那么自己受人所托,便不能
忠人之事了,當下強忍怒氣,說道:“這位易師爺說道,東城有一位
綠竹翁精于音律,何不拿這曲譜去請他品評一番。”

王元霸搖頭道:“這綠竹翁為人古怪之極,瘋瘋癲癲的,這種人的話
,怎能信得?”岳夫人道:“此事終須問個水落石出,沖兒是我們弟
子,平之也是我們弟子,我們不能有所偏袒,到底誰是誰非,不妨去
請那綠竹翁評評這個道理。”她不便說這是令狐沖和金刀王家的爭執
,而將爭端的一造換作了林平之,又道:“易師爺,煩你派人用轎子
去接了這位綠竹翁來如何?”易師爺道:“這老人家脾氣古怪得緊,
別人有事求他,倘若他不愿過問的,便是上門磕頭,也休想他理睬,
但如他要插手,便推也推不開。”

岳夫人點頭道:“這倒是我輩中人,想來這位綠竹翁是武林中的前輩
了。師哥,咱們可孤陋寡聞得緊。”王元霸笑道:“那綠竹翁是個篾
匠,只會編竹籃,打篾席,哪里是武林中人了?只是他彈得好琴,吹
得好簫,又會畫竹,很多人出錢來買他的畫兒,算是個附庸風雅的老
匠人,因此地方上對他倒也有几分看重。”

岳夫人道:“如此人物,來到洛陽可不能不見。王老爺子,便請勞動
你的大駕,咱們同去拜訪一下這位風雅的篾匠如何?”眼見岳夫人之
意甚堅,王元霸不能不允,只得帶同兒孫,和岳不群夫婦、令狐沖、
林平之、岳靈珊等人同赴東城。易師爺在前領路,經過几條小街,來
到一條窄窄的巷子之中。巷子盡頭,好大一片綠竹叢,迎風搖曳,雅
致天然。眾人剛踏進巷子,便聽得琴韻丁冬,有人正在撫琴,小巷中
一片清涼寧靜,和外面的洛陽城宛然是兩個世界。岳夫人低聲道:“
這位綠竹翁好會享清福啊!”

便在此時,錚的一聲,一根琴弦忽爾斷絕,琴聲也便止歇。一個蒼老
的聲音說道:“貴客枉顧蝸居,不知有何見教。”易師爺道:“竹翁
,有一本奇怪的琴譜簫譜,要請你老人家的法眼鑒定鑒定。”綠竹翁
道:“有琴譜簫譜要我鑒定?嘿嘿,可太瞧得起老篾匠啦。”

易師爺還未答話,王家駒搶著朗聲說道:“金刀王家王老爺子過訪。
”他抬了爺爺的招牌出來,料想爺爺是洛陽城中響當當的腳色,一個
老篾匠非立即出來迎接不可。哪知綠竹翁冷笑道:“哼,金刀銀刀,
不如我老篾匠的爛鐵刀有用。老篾匠不去拜訪王老爺,王老爺也不用
來拜訪老篾匠。”王家駒大怒,大聲道:“爺爺,這老篾匠是個不明
事理的渾人,見他作甚?咱們不如回去罷!”岳夫人道:“既然來了
,請綠竹翁瞧瞧這部琴譜簫譜,卻也不妨。”

王元霸“嘿”了一聲,將曲譜遞給易師爺。易師爺接過,走入了綠竹
叢中。只聽綠竹翁道:“好,你放下罷!”易師爺道:“請問竹翁,
這真的是曲譜,還是甚么武功秘訣,故意寫成了曲譜模樣?”綠竹翁
道:“武功秘訣?虧你想得出!這當然是琴譜了!嗯。”接著只聽得
琴聲響起,幽雅動聽。令狐沖聽了片刻,記得這正是當日劉正風所奏
的曲子,人亡曲在,不禁淒然。

彈不多久,突然間琴音高了上去,越響越高,聲音尖銳之極,錚的一
聲響,斷了一根琴弦,再高了几個音,錚的一聲,琴弦又斷了一根。
綠竹翁“咦”的一聲,道:“這琴譜好生古怪,令人難以明白。”

王元霸祖孫五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臉上均有得色。只聽綠竹翁
道:“我試試這簫譜。”跟著簫聲便從綠竹叢中傳了出來,初時悠揚
動聽,情致纏綿,但后來簫聲愈轉愈低,几不可聞,再吹得几個音,
簫聲便即啞了,波波波的十分難聽。綠竹翁嘆了口氣,說道:“易老
弟,你是會吹簫的,這樣的低音如何能吹奏出來?這琴譜、簫譜未必
是假,但撰曲之人卻在故弄玄虛,跟人開玩笑。你且回去,讓我仔細
推敲推敲。”易師爺道:“是。”從綠竹叢中退了出來。

王仲強道:“那劍譜呢?”易師爺道:“劍譜?啊!綠竹翁要留著,
說是要仔細推敲推敲。”王仲強急道:“快去拿回來,這是珍貴無比
的劍譜,武林中不知有多少人想要搶奪,如何能留在不相干之人手中
?”易師爺應道:“是!”正要轉身再入竹叢,忽聽得綠竹翁叫道:
“姑姑,怎么你出來了?”王元霸低聲問道:“綠竹翁多大年紀?”
易師爺道:“七十几歲,快八十了罷!”眾人心想:“一個八十老翁
居然還有姑姑,這位老婆婆怕沒一百多歲?”

只聽得一個女子低低應了一聲。綠竹翁道:“姑姑請看,這部琴譜可
有些古怪。”那女子又嗯了一聲,琴音響起,調了調弦,停了一會,
似是在將斷了的琴弦換去,又調了調弦,便奏了起來。初時所奏和綠
竹翁相同,到后來越轉越高,那琴韻竟然履險如夷,舉重若輕,毫不
費力的便轉了上去。令狐沖又驚又喜,依稀記得便是那天晚上所聽到
曲洋所奏的琴韻。
這一曲時而慷慨激昂,時而溫柔雅致,令狐沖雖不明樂理,但覺這位
婆婆所奏,和曲洋所奏的曲調雖同,意趣卻大有差別。這婆婆所奏的
曲調平和中正,令人聽著只覺音樂之美,卻無曲洋所奏熱血如沸的激
奮。奏了良久,琴韻漸緩,似乎樂音在不住遠去,倒像奏琴之人走出
了數十丈之遙,又走到數里之外,細微几不可再聞。琴音似止未止之
際,卻有一二下極低極細的簫聲在琴音旁響了起來。回旋婉轉,簫聲
漸響,恰似吹簫人一面吹,一面慢慢走近,簫聲清麗,忽高忽低,忽
輕忽響,低到極處之際,几個盤旋之后,又再低沉下去,雖極低極
細,每個音節仍清晰可聞。漸漸低音中偶有珠玉跳躍,清脆短促,此
伏彼起,繁音漸增,先如鳴泉飛濺,繼而如群卉爭艷,花團錦簇,更
夾著間關鳥語,彼鳴我和,漸漸的百鳥離去,春殘花落,但聞雨聲蕭
蕭,一片淒涼肅殺之象,細雨綿綿,若有若無,終于萬籟俱寂。

簫聲停頓良久,眾人這才如夢初醒。王元霸、岳不群等雖都不懂音律
,卻也不禁心馳神醉。易師爺更是猶如喪魂落魄一般。

岳夫人嘆了一口氣,衷心贊佩,道:“佩服,佩服!沖兒,這是甚么
曲子?”令狐沖道:“這叫做《笑傲江湖之曲》,這位婆婆當真神乎
其技,難得是琴簫盡皆精通。”岳夫人道:“這曲子譜得固然奇妙,
但也須有這位婆婆那樣的琴簫絕技,才奏得出來。如此美妙的音樂,
想來你也是生平首次聽見。”令狐沖道:“不!弟子當日所聞,卻比
今日更為精彩。”岳夫人奇道:“那怎么會?難道世上更有比這位婆
婆撫琴吹簫還要高明之人?”令狐沖道:“比這位婆婆更加高明,倒
不見得。只不過弟子聽到的是兩個人琴簫合奏,一人撫琴,一人吹
簫,奏的便是這《笑傲江湖之曲》……”

他這句話未說完,綠竹叢中傳出錚錚錚三響琴音,那婆婆的語音極低
極低,隱隱約約的似乎聽得她說:“琴簫合奏,世上哪里去找這一個
人去?”只聽綠竹翁朗聲道:“易師爺,這確是琴譜簫譜,我姑姑適
才奏過了,你拿回去罷!”易師爺應道:“是!”走入竹叢,雙手捧
著曲譜出來。綠竹翁又道:“這曲譜中所記樂曲之妙,世上罕有,此
乃神物,不可落入俗人手中。你不會吹奏,千萬不得痴心妄想的硬
學,否則于你無益有損。”易師爺道:“是,是!在下萬萬不敢!”
將曲譜交給王元霸。

王元霸親耳聽了琴韻簫聲,知道更無虛假,當即將曲譜還給令狐沖,
訕訕的道:“令狐賢侄,這可得罪了!”令狐沖冷笑一聲接過,待要
說几句譏刺的言語,岳夫人向他搖了搖頭,令狐沖便忍住不說。王元
霸祖孫五人面目無光,首先離去。岳不群等跟著也去。令狐沖卻捧著
曲譜,呆呆的站著不動。

岳夫人道:“沖兒,你不回去嗎?”令狐沖道:“弟子多耽一會便回
去。”岳夫人道:“早些回去休息。你手臂剛脫過臼,不可使力。”
令狐沖應道:“是。”一行人去后,小巷中靜悄悄地一無聲息,偶然
間風動竹葉,發出沙沙之聲。令狐沖看著手中那部曲譜,想起那日深
夜劉正風和曲洋琴簫合奏,他二人得遇知音,創了這部神妙的曲譜出
來。綠竹叢中這位婆婆雖能撫琴吹簫,曲盡其妙,可惜她只能分別吹
奏,那綠竹翁便不能和她合奏,只怕這琴簫合奏的《笑傲江湖之曲》
從此便音斷響絕,更無第二次得聞了。

又想:“劉正風師叔和曲長老,一是正派高手,一是魔教長老,兩人
一正一邪,勢如水火,但論到音韻,卻心意相通,結成知交,合創了
這曲神妙絕倫的《笑傲江湖》出來。他二人攜手同死之時,顯是心中
絕無遺憾,遠勝于我孤零零的在這世上,為師父所疑,為師妹所棄,
而一個敬我愛我的師弟,卻又為我親手所殺。”不由得悲從中來,眼
淚一滴滴的落在曲譜之上,忍不住哽咽出聲。

綠竹翁的聲音又從竹叢中傳了出來:“這位朋友,為何哭泣?”令狐
沖道:“晚輩自傷身世,又想起撰作此曲的兩位前輩之死,不禁失態
,打擾老先生了。”說著轉身便行。綠竹翁道:“小朋友,我有几句
話請教,請進來談談如何?”令狐沖適才聽他對王元霸說話時傲慢無
禮,不料對自己一個無名小卒卻這等客氣,倒大出意料之外,便道:
“不敢,前輩有何垂詢,晚輩自當奉告。”緩步走進竹林。只見前面
有五間小舍,左二右三,均以粗竹子架成。一個老翁從右邊小舍中走
出來,笑道:“小朋友,請進來喝茶。”令狐沖見這綠竹翁身子略形
佝僂,頭頂稀稀疏疏的已無多少頭發,大手大腳,精神卻十分矍鑠,
當即躬身行禮,道:“晚輩令狐沖,拜見前輩。”

綠竹翁呵呵笑道:“老朽不過痴長几歲,不用多禮,請進來,請進
來!”令狐沖隨著他走進小舍,見桌椅几榻,無一而非竹制,牆上懸
著一幅墨竹,筆勢縱橫,墨跡淋漓,頗有森森之意。桌上放著一具瑤
琴,一管洞簫。綠竹翁從一把陶茶壺中倒出一碗碧綠清茶,說道:
“請用茶。”令狐沖雙手接過,躬身謝了。綠竹翁道:“小朋友,這
部曲譜,不知你從何處得來,是否可以見告?”

令狐沖一怔,心想這部曲譜的來歷之中包含著許多隱秘,是以連師父
、師娘也未稟告。但當日劉正風和曲洋將曲譜交給自己,用意是要使
此曲傳之后世,不致湮沒,這綠竹翁和他姑姑妙解音律,他姑姑更將
這一曲奏得如此神韻俱顯,他二人年紀雖老,可是除了他二人之外,
世上又哪里再找得到第三個人來傳授此曲?就算世上另有精通音律的
解人,自己命不久長,未必能有機緣遇到。他微一沉吟,便道:“撰
寫此曲的兩位前輩,一位精于撫琴,一位善于吹簫,這二人結成知
交,共撰此曲,可惜遭逢大難,同時逝世。二位前輩臨死之時,將此
曲交于弟子,命弟子訪覓傳人,免使此曲湮沒無聞。”頓了一頓,又
道:“適才弟子得聆前輩這位姑姑的琴簫妙技,深慶此曲已逢真主,
便請前輩將此曲譜收下,奉交婆婆,弟子得以不負撰作此曲者的付
托,完償了一番心愿。”說著雙手恭恭敬敬的將曲譜呈上。

綠竹翁卻不便接,說道:“我得先行請示姑姑,不知她肯不肯收。”
只聽得左邊小舍中傳來那位婆婆的聲音道:“令狐先生高義,慨以妙
曲見惠,咱們卻之不恭,受之有愧。只不知那兩位撰曲前輩的大名,
可能見告否?”聲音卻也并不如何蒼老。令狐沖道:“前輩垂詢,自
當稟告。撰曲的兩位前輩,一位是劉正風劉師叔,一位是曲洋曲長
老。”那婆婆“啊”的一聲,顯得十分驚異,說道:“原來是他二
人。”

令狐沖道:“前輩認得劉曲二位么?”那婆婆并不徑答,沉吟半晌,
說道:“劉正風是衡山派中高手,曲洋卻是魔教長老,雙方乃是世
仇,如何會合撰此曲?此中原因,令人好生難以索解。”

令狐沖雖未見過那婆婆之面,但聽了她彈琴吹簫之后,只覺她是個又
清雅又慈和的前輩高人,決計不會欺騙出賣了自己,聽她言及劉曲來
歷,顯是武林同道,當即源源本本的將劉正風如何金盆洗手,嵩山派
左盟主如何下旗令阻止,劉曲二人如何中了嵩山派高手的掌力,如何
荒郊合奏,二人臨死時如何委托自己尋覓知音傳曲等情,一一照實說
了,只略去了莫大先生殺死費彬一節。那婆婆一言不發的傾聽。令狐
沖說完,那婆婆問道:“這明明是曲譜,那金刀王元霸卻何以說是武
功秘笈?”
令狐沖當下又將林震南夫婦如何為青城派及木高峰所傷,如何請其轉
囑林平之,王氏兄弟如何起疑等情說了。那婆婆道:“原來如此。”
她頓了一頓,說道:“此中情由,你只消跟你師父、師娘說了,豈不
免去許多無謂的疑忌?我是個素不相識的陌生人,何以你反而對我直
言無隱?”令狐沖道:“弟子自己也不明白其中原因。想是聽了前輩
雅奏之后,對前輩高風大為傾慕,更無絲毫猜疑之意。”那婆婆道:
“那么你對你師父師娘,反而有猜疑之意么?”令狐沖心中一驚,
道:“弟子萬萬不敢。只是……恩師心中,對弟子卻大有疑意,唉,
這也怪恩師不得。”

那婆婆道:“我聽你說話,中氣大是不足,少年人不該如此,卻是何
故?最近是生了大病呢,還是曾受重傷?”令狐沖道:“是受了極重
的內傷。”那婆婆道:“竹賢侄,你帶這位少年到我窗下,待我搭一
搭脈。”綠竹翁道:“是。”引令狐沖走到左邊小舍窗邊,命他將左
手從細竹窗帘下伸將進去。那竹帘之內,又障了一層輕紗,令狐沖只
隱隱約約的見到有個人影,五官面貌卻一點也無法見到,只覺有三根
冷冰冰的手指搭上了自己腕脈。那婆婆只搭得片刻,便驚“噫”了一
聲,道:“奇怪之極!”過了半晌,才道:“請換右手。”她搭完兩
手脈搏后,良久無語。

令狐沖微微一笑,說道:“前輩不必為弟子生死擔憂。弟子自知命不
久長,一切早已置之度外。”那婆婆道:“你何以自知命不久長?”
令狐沖道:“弟子誤殺師弟,遺失了師門的《紫霞秘笈》,我只盼早
日找回秘笈,繳奉師父,便當自殺以謝師弟。”那婆婆道:“《紫霞
秘笈》?那也未必是甚么了不起的物事。你又怎地誤殺了師弟?”令
狐沖當下又將桃谷六仙如何為自己治傷,如何六道真氣在體內交戰,
如何師妹盜了師門秘笈來為自己治傷,如何自己拒絕而師弟陸大有強
自誦讀,如何自己將之點倒,如何下手太重而致其死命等情一一說了
。那婆婆聽完,說道:“你師弟不是你殺的。”令狐沖吃了一驚,道
:“不是我殺的?”那婆婆道:“你真氣不純,點那兩個穴道,決計
殺不了他。你師弟是旁人殺的。”令狐沖喃喃的道:“那是誰殺了陸
師弟?”那婆婆道:“偷盜秘笈之人,雖然不一定便是害你師弟之人
,但兩者多少會有些牽連。”

令狐沖吁了口長氣,胸口登時移去了一塊大石。他當時原也已經想
到,自己輕輕點了陸大有兩處穴道,怎能制其死命?只是內心深處隱
隱覺得,就算陸大有不是自己點死,卻也是為了自己而死,男子漢大
丈夫豈可推卸罪責,尋些借口來為自己開脫?這些日子來岳靈珊和林
平之親密異常,他傷心失望之余,早感全無生趣,一心只往一個“
死”字上去想,此刻經那婆婆一提,立時心生莫大憤慨:“報仇!報
仇!必當替陸師弟報仇!”

那婆婆又道:“你說體內有六道真氣相互交迸,可是我覺你脈象之
中,卻有八道真氣,那是何故?”令狐沖哈哈大笑,將不戒和尚替自
己治病的情由說了。那婆婆微微一笑,說道:“閣下性情開朗,脈息
雖亂,并無衰歇之象。我再彈琴一曲,請閣下品評如何?”令狐沖
道:“前輩眷顧,弟子衷心銘感。”

那婆婆嗯了一聲,琴韻又再響起。這一次的曲調卻是柔和之至,宛如
一人輕輕嘆息,又似是朝露暗潤花瓣,曉風低拂柳梢。令狐沖聽不多
時,眼皮便越來越沉重,心中只道:“睡不得,我在聆聽前輩的撫
琴,倘若睡著了,豈非大大的不敬?”但雖竭力凝神,卻終是難以抗
拒睡魔,不久眼皮合攏,再也睜不開來,身子軟倒在地,便即睡著
了。睡夢之中,仍隱隱約約聽到柔和的琴聲,似有一只溫柔的手在撫
摸自己頭發,像是回到了童年,在師娘的懷抱之中,受她親熱憐惜一
般。過了良久良久,琴聲止歇,令狐沖便即驚醒,忙爬起身來,不禁
大是慚愧,說道:“弟子該死,不專心聆聽前輩雅奏,卻竟爾睡著
了,當真好生惶恐。”

那婆婆道:“你不用自責。我適才奏曲,原有催眠之意,盼能為你調
理體內真氣。你倒試自運內息,煩惡之情,可減少了些么?”令狐沖
大喜,道:“多謝前輩。”當即盤膝坐在地下,潛運內息,只覺那八
股真氣仍是相互沖突,但以前那股胸口立時熱血上涌、便欲嘔吐的情
景卻已大減,可是只運得片刻,又已頭暈腦脹,身子一側,倒在地
下。

綠竹翁忙趨前扶起,將他扶入房中。那婆婆道:“桃谷六仙和不戒大
師功力深厚,所種下的真氣,非我淺薄琴音所能調理,反令閣下多受
痛楚,甚是過意不去。”令狐沖忙道:“前輩說哪里話來?得聞此
曲,弟子已大為受益。綠竹翁提起筆來,在硯池中蘸了些墨,在紙上
寫道:“懇請傳授此曲,終身受益。”令狐沖登時省悟,說道:“弟
子斗膽求請前輩傳授此曲,以便弟子自行慢慢調理。”綠竹翁臉現喜
色,連連點頭。那婆婆并不即答,過了片刻,才道:“你琴藝如何?
可否撫奏一曲?”

令狐沖臉上一紅,說道:“弟子從未學過,一竅不通,要從前輩學此
高深琴技,實深冒昧,還請恕過弟子狂妄。”當下向綠竹翁長揖到
地,說道:“弟子這便告辭。”那婆婆道:“閣下慢走。承你慨贈妙
曲,愧無以報,閣下傷重難愈,亦令人思之不安。竹侄,你明日以奏
琴之法傳授令狐沖君,倘若他有耐心,能在洛陽久耽,那么……那么
我這一曲《清心普善咒》,便傳了給他,亦自不妨。”最后兩句話語
聲細微,几不可聞。

次日清晨,令狐沖便來小巷竹舍中學琴。綠竹翁取出一張焦尾桐琴,
授以音律,說道:“樂律十二律,是為黃鐘、大呂、太簇、夾鐘、姑
洗、中呂、蕤賓、林鐘、夷則、南呂、無射、應鐘。此是自古已有,
據說當年黃帝命伶倫為律,聞鳳凰之鳴而制十二律。瑤琴七弦,具宮
、商、角、微、羽五音,一弦為黃鐘,三弦為宮調。五調為慢角、清
商、宮調、慢宮、及蕤賓調。”當下依次詳加解釋。

令狐沖雖于音律一竅不通,但天資聰明,一點便透。綠竹翁甚是喜
歡,當即授以指法,教他試奏一曲極短的《碧霄吟》。令狐沖學得几
遍,彈奏出來,雖有數音不准,指法生澀,卻洋洋然頗有青天一碧、
萬里無云的空闊氣象。一曲既終,那婆婆在隔舍聽了,輕嘆一聲,
道:“令狐少君,你學琴如此聰明,多半不久便能學《清心普善咒》
了。”綠竹翁道:“姑姑,令狐兄弟今日初學,但彈奏這曲《碧霄
吟》,琴中意象已比侄兒為高。琴為心聲,想是因他胸襟豁達之故
。”令狐沖謙謝道:“前輩過獎了,不知要到何年何月,弟子才能如
前輩這般彈奏那《笑傲江湖之曲》。”

那婆婆失聲道:“你……你也想彈奏那《笑傲江湖之曲》么?”令狐
沖臉上一紅,道:“弟子昨日聽得前輩琴簫雅奏,心下甚是羨慕,那
當然是痴心妄想,連綠竹前輩尚且不能彈奏,弟子又哪里夠得上?”
那婆婆不語,過了半晌,低聲道:“倘若你能彈琴,自是大佳……”
語音漸低,隨后是輕輕的一聲嘆息。如此一連二十余日,令狐沖一早
便到小巷竹舍中來學琴,直至傍晚始歸,中飯也在綠竹翁處吃,雖是
青菜豆腐,卻比王家的大魚大肉吃得更有滋味,更妙在每餐都有好酒
。綠竹翁酒量雖不甚高,備的酒卻是上佳精品。他于酒道所知極多,
于天下美酒不但深明來歷,而且年份產地,一嘗即辨。令狐沖聽來聞
所未聞,不但跟他學琴,更向他學酒,深覺酒中學問,比之劍道琴理
,似乎也不遑多讓。

有几日綠竹翁出去販賣竹器,便由那婆婆隔著竹帘教導。到得后來,
令狐沖于琴中所提的種種疑難,綠竹翁常自無法解答,須得那婆婆親
自指點。但令狐沖始終未見過那婆婆一面,只是聽她語音輕柔,倒似
是位大家的千金小姐,哪像陋巷貧居的一個老婦?料想她雅善音樂,
自幼深受熏冶,因之連說話的聲音也好聽了,至老不變。

這日那婆婆傳授了一曲《有所思》,這是漢時古曲,節奏婉轉。令狐
沖聽了數遍,依法撫琴。他不知不覺想起當日和岳靈珊兩小無猜、同
游共樂的情景,又想到瀑布中練劍,思過崖上送飯,小師妹對自己的
柔情密意,后來無端來了個林平之,小師妹對待自己竟一日冷淡過一
日。他心中淒楚,突然之間,琴調一變,竟爾出現了几下福建山歌的
曲調,正是岳靈珊那日下崖時所唱。他一驚之下,立時住手不彈。

那婆婆溫言道:“這一曲《有所思》,你本來奏得極好,意與情融,
深得曲理,想必你心中想到了往昔之事。只是忽然出現閩音,曲調似
是俚歌,令人大為不解,卻是何故?”令狐沖生性本來開朗,這番心
事在胸中郁積已久,那婆婆這二十多天來又對他極好,忍不住便吐露
自己苦戀岳靈珊的心情。他只說了個開頭,便再難抑止,竟原原本本
的將種種情由盡行說了,便將那婆婆當作自己的祖母、母親,或是親
姊姊、妹妹一般,待得說完,這才大感慚愧,說道:“婆婆,弟子的
無聊心事,嘮嘮叨叨的說了這半天,真是……真是……”那婆婆輕聲
道:“‘緣’之一事,不能強求。古人道得好:‘各有因緣莫羨人’
。令狐少君,你今日雖然失意,他日未始不能另有佳偶。”

令狐沖大聲道:“弟子也不知能再活得几日,室家之想,那是永遠不
會有的了。”那婆婆不再說話,琴音輕輕,奏了起來,卻是那曲《清
心普善咒》。令狐沖聽得片刻,便已昏昏欲睡。那婆婆止了琴音,說
道:“現下我起始授你此曲,大概有十日之功,便可學完。此后每日
彈奏,往時功力雖然不能盡復,多少總會有些好處。”令狐沖應道:
“是。”
那婆婆當即傳了曲譜指法,令狐沖用心記憶。如此學了四日,第五日
令狐沖又要到小巷去學琴,勞德諾忽然匆匆過來,說道:“大師哥,
師父吩咐,咱們明日要走了。”令狐沖一怔,道:“明日便走了?
我……我……”想要說“我的琴曲還沒學全呢”,話到口邊,卻又縮
回。勞德諾道:“師娘叫你收拾收拾,明兒一早動身。”

令狐沖答應了,當下快步來到綠竹小舍,向婆婆道:“弟子明日要告
辭了。”那婆婆一怔,半晌不語,隔了良久,才輕輕道:“去得這么
急!你……你這一曲還沒學全呢。”令狐沖道:“弟子也這么想。只
是師命難違。再說,我們異鄉為客,也不能在人家家中久居。”那婆
婆道:“那也說得是。”當下傳授曲調指法,與往日無異。

令狐沖與那婆婆相處多日,雖然從未見過她一面,但從琴音說話之中
,知她對自己頗為關懷,無異親人。只是她性子淡泊,偶然說了一句
關切的話,立即雜以他語,顯是不想讓他知道心意。這世上對令狐沖
最關心的,本來是岳不群夫婦、岳靈珊與陸大有四人,現下陸大有已
死,岳靈珊全心全意放在林平之身上,師父師母對他又有了疑忌之意
,他覺得真正的親人,倒是綠竹翁和那婆婆二人了。這一日中,他几
次三番想跟綠竹翁陳說,要在這小巷中留居,既學琴簫,又學竹匠之
藝,不再回歸華山派,但一想到岳靈珊的倩影,終究割舍不下,心想
:“小師妹就算不理我,不睬我,我每日只見她一面,縱然只見到她
的背影,聽到一句她的說話聲音,也是好的。何況她又沒不睬我?”

傍晚臨別之際,對綠竹翁和那婆婆甚有依戀之情,走到婆婆窗下,跪
倒拜了几拜,依稀見竹帘之中,那婆婆卻也跪倒還禮,聽她說道:
“我雖傳你琴技,但此是報答你贈曲之德,令狐少君為何行此大禮
?”令狐沖道:“今日一別,不知何日得能再聆前輩雅奏。令狐沖但
教不死,定當再到洛陽,拜訪婆婆和竹翁。”心中忽想:“他二人年
紀老邁,不知還有几年可活,下次我來洛陽,未必再能見到。”言下
想到人生如夢如露,不由得聲音便哽咽了。

那婆婆道:“令狐少君,臨別之際,我有一言相勸。”令狐沖道:
“是,前輩教誨,令狐沖不敢或忘。”但那婆婆始終不說話,過了良
久良久,才輕聲說道:“江湖風波險惡,多多保重。”

令狐沖道:“是。”心中一酸,躬身向綠竹翁告別。只聽得左首小舍
中琴聲響起,奏的正是那《有所思》古曲。次日岳不群等一行向王元
霸父子告別,坐舟沿洛水北上。

王元霸祖孫五人直送到船上,盤纏酒菜,致送得十分丰盛。自從那日
王家駿、王家駒兄弟折斷了令狐沖的手臂,令狐沖和王家祖孫三代不
再交言,此刻臨別,他也是翻起了一雙白眼,對他五人漠然而視,似
乎眼前壓根兒便沒一個“金刀王家”一般。岳不群對這個大弟子甚感
頭痛,知他素來生性倔強,倘若硬要他向王元霸行禮告別,他當時師
命難違,勉強順從,事后多半會去向王家尋仇搗蛋,反而多生事端,
是以他自行向王元霸一再稱謝,于令狐沖的無禮神態,裝作不見。

令狐沖冷眼旁觀,見王家大箱小箱,大包小包,送給岳靈珊的禮物極
多。一名名仆婦走上船來,呈上禮物,說道這是老太太送給岳姑娘路
上吃的,又說這是大奶奶送給姑娘路上穿的,二奶奶送給姑娘船中戴
的,簡直便將岳靈珊當作了親戚一般。岳靈珊歡然道謝,說道:“啊
喲,我哪里穿得了這許多,吃得了這許多!”

正熱鬧間,忽然一名敝衣老者走上船頭,叫道:“令狐少君!”令狐
沖見是綠竹翁,不由得一怔,忙迎上躬身行禮。綠竹翁道:“我姑姑
命我將這件薄禮送給令狐少君。”說著雙手奉上一個長長的包裹,包
袱布是印以白花的藍色粗布。令狐沖躬身接過,說道:“前輩厚賜,
弟子拜領。”說著連連作揖。王家駿、王家駒兄弟見他對一個身穿粗
布衣衫的老頭兒如此恭敬,而對名滿江湖的金刀無敵王家爺爺卻連正
眼也不瞧上一眼,自是心中十分有氣,若不是礙著岳不群夫婦和華山
派眾師兄弟姊妹的面子,二人又要將令狐沖拉了出來,狠狠打他一
頓,方出胸中惡氣。

眼見綠竹翁交了那包裹后,從船頭踏上跳板,要回到岸上,兩兄弟使
個眼色,分從左右向綠竹翁擠了過去。二人一挺左肩,一挺右肩,只
消輕輕一撞,這糟老頭兒還不摔下洛水之中?雖然岸邊水淺淹不死
他,卻也大大削了令狐沖的面子。令狐沖一見,忙叫:“小心!”正
要伸手去抓二人,陡然想起自己功力全失,別說這一下抓不住王氏兄
弟,就算抓上了,那也全無用處。他只一怔之間,眼見王氏兄弟已撞
到了綠竹翁身上。

王元霸叫道:“不可!”他在洛陽是有家有業之人,與尋常武人大不
相同。他兩個孫兒年輕力壯,倘若將這個衰翁一下子撞死了,官府查
究起來那可后患無窮。偏生他坐在船艙之中,正和岳不群說話,來不
及出手阻止。但聽得波的一聲響,兩兄弟的肩頭已撞上了綠竹翁,驀
地里兩條人影飛起,扑通扑通兩響,王氏兄弟分從左右摔入洛水之
中。那老翁便如是個鼓足了氣的大皮囊一般,王氏兄弟撞將上去,立
即彈了出來。他自己卻渾若無事,仍是顫巍巍的一步步從跳板走到岸
上。

王氏兄弟一落水,船上登時一陣大亂,立時便有水手跳下水去,救了
二人上來。此時方當春寒,洛水中雖已解凍,河水卻仍極冷。王氏兄
弟不識水性,早已喝了好几口河水,只凍得牙齒打戰,狼狽之極。王
元霸正驚奇間,一看之下,更加大吃一驚,只見兩兄弟的四條胳臂,
都是在肩關節和肘關節處脫了臼,便如當日二人折斷令狐沖的胳臂一
模一樣。兩人不停的破口大罵,四條手臂卻軟垂垂的懸在身邊。王仲
強見二子吃虧,縱身躍上岸去,搶在綠竹翁面前,攔住了他去路。

綠竹翁也是弓腰曲背,低著頭慢慢走去。王仲強喝道:“何方高人,
到洛陽王家顯身手來著?”綠竹翁便如不聞,繼續前行,慢慢走到王
仲強身前。

舟中眾人的眼光都射在二人身上。但見綠竹翁一步步的上前,王仲強
微張雙臂,擋在路心。漸漸二人越來越近,相距自一丈而五尺,自五
尺而自三尺,綠竹翁又踏前一步,王仲強喝道:“去罷!”伸出雙
手,往他背上猛力抓落。眼見他雙手手指剛要碰到綠竹翁背脊,突然
之間,他一個高大的身形騰空而起,飛出數丈。眾人驚呼聲中,他在
半空中翻了半個筋斗,穩穩落地。倘若二人分從遠處急速奔至,相撞
時有一人如此飛了出去,倒也不奇,奇在王仲強站著不動,而綠竹翁
緩緩走近,卻陡然間將他震飛,即連岳不群、王元霸這等高手,也瞧
不出這老翁使了甚么手法,竟這般將人震得飛出數丈之外。王仲強落
下時身形穩實,絕無半分狼狽之態,不會武功之人還道他是自行躍
起,顯了一手輕功。眾家丁轎夫拍手喝彩,大贊王家二老爺武功了
得。

王元霸初見綠竹翁不動聲色的將兩個孫兒震得四條手臂脫臼,心下已
十分驚訝,自忖這等本事自己雖然也有,但使出之時定然十分威猛霸
道,決不能如這老頭兒那么舉重若輕,也決不能如此迅捷,待見他將
兒子震飛,心下已非驚異,而是大為駭然。他知自己次子已全得自己
武功真傳,一手單刀固然使得沉穩狠辣,而拳腳上功夫和內功修為,
也已不弱于自己壯年之時,但二人一招未交,便給對方震飛,那是生
平從所未見之事,眼見兒子吃了這虧,又欲奔上去動手,忙叫道:
“仲強,過來!”

王仲強轉過身來,躍上船頭,吐了口唾沫,幸幸罵道:“這臭老兒,
多半會使妖法!”王元霸低聲問道:“身上覺得怎樣?沒受傷么?”
王仲強搖了搖頭。王元霸心下盤算,憑著自己本事,未必對付得了這
個老人,若要岳不群出手相助,勝了也不光彩,索性不提此事,含糊
過去,反正那老人手下留情,沒將兒子震倒震傷,已然給了自己面子
。眼見綠竹翁緩緩遠去,心頭實是一股說不出的滋味,尋思:“這老
兒自是令狐沖的朋友,只因孫兒折斷了令狐沖兩條胳臂,他便來震斷
他二人的胳臂還帳。我在洛陽稱雄一世,難道到得老來,反要摔個大
筋斗么?”

這時王伯奮已將兩個侄兒關節脫臼處接上。兩乘轎子將兩個濕淋淋的
少年抬回府去。王元霸眼望岳不群,說道:“岳先生,這人是甚么來
歷?老朽老眼昏花,可認不出這位高人。”岳不群道:“沖兒,他是
誰?”令狐沖道:“他便是綠竹翁。”

王元霸和岳不群同時“哦”的一聲。那日他們雖曾同赴小巷,卻未見
綠竹翁之面,而唯一識得綠竹翁的易師爺,在府門口送別后沒到碼頭
來送行,是以誰都不識此人。岳不群指著那藍布包裹,問道:“他給
了你些甚么?”令狐沖道:“弟子不知。”打開包裹,露出一具短
琴,琴身陳舊,顯是古物,琴尾刻著兩個篆字“燕語”:另有一本冊
子,封面上寫著“清心普善咒”五字。令狐沖胸口一熱,“啊”的一
聲,叫了出來。

岳不群凝視著他,問道:“怎么?”令狐沖道:“這位前輩不但給了
我一張瑤琴,還抄了琴譜給我。”翻開琴譜,但見每一頁都寫滿了簪
花小楷,除了以琴字書明曲調之外,還詳細列明指法、弦法,以及撫
琴的種種關竅,紙張墨色,均是全新,顯是那婆婆剛寫就的。令狐沖
想到這位前輩對自己如此眷顧,心下感動,眼中淚光瑩然,差點便掉
下淚來。

王元霸和岳不群見這冊子上所書確然全是撫琴之法,其中有些怪字,
顯然也與那本《笑傲江湖之曲》中的怪字相似,雖然心下疑竇不解,
卻也無話可說。岳不群道:“這位綠竹翁真人不露相,原來是武林中
的一位高手。沖兒,你可知他是哪一家哪一派的?”他料想令狐沖縱
然知道,也不會據實以答,只是這人武功太高,若不問明底細,心下
終究不安。果然令狐沖說道:“弟子只是跟隨這位前輩學琴,實不知
他身負武功。”

當下岳不群夫婦向王元霸和王伯奮、仲強兄弟拱手作別,起篙解纜,
大船北駛。那船駛出十余丈,眾弟子便紛紛議論起來。有的說那綠竹
翁武功深不可測,有的卻說這老兒未必有甚么本領,王氏兄弟自己不
小心才摔入洛水之中,王仲強只是不愿跟這又老又貧的老頭子一般見
識,這才躍起相避。

令狐沖坐在后梢,也不去聽眾師弟師妹談論,自行翻閱琴譜,按照書
上所示,以指按捺琴弦,生怕驚吵了師父師娘,只是虛指作勢,不敢
彈奏出聲。

岳夫人眼見坐船順風順水,行駛甚速,想到綠竹翁的詭異形貌,心中
思潮起伏,走到船頭,觀賞風景。看了一會,忽聽得丈夫的聲音在耳
畔說道:“你瞧那綠竹翁是甚么門道?”這句話正是她要問丈夫的,
他雖先行問起,岳夫人仍然問道:“你瞧他是甚么門道?”岳不群道
:“這老兒行動詭異,手不動,足不抬,便將王家父子三人震得離身
數丈,多半不是正派武功。”岳夫人道:“不過他對沖兒似乎甚好,
也不像真的要對金刀王家生事。”

岳不群嘆了口氣,說道:“但愿此事就此了結,否則王老爺子一生英
名,只怕未必有好結果呢。”隔了半晌,又道:“咱們雖然走的是水
道,大家仍是小心點的好。”岳夫人道:“你說會有人上船來生事
?”

岳不群搖了搖頭,說道:“咱們一直給蒙在鼓里,到底那晚這一十五
名蒙面客是甚么路道,還是不明所以。咱們在明,而敵人在暗,前途
未必會很太平呢。”他自執掌華山一派以來,從未遇到過甚么重大挫
折,近月來卻深覺前途多艱,但到底敵人是誰,有甚么圖謀,卻半點
摸不著底細,正因為愈是無著力處,愈是心事重重。

他夫婦倆叮囑弟子日夜嚴加提防,但坐船自鞏縣附近入河,順流東
下,竟沒半點意外。離洛陽越遠,眾人越放心,提防之心也漸漸懈
了。
第十四回:論杯


這一日將到開封,岳不群夫婦和眾弟子談起開封府的武林人物。岳不
群道:“開封府雖是大都,但武風不盛,像華老鏢頭、海老拳師、豫
中三英這些人,武功和聲望都并沒甚么了不起。咱們在開封玩玩名勝
古跡便是,不再拜客訪友,免得驚動了人家。”

岳夫人微笑道:“開封府有一位大大有名的人物,師哥怎地忘了?”
岳不群道:“大大有名?你說是……是誰?”岳夫人笑道:“‘醫一
人,殺一人。殺一人,醫一人。醫人殺人一樣多,蝕本生意決不做
。’那是誰啊?”岳不群微笑道:“‘殺人名醫’平一指,那自是大
大的有名。不過他脾氣太怪,咱們便去拜訪,他也未必肯見。”岳夫
人道:“是啊,否則沖兒一直內傷難愈,咱們又來到了開封,該當去
求這位殺人名醫瞧瞧才是。”

岳靈珊奇道:“媽,甚么叫做‘殺人名醫’?既會殺人,又怎會是名
醫?”岳夫人微笑道:“這位平老先生,是武林中的一個怪……一位
奇人,醫道高明之極,當真是著手成春,據說不論多么重的疾病傷
勢,只要他答應醫治,便決沒治不好的。不過他有個古怪脾氣。他說
世上人多人少,老天爺和閻羅王心中自然有數。如果他醫好許多人的
傷病,死的人少了,難免活人太多而死人太少,對不起閻羅王。日后
他自己死了之后,就算閻羅王不加理會,判官小鬼定要和他為難,只
怕在陰間日子很不好過。”眾弟子聽著都笑了起來。

岳夫人續道:“因此他立下誓愿,只要救活了一個人,便須殺一個人
來抵數。又如他殺了一人,必定要救活一個人來補數。他在他醫寓中
挂著一幅大中堂,寫明:“醫一人,殺一人。殺一人,醫一人。醫人
殺人一樣多,蝕本生意決不做。’他說這么一來,老天爺不會怪他殺
傷人命,閻羅王也不會怨他搶了陰世地府的生意。”眾弟子又都大
笑。

岳靈珊道:“這位平一指大夫倒有趣得緊。怎么他又取了這樣一個奇
怪名字?他只有一根手指么?”岳夫人道:“好像不是一根手指的。
師哥,你可知他為甚么取這名字?”

岳不群道:“平大夫十指俱全,他自稱‘一指’,意思說:殺人醫
人,俱只一指。要殺人,點人一指便死了,要醫人,也只用一根手指
搭脈。”岳夫人道:“啊,原來如此。那么他的點穴功夫定然厲害得
很了?”岳不群道:“那就不大清楚了,當真和這位平大夫動過手
的,只怕也沒几個。武林中的好手都知他醫道高明之極,人生在世,
誰也難保沒三長兩短,說不定有一天會上門去求他,因此誰也不敢得
罪他。

但若不是迫不得已,也不敢貿然請他治病。”岳靈珊道:“為甚么
?”岳不群道:“武林中人請他治病療傷,他定要那人先行立下重
誓,病好傷愈之后,須得依他吩咐,去殺一個他所指定之人,這叫做
一命抵一命。倘若他要殺的是個不相干之人,倒也罷了,要是他指定
去殺的,竟是求治者的至親好友,甚或是父兄妻兒,那豈不是為難之
極?”眾弟子均道:“這位平大夫,那可邪門得緊了。”

岳靈珊道:“大師哥,這么說來,你的傷是不能去求他醫治的了。”
令狐沖一直倚在后梢艙門邊,聽師父師娘述說“殺人名醫”平一指的
怪癖,聽小師妹這么說,淡淡一笑,說道:“是啊!只怕他治好我傷
之后,叫我來殺了我的小師妹。”華山群弟子都笑了起來。

岳靈珊笑道:“這位平大夫跟我無冤無仇,為甚么要你殺我?”她轉
過頭去,問父親道:“爹,這平大夫到底是好人呢還是壞人?”岳不
群道:“聽說他行事喜怒無常,亦正亦邪,說不上是好人,也不能算
壞人。說得好些,是個奇人,說得壞些,便是個怪人了。”

岳靈珊道:“只怕江湖上傳言,夸大其事,也是有的。到得開封府,
我倒想去拜訪拜訪這位平大夫。”岳不群和岳夫人齊聲喝道:“千萬
不可胡鬧!”岳靈珊見父親和母親的臉色都十分鄭重,微微一驚,問
道:“為甚么?”岳不群道:“你想惹禍上身么?這種人都見得的
?”岳靈珊道:“見上一見,也會惹禍上身了?我又不是去求他治
病,怕甚么?”岳不群臉一沉,說道:“咱們出來是游山玩水,可不
是惹事生非。”岳靈珊見父親動怒,便不敢再說了,但對這個“殺人
名醫平一指”卻充滿了好奇之心。

次日辰牌時分,舟至開封,但到府城尚有一截路。岳不群笑道:“離
這里不遠有個地方,是咱岳家當年大出風頭之所,倒是不可不去。”
岳靈珊拍手笑道:“好啊,知道啦,那是朱仙鎮,是岳鵬舉岳爺爺大
破金兀朮的地方。”凡學武之人,對抗金衛國的岳飛無不極為敬仰,
朱仙鎮是昔年岳飛大破金兵之地,自是誰都想去瞧瞧。岳靈珊第一個
躍上碼頭,叫道:“咱們快去朱仙鎮,再趕到開封城中吃中飯。”眾
人紛紛上岸,令狐沖卻坐在后梢不動。岳靈珊叫道:“大師哥,你不
去么?”

令狐沖自失了內力之后,一直倦怠困乏,懶于走動,心想各人上岸游
玩,自己正好乘機學彈《清心普善咒》,又見林平之站在岳靈珊身
畔,神態親熱,更是心冷,便道:“我沒力氣,走不快。”岳靈珊
道:“好罷,你在船里歇歇,我到開封給你打几斤好酒來。”

令狐沖見她和林平之并肩而行,快步走在眾人前頭,心中一酸,只覺
那《清心普善咒》學會之后,即使真能治好自己內傷,卻又何必去
治?這琴又何必去學?望著黃河中濁流滾滾東去,一霎時間,只覺人
生悲苦,亦如流水滔滔無盡,這一牽動內力,丹田中立時大痛。岳靈
珊和林平之并肩而行,指點風物,細語喁喁,卻另是一般心情。

岳夫人扯了扯丈夫的衣袖,低聲道:“珊兒和平兒年輕,這般男女同
行,在山野間渾沒要緊,到了大城市中卻是不妥,咱們二老陪陪他們
罷。”岳不群一笑,道:“你我年紀已經不輕,男女同行便渾沒要緊
了。”岳夫人哈哈一笑,搶上几步,走到女兒身畔。四人向行人問明
途徑,徑向朱仙鎮而去。將到鎮上,只見路旁有座大廟,廟額上寫著
“楊將軍廟”四個金字。岳靈珊道:“爹,我知道啦,這是楊再興揚
將軍的廟,他誤走小商河,給金兵射死的。”岳不群點頭道:“正
是。楊將軍為國捐軀,令人好生敬仰,咱們進廟去瞻仰遺容,跪拜英
靈。”眼見其余眾弟子相距尚遠,四人不待等齊,先行進廟。

只見楊再興的神像粉面銀鎧,英氣勃勃,岳靈珊心道:“這位楊將軍
生得好俊!”轉頭向林平之瞧了一眼,心下暗生比較之意。便在此
時,忽聽得廟外有人說道:“我說楊將軍廟供的一定是楊再興。”岳
不群夫婦聽得聲音,臉色均是一變,同時伸手按住劍柄。卻聽得另一
人道:“天下姓楊的將軍甚多,怎么一定是楊再興?說不定是后山金
刀楊老令公,又說不定是楊六郎、楊七郎?”又有一人道:“單是楊
家將,也未必是楊令公、楊六郎、楊七郎,或許是楊宗保、楊文廣
呢?”另一人道:“為甚么不能是楊四郎?”先一人道:“楊四郎投
降番邦,決不會起一座廟來供他。”另一人道:“你譏刺我排行第
四,就會投降番邦,是不是?”先一人道:“你排行第四,跟楊四郎
有甚么相干?”另一人道:“你排行第五,楊五郎五台山出家,你又
為甚么不去當和尚?”先一人道:“我如做和尚,你便得投降番邦
。”

岳不群夫婦聽到最初一人說話,便知是桃谷諸怪到了,當即打個手
勢,和女兒及林平之一齊躲入神像之后。他夫婦躲在左首,岳靈珊和
林平之躲在右首。只聽得桃谷諸怪在廟外不住口的爭辯,卻不進來看
個明白。岳靈珊暗暗好笑:“那有甚么好爭的,到底是楊再興還是楊
四郎,進來瞧瞧不就是了?”岳夫人仔細分辨外面話聲,只是五人,
心想余下那人果然是給自己刺死了,自己和丈夫遠離華山,躲避這五
個怪物,防他們上山報仇,不料狹路相逢,還是在這里碰上了,雖然
尚未見到,但別的弟子轉眼便到,如何能逃得過?心下好生擔憂。

只聽五怪愈爭愈烈,終于有一人道:“咱們進去瞧瞧,到底這廟供的
是甚么臭菩薩。”五人一涌而進。一人大聲叫了起來:“啊哈,你
瞧,這里不明明寫著‘楊公再興之神’,這當然是楊再興了。”說話
的是桃枝仙。
桃干仙搔了搔頭,說道:“這里寫的是‘楊公再’,又不是‘楊再
興’。原來這個楊將軍姓楊,名字叫公再。唔,楊公再,楊公再,好
名字啊,好名字。”桃枝仙大怒,大聲道:“這明明是楊再興,你胡
說八道,怎么叫做楊公再?”桃干仙道:“這里寫的明明是‘楊公
再’,可不是‘楊再興’。”桃根仙道:“那么‘興之神’三個字是
甚么意思?’桃葉仙道:“興,就是高興,興之神,是精神很高興的
意思。楊公再這姓楊的小子,死了有人供他,精神當然很高興了。”
桃干仙道:“很是,很是。”

桃花仙道:“我說這里供的是楊七郎,果然不錯,我桃花仙大有先見
之明。”桃枝仙怒道:“是楊再興,怎么是楊七郎了?”桃干仙也怒
道:“是楊公再,又怎么是楊七郎了?”桃花仙道:“三哥,楊再興
排行第几?”桃枝仙搖頭道:“我不知道。”桃花仙道:“楊再興排
行第七,是楊七郎。二哥,楊公再排行第几?”桃干仙道:“從前我
知道的,現下忘了。”桃花仙道:“我倒記得,他排行也是第七,因
此是楊七郎。”桃根仙道:“這神像倘若是楊再興,便不是楊公再﹔
如果是楊公再,便不是楊再興。怎么又是楊再興,又是楊公再?”桃
葉仙道:“大哥你有所不知。這個‘再’字,是甚么意思?‘再’,
便是再來一個之意,一定是兩個人而不是一個,因此既是楊公再,又
是楊再興。”余下四人都道:“此言有理。”

突然之間,桃枝仙說道:“你說名字中有個‘再’字,便要再來一
個,那么楊七郎有七個兒子,那是眾所周知之事!”桃根仙道:“然
則名字中有個千字,便生一千個兒子,有個萬字,便生一萬個兒子
?”五人越扯越遠。岳靈珊几次要笑出聲來,卻都強自忍住。桃谷五
怪又爭了一會,桃干仙忽道:“楊七郎啊楊七郎,你只要保佑咱們六
弟不死,老子向你磕几個頭也是不妨。我這里先磕頭了。”說著跪下
磕頭。

岳不群夫婦一聽,互視一眼,臉上均有喜色,心想:“聽他言下之
意,那怪人雖然中了一劍,卻尚未死。”這桃谷六仙莫名奇妙,他夫
婦實不愿結上這不知所云的冤家。桃枝仙道:“倘若六弟死了呢?”
桃干仙道:“我便把神像打得稀巴爛,再在爛泥上撒泡尿。”桃花仙
道:“就算你把楊七郎的神像打得稀巴爛,又撒上一泡尿,就算再拉
上一堆屎,卻又怎地?六弟死都死了,你磕了頭,總之是吃了虧啦
!”桃枝仙道:“言之有理,這頭且不忙磕,咱們去問個清楚,到底
六弟的傷治得好呢,還是治不好。治得好再來磕頭,治不好便來拉
尿。”桃根仙道:“倘若治得好,不磕頭也治得好,這頭便不用磕
了。倘若治不好,不拉尿也治不好,這尿便不用拉了。”桃葉仙道:
“六弟治不好,咱們大家便不拉尿?不拉尿,豈不是要脹死?”桃干
仙突然放聲大哭,道:“六弟要是活不成,大伙兒不拉尿便不拉尿,
脹死便脹死。”其余四人也都大哭起來。

桃枝仙突然哈哈大笑,道:“六弟倘若不死,咱們白哭一場,豈不吃
虧?去去去,問個明白,再哭不遲。”桃花仙道:“這句話大有語
病。六弟倘若不死,‘再哭不遲’這四字,便用不著了。”五人一面
爭辯,快步出廟。

岳不群道:“那人到底死活如何,事關重大,我去探個虛實。師妹,
你和珊兒他們在這里等我回來。”岳夫人道:“你孤身犯險,沒有救
應,我和你同去。”說著搶先出廟。岳不群過去每逢大事,總是夫婦
聯手,此刻聽妻子這么說,知道拗不過她,也不多言。

兩人出廟后,遙遙望見桃谷五怪從一條小路轉入一個山坳。兩人不敢
太過逼近,只遠遠跟著,好在五人爭辯之聲甚響,雖然相隔甚遠,卻
聽得五人的所在。沿著那條山路,經過十几株大柳樹,只見一條小溪
之畔有几間瓦屋,五怪的爭辯聲直響入瓦屋之中。岳不群輕聲道:
“從屋后繞過去。”夫婦倆展開輕功,遠遠向右首奔出,又從里許之
外兜了轉來。瓦屋后又是一排柳樹,兩人隱身柳樹之后。

猛聽得桃谷五怪齊聲怒叫:“你殺了六弟啦!”“怎……怎么剖開了
他胸膛?”“要你這狗賊抵命。”“把你胸膛也剖了開來。”“啊
喲,六弟,你死得這么慘,我……我們永遠不拉尿,跟著你一起脹
死。”岳不群夫婦大驚:“怎么有人剖了他們六弟的胸膛?”兩人打
個手勢,彎腰走到窗下,從窗縫向屋內望去。只見屋內明晃晃的點了
七八盞燈,屋子中間放著一張大床。床上仰臥著一個全身赤裸的男
子,胸口已被人剖開,鮮血直流,雙目緊閉,似已死去多時,瞧他面
容,正是那日在華山頂上身中岳夫人一劍的桃實仙。桃谷五怪圍在床
邊,指著一個矮胖子大叫大嚷。

這矮胖子腦袋極大,生一撇鼠須,搖頭晃腦,形相十分滑稽。他雙手
都是鮮血,右手持著一柄雪亮的短刀,刀上也染滿了鮮血。他雙目直
瞪桃谷五怪,過了一會,才沉聲道:“放屁放完了沒有?”桃谷五怪
齊聲道:“放完了,你有甚么屁放?”那矮胖子道:“這個活死人胸
口中劍,你們給他敷了金創藥,千里迢迢的抬來求我救命。你們路上
走得太慢,創口結疤,經脈都對錯了。要救他性命是可以的,不過經
脈錯亂,救活后武功全失,而且下半身癱瘓,無法行動。這樣的廢
人,醫好了又有甚么用處?”桃根仙道:“雖是廢人,總比死人好
些。”那矮胖子怒道:“我要就不醫,要就全部醫好。醫成一個廢
人,老子顏面何在?不醫了,不醫了!你們把這死尸抬去吧,老子決
心不醫了。氣死我也,氣死我也!”

桃根仙道:“你說‘氣死我也’,怎么又不氣死?”那矮胖子雙目直
瞪著他,冷冷的道:“我早就給你氣死了。你怎知我沒死?”桃干仙
道:“你既沒醫好我六弟的本事,干么又剖開了他胸膛?”那矮胖子
冷冷的道:“我的外號叫作甚么?”桃干仙道:“你的狗屁外號有道
是‘殺人名醫’!”

岳不群夫婦心中一凜,對望了一眼,均想:“原來這個形相古怪的矮
胖子,居然便是大名鼎鼎的‘殺人名醫’。不錯,普天下醫道之精,
江湖上都說以這平一指為第一,那怪人身受重傷,他們來求他醫治,
原在情理之中。”

只聽平一指冷冷的道:“我既號稱‘殺人名醫’,殺個把人,又有甚
么希奇?”桃花仙道:“殺人有甚么難?我難道不會?你只會殺人,
不會醫人,枉稱了‘名醫’二字。”平一指道:“誰說我不會醫人?
我將這活死人的胸膛剖開,經脈重行接過,醫好之后,內外武功和未
受傷時一模一樣,這才是殺人名醫的手段。”

桃谷五怪大喜,齊聲道:“原來你能救活我們六弟,那可錯怪你了
。”桃根仙道:“你怎……怎么還不動手醫治?六弟的胸膛給你剖開
了,一直流血不止,再不趕緊醫治,便來不及了。”平一指道:“殺
人名醫是你還是我?”桃根仙道:“當然是你,那還用問?”平一指
道:“既然是我,你怎知來得及來不及?再說,我剖開他胸膛后,本
來早就在醫治,你們五個討厭鬼來*□唆不休,我怎么醫法?我叫你們
去楊將軍廟玩上半天,再到牛將軍廟、張將軍廟去玩玩,為甚么這么
快就回來了?”桃干仙道:“快動手治傷罷,是你自己在*□唆,還
說我們*□唆呢。”

平一指又向他瞪目凝視,突然大喝一聲:“拿針線來!”他這么突如
其來的一聲大喝,桃谷五仙和岳不群夫婦都吃了一驚,只見一個高高
瘦瘦的婦人走進房來,端著一只木盤,一言不發的放在桌上。這婦人
四十來歲年紀,方面大耳,眼睛深陷,臉上全無血色。

平一指道:“你們求我救活這人,我的規矩,早跟你們說過了,是不
是?”桃根仙道:“是啊。我們也早答應了,誓也發過了。不論要殺
甚么人,你吩咐下來好了,我們六兄弟無不遵命。”平一指道:“那
就是了,現下我還沒想到要殺哪一個人,等得想到了,再跟你們說。
你們通統給我站在一旁,不許出一句聲,只要發出半點聲息,我立即
停手,這人是死是活,我可再也不管了。”

桃谷六兄弟自幼同房而睡,同桌而食,從沒片刻停嘴,在睡夢中也常
自爭辯不休。這時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個個都是滿腹言語,須得一
吐方快,但想到只須說一個字,便送了六弟性命,唯有竭力忍住,連
大氣也不敢透一口,又唯恐一不小心,放一個屁。

平一指從盤里取過一口大針,穿上了透明的粗線,將桃實仙胸口的剖
開處縫了起來。他十根手指又粗又短,便似十根胡蘿卜一般,豈知動
作竟靈巧之極,運針如飛,片刻間將一條九寸來長的傷口縫上了,隨
即反手從許多磁瓶中取出藥粉、藥水,紛紛敷上傷口,又撬開桃實仙
的牙根,灌下几種藥水,然后用濕布抹去他身上鮮血。那高瘦婦人一
直在旁相助,遞針遞藥,動作也極熟練。

平一指向桃谷五仙瞧了瞧,見五人唇動舌搖,個個急欲說話,便道:
“此人還沒活,等他活了過來,你們再說話罷。”五人張口結舌,神
情尷尬之極。平一指“哼”了一聲,坐在一旁。那婦人將針線刀等物
移了出去。岳不群夫婦躲在窗外,屏息凝氣,此刻屋內鴉雀無聲,窗
外只須稍有動靜,屋內諸人立時便會察覺。過了良久,平一指站起身
來,走到桃實仙身旁,突然伸掌在桃實仙頭頂“百會穴”上重重一
擊。六個人“啊”的一聲,同時驚呼出來。這六個人中五個是桃谷五
仙,另一個竟是躺臥在床、一直昏迷不醒的桃實仙。

桃實仙一聲呼叫,便即坐起,罵道:“你奶奶的,你為甚么打我頭
頂?”平一指罵道:“你奶奶的,老子不用真氣通你百會穴,你能好
得這么快么?”桃實仙道:“你奶奶的,老子好得快好得慢,跟你又
有甚么相干?”平一指道:“你奶奶的,你好得慢了,豈非顯得我
‘殺人名醫’的手段不夠高明?你老是躺在我屋里,豈不討厭?”桃
實仙道:“你奶奶的,你討厭我,老子走好了,希罕么?”一骨碌站
起身來,邁步便行。桃谷五仙見他說走就走,好得如此迅速,都是又
驚又喜,跟隨其后,出門而去。
岳不群夫婦心下駭然,均想:“平一指醫朮果然驚人,而他內力也非
同小可,適才在桃實仙頭頂百會穴上這一拍,定是以渾厚內力注入其
體,這才能令他立時蘇醒。”二人微一猶豫,只見桃谷六仙已去得遠
了,平一指站起身來,走向另一間屋中。

岳不群向妻子打個手勢,兩人立即輕手輕腳的走開,直到離那屋子數
十丈處,這才快步疾行。岳夫人道:“那殺人名醫內功好生了得,瞧
他行事,又委實邪門。”岳不群道:“桃谷六怪既在這里,這開封府
就勢必是非甚多,咱們及早離去罷,不用跟他們歪纏了。”岳夫人哼
的一聲,畢生之中,近几個月來所受委屈特多,丈夫以五岳劍派一派
掌門之尊,居然不得不東躲西避,天下雖大,竟似無容身之所。他夫
婦間無話不談,話題一涉及此事,卻都避了開去,以免同感尷尬。此
刻想到桃實仙終得不死,心頭都如放下了一塊大石。

兩人回到楊將軍廟,只見岳靈珊、林平之和勞得諾等諸弟子均在后殿
相候。岳不群道:“回船去罷!”眾人均已得知桃谷五怪便在當地,
誰也沒有多問,便即匆匆回舟。正要吩咐船家開船,忽聽得桃谷五仙
齊聲大叫:“令狐沖,令狐沖,你在哪里?”

岳不群夫婦及華山群弟子臉色一齊大變,只見六個人匆匆奔到碼頭
邊,桃谷五仙之外,另一個便是平一指。桃谷五仙認得岳不群夫婦,
遠遠望見,便即大聲歡呼,五人縱身躍起,齊向船上跳來。

岳夫人立即拔出長劍,運勁向桃根仙胸口刺去。岳不群也已長劍出
手,當的一聲,將妻子的劍刃壓了下去,低聲道:“不可魯莽!”只
覺船頭微微一沉,桃谷五仙已站在船頭。桃根仙大聲道:“令狐沖,
你躲在哪里?怎地不出來?”令狐沖大怒,叫道:“我怕你們么?為
甚么要躲?”便在這時,船身微晃,船頭又多了一人,正是殺人名醫
平一指。岳不群暗自吃驚:“我和師妹剛回舟中,這矮子跟著也來
了,莫非發現了我二人在窗外偷窺的蹤跡?桃谷五怪已極難對付,再
加上這個厲害人物,岳不群夫婦的性命,今日只怕要送在開封了。”

只聽平一指道:“哪一位是令狐兄弟?”言辭居然甚為客氣。令狐沖
慢慢走到船頭,道:“在下令狐沖,不知閣下尊姓大名,有何見教
。”平一指向他上下打量,說道:“有人托我來治你之傷。”伸手抓
住他手腕,一根食指搭上他脈搏,突然雙眉一軒,“咦”的一聲,過
了一會,眉頭慢慢皺了攏來,又是“啊”的一聲,仰頭向天,左手不
住搔頭,喃喃的道:“奇怪,奇怪!”隔了良久,伸手去搭令狐沖另
一只手的脈搏,突然打了個噴嚏,說道:“古怪得緊,老夫生平從所
未遇。”

桃根仙忍不住道:“那有甚么奇怪?他心經受傷,我早已用內力真氣
替他治過了。”桃干仙道:“你還在說他心經受傷,明明是肺經不
妥,若不是我用真氣通他肺經諸穴,這小子又怎活得到今日?”桃枝
仙、桃葉仙、桃花仙三人也紛紛大發謬論,各執一辭,自居大功。

平一指突然大喝:“放屁,放屁!”桃根仙怒道:“是你放屁,還是
我五兄弟放屁?”平一指道:“自然是你們六兄弟放屁!令狐兄弟體
內,有兩道較強真氣,似乎是不戒和尚所注,另有六道較弱真氣,多
半是你們六個大傻瓜的了。”岳不群夫婦對望了一眼,均想:“這平
一指果然了不起,他一搭脈搏,察覺沖兒體內有八道不同真氣,那倒
不奇,奇在他居然說得出來歷,知道其中兩道來自不戒和尚。”桃干
仙怒道:“為甚么我們六人較弱,不戒賊禿的較強?明明是我們的
強,他的弱!”

平一指冷笑道:“好不要臉!他一個人的兩道真氣,壓住了你們六個
人的,難道還是你們較強?不戒和尚這老混蛋,武功雖強,卻毫無見
識,他媽的,老混蛋!”

桃花仙伸出一根手指,假意也去搭令狐沖右手的脈搏,道:“以我搭
脈所知,乃是桃谷六仙的真氣,將不戒和尚的真氣壓得無法動……”
突然間大叫一聲,那根手指猶如被人咬了一口,急縮不迭,叫道:
“唉唷,他媽的!”平一指哈哈大笑,十分得意。眾人均知他是以上
乘內功借著令狐沖的身子傳力,狠狠的將桃花仙震了一下。平一指笑
了一會,臉色一沉,道:“你們都給我在船艙里等著,誰都不許出
聲!”

桃葉仙道:“我是我,你是你,我們為甚么要聽你的話?”平一指
道:“你們立過誓,要給我殺一個人,是不是?”桃枝仙道:“是
啊,我們只答應替你殺一個人,卻沒答應聽你的話。”平一指道:
“聽不聽話,原在你們。但如我叫你們去殺了桃谷六仙中的桃實仙,
你們意下如何?”桃谷五仙齊聲大叫:“豈有此理!你剛救活了他,
怎么又叫我們去殺他?”平一指道:“你們五人,向我立過甚么誓
?”桃根仙道:“我們答應了你,倘若你救活了我們的兄弟桃實仙,
你吩咐我們去殺一個人,不論要殺的是誰,都須照辦,不得推托。”
平一指道:“不錯。我救活了你們的兄弟沒有?”桃花仙道:“救活
了!”平一指道:“桃實仙是不是人?”桃葉仙道:“他當然是人,
難道還是鬼?”平一指道:“好了,我叫你們去殺一個人,這個人便
是桃實仙!”

桃谷五仙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均覺此事太也匪夷所思,卻又難以辯
駁。平一指道:“你們倘若真的不愿去殺桃實仙,那也可以通融。你
們到底聽不聽我的話?我叫你們到船艙里去乖乖的坐著,誰都不許亂
說亂動。”桃谷五仙連聲答應,一晃眼間,五人均已雙手按膝,端庄
而坐,要有多規矩便有多規矩。令狐沖道:“平前輩,聽說你給人治
病救命,有個規矩,救活之后,要那人去代你殺一人。”平一指道:
“不錯,確是有這規矩。”令狐沖道:“晚輩不愿替你殺人,因此你
也不用給我治病。”

平一指聽了這話,“哈”的一聲,又自頭至腳的向令狐沖打量了一
番,似乎在察看一件希奇古怪的物事一般,隔了半晌,才道:“第
一,你的病很重,我治不好。第二,就算治好了,自有人答應給我殺
人,不用你親自出手。”令狐沖自從岳靈珊移情別戀之后,雖然已覺
了無生趣,但忽然聽得這位有號稱再生之能的名醫斷定自己的病已無
法治愈,心中卻也不禁感到一陣淒涼。岳不群夫婦又對望一眼,均
想:“甚么人這么大的面子,居然請得動‘殺人名醫’到病人的住處
來出診?這人跟沖兒又有甚么交情?”平一指道:“令狐兄弟,你體
內有八道異種真氣,驅不出、化不掉、降不服、壓不住,是以為難。
我受人之托,給你治病,不是我不肯盡力,實在你的病因與真氣有
關,非針灸藥石所能奏效,在下行醫以來,從未遇到過這等病象,無
能為力,十分慚愧。”說著從懷中取出一個瓷瓶,倒出十粒朱紅色的
丸藥,說道:“這十粒‘鎮心理氣丸’,多含名貴藥材,制煉不易,
你每十天服食一粒,可延百日之命。”

令狐沖雙手接過,說道:“多謝。”平一指轉過身來,正欲上岸,忽
然又回頭道:“瓶里還有兩粒,索性都給了你罷。”令狐沖不接,說
道:“前輩如此珍視,這藥丸自有奇效,不如留著救人。晚輩多活十
日八日,于人于己,都沒甚么好處。”平一指側頭又瞧了令狐沖一
會,說道:“生死置之度外,確是大丈夫本色。怪不得,怪不得!
唉,可惜,可惜!慚愧,慚愧!”一顆大頭搖了几搖,一躍上岸,快
步而去。

他說來便來,說去便去,竟將華山派掌門人岳不群視若無物。

岳不群好生有氣,只是船艙中還坐著五個要命的瘟神,如何打發,可
煞費周章。只見五仙坐著一動也不動,眼觀鼻,鼻觀心,便是老僧入
定一般。若命船家開船,勢必將五個瘟神一齊帶走,若不開船,不知
他五人坐到甚么時候,又不知是否會暴起傷人,以報岳夫人刺傷桃實
仙的一劍之仇?

勞得諾、岳靈珊等都親眼見過他們撕裂成不憂的凶狀,此刻思之猶有
余悸,各人面面相覷,誰都不敢向五人瞧去。令狐沖回身走進船艙,
說道:“喂,你們在這里干甚么?”桃根仙道:“乖乖的坐著,甚么
也不干。”令狐沖道:“我們要開船了,你們請上岸罷。”桃干仙
道:“平一指叫我們在船艙中乖乖的坐著,不許亂說亂動,否則便要
我們去殺了我們兄弟。因此我們便乖乖的坐著,不敢亂說亂動。”令
狐沖忍不住好笑,說道:“平大夫早就上岸去了,你們可以亂說亂動
了!”桃花仙搖頭道:“不行,不行!萬一他瞧見我們亂說亂動,那
可大事不妙。”

忽聽得岸上有個嘶嗄的聲音叫道:“五個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東西
在哪里?”桃根仙道:“他是在叫我們。”桃干仙道:“為甚么是叫
我們?我們怎會是人不像人、鬼不像鬼?”那人又叫道:“這里又有
一個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東西,平大夫剛給他治好了傷,你們要不
要?如果不要,我就丟下黃河里去喂大王八了。”桃谷五仙一聽,呼
得一聲,五個人并排從船艙中縱了出去,站在岸邊。只見那個相助平
一指縫傷的中年婦人筆挺站著,左手平伸,提著一個擔架,桃實仙便
躺在擔架上。這婦人滿臉病容,力氣卻也真大,一只手提了個百來斤
的桃實仙再加上木制擔架,竟全沒當一回事。

桃根仙忙道:“當然要的,為甚么不要?”桃干仙道:“你為甚么要
說我們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桃實仙躺在擔架之上,說道:“瞧你
相貌,比我們更加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原來桃實仙經平一指縫好
了傷口,服下靈丹妙藥,又給他在頂門一拍,輸入真氣,立時起身行
走,但畢竟失血太多,行不多時,便又暈倒,給那中年婦人提了轉
去。他受傷雖重,嘴頭上仍是決不讓人,忍不住要和那婦人頂撞几
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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