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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 笑傲江湖 作者:金庸 (已完成)

[武俠] 笑傲江湖 作者:金庸 (已完成)

本帖最後由 jojo999 於 2009-4-16 03:26 編輯

人物介紹

今朝有酒今朝醉的令狐沖
       令狐沖曾說「大丈夫行事應如行雲流水,興之所至般的自然。」這就是性情中人的令狐沖。心中沒有所謂武林正派、邪派之分,只有憑藉個人的道德良心來作為行事標準,不在乎世俗對他的看法和評價,只要心存正念,便能有理行遍天下。

翩若驚鴻 婉若遊龍 任盈盈
       任盈盈雖然在魔教地位尊崇,又握有許多江湖人士的生死大權,但是對令狐沖卻是萬般柔情。雖然令狐沖還放不下對岳靈珊的癡情,任盈盈仍然默默在旁深情等待著令狐沖對岳靈珊的癡情消失

情到深處無怨尤 岳靈珊
       相信很多金庸迷非常不喜歡岳靈珊的這個角色,因為她辜負令狐沖的深情,反而愛上偽君子林平之。當林平之為投靠左冷禪,不顧情義一刀刺入岳靈珊的心窩時,岳靈珊一點怨言恨意都沒有,臨死前更哀求著令狐沖要好好照顧林平之,對岳靈珊來說,愛一個人沒有錯,只是她愛上一個不該愛的人!

寧可我負人,不可人負我 岳不群
       岳不群十足是個「披著羊皮的狼」的偽君子,外表彬彬有禮,氣質好得好沒話說,如有人說他殺人不眨眼,可能沒有人會相信,偏偏事實就是如此。為求「辟邪劍譜」,岳不群謹慎籌劃讓林平之自投羅網,認賊作父,一絲貪婪完全沒有顯現於外,虛偽功力讓人不寒而慓。

遭逢巨變 性格逆轉 林平之
       如果說環境能改變性格,林平之就是最好的例子。從不解現實天真的個性,到整個人性為求生存及復仇逐漸扭曲的過程,可說是「笑傲江湖」所有角色裡,最具戲味的人物,也是整齣故事裡最無辜的人,如果他不是林遠圖的子孫,也不會有這一連串的無妄之災,或許仍是遊戲人間的紈褲子弟。

欲練神功 必先自宮 東方不敗
       「欲練神功,必先自宮」一代梟雄東方不敗練就神功「葵花寶典」,成了不男不女的人。甚至哏個女人一樣,也喜歡向男人撒嬌取寵,便讓楊蓮亭假扮日月神教教主。而且東方不敗自從自宮後,性情大變,不再有統一江湖的野心,反而喜歡在閏房裡刺繡,在鏡子前擦胭脂水粉,完全跟個姑娘家一樣。

一統江湖 野心不減 任我行
       任我行人如其名,豪邁、霸氣,日月神教教主任我行天生具領袖的魅力,當年他知道「葵花寶典」欲練神功,必先自宮,便故意送給東方不敗,讓東方不敗變成不男不女,甚心毒辣可見一斑。再者,如果當初任我行沒有先練得「吸星大法」,或許他就不是今日所見豪氣千雲的任我行了。
第一回: 滅門

    和風薰柳,花香醉人,正是南國春光漫爛季節。

    福建省福州府西門大街,青石板路筆直的伸展出去,直通西門。一座建構宏偉的
宅第之前,左右兩座石壇中各豎一根兩丈來高的旗桿,桿頂飄揚青旗。右首旗上黃色
絲線繡著一頭張牙舞爪、神態威猛的雄獅,旗子隨風招展,顯得雄獅更奕奕若生。雄
獅頭頂有一對黑絲線繡的蝙蝠展翅飛翔。左首旗上繡著「福威鏢局」四個黑字,銀鉤
鐵划,剛勁非凡。

    大宅朱漆大門,門上茶杯大小的銅釘閃閃發光,門頂匾額寫著「福威鏢局」四個
金漆大字,下面橫書「總號」兩個小字。進門處兩排長凳,分坐著八名勁裝結束的漢
子,個個腰板筆挺,顯出一股英悍之氣。

    突然間後院馬蹄聲響,那八名漢子一齊站起,搶出大門。只見鏢局西側門中沖出
五騎馬來,沿著馬道沖到大門之前。當先一匹馬全身雪白,馬勒腳蹬都是爛銀打就,
鞍上一個錦衣少年,約莫十八九歲年紀,左肩上停著一頭獵鷹,腰懸寶劍,背負長弓
,潑喇喇縱馬急馳。身後跟隨四騎,騎者一色青布短衣。

    一行五人馳到鏢局門口,八名漢子中有三個齊聲叫了起來:「少鏢頭又打獵去啦
!」那少年哈哈一笑,馬鞭在空中拍的一響,虛擊聲下,胯下白馬昂首長嘶,在青石
板大路上沖了出去。一名漢子叫道:「史鏢頭,今兒再抬頭野豬回來,大夥兒好飽餐
一頓。」那少年身後一名四十來歲的漢子笑道:「一條野豬尾巴少不了你的,可先別
灌飽了黃湯。」眾人大笑聲中,五騎馬早去得遠了。

    五騎馬一出城門,少鏢頭林平之雙腿輕輕一挾,白馬四蹄翻騰,直搶出去,片刻
之間,便將後面四騎遠遠拋離。他縱馬上了山坡,放起獵鷹,從林中趕了一對黃兔出
來。他取下背上長弓,從鞍旁箭袋中取出一支雕翎,彎弓搭箭,刷的一聲響,一頭黃
兔應聲而倒,待要再射時,另一頭兔卻鑽入草叢中不見了。鄭鏢頭縱馬趕到,笑道:
「少鏢頭,好箭!」只聽得趟子手白二在左首林中叫道:「少鏢頭,快來,這里有野
雞!」

    林平之縱馬過去,只見林中飛出一只雉雞,林平之刷的一箭,那野雞對正了從他
頭頂飛來,這一箭竟沒射中。林平之急提馬鞭向半空中抽去,勁力到處,波的一聲響
,將那野雞打了下來,五色羽毛四散飛舞。五人齊聲大笑。史鏢頭道:「少鏢頭這一
鞭,別說野雞,便大兀鷹也打下來了!」

    五人在林中追逐鳥獸,史、鄭兩名鏢頭和趟子手白二、陳七湊少鏢頭的興,總是
將獵物趕到他身前,自己縱有良機,也不下手。打了兩個多時辰,林平之又射了兩只
兔子,兩只雉雞,只是沒打到野豬和獐子之類的大獸,興猶未足,說道:「咱們到前
邊山里再找找去。」

    史鏢頭心想:「這一進山,憑著少鏢頭的性兒,非到天色全黑決不肯罷手,咱們
回去可又得聽夫人的埋怨。」便道:「天快晚了,山里尖石多,莫要傷了白馬的蹄子
,趕明兒咱們起個早,再去打大野豬。」他知道不論說什麼話,都難勸得動這位任性
的少鏢頭,但這匹白馬他卻寶愛異常,決不能讓它稍有損傷。這匹大宛名駒,是林平
之的外婆在洛陽重價覓來,兩年前他十七歲生日時送給他的。

    果然一聽說怕傷馬蹄,林平之便拍了拍馬頭,道:「我這小雪龍聰明得緊,決不
會踏到尖石,不過你們這四匹馬卻怕不行。好,大夥兒都回去吧,可別摔破了陳七的
屁股。」

    五人大笑聲中,兜轉馬頭。林平之縱馬急馳,卻不沿原路回去,轉而向北,疾馳
一陣,這才盡興,勒馬緩緩而行。只見前面路旁挑出一個酒招子。鄭鏢頭道:「少鏢
頭,咱們去喝一杯怎麼樣?新鮮兔肉、野雞肉,正好炒了下酒。」林平之笑道:「你
跟我出來打獵是假,喝酒才是正經事。若不請你喝上個夠,明兒便懶洋洋的不肯跟我
出來了。」一勒馬,飄身躍下馬背,緩步走向酒肆。

    若在往日,店主人老蔡早已搶出來接他手中馬繩:「少鏢頭今兒打了這麼多野味
啊,當真箭法如神,當世少有!」這麼奉承一番。但此刻來到店前,酒店中卻靜悄悄
地,只見酒爐旁有個青衣少女,頭束雙鬟,插著兩支荊釵,正在料理酒水,臉兒向里
,也不轉過身來。鄭鏢頭叫道:「老蔡呢,怎麼不出來牽馬?」白二、陳七拉開長凳
,用衣袖拂去灰塵,請林平之坐了。史鄭二位鏢頭在下首相陪,兩個趟子手另坐一席


    內堂里咳嗽聲響,走出一個白發老人來,說道:「客官請坐,喝酒麼?」說的是
北方口音。鄭鏢頭道:「不喝酒,難道還喝茶?先打三斤竹葉青上來。老蔡那里去啦
?怎麼?這酒店換了老板麼?」那老人道:「是,是,宛兒,打三斤竹葉青。不瞞眾
位客官說,小老兒姓薩,原是本地人氏,自幼在外做生意,兒子媳婦都死了,心想樹
高千丈,葉落歸根,這才帶了這孫女兒回故鄉來。那知道離家四十多年,家鄉的親戚
朋友一個都不在了。剛好這家酒店的老蔡不想干了,三十兩銀子賣給了小老兒。唉,
總算回到故鄉啦,聽著人人說這家鄉話,心里就說不出的受用,慚愧得緊,小老兒自
己可都不會說啦。」

    那青衣少女低頭托著一只木盤,在林平之等人面前放了杯筷,將三壺酒放在桌上
,又低著頭走了開去,始終不敢向客人瞧上一眼。

    林平之見這少女身形婀娜,膚色卻黑黝黝地甚是粗糙,臉上似有不少痘瘢,容貌
甚丑,想是她初做這賣酒勾當,舉止甚是生硬,當下也不在意。

    史鏢頭拿了一只野雞、一只黃兔,交給薩老頭道:「洗剝乾淨了,去炒兩大盆。
」薩老頭道:「是,是!爺們要下酒,先用些牛肉、蠶豆、花生。」宛兒也不等爺爺
吩咐,便將牛肉、蠶豆之類端上桌來,鄭鏢頭道:「這位林公子,是福威鏢局的少鏢
頭,少年英雄,行俠仗義,揮金如土。你這兩盤菜倘若炒得合了他少鏢頭的胃口,你
那三十兩銀子的本錢,不用一兩個月便賺回來啦。」薩老頭道:「是,是!多謝,多
謝!」提了野雞、黃兔自去。

    鄭鏢頭在林平之、史鏢頭和自己的杯中斟了酒,端起酒杯,仰脖子一口喝乾,伸
舌頭舐了舐嘴唇,說道:「酒店換了主兒,酒味倒沒變。」又斟了一杯酒,正待再喝
,忽聽得馬蹄聲響,兩乘馬自北邊官道上奔來。


    兩匹馬來得好快,倏忽間到了酒店外,只聽得一人道:「這里有酒店,喝兩碗去
。」史鏢頭聽話聲是川西人氏,轉頭張去,只見兩個漢子身穿青布長袍,將座騎系在
店前的大榕樹下,走進店來,向林平之等幌了一眼,便即大剌剌的坐下。


    這兩人頭上都纏了白布,一身青袍,似是斯文打扮,卻光著兩條腿兒,腳下赤足
,穿著無耳麻鞋。史鏢頭知道川人都是如此裝束,頭上所纏白布,乃是當年諸葛亮逝
世,川人為他戴孝,武侯遺愛甚深,是以千年之下,白不仍不去首。林平之卻不免希
奇,心想:「這兩人文不文、武不武的,模樣兒可透著古怪。」只聽那年輕漢子叫道
:「拿酒來!拿酒來!格老子福建的山真多,硬是把馬也累壞了。」


    宛兒低頭走到兩人桌前,低聲問道:「要甚麼酒?」聲音雖低,卻十分清脆動聽
。那年輕漢子一怔,突然伸出右手,托向宛兒的下頦,笑道:「可惜,可惜!」宛兒
吃了一驚,急忙退後。另一名漢子笑道:「余兄弟,這花姑娘的身材硬是要得,一張
臉蛋嘛,卻是釘鞋踏爛泥,翻轉石榴皮,格老子好一張大麻皮。」那姓余的哈哈大笑



    林平之氣往上沖,伸右手往桌上重重一拍,說道:「甚麼東西,兩個不帶眼的狗
崽子,卻到我們福州府來撒野!」


    那姓余的年輕漢子笑道:「賈老二,人家在罵街哪,你猜這兔兒爺是在罵誰?」
林平之相貌像他母親,眉清目秀,甚是俊美,平日只消有那個男人向他擠眉弄眼的瞧
上一眼,勢必一個耳光打了過去,此刻聽這漢子叫他「兔兒爺」,那里還忍耐得住?
提起桌上的一把錫酒壺,兜頭摔將過去。那姓余漢子一避,錫酒壺直摔到酒店門外的
草地上,酒水濺了一地。史鏢頭和鄭鏢頭站起身來,搶到那二人身旁。


    那姓余的笑道:「這小子上台去唱花旦,倒真勾引得人,要打架可還不成!」鄭
鏢頭喝道:「這位是福威鏢局的林少鏢頭,你天大膽子,到太歲頭上動土?」這「土
」字剛出口,左手一拳已向他臉上猛擊過去。那姓余漢子左手上翻,搭上了鄭鏢頭的
脈門,用力一拖,鄭鏢頭站立不定,身子向板桌急沖。那姓余漢子左肘重重往下一頓
,撞在鄭鏢頭的後頸。喀喇喇一聲,鄭鏢頭撞垮了板桌,連人帶桌的摔倒。


    鄭鏢頭在福威鏢局之中雖然算不得是好手,卻也不是膿包腳色,史鏢頭見他竟被
這人一招之間便即撞倒,可見對方頗有來頭,問道:「尊駕是誰?既是武林同道,難
道就不將福威鏢局瞧在眼里麼?」那姓余漢子冷笑道:「福威鏢局?從來沒聽見過!
那是干甚麼的?」

    林平之縱身而上,喝道:「專打狗崽子的!」左掌擊出,不等招朮使老,右掌已
從左掌之底穿出,正是祖傳「翻天掌」中的一招「云里乾坤」。那姓余的道:「小花
旦倒還有兩下子。」揮掌格開,右手來抓林平之肩頭。林平之右肩微沉,左手揮拳擊
出。那姓余的側頭避開,不料林平之左拳突然張開,拳開變掌,直擊化成橫掃,一招
「霧里看花」,拍的一聲,打了他一個耳光。姓余的大怒,飛腳向林平之踢來。林平
之沖向右側,還腳踢出。


    這時史鏢頭也已和那姓賈的動上了手,白二將鄭鏢頭扶起。鄭鏢頭破口大罵,上
前夾擊那姓余的。林平之道:「幫史鏢頭,這狗賊我料理得了。」鄭鏢頭知他要強好
勝,不愿旁人相助,順手拾起地下的一條板桌斷腿,向那姓賈的頭上打去。


    兩個趟子手奔到門外,一個從馬鞍旁取下林平之的長劍,一個提了一炳獵叉,指
著那姓余的大罵。鏢局中的趟子手武藝平庸,但喊慣了鏢號,個個嗓子洪亮。他二人
罵的都是福州土話,那兩個四川人一句也不懂,但知總不會是好話。


    林平之將父親親傳的「翻天掌」一招一式使將出來。他平時常和鏢局里的鏢師們
拆解,一來他這套祖傳的掌法確是不凡,二來眾鏢師對這位少主人誰都容讓三分,決
沒那一個蠢才會使出真實功夫來跟他硬碰,因之他臨場經歷雖富,真正搏斗的遭際卻
少。雖然在福州城里城外,也曾和些地痞惡少動過手,但那些三角貓的把式,又如何
是他林家絕藝的對手?用不上三招兩式,早將人家打得目青鼻腫,逃之夭夭。可是這
次只斗得十餘招,林平之便驕氣漸挫,只覺對方手底下甚是硬朗。那人手上拆解,口
中仍在不三不四:「小兄弟,我越瞧你越不像男人,准是個大姑娘喬裝改扮的。你這
臉蛋兒又紅又白,給我香個面孔,格老子咱們不用打了,好不好?」


    林平之心下愈怒,斜眼瞧史、鄭二名鏢師時,見他二人雙斗那姓賈的,仍是落了
下風。鄭鏢頭鼻子上給重重打了一拳,鼻血直流,衣襟上滿是鮮血。林平之出掌更快
,驀然間拍的一聲響,打了那姓余的一個耳光,這一下出手甚重,那姓余的大怒,喝
道:「不識好歹的龜兒子,老子瞧你生得大姑娘一般,跟你逗著玩兒,龜兒子卻當真
打起老子來!」拳法一變,驀然間如狂風驟雨般直上直下的打將過來。兩人一路斗到
了酒店外。

    林平之見對方一拳中宮直進,記起父親所傳的「卸」字訣,當即伸左手檔格,將
他拳力卸開,不料這姓余的膂力甚強,這一卸竟沒卸開,砰的一拳,正中胸口。林平
之身子一幌,領口已被他左手抓住。那人臂力一沉,將林平之的上身掀得彎了下去,
跟著右臂使招「鐵門檻」,橫架在他後頸,狂笑說道:「龜兒子,你磕三個頭,叫我
三聲好叔叔,這才放你!」
史鄭二鏢師大驚,便欲撇下對手搶過來相救,但那姓賈的拳腳齊施,不容他二人
走開。趟子手白二提起獵叉,向那姓余的後心戳來,叫道:「還不放手?你到底有几
個腦…」那姓余的左足反踢,將獵叉踢得震出數丈,右足連環反踢,將白二踢得連打
七八個滾,半天爬不起來。陳七破口大罵:「烏龜王八蛋,他媽的小雜種,你奶奶的
不生眼珠子!」罵一句,退一步,連罵八九句,退開了八九步。

    那姓余的笑道:「大姑娘,你磕不磕頭!」臂上加勁,將林平之的頭直壓下去,
越壓越低,額頭几欲觸及地面。林平之反手出拳去擊他小腹,始終差了數寸,沒法打
到,只覺頸骨奇痛,似欲折斷,眼前金星亂冒,耳中嗡嗡之聲大作。他雙手亂抓亂打
,突然碰到自己腿肚上一件硬物,情急之下,更不思索,隨手一拔,使勁向前送去,
插入了那姓余漢子的小腹。

    那姓余漢子大叫一聲,松開雙手,退後兩步,臉上現出恐怖之極的神色,只見他
小腹上已多了一把匕首,直沒至柄。他臉朝西方,夕陽照在匕首黃金的柄上,閃閃發
光。他張開了口想要說話,卻說不出來,伸手想去拔那匕首,卻又不敢。

    林平之也嚇得一顆心似要從口腔中跳了出來,急退數步。那姓賈的和史鄭二鏢頭
住手不斗,驚愕異常的瞧著那姓余漢子。

    只見他身子幌了几幌,右手抓住了匕首柄,用力一拔,登時鮮血直噴出數尺之外
,旁觀數人大聲驚呼。那姓余漢子叫道:「賈……賈……跟爹爹說……給……給我報
……」右手向後一揮,將匕首擲出。那姓賈的叫道:「余兄弟,余兄弟。」急步搶將
過去。那姓余的扑地而倒,身子抽搐了几下,就此不動了。

    史鏢頭低聲道:「抄家伙!」奔到馬旁,取了兵刃在手。他江湖閱歷丰富,眼見
鬧出了人命,那姓賈的非拼命不可。

    那姓賈的向林平之瞪視半晌,搶過去拾起匕首,奔到馬旁,躍上馬背,不及解繩
,匕首一揮,便割斷了馬繩,雙腿力夾,縱馬向北疾馳而去。

    陳七走過去在那姓余的屍身上踢了一腳,踢得屍身翻了起來,只見傷口中鮮血兀
自泊泊流個不住,說道:「你得罪咱們少鏢頭,這不是活得不耐煩了?那才叫活該!


    林平之從來沒殺過人,這時已嚇得臉上全無血色,顫聲道:「史……史鏢頭,那
……那怎麼辦?我本來……本來沒想殺他。」

    史鏢頭心下尋思:「福威鏢局三代走鏢,江湖上斗毆殺人,事所難免,但所殺傷
的沒一個不是黑道人物,而且這等斗殺總是在山高林密之處,殺了人後就地一埋,就
此了事,總不見劫鏢的盜賊會向官府告福威鏢局一狀?然而這次所殺的顯然不是盜賊
,又是密邇城郊,人命關天,非同小可,別說是鏢局子的少鏢頭,就算總督、巡按的
公子殺了人,可也不能輕易了結。」皺眉道:「咱們快將屍首挪到酒店里,這里鄰近
大道,莫讓人見了。」好在其時天色向晚,道上并無別人。白二、陳七將屍首抬入店
中。史鏢頭低聲道:「少鏢頭,身邊有銀子沒有?」林平之忙道:「有,有,有!」
將懷中帶著的二十几兩碎銀子都掏了出來。

    史鏢頭伸手接過,走進酒店,放在桌上,向薩老頭道:「薩老頭,這外路人調戲
你家姑娘,我家少鏢頭仗義相助,迫於無奈,這才殺了他。大家都是親眼瞧見的。這
件事由你身上而起,倘若鬧了出來,誰都脫不了干系。這些銀子你先使著,大夥兒先
將□首埋了,再慢慢兒想法子遮掩。」薩老頭道:「是!是!是!」鄭鏢頭道:「咱
們福威鏢局在外走鏢,殺几個綠林盜賊,當真稀松平常。這兩只川耗子,鬼頭鬼腦的
,我瞧不是江洋大盜,便是采花大賊,多半是到福州府來作案的。咱們少鏢頭招子明
亮,才把這大盜料理了,保得福州府一方平安,本可到官府領賞,只是少鏢頭怕麻煩
,不圖這個虛名。老頭兒,你這張嘴可得緊些,漏了口風出來,我們便說這兩個大盜
是你勾引來的,你開酒店是假的,做眼線是真。聽你口音,半點也不像本地人。否則
為甚麼這二人遲不來,早不來,你一開酒店便來,天下的事情那有這門子巧法?」薩
老頭只道:「不敢說,不敢說!」

    史鏢頭帶著白二、陳七,將屍首埋在酒店後面的菜園之中,又將店門前的血跡用
鋤頭鋤得乾乾淨淨,覆到了土下。鄭鏢頭向薩老頭道:「十天之內,我們要是沒聽到
消息走漏,再送五十兩銀子來給你做棺材本。你倘若亂嚼舌跟,哼哼,福威鏢局刀下
殺的賊子沒有一千,也有八百,再殺你一老一少,也不過是在你菜園子的土底再添兩
具死屍。」薩老頭道:「多謝,多謝!不敢說,不敢說!」

    待得料理妥當,天已全黑。林平之心下略寬,忐忑不安的回到鏢局子中。一進大
廳,只見父親坐在太師椅中,正在閉目沈思,林平之神色不定,叫道:「爹!」

    林震南面色甚愉,問道:「去打獵了?打到了野豬沒有?」林平之道:「沒有。
」林震南舉起手中煙袋,突然向他肩頭擊下,笑喝:「還招!」林平之知道父親常常
出其不意的考較自己功夫,如在平日,見他使出這招「辟邪劍法」第二十六招的「流
星飛墮」,便會應以第四十六招「花開見佛」,但此刻他心神不定,只道小酒店中殺
人之事已給父親知悉,是以用煙袋責打自己,竟不敢避,叫道:「爹!」

    林震南的煙袋即將要擊上兒子肩頭,在離他衣衫三寸處硬生生的凝招不下,問道
:「怎麼啦?江湖上倘若遇到了勁敵,應變竟也這等遲鈍,你這條肩膀還在麼?」話
中雖含責怪之意,臉上卻仍帶著笑容。

    林平之道:「是!」左肩一沉,滴溜溜一個轉身,繞到了父親背後,順手抓起茶
几上的雞毛帚,便向父親背心刺去,正是那招「花開見佛」。

    林震南點頭笑道:「這才是了。」反手以煙袋格開,還了一招「江上弄笛」。林
平之打起精神,以一招「紫氣東來」拆解。父子倆拆到五十餘招後,林震南煙袋疾出
,在兒子左乳下輕輕一點,林平之招架不及,只覺右臂一酸,雞毛帚脫手落地。

    林震南笑道:「很好,很好,這一個月來每天都有長進,今兒又拆多了四招!」
回身坐入椅中,在煙袋中裝上了煙絲,說道:「平兒,好教你得知,咱們鏢局子今兒
得到了一個喜訊。」林平之取出火刀火石,替父親點著了紙媒,道:「爹又接到一筆
大生意?」林震南搖頭笑道:「只要咱們鏢局子底子硬,大生意怕不上門?怕的倒是
大生意來到門前,咱們沒本事接。」他長長的噴了口煙,說道:「剛才張鏢頭從湖南
送了信來,說道川西青城派松風觀余觀主,已收了咱們送去的禮物。」


    林平之聽到「川西」和「余觀主」几個字,心中突的一跳,道:「收了咱們的禮
物?」林震南道:「鏢局子的事,我向來不大跟你說,你也不明白。不過你年紀漸漸
大了,爹爹挑著的這副重擔子,慢慢要移到你肩上,此後也得多理會些局子里的事才
是。孩子,咱們三代走鏢,一來仗著你曾祖父當年闖下的威名,二來靠著咱們家傳的
玩藝兒不算含糊,這才有今日的局面,成為大江以南手屈一指的大鏢局。江湖上提到
『福威鏢局』四字,誰都要翹起大拇指,說一聲:『好福氣!好威風!』江湖上的事
,名頭占了兩成,功夫占了兩成,餘下的六成,卻要靠黑白兩道的朋友們賞臉了。你
想,福威鏢局的鏢車行走十省,倘若每一趟都得跟人家廝殺較量,那有這許多性命去
拼?就算每一趟都打勝仗,常言道:『殺敵一千,自傷八百』,鏢師若有傷亡,單是
給家屬撫恤金,所收的鏢銀便不夠使,咱們的家當還有甚麼剩的?所以嘛,咱們吃鏢
行飯的,第一須得人頭熟,手面寬,這『交情』二字,倒比真刀真槍的功夫還要緊些
。」

    林平之應道:「是!」若在往日,聽得父親說鏢局的重擔要漸漸移上他肩頭,自
必十分興奮,和父親談論不休,此刻心中卻似十五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只想著「
川西」和「余觀主」那几個字。

    林震南又噴了一口煙,說道:「你爹爹手底下的武功,自是勝不過你曾祖父,也
未必及得上你爺爺,然而這份經營鏢局子的本事,卻可說是強爺勝祖了。從福建往南
到廣東,往北到浙江、江蘇,這四省的基業,是你曾祖闖出來的。山東、河北、兩湖
、江西和廣西六省的天下,卻是你爹爹手里創的。那有甚麼密訣?說穿了,也不過是
『多交朋友,少結冤家』八個字而已。福威,福威,『福』字在上,『威』字在下,
那是說福氣比威風要緊。福氣便從『多交朋友,少結冤家』這八個字而來,倘若改作
了『威福』,那可就變成作威作福了。哈哈,哈哈!」

    林平之陪著父親乾笑了几聲,但笑聲中殊無歡愉之意。

    林震南并未發覺兒子怔忡不安,又道:「古人說道:既得隴,復望蜀。你爹爹卻
是既得鄂,復望蜀。咱們一路鏢自福建向西走,從江西、湖南,到了湖北,那便止步
啦,可為甚麼不溯江而西,再上四川呢?四川是天府之國,那可富庶得很哪。咱們走
通了四川這一路,北上陝西,南下云貴,生意少說也得再多做三成。只不過四川省是
臥虎藏龍之地,高人著實不少,福威鏢局的鏢車要去四川,非得跟青城、峨嵋兩派打
上交道不可。我打從三年前,每年春秋兩節,總是備了厚禮,專誠派人送去青城派的
松風觀、峨嵋派的金頂寺,可是這兩派的掌門人從來不收。峨嵋派的金光上人,還肯
接見我派去的鏢頭,謝上几句,請吃一餐素齋,然後將禮物原封不動的退了回來。松
風觀的余觀主哪,這可厲害了,咱們送禮的鏢頭只上到半山,就給擋了駕,說道余觀
主閉門坐觀,不見外客,觀中百物俱備,不收禮物。咱們的鏢頭別說見不到余觀主,
連松風觀的大門是朝南朝北也說不上來。每一次派去送禮的鏢頭總是氣呼呼的回來,
說道若不是我嚴加囑咐,不論對方如何無禮,咱們可必須恭敬,他們受了這肚子悶氣
,還不爹天娘地、甚麼難聽的話也罵出來?只怕大架也早打過好几場了。」

    說到這里,他十分得意,站起身來,說道:「那知道這一次,余觀主居然收了咱
們的禮物,還說派了四名弟子到福建來回拜……」林平之道:「是四個?不是兩個?
」林震南道:「是啊,四名弟子!你想余觀主這等隆重其事,福威鏢局可不是臉上光
采之極?剛才我已派出快馬去通知江西、湖南、湖北各處分局,對這四位青城派的上
賓,可得好好接待。」

    林平之忽道:「爹,四川人說話,是不是總是叫別人『龜兒子』,自稱『老子』
?」林震南笑道:「四川粗人才這麼說話。普天下那里沒粗人?這些人嘴里自然就不
乾不淨。你聽聽咱們局子里趟子手賭錢之時,說的話可還好聽得了?你為甚麼問這話
?」林平之道:「沒甚麼。」林震南道:「那四位青城弟子來到這里之時,你可得和
他們多親近親近,學些名家弟子的風範,結交上這四位朋友,日後可是受用不盡。」

    爺兒倆說了一會子話,林平之始終拿不定主意,不知該不該將殺了人之事告知爹
爹,終於心想還是先跟娘說了,再跟爹爹說。

    吃過晚飯,林震南一家三口在後廳談話,林震南跟夫人商量,大舅子是六月初的
生日,該打點禮物送去了,可是要讓洛陽金刀王家瞧得上眼的東西,可還真不容易找


    說到這里,忽聽得廳外人聲喧嘩,跟著几個人腳步急促,奔了進來。林震南眉頭
一皺,說道:「沒點規矩!」只見奔進來的是三個趟子手,為首一人氣急敗壞的道:
「總……總鏢頭……」林震南喝道:「甚麼事大驚小怪?」趟子手陳七道:「白……
白二死了。」
林震南吃了一驚,問道:「是誰殺的?你們賭錢打架,是不是?」心下好生著惱
:「這些在江湖上闖慣了的漢子可真難以管束,動不動就出刀子,拔拳頭,這里府城
之地,出了人命可大大的麻煩。」陳七道:「不是的,不是的。剛才小李上毛廁,見
到白二躺在毛廁旁的菜園里,身上沒一點傷痕,全身卻已冰冷,可不知是怎麼死的。
怕是生了甚麼急病。」林震南呼了口氣,心下登時寬了,道:「我去瞧瞧。」當即走
向菜園。林平之跟在後面。

    到得菜園中,只見七八名鏢師和趟子手圍成一團。眾人見到總鏢頭來到,都讓了
開來。林震南看白二的屍身,見他衣裳已被人解開,身上并無血跡,問站在旁邊的祝
鏢頭道:「沒傷痕?」祝鏢頭道:「我仔細查過了,全身一點傷痕也沒有,看來也不
是中毒。」林震南點頭道:「通知帳房董先生,叫他給白二料理喪事,給白二家送一
百兩銀子去。」

    一名趟子手因病死亡,林震南也不如何放在心上,轉身回到大廳,向兒子道:「
白二今天沒跟你去打獵嗎?」林平之道:「去的,回來時還好端端的,不知怎的突然
生了急病。」林震南道:「嗯,世界上的好事壞事,往往都是突如其來。我總想要打
開四川這條路子,只怕還得用上十年功夫,那料得到余觀主忽然心血來潮,收了我的
禮不算,還派了四名弟子,千里迢迢的來回拜。」

    林平之道:「爹,青城派雖是武林中的名門大派,福威鏢局和爹爹的威名,在江
湖上可也不弱。咱們年年去四川送禮,余觀主派人到咱們這里,那也不過是禮尚往來
。」

    林震南笑道:「你知道甚麼?四川省的青城、峨嵋兩派,立派數百年,門下英才
濟濟,著實了不起,雖然趕不上少林、武當,可是跟嵩山、泰山、衡山、華山、恆山
這五岳劍派,已算得上并駕齊驅。你曾祖遠圖公創下七十二路辟邪劍法,當年威震江
湖,當真說得上打遍天下無敵手,但傳到你祖父手里,威名就不及遠圖公了。你爹爹
只怕又差了些。咱林家三代都是一線單傳,連師兄弟也沒一個。咱爺兒倆,可及不上
人家人多勢眾了。」

    林平之道:「咱們十省鏢局中一眾英雄好漢聚在一起,難道還敵不過甚麼少林、
武當、峨嵋、青城和五岳劍派麼?」

    林震南笑道:「孩子,你這句話跟爹爹說說,自然不要緊,倘若在外面一說,傳
進了旁人耳中,立時便惹上麻煩。咱們十處鏢局,八十四位鏢頭各有各的玩藝兒,聚
在一起,自然不會輸給了人。可是打勝了人家,又有甚麼好處?常言道和氣生財,咱
們吃鏢行飯,更加要讓人家一步。自己矮著一截,讓人家去稱雄逞強,咱們又少不了
甚麼。」

    忽聽得有人驚呼:「啊喲,鄭鏢頭又死了!」

    林震南父子同時一驚。林平之從椅中直跳起來,顫聲道:「是他們來報……」這
「仇」字沒說出口,便即縮住。其時林震南已迎到廳口,沒留心兒子的話,只見趟子
手陳七氣急敗壞的奔進來,叫道:「總……總鏢頭,不好了!鄭鏢頭……鄭鏢頭又給
那四川惡鬼索了……討了命去啦!」林震南臉一沉,喝道:「甚麼四川惡鬼,胡說八
道。」

    陳七道:「是,是!那四川惡鬼……這川娃子活著已這般強凶霸道,死了自然更
加厲害……」他遇到總鏢頭怒目而視的嚴峻臉色,不敢再說下去,只是向林平之瞧去
,臉上一副哀懇害怕的神氣。林震南道:「你說鄭鏢頭死了?屍首在那里?怎麼死的
?」

    這時又有几名鏢師、趟子手奔進廳來。一名鏢師皺眉道:「鄭兄弟死在馬廄里,
便跟白二一模一樣,身上也是沒半點傷痕,七孔既不流血,臉上也沒甚麼青紫浮腫,
莫非……莫非剛才隨少鏢頭出去打獵,真的中了邪,沖……沖撞了甚麼邪神惡鬼。」

    林震南哼了一聲,道:「我一生在江湖上闖蕩,可從來沒見過甚麼鬼。咱們瞧瞧
去。」說著拔步出廳,走向馬廄。只見鄭鏢頭躺在地下,雙手抓住一個馬鞍,顯是他
正在卸鞍,突然之間便即倒斃,絕無與人爭斗毆打之象。

    這時天色已黑,林震南教人提了燈籠在旁照著,親手解開鄭鏢頭的衣褲,前前後
後的仔細察看,連他周身骨骼也都捏了一遍,果然沒半點傷痕,手指骨也沒斷折一根
。林震南素來不信鬼神,白二忽然暴斃,那也罷了,但鄭鏢頭又是一模一樣的死去,
這其中便大有蹊蹺,若是黑死病之類的瘟疫,怎的全身渾沒黑斑紅點?心想此事多半
與兒子今日出獵途中所遇有關,轉身問林平之道:「今兒隨你去打獵的,除了鄭鏢頭
和白二之外,還有史鏢頭和他。」說著向陳七一指。林平之點了頭,林震南道:「你
們兩個隨我來。」吩咐一名趟子:「請史鏢頭到東廂房說話。」

    三人到得東廂房,林震南問兒子:「到底是怎麼回事?」

    林平之當下便將如何打獵回來在小酒店中喝酒﹔如何兩個四川人欺侮賣酒少女,
因而言語沖突﹔又如何動起手來,那漢子揪住自己頭頸,要自己磕頭﹔如何在驚慌氣
惱之中,拔出靴筒中的匕首,殺了那個漢子﹔又如何將他埋在菜園之中,給了銀兩,
命那賣酒的老兒不可吐露風聲等情,一一照實說了。

    林震南越聽越知事情不對,但與人斗毆,殺了個異鄉人,終究也不是天坍下來的
大事。他不動聲色的聽兒子說完了,沉吟半晌,問道:「這兩個漢子沒說是那個門派
,或是那個幫會的?」林平之道:「沒有。」林震南問:「他們言語舉止之中,有甚
麼特異之處?」林平之道:「也不見有甚麼古怪,那姓余的漢子……」一言未畢,林
震南接口問道:「你殺的那漢子姓余?」林平之道:「是!我聽得另外那人叫他余兄
弟,可不知是人未余,還是人則俞。外鄉口音,卻也聽不准。」林震南搖搖頭,自言
自語:「不會,不會這樣巧法。余觀主說要派人來,那有這麼快就到了福州府,又不
是身上長了翅膀。」

    林平之一凜,問道:「爹,你說這兩人會是青城派的?」林震南不答,伸手比划
,問道:「你用『翻天掌』這一式打他,他怎麼拆解?」林平之道:「他沒能拆得了
,給我重重打了個耳光。」林震南一笑,連說:「很好!很好!很好!」廂房中本來
一片肅然驚惶之氣,林震南這麼一笑,林平之忍不住也笑了笑,登時大為寬心。

    林震南又問:「你用這一式打他,他又怎麼還擊?」仍是一面說,一面比划。林
平之道:「當時孩兒氣惱頭上,也記不清楚,似乎這麼一來,又在他胸口打了一拳。
」林震南顏色更和,道:「好,這一招本當如此打!他連這一招也拆架不開,決不會
是名滿天下的青城派松風觀余觀主的子侄。」他連說「很好」,倒不是稱贊兒子的拳
腳不錯,而是大為放心,四川一省,姓余的不知有多少,這姓余的漢子被兒子所殺,
武藝自然不高,決計跟青城派扯不上甚麼干系。他伸出右手中指,在桌面上不住敲擊
,又問:「他又怎地揪住了你腦袋?」林平之伸手比划,怎生給他揪住了動彈不得。

    陳七膽子大了些,插嘴道:「白二用鋼叉去搠那家伙,給他反腳踢去鋼叉,又踢
了個跟斗。」林震南心頭一震,問道:「他反腳將白二踢倒,又踢去了他手中鋼叉?
那……那是怎生踢法的?」陳七道:「好像是如此這般。」雙手揪住椅背,右足反腳
一踢,身子一跳,左足又反腳一踢。這兩踢姿式拙劣,像是馬匹反腳踢人一般。

    林平之見他踢得難看,忍不住好笑,說道:「爹,你瞧……」卻見父親臉上大有
驚恐之色,一句話便沒說下去。林震南道:「這兩下反踢,有些像青城派的絕技『無
影幻腿』,孩兒,到底他這兩腿是怎樣踢的?」林平之道:「那時候我給他揪住了頭
,看不見他反踢。」

    林震南道:「是了,要問史鏢頭才行。」走出房門,大聲叫道:「來人呀!史鏢
頭呢?怎麼請了他這許久還不見人?」兩名趟子手聞聲趕來,說道到處找史鏢頭不到


    林震南在花廳中踱來踱去,心下沉吟:「這兩腳反踢倘若真是『無影幻腿』,那
麼這漢子縱使不是余觀主的子侄,跟青城派總也有些干系。那到底是甚麼人?非得親
自去瞧一瞧不可。」說道:「請崔鏢頭、季鏢頭來!」

    崔、季兩個鏢師向來辦事穩妥,老成持重,是林震南的親信。他二人見鄭鏢頭暴
斃,史鏢頭又人影不見,早就等在廳外,聽候差遣,一聽林震南這麼說,當即走進廳
來。

    林震南道:「咱們去辦一件事,崔季二位,孩兒和陳七跟我來。」

    當下五人騎了馬出城,一行向北。林平之縱馬在前領路。

    不多時,五乘馬來到小酒店前,見店門已然關上。林平之上前敲門,叫道:「薩
老頭,薩老頭,開門。」敲了好一會,店中竟無半點聲息。崔鏢頭望著林震南,雙手
作個撞門的姿勢。林震南點了點頭,崔鏢頭雙掌拍出,喀喇一聲,門閂折斷,兩扇門
板向後張開,隨即又自行合上,再向後張開,如此前後搖幌,發出吱吱聲響。

    崔鏢頭一撞開門,便拉林平之閃在一旁,見屋中并無動靜,幌亮火摺,走進屋去
,點著了桌上的油燈,又點了兩盞燈籠。几個人里里外外的走了一遍,不見有人,屋
中的被褥、箱籠等一干雜物卻均未搬走。

    林震南點頭道:「老頭兒怕事,這里殺傷了人命,屍體又埋在他菜園子里,他怕
受到牽連,就此一走了之。」走到菜園里,指著倚在牆邊的一把鋤頭,說道:「陳七
,把死屍掘出來瞧瞧。」陳七早認定是惡鬼作祟,只鋤得兩下,手足俱軟,直欲癱瘓
在地。

    季鏢頭道:「有個屁用?虧你是吃鏢行飯的!」一手接過鋤頭,將燈籠交在他手
里,舉鋤扒開泥土,鋤不多久,便露出死屍身上的衣服,又扒了几下,將鋤頭伸到□
身下,用力一挑,挑起死屍。陳七轉過了頭,不敢觀看,卻聽得四人齊聲驚呼,陳七
一驚之下,失手拋下燈籠,蠟燭熄滅,菜園中登時一片漆黑。
林平之顫聲道:「咱們明明埋的是那四川人,怎地……怎地……」林震南道:「
快點燈籠!」他一直鎮定,此刻語音中也有了驚惶之意。崔鏢頭幌摺火點著燈籠,林
震南彎腰察看死屍,過了半晌,道:「身上也沒傷痕,一模一樣的死法。」陳七鼓起
勇氣,向死屍瞧了一眼,尖聲大叫:「史鏢頭,史鏢頭!」

    地下掘出來的竟是史鏢頭的屍身,那四川漢子的屍首卻已不知去向。

    林震南道:「這姓薩的老頭定有古怪。」搶著燈籠,奔進屋中察看,從灶下的酒
甕、鐵鑊,直到廳房中的桌椅都細細查了一遍,不見有異。崔季二鏢頭和林平之也分
別查看。突然聽得林平之叫道:「咦!爹爹,你來看。」

    林震南循聲過去,見兒子站在那少女房中,手中拿著一塊綠色帕子。林平之道:
「爹,一個貧家女子,怎會有這種東西?」林震南接過手來,一股淡淡幽香立時傳入
鼻中,那帕子甚是軟滑,沉甸甸的,顯是上等絲緞,再一細看,見帕子邊緣以綠絲線
為了三道邊,一角上繡著一支小小的紅色珊瑚枝,繡工甚是精致。

    林震南問:「這帕子那里找出來的?」林平之道:「掉在床底下的角落里,多半
是他們匆匆離去,收拾東西時沒瞧見。」林震南提著燈籠俯身又到床底照看,不見別
物,沉吟道:「你說那賣酒的姑娘相貌甚丑,衣衫質料想來不會華貴,但是不是穿得
十分整潔?」林平之道:「當時我沒留心,但不見得污穢,倘若很臟,她來斟酒之時
我定會覺得。」

    林震南向崔鏢頭道:「老崔,你以為怎樣?」崔鏢頭道:「我看史鏢頭、鄭鏢頭
、與白二之死,定和這一老一少二人有關,說不定還是他們下的毒手。」季鏢頭道:
「那兩個四川人多半跟他們是一路,否則他們干麼要將他屍身搬走?」

    林平之道:「那姓余的明明動手動腳,侮辱那個姑娘,否則我也不會罵他,他們
不會是一路的。」崔鏢頭道:「少鏢頭有所不知,江湖上人心險惡,他們常常布下了
圈套,等人去鑽。兩個人假裝打架,引得第三者過來勸架,那兩個正在打架的突然合
力對付勸架之人,那是常常有的。」季鏢頭道:「總鏢頭,你瞧怎樣?」林震南道:
「這賣酒的老頭和那姑娘,定是沖著咱們而來,只不知跟那兩個四川漢子是不是一路
。」林平之道:「爹爹,你說松風觀余觀主派了四個人來,他們……他們不是一起四
個人嗎?」

    這一言提醒了林震南,他呆了一呆,沉吟道:「福威鏢局對青城派禮數有加,從
來沒甚麼地方開罪了他們。余觀主派人來尋我晦氣,那為了甚麼?」

    四個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半晌都說不出話來。隔了良久,林震南才道:「把
史鏢頭的屍身先移到屋中再說。這件事回到局中之後,誰也別提,免得驚動官府,多
生事端。哼,姓林的對人客氣,不愿開罪朋友,卻也不是任打不還手的懦夫。」季鏢
頭大聲道:「總鏢頭,養兵千日,用在一朝,大夥兒奮力上前,總不能損了咱們鏢局
的威名。」林震南點頭道:「是!多謝了!」

    五人縱馬回城,將到鏢局,遠遠望見大門外火把照耀,聚集多人。林震南心中一
動,催馬上前。好几人說道:「總鏢頭回來啦!」林震南縱身下馬,只見妻子王夫人
鐵青著臉,道:「你瞧!哼,人家這麼欺上門來啦。」

    只見地下橫著兩段旗竿,兩面錦旗,正是鏢局子門前的大旗,連著半截旗竿,被
人弄倒在地。旗竿斷截處甚是平整,顯是以寶刀利劍一下子就即砍斷。

    王夫人身邊未帶兵刃,從丈夫腰間抽出長劍,嗤嗤兩聲響,將兩面錦旗沿著旗竿
割了下來,搓成一團,進了大門。林震南吩咐道:「崔鏢頭,把這兩根半截旗竿索性
都砍了!哼,要挑了福威鏢局,可沒這麼容易!」崔鏢頭道:「是!」季鏢頭罵道:
「他媽的,這些狗賊就是沒種,乘著總鏢頭不在家,上門來偷偷摸摸的干這等下三濫
勾當。」林震南向兒子招招手,兩人回進局去,只聽得季鏢頭兀自在「狗強盜,臭雜
種」的破口大罵。

    父子兩人來到東廂房中,見王夫人已將兩面錦旗平鋪在兩張桌上,一面旗上所繡
的那頭黃獅雙眼被人剜去,露出了兩個空洞,另一面旗上「福威鏢局」四個字中,那
個「威」字也已被剜去。林震南便涵養再好,也已難以再忍,拍的一聲,伸手在桌上
重重一拍,喀喇一聲響,那張花梨木八仙桌的桌腿震斷了一條。

    林平之顫聲道:「爹,都……都是我不好,惹出了這麼大的禍事來!」林震南高
聲道:「咱們姓林的殺了人便殺了,又怎麼樣?這種人倘若撞在你爹爹手里,一般的
也是殺了。」王夫人問道:「殺了甚麼人?」林震南道:「平兒說給你母親知道。」

      林平之於是將日間如何殺了那四川漢子、史鏢頭又如何死在那小酒店中等情一
一說了。白二和鄭鏢頭暴斃之事,王夫人早已知道,聽說史鏢頭又離奇斃命,王夫人
不驚反怒,拍案而起,說道:「大哥,福威鏢局豈能讓人這等上門欺辱?咱們邀集人
手,上四川跟青城派評評這個理去。連我爹爹、我哥哥和兄弟都請了去。」王夫人自
幼是一股霹靂火爆的脾氣,做閨女之時,動不動便拔刀傷人,她洛陽金刀門藝高勢大
,誰都瞧在她父親金刀無敵王元霸的臉上讓她三分。她現下兒子這麼大了,當年火性
仍是不減。

    林震南道:「對頭是誰,眼下還拿不准,未必便是青城派。我看他們不會只砍倒
兩根旗竿,殺了兩名鏢師,就此了事……」王夫人插口道:「他們還待怎樣?」林震
南向兒子瞧了一眼,王夫人明白了丈夫的用意,心頭怦怦而跳,登時臉上變色。

    林平之道:「這件事是孩兒做出來的,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當,孩兒也……也不
害怕。」他口中說不怕,其實不得不怕,話聲發顫,吐露了內心的惶懼之情。

    王夫人道:「哼,他們要想動你一根寒毛,除非先將你娘殺了。林家福威鏢局這
鏢旗立了三代,可從未折過半點威風。」轉頭向林震南道:「這口氣倘若出不了,咱
們也不用做人啦。」林震南點了點頭,道:「我去派人到城里城外各處查察,看有何
面生的江湖道,再加派人手,在鏢局子內外巡查。你陪著平兒在這里等我,別讓他出
去亂走。」王夫人道:「是了,我理會得。」他夫婦心下明白,敵人下一步便會向兒
子下手,敵暗我明,林平之只須踏出福威鏢局一步,立時便有殺身之禍。

    林震南來到大廳,邀集鏢師,分派各人探查巡衛。眾鏢師早已得訊,福威鏢局的
旗竿給人砍倒,那是給每個人打上個老大的耳光,人人敵愾同仇,早已勁裝結束,攜
帶兵刃,一得總鏢頭吩咐,便即出發。

    林震南見局中上下齊心,合力抗敵,稍覺寬懷,回入內堂,向兒子道:「平兒,
你母親這几日身子不大舒服,又有大敵到來,你這几晚便睡在咱們房外的榻上,保護
母親。」王夫人笑道:「嘿,我要他……」話說得一半,猛地省悟,丈夫要兒子保護
自己是假,實則是夫婦倆就近保護兒子,這寶貝兒子心高氣傲,要他依附於父母庇護
之下,說不定他心懷不忿,自行出去向敵人挑戰,那便危險之極,當即改口道:「正
是,平兒,媽媽這几日發風濕,手足酸軟,你爹爹照顧全局,不能整天陪我,若有敵
人侵入內堂,媽媽只怕抵擋不住。」林平之道:「我陪著媽媽就是。」

    當晚林平之睡在父母房外榻上。林震南夫婦打開了房門,將兵刃放在枕邊,連衣
服鞋襪都不脫下,只身上蓋一張薄被,只待一有警兆,立即躍起迎敵。

    這一晚卻太平無事。第二日天剛亮,有人在窗外低聲叫道:「少鏢頭,少鏢頭!
」林平之夜半沒好睡,黎明時分睡得正熟,一時未醒。林震南道:「甚麼事?」外面
那人道:「少鏢頭的馬……那匹馬死啦。」這匹白馬林平之十分喜愛,負責照看的馬
夫一見馬死,慌不迭來稟報。林平之朦朦朧朧中聽到了,翻身坐起,忙道:「我去瞧
瞧。」林震南知道事有蹊蹺,一起快步走向馬廄,只見那匹白馬橫臥在地,早已氣絕
,身上卻也沒半點傷痕。

    林震南問道:「夜里沒聽到馬叫?有甚麼響動?」那馬夫道:「沒有。」林震南
拉著兒子的手道:「不用可惜,爹爹叫人另行去設法買一匹駿馬給你。」林平之撫摸
馬□,怔怔的掉下淚來。

    突然間趟子手陳七急奔過來,氣急敗壞的道:「總……總鏢頭不好……不好啦!
那些鏢頭……鏢頭們,都給惡鬼討了命去啦。」林震南和林平之齊聲驚問:「甚麼?


    陳七只是道:「死了,都死了!」林平之怒道:「甚麼都死了?」伸手抓住了他
胸口,搖幌了几下。陳七道:「少……少鏢頭……死了。」林震南聽他說「少鏢頭死
了」,這不祥之言入耳,說不出的厭悶煩惡,但若由此斥罵,更著形跡。只聽得外面
人聲嘈雜,有的說:「總鏢頭呢?快稟報他老人家。」有的說:「這惡鬼如此厲害,
那……那怎麼辦?」

    林震南大聲道:「我在這里,甚麼事?」兩名鏢師、三名趟子手聞聲奔來。為首
一名鏢師道:「總鏢頭,咱們派出去的眾兄弟,一個也沒回來。」林震南先前聽得人
聲,料到又有人暴斃,但昨晚派出去查訪的鏢師和趟子手共有二十三人之多,豈有全
軍覆沒之理,忙問:「有人死了麼?多半他們還在打聽,沒來得及回來。」那鏢師搖
頭道:「已發現了十七具屍體……」林震南和林平之齊聲驚道:「十七具屍體?」那
鏢師一臉驚恐之色,道:「正是,一十七具,其中有富鏢頭、錢鏢頭、吳鏢頭。屍首
停在大廳上。」林震南更不打話,快步來到大廳,只見廳上原來擺著的桌子椅子都已
挪開,橫七豎八的停放著十七具屍首。

    饒是林震南一生經歷過無數風浪,陡然間見到這等情景,雙手禁不住劇烈發抖,
膝蓋酸軟,几乎站不直身子,問道:「為……為……為……」喉頭乾枯,發不出聲音


    只聽得廳外有人道:「唉,高鏢頭為人向來忠厚,想不到也給惡鬼索了命去。」
只見四五名附近街坊,用門板抬了一具屍首進來。為首的一名中年人說道:「小人今
天打開門板,見到這人死在街上,認得是貴局的高鏢頭,想是發了瘟疫,中了邪,特
地送來。」林震南拱手道:「多謝,多謝。」向一名趟子手道:「這几位高鄰,每位
送三兩銀子,你到帳房去支來。」這几名街坊見到滿廳都是屍首,不敢多留,謝了自
去。

    過不多時,又有人送了三名鏢師的屍首來,林震南核點人數,昨晚派出去二十三
人,眼下已有二十二具屍首,只有褚鏢頭的屍首尚未發現,然而料想那也是轉眼之間
的事。

    他回到東廂房中,喝了杯熱茶,心亂如麻,始終定不下神來,走出大門,見兩根
旗竿已齊根截去,心下更是煩惱,直到此刻,敵人已下手殺了鏢局中二十餘人,卻始
終沒有露面,亦未正式叫陣,表明身分。他回過頭來,向著大門上那塊書著「福威鏢
局」四字的金字招牌凝望半晌,心想:「福威鏢局在江湖上揚威數十年,想不到今日
要敗在我的手里。」

    忽聽得街上馬蹄聲響,一匹馬緩緩行來,馬背上橫臥著一人。林震南心中料到了
三分,縱身過去,果見馬背上橫臥著一具死屍,正是褚鏢頭,自是在途中被人殺了,
將□首放在馬上,這馬識得歸途,自行回來。

    林震南長嘆一聲,眼淚滾滾而下,落在褚鏢頭身上,抱著他的屍身,走進廳去,
說道:「褚賢弟,我若不給你報仇,誓不為人,只可惜……只可惜,唉,你去得太快
,沒將仇人的姓名說了出來。」這褚鏢頭在鏢局子中也無過人之處,和林震南并無特
別交情,只是林震南心情激奮之下,忍不住落淚,這些眼淚之中,其實氣憤猶多於傷
痛。

    只見王夫人站在廳口,左手抱著金刀,右手指著天井,大聲斥罵:「下三濫的狗
強盜,就只會偷偷摸摸的暗箭傷人,倘若真是英雄好漢,就光明正大的到福威鏢局來
,咱們明刀明槍的決一死戰。這般鬼鬼祟祟的干這等鼠竊勾當,武林中有誰瞧得起你
?」林震南低聲道:「娘子,瞧見了甚麼動靜?」一面將褚鏢頭的屍體放在地下。
王夫人大聲道:「就是沒見到動靜呀。這些狗賊,就怕了我林家七十二路辟邪劍
法。」右手握住金刀刀柄,在空中虛削一圈,喝道:「也怕了老娘手中這口金刀!」
忽聽得屋角上有人嘿嘿冷笑,嗤的一聲,一件暗器激射而下,當的一聲,打在金刀的
刀背之上。王夫人手臂一麻,拿捏不住,金刀脫手,餘勢不衰,那刀直滾到天井中去


    林震南一聲輕叱,青光一閃,已拔劍在手,雙足一點,上了屋頂,一招「掃蕩群
魔」,劍點如飛花般散了開來,疾向敵人發射暗器之處刺到。他受了極大悶氣,始終
未見到敵人一面,這一招竭盡平生之力,絲毫未留餘地,那知這一劍卻刺了個空,屋
角邊空蕩蕩地,那里有半個人影?他矮身躍到了東廂屋頂,仍不見敵人蹤跡。

    王夫人和林平之手提兵刃,上來接應。王夫人暴跳如雷,大叫:「狗崽子,有種
的便出來決個死戰,偷偷摸摸的,是那一門不要臉的狗雜種?」向丈夫連問:「狗崽
子逃去了?是怎麼樣的家伙?」林震南搖了搖頭,低聲道:「別驚動了旁人。」三個
人又在屋頂尋覓了一遍,這才躍入天井。林震南低聲問道:「是甚麼暗器打了你的金
刀?」王夫人罵道:「這狗崽子!不知道!」三人在天井中一找,不見有何暗器,只
見桂花樹下有無數極細的磚粒,散了一地,顯而易見,敵人是用一小塊磚頭打落了王
夫人手中的金刀,小小一塊磚頭上竟發出如此勁力,委實可畏可怖。

    王夫人本在滿口「狗崽子,臭雜種」的亂罵,見到這些細碎的磚粒,氣惱之情不
由得轉而為恐懼,呆了半晌,一言不發的走進廂房,待丈夫和兒子跟著進來,便即掩
上了房門,低聲道:「敵人武功甚是了得,咱們不是敵手,那便如何……如何……」

    林震南道:「向朋友求救,武林之中,患難相助,那也是尋常之事。」王夫人道
:「咱們交情深厚的朋友固然不少,但武功高過咱夫妻的卻沒几個。比咱倆還差一點
的,邀來了也沒用處。」林震南道:「話是不錯,但人眾主意多,邀些朋友來商量商
量,也是好的。」王夫人道:「也罷,你說該邀那些人?」林震南道:「就近的先邀
,咱們先把杭州、南昌、廣州三處鏢局中的好手調來,再把閩、浙、粵、贛四省的武
林同道邀上一些。」

    王夫人皺眉道:「這麼事急求救,江湖上傳了開去,實是大大墮了福威鏢局的名
頭。」林震南忽道:「娘子,你今年三十九歲吧?」王夫人啐道:「呸!這當兒還來
搷我的年紀?我是屬虎,你不知道我几歲嗎?」林震南道:「我發帖子出去,便說是
給你做四十歲的大生日……」王夫人道:「為甚麼好端端給我添上一歲年紀?我還老
得不夠快麼?」林震南搖頭道:「你几時老了?頭上白發也還沒一根。我說給你做生
日,那麼請些至親好友,誰也不會起疑。等到客人來了,咱們只揀相好的暗中一說,
那便跟鏢局子的名頭無損。」王夫人側頭想了一會,道:「好罷,且由得你。那你送
甚麼禮物給我?」林震南在她耳邊低聲道:「送一份大禮,明年咱們再生個大胖兒子
!」

    王夫人呸的一聲,臉上一紅,啐道:「老沒正經的,這當兒還有心情說這些話。
」林震南哈哈一笑,走進帳房,命人寫帖子去邀請朋友,其實他憂心忡忡,說几句笑
話,不過意在削減妻子心中的驚懼而已,心下暗忖:「遠水難救近火,多半便在今晚
,鏢局中又會有事發生,等到所邀的朋友們到來,不知世上還有沒有福威鏢局?」

    他走到帳房門前,只見兩名男仆臉上神色十分驚恐,顫聲道:「總……總……鏢
頭……這……這不好了。」林震南道:「怎麼啦?」一名男仆道:「剛才帳房先生叫
林福去買棺材,他……他……出門剛走到東小街轉角,就倒在地上死了。」林震南道
:「有這等事?他人呢?」那男仆道:「便倒在街上。」林震南道:「去把他□首抬
來。」心想:「光天化日之下,敵人竟在鬧市殺人,當真是膽大妄為之極。」那兩名
男仆道:「是……是……」卻不動身。林震南道:「怎麼了?」一名男仆道:「請總
鏢頭去看……看……」

    林震南情知又出了古怪,哼的一聲,走向大門,只見門口三名鏢師、五名趟子手
望著門外,臉色灰白,極是驚惶。林震南道:「怎麼了?」不等旁人回答,已知就里
,只見大門外青石板上,淋淋漓漓的鮮血寫著六個大字:「出門十步者死」。離門約
莫十步之處,畫著一條寬約寸許的血線。

    林震南問道:「甚麼時候寫的,難道沒人瞧見麼?」一名鏢師道:「剛才林福死
在東小街上,大家擁了過去看,門前沒人,就不知誰寫了,開這玩笑!」林震南提高
嗓子,朗聲說道:「姓林的活得不耐煩了,倒要看看怎地出門十步者死!」大踏步走
出門去。

    兩名鏢師同時叫道:「總鏢頭!」林震南將手一揮,逕自邁步跨過了血線,瞧那
血字血線,兀自未乾,伸足將六個血字擦得一片模糊,這才回進大門,向三名鏢師道
:「這是嚇人的玩意兒,怕他甚麼?三位兄弟,便請去棺材鋪走一趟,再到西城天寧
寺,去請班和尚來作几日法事,超度亡魂,驅除瘟疫。」

    三名鏢師眼見總鏢頭跨過血線,安然無事,當下答應了,整一整身上兵刃,并肩
走出門去。林震南望著他們過了血線,轉過街角,又待了一會,這才進內。

    他走進帳房,向帳房黃先生道:「黃夫子,請你寫几張帖子,是給夫人做壽的,
邀請親友們來喝杯壽酒。」黃先生道:「是,不知是那一天?」忽聽得腳步聲急,一
人奔將進來,林震南探頭出去,聽得砰的一聲,有人摔倒在地。林震南循聲搶過去,
見是適才奉命去棺材鋪三名鏢頭中的狄鏢頭,身子尚在扭動。林震南伸手扶起,忙問
:「狄兄弟,怎麼了?」狄鏢頭道:「他們死了,我……我逃了回來。」林震南道:
「敵人甚麼樣子?」狄鏢頭道:「不知……不知……不知……」一陣痙攣,便即氣絕


    片刻之間,鏢局中人人俱已得訊。王夫人和林平之都從內堂出來,只聽得每個人
口中低聲說的都是「出門十步者死」這六個字。林震南道:「我去把那兩位鏢師的□
首背回來。」帳房黃先生道:「總……總鏢頭……去不得,重賞之下,必有勇夫。誰
……誰去背回□首,賞三十兩銀子。」他說了三遍,卻無一人作聲。王夫人突然叫道
:「咦,平兒呢?平兒,平兒!」最後一聲已叫得甚是惶急。眾人跟著都呼喊起來:
「少鏢頭,少鏢頭!」

    忽聽得林平之的聲音在門外響起:「我在這里。」眾人大喜,奔到門口,只見林
平之高高的身形正從街角轉將出來,雙肩上各負一具□身,正是死在街上的那兩名鏢
師。林震南和王夫人雙雙搶出,手中各挺兵刃,過了血線,護著林平之回來。

    眾鏢師和趟子手齊聲喝采:「少鏢頭少年英雄,膽識過人!」

    林震南和王夫人心下也十分得意。王夫人埋怨道:「孩子,做事便這麼莽撞!這
兩位鏢頭雖是好朋友,然而總是死了,不值得冒這麼大的危險。」

    林平之笑了笑,心下說不出的難過:「都為了我一時忍不住氣,殺了一人,以致
這許多人為我而死。我若再貪生怕死,何以為人?」

    忽聽得後堂有人呼喚起來:「華師傅怎地好端端的也死了?」

    林震南喝問:「怎麼啦?」局中的管事臉色慘白,畏畏縮縮的過來,說道:「總
鏢頭,華師傅從後門出去買菜,卻死在十步之外。後門口也有這……這六個血字。」
那華師傅是鏢局中的廚子,烹飪功夫著實不差,几位冬瓜盅、佛跳牆、糟魚、肉皮餛
飩,馳譽福州,是林震南結交達官富商的本錢之一。林震南心頭又是一震,尋思:「
他只是尋常一名廚子,并非鏢師、趟子手。江湖道的規矩,劫鏢之時,車夫、轎夫、
騾夫、挑夫,一概不殺。敵人下手卻如此狠辣,竟是要滅我福威鏢局的滿門麼?」向
眾人道:「大家休得驚慌。哼,這些狗強盜,就只會乘人不防下手。你們大家都親眼
見到的,剛才少鏢頭和我夫婦明明走出了大門十布之外,那些狗強盜又敢怎樣?」

    眾人唯唯稱是,卻也無一人敢再出門一步。林震南和王夫人愁眉相對,束手無策


    當晚林震南安排了眾鏢師守夜,那知自己仗劍巡查之時,見十多名鏢師竟是團團
坐在廳上,沒一人在外把守。眾鏢師見到總鏢頭,都訕訕的站起身來,卻仍無一人移
動腳步。林震南心想敵人實在太強,局中已死了這樣多人,自己始終一籌莫展,也怪
不得眾人膽怯,當下安慰了几句,命人送酒菜來,陪著眾鏢師在廳上喝酒。眾人心頭
煩惱,誰也不多說話,只喝那悶酒,過不多時,便已醉倒了數人。

    次日午後,忽聽得馬蹄聲響,有几騎馬從鏢局中奔了出去。林震南一查,原來是
五名鏢師耐不住這局面,不告而去。他搖頭嘆道:「大難來時各自飛。姓林的無力照
顧眾位兄弟,大家要去便去吧。」餘下眾鏢師有的七張八嘴,指斥那五人太沒義氣﹔
有几人卻默不作聲,只是嘆氣,暗自盤算:「我怎麼不走?」

    傍晚時分,五匹馬又馱了五具□首回來。這五名鏢師意欲逃離險地,反而先送了
性命。

    林平之悲憤難當,提著長劍沖出門去,站在那三條血線的三步之外,朗聲說道:
「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當,那姓余的四川人,是我林平之殺的,可跟旁人毫不相干。
要報仇,盡管沖著林平之來好了,千刀萬剮,死而無怨,你們一而再,再而三的殺害
良善,算是甚麼英雄好漢?我林平之在這里,有本事盡管來殺!不敢現身便是無膽匪
類,是烏龜忘八羔子!」他越叫越大聲,解開衣襟,袒露了胸膛,拍胸叫道:「堂堂
男兒,死便死了,有種的便一刀砍過來,為甚麼連見我一面也不敢?沒膽子的狗崽子
,小畜生!」

    他紅了雙眼,拍胸大叫,街上行人遠遠瞧著,又有誰敢走近鏢局觀看。

    林震南夫婦聽到兒子叫聲,雙雙搶到門外。他二人這几日來心中也是〔上《敝》
下《弓》〕得狠了,滿腔子的惱恨,真連肚子也要氣炸,聽得林平之如此向敵人叫陣
,也即大聲喝罵。

    眾鏢師面面相覷,都佩服他三人膽氣,均想:「總鏢頭英雄了得,夫人是女中丈
夫,那也罷了。少鏢頭生得大姑娘似的,居然這般天不怕、地不怕的向敵人喝罵,當
真了不起!」

    林震南等三人罵了半天,四下里始終鴉雀無聲。林平之叫道:「甚麼出門十步者
死,我偏偏再多走几步,瞧你們又怎麼奈何我?」說道向外跨了几步,橫劍而立,傲
視四方。

    王夫人道:「好啦,狗強盜欺善怕惡,便是不敢惹我孩兒。」拉著林平之的手,
回進大門。林平之兀自氣得全身發抖,回入臥室之後再也忍耐不住,伏在榻上,放聲
大哭。林震南撫著他頭,說道:「孩兒,你膽子不小,不愧是我林家的好男兒,敵人
N是不敢露面,咱們又有甚麼法子?你且睡一陣。」

    林平之哭了一會,迷迷糊糊的便睡著了。吃過晚飯後,聽得父親和母親低聲說話
,卻是局中有几名鏢師異想天開,要從後園中挖地道出去,通過十步之外的血線逃生
,否則困在鏢局子中,早晚送了性命。王夫人冷笑道:「他們要挖地道,且由得他們
。只怕……只怕……哼!」林震南父子都明白她話中之意,那是說只怕便跟那五名騎
馬逃命的鏢師一般,徒然提早送了性命。林震南沉吟道:「我去瞧瞧,倘若這是條生
路,讓大夥兒去了也好。」他出去一會,回進房來,說道:「這些人只嘴里說得熱鬧
,可是誰也不敢真的動手挖掘。」當晚三人一早便睡了。鏢局中人人都是打著聽天由
命的念頭,也不再有甚麼人巡查守夜。

    林平之睡到中夜,忽覺有人輕拍自己肩頭,他一躍而起,伸手去抽枕底長劍,卻
聽母親的聲音說道:「平兒,是我。你爹出去了半天沒回來,咱們找找他去。」林平
之吃了一驚:「爹到那里去了?」王夫人道:「不知道!」

    二人手提兵刃,走出房來,先到大廳外一張,只見廳中燈燭明亮,十几名鏢師正
在擲骰子賭博。大家提心吊膽的過了數日,都覺反正無能為力,索性將生死置之度外
。王夫人打個手勢,轉身便去,母子倆到處找尋,始終不見林震南的影蹤。,二人心
中越來越驚,卻不敢聲張,局中人心惶惶之際,一聞總鏢頭失蹤,勢必亂得不可收拾
。兩人尋到後進,林平之忽聽得左首兵器間發出喀的一聲輕響,窗格上又有燈光透出
。他縱身過去,伸指戳破窗紙,往里一望,喜呼:「爹爹,原來你在這里。」

    林震南本來彎著腰,臉朝里壁,聞聲回過頭來。林平之見到父親臉上神情恐怖之
極,心中一震,本來滿臉喜色登時僵住了,張大了嘴,發不出聲音。

    王夫人推開室門,闖了進去,只見滿地是血,三張并列的長凳上臥著一人,全身
赤裸,胸膛肚腹均已剖開,看這死屍之臉,認得是霍鏢頭,他日間和四名鏢頭一起乘
馬逃去,卻被馬匹馱了死屍回來。林平之也走進了兵器間,反手帶上房門。林震南從
死人胸膛中拿起了一顆血淋淋的人心,說道:「一顆心給震成了八九片,果然是……
果然是……」王夫人接口道:「果然是青城派的『摧心掌』!」林震南點了點頭,默
然不語。
林平之氣憤憤的道:「此事由孩兒身上而起,孩兒明天再出去叫陣,和他決一死
戰。倘若不敵,給他殺死,也就是了。」林震南搖頭道:「此人一掌便將人心震成八
九塊,死者身體之外卻不留半點傷痕,此人武功之高,就在青城派中,也是數一數二
的人物,他要殺你,早就殺了。我瞧敵人用心陰狠,決不肯爽爽快快將咱一家三口殺
了。」林平之道:「他要怎樣?」林震南道:「這狗賊是貓捉老鼠,要玩弄個夠,將
老鼠嚇得心膽俱裂,自行嚇死,他方快心意。」林平之怒道:「哼,這狗賊竟將咱們
福威標局視若無物。」

    林震南道:「他確是將福威鏢局視若無物。」林平之道:「說不定他是怕了爹爹
的七十二路辟邪劍法,否則為甚麼始終不敢明劍明槍的交手,只是乘人不備,暗中害
人?」林震南搖頭道:「平兒,爹爹的辟邪劍法用以對付黑道中的盜賊,那是綽綽有
餘,但此人的摧心掌功夫,實是遠遠勝過了你爹爹。我……向不服人,可是見了霍鏢
頭的那顆心,卻是……卻是……唉!」林平之見父親神情頹喪,和平時大異,不敢再
說甚麼。

    王夫人道:「既然對頭厲害,大丈夫能屈能伸,咱們便暫且避他一必。」林震南
點頭道:「我也這麼想。」王夫人道:「咱們連夜動身去洛陽,好在已知道敵人來歷
,君子報仇,十年未晚。」林震南道:「不錯!岳父交友遍天下,定能給咱們拿個主
意。收拾些細軟,這便動身。」林平之道:「咱們一走,丟下鏢局中這許多人沒人理
會,那可如何是好?」林震南道:「敵人跟他們無冤無仇,咱們一走,鏢局中的眾人
反而太平無事了。」

    林平之心道:「爹爹這話有理,敵人害死鏢局中這許多人,其實只是為了我一人
。我脫身一走,敵人決不會再和這些鏢師、趟子手為難。」當下回到自己房中收拾。
心想說不定敵人一把火便將鏢局燒個精光,看著一件件衣飾玩物,只覺這樣舍不得,
那樣丟不下,竟打了老大兩個包裹,兀自覺得留下東西太多,左手又取過案上一只玉
馬,右手卷了張豹皮,那是從他親手打死的花豹身上剝下來的,背負包裹,來到父母
房中。

    王夫人見了不禁好笑,說道:「咱們是逃難,可不是搬家,帶這許多勞什子干麼
?」林震南嘆了一口氣,搖了搖頭,心想:「我們雖是武學世家,但兒子自小養尊處
優,除了學過一些武功之外,跟尋常富貴人家的紈褲子弟也沒甚麼分別,今日猝逢大
難,倉皇應變,卻也難怪得他。」不由得愛憐之心,油然而生,說道:「你外公家里
甚麼東西都有,不必攜帶太多物件。咱們只須多帶些黃金銀兩,值錢的珠寶也帶一些
。此去到江西、湖南、湖北都有分局,還怕路上討飯麼?包裹越輕越好,身上輕一兩
,動手時便靈便一分。」林平之無奈,只得將包裹放下。

    王夫人道:「咱們騎馬從大門光明正大的沖出去,還是從後門悄悄溜出去?」

    林震南坐在太師椅上,閉起雙目,將旱煙管抽得呼呼直響,過了半天,才睜開眼
來,說道:「平兒,你去通知局中上下人等,大家收拾收拾,天明時一齊離去。叫帳
房給大家分發銀兩。待瘟疫過後,大家再回來。」林平之應道:「是!」心下好生奇
怪,怎地父親忽然又改變了主意。王夫人道:「你說要大家一哄而散?這鏢局子誰來
照看?」林震南道:「不用看了,這座鬧鬼的凶宅,誰敢進來送死?再說,咱三人一
走,餘下各人難道不走?」當下林平之出房傳訊,局中登時四下里都亂了起來。

    林震南待兒子出房,才道:「娘子,咱父子換上趟子手的衣服,你就扮作個仆婦
,天明時一百多人一哄而散,敵人武功再高,也不過一兩個人,他又去追誰好?」王
夫人拍掌贊道:「此計極高。」便去取了兩套趟子手的污穢衣衫,待林平之回來,給
他父子倆換上,自己也換了套青布衣裳,頭上包了塊藍花布帕,除了膚色太過白皙,
宛然便是個粗作仆婦。林平之只覺身上的衣衫臭不可當,心中老大不愿意,卻也無可
奈何。

    黎明時分,林震南吩咐打開大門,向眾人說道:「今年我時運不利,局中疫鬼為
患,大夥兒只好避一避。眾位兄弟倘若仍愿干保鏢這一行的,請到杭州府、南昌府去
投咱們的浙江分局、江西分局,那邊劉鏢頭、易鏢頭自不會怠慢了各位。咱們走罷!
」當下一百餘人在院子中紛紛上馬,涌出大門。

    林震南將大門上了鎖,一聲呼叱,十餘騎馬沖過血線,人多膽壯,大家已不如何
害怕,都覺早一刻離開鏢局,便多一分安全。蹄聲雜沓,齊向北門奔去,眾人大多無
甚打算,見旁人向北,便也縱馬跟去。

    林震南在街角邊打個手勢,叫夫人和兒子留了下來,低聲道:「讓他們向北,咱
們卻向南行。」王夫人道:「去洛陽啊,怎地往南?」林震南道:「敵人料想咱們必
去洛陽,定在北門外攔截,咱們卻偏偏向南,兜個大圈子再轉而向北,叫狗賊攔一個
空。」

    林平之道:「爹!」林震南道:「怎麼?」林平之不語,過了片刻,又道:「爹
。」王夫人道:「你想說甚麼,說出來罷。」林平之道:「孩兒還是想出北門,這狗
賊害死了咱們這許多人,不跟他拼個你死我活,這口惡氣如何咽得下去?」王夫人道
:「這番大仇,自然是要報的,但憑你這點兒本領,抵擋得了人家的摧心掌麼?」林
平之氣忿忿的道:「最多也不過向霍鏢頭那樣,給他一掌碎了心臟,也就是啦。」

    林震南臉色鐵青,道:「我林家三代,倘若都似你這般逞那匹夫之勇,福威鏢局
不用等人來挑,早就自己垮啦。」

    林平之不敢再說,隨著父母逕向南行,出城後折向西南,過閩江後,到了南嶼。

    這大半日奔馳,可說馬不停蹄,直到過午,才到路旁一家小飯鋪打尖。

    林震南吩咐賣飯的漢子有甚麼菜肴,將就著弄來下飯,越快越好。那漢子答應著
去了。可是過了半天全無動靜。林震南急著趕路,叫道:「店家,你給快些!」叫了
兩聲,無人答應。王夫人也叫:「店家,店家……」仍是沒有應聲。

    王夫人霍地站起,急忙打開包裹,取出金刀,倒提在手,奔向後堂,只見那賣飯
的漢子摔在地下,門檻上斜臥著一個婦人,是那漢子的妻子。王夫人探那漢子鼻息,
已無呼吸,手指碰到他嘴唇,尚覺溫暖。

    這時林震南父子也已抽出長劍,繞著飯鋪轉了一圈。這家小飯鋪獨家孤店,靠山
而築,附近是一片松林,并無鄰家。三人站在店前,遠眺四方,不見半點異狀。

    林震南橫劍身前,朗聲說道:「青城派的朋友,林某在此領死,便請現身相見。
」叫了几聲,只聽得山谷回聲:「現身相見,現身相見!」餘音嬝嬝,此外更無聲息
。三人明知大敵窺視在伺,此處便是他們擇定的下手之處,心下雖是惴惴,但知道立
即便有了斷,反而定下神來。林平之大聲叫道:「我林平之就在這里,你們來殺我啊
!臭賊,狗崽子,我料你就是不敢現身!鬼鬼祟祟的,正是江湖上下三濫毛賊的勾當
!」

    突然之間,竹林中發出一聲清朗的長笑,林平之眼睛一花,已見身前多了一人。
他不及細看,長劍挺出,便是一招「直搗黃龍」,向那人胸口疾刺。那人側身避開。
林平之橫劍疾削,那人嘿的一聲冷笑,繞到林平之左側。林平之左手反拍一掌,回劍
刺去。

    林震南和王夫人各提兵刃,本已搶上,然見兒子連出數招,劍法井井有條,此番
乍逢強敵,竟絲毫不亂,當即都退後兩步,見敵人一身青衫,腰間懸劍,一張長臉,
約莫二十三四歲年紀,臉上滿是不屑的神情。

    林平之蓄憤已久,將辟邪劍法使將開來,橫削直擊,全是奮不顧身的拼命打法。
那人空著雙手,只是閃避,并不還招,待林平之刺出二十餘招劍,這才冷笑道:「辟
邪劍法,不過如此!」伸指一彈,錚的一聲響,林平之只覺虎口劇痛,長劍落地。那
人飛起一腿,將林平之踢得連翻幾個跟斗。

    林震南夫婦并肩一立,遮住了兒子。林震南道:「閣下尊姓大名?可是青城派的
麼?」那人冷笑道:「憑你福威鏢局的這點玩藝,還不配問我姓名。不過今日是為報
仇而來,須得讓你知道,不錯,老子是青城派的。」

    林震南劍尖指地,左手搭在右手手背,說道:「在下對松風觀余觀主好生敬重,
每年派遣鏢頭前赴青城,向來不敢缺了禮數,今年余觀主還遣派了四位弟子要到福州
來。卻不知甚麼地方得罪了閣下?」那青年抬頭向天,嘿嘿冷笑,隔了半天才道:「
不錯,我師父派了四名弟子到福州來,我便是其中之一。」林震南道:「那好得很啊
,不知閣下高姓大名?」那青年似是不屑置答,又是哼了一聲,這才說道:「我姓于
,叫于人豪。」林震南點了點頭,道:「『英雄豪杰,青城四秀』,原來閣下是松風
觀四大弟子之一,無怪摧心掌的造詣如此高明。殺人不見血,佩服!佩服!于英雄遠
道來訪,林某未曾迎迓,好生失禮。」

    于人豪冷冷的道:「那摧心掌嗎,嘿嘿……你沒曾迎接,你這位武藝高強的賢公
子,卻迎接過了,連我師父的愛子都殺了,也不算怎麼失禮。」

    林震南一聽之下,一陣寒意從背脊上直透下來,本想兒子誤殺之人若是青城派的
尋常弟子,那麼挽出武林中大有面子之人出來調解說項,向對方道歉賠罪,或許尚有
轉圜餘地,原來此人竟是松風觀觀主余滄海的親生愛子,那麼除了一拼死活之外,便
無第二條路好走了。他長劍一擺,仰天打了個哈哈,說道:「好笑,于少俠說笑話了
。」于人豪白眼一翻,傲然道:「我說甚麼笑話?」林震南道:「久仰余觀主武朮通
神,家教謹嚴,江湖上無不敬佩。但犬子誤殺之人,卻是在酒肆之中調戲良家少女的
無賴,既為犬子所殺,武功平庸也就可想而知。似這等人,豈能是余觀主的公子,卻
不是于少俠說笑麼?」

    于人豪臉一沉,一時無言可答。忽然松林中有人說道:「常言道得好:雙拳難敵
四手。在那小酒店之中,林少鏢頭率領了福威鏢局二十四個鏢頭,突然向我余師弟圍
攻……」他一面說,一面走了出來,此人小頭小腦,手中搖著一柄摺扇,接著說道:
「倘若明刀明槍的動手,那也罷了,福威鏢局縱然人多,老實說那也無用。可是林少
鏢頭既在我余師弟的酒中下了毒,又放了一十七種餵毒暗器,嘿嘿,這龜兒子,硬是
這麼狠毒。我們一番好意,前來拜訪,可料不到人家會突施暗算哪。」

    林震南道:「閣下尊姓大名?」那人道:「不敢,區區在下方人智。」

    林平之拾起了長劍,怒氣勃勃的站在一旁,只待父親交待過几句場面話,便要扑
上去再斗,聽得這方人智一派胡言,當即怒喝:「放你的屁!我跟他無冤無仇,從來
沒見過面,根本便不知他是青城派的,害他干甚麼?」

    方人智幌頭幌腦的說道:「放屁,放屁!好臭,好臭!你既跟我余師弟無冤無仇
,為甚麼在小酒店外又埋伏了三十餘名鏢頭、趟子手?我余師弟見你調戲良家少女,
路見不平,將你打倒,教訓你一番,饒了你性命,可是你不但不感恩圖報,為甚麼反
而命那些狗鏢頭向我余師弟群起而攻?」林平之氣得肺都要炸了,大聲叫道:「原來
青城派都是些顛倒是非的潑皮無賴!」方人智笑嘻嘻的道:「龜兒子,你罵人!」林
平之怒道:「我罵你便怎麼樣?」方人智點頭道:「你罵好了,不相干,沒關系。」

    林平之一愕,他這兩句話倒大出自己意料之外,突然之間,只聽得呼的一聲,有
人扑向身前。林平之左掌急揮,待要出擊,終於慢了一步,拍的一響,右頰上已重重
吃了個耳光,眼前金星亂冒,几欲暈去。方人智迅捷之極的打了一掌,退回原地,伸
手撫摸自己右頰,怒道:「小子,怎麼你動手打人?好痛,好痛,哈哈!」

    王夫人見兒子受辱,刷的一刀,便向那人砍去,一招「野火燒天」,招出既穩且
勁,那人一閃身,刀鋒從他右臂之側砍下,相距不過四寸。那人吃了一驚,罵道:「
好婆娘。」不敢再行輕敵,從腰間拔出長劍,待王夫人第二刀又再砍到,挺劍還擊。

    林震南長劍一挺,說道:「青城派要挑了福威鏢局,那是容易之極,但武林之中
,是非自有公論。于少俠請!」于人豪一按劍鞘,
林震南心道:「還道你青城派如何了得,卻也不過如此。憑你這點功夫,難道便
打得出那麼厲害的摧心掌?那決無可能,多半他另有大援在後。」想到此處,心中不
禁一凜。于人豪長劍圈轉,倏地刺出,銀星點點,劍尖連刺七個方位。林震南還招也
是極快,奮力搶攻。兩人忽進忽退,二十餘招間竟難分上下。

    那邊王夫人和方人智相斗卻接連遇險,一柄金刀檔不住對方迅速之極的劍招。

    林平之見母親大落下風,忙提劍奔向方人智,舉劍往他頭頂劈落。方人智斜身閃
開,林平之勢如瘋漢,又即扑上,突然間腳下一個踉蹌,不知被甚麼絆了一下,登時
跌倒,只聽得一人說道:「躺下罷!」一只腳重重踏在他身上,跟著背上有件尖利之
物刺到。他眼中瞧出來的只是地下塵土,但聽得母親尖聲大叫:「別殺他,別殺他!
」又聽得方人智喝道:「你也躺下。」

    原來正當林平之母子雙斗方人智之時,一人從背後掩來,舉腳橫掃,將林平之絆
著,倒跟拔出匕首,指住了他後心。王夫人本已不敵,心慌意亂之下,更是刀法松散
,被方人智回肘撞出,登時摔倒。方人智搶將上去,點了二人穴道。那絆倒林平之的
,便是在福州城外小酒店中與兩名鏢頭動手的姓賈漢子。

    林震南見妻子和兒子都被敵人制住,心下驚惶,刷刷刷急攻數劍。于人豪一聲長
笑,連出數招,盡數搶了先機。林震南心下大駭:「此人怎地知道我的辟邪劍法?」
于人豪笑道:「我的辟邪劍法怎麼樣?」林震南道:「你……你……你怎麼會辟邪劍
……」

    方人智笑道:「你這辟邪劍法有甚麼了不起?我也會使!」長劍幌動,「群邪辟
易」、「鍾馗抉目」、「飛燕穿柳」,接連三招,正都是辟邪劍法。

    霎時之間,林震南似乎見到了天下最可怖的情景,萬萬料想不到,自己的家傳絕
學辟邪劍法,對方竟然也都會使,就在這茫然失措之際,斗志全消。于人豪喝道:「
著!」林震南右膝中劍,膝蓋酸軟,右腿跪倒。他立即躍起,于人豪長劍上挑,已指
住他胸口。只聽賈人達大聲喝采:「于師弟,好一招『流星趕月』!」

    這一招「流星趕月」,也正是辟邪劍法中的一招。

    林震南長嘆一聲,拋下長劍,說道:「你……你……會使辟邪劍法……給咱們一
個爽快的罷!」背心上一麻,已被方人智用劍柄撞了穴道,聽他說道:「哼,天下那
有這樣便宜的事?先人板板,姓林的龜兒、龜婆、龜孫子,你們一家三口,一起去見
我師父罷。」

    賈人達左手抓住林平之的背心,一把提了起來,左右開弓,重重打了他兩個耳光
,罵道:「兔崽子,從今天起,老子每天打你十八頓,一路打到四川青城山上,打得
你一張花旦臉變成大花面!」林平之狂怒之下,一口唾沫向他吐了過去。兩人相距不
過尺許,賈人達竟不及避開,拍的一聲,正中他鼻梁。賈人達怒極,將他重重往地下
一摔,舉腳便向他背心上猛踢。方人智笑道:「夠了,夠了!踢死了他,師父面前怎
麼交代?這小子大姑娘般的,可經不起你的三拳兩腳。」

    賈人達武藝平庸,人品猥瑣,師父固對他素來不喜,同門師兄弟也是誰都瞧他不
起,聽方人智這麼說,倒也不敢再踢,只得在林平之身上連連吐涎,以洩怒火。

    方于二人將林震南一家三口提入飯店,拋在地下。方人智道:「咱們吃一餐飯再
走,賈師弟,勞你駕去煮飯吧。」賈人達道:「好。」于人豪笑道:「方師哥,可得
防這三個家伙逃了。這老的武功還過得去,你得想個計較。」方人智笑道:「那容易
!吃過飯後,把三人手筋都挑斷了,用繩子穿在他三個龜兒的琵琶骨里,串做一串螃
蟹,包你逃不了。


    林平之破口大罵:「有種的就趕快把老爺三人殺了,想這些鬼門道害人,那是下
三濫的行逕!」方人智笑嘻嘻的道:「你這小雜種再罵一句,我便去找些牛糞狗屎來
,塞在你嘴里。」這句話倒真有效,林平之雖氣得几欲昏去,卻登時閉口,再也不敢
罵一句了。

    方人智笑道:「于師弟,師父教了咱們這七十二路辟邪劍法,咱哥兒倆果然使得
似模似樣,林鏢頭一見,登時便魂飛魄散,全身酸軟。林鏢頭,我猜你這時候一定在
想:他青城派怎麼會使我林家的辟邪劍法。是不是啊?」

    林震南這時心中的確在想:「他青城派怎麼會使我林家的辟邪劍法?」
第二回:聆祕

    林平之只想掙扎起身,扑上去和方人智、于人豪一拼,但後心被點了几處穴道,下半
身全然不能動彈,心想手筋如被挑斷,又再穿了琵琶骨,從此成為廢人,不如就此死了乾
淨。突然之間,後面灶間里傳來「啊啊」兩下長聲慘呼,卻是賈人達的聲音。

    方人智和于人豪同時跳起,手挺長劍,沖向後進。大門口人影一閃,一人悄沒聲的竄
了進來,一把抓住林平之的後領,提了起來。林平之「啊」的一聲低呼,見這人滿臉凹凹
凸凸的盡是豆瘢,正是因她而起禍的那賣酒丑女。

    那醜女抓著他向門外拖去,到得大樹下系馬之處,左手又抓住他後腰,雙手提著他放
上一匹馬的馬背。林平之正差愕間,只見那丑女手中已多了一柄長劍,隨即白光閃動,那
丑女揮劍割斷馬韁,又在馬臀上輕輕一劍。那馬吃痛,一聲悲嘶,放開四蹄,狂奔入林。

    林平之大叫:「媽,爹!」心中記挂著父母,不肯就此獨自逃生,雙手在馬背上拼命
一撐,滾下馬來,几個打滾,摔入了長草之中。那馬卻毫不停留,遠遠奔馳而去。林平之
拉住灌木上的樹枝,想要站起,雙足卻沒半分力氣,只撐起尺許,便即摔倒,跟著又覺腰
間臀上同時劇痛,卻是摔下馬背時撞到了林中的樹根、石塊。

    只聽得几聲呼叱,腳步聲響,有人追了過來,林平之忙伏入草叢之中。但聽得兵刃交
加聲大作,有几人激烈相斗,林平之悄悄伸頭,從草叢空隙中向前瞧去,只見相斗雙方一
邊是青城派的于人豪與方人智,另一邊便是那丑女,還有一個男子,卻用黑布蒙住了臉,
頭發花白,是個老者。林平之一怔之間,便知是那丑女的祖父、那姓薩的老頭,尋思:「
我先前只道這兩人也是青城派的,那知這姑娘卻來救我。唉,早知她武功了得,我又何必
強自出頭,去打甚麼抱不平,沒來由的惹上這場大禍。」又想:「他們斗得正緊,我這就
去相救爹爹、媽媽。」可是背心上穴道未解,說甚麼也動彈不得。

    方人智連聲喝問:「你……你到底是誰?怎地會使我青城派劍法?」那老者不答,驀
地里白光閃動,方人智手中長劍脫手飛起。方人智急忙後躍,于人豪搶上擋住。那蒙面老
者急出數招。于人豪叫道:「你……你……」語音顯得甚是驚惶,突然錚的一聲,長劍又
被絞得脫手。那丑女搶上一步,挺劍疾刺。那蒙面老者揮劍擋住,叫道:「別傷他性命!
」那丑女道:「他們好不狠毒,殺了這許多人。」那老者道:「咱們走罷!」那丑女有些
遲疑。那老者道:「別忘了師父的吩咐。」那丑女點點頭,說道:「便宜了他們。」縱身
穿林而去。那蒙面老者跟在她身後,頃刻間便奔得遠了。

    方于二人驚魂稍定,分別拾起自己的長劍。于人豪道:「當真邪門!怎地這家伙會使
咱們的劍法?」方人智道:「他也只會几招,不過……不過這招『鴻飛冥冥』,可真使得
……使得……唉!」于人豪道:「他們把這姓林的小子救去了……」方人智道:「啊喲,
可別中了調虎離山之計。林震南夫婦!」于人豪道:「是!」兩人轉身飛步奔回。

    過了一會,馬蹄聲緩緩響起,兩乘馬走入林中,方人智與于人豪分別牽了一匹。馬背
上縛的赫然是林震南和王夫人。林平之張口欲叫「媽!爹!」幸好立時硬生生的縮住,心
知這時倘若發出半點聲音,非旦枉自送了性命,也失卻了相救父母的機會。

    離開兩匹馬數丈,一跛一拐的走著一人,卻是賈人達。他頭上纏的白布上滿是鮮血,
口中不住咒罵:「格老子,入你的先人板板,你龜兒救了那兔兒爺去,這兩只老兔兒總救
不去了罷?老子每天在兩只老兔兒身上割一刀,咱們挨到青城山,瞧他們還有几條性命…
…」

    方人智大聲道:「賈師弟,這對姓林的夫婦,是師父他老人家千叮萬囑要拿到手的,
他們要是有了三長兩短,瞧師父剝你几層皮下來?」賈人達哼了一聲,不敢再作聲了。

    林平之耳聽得青城派三人擄劫了父母而去,心下反而稍感寬慰:「他們拿了我爹媽去
青城山,這一路上又不敢太難為我爹媽。從福建到四川青城山,萬里迢迢,我說甚麼也要
想法子救爹爹媽媽出來。」又想:「到了鏢局的分局子里,派人趕去洛陽給外公送信。」

    他在草叢中躺著靜靜不動,蚊蚋來叮,也無法理會,過了好几個時辰,天色已黑,背
上被封的穴道終於解開,這才掙扎著爬起,慢慢回到飯鋪之前。

    尋思:「我須得易容改裝,叫兩個惡人當面見到我也認不出來,否則一下子便給他們
殺了,那里還救得到爹媽?」走入飯店主人的房中,打火點燃了油燈,想找一套衣服,豈
知山鄉窮人真是窮得出奇,連一套替換的衣衫也無。走到飯鋪之外,只見飯鋪主人夫婦的
屍首兀自躺在地下,心道:「說不得,只好換上死人的衣服。」除下死人衣衫,拿在手中
,但覺穢氣沖鼻,心想該當洗上一洗,再行換上,轉念又想:「我如為了貪圖一時清潔,
耽誤得一時半刻,錯過良機,以致救不得爹爹媽媽,豈不成為千古大恨?」一咬牙齒,將
全身衣衫脫得清光,穿上了死人的衣衫。

    點了一根火把,四下里一照,只見父親和自己的長劍、母親的金刀,都拋在地下。他
將父親長劍拾了起來,包在一塊破布之中,插在背後衣內,走出店門,只聽得山澗中青蛙
閣閣之聲隱隱傳來,突然間感到一陣淒涼,忍不住便要放聲大哭。他舉手一擲,火把在黑
影中划了一道紅弧,嗤的一聲,跌入了池塘,登時熄滅,四周又是一片黑暗。

    他心道:「林平之啊林平之,你若不小心,再落入青城派惡賊的手中,便如這火把跌
入臭水池塘中一般。」舉袖擦了擦眼睛,衣袖碰到臉上,臭氣直沖,几欲嘔吐,大聲道:
「這一點臭氣也耐不了,枉自稱為男子漢大丈夫了。」當下拔足而行。

    走不了几步,腰間又劇痛起來,他咬緊牙關,反而走得更加快了。在山嶺間七高八低
的亂走,也不知父母是否由此道而去。行到黎明,太陽光迎面照了過來,耀眼生花,林平
之心中一凜:「那兩個惡賊押了爹爹媽媽去青城山,四川在福建之西,我怎麼反而東行?
」急忙轉身,背著日光疾走,尋思:「爹媽已去了大半日,我又背道行了半夜,和他們離
得更加遠了,須得去買一匹坐騎才好,只不知要多少銀子。」一摸口袋,不由得連聲價叫
苦,此番出來,金銀珠寶都放在馬鞍旁的皮囊之中,林震南和王夫人身邊都有銀兩,他身
上卻一兩銀子也無。他急上加急,頓足叫道:「那便如何是好?那便如何是好?」呆了一
陣,心想:「搭救父母要緊,總不成便餓死了。」邁步向嶺下走去。

    到得午間,腹中已餓得咕咕直叫,見路旁几株龍眼數上生滿了青色的龍眼,雖然未熟
,也可充飢。走到樹下,伸手便要去折,隨即心想:「這些龍眼是有主之物,不告而取,
便是作賊。林家三代干的是保護身家財產的行當,一直和綠林盜賊作對,我怎麼能作盜賊
勾當?倘若給人見到,當著我爹爹之面罵我一聲小賊,教我爹爹如何做人?福威鏢局的招
牌從此再也立不起來了。」他幼稟庭訓,知道大盜都由小賊變來,而小賊最初竊物,往往
也不過一瓜一果之微,由小而多,終於積重難返,泥足深陷而不能自拔。想到此處,不由
得背上出了一身冷汗,立下念頭:「終有一日,爹爹和我要重振福威鏢局的聲威,大丈夫
須當立定腳跟做人,寧做乞兒,不作盜賊。」邁開大步,向前急行,再不向道旁的龍眼樹
多瞧一眼。

    行出數里,來到一個小村,他走向一家人家,囁囁嚅嚅的乞討食物。他一生茶來伸手
,飯來張口,那里曾向旁人乞求過甚麼?只說得三句話,已脹紅了臉。

    那農家的農婦剛和丈夫嘔氣,給漢子打了一頓,滿肚子正沒好氣,聽得林平之乞食,
開口便罵了他個狗血淋頭,提起掃帚,喝道:「你這小賊,鬼鬼祟祟的不是好人。老娘不
見了一只母雞,定是你偷去吃了,還想來偷雞摸狗。老娘便有米飯,也不施舍給你這下流
胚子。你偷了我家的雞,害得我家那天殺的大發脾氣,揍得老娘周身都是烏青……」

    那農婦罵一句,林平之退一步。那農婦罵得興起,提起掃帚向林平之臉上拍來。林平
之大怒,斜身一閃,舉掌便欲向她擊去,陡然動念:「我求食不遂,卻去毆打這鄉下蠢婦
,豈不笑話?」硬生生將這一掌收轉,豈知用力大了,收掌不易,一個踉蹌,左腳踹上了
一堆牛糞,腳下一滑,仰天便倒。那農婦哈哈大笑,罵道:「小毛賊,教你跌個好的!」
一掃帚拍在他頭上,再在他身上吐了口唾涎,這才轉身回屋。

    林平之受此羞辱,憤懣難言,掙扎著爬起,臉上手上都是牛糞。正狼狽間,那農婦從
屋中出來,拿著四枝煮熟的玉米棒子,交在他手里,笑罵:「小鬼頭,這就吃吧!老天爺
生了你這樣一張俊臉蛋,比人家新媳婦還要好看,偏就是不學好,好吃懶做,有個屁用?
」林平之大怒,便要將玉米棒子摔出。那農婦笑道:「好,你摔,你摔!你有種不怕餓死
,就把玉米棒子摔掉,餓死你這小賊。」林平之心想:「要救爹爹媽媽,報此大仇,重振
福威鏢局,今後須得百忍千忍,再艱難恥辱的事,也當咬緊牙關,狠狠忍住。給這鄉下女
人羞辱一番,又算得甚麼?」便道:「多謝你了!」張口便往玉米棒子咬去。那農婦笑道
:「我料你不肯摔。」轉身走開,自言自語:「這小鬼餓得這樣厲害,我那只雞看來不是
他偷的。唉,我家這天殺的,能有他一半好脾氣,也就好了。」
林平之一路乞食,有時則在山野間采摘野果充飢,好在這一年福建省年歲甚熟,五谷
丰登,民間頗有餘糧,他雖然將臉孔涂得十分污穢,但言語文雅,得人好感,求食倒也不
難。沿路打聽父母的音訊,卻那里有半點消息?

    行得八九日後,已到了江西境內,他問明途徑,逕赴南昌,心想南昌有鏢局的分局,
該當有些消息,至不濟也可取些盤纏,討匹快馬。

    到得南昌城內,一問福威鏢局,那行人說道:「福威鏢局?你問來干麼?鏢局子早燒
成了一片白地,連累左鄰右舍數十家人都燒得精光。」林平之心中暗叫一聲苦,來到鏢局
的所在,果見整條街都是焦木赤磚,遍地瓦礫。他悄立半晌,心道:「那自是青城派的惡
賊們干的。此仇不報,枉自為人。」在南昌更不耽擱,即日西行。

    不一日來到湖南省會長沙,他料想長沙分局也必給青城派的人燒了。豈知問起福威鏢
局出了甚麼事,几個行人都茫然不知。林平之大喜,問明了所在,大踏步向鏢局走去。

    來到鏢局門口,只見這湖南分局雖不及福州總局的威風,卻也是朱漆大門,門畔蹲著
兩只石獅,好生堂皇,林平之向門內一望,不見有人,心下躊躇:「我如此襤褸狼狽的來
到分局,豈不教局中的鏢頭們看小了?」

    抬起頭來,只見門首那塊「福威鏢局湘局」的金字招牌竟是倒轉懸挂了,他好生奇怪
:「分局的鏢頭們怎地如此粗心大意,連招牌也會倒挂?」轉頭去看旗桿上的旗子時,不
由得倒抽一口涼氣,只見左首旗桿上懸著一對爛草鞋,右首旗桿挂著的竟是一條女子花褲
,撕得破破爛爛的,卻兀自在迎風招展。

    正錯愕間,只聽得腳步聲響,局里走出一個人來,喝道:「龜兒子在這里探頭探腦的
,想偷甚麼東西?」林平之聽他口音便和方人智、賈人達等一夥人相似,乃是川人,不敢
向他瞧去,便即走開,突然屁股上一痛,已被人踢了一腳。林平之大怒,回身便欲相斗,
但心念電轉:「這里的鏢局是給青城派占了,我正可從此打探爹爹媽媽的訊息,怎地沉不
住氣?」當即假裝不會武功,扑身摔倒,半天爬不起來。那人哈哈大笑,又罵了几聲「龜
兒子」。

    林平之慢慢掙扎著起來,到小巷中討了碗冷飯吃了,尋思:「敵人便在身畔,可千萬
大意不得。」更在地下找些煤灰,將一張臉涂得漆黑,在牆角落里抱頭而睡。

    等到二更時分,他取出長劍,插在腰間,繞到鏢局後門,側耳聽得牆內并無聲息,這
才躍上牆頭,見牆內是個果園,輕輕躍下,挨著牆邊一步步掩將過去。四下里黑沉沉地,
既無燈火,又無人聲。林平之心中怦怦大跳,摸壁而行,唯恐腳下踏著柴草磚石,發出聲
音,走過了兩個院子,見東邊廂房窗中透出燈光,走近几步,便聽到有人說話。他極緩極
緩的踏步,弓身走到窗下,屏住呼吸,一寸一寸的蹲低,靠牆而坐。

    剛坐到地下,便聽得一人說道:「咱們明天一早,便將這龜兒鏢局一把火燒了,免得
留在這兒現眼。」另一人道:「不行!不能燒。皮師哥他們在南昌一把火燒了龜兒鏢局,
聽說連得鄰居的房子也燒了几十間,於咱們青城派俠義道的名頭可不大好聽。這一件事,
多半要受師父責罰。」林平之暗罵:「果然是青城派干的好事,還自稱俠義道呢!好不要
臉。」只聽先前那人道:「是,這可燒不得!那就好端端給他留著麼?」另一人笑道:「
吉師弟,你想想,咱們倒挂了這狗賊的鏢局招牌,又給他旗桿上挂一條女人爛褲,福威鏢
局的名字在江湖上可整個毀啦。這條爛褲挂得越久越好,又何必一把火給他燒了?」那姓
吉的笑道:「申師哥說的是。嘿嘿,這條爛褲,真叫他福威鏢局倒足了霉,三百年也不得
翻身。」

    兩人笑了一陣,那姓吉的道:「咱們明日去衡山給劉正風道喜,得帶些甚麼禮物才好
?」這次訊息來得好生突兀,這份禮物要是小了,青城派臉上可不大好看。」

    那姓申的笑道:「禮物我早備下了,你放心,包你不丟青城派的臉。說不定劉正風這
次金盆洗手的席上,咱們的禮物還要大出風頭呢。」那姓吉的喜道:「那是甚麼禮物?我
怎麼一點也不知道?」那姓申的笑了几聲,甚是得意,說道:「咱們借花獻佛,可不用自
己掏腰包。你瞧瞧,這份禮夠不夠光采。」只聽得房中簌簌有聲,當是在打開甚麼包裹。
那姓吉的一聲驚呼,叫道:「了不起!申師哥神通廣大,那里去弄來這麼貴重的東西?」

    林平之真想探眼到窗縫中去瞧瞧,到底是甚麼禮物,但想一伸頭,窗上便有黑影,給
敵人發現了可大事不妙,只得強自克制。只聽那姓申的笑道:「咱們占這福威鏢局,難道
是白占的?這一對玉馬,我本來想孝敬師父的,眼下說不得,只好便宜了劉正風這老兒了
。」林平之又是一陣氣惱:「原來他搶了我鏢局中的珍寶,自己去做人情,那不是盜賊的
行逕麼?長沙分局自己那有甚麼珍寶,自然是給人家保的鏢了。這對玉馬必定價值不菲,
倘若要不回來,還不是要爹爹設法張羅著去賠償東主。」

    那姓申的又笑道:「這里四包東西,一包孝敬眾位師娘,一包分給眾位師兄弟,一包
是你的,一包是我的。你揀一包罷!」那姓吉的道:「那是甚麼?」過得片刻,突然「嘩
」的一聲驚呼,道:「都是金銀珠寶,咱們這可發了大洋財啦。龜兒子這福威鏢局,入他
個先人板板,搜刮得可真不少。師哥,你從那里找出來的?我里里外外找了十几遍,差點
兒給他地皮一塊塊撬開來,也只找到一百多兩碎銀子,你怎地不動聲色,格老子寶寶藏搜
了出來?」那姓申的甚是得意,笑道:「鏢局中的金銀珠寶,豈能隨隨便便放在尋常地方
?這几天我瞧你開抽屜,劈箱子,拆牆壁,忙得不亦樂乎,早料到是瞎忙,只不過說了你
也不信,反正也忙不壞你這小子。」那姓吉的道:「佩服,佩服!申師哥,你從那里找出
來的?」

    那姓申的道:「你倒想想,這鏢局子中有一樣東西很不合道理,那是甚麼?」姓吉的
道:「不合道理?我瞧這龜兒子鏢局不合道理的東西多得很。他媽的功夫稀松平常,卻在
門口旗桿之上,高高扯起一只威風凜凜的大獅子。」那姓申的笑道:「大獅子給換上條爛
褲子,那就挺合道理了。你再想想,這鏢局子里還有甚麼希奇古怪的事兒?」那姓吉的一
拍大腿,說道:「這些湖南驢子干的邪門事兒太多。你想這姓張的鏢頭是這里一局之主,
他睡覺的房間隔壁屋里,卻去放上一口死人棺材,豈不活該倒霉,哈哈!」姓申的笑道:
「你得動動腦筋啊。他為甚麼在隔壁房里放口棺材?難道棺材里的死人是他老婆兒子,他
舍不得嗎?恐怕不見得。是不是在棺材里收藏了甚麼要緊東西,以便掩人耳目……」
    那姓吉的「啊」的一聲,跳了起來,叫道:「對,對!這些金銀珠寶,便就藏在棺材
之中?妙極,妙極,他媽的,先人板板,走鏢的龜兒花樣真多。」又道:「申師哥,這兩
包一般多少,我怎能跟你平分?你該多要些才是。」只聽得玎璫簌簌聲響,想是他從一包
金銀珠寶之中抓了些,放入另一包中。那姓申的也不推辭,只笑了几聲。那姓吉的道:「
申師哥,我去打盆水來,咱們洗腳,這便睡了。」說著打了個呵欠,推門出來。

    林平之縮在窗下,一動也不敢動,斜眼見那姓吉的漢子矮矮胖胖,多半便是那日間在
他屁股上踢了一腳的。

    過了一會,這姓吉的端了一盆熱水進房,說道:「申師哥,師父這次派了咱們師兄弟
几十人出來,看來還是咱二人所得最多,托了你的福,連我臉上也有光采。蔣師哥他們去
挑廣州分局,馬師哥他們去挑杭州分局,他們莽莽撞撞的,就算見到了棺材,也想不到其
中藏有金銀財物。」那姓申的笑道:「方師哥、于師弟、賈人達他們挑了福州總局,鹵獲
想必比咱哥兒倆更多,只是將師娘寶貝兒子的一條性命送在福州,說來還是過大於功。」
那姓吉的道:「攻打福威鏢局總局,是師父親自押陣的,方師哥、于師弟他們不過做先行
官。余師弟喪命,師父多半也不會怎麼責怪方師哥他們照料不周。咱們這次大舉出動,大
夥兒在總局和各省分局一起動手,想不到林家的玩意兒徒有虛名,單憑方師哥他們三個先
鋒,就將林震南夫妻捉了來。這一次,可連師父也走了眼啦。哈哈!」

    林平之只聽得額頭冷汗涔涔而下,尋思:「原來青城派早就深謀遠慮,同時攻我總局
和各省分局。倒不是因我殺了那姓余的而起禍。我即使不殺這姓余的惡徒,他們一樣要對
我鏢局下手。余滄海還親自到了福州,怪不得那摧心掌如此厲害。但不知我鏢局甚麼地方
得罪了青城派,他們竟敢下手如此狠毒?」一時自咎之情雖然略減,氣憤之意卻更直涌上
來,若不是自知武功不及對方,真欲破窗而入,刃此二獠。但聽得房內水響,兩人正自洗
腳。

    又聽那姓申的道:「倒不是師父走眼,當年福威鏢局威震東南,似乎確有真實本事,
辟邪劍法在武林中得享大名,不能全靠騙人。多半後代子孫不肖,沒學到祖宗的玩藝兒。
」林平之黑暗中面紅過耳,大感慚愧。那姓申的又道:「咱們下山之前,師父跟我們拆解
辟邪劍法,雖然几個月內難以學得周全,但我看這套劍法確是潛力不小,只是不易發揮罷
了。吉師弟,你領悟到了多少?」那姓吉的笑道:「我聽師父說,連林震南自己也沒能領
悟到劍法要旨,那我也懶得多用心思啦。申師哥,師父傳下號令,命本門弟子回到衡山取
齊,那麼方師哥他們要押著林震南夫婦到衡山了。不知那辟邪劍法的傳人是怎樣一副德性
。」

    林平之聽到父母健在,卻被人押解去衡山,心頭大震之下,又是歡喜,又是難受。

    那姓申的笑道:「再過几天,你就見到了,不妨向他領教領教辟邪劍法的功夫。」

    突然喀的一聲,窗格推開。林平之吃了一驚,只道被他們發現了行跡,待要奔逃,
突然間豁喇一聲,一盆熱水兜頭潑下,他險些驚呼出聲,跟著眼前一黑,房內熄了燈火


    林平之驚魂未定,只覺一條條水流從臉上淋下,臭烘烘地,才知是姓吉的將洗腳水
從窗中潑將出來,淋了他一身。對方雖非故意,自己受辱卻也不小,但想探知了父母的
消息,別說是洗腳水,便是尿水糞水,淋得一身又有何妨?此刻萬籟俱寂,倘若就此走
開,只怕給二人知覺,且待他們睡熟了再說。當下仍靠在窗下的牆上不動,過了好一會
,聽得房中鼾聲響起,這才慢慢站起身來。

    一回頭,猛見一個長長的影子映在窗上,一幌一幌的抖動,他惕然心驚,急忙矮身
,見窗格兀自擺動,原來那姓吉的倒了洗腳水後沒將窗格閂上。林平之心想:「報仇雪
恨,正是良機!」右手拔出腰間長劍,左手輕輕拉起窗格,輕跨入房,放下窗格。月光
從窗紙中透將進來,只見兩邊床上各睡著一人。一人朝裡而臥,頭髮微禿,另一人仰天
睡著,頦下生著一叢如亂茅草般的短鬚。床前的桌上放著五個包裹,兩柄長劍。

    林平之提起長劍,心想:「一劍一個,猶如探囊取物一般。」正要向那仰天睡著的
漢子頸中砍去,心下又想:「我此刻偷偷摸摸的殺此二人,豈是英雄好漢的行逕?他日
我練成了家傳武功,再來誅滅青城群賊,方是大丈夫所為。」當下慢慢將五個包裹提去
放在靠窗的桌上,輕輕推開窗格,跨了出來,將長劍插在腰裡,取過包裹,將三個負在
背上縛好,雙手各提一個,一步步走向後院,生恐發出聲響,驚醒了二人。

    他打開後門,走出鏢局,辨明方向,來到南門。其時城門未開,走到城牆邊的一個
土丘之後,倚著土丘養神,唯恐青城派二人知覺,追趕前來,心中不住怦怦而跳。直等
到天亮開城,他一出城門,立時發足疾奔,一口氣奔了十數里,這才心下大定,自離福
州城以來,直至此刻,胸懷方得一暢。眼見前面道旁有家小麵店,當下進店去買碗麵吃
,他仍不敢多有耽擱,吃完麵後,立即伸手到包裹中去取銀兩會鈔,摸到一小錠銀子付
帳。店家將店中所有銅錢拿出來做找頭,兀自不足。林平之一路上低聲下氣,受人欺辱
,這時候當即將手一擺,大聲道:「都收下罷,不用找了!」終於回復了大少爺、少鏢
頭的豪闊氣概。

    又行三十餘里後,來到一個大鎮,林平之到客店中開了間上房,閂門關窗,打開五
個包裹,見四個包裹中都是黃金白銀、珠寶首飾,第五個小包中是隻錦緞盒子,裝著一
對五寸來高的羊脂玉馬,心想:「我鏢局一間長沙分局,便存有這許多財寶,也難怪青
城派要生覬覦之心。」當下將一些碎銀兩取出放在身邊,將五個包裹併作一包,負在背
上,到市上買了兩匹好馬,兩匹馬替換乘坐,每日只睡兩三個時辰,連日連夜的趕路。

    不一日到了衡山,一進城,便見街上來來去去的甚多江湖漢子,林平之只怕撞到方
人智等人,低下了頭,逕去投店。那知連問了數家,都已住滿了。店小二道:「再過三
天,便是劉大爺金盆洗手的好日子,小店住滿了賀客,你到別處問問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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