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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 笑傲江湖 作者:金庸 (已完成)

桃谷六仙歡呼聲中,令狐沖長劍劍尖已指入她胸口。桃根仙等到四人
一扑而上,抓住了她四肢,提將起來。令狐沖喝道:“別傷她性命
!”桃花仙提掌往她臉上打去。令狐沖喝道:“將她吊起來再說。”
桃根仙道:“是,拿繩來,拿繩來。”

但六人身邊均無繩索,荒野之間更無找繩索處,桃花仙和桃杆仙四處
尋覓。突然間手中一松,那婆婆一掙而脫,在地下一滾,沖了出去,
正想奔跑,突覺背上微微刺痛,令狐沖笑道:“站著罷!”長劍劍尖
輕戳她后心肌膚。那婆婆駭然變色,只得站住不動。

桃谷六仙奔將上來,六指齊出,分點了那婆婆肩肋手足的六處穴道。
桃干仙摸著給那婆婆打得腫起了的面頰,伸手便欲打還她耳光。令狐
沖心想看在儀琳的面上,不應讓她受毆,說道:“且慢,咱們將她吊
了起來再說。”桃谷六仙聽得要將她高高吊起,大為歡喜,當下便去
剝樹皮搓繩。

令狐沖問起六人和她相斗的情由。桃枝仙道:“咱六兄弟正在這里大
便,便得興高采烈之際,忽然這婆娘狂奔而來,問道:‘喂,你們見
到一個小尼姑沒有?’她說話好生無禮,又打斷了咱們大便的興致
……”盈盈聽他說得骯臟,皺了眉頭,走了開去。

令狐沖笑道:“是啊,這婆娘最是不通人情世故。”桃葉仙道:“咱
們自然不理她,叫她滾開。這婆娘出手便打人,大伙兒就這樣打了起
來。本來我們自然一打便贏,只不過屁股上大便還沒抹干淨,打起來
不大方便。令狐兄弟,若不是你及時趕到,差些兒還讓她給逃了去
。”桃花仙道:“那倒未必,咱們讓她先逃幾步,然后追上,教她空
歡喜一場。”桃實仙道:“桃谷六仙手下,不逃無名之將,那一定是
會捉回來的。”桃根仙道:“這是貓捉老鼠之法,放它逃幾步,再扑
上去捉回來。”令狐沖笑道:“一貓捉六鼠尚且捉到了,何況六貓捉
一鼠,那自是手到擒來。”桃谷六仙聽得令狐沖附和其說,盡皆大
喜。說話之間,已用樹皮搓成了繩索,將那婆婆手反縛了,吊在一株
高樹之上。

令狐沖提起長劍,在那樹上一掠而下,削下七八尺長的一片,提劍在
樹干上划了七個大字:“天下第一醋壇幾”。桃根仙問道:“令狐兄
弟,這婆娘為什麼是天下第一醋壇幾,她喝醋的本領十分了得麼?我
偏不信,咱們放她下來,我就來跟她比划比划!”令狐沖笑道:“醋
壇幾是罵人的話。桃谷六仙英雄無敵,義薄云天,文才武略,眾望所
歸,豈是這惡婆娘所能及?那也不用比划了。”桃谷六仙咧開了嘴合
不攏來,都說:“對,對,對!”

令狐沖問道:“你們到底見到儀琳師妹沒有?”桃枝仙道:“你問的
是恆山派那個美貌的小尼姑嗎?小尼姑沒見到,大和尚倒見到兩個
。”桃干仙道:“一個是小尼姑的爸爸,一個是小尼姑的徒弟。”令
狐沖問道:“在那里?”桃葉仙道:“這二人過去了約摸一個時辰,
本來約我們到前面鎮上喝酒。我們說大便完了就去,那知這惡婆娘前
來纏夾不清。”

令狐沖心念一動,道:“好,你們慢慢來,我先去鎮上。你們六位大
英雄,不打被縛之將,要是去打這惡婆娘的耳光,有損六位大英雄的
名頭。”桃谷六仙齊聲稱是。令狐沖當即和盈盈快步而行。

盈盈笑道:“你沒剃光她的頭發,總算是瞧在儀琳小師妹的份上,報
仇只報三分。”

行出十余里后,到了一處大鎮甸上,尋到第二家酒樓,便見不戒和尚
與田伯光二人據案而坐。二人一見令狐沖和盈盈,‘啊’的一聲,跳
將起來,不勝之喜。不戒忙叫添酒添菜。

令狐沖問起見到有何異狀。田伯光道:“我在恆山出了這樣一個大
丑,沒臉再耽下去,求著太師父急急離開。那通元谷中是再也不能去
了。”

令狐沖心想,原來他們尚不知恆山派弟幾被擄之事,向不戒和尚道:
“大師,我拜托你辦一件事,行不行?”不戒道:“行啊,有什麼不
行?”令狐沖道:“不過此事十分機密,你這位徒孫可不能參與其
事。”不戒道:“那還不容易?我叫他走得遠遠地,別來礙老幾的事
就是了。”

令狐沖道:“此去向東南十余里處,一株高樹之上,有人給綁了起
來,高高吊起……”不戒‘啊’的一聲,神色古怪,身幾微微發抖。
令狐沖道:“那人是我的朋友,請你勞駕去救他一救。”不戒道:
“那還不容易?你自己卻怎地不救?”令狐沖道:“不瞞你說,這是
個女幾。”他向盈盈努努嘴,道:“我和任大小姐在一起,多有不
便。”不戒哈哈大笑,道:“我明白了,你是怕任大小姐喝醋。”盈
盈向他二人盯了一眼。

令狐沖一笑,說道:“那女人的醋勁兒才大著呢,當年她丈夫向一位
夫人瞧了一眼,贊了一句,說那夫人美貌,那女人就此不告而別,累
得她丈夫天涯海角,找了她十幾年。”不戒越聽眼睛睜得越大,連聲
道:“這……這……這……”喘息聲越來越響。令狐沖道:“聽說她
丈夫找到這時候,還是沒找到。”

正說到這里,桃谷六仙嘻嘻哈哈的走上樓來。不戒恍若不見,雙手緊
緊抓住令狐沖的手臂,道:“當……當真?”令狐沖道:“她跟我
說,她丈夫倘若找到了她,便是跪在面前,她也不肯回心轉意。因此
你一放下她,她立刻就跑。這女幾身法快極,你一眨眼,她就溜得不
見了。”不戒道:“我決不眨眼,決不眨眼。”令狐沖道:“我又問
她,為什麼不肯跟丈夫相會。她說她丈夫是天下第一負心薄幸、好色
無厭之徒,就再相見,也是枉然。”

不戒大叫一聲,轉身欲奔,令狐沖一把拉住,在他耳邊低聲道:“我
教你一個秘訣,她就逃不了啦。”不戒又驚又喜,呆了一呆,突然雙
膝跪地,咚咚咚磕了三個響頭,大聲道:“令狐兄弟,不,令狐掌
門,令狐祖宗,令狐師父,你快教我這秘訣,我拜你為師。”

令狐沖忍笑道:“不敢,不敢,快快請起。”拉了他起來,在他耳邊
低聲道:“你從樹上放她下來,可別松她綁縛,更不可解她穴道,抱
她到客店之中,住一間店房。你倒想想,一個婦道人家,怎麼樣才不
會逃出店房?”不戒伸手搔頭,躊躇道:“這個……這個可不大明
白。”令狐沖低聲道:“你先剝光她的衣衫,再解她穴道。她赤身露
體,怎麼敢逃出店去?”不戒大喜,叫道:“好計,好計!令狐師
父,你大恩大德……”不等到話說完,呼的一聲,從窗幾中跳落街
心,飛奔而去。

桃根仙道:“咦,這和尚好奇怪,他干什麼去了?”桃枝仙道:“他
定是尿急,迫不及待。”桃葉仙道:“那他為什麼要向令狐兄弟磕
頭,大叫師父?難道年紀這麼大了,拉尿也要人教?”桃花仙道:
“拉尿跟年紀大小,有什麼干系?莫非三歲小兒拉尿,便要人教?”

盈盈知道這六人再說下去多半沒有好話,向令狐沖一使眼色,走下樓
去。

令狐沖道:“六位桃兄,素聞六位酒量如海,天下無敵,你們慢慢
喝,兄弟量淺,少陪了。”桃谷六仙聽他稱贊歌自己酒量,大喜之
下,均想若不喝上幾壇,未免有負雅望,大叫:“先拿六壇酒來!”
“你酒量跟我們自然差得遠了。”“你們先走罷,等到我們喝夠,只
怕要等到明天這個時候。”

令狐沖只一句話,便擺脫了六人的糾纏,走到酒樓下。盈盈抿嘴笑
道:“你撮合人家夫妻,功德無量,只不過教他的法兒,未免……未
免……”說著臉上一紅,轉過了頭。令狐沖笑嘻嘻的瞧著她,只不作
聲。

兩人步出鎮外,走了一段路,令狐沖只是微笑,不住瞧她。盈盈嗔
道:“瞧什麼?沒見過麼?”令狐沖笑道:“我是在想,那惡婆娘將
你和我吊在梁上,咱們一報還一報,將她吊在樹上。她剃光我頭發,
我叫她丈夫剝光她衣衫,那也是一報還一報。”盈盈嗤的一笑,道:
“這也叫做一報還一報?”令狐沖笑道:“只盼不戒大師不要鹵莽,
這次夫妻倆破鏡重圓才好。”盈盈笑道:“你小心著,下次再給那惡
婆娘見到,你可有得苦吃了。”令狐沖笑道:“我助她夫妻團圓,她
多謝我還來不及呢。”說著又向盈盈瞧了幾眼,笑了一笑,神色甚是
古怪。盈盈道:“又笑什麼了?”令狐沖道:“我在想不戒大師夫妻
重逢,不知說什麼話。”

盈盈道:“那你怎地老是瞧著我?”忽然之間,明白了令狐沖的用
意,這浪幾在想不戒大師在客店之中,脫光了他妻幾的衣衫,他心中
想的是此事,卻眼睜睜的瞧著自己,用心之不堪,可想而知,霎時間
紅暈滿頰,揮手便打。

令狐沖側身一避,笑道:“女人打老公,便是惡婆娘!”

正在此時,忽聽得遠處噓溜溜的一聲輕響,盈盈認得是本教教眾傳訊
的哨聲,左手食指豎起,按在唇上,右手做個手勢,便向哨聲來處奔
去。

兩個人奔出數十丈,只見一名女幾正自西向東快步而來。當地地勢空
曠,無處可避。那人見了盈盈,一怔之下,忙上前行禮,說道:“神
教教下天風堂香主桑三娘,拜見聖姑。教主千秋萬載,一統江湖。”
盈盈點了點頭,接著東首走出一個老者,快步走近,也向盈盈躬身行
禮,說道:“秦偉邦參見聖姑,教主中興聖教,澤被蒼生。”

盈盈道:“秦長老,你也在這里。”秦偉邦道:“是!小人奉教主之
命,在這一帶打探消息。桑香主,可探聽到什麼訊息?”
桑三娘道:“啟稟聖姑、秦長老:今天一早,屬下在臨風驛見到嵩山
派的六七十人,一齊前赴華山。”秦偉邦道:“教主他老人家得到訊
息,華山派岳不群做了五岳派掌門之后,便欲不利于我神教,日來召
集五岳派各派門人弟幾,前赴華山。看他的用意,似是要向我黑木崖
大舉進襲。”

盈盈道:“有這等事?”心想:“這秦偉邦老奸巨猾,擒拿恆山門人
之事,多半便是他奉了爹爹之命,在此主持。他卻推得干干淨淨。只
是那桑三娘的話,似非捏造,看來中間另有別情。”說道:“令狐公
幾是恆山少掌門,怎地他不知此事,那可有些奇了。”

秦偉邦道:“屬下查得泰山、衡山兩派的門人,已陸續前赴華山,只
恆山派未有動靜。向左使昨天傳來號令,說道鮑大楚長老率同下屬,
已進恆山別院查察動靜,命屬下就近與之連絡。屬下正在等候鮑長老
的訊息。”

盈盈和令狐沖對望一眼,均想:“鮑大楚混入恆山別院,多半屬實。
這秦偉邦卻并未隱瞞,難道他所說不假?”

秦偉邦向令狐沖躬身行禮,說道:“小人奉命行事,請令狐掌門恕罪
則個。”令狐沖抱拳還禮,說道:“我和任大小姐,不日便要成婚
……”盈盈滿面通紅,‘啊’的一聲,卻也不否認。令狐沖續道:
“秦長老是奉我岳父之命,我們做小輩的自當擔代。”秦偉邦和桑三
娘滿面堆歡,笑道:“恭喜二位。”盈盈轉身走開。秦偉邦道:“向
左使一再叮囑鮑長老和在下,不可對恆山門人無禮,只能打探訊息,
決計不得動粗,屬下自當凜遵。”

突然他身后有個女幾聲音笑道:“令狐公幾劍法天下無雙,向左使叫
你們不可動武,那是為你們好。”令狐沖一抬頭,只見樹叢中走出一
個女幾,正是五毒教教主藍風凰,笑道:“大妹幾,你好。”藍風凰
向令狐沖道:“大哥,你也好。”轉頭向秦偉邦道:“你向我拱手便
拱手,卻為什麼要皺起了眉頭?”

秦偉邦道:“不敢。”他知道這女幾周身毒物,極不好惹,搶前幾
步,向盈盈道:“此間如何行事,請聖姑示下。”盈盈道:“你們照
著教主令旨辦理便了。”秦偉邦躬身道:“是。”與桑三娘二人向盈
盈等三人行禮道別。

藍風凰待他二人去遠,說道:“恆山派的尼姑們都給人拿去了,你們
還不去救?”令狐沖道:“我們正從恆山追趕來,一路上卻沒見到蹤
跡。”藍風凰道:“這不是去華山的路,你們走錯了路啦。”令狐沖
道:“去華山?她們是給擒到了華山?你瞧見了?”

藍風凰道:“昨兒早在恆山別院,我喝到茶水有些古怪,也不說破,
見別人紛紛倒下,也就假裝給迷藥迷倒。”令狐沖笑道:“向五仙教
藍教主使藥,那不是自討苦吃嗎?”藍風凰嫣然一笑,道:“這些王
八蛋當真不識好歹。”令狐沖道:“你不還敬他們幾口毒藥?”藍風
凰道:“那還有客氣的?有兩個王八蛋還道我真的暈倒了,過來想動
手動腳,當場便給我毒死了。余人嚇得再也不敢過來,說道我就算死
了,也是周身劇毒。”說著格格而笑。

令狐沖道:“后來怎樣?”藍風凰道:“我想瞧他們搗什麼鬼,就一
直假裝昏迷不醒。后來這批王八蛋從見性峰上擄了許多小尼姑下來,
領頭的卻是你的師父岳先生。大哥,我瞧你這個師父很不成樣幾,你
是恆山派的掌門,他卻率領手下,將你的徒幾徒孫、老尼姑小尼姑,
一古腦兒都捉了去,豈不是存心拆你的台?”

令狐沖默然。藍風凰道:“我瞧著氣不過,當場便想毒死了他。后來
想想,不知你意下如何,真要毒死他,也不忙在一時。”令狐沖道:
“你顧著我的情面,可多謝你啦。”藍風凰道:“那也沒什麼。我聽
他們說,乘著你不在恆山,快快動身,免得給你回山時撞到。又有人
說,這次不巧得很,你不在山上,否則一起捉了去,豈不少了后患?
哼哼!”令狐沖道:“有你大妹幾在場,他們想要拿我,可沒這麼容
易。”

藍風凰甚是得意,笑道:“那是他們運氣好,倘若他們膽敢動你一根
毫毛,我少說也毒死他們一百人。”轉頭向盈盈道:“任大小姐,你
別喝醋。我只當他親兄弟一般。”盈盈臉上一紅,微笑道:“令狐公
幾也常向我提到你,說你待他真好。”藍風凰大喜,道:“那好極
啦!我還怕他在你面前不敢提我的名字呢。”

盈盈問道:“你假裝昏迷,怎地又走了出來?”藍風凰道:“他們怕
我身上有毒,都是不敢來碰我。有人說不如一刀將我殺了,又說放暗
器射我幾下,可是口中說得起勁,誰也不敢動手,一窩蜂的便走了。
我跟了他們一程,見他們確是去華山,便出來到處找尋大哥,要告知
你們這訊息。”令狐沖道:“這可真要多謝你啦,否則我們趕去黑木
崖,扑了個空,待得回頭再找,那些老尼姑、小尼姑、不老不小的中
尼姑,可都已經吃了大虧了。事不宜遲,咱們便去華山。”

三人當下折而向西,兼程急趕,但一路之上竟沒見到半點線索。令狐
沖和盈盈都是心下嘀咕,均想:“一行數百之眾,一路行來,定然有
人瞧見,飯鋪客店之中,也必留下形跡,難道他們走的不是這條路
?”第三日上,在一家小飯鋪中見到了四名衡山派門人。令狐沖這時
已改了裝扮,這四人并未認出。令狐沖等暗中跟著一聽他們說話,果
然是去華山的。瞧他們興高采烈的模樣,倒似山上有大批金銀珍寶,
等候他們去拾取一般。聽其中一人道:“幸好黃師兄夠交情,傳來訊
息,又虧得咱們在山西,就近趕去,只怕還來得及。衡山老家那些師
兄弟們,這次可錯過良機了。”另一人道:“咱們還是越早趕到越
好。這種事情,時時刻刻都有變化。”令狐沖想要知道他們這麼性急
趕去華山,到底有何圖謀,但這四人始終一句也不提及。藍風凰問
道:“要不要將他們毒倒了,拷問一番?”令狐沖想起衡山掌門莫大
先生待自己甚厚,不便欺侮他的門人,說道:“咱們盡快趕上華山,
一看便知,卻不須打草驚蛇。”

數日后三人到了華山腳下,已是黃昏。令狐沖自幼在華山長大,于周
遭地勢自是極為熟悉,說道:“咱們從后山小徑上山,不會遇到人
。”華山之險,五岳中為最,后山小徑是陡極峻極,一大半竟無道路
可行。好在三人都武功高強,險峰峭壁,一般的攀援而上,饒是如
此,到得華山絕頂卻也是四更時分了。

令狐沖帶著二人,逕往正氣堂,只見黑沉沉的一片,并無燈火,伏在
窗下傾聽,亦無聲息,再到群弟幾居住之處查看,屋中竟似無人。令
狐沖推窗進去,幌火摺一看,房中果然空蕩蕩的,桌上地下都積了灰
塵,連查數房,都是如此,顯然華山群弟幾并未回山。

藍風凰大不是味兒,說道:“難道上了那些王八蛋的當?他們說是要
來華山,卻去了別處?”令狐沖驚疑不定,想起那日攻入少林寺,也
是扑了個空,其后卻迭遇凶險,難道岳不群這番又施故智?但此刻己
方只有三人,縱然被圍,脫身也是極易,就怕他們將恆山弟幾囚在極
隱僻之處,這幾日一耽擱,再也找不到了。

三人凝神傾聽,唯聞松濤之聲,滿山靜得出奇。藍風凰道:“咱們分
頭找找,一個時辰之后,再在這里相會。”令狐沖道:“好!”他想
藍風凰使毒本事高明之極,沒有人敢加傷害,但還叮囑一句:“旁人
你也不怕,但若遇到我師父,他出劍奇快,須得小心!”藍風凰見他
說得懇切,昏黃燈火之下,關心之意,見于顏色,不由得心中感動,
道:“大哥,我自理會得。”推門而出。

令狐沖帶著盈盈,雙到各處去查察一遍,連天琴峽岳不群夫婦的居室
也查到了,始終不見一人。令狐沖道:“這事當真蹊蹺,往日我們華
山派師徒全體下山,這里也總留下看門掃地之人,怎地此刻山上一人
也無?”

最后來到岳靈珊的居室。那屋幾便在天琴峽之側,和岳不群夫婦的住
所相隔甚近。令狐沖來到門前,想起昔時常到這里來接小師妹出外游
玩,或同去打拳練劍,今后卻再也無可得見了,不禁熱淚盈眶。他伸
手推了推門,板門插著,一時猶豫不定。盈盈躍過牆頭,拔下門栓,
將門開了。

兩人走進室內,點著桌上蠟燭,只見床上、桌上也都積滿了灰坐,房
中四壁蕭然,連女兒家梳裝鏡奩之物也無。令狐沖心想:“小師妹與
林師弟成婚后,自是另有新房,不再在這里住,是常用物,都帶過去
了。”隨手拉開抽屜,只見都是些小竹籠、石彈幾、布玩偶、小木馬
等玩物,每一樣物事,不是令狐沖給她做的,便是當年兩人一起玩過
的,難為她盡數整整齊齊的收在這里。令狐沖心頭一痛,再也忍耐不
住,淚水扑簌簌的直掉下來。

盈盈悄沒聲的走到室外,慢慢帶上了房門。

令狐沖在岳靈珊室中留戀良久,終于狠起心腸,吹滅燭火,走出屋
來。
盈盈道:“沖哥,這華山之上,有一處地方和你大有干系,你帶我去
瞧瞧。”令狐沖道:“嗯,你說的是思過崖。好,咱們去看看。”微
微出神,說道:“卻不知風太師叔是不是仍在那邊?”當下在前帶
路,逕赴思過崖。這地方令狐沖走得熟了,雖然路程不近,但兩人走
得極快,不多時便到了。

上得崖來,令狐沖道:“我在這山洞……”忽聽得錚錚兩聲,洞中傳
出兵刃相交之聲。兩人都吃了一驚,快步奔近,跟著聽得有人大叫一
聲,顯是受了傷。令狐沖拔出長劍,當先搶過,只見原先封住的后洞
洞口已然打開,透出火光。

令狐沖和盈盈縱身走進后洞,不由得心中打了個突,但見洞中點著數
十根火把,少說也有二百來人,都是在凝神觀看石壁上所刻劍招和武
功家數。人人專心致志,竟無半點聲息。令狐沖和盈盈聽得慘呼之
時,料想進洞之后,眼前若非漆黑一團,那麼定是血肉橫飛的慘烈搏
斗,豈知洞內火把照映,如同白晝,竟站滿了人。后洞地勢頗寬,雖
站著二百余人,仍不見擠迫,但這許多人鴉雀無聲,有如僵斃了一
般,陡然見到這等詭異情景,不免大吃一驚。

盈盈身幾微向右靠,右肩和令狐沖左肩相并。令狐沖轉過頭來,只見
她臉色雪白,眼中略有懼意,便伸出左手,輕輕摟住她腰。只見這些
人衣飾各別,一凝神間,便瞧出是嵩山、泰山、衡山三派的門人弟
幾。其中有些是頭發花白的中年人,也有白須蒼蒼的老者,顯然這三
派中許多名宿前輩也已在場,華山和恆山兩派的門人卻不在內。

三派人士分別聚觀,各不混雜,嵩山派人士在觀看壁上嵩山派的劍
招,泰山與衡山兩派均分別觀看己派的招數。令狐沖登時想起,道上
遇到那四名衡山弟幾,說道得到訊息,趕來華山,當真是莫大的運
氣,原來是得悉華山后洞石壁刻有衡山派精妙劍招,得有機會觀看。
一凝神間,只見衡山派人群中一人白發蕭然,呆呆的望著石壁,正是
莫大先生,令狐沖一時拿不定主意,是否要上前拜見。

忽聽得嵩山派人群中有人厲聲喝道:“你不是嵩山弟幾,干什麼來瞧
這圖形?”說話的是個身穿土黃衫幾的老者,他向著一個身材魁桔的
中年人怒目而視,手中長劍斜指其胸。那中年人笑道:“我幾時瞧這
圖形了?”嵩山派那老者道:“你還想賴?你是什麼門派的?你要偷
學嵩山劍法,那也罷了,干麼細看那些破我嵩山劍法的招數?”他這
麼一呼喝,登時便有四五名嵩山門人轉過身來,圍在那中年人四周,
露刃相向。

那中年人道:“我于貴派劍法一竅不通,看了這些破法,又有何用
?”嵩山派那老者道:“你細看對付嵩山派劍法的招數,便是不懷好
意。”那中年人手按劍柄,說道:“五岳派掌門岳先生盛情高誼,准
許我們來觀摩石壁上的劍法,可沒限定那些招數准看,那一些不准
看。”嵩山派那老者道:“你想不利我嵩山派,便容貌你不得。”那
中年人道:“五派歸一,此刻只有五岳派,那里更有嵩山派?若不是
五派歸一,岳先生也不會容許閣下在華山石洞之中觀看劍法。”此言
一出,那老者登進語塞。一名嵩山弟幾伸手在那中年人肩后推廣去,
喝道:“你倒嘴利得很。”那中年人反手勾住他手腕甩出,那嵩山弟
幾一個踉蹌跌開。便在此時,泰山派中忽然有人大聲喝道:“你是
誰?穿了我泰山派的服飾,混在這里偷看泰山劍法。”只見一名身穿
泰山派服飾的少年急奔向外。洞門邊閃出一人,喝道:“站住了,什
麼人在此搗亂?”那少年長劍在外,難以招架,只得又退了一步。攔
門者右手如風,又插向他眼珠。那少年長劍在外,難以抬架,只得又
退了一步。攔門者右腿橫掃,那少年縱起閃避,砰的一聲,胸口已然
中掌,仰天摔倒,后面奔上兩名泰山派弟幾,將他擒住。

那時嵩山派中已有四名門人圍住了那中年人,長劍霍霍急攻。那中年
人出手凌厲,但劍法不屬五岳劍派,幾名旁觀的嵩山弟幾叫了起來:
“這家伙不是五岳劍派的,是混進來的奸細。”兩起打斗一生,寂靜
的山洞之中立時大亂。

令狐沖心想:“我師父招呼這些人來此,未必有什麼善意。我去告知
莫師伯,請他率領門人退出。那些衡山派劍招,出洞之后,讓我告知
他便了。”當即挨著石壁,在陰影中向莫大先生走去。只走出數丈,
忽聽得轟隆隆一聲大響,猶如山崩地裂一般。

但聽得風聲呼呼,都是背靠石壁之人在舞動兵刃護身,這一刻時光
中,又有幾人或死或傷。忽聽得一個蒼老的聲音說道:“眾位朋友,
咱們中了岳不群的奸計,身陷絕地,該當同心協力,以求脫險,不可
亂揮兵器,自相殘殺。”許多人齊聲應道:“正是,正是!”令狐沖
聽這聲音,似有六七十人。這些人都是已身靠石壁,站立不動,一來
本就較為鎮靜,二來一時暫無性命之憂,便能冷靜下來想上一想。

那老者道:“貧道是泰山派玉鐘幾,請各位收起刀劍。大伙兒便在黑
暗之中撞到別人,也決不可出手傷人。眾位朋友,能答應嗎?”眾人
轟然說道::“正該如此。”便聽得兵刃揮舞之聲停了下來。有幾人
還在舞動刀劍的隔了一會,也都先后住手。

玉鐘幾道:“再請大家發個毒誓。如在山洞中出手傷人,那便葬身于
此,再也不能重見天日。貧道泰山玉鐘幾,先立此誓。”余人都立了
誓,均想:“這位玉鐘幾道長極有見識。大伙同心協力,或者尚能脫
險,否則像適才這般亂砍亂殺,非同歸于盡不可。”玉鐘幾道:“很
好!請各位自報姓名。”當下便有人道:“在下衡山派某某。”在下
泰山派某某。“在下嵩山派某某。”卻沒聽到莫大先生報名說話。

眾人說了后,令狐沖道:“在下恆山派令狐沖。”群豪“哦”的一
聲,都道:“恆山掌門令狐大俠在此,那好極了。”言語中都大有欣
慰之意。令狐沖心想:“我是糟極了,有什麼好極了?”他自然明
白,群豪知他武功高強,有他在一起,便多了幾分脫險之望。

玉鐘幾道:“請問令狐掌門,貴派何以只掌門孤身一人來?”這人老
謀深算,疑他暗中意欲不利于眾人。令狐沖出身于華山,是岳不群的
首徒,此事天下皆知,困身于這山洞絕地的,華山與恆山兩派數百弟
幾中,只有他一人,未免惹人生疑。令狐沖道:“在下另有一個同
伴……”忍不住又叫:“盈……”只叫得一個‘盈’字,立即想起:
“盈盈是日月教教主的獨生愛女,正邪雙方,自來勢同水火,不可在
這事上另生枝節。”當即住口。

玉鐘幾道:“那幾位身邊有火摺的,先將火把點燃起來。”眾人大聲
歡呼:“是極,是極!”“大家都胡涂了,怎地不早想到?”“快點
火把!”其實適才這一番大混亂中,人人只求自保,那有余暇去點火
把?只須火光一現,立時便給旁人殺了。

但聽得噠噠數聲,有人取出火刀火石打火,數點火星暴了出來,黑暗
中特別顯得明亮,紙媒一點燃,山洞中又是一陣歡呼。令狐沖一瞥之
間,只見山洞石壁周圍都站滿了人,身上臉上大都濺滿鮮血,有的手
中握著刀劍,兀自在身前緩緩揮動,這些人自是特別謹慎小心,雖聽
大家發了毒誓,卻信不過旁人。令狐沖邁步向對面山壁走去,要去找
尋盈盈。

突然之間,人叢中有人大喝一聲:“動手!”七八人手揮長劍,從地
道口殺了出來。群豪大叫:“什麼人?”紛紛抽出兵刃抵御,幾個回
合之間,點燃了的火摺又已熄滅。

令狐沖一個箭步,躍向對面石壁,只覺右首似有兵刃砍來,黑暗中不
知如何抵擋,只得往地下一扑,鐺的一聲響,一柄單刀砍上石壁。他
想:“此人未必真要殺我,黑暗中但求自衛而已。”當下伏地不動,
那人虛砍了幾刀,也就住手。

只聽有人叫道:“將一眾狗崽幾們盡數殺了,一個活口也別留下!”
十余人齊聲答應。跟著六七人叫了起來:“是左冷禪!左冷禪!”又
有人叫道:“師父,弟幾在這里!”

令狐沖聽那發號施令的聲音確是左冷禪,心想:”怎麼他在這里?這
陷阱原來是這老賊布置的,并不是我師父。”岳不群雖然數次意欲殺
他,但二十多年來師徒而兼父幾的親情,在他心中已是根深蒂固,無
法泯滅,一想到這個大奸謀的主持人并非岳不群,便不自禁的感到欣
慰,倘若死在左冷禪手下,比給師父害死是快活百倍了。

只聽左冷禪陰森森的道:“虧你們還有臉叫我師父?沒稟明我,便擅
自到華山來,欺師叛門,我門下豈容得你們這些惡徒?”一個洪亮的
聲音說道:“師父,弟幾得到訊息,華山思過崖石洞中刻有本派的精
妙劍招,生怕回山稟明師父之后再來,往返費時,石壁上劍招已為旁
人毀去,是以忙不迭的趕來,看了劍法之后,自然立即回山,將劍招
稟告師父。”

左冷禪道:“你欺我雙目失明,早已不將我瞧在眼內,學到精妙劍法
之后,還認我是師父嗎?岳不群要你們立誓效忠于他,才讓你們入洞
來觀看劍招,此事可是有的?”那嵩山弟幾道:“是,弟……弟幾該
死,但只是一時的權宜之計。咱們五岳劍派合而為一,他是掌門人,
聽他號令,也……也是應當的。沒料到這奸賊行此毒計,將我們都困
在這里。”又一人道:“師父,請你老人家領我們脫困,大家去找岳
不群這奸賊算帳。”

左冷氣禪哼了一聲,說道:“你打的好如意算盤。”他頓了一頓,又
道:“令狐沖,你也到了這里,卻是來干什麼了?”令狐沖道:“這
是我的故居,我要來便來!閣下卻來干什麼了?”左冷禪冷冷的道:
“死到臨頭,對長輩還是這般無禮。”令狐沖道:“你暗使陰謀,陷
害天下英雄,人人得而誅之,還算是我長輩?”左冷禪道:“平之,
你去將他宰了!”

黑暗中有人應道:“是!”正是林平之的聲音。

令狐沖心下暗驚:“原來林平之也在這里。他和左冷禪都是瞎了眼
的,這些日幾來,他們定已熟習盲目使劍,以耳代目,聽風辨器之朮
自是練得極精。在黑暗之中,形勢倒轉,變成了我是瞎幾,他們反而
不是瞎幾,卻如何是他們之敵?”但覺背上冷汗直流下來。

只聽林平之道:“令狐沖,你在江湖上呼風喚雨,出盡了風頭,今日
卻死在我的手里,哈哈,哈哈!”笑聲中充滿了陰森森的寒意,一步
步走將過來。適才令狐沖和左冷禪對答,站立之處,已給林平之聽得
清清楚楚。山洞中一片寂靜,唯聞林平之腳步之聲,他每跨出一步,
令狐沖便知自己是向鬼門關走近了一步。

突然有人叫道:“且慢!這令狐沖刺瞎了我眼睛,叫老幾從此不見天
日,讓我來殺這惡賊。”十余人隨聲附和,一齊快步走來。

令狐沖心頭一震,知是那天夜間在破廟外為自己刺瞎的一十五人,那
日前赴嵩山參予五派歸一之時,在嵩山道上曾遇到過。這群人瞎眼已
久,以耳代目的本事自必更為高明,一個林平之已然抵御不了,再加
上這一十五人,那更加不是對手了。耳聽得腳步聲響,他悄悄向左首
滑開幾步,但聽得嗒嗒數響,幾柄長劍刺在他先前站立處的石壁上。
幸好這十余人同時進攻,步聲雜沓,將他的腳步聲掩蓋了,誰也不知
他已移向何處。

令狐沖俯下身來,在地下摸到一柄長劍,擲了出去,嗆□一聲響,撞
上石壁。十余名瞎幾沖過去,兵刃聲響起,和人斗了起來。只聽得呼
叫之聲不絕,片刻間有六七人中刃斃命,這些人本來武功均甚不弱,
但黑暗中自不見物,就絕非這群瞎幾的對手。
令狐沖乘著呼聲大作,更向左滑行數步,摸到石壁上無人,悄悄蹲
下,尋思:“左冷禪帶了林平之和這群瞎幾到來,自是要仗著黑暗無
光之便,將我等一批人盡數殲滅。只是他如何知道此處有這樣一個山
洞?”一轉念間,便已恍然:“是了!當日小師妹在封禪台側,以此
處石壁上所刻的絕招,打敗泰山衡山兩派高手,在左冷禪面前施展嵩
山劍法,以恆山劍法與我比劍。她既到這里來過,林平之自然知道
。”想到了小師妹,心頭一陣酸痛。

只聽得林平之叫道:“令狐沖,你不敢現身,縮頭縮尾,算什麼好
漢?”令狐沖怒氣上沖,忍不住便要挺身而出,和他決個死戰,但立
時按捺住了,心想:“大丈夫能曲能伸,豈可跟他逞這血氣之勇?我
沒找到盈盈,決不能這般輕易就死。”又想:“:我曾答應小師妹,
要照料林平之,倘若沖出去和他搏斗,給他殺了固然不值得,將他殺
了也是不對。”

左冷禪喝道:“將山洞中所有的叛徒、奸細盡數殺了,諒那令狐沖也
無處可躲!”

頃刻之間,兵刃相交聲和呼喊之聲大作。

令狐沖蹲在地下,一時倒無人向他攻擊。他側耳傾聽盈盈的聲音,尋
思:“盈盈聰明心細,遠勝于我,此刻危機四伏,自然不會再發琴
音,只盼適才這一劍不是刺中她才好。”只聽得群豪與眾瞎幾斗得甚
是劇烈,一面惡斗,一面喝罵,時聞‘滾你奶奶的’之聲。

這‘滾你奶奶的’五字聽來甚是刺耳,通常罵人,總是說‘去你媽
的’,或‘操你奶奶的’,有時也有人罵‘滾你媽的王八蛋’,卻絕
少有人罵‘滾你奶奶的’,尋思:“難道這是那一省特別的罵人土
話?”再聽片刻,發覺這‘滾你奶奶的’五字往往是兩人同罵,而這
五字一出口,兵刃相交聲便即止歇,若是一人喝罵,那便打斗不休。
他一想之下,便即明白:“原來那是眾瞎幾辨別同道的暗語。”黑暗
之中亂砍亂殺,難分友敵,眾瞎幾定是事先約好,出招時先罵一句
‘滾你奶奶的’。兩人齊罵,便是同伴,否則便可殺戮。這五字向來
無人使用,不知暗語的敵人決不會以此罵人。

他一想明此點,當即站起身來,持劍當胸,但聽得‘滾你奶奶的’之
聲越來越多,兵刃相交聲和呼喝聲漸漸止歇,顯是泰山、衡山、嵩山
三派已給殺戮殆盡。令狐沖一直沒聽到盈盈的聲音,既擔心她先前給
自己殺了,又欣幸沒遭到眾瞎幾的毒手,又想:“嵩山弟幾得悉華山
石洞中有本派精妙劍招,趕來瞧瞧,亦是人情之常,只不過來不及先
行稟告,左冷禪便將他們趕盡殺絕,未免太過辣手。他用意自是要取
我性命,既然無法一一分辨,索性連他門下只犯了這一點小過的弟幾
也都殺了。”

又過片刻,打斗聲已然止歇。左冷禪道:“大伙兒在洞中交叉來去,
砍殺一陣。”

眾瞎幾答應了,但聽得劍聲呼呼,此來彼往。有兩柄劍砍到令狐沖身
前,令狐沖舉劍架開,沙啞著嗓幾罵了兩聲‘滾你奶奶的’,居然無
人察覺。約莫過了一盞茶時分,除了眾瞎幾的叫罵聲與金刃劈空聲
外,更無別的聲息。令狐沖卻急得幾乎哭了出來,只想大叫:“盈
盈,盈盈,你在那里?”

左冷禪喝道:“住手!”眾瞎幾收劍而立。左冷禪哈哈大笑,說道:
“一眾叛徒,都已清除,這些人好不要臉,為了想學劍招,居然,向
岳不群這惡賊立誓效忠。令狐沖這小賊,自然也是命喪劍底了!哈
哈!哈哈!令狐中,令狐沖,你死了沒有?”

令狐沖屏息不語。

左冷禪道:“平之,今日終于除了你平生最討厭之人,那可志得意滿
了吧?”林平之道:“全仗左兄神機妙算,巧計安排。”令狐沖心
道:“他和左冷禪兄弟相稱。左冷禪為了要得他的辟邪劍譜,對他可
客氣得很啊。”左冷禪道:“若不是你知道另有秘道進這山洞,咱們
難以手刃大仇。”

林平之道:“只可惜混亂之中,我沒能親手殺了令狐沖這小賊。”令
狐沖心想:“我從來沒得罪過你,何以你對我如此憎恨?”左冷禪低
聲道:“不論是誰殺他,都是一樣。咱們快些出去。料想岳不群這當
兒正守在山洞外,乘著天色未明,咱們一擁而上,黑夜中大占便宜
。”林平之道:“正是!”

只聽得腳步聲響,一行人進了地道,腳步聲漸漸遠去,過得一會,便
無聲息了。

令狐沖低聲道:“盈盈,你在那里?”語音中帶著哭泣。忽聽得頭頂
有人低聲道:“我在這里,別作聲!”令狐沖喜極,雙足一軟,坐倒
在地。

當眾瞎幾揮劍亂砍之時,最安全的地方莫過于躲在高處,讓兵刃砍刺
不到,原是一個極淺顯的道理,但眾人面臨生死關頭,神智一亂,竟
然計不及此。

盈盈縱身躍下,令狐沖搶將上去,擲過下長劍,將她摟在懷里。兩人
都是喜極而泣。令狐沖輕吻她面頰,低聲道:“剛才可真嚇死我了
。”盈盈在黑暗中亦不閃避,輕輕的道:“你罵人‘滾你奶奶的’,
我卻聽得出是你的聲音。”令狐沖忍不住笑了出來,問道:“你真一
點也沒受傷嗎?”盈盈道:“沒有。”令狐沖道:“先前我聽著琴
聲,倒不怎麼擔心。但后來想到我曾刺中了一個女幾,而琴聲又斷斷
續續,不成腔調,似乎你受了重傷,到后來更一點聲息也沒有了,那
可真不知如何是好。”

盈盈微笑道:“我早躍到了上面,生怕給人察覺,又不能出聲招呼
你,只好投擲一枚枚銅錢,擊打那留在地下的瑤琴,盼你省悟。”令
狐沖嘆了口氣,說道:“原來如此。我竟始終想不到,該打,該打
!”拿起她的手來,輕擊自己面頰,笑道:“你嫁了這樣一個蠢材,
也算是任大小姐倒足了大霉。我一直奇怪,倘若是你撥弄瑤琴,怎麼
會不彈一句‘清心普安咒’,又或是‘笑傲江湖’之曲?”

盈盈讓他摟抱著,說道:“我若能在黑暗中用金錢鏢擊打瑤琴,彈出
曲調,那變成仙人了。”令狐沖笑道:“你本來就是仙人。”盈盈聽
他語含調笑,身幾一掙,便欲脫開他的懷抱,令狐沖緊緊抱住了她不
放,問道:“后來怎地不發銅錢鏢了?”盈盈笑道:“我窮得要命,
身邊沒多少錢,投得幾次,就沒錢了。”令狐沖嘆道:“可惜這山洞
中既沒錢庄,又沒當鋪,任大小姐沒錢使,竟然無處挪借。”盈盈又
是一笑,道:“后來我連頭上金釵、耳上珠環都發出了。待得那些瞎
幾動手殺人,他們耳音極靈,我就不敢再投擲什麼了。”

突然之間,地道口有人陰森森的一聲冷笑。

令狐沖暗罵自己太也粗心大意,左冷禪老奸巨猾,怎能說去便去?定
是伏在地道之中,竊聽山洞內動靜。自己若是孤身一人,原可跟他耗
上些時候,再謀脫身,但和盈盈相互關懷太切,劫后重逢,喜極忘
形,再也沒想到強敵極可能并未遠去,而是暗伺于外。

盈盈伸手在令狐沖腋下一提,低聲道:“上去!”兩人同時躍起。盈
盈先前曾在一塊凸出的岩石上歇足,知道凸岩的所在,黑暗中候准了
勁道,穩穩落上。令狐沖卻踏了個空,又向下落。盈盈抓住他手臂,
將他拉了上去。這凸岩只不過三四尺見方,兩人擠在一起,不易站
穩。令狐沖心想:“盈盈見機好快,咱二人居高臨下,便不易為眾瞎
幾所圍攻。”只聽左冷禪道:“兩個小鬼躍到了上面。”林平之道:
“正是!”左冷禪道:“令狐沖,你在上面躲一輩幾嗎?”

令狐沖不答,心想我一出聲,便讓你們知道了我立足之處。他右手持
劍,左手環抱著盈盈的纖腰。盈盈左手握著短劍,右手伸過來也抱住
了他腰。兩人心下大慰,只覺得既能同在一起,就算立時死了,亦無
所憾。

左冷禪喝道:“你們的眼珠是誰刺瞎的,難道忘了嗎?”十余名瞎幾
齊聲大吼,躍起來揮劍亂刺。令狐沖和盈盈一聲不響,眾瞎幾都刺了
個空,待得第二次躍進起,一名瞎幾已扑到凸岩數尺之外。令狐沖聽
得他躍起的風聲,一劍刺出,正中其胸。那瞎幾大叫一聲,摔下地
來。這麼一來,眾人已知他二人藏身的所在,六七人同時躍起,揮劍
刺出。令狐沖和盈盈雖然瞧不見眾瞎幾身形,但凸岩離地二丈有余,
有人躍近時風聲甚響,極易辨別,兩人各出一劍,又刺死了二人。眾
瞎幾仰頭叫罵,一時不敢再上來攻擊。

僵持片刻,突然風聲勁急,兩人分從左右躍起,令狐沖和盈盈出劍擋
刺,錚錚兩聲,四劍空中相交。令狐沖右臂一酸,長劍險些脫手,知
道來襲的便是左冷禪本人。盈盈“啊”的一聲,肩頭中劍,身幾一
幌。令狐沖左臂忙運力拉住她。那兩人二次躍起,又再攻來。

令狐沖長劍刺向攻擊盈盈的那人,雙劍一交,那人長劍變招快極,順
著劍鋒直削下來。令狐沖知道對手定是林平之,不及擋架,百忙中頭
一低,俯身讓過,只覺冷風颯然,林平之一劍削向盈盈。他身在半
空,憑著一躍進之勢竟然連變三招,這辟邪劍法實是凌厲無倫。

令狐沖生怕他傷到盈盈,摟著她一躍而下,背靠石壁,揮劍亂舞。猛
聽得左冷禪一聲長笑,挺劍而進,鐺的一聲響,又是長劍相交。令狐
沖身幾一震,覺得有股內力從長劍中傳了過來,不由得機伶伶的打個
冷戰,驀地想起,那日任我行在少林寺中以‘吸星大法’吸了左冷禪
的內力,豈知左冷禪的陰寒內力十分厲害,險些兒反將任我行凍死。
此刻他故技重施,可不能上他的當,急忙運力向外一送,只覺對方一
股大力回奪,不由自主的手指一松,長劍脫手飛出。
令狐沖一身本領,全在一柄長劍,當即俯身,伸手往地下摸去,山洞
中死了二百余人,滿地都是兵器,隨便拾起一柄刀劍,都可以擋得一
時,自己和盈盈在這山洞中變成了瞎幾,受這十幾名瞎而不瞎之人圍
攻,原無幸存之理,但無論如何,總是不甘任由宰割。他一摸之下,
摸到的是個死人臉蛋,冷冰冰的又濕又粘,急忙摟著盈盈退了兩步,
錚錚兩聲,盈盈揮短劍架開了刺來的兩劍,跟著呼的一響,盈盈手中
短劍又被擊飛。

令狐沖大急,俯身又是一摸,入手似是根短棍,危急中那容細思,只
覺勁風扑面,有劍測來,當即舉棍一擋,嗒的一聲響,那短棍被敵劍
削去了一截。

令狐沖一低頭讓過長劍,突然之間,眼前出現了幾星光芒。這幾星光
芒極是微弱,但在這黑漆一團的山洞之中,便如是天際現出一顆明
星,敵人身形劍光,隱約可辨。

令狐沖和盈盈不約而同的一聲歡呼。眼見左冷禪又一劍刺到,令狐沖
舉短棍便往左冷禪咽喉挑去,那正是敵人劍招中破綻的所在。不料左
冷氣禪眼睛雖瞎,應變仍是奇速,一個‘鯉躍龍門’,向后倒縱了出
去,口中大聲咒罵。

盈盈一彎腰,拾起一柄長劍,從令狐沖手里接過短棍,將長劍交了給
他,舞動短棍,洞中閃動點點青光。令狐沖精神大振,生死關頭,出
手豈能容情,罵一句‘滾你奶奶的’,刺死一名瞎幾。他手中出劍可
比嘴里罵人迅速得多,只罵了六聲‘滾你奶的’,已將洞中十二名瞎
幾盡數刺死。有幾個瞎幾腦筋遲鈍,聽他大罵‘滾你奶奶的’,心想
既是自己人,何必再打?還沒明白一半,已然咽喉中劍,滾向鬼門關
去見他奶奶去了。

左冷禪和林平之不明其中道理,齊問:“有火把?”聲帶驚惶。

令狐沖喝道:“正是!”向左冷禪連攻三劍。

左冷禪聽風辨器,三劍擋開,令狐沖但覺手臂酸麻,又是一陣寒氣從
長劍傳將過來,一轉念間,當即凝劍不動。左冷禪聽不到他的劍聲,
心下大急,疾舞長劍,護住周身要穴。

令狐沖仗著盈盈手中短棍頭上發出的微光,慢慢轉過劍來,慢慢指向
林平之的右臂,一寸寸的伸將過去。林平之側耳傾聽他劍勢來路,可
是令狐沖這劍是一寸寸的緩緩遞去,那里聽得到半點聲音?眼見劍尖
和他右臂相差不過半尺,突然向前一送,嗤的一聲,林平之上臂筋骨
齊斷。

林平之大叫一聲,長劍脫手,和身扑上。令狐沖刷刷兩聲,分刺他左
右兩腿。林平之于大罵聲中摔倒在地。

令狐沖回過身來,凝望左冷禪,極微弱的光芒之下,但見他咬牙切
齒,神速色猙獰可怖,手中長劍急舞。他劍上的絕招妙著雖然層出不
窮,但在‘獨孤九劍’之下,無處不是破綻。令狐沖心想:“此人是
挑動武林風波的罪魁禍首,須容他不得!”一聲清嘯,長劍起處,左
冷禪眉心、咽喉、胸口三處一一中劍。

令狐沖躍開兩步,挽住了盈盈的手,只見左冷禪呆立半晌,扑地而
倒,手中長劍倒轉過來,刺入自己小腹,對穿而出。

兩人定了定神,去看盈盈手中那短棍時,光芒太弱,卻看不清楚。兩
人身上均無火摺,令狐沖生怕林平之又再反扑,在他左臂補了一劍,
削斷他的筋脈,這才去死人身上掏摸火刀火石,連摸兩人,懷中都是
空空如也,登時想起,罵道:“滾你奶奶的,瞎幾自然不會帶火刀火
石。”摸到第五個死人,才尋到了火刀火石,打著了火點燃紙媒。

兩人同時“啊”的一聲,叫了出來。

只見盈盈手中握著的竟是一根白骨,一關已被削尖!

盈盈一呆之下,將白骨摔在地下,笑罵:“滾你……”只罵了兩個
字,覺得出口不雅,抿嘴住口。

令狐沖恍然大悟,說道:“盈盈,咱們兩條性命,是神教這位前輩搭
救的。”盈盈奇道:“神教的前輩?”令狐沖道:“當年神教十長老
攻打華山,都給堵在這山洞之中,無法脫身,飲恨而終,遺下了十具
骷髏。這根大腿骨,卻不知是那一位長老的。我無意中拾起來一擋天
幸又讓左冷禪削去了一截,死人骨頭中有鬼火磷光,才使咱二人瞎幾
開眼。”

盈盈吁了口長氣,向那根白骨躬身道:“原來是本教前輩,可得罪
了。”

令狐沖又取過幾根紙媒,將火點旺,再點燃了兩根火把,道:“不知
莫師伯怎樣了?”縱聲叫道:“莫師伯,莫師伯!”卻不聞絲毫聲
息。令狐沖心想莫師伯對自己愛護有加,今日慘死洞中,心下甚是難
過,放眼洞中遍地尸駭,一時實難找到莫大先生的尸身,心想:“此
刻未脫險地,不能多耽。我必當回來,找到莫師伯遺體,好好安葬
。”回身拉住了林平之胸口,向地道中走去。

盈盈知他答應過岳靈珊,要照料林平之,當下也不說什麼,拾起山洞
角落里那具已打穿了幾個洞的瑤琴,跟隨其后。

二人從這條當年大力神魔以巨斧所開的窄道中一步步出去。令狐沖提
劍戒備,心想左冷禪極工心計,既將山洞的出口堵死,必定派人守住
這窄道,以防螳螂捕蟬、黃雀在后,另有人再將他堵在洞內。但走到
窄道盡頭,更不再見有人。令狐沖輕輕推開遮住出口的石板,陡覺亮
光耀眼,原來在山洞中出死入生的惡斗良久,不覺時刻之過,天早已
亮了。他見外洞中空蕩蕩地并無一人,當即拉了林平之縱身而出,盈
盈跟著出來。

令狐沖手中有劍,眼中見光,身在空處,那才是真正的出了險境,一
口新鮮空氣吸入胸中,當真說不出的舒暢。

盈盈問道:“從前你師父罰你在這里思過,就住在這個石洞里麼?”
令狐沖笑道:“正是。你看怎麼樣?”盈盈微微一笑,道:“我看你
在這里思的不是過,而是你那……”她本來想說‘你那小師妹’,但
想何必提到岳靈珊而惹他傷心,當即住口。

令狐沖道:“風太師叔便住在左近,不知他老人家身幾是否安健。我
一直好生想念。他本來說過,決計不見華山派之人,但我早就不是華
山派的了。”盈盈道:“是。咱們快去參見。”令狐沖還劍入鞘,放
下林平之,挽住了盈盈的手,并肩出洞。
第三十九回:拒盟

剛出洞口,突然間頭頂黑影幌動,似有什么東西落下,令狐沖和盈盈
同時縱起閃避,豈知一張極大的漁網竟兜頭將兩人罩住。兩人大吃一
驚,忙拔劍去割漁綱,割了几下,竟然紋絲不動。便在此時,又有一
張漁網從高處撒下,罩在二人身上。

山洞頂上躍下一人,手握繩索,用力拉扯,收緊漁網。令狐沖脫口叫
道:“師父!”原來那人卻是岳不群。

岳不群將漁網越收越緊。令狐沖和盈盈便如兩條大魚一般,給裹纏在
網里,初時尚能掙扎,到后來已動彈不得。盈盈驚惶之下,不知如何
是好,一瞥眼間,忽見令狐沖臉帶微笑,神情甚是得意,心想:“莫
非他有脫身之法?”

岳不群獰笑到:“小賊,你得意洋洋的從洞中出來,可沒料到大禍臨
頭罷?”令狐沖道:“那也沒什么大禍臨頭。一個人總是要死的,和
我愛妻死在一起,那就開心得很了。”盈盈這才明白,原來他臉露喜
容,是為了可和自己同死,驚惶之意頓消,感到了一陣甜蜜喜慰。令
狐沖道:“你只能便這樣殺死我二人,可不能將我夫妻分開,一一殺
死。”岳不群怒道:“小賊,死在眼前,還在說嘴!”將繩索又在他
二人身上繞了几轉,捆得緊緊地。

令狐沖道:“你這張漁網,是從老頭子那里拿來的罷。你待我當真不
錯,明知我二人不愿分開,便用繩索縛得我夫妻如此緊法。你從小將
我養大,明白我的心意,這世上的知己,也只有你岳先生一人了。”
他嘴里盡說俏皮話,只盼拖延時刻,看有什么方法能夠脫險,又盼風
清揚突然現身相救。

岳不群獰笑道:“小賊,從小便愛胡說八道,這賊性兒至今日不改。
我先割了你的舌頭,免得你死后再進拔舌地獄。”左足飛起,在令狐
沖腰眼中踢了一腳,登時點了他的啞穴,令他做聲不得,說道:“任
大小姐,你要我先殺他呢,還是先殺你?”

盈盈道:“那又有什么分別?我身邊‘三尸腦神丹’的解藥,可只有
三顆。”

岳不群登時臉上變色。他自被盈盈逼著吞服‘三尸腦神丹’后,日思
夜想,只是如何取得解藥。他候准了良機,在他二人甫脫險境、欣然
出洞、不提防之際突撒金絲漁網,將他們罩住。本來打的主意,是將
令狐沖和盈盈先行殺死,再到她身上搜尋解藥,此刻聽好說身上只在
三顆解藥,那么將他二人殺死后,自己也只能活三年,而且三年之后
尸虫入腦,狂性大發,死得苦不堪言,此事倒是煞費思量。

他雖養氣功夫極好,卻也忍不住雙手微微顫動,說道:“好,那么咱
們做一個交易。你將制解藥之法跟我說了,我便饒你二人不死。”盈
盈一笑,淡淡的道:“小女子雖然年輕識淺,卻也知道君子劍岳先生
的為人。閣下如果言而有信,也不會叫作君子劍了。”岳不群道:
“你跟著令狐沖沒得到什么好處,就學會了貧嘴貧舌。那制煉解藥之
方,你是決計不肯說的了?”盈盈道:“自然不說。三年之后,我和
沖郎在鬼門關前恭候大駕,只是那時閣下五官不全,面目全非,也不
知是否能認得你。”

岳不群背上登時感到一陣涼意,明白她所謂‘五官不全,面目全非
’,是指自己毒發之時,若非全身腐爛,便是自己將臉孔抓得稀爛,
思之當真不寒而栗,怒道:“我就算面目全非,那也是你早我三年。
我也不殺你,只是割去你的耳朵鼻子,在你雪白的臉蛋上划他十七八
道劍痕,且看你那多情多義的沖郎,是不是還愛你這個人不像人、鬼
不像鬼的丑八怪。”刷的一聲,抽出了長劍。

盈盈“啊”的一聲,驚叫了出來。她死倒不怕,但若給岳不群毀得面
目猶似鬼怪一般,讓令狐沖瞧在眼里,雖死猶有余恨。令狐沖給點了
啞穴,手足尚能動彈,明白盈盈的心意,以手肘碰了碰她,隨即伸起
右手兩根手指,往自己眼中插去。盈盈又是“啊”的一聲,急叫:
“沖哥,不可!”

岳不群并非真的就此要毀盈盈的容貌,只不過以此相脅,逼她吐露解
藥的藥方,令狐沖倘若自壞雙目,這一步最厲害的棋子也無效了。他
出手迅疾無比,左臂一探,隔著漁網便抓住了令狐沖的右腕,喝道:
“住手!”

兩人肌膚一觸,岳不群便覺自己身上的內力向外直瀉,叫聲“啊喲
!”忙欲掙脫,但自己手掌卻似和令狐沖手腕粘住了一般。令狐沖一
翻手,抓住了他手掌,岳不群的內力更源源不絕的洶涌而出。岳不群
大驚,右手揮劍往他身上斬去。令狐沖手一抖,拖過他的身子,這一
劍便斬在地下。岳不群內力疾瀉,第二劍待欲再砍,已然疲軟無力,
几乎連手臂也抬不起來。他勉力舉劍,將劍尖對准令狐沖的眉心,手
臂和長劍不斷顫抖,慢慢插將下來。

盈盈大驚,想伸指去彈岳不群的長劍,但雙臂都是壓在令狐沖身下,
漁網又纏得極緊,出力掙扎,始終抽不出手來。令狐沖左手給盈盈壓
住了,也是移動不得,眼見劍尖慢慢刺落,忽想:“我以慢劍之法殺
左冷禪,傷林平之,此刻師父也以此法殺我,報應好快。”

岳不群只覺得內力飛快消逝,而劍尖和令狐沖眉心相去也只數寸,又
是歡喜,又是焦急。

忽然身后一個少女的聲音尖聲叫道:“你……你干什么?快撤劍!”
腳步聲起,一人奔近。岳不群眼見劍尖只須再沉數寸,便能殺了令狐
沖,此時自己生死也是系于一線,如何肯即罷手?拚著余力,使勁一
沉,劍尖已觸到令狐沖眉心,便在此時,后心一涼,一柄長劍自他背
后直刺至前胸。

那少女叫道:“令狐大哥,你沒事罷?”正是儀琳。

令狐沖胸口氣血翻涌,答不出話來。盈盈道:“小師妹,令狐大哥沒
事。”儀琳喜道:“那才好了!”怔了一怔,驚道:“是岳先生!
我……我殺了他!”盈盈道:“不錯。恭喜你報了殺師之仇。請你解
開漁網,放我們出來。”

儀琳道:“是,是!”眼見岳不群俯伏在地,劍傷處鮮血滲出,嚇得
全身都軟了道:“是……是我殺了他?”抓起繩索想解,雙手只是發
抖,使不出力,說什么也解不開。

忽聽得左首有人叫道:“小尼姑,你殺害尊長,今日教你難逃公道
!”一名黃衫老者仗劍奔來,卻是勞德諾。

令狐沖叫聲:“啊喲!”盈盈叫道:“小師妹,快拔劍抵擋。”

儀琳一呆之下,從岳不群身上拔出長劍。勞德諾刷刷刷三劍快攻,儀
琳擋了三劍,第三劍從左肩掠過,划了一道口子。

勞德諾劍招越使越快,有几招依稀便是辟邪劍法,只是沒學得到家,
僅略具其形,出劍之迅疾,和林平之也相差甚遠。本來勞德諾經驗老
到,劍法兼嵩山、華山兩派之長,新近又學了些辟邪劍法,儀琳原不
是他的對手。好在儀和、儀清等盼她接任恆山掌門,這些日子來督導
她勤練令狐沖所傳的恆山派劍法絕招,武功頗有進境,而勞德諾的辟
邪劍法乍學未精,偏生急欲試招,夾在嵩山、華山兩派的劍法不使將
出來,反而駁雜不純,使得原來的劍法打了個折扣。
儀琳初上手時見敵人劍法極快,心下驚慌,第三劍上便傷了左肩,但
想自己要是敗了,令狐沖和盈盈未脫險境,勢必立時遭難,心想他要
殺令狐大哥,不如先將我殺了,既抱必死之念,出招時便奮不顧身。
勞德諾遇上她這等拚命的打法,一時倒也難以取勝,口中亂罵:“小
尼姑,你他媽的好狠!”

盈盈見儀琳一鼓作氣,勉力支持,斗得久了,勢必落敗,當下滾動身
子,抽出左手,解開了令狐沖的空道,伸手入懷,摸出短劍。令狐沖
叫道:“勞德諾,你背后是什么東西?”

勞德諾經驗老到,自不會憑令狐沖這么一喝,便轉頭去看,以致給敵
人以可乘之機。他對令狐沖的呼喝置之不理,加緊進擊。盈盈握著短
劍,想要從漁網孔中擲出,但儀琳和勞德諾近身而搏,倘若准頭稍
偏,說不定便擲中了她,一時躊躇不發。忽聽得儀琳“啊”的一聲
叫,左肩又中了一劍。第一次受傷甚輕,這一劍卻深入數寸,青草地
下登時濺上鮮血。

令狐沖叫道:“猴子,猴子,啊,這是六師弟的猴子。乘猴兒,快扑
上去咬他,這是害死你主人的惡賊。”

勞德諾為了盜取岳不群的‘紫霞神功’秘笈,殺死華山派六弟子陸大
有。陸大有平時常帶著一支小猴兒,放在肩頭,身死之后,這支猴兒
也就不知去向。此刻他突然聽到令狐沖呼喝,不由得心中發毛:“這
畜生倘若扑上來咬我,倒是礙手礙腳。”側身反手一劍,向身后砍
去,卻那里有什么猴子了?便在這時,盈盈短劍脫手,呼的一聲,射
向他后頸。勞德諾一伏身,短劍從他頭頂飛過,突覺左腳足踝上一
緊,已被一根繩索纏住,繩索向后急拉,登時身不由主的扑倒。原來
令狐沖眼見勞德諾伏低避劍,正是良機,來不及解開漁網,便將漁網
上的長繩甩了出去,纏住他左足,將他拉倒。令狐沖和盈盈齊叫:
“快殺,快殺!” 儀琳揮劍往勞德諾頭頂砍落。但她既慈心,又膽
小,初時殺岳不群,只是為了要救令狐沖,情急之下,揮劍直刺,渾
沒想到要殺人,此刻長劍將要砍到勞德諾頭上,心中一軟,劍鋒略
偏,擦的一聲響,砍在他的右肩頭上。勞德諾琵琶骨立被砍斷,長劍
脫手,他生怕儀琳第二劍又再砍落,忍痛跳起,掙脫漁網繩索,飛也
似的向崖下逃去。

突然山崖邊沖上二人,當先一個女子喝道:“喂,剛才是你罵我女兒
嗎?”正是儀琳之母、在懸空寺中假裝聾啞的那個婆婆。勞德諾飛腿
向她踢去。那婆婆側身避過,拍的一聲,重重打了他一記耳光,喝
道:“你罵‘你他媽的好狠’,她的媽媽就是我,你敢罵我?”

令狐沖叫道:“截住他!別讓他走了!”那婆婆伸掌本欲往勞德諾頭
上擊落,聽得令狐沖這么呼喝,叫道:“天殺的小鬼,我偏要放他
走!”側身一讓,在勞德諾屁股上踢了一腳。勞德諾如得大赦,直沖
下山。

那婆婆身后跟著一人,正是不戒和尚,他笑嘻嘻的走近,說道:“什
么地方不好玩,怎地鑽進漁網里來玩啦?”儀琳道:“爹,快解開漁
網,放了令狐大哥和任大小姐。”那婆婆沉著臉道:“這小賊的帳還
沒跟著他算,不許放!”

令狐沖哈哈大笑,叫道:“夫妻上了床,媒人丟過牆。你們倆夫妻團
圓,怎不謝謝我這個大媒?”那婆婆在他身上踢了一腳,罵道:“我
謝你一腳!”令狐沖笑著叫道:“桃谷六仙,快來救我!”

那婆婆最是忌憚桃谷六仙,一驚之下,回過頭來。令狐沖從漁網孔中
伸出手來,解開了繩索的死結,讓盈盈鑽了出來,自己待要出來,那
婆婆喝道:“不許出來!”

令狐沖笑道:“不出來就不出來。漁網之中,別有天地。大丈夫能屈
能伸,屈則進網,伸則出網,何足道哉,我令狐沖……”正想胡說八
道下去,一瞥眼間,見岳不群伏尸于地,臉上笑容登時消失,突然間
熱淚盈眶,跟著淚水便直瀉下來。

那婆婆兀自在發怒,罵道:“小賊!我不狠狠揍你一頓,難消心頭之
恨!”左掌一揚,便向令狐沖右頰擊去。儀琳叫道:“媽,別……
別……”令狐沖右手一抬,手中已多了一柄長劍,卻是當他瞧著岳不
群的尸身傷心出神之際,盈盈塞在他手中的。他長劍一指,刺向那婆
婆的右肩要穴,逼得她退了一步。那婆婆更加生氣,身形如風,掌劈
拳擊,肘撞腿掃,頃刻間連攻七八招。令狐沖身在漁網之中,長劍隨
意揮洒,每一劍都是指向那婆婆的要害,只是每當劍尖要碰到她身子
時,立即縮轉。這‘獨孤九劍’施展開來,天下無敵,令狐沖若不容
讓,那婆婆早已死了七八次。又拆了數招,那婆婆自知自己武功和他
差得太遠,長嘆一聲,住手不攻,臉上神色極是難看。 不戒和尚勸
道:“娘子,大家是好朋友,何必生氣?”

那婆婆怒道:“要你多嘴干什么?”一口氣無處可出,便欲發泄在他
身上。

令狐沖拋下長劍,從漁網中鑽了出來,笑道:“你要打我出氣,我讓
你打便了!”那婆婆提起手掌,拍的一聲,重重打了他一個耳光,令
狐沖“哎唷”一聲叫,竟不閃避。那婆婆怒道:“你干么不避?”令
狐沖道:“我避不開,有什么法子?”那婆婆呸的一聲,心知他是瞧
在儀琳份上,讓了自己,左掌已然提起,卻不再打下了。

盈盈拉著儀琳的手說道:“小師妹,幸得你及時趕到相救。你怎么來
的?”儀琳道:“我和眾位師姊,都給他(說著向岳不群的尸身一
指)……他的手下人捉了來,我和三位師姊給關在一個山洞之中,剛
才爹爹和媽媽救了我出來。爹爹、媽媽和我,還有不可不戒和那三位
師姊,大家分頭去救其余眾位師姊。我走在崖下,聽得上面有人說
話,似是令狐大哥的聲音,便趕上來瞧瞧。”盈盈道:“我和他各處
找尋,一個也沒有見到,卻原來你們是給關在山洞中。”

令狐沖道:“剛才那個黃袍老賊是個極大的壞人,給他逃走了,那可
心有不甘。”拾起地下長劍,道:“咱們快追。”

一行五人走下思過崖,行不多久,便見田伯光和七名恆山派弟子從山
谷中攀援而上,其中有儀清在內。相會之下,各人甚是欣喜。令狐沖
心想:“華山上的地形,天下只怕沒几人能比我更熟的。我不知這山
谷下另有山洞,田兄是外人,反而知道,這可奇了?”拉一拉田伯光
的袖子,兩人落在眾人之后。令狐沖道:“田兄,華山的幽谷之中另
有秘洞,連我也不知道,你卻找得到,令人好生佩服。”

田伯光微微一笑,說道:“那也沒什么希奇。”令狐沖道:“啊,是
了,原來你擒住了華山弟子,逼問而得。”田伯光道:“那倒不是
。”令狐沖道:“然則你何以得知,倒要請教。”田伯光神色忸怩,
微笑道:“這事說來不雅,不說也罷。”令狐沖更加好奇了,不聞不
快,笑道:“你我都是江湖上的浮浪子弟,又有什么雅了?快說出來
聽聽。”田伯光道:“在下說了出來,令狐掌門請勿見責。”令狐沖
笑道:“你救了恆山派的眾位師姊師妹,多謝你還來不及,豈有見怪
之理?”田伯光低聲道:“不瞞你說,在下一向有個壞脾氣,你是知
道的了。自從太師父剃光了我頭,給我取個法名叫作‘不可不戒’之
后,那色戒自是不能再犯……”令狐沖想到不戒和尚懲戒他的古怪法
子,不由臉露微笑。田伯光知道他心中在想什么,臉上一紅,續道:
“但我從前學到的本事,卻沒忘記,不論相隔多遠,只要有女子聚居
之處,在下……在下便覺察得到。”令狐沖大奇,道:“那是什么法
子?”田伯光道:“我也不知是什么法子,好像能夠聞到女人身上的
氣息,與男人不同。” 令狐沖哈哈大笑,道:“據說有些高僧有天眼
通、天耳通,田兄居然有‘天鼻通’。”田伯光道:“慚愧,慚愧
!”令狐沖笑道:“田兄這本事,原是多做壞事,歷練而得,想不到

竣擖峔荓洇瓻矰s派的弟子。”

盈盈轉過頭來,想問什么事好笑,見田伯光神色鬼鬼祟祟,料想不是
好事,便即住口。

田伯光突然停步,道:“這左近似乎又有恆山派弟子。”他用力嗅了
几嗅,向山坡下的草叢走去,低頭尋找,過了一會,一聲歡呼,手指
地下,叫道:“在這里了!”他所指處堆著十余塊大石,每一塊都有
二三百斤重,當即搬開了一塊。不戒和尚和令狐沖過去相助,片刻間
將十几塊大石都搬開了,底下是塊青石板。三人合力將石板掀起,露
出一個洞來,里面躺著几個尼姑,果然都是恆山派弟子。

儀清和儀敏忙跳下洞去,將同門扶了出來,扶出几人后,里面還有,
每一個都已奄奄一息。眾人忙將被囚的恆山弟子拉出,只見儀和、鄭
萼、秦絹等均在其內,這地洞中竟藏了三十余人,再過得一兩天,非
盡數死在其內不可。

令狐沖想起師父下手如此狠毒,不禁為之寒心,贊田伯光道:“田
兄,你這項本事當真非同小可,這些師姊師妹們深藏地底,你竟嗅得
出來,實在令人好生佩服。”田伯光道:“那也沒什么希奇,幸好其
中有許多俗家的師伯、師叔……”令狐沖道:“師伯、師叔?啊,是
了,你是儀琳小師妹的弟子。”田伯光道:“倘若被囚的都是出家的
師叔伯們,我便查不出了。”令狐沖道:“原來俗家人和出家人也有
分別。”田伯光道:“這個自然。俗家女子身上有脂粉香氣。”令狐
沖這才恍然。

眾人七手八腳的施救,儀清、儀琳等用帽子舀來山水,一一灌飲。幸
好那山洞有縫隙可以通氣,恆山眾弟子又都是練有內功,雖然已委頓
不堪,尚不致有性命之憂。儀和等修為較深的,飲用了些水后,神智
便先恢復。

令狐沖道:“咱們救出的還不到三股中的一股,田兄,請你大顯神
通,再去搜尋。”

那婆婆橫眼瞪視田伯光,甚是懷疑,問道:“這些人給關在這里,你
怎么知道?多半囚禁她們之時,你便在一旁,是不是?”田伯光忙
道:“不是,不是!我一直隨著太師父,沒離開他老人家身邊。”那
婆婆臉一沉,喝道:“你一直隨著他?”田伯光暗叫不妙,心想他老
夫婦破鏡重圓,一路上又哭又笑,又打罵,又親熱,都給自己暗暗聽
在耳里,這位太師娘老羞成怒,那可十分糟糕,忙道:“這大半年
來,弟子一直隨著太師父,直到十天之前,這才分手,好容易今日又
在華山相聚。”那婆婆將信將疑,問道:“然則這些尼姑們給關在這
地洞里,你又怎樣知道?”田伯光道:“這個……這個……”一時找
不到飾辭,甚感窘迫。

便在這時,忽聽得山腰間數十枝號角同時嗚嗚響起,跟著鼓聲蓬蓬,
便如是到了千軍萬馬一般。

眾人盡皆愕然。盈盈在令狐沖耳邊低聲道:“是我爹爹到了!”令狐
沖“啊”了一聲,想說“原來是我岳父大人大駕光臨。”但內心隱隱
覺得不妥,那句話便沒出口。

皮鼓擂了一會,號角聲又再響起。那婆婆道:“是官兵到來么?”

突然間鼓聲和號角聲同時止歇,七八人齊聲喝道:“日月神教文成武
德、澤被蒼生任教主駕到!”這七八人都是功力十分深厚的內家高
手,齊聲呼喝,山谷鳴響,群山之間,四周回聲傳至:“任教主駕
到!任教主駕到!”威勢懾人,不戒和尚等都為之變色。

回音未息,便聽得無數聲音齊聲叫道:“千秋萬載,一統江湖!任教
主中興聖教,壽與山齊!”聽這聲音少說也有二三千人。四下里又是
一片回聲:“中興聖教,壽與山齊!中興聖教,壽與山齊!”
過了一會,叫聲止歇,四下里一片寂靜,有人朗聲說道:“日月神教
文成武德、澤被蒼生、任教主有令:五岳劍派掌門人及門下諸弟子聽
著:大伙齊赴朝陽峰石樓相會。”他朗聲連說了三遍,稍停片刻,又
道:“十二堂正副堂主,率領座下教眾,清查諸峰諸谷,把守要道,
不許閑雜人等胡亂行走。不奉號令者格殺不論!”登時便有二三十人
齊聲答應。

令狐沖和盈盈對望了一眼,心下明白,那人號令清查諸峰諸谷,把守
要道,是逼令五岳劍派諸人非去朝陽峰會見任教主不可。令狐沖心
想:“他是盈盈之父,我不久便要和盈盈成婚,終須去見任教主一
見。”當下向儀和等人道:“咱們同門師姊妹尚有多人未曾脫困,請
這位田兄帶路,盡快去救了出來。任教主是任小姐的父親,想來也不
致難為咱們。我和任小姐先去東峰,眾位師姊會齊后,大伙到東峰相
聚。”儀和、儀清、儀琳等到答應了,隨著田伯光去救人。

那婆婆怒道:“他憑什么在這里大呼小叫?我偏不去見他,瞧這姓任
的如何將我格殺勿論。”令狐沖知她性子執拗,難以相勸,就算勸得
她和任我行相會,言語中也多半會沖撞于他,反為不美,當下向不戒
和尚夫婦行禮告別,與盈盈向東峰行去。

令狐部道:“華山最高的三座山峰是東峰、南峰、西峰,尤以東西兩
峰為高。東峰正名叫作朝陽峰,你爹爹選用在此峰和五岳劍派群豪相
會,當有令群豪齊來朝拜之意。你爹爹叫五岳劍派眾人齊赴朝陽峰,
難道諸派人眾這會兒都是在華山嗎?”

盈盈道:“五岳劍派之中,岳先生、左冷禪、莫大先生三位掌門人今
天一日之中逝世,泰山派沒聽說有誰當了掌門人,五大劍派中其實只
剩下你一位掌門人了。”令狐沖道:“五派精英,除了恆山派外,其
余大都已死在思過崖后洞之內,而恆山派眾弟子又都困頓不堪,我
怕……”盈盈道:“你怕我爹爹乘此機會,要將五岳劍派一網打盡
?”

令狐沖點點頭,嘆了口氣,道:“其實不用他動手,五岳劍派也已沒
剩下多少人了。”

盈盈也嘆了口氣,道:“岳先生誘騙五岳劍派好手,齊到華山來看石
壁劍招,企圖清除各派中武功高強之士,以便他穩做五岳派掌門人,
別派無人能和他相爭。這一著棋本來甚是高明,不料左冷禪得到了訊
息,乘機邀集一批瞎子,想在黑洞中殺他。”令狐沖道:“你說左冷
禪想殺的是我師父,不是我?”盈盈道:“他料不到你會來的。你劍
朮高明之極,早已超越石壁上所刻的招數,自不會到這洞里來觀看劍
招。咱們走進山洞,只是碰巧而已。”

令狐沖道:“你說得是。其實左冷禪和我也沒什么仇怨。他雙眼給我
師父刺瞎,五岳派掌門之位又給他奪去,那才是切骨之恨。”

盈盈道:“想來左冷禪事先一定安排了計策,要誘岳先生進洞,然后
乘黑殺他,又不知如何,這計策給岳先生識破了,他反而守在洞口,
撒網罩人。當真是螳□捕蟬,黃雀在后。眼下左冷禪和你師父都已去
世,這中間的原因,只怕無人得知了。”

令狐沖淒然點了點頭。盈盈道:“岳先生誘騙五岳劍派諸高手到來,
此事很久以前便已下了伏筆。那日在嵩山比武奪帥,你小師妹施展泰
山、衡山、嵩山、恆山各派的精妙劍招,四派高手,無不目睹,自是
人人心痒難搔。只有恆山派的弟子們,你已將石壁上劍招相授,她們
并不希罕。泰山、衡山、嵩山三派的門人弟子,當然到處打聽,岳小
姐這些劍招從何得來。岳先生暗中稍漏口風,約定日子,開放后洞石
壁,這三派的好手,還不爭先恐后的涌來么?”令狐沖道:“咱們學
武之人,一聽到何處可以學到高妙武功,就算干冒生死大險,也是非
來不可的,尤其是本派的高招,那更是不見不休。因此像莫大師伯那
樣隨隨便便、與世無爭的高人,卻也會喪生洞中。” 盈盈道:“岳先
生料想你恆山派不會來,是以另行安排,用迷藥將眾人蒙倒,一起擒
上華山來。”令狐沖道:“我不明白師父為什么這般大費手腳,把我
門下這許多弟子擒上山來?路遠迢迢,很容易出事。當時便將她們都
在恆山上殺了,豈不干脆?”他頓了一頓,說道:“啊,我明白了,
殺光了恆山派弟子,五岳派中便少了恆山一岳。師父要做五岳派掌門
人,少了恆山派,他這五岳派掌門人非但美中不足,簡直名不符實
。”

盈盈道:“這自是一個原因,但我猜想,另有一個更大的原因。”令
狐沖道:“那是什么?”盈盈道:“最好當然是能夠擒到你,便可和
我換一樣東西。否則的話,將你門下這些弟子們盡數擒來,向你要
挾。我不能袖手旁觀,那樣東西也只好給他換人。”令狐沖恍然,一
拍大腿,道:“是了。我師交是要三尸腦神丹的解藥。”盈盈道:
“岳先生被逼吞食此藥之后,自是日夜不安,急欲解毒。一日不解,
一日難以安心。他知道只有從你身上打算,才能取得解藥。”

令狐沖道:“這個自然。我是你的心肝寶貝,也只有用我,才能向你
換到解藥。”盈盈啐了一口,道:“他用你來向我換藥,我才不換
呢。解藥藥材采集極難,制煉更是不易,那是無價之寶,豈能輕易給
他。”令狐沖道:“常言道:易求無價寶,難得有情郎。”盈盈紅暈
滿頰,低聲道:“老鼠上天平,自稱自贊,也不害羞。”說話之間,
兩人已走上一條極窄的山道。

這山道筆直向上,甚是陡峭,兩人已不能并肩而行。盈盈道:“你先
走。”令狐沖道:“還是你先走,倘若摔下來,我便抱住你。”盈盈
道:“不,你先走,還不許你回頭瞧我一眼,婆婆說過的話,你非聽
不可。”說著笑了起來。令狐沖道:“好,我就先走。要是我摔下
來,你可得抱住我。”盈盈忙道:“不行,不行!”生怕他假裝失
足,跟自己鬧著玩,當下先上了山道。盈盈見他雖然說笑,卻是神情
抑郁,一笑之后,又現淒然之色,知他對岳不群之死甚難釋然,一路
上順著他說些笑話,以解愁悶。

轉過了几個彎,已到了玉女峰上,令狐沖指給她看,那一處是玉女的
洗臉盆,那一處是玉女的梳妝台。盈盈情知這玉女峰定是他和岳靈珊
當年常旅之所,生怕更增他傷心,匆匆一瞥便即快步走過,也不細
問。

再下一個坡,便是上朝陽峰的小道。只見山嶺上一處處都站滿了哨
崗,日月教的教眾衣分七色,隨著旗幟進退,秩序井然,較之昔日黑
木崖上的布置,另有一番森嚴氣象。令狐沖暗暗佩服:“任教主胸中
果是大有學問。那日我能率領數千人猶如一人?東方不敗自也是一個
十分了不起的人物,只是后來神智錯亂,將教中大事都交了楊蓮亭,
黑木崖上便徒見肅殺,不見威勢了。”

日月教的教眾見到盈盈,都恭恭敬敬的躬身行禮,對令狐沖也是極盡
禮敬。旗號一級級的自峰下打到峰腰,再打到峰頂,報與任我行得
知。

令狐沖見那朝陽峰自山峰腳下起,直到峰頂,每一處險要之所都布滿
了教眾,少說也有二千來人。這一次日月教傾巢而出,看來還招集了
不少旁門左道之士,共襄大舉。五岳劍派的眾位掌門人就算一個也不
死,五派的好手又都聚在華山,事先倘若未加周密部署,倉促應戰,
只怕也是敗多勝少,此刻人才凋零,更是絕不能與之相抗的了。眼見
任我行這等聲勢,定是意欲不利于五岳劍派,反正事已至此,自己獨
木難支大廈,一切只好聽天由命,行一步算一步。任我行真要殺盡五
岳派,自己也不能苟安偷生,只好仗劍奮戰,恆山派弟子一齊死在這
朝陽峰上便了。

他雖聰明伶俐,卻無甚智謀,更不工心計,并無處大事、應劇變之
才,眼見恆山全派盡已身入羅網,也想不出什么保派脫身之計,一切
順其自然,聽天由命。又想盈盈和任教主是骨肉之親,她最多是兩不
相助,決不能幫著自己,出什么計較來對付自己父親。當下對朝陽峰
上諸教眾弓上弦、刀出鞘的局面,只是視若無睹,和盈盈說些不相干
的笑話。

盈盈卻早已愁腸百結,她可不似令狐沖那般拿得起、放得下,一路上
思前想后,苦無良策,尋思:“沖郎是個天不怕、地不怕之人,天塌
下來,他也只當被蓋。我總得幫他想個法子才好。”料想父親率眾大
舉而來,決無好事,局面如此險惡,也只有隨機應變,且看有無兩全
其美的法子。

兩人緩緩上峰,一踏上峰頂,猛聽得號角響起,砰砰砰放銃,跟著絲
竹鼓樂之聲大作,竟是盛大歡迎貴賓的安排。令狐沖低聲道:“岳父
大人迎接東床嬌客回門來啦!”盈盈白了他一眼,心下甚是愁苦:
“這人什么都不放在心上,,這當口還有心思說笑。”

只聽得一人縱聲長笑,朗聲說道:“大小姐,令狐兄弟,教主等到候
你們多時了。”一個身穿紫袍的瘦長老者邁步近前,滿臉堆歡,握住
了令狐沖的雙手,正是向問天。

令狐沖和他相見,也是十分歡喜,說道:“向大哥,你好,我常常念
著你。”

向問天笑道:“我在黑木崖上,不斷聽到你威震武林的好消息,為你
干杯遙祝,少說也已喝了十大壇酒。快去參見教主。”攜著他手,向
石樓行去。

那石樓是在東峰之上,巨石高聳,天然生成一座高樓一般,石樓之東
便是朝陽峰絕頂的仙人掌。那仙人掌是五根擎天而起的大石柱,中指
最高。只見指頂放著一張太師椅,一人端坐椅子中,正是任我行。

盈盈走到仙人掌前,仰頭叫了聲:“爹爹!”

令狐沖躬身下拜,說道:“晚輩令狐沖,參見教主。”

任我行呵呵大笑,說道:“小兄弟來得正好,咱們都是一家人了,不
必多禮。今日本教會見天下英豪,先敘公誼,再談家事。賢……賢弟
一旁請坐。”

令狐沖聽他說到這個‘賢’字時頓了一頓,似是想叫出‘賢婿’來,
只是名分未定,改口叫了‘賢弟’,瞧他心中于自己和盈盈的婚事十
分贊成,又說什么‘咱們都是一家人’,說什么‘先敘公誼,再談家
事’,顯是將自己當作了家人。他心中喜歡,站起身來,突然之間,
丹田中一肌寒氣直沖上來,全身便似陡然間墜入了冰窖,身子一顫,
忍不住發抖。盈盈吃了一驚,搶上几步,問道:“怎樣?”令狐沖
道:“我……我……”竟說不出話來。
任我行雖高高在上,但目光銳利,問道:“你和左冷禪交過手了嗎
?”令狐沖點點頭。任我行笑道:“不礙事。你吸了他的寒冰真氣,
待會散了出來,便沒事了。左冷禪怎地還不來?”盈盈道:“左冷禪
暗設毒計,要加害令狐大哥和我,已給令狐大哥殺了。”

任我行‘哦’了一聲,他坐得甚高,見不到他的臉色,但這一聲之
中,顯是充滿了失望之情。盈盈明白父親心意,他今日大張旗鼓,威
懾五岳劍派,要將五派人眾盡數壓服,左冷禪是他生平大敵,無法親
眼見到他屈膝低頭,不免大是遺憾。

她伸左手握住令狐沖的右手,助他驅散寒氣。令狐沖的左手卻給向問
天握住了。兩人同時運功,令狐沖便覺身上寒冷漸漸消失。那日任我
行和左冷禪在少林寺中相斗,吸了他不少寒冰真氣,以致雪地之中,
和令狐沖、向問天、盈盈三人同時成為雪人。但這次令狐沖只是長劍
相交之際,略中左冷禪的真氣,為時極暫,又非自己吸他,所受寒氣
也頗有限,過了片刻,便不再發抖,說道:“好了,多謝!”

任我行道:“小兄弟,你一聽我召喚,便上峰來見我,很好,很好
!”轉頭對向問天道:“怎地其余四派人眾,到這時還不見到來?”

向問天道:“待屬下再行催喚!”左手一揮,便有八名黃衫老者一列
排在峰前,齊聲喚道:“日月神教文成武德、澤被蒼生任教主有令:
泰山、衡山、華山、嵩山四派上下人等,速速上朝陽峰來相會。各堂
香主盡速催請,不得有誤。”這八名老者都是內功深厚的高手,齊聲
呼喝,聲音遠遠傳了出去,諸峰盡聞。但聽得東南西北各處,有數十
個聲音答應:“遵命。教主千秋萬載,一統江湖!”那自是日月教各
堂香主的應聲了。

任我行微笑道:“令狐掌門,且請一旁就座。”

令狐沖見仙人掌的西首排著五張椅子,每張椅上都是鋪了錦緞,分為
黑白青紅黃五色,錦緞上各繡著一座山峰。北岳恆山尚黑,黑緞上用
白色絲線繡的正是見性峰。眼見繡工精致,單是這一張椅披,便顯得
日月教這一次布置周密之極。五岳劍派本以中岳嵩山居首,北岳恆山
居末,但座位的排列卻倒了轉來,恆山派掌門人的座位放在首席,其
次是西岳華山,嵩山派排在最后,自是任我行抬舉自己、有意羞辱左
冷禪。反正左冷禪、岳不群、莫大先生、天門道人均已逝世,令狐沖
也不謙讓,躬身道:“告坐!”坐入那張黑緞為披的椅中。

朝陽峰上眾人默然等候。過了良久,向問天又指揮八名黃衫老者再喚
了一遍,仍不見有人上來。向問天道:“這些人不識抬舉,遲遲不來
參見教主,先招呼自己人上來罷!”八名黃衫老者齊聲喚道:“五湖
四海、各島各洞、各幫各寨、各山各堂的諸位兄弟,都上朝陽峰來,
參見教主。”

他們這‘主’字一出中,峰側登時轟雷也似的叫了出來:“遵命!”
呼聲聲震山谷,令狐沖不禁嚇了一跳,聽這聲音,少說也有二三萬
人。這些人暗暗隱伏,不露半點聲息,猜想任我行的原意,是要待五
岳劍派人眾到齊之后,出其不意的將這數萬人喚了出來,以駭人聲
勢,壓得五岳劍派再也不敢興反抗之念。霎時之間,朝陽峰四面八方
涌上無數人來。人數雖多,卻不發出半點喧嘩。各人分立各處,看來
事先早已操演純熟。上峰來的約有二三千人,當是左道綠林中的首領
人物,其余屬下,自是在峰腰相候了。

令狐沖一瞥之下,見藍風凰、祖千秋、老頭子、計無施等都在其內。
這些人或受日月教管轄,或一向與之互通聲氣。當日令狐沖率領群豪
攻打少林寺,這些人大都曾經參加。眾人目光和令狐沖相接,都是微
笑示意,卻誰也不出聲招呼,除了沙沙的腳步聲外,數千人來到峰
上,更無別般聲息。
向問天右手高舉,畫了個圓圈。數千人一齊跪倒,齊聲說道:“江湖
后進參見神教文成武德、澤被蒼生聖教主!聖教主千秋萬載,一統江
湖!”這些人都是武功高強之士,用力呼喚,一人足可抵得十個人的
聲音。最后說到‘聖教主千秋萬載,一統江湖’之時,日月教教眾,
以及聚在山腰里的群豪也都一齊叫了起來,聲音當真是驚天動地。

任我行巍坐不動,待眾人呼畢,舉手示意,說道:“眾位辛苦了,請
起!”

數千人齊聲說道:“謝聖教主!”一齊站了起來。

令狐沖心想:“當時我初上黑木崖,見到教眾奉承東方不敗那般無恥
情狀,忍不住肉麻作嘔。不料任教主當了教主,竟然變本加厲,教主
之上,還要加上一個‘聖’字,變成了聖教主。只怕文武百官見了當
今皇上,高呼‘我皇萬歲萬萬歲’,也不會如此卑躬屈膝。我輩學武
之人,向以英雄豪杰自居,如此見辱于人,還算是什么頂天立地的好
男兒、大丈夫?”想到此處,不由氣往上沖,突然之間,丹田中一陣
劇痛,眼前發黑,几乎暈去。

他雙手抓住椅柄,咬得下唇出血,知道自從學了‘吸星大法’后,雖
然立誓不用,但剛才在山洞口給岳不群以漁網罩住,生死系于一線,
只好將這邪法使了出來,吸了岳不群的內力,自己卻已大受其害。他
強行克制,使得口中不發呻吟之聲。

但他滿頭大汗,全身發顫,臉上肌肉扭曲、痛苦之極的神情,卻是誰
都看得出來。祖千秋等都目不轉睛的瞧著他,甚是關懷。

盈盈走到他身后,低聲道:“沖哥,我在這里。”在群豪數千對眼睛
注視之下,她只能說這么一聲,卻也已羞得滿臉通紅。令狐沖回過頭
來,向她瞧了一眼,心下稍覺好過了些。他隨即想起那日任我行在杭
州說過的話,說道他學了這‘吸星大法’后,得自旁人的異種真氣聚
在體內,總有一日要發作出來,發作時一次厲害過一次。任我行當年
所以給東方不敗篡了教主之位,便因困于體內的異種真氣,苦思化解
之法,以致將余事盡數置之度外,才為東方不敗所乘。任我行囚于西
湖底十余年,潛心鑽研,悟得了化解之法,卻要令狐沖加盟日月教,
方能授他此朮。

其時令狐沖堅不肯允,乃是自幼受師門教誨,深信正邪不兩立,決計
不肯與魔教同流合污。后來見到左冷禪等正教大宗師的所作所為,其
奸詐凶險處,比之魔教亦不遑多讓,這正邪之分便看得淡了。有時心
想,倘若任教主定要我入教,才肯將盈盈許配于我,那么馬馬虎虎入
教,也就是了。他本性便隨遇而安,什么事都不認真,入教也罷,不
入教也罷,原也算不上什么大事。

但那日在黑木崖上,見到一眾豪杰好漢對東方不敗和任我行兩位教主
如此卑屈,口中說的盡是言不由衷的肉麻奉承,不由得大起反感,心
想倘若我入教之后,也須過這等奴隸般的日子,當真枉自為人,大丈
夫生死有命,偷生乞憐之事,令狐沖可決計不干。此刻更見到任我行
作威作福,排場似乎比皇帝還要大著几分,心想當日你在湖底黑獄之
中,是如何一番光景,今日卻將普天下英雄折辱得人不像人,委實無
禮已極。

正思念間,忽聽得有人朗聲說道:“啟稟聖教主,恆山派門下眾弟子
來到。”

令狐沖一凜,只見儀和、儀清、儀琳等一干恆山弟子,相互扶持,走
上峰來。不戒和尚夫婦和田伯光也跟隨在后。鮑大楚朗聲道:“眾位
朋友請去參見聖教主。”

儀清等見令狐沖坐在一旁,知道任我行是他的未來岳丈,心想雖然正
邪不同,但瞧在掌門人的面上,以后輩之禮相見便了,當下走到仙人
掌前,躬身行禮,說道:“恆山派后學弟子,參見任教主!”鮑大楚
喝道:“跪下磕頭!”儀清朗聲道:“我們是出家人,拜佛、拜菩薩
、拜師父,不拜見凡人!”鮑魚大楚大聲道:“聖教主不是凡人,他
老人家是神仙聖賢,便是佛,便是菩薩!”儀清轉頭向令狐沖瞧去。
令狐沖搖了搖頭。

儀清道:“要殺便殺,恆山弟子,不拜凡人!”

不戒和尚哈哈大笑,叫道:“說得好,說得好!”向問天怒道:“你
是那一門那一派的?到這里來干什么?”他眼見恆山派弟子不肯向任
我行磕頭,勢成僵局,倘若去為難這干女弟子,于令狐沖臉上便不好
看,當即去對付不戒和尚,以分任我行之心,將磕頭之事混過去便
是。不戒和尚笑道:“和尚是大廟不收、小廟不要的野和尚,無門無
派,聽見這里有人聚會,便過來瞧瞧熱鬧。”向問天道:“今日日月
神教在此會見五岳劍派,閑雜人等,不得在此羅嗦,你下山去罷!”
向問天這么說,那是沖著令狐沖的面子,可算得已頗為客氣,他見不
戒和尚和恆山派女弟子同來,料想和恆山派有些瓜葛,不欲令他過分
難堪。 不戒笑道:“這華山又不是你們魔教的,我要來便來,要去便
去,除了華山派師徒,誰也管我不著。”這‘魔教’二字,大犯日月
教之忌,武林中人雖在背后常提‘魔教’,但若非公然為亂,當著面
決不以此相稱。不戒和尚心直口快,說話肆無忌憚,聽得向問天喝他
下山,十分不快,那管對方人多勢眾,竟是毫無懼色。

向問天轉向令狐沖道:“令狐兄弟,這顛和尚和貴派有什么干系?”

令狐沖胸腹間正痛得死去活來,顫聲答到:“這……這位不戒大師
……”

任我行聽不戒公然口稱‘魔教’,極是氣惱,只怕令狐沖說出跟這和
尚大有淵源,可就不便殺他,不等令狐沖說畢,便即喝道:“將這瘋
僧斃了!”八名黃衣長老齊聲應道:“遵命!”八人拳掌齊施,便向
不戒攻了過去。

不戒叫道:“你們恃人多嗎?”只說得几個字,八名長老已然攻到。
那婆婆罵道:“好不要臉!”竄入人群,和不戒和尚靠著背,舉掌迎
敵。那八名長老都是日月教中第一等的人才,武功與不戒和那婆婆均
在伯仲之間,以八對二,數招間便占上風。田伯光拔出單刀,儀琳提
起長劍,加入戰團。他二人武功顯是遠遜,八長老中二人分身迎敵,
田伯光仗著刀快,尚能抵擋得一陣,儀琳卻被對方逼得氣都喘不過
來,若不是那長老見她穿著恆山派服色,瞧在令狐沖臉上容讓几分,
早便將她殺了。

令狐沖彎腰左手按著肚子,右手抽出長劍,叫道:“且……且慢!”
搶入戰團,長劍顫動,連出八招,迫退了四名長老,轉過頭來,又是
八劍。這一十六招‘獨孤劍法’,每一招都指向各長老的要害之處。
八名長老給他逼得手忙腳亂,又不敢當真和他對敵,紛紛退了開去。
令狐沖俯身蹲在地下,說道:“任……任教主,請瞧在我面上,讓
……讓他們……”下面兩個‘去罷’,再也說不出口。

任我行見了這等情景,料想他體內異種真氣發作,心知女兒非此人不
嫁,自己原也愛惜他的人才,自己既無兒子,便盼他將來接任神教教
主之位,當下點了點頭,說道:“既是令狐掌門求情,今日便網開一
面。”
向問天身形一幌,雙手連揮,已分別點了不戒夫婦、田伯光和儀琳四
人的穴道。他出手之快,實是神乎其技,那婆婆雖然身法如電,竟也
逃不開他的手腳。令狐沖驚道:“向……向……”向問天笑道:“你
放心,聖教主已說過網開一面。”轉頭叫道:“來八個人!”便有八
名青衫教徒越眾而出,躬身道:“謹奉向左使吩咐!”向問天道:
“四個男的,四個女的。”當下四名男教徒退下,四名女教徒走上前
來。

向問天道:“這四人出言無狀,本應殺卻。聖教主寬大為懷,瞧著令
狐掌門臉面,不予處分。將他們背到峰下,解穴釋放。”八人恭身答
應。向問天低聲囑咐:“是令狐掌門的朋友,不得無禮。”那八人應
道:“是!”背負著四人,下峰去了。

令狐沖和盈盈見不戒等四人逃過了殺身之厄,都舒了口長氣。令狐沖
顫聲道:“多……多謝!”蹲在地下,再也站不起來。他適才連攻一
十六招,雖將八名長老逼開,但這八名長老個個武功精湛,他這劍招
又不能傷到他們,使這一十六招雖只瞬間事,卻也已大耗精力,胸腹
間疼痛更是厲害。

向問天暗暗擔心,臉上卻不動聲息,笑道:“令狐兄弟,有點不舒服
么?”他和令狐沖當年力斗群雄,義結金蘭,雖然相聚日少,但這份
交情卻是生死不渝。他攜住令狐沖的手,扶他到椅上坐下,暗輸真
氣,助他抗御體內真氣的劇變。

令狐沖心想自己身有‘吸星大法’,向問天如此做法,無異讓自己吸
取他的功力,忙用力掙脫他手,說道:“向大哥,不可!我……已經
好了。”

任我行說道:“五岳劍派之中,只有恆山一派前來赴會。其余四派師
徒,竟膽敢不上峰來,咱們可不能客氣了。”

便在此時,上官云快步奔上峰來,走到仙人掌前,躬身說道:“啟稟
聖教主:在思過崖山洞察之中,發現數百具尸首。嵩山派掌門人左冷
禪便在其內,尚有嵩山、衡山、泰山諸位派好手,不計其數,似是自
相殘殺而死。”任我行‘哦’的一聲,道:“衡山派掌門人莫大那里
去了?”上官云道:“屬下仔細查視,尸首中并無莫大在內,華山各
處也沒發現他蹤跡。”

令狐沖和盈盈又感欣慰,又是詫異,兩人對望了一眼,均想:“莫大
先生行事神出鬼沒,居然能夠脫險,猜想他當時多半是躺在尸首堆中
裝假死,直到風平浪靜,這才離去。”

只聽上官云又道:“泰山派的玉磬子、玉音子等都死在一起。”任我
行大是不快,說道:“這……這從何說起?”上官云又道:“在那山
洞之外,又有一具尸首。”任我行忙問:“是誰?”上官云道:“屬
下檢視之后,確知是華山派掌管門,也就是新近奪得五岳派掌門之位
的君子劍岳不群岳先生。”他知道令狐沖將來在本教必將執掌重權,
而岳不群是他受業師父,因此言語中就客氣了些。

任我行聽得岳不群也已死了,不由得茫然若失,問道:“是……是誰
殺死他的?”上官云道:“屬下在思過崖山洞中檢視之時,聽得后洞
口有爭斗之聲,出去一看,見是一群華山派門人和泰山派的道人在劇
烈格斗,都說對方害死了本派師父。雙方打得很是厲害,死傷不少。
現下已均拿在峰下,聽由聖教主發落。”

任我行沉吟道:“岳不群是給泰山派殺死的?泰山派中那有如此好
手?”

恆山派中儀清朗聲道:“不!岳不群是我恆山派中一位師妹殺死的
。”任我行道:“是誰?”儀清道:“便是剛才下峰去的儀琳小師
妹。岳不群害死我派掌門師父和定逸師叔,本派上下,無不恨之切
骨。今日菩薩保佑,掌門師父和定逸師叔有靈,借著本派一個武功低
微的小師妹之手,誅此元凶巨惡。”

任我行道:“嗯,原來如此!那也算得是天網恢恢,疏而不漏了。”
語氣之中,顯得十分意興蕭索。

向問天和眾長老等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均感甚是沒趣。此番日月教
大舉前來華山,事先布置周詳異常,不但全教好手盡出,更召集了屬
下各幫、各寨、各洞、各島群豪,准擬一舉而將五岳劍派盡數收服。
五派如不肯降服,便即聚而殲之。從此任我行和日月神教威震天下。
再挑了少林、武當兩個派,正教中更無一派能與抗手,千秋萬載,一
統江湖的基業,便于今日在華山朝陽峰上轟轟烈烈的奠下了。不料左
冷禪、岳不群以及泰山派中的几名前輩皆自相殘殺而死,莫大先生不
知去向,四派的后輩弟子也沒剩下多少。任我行殫精竭慮的一番巧妙
策划,竟然盡皆落空。

任我行越想越怒,大聲道:“將五岳劍派那些還沒死光的狗崽子,都
給我押上峰來。”上官云應道:“是!”轉身下去傳令。

令狐沖體內的異種真氣鬧了一陣,漸漸靜了下來,聽得任我行說‘五
岳劍派那些還沒死光的狗崽子’,雖然他用意并不是在罵自己,但恆
山派畢竟也在五岳劍派之列,心下老大沒趣。

過了一會,只聽得吆喝之聲,日月教的兩名長老率領教眾,押著嵩山
、泰山、衡山、華山四派的三十三名弟子,來到峰上。華山派弟子本
來不多,嵩山、泰山、衡山、三派這次來到華山的好手十九都是已戰
死。這三十三名弟子不但都是無名之輩,而且個個身上帶傷,若非日
月教教眾扶持,根本就無法上峰。

任我行一見大怒,不等各人走近,喝道:“要這些狗崽子干什么?帶
了下去,都是帶了下去!”那兩名長老應道:“謹遵聖教主令旨。”
將三十三名受傷的四派弟子帶下峰去。

任我行空口咒罵了几句,空然哈哈長笑,說道:“這五岳劍派叫做天
作孽,不可活,不勞咱們動手,他們窩里反自相殘殺,從此江湖之
上,再也沒他們的字號了。”

向問天和十長老一齊躬身說道:“這是聖教主洪福齊天,跳梁小丑,
自行隕滅。”

向問天又道:“五岳劍派之中,恆山派卻是一枝獨秀,矯矯不群,那
都是令狐掌門領導有方之故。今后恆山派和咱們神教同氣連枝,共享
榮華。恭喜教主得了一位少年英俠之中舉世無雙的人才,作為臂助
。”

任我行道:“正是,向左使說得好。令狐小兄弟,從今日起,你這恆
山一派可以散了。門下的眾位師太和女弟子們,愿意到我們黑木崖
去,固是歡迎得緊,否則仍留恆山,那也不妨。這恆山下院,算是你
副主教主的一枝親兵罷,哈哈,哈哈!”仰天長笑,聲震山谷。

眾人聽到‘副教主’三字,都是一呆,隨即歡聲雷動,四面八方都叫
了起來:“令狐大俠出任我教副教主,真是好極了!”“恭喜聖教主
得個好幫手!”“恭喜副教主!”“聖教主萬歲,副教主九千歲!”
諸教眾眼見令狐沖既將做教主的女婿,又當上了副教主,他日教主之
位自然非他莫屬,知他為人隨和,日后各人多半不必再像目前這般日
夕惴惴,唯恐大禍臨頭。其余江湖豪士有一大半曾隨令狐沖攻打少林
寺,和他同過患難,又或受過盈盈的賜藥之恩,歡呼擁戴之意,都是
發自衷誠。

向問天笑道:“恭喜副教主,咱們先喝一次歡迎你加盟的喜酒,跟著
便喝你跟大小姐成親的喜酒。這叫做好事成雙,喜上加喜。”

令狐沖心中卻是一片迷茫,只知此事萬萬不可,卻不知如何推辭才
是﹔又想自己倘若力辭不就,與盈盈結﹝□離﹞之望便此絕了,任我
行一怒之下,自己便有殺身之禍。自己死不足惜,但恆山全派弟子,
只怕一個個都會喪身于此。該當立即推辭,還是暫且答應下來,讓恆
山眾弟子脫了險再說?他緩緩轉過頭去,向恆山派眾弟子瞧去,只見
有的臉現怒色,有的垂頭喪氣,有的大是惶惑,不知如何是好。

只聽得上官云朗聲道:“咱們以聖教主為首、副教主為副,挑少林,
克武當,昆侖、峨嵋不攻自下,再要滅亡了丐幫,也不過舉手之勞。
聖教主千秋萬載,一統江湖!副主教主壽比南山,福澤無窮!”

令狐沖心中本來好生委決不下,聽上官云贈了自己八字頌詞,什么
‘壽比南山,福澤無窮’,比之任我行的‘千秋萬載,一統江湖’似
乎是差了一級,但也不過是‘九千歲’與‘萬歲’之別,若是當了副
教主,這八字頌揚詞,只怕就此永遠跟定了自己,想到此處,覺得十
分滑稽,忍不住嗤的一聲,笑了出來。

這一聲笑顯是大有譏刺之意,人人都聽了出來,霎時間朝陽峰上一片
寂靜。

向問天道:“令狐掌門,聖教主以副教主之位相授,那是普天下武林
中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高位,快去謝過了。”

令狐沖心中突然一片明亮,再無猶豫,站起身來,對著仙人掌朗聲說
道:“任教主,晚輩有兩件大事,要向教主陳說。”

任我行微笑道:“但說不妨。”

令狐沖道:“第一件,晚輩受恆山派前掌門定閑師太的重托,出任恆
山掌門,縱不能光大恆山派門戶,也決不能將恆山一派帶入日月神
教,否則將來九泉之下,有何面目去見定閑師太?這是第一件。第二
件乃是私事,我求教主將令愛千金,許配于我為妻。”

眾人聽他說到第一件事時,覺得事情要糟,但聽他跟著說的第二件
事,竟是公然求婚,無不相顧莞爾。

任我行哈哈一笑,說道:“第一件事易辦,你將恆山派掌門之位,交
給一位師太接充便是。你自己加盟神教之后,恆山派是不是加盟,盡
可從長計議。第二件呢,你和盈盈情投意合,天下皆知,我當然答允
將她配你為妻,那又何必擔心?哈哈,哈哈!”

眾人隨聲附和,都是大聲歡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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