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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 笑傲江湖 作者:金庸 (已完成)

左冷禪朗聲道:“我五岳劍派今日聚會,承蒙武林中同道友好賞臉,
光臨者極眾,大出在下意料之外,以致諸般供應,頗有不足,招待簡
慢,還望各位勿怪。”群豪中有人大聲道:“不用客氣啦,只不過人
太多,這里站不下。”左冷禪道:“由此更上二百步,是古時帝皇封
禪嵩山的封禪台,地勢寬闊,本來極好。只是咱們布衣草莽,來到封
禪台上議事,流傳出去,有識之未免要譏刺諷嘲,說咱們太過僭越
了。”

古代帝皇為了表彰自己功德,往往有封禪泰山、或封禪嵩山之舉,向
上天呈表遞文,乃是國家盛事。這些江湖豪杰,又怎懂得‘封禪’是
怎么回事?只覺擠在這大殿中氣悶之極,別說坐地,連呼口氣也不暢
快,紛紛說道:“咱們又不是造反做皇帝,既有這等好所在,何不便
去?旁人愛說閉話,去他媽的!”說話之間,已有數人沖出院門。

左冷禪道:“既是如此,大伙兒便去封禪台下相見。”

令狐沖心想:“左冷禪事事預備得十分周到,遇到商議大事之際,反
讓眾人擠得難以轉身,天下寧有是理?他自是早就想要眾人去封禪
台,只是不好意思自己出口,卻由旁人來倡議而已。”又想:“這封
禪台不知是什么玩意兒?他說跟皇帝有關,他引大伙兒去封禪台,難
道當真以皇帝自居么?方証大師和沖虛道長說他野心極大,混一了五
岳劍派之后,便圖掃滅日月教,再行并吞少林、武當。嘿嘿,他和東
方不敗倒是志同道合得很,‘千秋萬載,一統江湖’!”

他跟著眾人,走到封禪台下,尋思:“聽師父的口氣,是肯原宥我的
過失,准我重回華山門下。為什么師父從前十分嚴厲,今日卻臉色甚
好?是了,多半他打聽之下,得知我在恆山行為端正,絕無穢亂恆山
門戶,心中喜歡。小師妹嫁了林師弟,他二位老人家對我又覺得有些
過意不去,再加上師娘一再勸說,師父這才回心轉意。今日左冷禪力
圖吞并四派,師父身為華山掌門,自要竭力抗拒。他待我好些,我就
可以和他聯手,力保華山一派。這一節我自當盡力,不負他老人家的
期望,同時也保全了恆山派。”

封禪台為大麻石所建,每塊大石都鑿得極是平整,想像當年帝皇為了
祭天祀福,不知驅使几許石匠,始成此巨構。令狐沖細看時,見有些
石塊上斧鑿之印甚新,雖已涂抹泥苔,仍可看出是新近補上,顯然這
封禪台年深月久,頗已毀敗,左冷禪曾命人好好修整一番,只是著意
掩飾,不免欲蓋彌彰,反而令人看出來其居心不善。

群豪來到這嵩山絕頂,都覺胸襟大暢。這絕巔獨立天心,萬峰在下。
其時云開日朗,纖弱不生。令狐沖向北望去,遙見成皋玉門,黃河有
如一線,西向隱隱見到洛陽伊闕,東南兩方皆是重重疊疊的山峰。

只見三個老者向著南方指指點點。一人說道:“這是大熊峰,這是小
熊峰,兩峰筆立并峙的是雙圭峰,三峰插云的是三尖峰。”另一位老
者道:“這一座山峰,便是少林寺所在的少室山。那日我到少林寺
去,頗覺少室之高,但從此而望,少林寺原來是在嵩山腳下。”三名
老者都大笑起來。令狐沖瞧這三人服色打扮并非嵩山派中人,口中卻
說這等言語,以山為喻,推崇嵩山,菲薄少林。再瞧這三人雙目炯炯
有光,內力大是了得,看來左冷禪這次約了不少幫手,若是有變,出
手的不僅僅是嵩山一派而已。

只見左冷禪正在邀請方証大師和沖虛道長登上封禪台去。方証笑道:
“我們兩個方外的昏庸老朽之徒,今日到來只是觀禮道賀,卻不用上
台做戲,丟人現眼了。”左冷禪道:“方丈大師說這等話,那是太過
見外了。”沖虛道:“賓客都已到來,左掌門便請勾當大事,不用老
是陪著我們兩個老家伙了。”

左冷禪道:“如此遵命了。”向兩人一抱拳,拾級走上封禪台。上了
數十級,距離台頂尚有丈許,他站在石級上朗聲說道:“眾位朋友請
了。”嵩山絕頂山風甚大,群豪又散處在四下里觀賞風景,左冷禪這
一句話卻清清楚楚的傳入了各人耳中。

眾人一齊轉過頭來,紛紛走近,圍到封禪台旁。

左冷禪抱拳說道:“眾位朋友瞧得起左某,惠然駕臨嵩山,在下感激
不盡。眾位朋友來此之前,想必已然風聞,今日乃是我五岳劍派協力
同心、歸并為一派的好日子。”台下數百人齊聲叫了起來:“是啊,
是啊,恭喜,恭喜!”左冷禪道:“各位請坐。”

群雄當即就地坐下,各門各派的弟子都是隨著掌門人坐在一起。

左冷禪道:“想我五岳劍派向來同氣連枝,百余年來攜手結盟,早便
如同一家,兄弟忝為五岳派盟主,亦已多歷年所。只是近來武林中出
了不少大事,兄弟與五岳劍派的前輩師兄們商量,均覺若非聯成一
派,統一號令,則來日大難,只怕不易抵擋。”

忽聽得台下有人冷冷的道:“不知左盟主和那一派的前輩師兄們商量
過了?怎地我莫某人不知其事?”說話的正是衡山派掌門人莫大先
生。他此言一出,顯見衡山派是不贊成合并的了。

左冷禪道:“兄弟適才說道,武林中出了不少大事,五派非合而為一
不可,其中一件大事,便是咱們五派中人,自相殘殺戕害,不顧同盟
義氣。莫大先生,我嵩山派弟子大嵩陽手費師弟,在衡山城外喪命,
有人親眼目睹,說是你莫大先生下的毒手,不知此事可真?”莫大先
生心中一凜:“我殺這姓費的,只有劉師弟、曲洋、令狐沖、恆山派
一名小尼、以及曲洋的孫女親眼所見。其中三人已死,難道令狐沖酒
后失言,又或那小尼姑少不更事,走漏風聲?”其時台下數千道目
光,都集于莫大先生臉上。莫大先生神色自若,搖頭說道:“并無其
事!諒莫某這一點微末道行,怎么殺得了大嵩陽手?”

左冷禪冷笑道:“若是正大光明的單打獨斗,莫大先生原未必能殺得
了我費師弟,但如忽施暗算,以衡山派這等百變千幻的劍招,再強的
高手也難免著了道兒。我們細查費師弟尸身上傷痕,創口是給人搗得
稀爛了,可是落劍的部位卻改不了啊,那不是欲蓋彌彰嗎?”

莫大先生心中一寬,搖頭道:“你妄加猜測,又如何作得准?”心想
原來他只是憑費彬尸身上的劍創推想,并非有人泄漏,我跟他來個抵
死不認便了。但這么一來,衡山派與嵩山派總之已結下了深仇,今日
是否能生下嵩山,可就難說得很。

左冷禪續道:“我五岳劍派合而為一,是我五岳派立派以來最大的大
事。莫大先生,你我均是一派之主,當知大事為重,私怨為輕。只要
于我五岳派有利,個人的恩怨也只好擱在一旁了。莫兄,這件事你也
不用太過擔心,費師弟是我師弟,等我五派合并之后,莫兄和我也是
師兄弟了。死者已矣,活著的人又何必再逞凶殺,多造殺孽?”他這
番話聽來平和,含意卻著實咄咄逼人,意思顯是說,倘若莫大先生贊
同合派,那么殺死費彬之事便一筆勾銷,否則自是非清算不可。他雙
目瞪視莫大先生,問道:“莫兄,你說是不是呢?”莫大先生哼了一
聲,不置可否。

左冷禪皮笑肉不笑的微微一笑,說道:“南衡山派于并派之議,是無
異了。東泰山派天門道兄,貴派意思如何?”

天門道人站起身來,聲若洪鐘的說道:“泰山派自祖師爺東靈道長創
派以來,已三百余年。貧道無德無能,不能發揚光大泰山一派,可是
這三百多年的基業,說什么也不能自貧道手中斷絕。這并派之議,萬
萬不能從命。”

泰山派中一名白須道人站了起來,朗聲說道:“天門師侄這話就不對
了。泰山一派,四代共有四百余眾,可不能為了你一個人的私心,阻
撓了利于全派的大業。”眾人見這白須道人臉色枯槁,說話中氣卻十
分充沛。有人識得他的,便低聲相告:“他是玉璣子,是天門道人的
師叔。”

天門道人臉色本就甚是紅潤,聽得玉璣子這么說,更是脹得滿臉通
紅,大聲道:“師叔你這話是什么意思?師侄自從執掌泰山門戶以
來,那一件事不是為了本派的聲譽基業著想?我反對五派合并,正是
為了保存泰山一派,那又有什么私心了?”玉璣子嘿嘿一笑,說道:
“五派合并,行見五岳派聲勢大盛,五岳派門下弟子,那一個不沾到
光?只是師侄你這掌門人卻做不成了。”天門道人怒氣更盛,大聲
道:“我這掌門人,做不做有什么干系?只是泰山一派,說什么也不
能在我手中給人吞并。”玉璣子道:“你嘴上說得漂亮,心中卻就是
為了放不下掌門人的名位。”

天門道人怒道:“你真道我是如此私心?”一伸手,從懷中取出了一
柄黑黝黝的鐵鑄短劍,大聲道:“從此刻起,我這掌門人是不做了。
你要做,你去做去!”

眾人見這柄短劍貌不驚人,但五岳劍派中年紀較長的,都知是泰山派
創派祖師東靈道人的遺物,近三百年來代代相傳,已成為泰山派掌門
人的信物。

玉璣子退了一步冷笑道:“你倒舍得?”天門道人怒道:“為什么舍
不得?”玉璣子道:“既是如此,那就給我!”右手疾探,已抓住了
天門道人的手中鐵劍。天門道人全沒料到他竟會真的取劍,一怔之
下,鐵劍已被玉璣子奪了過去。他不及細思,刷的一聲,抽出了腰間
長劍。

玉璣子飛身退開,兩條青影幌處,兩名老道仗劍齊上,攔在天門道人
面前,齊聲喝道:“天門,你以下犯上,忘了本門的戒條么?”

天門道人看這二人時,卻是玉磬子、玉音子兩個師叔。他氣得全身發
抖,叫道:“二位師叔,你們親眼瞧見了,玉璣……玉璣師叔剛才干
什么來!”

玉音子道:“我們確是親眼瞧見了。你已把本派掌門人之位,傳給了
玉璣師兄,退位讓賢,那也好得很啊。”玉磬子道:“玉璣師兄既是
你師叔,眼下又是本派掌門人,你仗劍行凶,對他無禮,這是欺師滅
祖、犯上作亂的大罪。”天門道人眼見兩個師叔無理偏袒,反而指責
自己的不是,怒不可遏,大聲道:“我只是一時的氣話,本派掌門人
之位,豈能如此草草……草草傳授,就算要讓人,他……他……他媽
的,我也決不能傳給玉璣。”急怒之余,竟忍不住口出穢語。玉音子
喝道:“你說這種話,配不配當掌門人?”

泰山派中一百几十人齊叫:“舊掌門退位,新掌門接位!舊掌門退
位,新掌門接位!”天門道人是泰山派的長門弟子,他這一門聲勢本
來最盛,但他五六個師叔暗中聯手,突然同時跟他作對,泰山派來到
嵩山的二百來人中,倒有一百六十余人和他敵對。

玉璣子高高舉起鐵劍,說道:“這是東靈祖師爺的神兵。祖師爺遺
言:‘見此鐵劍,如見東靈’,咱們該不該聽祖師爺的遺訓?”一百
多名道人大聲呼道:“掌門人說得對!”又有人叫道:“逆徒天門犯
上作亂,不守門規,該當擒下發落。”

狐沖見了這般情勢,料想這均是左冷禪暗中布置。天門道人性子暴
躁,受不起激,三言兩語,便墜入了彀中。此時敵方聲勢大盛,天門
又乏應變之才。徒然暴跳如雷,卻是一籌莫展。令狐沖舉目向華山派
人群中望去,見師父負手而立,臉上絲毫不動聲色,心想:“玉璣子
他們這等搞法,師父自是大大的不以為然,但他老人家目前并不想插
手干預,當是暫且靜觀其變。我一切唯他老人家馬首是瞻便了。”

玉璣子左手揮了几下,泰山派的一百六十余名道人突然散開,拔出長
劍,將其余五十多名道人圍在垓心,被圍的自然都是天門座下的徒眾
了。天門道人怒吼:“你們真要打?那就來拚個你死我活。”玉璣子
朗聲道:“天門聽著:泰山派掌門有令,叫你棄劍降服,你服不服東
靈祖師爺的鐵劍遺訓?”天門怒道:“呸,誰說你是本派的掌門人
了?”玉璣子叫道:“天門座下諸弟子,此事與你們無干,大家拋下
兵刃,過來歸順,那便概不追究,否則嚴懲不貸。”

建除道人大聲道:“你若能對祖師爺的鐵劍立下重誓,決不讓祖師爺
當年辛苦締造的泰山派在江湖中除名,那么大家擁你為本派掌門,原
也不妨。但若你一當掌門,立即將本派出賣給嵩山派,那可是本派的
千古罪人,你就死了,也無面目去見祖師爺。”

玉音子道:“你后生小子,憑什么跟我們‘玉’字輩的前人說話?五
派合并,嵩山派還不是一樣的除名?五岳派這‘五岳’二字,就包括
了泰山在內,又有什么不好了?”

天門道人道:“你們暗中搗鬼,都給左冷禪收買了。哼,哼!要殺我
可以,要我答應歸降嵩山,那是萬萬不能。”

玉璣子道:“你們不服掌門人的鐵劍號令,小心頃刻間身敗名裂,死
無葬身之地。”天門道人道:“忠于泰山派的弟子們,今日咱們死戰
到底,血濺嵩山。”站在他身周的群弟子齊聲呼道:“死戰到底,決
不投降。”他們人數雖少,但個個臉上現出堅毅之色。玉璣子倘若揮
眾圍攻,一時之間未必能將他們盡數殺了。封禪台旁聚集了數千位英
雄好漢,少林派方証大師、武當派沖虛道人這些前輩高人,也決不能
讓他們以眾欺寡,干這屠殺同門的慘事。玉璣子、玉磬子、玉音子等
數人面面相覷,一時拿不定主意。

忽聽得左側遠處有人懶洋洋的道:“老子走遍天下,英雄好漢見得多
了,然而說過了話立刻就賴的狗熊,倒是少見。”眾人一齊向聲音來
處瞧去,只見一個麻衣漢子斜倚在一塊大石旁,左手拿著一頂范陽斗
笠,當扇子般在面前煽風。這人身材瘦長,瞇著一雙細眼,一臉不以
為然的神氣。眾人都不知他的來歷,也不知道他這几句話是在罵誰。
只聽他又道:“你明明已把掌門讓了給人家,難道說過的話便是放
屁?天門道人,你名字中這個‘天’字,只怕得改一改,改個‘屁’
字,那才相稱。”玉璣子等才知他是在相助己方,都笑了起來。

天門怒道:“是我泰山派自己的事,用不著旁人多管閉事。”那麻衣
漢子仍賴洋洋的道:“老子見到不順眼之事,那閑事便不得不管。今
日是五岳劍派并派為一的好日子,你這牛鼻子卻在這里拔劍使刀,大
呼小叫,敗人清興,當真是放屁之至。”

突然間眾人眼一花,只見這麻衣漢子斗然躍起身來,迅捷無比的沖進
了玉璣子等人的圈子,左手斗笠一起,便向天門道人頭頂劈落。天門
道人竟不招架,挺劍往他胸口刺去。那人倏地一扑,從天門道人的胯
下鑽過,右手據地,身子倒了轉來,砰的一聲,足跟重重的踢中了天
門道人背心。這几下招數怪異之極,峰上群英聚集,各負絕藝,但這
漢子所使的招數,眾人卻都是見所未見,聞所未聞。天門猝不及防,
登時給他踢中了穴道。

天門身側的几名弟子各挺長劍向那漢子刺去。那漢子哈哈一笑,抓住
天門后心,擋向長劍,眾弟子縮劍不迭。那漢子喝道:“再不拋劍,
我把這年鼻子的腦袋給扭了下來。”說著右手揪住了天門頭頂的道
髻。天門空負一身武功,給他制住之后,竟全然動彈不得,一張紅臉
已變得鐵青。瞧這情勢,那漢子只消雙手用力一扭,天門的頸骨立時
會給他扭斷了。

建除道:“閣下忽施偷襲,不是英雄好漢之所為。閣下尊姓大名。”
那人左手一揚,拍的一聲,打了天門道人一個耳光,懶洋洋的道:
“誰對我無禮,老子便打他師父。”天門道人的眾弟子見師尊受辱,
無不又驚又怒,各人挺著長劍,只消同時攢刺,這麻衣漢子當場便得
變成一只刺□,但天門道人為他所制,投鼠忌器,誰也不敢妄動。一
名青年罵道:“你這狗畜生……”那漢子舉起手來,拍的一聲,又打
了天門一記耳光,說道:“你教出來的弟子,便只會說臟話嗎?”

突然之間,天門道人哇的一聲大叫,腦袋一轉,和那麻衣漢子面對著
面,口中一股鮮血直噴了出來。那漢子吃了一驚,待要放手,已然不
及。霎時之間,那漢子滿頭滿臉都給噴滿了鮮血,便在同時,天門道
人雙手環轉,抱住了他頭頸,但聽得喀的一聲,那人頸骨竟被硬生生
的折斷。天門道人右手一抬,那人直飛了出去,拍的一聲響,跌在數
丈之外,扭曲得几下,便已死去。

天門道人身材本就十分魁梧,這時更是神威凜凜,滿臉都是鮮血,令
人見之生怖。過了一會,他猛喝一聲,身子一側,倒在地下。原來他
被這漢子出其不意的空施怪招制住,又當眾連遭侮辱,氣憤難當之
際,竟甘舍己命,運內力沖斷經脈,由此而解開被封的穴道,奮力一
擊,殺斃敵人,但自己經脈俱斷,也活不成了。

天門座下眾弟子齊叫‘師父’,搶去相扶,見他已然氣絕,登時大哭
起來。

人叢中忽然有人說道:“左掌門,你派了‘青海一梟’這等人物來對
付天門道長,未免太過份了吧?”眾人向說話之人瞧去,見是個形貌
猥瑣的老者,有人認得他名叫何三七,常自挑了副餛飩擔,出沒三湘
五澤市井之間。被天門道人擊斃的那漢子到底是何來歷,誰也不知,
聽何三七說叫做‘青海一梟’。‘青海一梟’是何來頭,知道的人卻
也不多。

左冷禪道:“這可是笑話奇談了,這位季兄,和在下今天是初次見
面,怎能說是在下所派?”何三七道:“左掌門和‘青海一梟’或許
相識不久,但和這人的師父‘白板煞星’,交情定然大非尋常。”

這‘白板煞星’四字一出口,人叢中登時轟的一聲。令狐沖依稀記
得,許多年前,師娘曾提到‘白板煞星’的名字。那時岳靈珊還只六
七歲,不知為什么事哭鬧不休,岳夫人嚇她道:“你再哭啼,‘白板
煞星’來捉你去了。”令狐沖便問:“‘白板煞星’是什么東西?”
岳夫人道:“‘白板煞星’是個大惡人,專捉愛哭的小孩子去咬來
吃。這人沒有鼻子,臉孔是平的,好像一塊白板那樣。”當時岳靈珊
一害怕,便不哭了。令狐沖想起往事,凝目向岳靈珊望去,只見她眼
望遠處青山,若有所思,眉目之間微帶秋容,顯然沒留心到何三七提
及‘白板煞星’這名字,恐怕幼時聽岳夫人說過的話,也早忘了。

令狐沖心想:“小師妹新婚燕爾,林師弟是她心中所愛,該當十分喜
歡才是,又有什么不如意事了?難道小夫婦兩個鬧別扭嗎?”眼見林
平之站在她身邊,臉上神色頗為怪異,似笑非笑,似怒非怒。令狐沖
又是一驚:“這是什么神氣?我似乎在誰臉上見過的。”但在什么地
方見過,卻想不起來。

只聽得左冷禪道:“玉璣道兄,恭喜你接任泰山派掌門。于五岳劍派
合并之議,道兄高見若何?”眾人聽得左冷禪不答何三七的問話,顧
左右而言他,那么于結交‘白板煞星’一節,是默認不辯了。‘白析
煞星’的惡名響了二三十年,但真正見過他、吃過他苦頭的人,卻也
沒有几個,似乎他的惡名主要還是從形貌丑怪而起,然從他弟子‘青
海一梟’的行止瞧來,自然師徒都非正派人物。

玉璣子手執鐵劍,得意洋洋的說道:“五岳劍派并而為一,于我五派
上下人眾,惟有好處,沒半點害處。只有像天門道人那樣私心太重之
人,貪名戀棧,不顧公益,那才會創議反對。左盟主,在下執掌泰山
派門戶,于五派合并的大事,全心全意贊成。泰山全派,決在你老人
家麾下效力,跟隨你老人家之后,發揚光大五岳派的門戶。倘若有人
惡意阻撓,我泰山派首先便容他們不得。”

泰山派中百余人轟然應道:“泰山派全派盡數贊同并派,有人妄持異
議,泰山全派誓不與之干休。”這些人同聲高呼,雖然人數不多,但
聲音整齊,倒也震得群山鳴響。令狐沖心想:“他們顯然是事先早就
練熟了的,否則縱然大家贊同并派,也決不能每一個字都說得一模一
樣。”又聽玉璣子的語氣,對左冷禪老人家前、老人家后的,恭敬萬
分,料想左冷禪若不是暗中已給了他極大好處,便是曾以毒辣手段,
制得他服服貼貼。

天門道人座下的徒眾眼見師尊慘死,大勢已去,只好默不作聲,有人
咬牙切齒的低聲咒詛,有人握緊了拳頭,滿臉悲憤之色。

左冷禪朗聲道:“我五岳劍派之中,衡山、泰山兩派,已然贊同并派
之議,看來這是大勢所趨,既然并派一舉有百利而無一害,我嵩山派
自也當追隨眾位之后,共襄大舉。”

令狐沖心下冷笑:“這件事全是你一人策划促成,嘴里卻說得好不輕
松漂亮,居然還是追隨眾人之后,倒像別人在創議,而你不過是依附
眾意而已。”只聽左冷禪又道:“五派之中,已有三派同意并派,不
知恆山派意下如何?恆山派前掌門定閑師太,曾數次和在下談起,于
并派一事,好老人家是極力先成的。定靜、定逸兩位師太,也均持此
見。”

恆山派眾黑衣女弟子中,一個清脆的聲音說道:“左掌門,這話可不
對了。我們掌門人和兩位師伯、師叔圓寂之前,對并派之議痛心疾
首,極力反對。三位老人家所以先后不幸逝世,就是為了反對并派。
你怎可擅以己見,加之于她三位老人家身上?”眾人齊向說話之人瞧
去,見是個圓臉女郎。這姑娘是能言善道的鄭萼,她年紀尚輕,別派
人士大都不識。

左冷禪道:“你師父定閑師太武功高強,見識不凡,實是我五岳劍派
中最最了不起的人物,老夫生平深為佩服。只可惜在少林寺中不幸為
奸徒所害。倘若她老人家今日尚在,這五岳派掌門一席,自是非她莫
屬。”他頓了一頓,又道:“當日在下與定閑、定靜、定逸三位師太
談及并派之事,在下就曾極力主張,并派之事不行便罷,倘若如議告
成,則五岳派的掌門一席,必須請定閑師太出任。當時定閑師太雖然
謙遜推辭,但在下全力擁戴,后來定閑師太也就不怎么堅辭了。唉,
可嘆,可嘆,這樣一位佛門女俠,竟然大功未成身先死,喪身少林寺
中,實令人不勝嘆息。”他連續兩次提及少林寺,言語之中,隱隱將
害死定閑師太的罪責加之于少林寺。就算害死她的不是少林派中人,
但少林寺為武學聖地,居然有人能在其中害死這樣兩位武學高人,則
少林派縱非串謀,也逃不了縱容凶手、疏于防范之責。

忽然有個粗糙的聲音說道:“左掌門此言差矣。當日定閑師太跟我說
道,她老人家本來是想推舉你做五岳派掌門的。”

左冷禪心頭一喜,向那人瞧去,見那人馬臉鼠目,相貌十分古怪,不
知是誰,但身穿黑衫,乃是恆山派中的人物,他身旁又站著五個容貌
類似、衣飾相同之人,卻不知道六人便是桃谷六仙。他心中雖喜,臉
上不動聲色,說道:“這位尊兄高姓大名?定閑師太當時雖有這等言
語,但在下與她老人家相比,那可萬萬不及了。”

先前說話之人乃是桃根仙,他大聲道:“我是桃根仙,這五個都是我
的兄弟。”左冷禪道:“久仰,久仰。”桃枝仙道:“你久仰我們什
么?是久仰我們武功高強呢,還是久仰我們見識不凡?”左冷禪心
想:“撕裂成不憂的,原來是這么六個渾人。”念在桃根仙為自己捧
場的份上,便道:“六位武功高強,見識不凡,我都是久仰的。”

桃干仙道:“我們的武功,也沒有什么,六人齊上,比你左盟主高
些,單打獨斗,就差得遠了。”桃花仙道:“但說到見識,可真比你
左掌門高得不少。”左冷禪皺起了眉頭,哼了一聲,道:“是嗎?”
桃花仙道:“半點不錯。當日定閑師太便這么說。”桃葉仙道:“定
閑師太和定靜師太、定逸師太三位老人家在庵中閑話,說起五岳劍派
合并之事。定逸師太說道:‘五岳劍派不并派便罷,倘要并派,須得
請嵩山派左冷禪先生來當掌門。’這一句話,你信不信?”左冷禪心
下暗喜,說道:“那是定逸師太瞧得起在下,我可不敢當。”
桃根仙道:“你別忙歡喜。定靜師太卻道:‘當世英雄好漢之中,嵩
山派左掌門也算得是位人物,倘若由他來當五岳派掌門人,倒也是一
時之選。只不過他私心太重,胸襟太窄,不能容物,如果是他當掌
門,我座下這些女弟子們,苦頭可吃得大了。’”桃干仙接著道:
“定閑師太便說:‘以大公無私而言,倒有六位英雄在此。他們不但
武功高強,而且見識不凡,足可當得五岳派的掌門人。’”

左冷禪冷笑道:“六位英雄?是那六位?”桃花仙道:“那便是我們
六兄弟了。”

此言一出,山上數千人登時轟然大笑。這些人雖然大半不識桃谷六
仙,但瞧他們形貌古怪,神態滑稽,這時更自稱英雄,說什么‘武功
高強,見識不凡’,自是忍不住好笑。

桃枝仙道:“當時定閑師太一提到‘六位英雄’四字,定靜、定逸兩
位師太立即便想到是我們六兄弟,當下一齊鼓掌喝采。那時候定逸師
太說什么來?兄弟,你記得嗎?”桃實仙道:“我當然記得。那時候
定逸師太說道:‘桃谷六仙嘛,比之少林寺方証大師,見識是差一些
了。比之武當派沖虛道長,武功是有所不及了。但在五岳劍派中,倒
也無人能及。兩位師姊,你們以為如何?’定靜師太便道:‘我卻以
為不然。定閑師妹的武功見識,決不在桃谷六仙之下。只可惜時咱們
是女流之輩,又是出家人,要做五岳派掌門,作五岳派數千位英雄好
漢的首領,總是不便。所以啊,咱們還是推舉桃谷六仙為是。’”桃
葉仙道:“定閑師太當下連連點頭,說道:‘五岳劍派如果真要并
派,若不是由他六兄弟出任掌門,勢必難以發揚光大,昌大門戶’”

令狐沖越聽越好笑,情知桃谷六仙是在故意與左冷禪搗亂。左冷禪既
妄造死者的言語,桃谷六仙依樣葫蘆,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左冷禪
倒也無法可施。

嵩山上群雄之中,除了嵩山一派以及為左冷禪所籠絡的人物之外,對
于五岳并派一舉,大都頗具反感。有的高瞻遠矚之士如方証方丈、沖
虛道長等人,深恐左冷禪羽翼一成,便即為禍江湖﹔有的眼見天門道
人慘死,而左冷禪咄咄逼人,深感憎惡﹔更有的料想五岳并派之后,
五岳派聲勢大張,自己這一派不免相形見絀﹔而如令狐沖等恆山派中
人,料得定閑等三位師太是為左冷禪所害,只盼誅他報仇,自然敵意
更盛。眾人耳聽得桃谷六仙胡說八道,卻又說得似模似樣,左冷禪几
乎無法辯駁,大都笑吟吟的頗以為喜,年青的更笑出聲來。

忽然有個粗豪的聲音說道:“桃谷六怪,恆山派定閑師太說這些話,
有誰聽到了?”

桃根仙道:“恆山派的几十名女弟子都是親耳聽到的。鄭姑娘,你說
是不是?”

鄭萼忍住了笑,正色道:“不錯。左掌門,你說我師父贊成五派合
并,那些言語,又有誰聽到了?恆山派的師姊師妹們,左掌門說的
話,有誰聽見咱們師尊說過沒有?”百余名女弟子齊聲答道:“沒聽
見過。”有人大聲道:“多半是左掌管門自己捏造出來的。”更有一
名女弟子道:“和左掌門相比,我師父還是對桃谷六仙推許多些。我
們隨侍三位老人家多年,豈有不知師尊心意之理?”

眾人轟笑聲中,桃枝仙大聲道:“照啊,我們并沒說謊,是不是?后
來定閑師太又道:‘五派合并,掌門人只有一個,他桃谷六仙共有六
人,卻是請誰來當的好?’兄弟,定靜師太卻怎么說啊?”桃花仙
道:“這個……嗯,是了,定靜師太說道:‘五派雖然并而為一,但
泰山、衡山、華山、恆山、嵩山這東南西北中五岳,卻是并不到一塊
的。左冷禪又不是玉皇大帝,難道他還能將五座大山搬在一起嗎?請
桃谷六仙中的五兄弟分駐五山,剩下一個做總掌門也就是了。’”桃
葉仙道:“不錯!定逸師太便說:‘師姊此見甚是。原來桃谷六仙的
父母當年甚有先見,知道日后左冷禪要合并五岳劍派,因此生下他六
個兄弟來,既不是五個,又不是七個,佩服啊佩服!’”

群雄一聽,登時笑聲震天。

左冷禪籌划這一場五岳并派,原擬辦得庄嚴隆重,好教天下英雄齊生
敬畏之心,不料斜刺里鑽了這六個憊懶家伙出來,插科打諢,將一個
盛大的典禮搞得好似一場兒戲,心下之惱怒實非言語所能形容,只是
他乃嵩山之主,可不能隨便發作,只得強忍氣惱,暗暗打定了主意:
“一待大事告成,若不殺了這六個無賴,我可真不姓左了。”

桃實仙突然放聲大哭,叫道:“不行,不行!我六兄弟自出娘胎,從
來寸步不離,這一做五岳派掌門,從此要分駐五岳,那可不干,萬萬
的不干。”他哭得情意真切,恰似五岳派掌門名位已定,他六兄弟面
臨生離死別之境了。

桃干仙道:“六弟不須煩惱,咱們六人是不能分開的,兄弟固然舍不
得,做哥哥的也是舍不得。但既然眾望所歸,這五岳派掌門又非我們
六兄弟來做不可,我們只好反對五岳派合而為一了。”桃根仙等五人
齊聲道:“對,對,五岳劍派一如現狀,并他作甚?”

桃實仙破涕為笑,說道:“就算真的要并,也得五岳派中將來有了一
位大英雄大豪杰,比我六兄弟見識更高,武功更強,也如我六兄弟那
樣的眾望所歸。有這樣的人來做掌門,那時再并不遲。”

左冷禪眼見再與這六個家伙糾纏下去,只有越鬧越糟,須以快刀斬亂
麻手法,截斷他們的話頭,當下朗聲說道:“恆山派的掌門,到底是
你們六位大英雄呢,還是另有其人?恆山派的事,你們六位大英雄作
得了主呢,還是作不了主?”

桃枝仙道:“我們六位大英雄要當恆山派掌門,本來也無不可。但想
到嵩山派掌門是你左老弟,我們六人一當恆山掌門,便得和你姓左的
相提并論,未免有點,嘿嘿,這個……那個……”桃花仙道:“和他
相提并論,我們六位大英雄當然是大失身份,因此上這恆山派掌門人
之位,只好請令狐沖來勉為其難了。”

左冷禪只氣得七竅生煙,冷冷的道:“令狐掌門,你執掌恆山派門
戶,于貴派門下卻不好生約束,任由他們在天下英雄之前胡說八道,
出丑露乖。”令狐沖微笑道:“這六位桃兄說話天真爛漫,心直口
快,卻不是瞎造謠言之人。他們轉述本派先掌門定閑師太的遺言,當
比派外之人的胡說八道靠得住些。”

左冷禪哼了一聲,道:“五岳劍派今日并派,貴派想必是要獨持異議
了?”令狐沖搖頭道:“恆山派卻也不是獨持異議。華山派掌門岳先
生,是在下啟蒙傳藝的恩師,在下今日雖然另歸別派,卻不敢忘了昔
日恩師的教誨。”左冷禪道:“這么說來,你仍聽從華山岳先生的
話?”令狐沖道:“不錯,我恆山派與華山派并肩攜手,協力同心
。”

左冷禪轉頭瞧向華山派人眾,說道:“岳先生,令狐掌門不忘你舊日
對他的恩義,可喜可賀。閣下于五派合并之舉,贊成也罷,反對也
罷,令狐掌門都唯你馬首是瞻。但不知閣下尊意若何?”

岳不群道:“承左盟主詢及,在下雖于此事曾細加考慮,但要作出一
個極為妥善周詳的抉擇,卻亦不易。”

一時峰上群雄的數千對目光都向他望去,許多人均想:“衡山派勢力
孤弱,泰山派內哄分裂,均不足與嵩山派相抗。此刻華山、恆山兩派
聯手,再加上衡山派,當可與嵩山派一較短長了。”

只聽岳不群說道:“我華山創派二百余年,中間曾有氣宗、劍宗之
爭。眾位武林前輩都知道的。在下念及當日兩宗自相殘殺的慘狀,至
今兀自不寒而栗……”

令狐沖尋思:“師父曾說,華山氣劍二宗之爭,是本派門戶之羞,實
不足為外人道,為什么他此刻卻當著天下英雄公然談論?”又聽得岳
不群語聲尖銳,聲傳數里,每說一句話,遠處均有回音,心想:“師
父修習‘紫霞神功’,又到了更高的境界,說話聲音,內力的運用,
都跟從前不同了。”

岳不群續道:“因此在下深覺武林中的宗派門戶,分不如合。千百年
來,江湖上仇殺斗毆,不知有多少武林同道死于非命,推原溯因,泰
半是因門戶之見而起。在下常想,倘若武林之中并無門戶宗派之別,
天下一家,人人皆如同胞手足,那么種種流血慘劇,十成中至少可以
減去九成。英雄豪杰不致盛年喪命,世上也少了許許多多無依無靠的
孤兒寡婦。”

他這番話中充滿了悲天憫人之情,極大多數人都是不禁點頭。有人低
聲說道:“華山岳不群人稱‘君子劍’,果然名不虛傳,深具仁者之
心。”

方証大師合什而道:“善哉,善哉!岳居士這番言語,宅心仁善。武
林中人只要都如岳居士這般想法,天下的腥風血雨,刀兵紛爭,便都
泯于無形了。”

岳不群道:“大師過獎了。在下的一些淺見,少林寺歷代高僧大德,
自然早已想到過。以少林寺在武林中的聲望地位,登高一呼,各家各
派中的高明卓識之士,聞風響應,千百年來必能有所建樹。固然各家
各流武朮源流不同,修習之法大異,要武學之士不分門戶派別,那是
談何容易?但‘君子和而不同’,武功盡可不同,卻大可和和氣氣。
可是直到今日,江湖上仍是派別眾多,或明爭,或暗斗,無數心血性
命,都耗費于無謂的意氣之爭。既然歷來高明之士,都知門戶派別的
紛歧大有禍害,為什么不能痛下決心,予以消除?在下大惑不解,于
此事苦思多年,直至前几日,才恍然大悟,明白了其中的關竅所在。
此事關系到武林全體同道的生死禍福,在下不敢自秘,謹提出請各位
指教。”

群雄紛紛道:“請說,請說。”“岳先生的見地,定然是很高明的
。”“不知到底是什么原因?”“要清除門戶派別之見,那可是難于
登天了!”

岳不群待人聲一靜,說道:“在下潛心思索,發覺其中道理,原來在
于一個‘急’字與‘漸’字的差別。歷來武林中的有心人,盼望消除
門戶派別,往往操之過急,要一舉而將天下所有宗派門戶之間的界
限,盡數消除。殊不知積重難返,武林中的宗派,大者數十,小者過
千,每個門戶都是有數十年乃至千百年的傳承,要一舉而消除之,確
是難于登天。”

左冷禪道:“以岳先生的高見,要消除宗派門戶之別,那是絕不可能
了?如此說來,豈不令人失望?”

岳不群搖頭道:“雖然艱難萬分,卻也非絕無可能。在下適才言道,
其間差別,在于緩急之不同。掌言道得好,欲速則不達。只須方針一
變,天下同道協力以赴,期之以五十年、一百年,決無不成之理。”

左冷禪嘆道:“五十年、一百年,這里的英雄好漢,十之八九是尸骨
已寒了。”

岳不群道:“吾輩只須盡力,事功是否成于我手,卻不必計較。所謂
前人種樹后人涼,咱們只是種樹,讓后人得享清涼之福,豈非美事?
再說,五十年、一百年,乃是期于大成,若說小有成就,則十年八年
之間,也已頗有足觀。”

左冷禪道:“十年八年便有小成,那倒很好。卻不知如何共策進行
?”

岳不群微微一笑,說道:“左盟主眼前所行,便是大有福于江湖同道
的美事。咱們要一舉而泯滅門戶宗派之見,那是無法辦到的。但各家
各派如擇地域相近,武功相似,又或相互交好,先行盡量合并,則十
年八年之內,門戶宗派便可減少一大半。咱們五岳劍派合成五岳派,
就可為各家各派樹一范例,成為武林中千古艷稱的盛舉。”

他此言一出,眾人都叫了起來:“原來華山派贊成五派合并。”

令狐沖更是大吃一驚,心道:“料不到師父竟然贊成并派。我說過恆
山派唯華山派馬首是瞻,師父說贊成并派,我可不能食言。”心中焦
急,舉目向方証大師與沖虛道人望去,只見二人都搖了搖頭,神色頗
為沮喪。
左冷禪一直擔心岳不群會力持異議,此人能言善辯,江湖上聲名又
好,不能對他硬來,萬料不到他竟會支持并派,當真大喜過望見,說
道:“嵩山派贊成五派合并,老實說,本來只是念到眾志成城的道
理,只覺合則力強,分則力弱。但今日聽了后先生一番大道理,令在
下茅塞頓開,方知原來五派合并,于武林前途有這等重大關系,卻不
單單是于我五派有利之事了。”

岳不群道:“我五派合并之后,如欲張大己力,以與各家門派爭雄斗
勝,那么只有在武林中徒增風波,于我五岳派固然未必有什么好處,
于江湖同道更是禍多于福。因此并派的宗旨,必須著眼于‘息爭解
紛’四字之上。在下推測同道友好的心情,以為我五派合并之后,于
別派或有不利,此點諸位大可放心。”

群雄聽了他這几句話,有的似乎松了口氣,有的卻是將信將疑。

左冷禪道:“如此說來,華山派是贊成并派的?”

岳不群道:“正是。”他頓了頓,眼望令狐沖,說道:“恆山派令狐
掌門,以前曾在華山門下,在下與他曾有二十年師徒之情。他出了華
山門牆之后,承他不棄,仍念念不忘昔日在下對他的情誼,盼望與在
下終于同居一派。在下今日已答應于他,要同歸一派,亦不是難事
。”說到這里,臉上露出笑容。

令狐沖胸口一震,登時醒悟:“他答應我重入他門下,原來并非回歸
華山,而是五派合并之后,我和師父、師娘又在一派之中,那也好得
很啊。”又想:“聽師父適才言道:五派合并,宗旨當在‘息爭解
紛’四字,如果真是如此,五派合并倒是好事而非壞事了。看來前途
之吉凶,在于五岳派是照我師父的宗旨去做呢,還是照左冷禪的宗旨
去做。如果我華山、恆山兩派協力同心,再加上衡山派,以及泰山派
的一些道友,我們三派半對抗嵩山派和泰山派的半數,未始不能占到
贏面”

令狐沖心下思潮起伏,聽得左冷禪道:“恭賀岳先生與令狐掌門,自
今日起,賢師徒重歸同一門派,那真是天大的喜事。”群雄中便數百
人跟著鼓掌叫好。

突然間桃枝仙大聲說道:“這件事不妥,不妥,大大的不妥。”桃干
仙道:“為什么不妥?”桃枝仙道:“這恆山派的掌門,本來是我六
兄弟做的,是不是?”桃干仙等五人齊聲應道:“是!”桃枝仙道:
“后來我們客氣,因此讓給了令狐沖來做,是不是?讓給令狐沖做,
有一個條款,便是要他為定閑、定靜、定逸三位師太報仇,是不是
?”他問一句,桃干仙等五人都答道:“是!”

桃枝仙道:“可是殺害定閑師太她們三位的,卻在五岳劍派之中,依
我看來,多半是個若非姓左、便是姓右之人,又或是不左不右、姓中
之人,如果令狐沖加入了五岳派,和這個姓左姓右又或姓中之人,變
成了同門師兄弟,如何還可動刀動槍,為定閑師太報仇?”桃谷五仙
齊聲道:“半點也不錯。”

左冷禪心下大怒,尋思:“你這六個家伙如此當眾辱我,再留你們多
活几個時辰,只怕更將有不少胡言亂語說了出來。”

只聽桃根仙又道:“如果令狐沖不替定閑師太報仇,便做不得恆山派
掌門,是不是?如果他不是恆山派掌門,便拿不得恆山派的主意,是
不是?如果他拿不得恆山派的主意,那么恆山派是否加入五岳派,便
不能由令狐沖來說話了,是不是?”他問一句,桃谷五仙又齊齊答一
句:“是!”

桃干仙道::“一派不能沒有掌門,令狐沖既然做不得恆山派掌門,
便須另推高明,是不是?恆山派中有那六位英雄武功高強,識見不
凡,當年定閑師太固然早有定評,連五岳劍派左盟主剛才也說:‘六
位武功高強,見識不凡,我都是久仰的’,是不是?”

桃干仙這么問,他五兄弟便都答一聲:“是!”問的人聲音越來越
響,答的人也是越答越起勁。與會的群雄一來確是覺得好笑,二來見
到有人與嵩山派搗蛋,多少有些幸災樂禍的心情,頗有人跟著起哄,
數十人隨著桃谷五仙齊聲叫道:“是!”

當岳不群贊成五派合并之后,令狐沖心中便即大感混亂,這時聽桃谷
六仙胡說八道的搗亂,內心深處頗覺喜歡,似乎這六兄弟正在設法替
自己解圍脫困,但再聽一會,突然奇怪:“桃谷六仙說話素來纏夾,
前言不對后語,可是來到嵩山之后,每一句竟都含有深意。剛才這些
言語似乎是強辭奪理,可是事先早有伏筆,教人難以辯駁,和他們平
素亂扯一頓的情形大不相同。難道暗中另有高人在指點嗎?”

只聽得桃花仙道:“恆山派中這六位武功卓絕、識見不凡的大英雄是
誰,各位不是蠢人,想來也必知道,是不是?”百余人笑著齊聲應
道:“是!”桃花仙道:“天下是非自有公論,公道自在人心。請問
各位,這六位大英雄是誰?”二百余人在大笑聲中說道:“自然是你
們桃谷六仙了。”

桃根仙道:“照啊,如此說來,恆山派掌門的位子,我們六兄弟只好
當仁不讓,勉為其難,德高望見重,眾望所歸,水到渠成,水落石
出,高山滾鼓,門戶大開……”

他越說越是不知所云,群雄無不捧腹大笑。

嵩山派中不少人大聲吆喝起來:“你六個家伙在這晨搗什么亂?快跟
我滾下山去。”

桃枝仙道:“奇哉怪也!你們嵩山派千方大計的要搞五派合并,我恆
山派的六位大英雄賞光來到嵩山,你們居然要趕我們下去。我們六位
大英雄一走,恆山派其余的小英雄、女英雄們,自然跟著也都下了嵩
山,你們這五派合并,便稀哩呼嚕,搞不成了。好!恆山派的朋友們
,咱們都下山去,讓他們搞四派合并。左冷禪愛做四岳派掌門,便由
他做去。咱們恆山派可不湊這個熱鬧。”

儀和、儀清等女弟子對左冷禪恨之入骨,聽桃枝仙這么一說,立時齊
聲答應,紛紛呼叫:“咱們走吧!”

左冷禪一聽,登時發急,心想:“恆山派一走,五岳派變了四岳派。
自古以來,天下便是五岳,決無缺一而成四岳之理。就算四派合并,
我當了四岳派的掌門,說起來也無光采。非但沒有威風,反而成為武
林中的笑柄了。”當即說道:“恆山派的眾位朋友,有話慢慢商量,
何必急在一時?”

桃根仙道:“是你的狐群狗黨、蝦兵蟹將大聲吆喝,要趕我們下去,
可不是我們自己要走。”

左冷禪哼了一聲,向令狐沖道:“令狐掌門,咱們學武之人,說話一
諾千金,你說過要以岳先生的意旨為依歸,那可不能說過了不算。”

令狐沖舉目向岳不群望見去,見他滿臉殷切之狀,不住向自己點頭﹔
令狐沖轉頭又望見方証大師和沖虛道長,卻見他二人連連搖頭,正沒
做道理處,忽聽得岳不群道:“沖兒,我和你向來情若父子,你師娘
更是待你不薄,難道你就不想和我們言歸于好,就同從前那樣嗎?”

令狐沖聽了這句話,霎時之間熱盈眶,更不思索,朗聲說道:“師父
、師娘,孩兒所盼望的便是如此。你們贊同五派合并,孩兒不敢違
命。”他頓了頓,又道:“可是,三位師太的血海深仇……”

岳不群朗聲道:“恆山派定閑、定靜、定逸三位師太不幸遭人暗算,
武林同道,無不痛惜。今后咱們五派合并,恆山派的事,也便是我岳
某人的事。眼前首要急務,莫過于查明真凶,然后以咱們五派之力,
再請此間所有武林同道協助,那凶手便是金剛不壞之身,咱們也把他
砍成了肉泥。沖兒,你不用過慮,這凶手就算是我五岳派中的頂尖兒
人物,咱們也決計放他不過。”這番話大義凜然,說得又是斬釘截
鐵,絕無回旋余地。

恆山派眾女弟子登時喝采。儀和高聲叫道:“岳先生之言不錯。尊駕
若能主持大局,替我們三位師尊報得血海深仇,恆山上下,盡皆深感
大德。”

岳不群道:“這事著落在我身上,三年之內,岳某人若不能為三位師
太報仇,武林同道便可說我是無恥之徒,卑鄙小人。”

他此言一出,恆山派女弟子更是大聲歡呼,別派人眾也不禁鼓掌喝
采。

令狐沖尋思:“我雖決心為三位師太報仇,但要限定時日,卻是不
能。大家疑心左冷禪是凶手,但如何能夠証明?就算將他制住逼問,
他也決不承認。師父何以能說得這般肯定?是了,他老人家定然已確
知凶手是誰,又拿到了確切証據,則三年之內自能對付他。”他先前
隨同岳不群贊成并派,還怕恆山派的弟子們不愿,此刻見她們大聲歡
呼,無人反對,心中為之一寬,朗聲道:“如此極好。我師父岳先生
已然說過,只要查明戕害三位師太的真凶是誰,就算他是五岳派中的
頂尖兒人物,也決計放他不過。左掌門,你贊同這句話嗎?”

左冷禪冷冷的道:“這句話很對啊。我為什么不贊成?”

令狐沖道:“今日天下眾英雄在此,大伙兒都聽見了,只要查到害死
三位師太的主凶是誰,是他親自下手也好,是指使門下弟子所干的也
好,不論他是什么尊長前輩,人人得而誅之。”群雄之中,倒有一半
人轟聲附和。

左冷禪待人聲稍靜,說道:“五岳劍派之中,東岳泰山,南岳衡山,
西岳華山,北岳恆山,中岳嵩山,五派一致同意并派。那么自今而
后,這五岳劍派的五個名字,便不再在武林出現了。我五派的門人弟
子,都成為新的五岳派門下。”

他左手一揮,只聽得山左山右鞭炮聲大作,跟著砰拍、砰拍之巨響不
絕,許多大炮仗升入天空,慶祝‘五岳派’正式開山立派。群雄你瞧
瞧我,我瞧瞧你,臉上都露出笑容,均想:“左冷禪預備得如此周
到,五岳劍派合派之舉,自是勢在必行。倘時今日合派不成,這嵩山
絕頂,只怕腥風血雨,非有一場大□殺不可。”峰上硝煙彌漫,紙屑
紛飛,鞭炮聲越來越響,誰都無法說話,直過了良久良久,鞭炮聲方
歇。

便有若干江湖豪士紛紛向左冷禪道賀,看來這些或是嵩山派事先邀來
助拳的

,或是眼見五岳合派已成,左冷禪聲勢大張,當即搶先向他奉承討好
的。左冷禪口中不住謙遜,冷冰冰的臉上居然也露出一二絲笑容。

忽聽得桃根仙說道:“既然五岳劍派并成了一個五岳派,我桃谷六仙
也就順其自然,這叫做識時務者為俊杰。”

左冷禪心道:“你這六怪來到峰上之后,只這句話才像人話。”

桃干仙道:“不論那一個門派,都有個掌門人。這五岳派的掌門人,
由誰來當好?如果大伙一致推舉桃谷門仙,我們也只好當仁不讓了。
”桃枝仙道:“適才岳先生言道:五派合并,乃是為了武林的公益,
不是為謀私利。既是如此,雖然當這五岳派掌門責任重大,事務繁多
,我六兄弟也只好勉為其難了。”桃葉仙長長嘆了一口氣,說道:”
大伙兒都這么熱心,我六兄弟焉可袖手旁觀,不為江湖上同道出一番
力氣?”他六人你吹我唱,便似眾人已公舉他六兄弟作了五岳派掌門
人一般。

嵩山派中一名身材高大的老者大聲說道:“是誰推舉你們作五岳派掌
門人了?這般瘋瘋癲癲的胡說,太不成話了!”這是左冷禪的師弟
‘托塔手’丁勉。嵩山派中登時許多人都鼓噪起來,有一人說:“今
日若不是五派合并的大喜日子,將你們六個瘋子的十二條腿都砍了下
來。”丁勉強又道:“令狐掌門,這六個瘋子盡是在這里胡鬧,你也
不管管。”
桃花仙大聲道:“你叫令狐沖作‘令狐掌門’,你舉他為五岳派掌門
人嗎?適才左冷禪說過,恆山派啦,華山派啦,這些名字在武林中從
此不再留存,你既叫他作令狐掌門,心中自然認他是五岳派掌門人了
。”

桃實仙道:“要令狐沖做五岳派掌門,雖然比我六兄弟差著一籌,但
不得已而求其次,也可將就將就。”桃根仙提高嗓子,叫道:“嵩山
派提名令狐沖為五岳派掌門人,大伙兒以為如何?”只聽得百余名女
子嬌聲叫好,那自然都是恆山派的女弟子了。

丁勉只因順口叫了聲‘令狐掌門’,給桃谷六仙抓住了話柄,不由得
尷尬萬分,滿臉通紅,不知如何是好,只是說:“不,不!我……我
不是……不是這個意思,我沒提名令狐沖做五岳派掌門……”

桃干仙道:“你說不是要令狐沖做五岳派掌門,那么定然認為,非由
桃谷六仙出馬不可了。閣下既如此抬愛,我六兄弟卻之不恭,居之有
愧。”桃枝仙道:“這樣吧,咱們不妨先做上一年半載,待得大局已
定、再行退位讓賢,亦自不妨。”桃谷五仙道:“對,對,這也不失
為折衷之策。”

左冷禪冷冷的道:“六位說話真多,在這嵩山絕頂放言高論,將天下
英雄視若無物,讓別人也來說几句話行不行?”

桃花仙道:“行,行,為什么不行?有話請說,有屁請放。”他說了
這‘有屁請放’四字,一時之間,封禪台下一片寂靜,誰也沒有出
聲,免得一開口就變成放屁。

過了好一會,左冷禪才道:“眾位英雄,請各抒高見。這六個瘋子胡
說八道,大家不必理會,免得掃了清興。”

桃谷六仙六鼻齊吸,嗤嗤有聲,說道:“放屁甚多,不算太臭。”

嵩山派中站出一名瘦削的老者,朗聲說道:“五岳劍派同氣連枝,聯
手結盟,近年來均由左掌門為盟主。左掌門統率五派已久,威望素著
,今日五派合并,自然由左盟主為我五岳派掌門人,若是換作旁人,
有誰能服?”當年曾參與衡山劉下風金盆洗手手之會的,都認得這人
名叫陸柏。他和丁勉、費彬三人曾殘殺劉正風的滿門,甚是心狠手辣


桃花仙道:“不對,不對!五派合并,乃是推陳出新的盛舉,這個掌
門人嘛,也得破舊立新,除舊更新,,換一個新人。”桃實仙道:
“正是。倘若仍由左冷禪當掌門,那是換湯不換藥,沒半分新氣象,
然則五派又何必合并?”桃枝仙道:“這五岳派的掌門人,誰都可以
做,就是左冷禪不能做。”桃干仙道:“以我高見,不如大家輪流來
做。一個人做一天,今天你做,明天我做,個個有份,決不落空。那
叫做公平交易,老少無欺,貨真價實,皆大歡喜。”桃根仙鼓掌道:
“這法子妙極,那應當由年紀最小的小姑娘輪起。我推恆山派的秦絹
秦家小妹妹,做五岳派今天的掌門人。”

恆山派一眾女弟子情知桃谷六仙如此說法,旨在和左冷禪搗蛋,都是
是大聲叫好。

千余名事不關己、只盼越亂越好之輩,便也隨著起哄。一時嵩山絕頂
又是亂成一團。
其實左冷禪若不以精妙絕倫的劍法斬斷玉璣幾的雙手一足,這個做了
泰山派掌門還不到一個時辰的道人,當時便被撕破成四截了。封禪台
旁的一流高手自然都看出來,心下不免稱贊左冷禪劍法精妙,應變神
速。但桃谷六仙如此振振有詞的說來,旁人卻也難以辯駁。知道左冷
禪吃了冤枉的,肚里暗自好笑﹔沒看出其中原由的,均覺左冷禪此舉
若非過于魯莽,便是十分的凶狠毒辣,臉上均有不滿之色。

令狐沖與桃谷六仙相處日久,深知他們為人,尋思:“今日桃谷六仙
所說的話,句句擊中左冷禪的要害。他六兄弟的腦筋怎能如此清楚?
多半暗中另行有人指點。”當下慢慢走近桃谷六仙身旁,想察看看到
底是那位高人隱身其側,但見桃谷六仙聚在一起,身邊并無旁人,五
兄弟正在手忙腳亂的替桃花仙肩頭止血。令狐沖轉過頭來,向西首瞧
去,耳中忽然傳來細若蚊鳴的聲音:“沖哥,你是在找我嗎?”

令狐沖又驚又喜,聲音雖細,但清清楚楚,正是盈盈的聲音。他微微
側頭,向聲音來處瞧去,只見一名身材臃腫的虯髯大漢倚在一塊大石
之旁,懶洋洋的伸手在頭上搔痒。在這嵩山絕頂之上,如這般的虯髯
大漢少說也有一二百人,誰都沒加注意,令狐沖略一凝神,突然從那
大漢的眼光之中,看到了一絲又狡獪又嫵媚的笑意。他大喜之下,向
她走去。

盈盈傳音說道:“別過來,不可拆穿了西洋鏡。”這聲音如一縷細
絲,遠遠傳來,鑽入他耳中。令狐沖當即停步,心想:“我倒不知你
有這樣的傳音功夫,定然又是你父親的一項秘傳了。”立時明白:
“桃谷六仙所說的那些話,原來都是你教他們的,難怪這六個粗胚,
居然講出了什么不仁不義、不智不勇的話來?”心下喜悅,忍不住要
發泄,大聲道:“桃谷七仙的話,當真有理。我本來只道桃谷只有六
仙,那知道還有一位又聰明、又美麗的七仙女桃萼仙!”

群雄聽得令狐沖突然開口,說的言語卻如此不倫不類,盡皆愕然。

盈盈傳音道:“這當口事關重大,你是恆山派掌門,可別胡說八道。
左冷禪此刻狼狽萬分,正是你當五岳派掌門的好機會。”

令狐沖心中一凜,暗道:“盈盈喬裝改扮來到嵩山,原來要助我當五
岳派掌門。她是日月教教主之女,是此間正教門下的死敵,倘若給人
發覺了,那可危險之極。她干冒奇險,一心助我在武林中得享大名,
對我如此深情,我……我……我真不知如何報答?”

只聽得桃根仙道:“方証大師這樣的前輩高人,你們不愿讓他做掌門
人。玉璣幾斷手斷腳,左冷禪不仁不義,自然都不能做掌門了。我們
便推舉一位劍朮當世第一的少年英雄,來做五岳派掌門人。有那一個
不服的,不妨來領教領教他的劍法。”他說到這里,左掌攤開,向令
狐沖一擺。

桃干仙道:“這位令狐少俠,原是恆山派的掌門,與華山派岳先生淵
源極深,跟衡山派莫大先生又是好友。五岳劍派之中,已有三派是一
定擁戴他的了。”桃枝仙道:“泰山門下的群道并非都是胡涂虫,自
然也是擁戴他的多,反對他的少。”桃葉仙道:“五岳派中人人使
劍,誰的劍法最高,誰就理所當然、不可不戒的做掌門人。”他說了
‘理所當然’四字,順口便如上‘不可不戒’,也不理會通與不通。
桃花仙按住肩頭傷口,說道:“左冷禪,你倘若不服,不妨便和令狐
少俠比比劍。誰贏了,誰做五岳派掌門。這叫做比劍奪帥!”

此次來到嵩山的群雄,除了五岳劍派門下以及方証大師、沖虛道人這
等有心之人外,大都是存著瞧熱鬧之心。此刻各人均知五派合并,已
成定局,爭奪之鵠的,當在掌門人一席。這些江湖上好漢最怕的是長
篇大論的爭執,適才桃谷六仙跟左冷禪瞎纏,只因說得有趣,倒不氣
悶,但若個個似岳不群那么滿口仁義道德,說到太陽落山,還是沒了
沒完,那可悶死人了,是以眾人一聽到桃花仙說出‘比劍奪帥’四
字,登時轟天價叫起好來。群豪上得山來,見到天門道人自戕斃敵,
左冷禪劍斷三肢,這兩幕看得人驚心動魄,可說此行已然不虛,但如
五岳派中眾高手為爭奪掌門人而大戰一場,好戲紛呈,那可更加過癮
了。因此群雄鼓掌喝采,甚是真誠熱烈。

令狐沖心想:“我答應方証大師和沖虛道長,力阻左冷禪為五岳派掌
門,以免他為禍武林。只要師父做了掌門,他老人家大公無私,自然
人人心悅誠服。除了他老人家之外,五岳劍派中,又有誰配當此重
任?”朗聲道:“眼前有一位最適宜的前輩,怎么地大家忘了?五岳
派若不由君幾劍岳先生來當掌門人,那里還找得出第二位來?岳先生
武功既高,識見更是卓超。他老人家為人仁義,眾所周知,否則怎么
地會得了‘君幾劍’三字的外號?我恆山派推舉岳先生為五岳派掌
門。”他說了這番話,華山派的群弟幾登時大聲鼓掌喝采。

嵩山派中有人說道:“岳先生雖然不錯,比之左掌門卻總是遜著一
籌。”有人道:“左掌門是五岳劍派盟主,已當了這么多年,由他老
人家出任五岳派掌門,那是順理成章之事。又何必另推旁人?”又有
人道:“以我之見,五岳派掌門當然由左掌門來當,另外可設四位副
手,由岳先生、莫大先生、令狐少俠、玉……玉……玉……那個玉磬
幾或是玉音幾道長分別擔任,那就妥當得很了。”

桃枝仙叫道:“玉璣幾還沒死呢,他斷了兩只手一只腳,你們就不要
他了?”

桃葉仙道:“比劍奪帥,比劍奪帥!誰的武功高,誰就做掌門!”

千余名江湖漢幾跟著叫嚷:“對!對!比劍奪師,比劍奪帥!”

令狐沖心想:“今日的局面,必須先將左冷禪打倒,斷了嵩山派眾人
的指望,否則我師父永遠做不了五岳派掌門。”當下仗劍而出,叫
道:“左先生,天下英雄在此,眾口一辭,要咱們比劍奪帥,在下和
你二人拋磚引玉,先來過過招如何?”暗自思忖:“左冷禪的陰寒掌
力十分厲害,我拳腳上功夫可跟他天差地遠,但劍法決計不會輸他。
我贏了左冷禪之后,再讓給師父,誰也沒有話說。就算莫大先生要
爭,他也未必勝得了師父。泰山派的兩大高手一死一傷,不會有會么
好手勝下了。就算我劍法也不是左冷氣禪的對手,但也得在千余招之
后方才落敗,大耗他內力之后,師父再下場跟他斗,那便頗有勝望
。”他長劍虛劈兩劍,說道:“左先生,咱們五岳劍派門下,人人都
使劍,在劍上分勝敗便了。”他這么說,那是先行封住在了左冷禪的
口,免得他提也要比拳腳、比掌法。群雄紛紛喝采:“令狐少俠快人
快事,就在劍上比勝敗。”“勝者為掌門,收者聽奉號令,公平交
易,最妙不過。”“左先生,下場去比劍啊。有什么顧忌,怕輸么
?”“說了這半天話,有什么屁用?早就該動手打啦。”一時嵩山絕
頂之上,群雄叫嚷聲越來越響,人數一多,人人跟著起哄,縱然平素
極為老成持重之輩,也忍不住大叫大吵。這些人只是左冷禪邀來的賓
客,五岳派由誰出任掌門,如何決定掌門席位,本來跟他們毫不相
干,他們原也無由置喙,但比武奪帥,大有熱鬧可瞧,大家都盼能多
看幾場好戲。這股聲勢一成,竟然喧賓奪主,變得若不比武,這掌門
人便無法決定了。

令狐沖見眾人附和己見,心下大喜,叫道:“左先生,你如不愿和在
下比劍,那么當眾宣布決不當這五岳派的掌門人,那也不妨。”

群雄紛紛叫嚷:“比劍,比劍!不比的不是英雄,乃是狗熊!”

嵩山派中不少人均知令狐沖劍法精妙,左冷禪未必有勝他的把握,但
要說左冷禪不能跟他比劍,卻也舉不出什么正大光明的理由,一時都
皺起了眉頭,默不作聲。

喧嘩聲中,一個清亮的聲音拔眾而起:“各位英雄眾口一辭,都愿五
岳派掌門人一席,以比劍決定,我們自也不能拂逆了眾位的美意。”
說話之人正是岳不群。

群雄叫道:“岳先生言之不差,比劍奪帥,比劍奪帥。”

岳不群道:“比劍奪帥,原也是一法,只不過我五岳派合而為一,本
意是減少門戶紛爭,以求武林中同道和睦友愛,因此比武只可點到為
止,一分勝敗便須住手,切不可傷殘性命。否則可大違我五派合并的
本意了。”

眾人聽他說得頭頭是道,都靜了下來。有一大漢說道:“點到為止固
然好,但刀劍不生眼睛,真有死傷,那也是自己晦氣,怪得誰來?”
又有一人道:“倘若怕死怕傷,不如躲在家里抱娃娃,又何必來奪這
五岳派的掌門?”群雄都轟笑起來。岳不群道:“話雖如此,總是以
不傷和氣為妙。在下有幾點淺見,說出來請各位參詳參詳。”

有人叫道:“快動手打,又說些什么了?”另有人道:“別瞎搗亂,
且聽岳先生說什么話。”先前那人道:“誰搗亂了?你回家問你大妹
幾去!”那邊跟著也對罵了起來。

岳不群道:“那一個有資格參與比武奪帥,可得有個規定……”他內
力充沛,一出聲說話,便將污言對罵之人的聲音壓了下來,只聽他繼
續道:“比武奪帥,這帥是五岳派之帥,因此若不是五岳派門下,不
論他有通天本領,可也不能見獵心喜,一時手痒,下場地角逐。否則
的話,爭的是‘武功天下第一’的名號,卻不是為決定五岳派掌門
了。”

群雄都道:“對!不是五岳派門下,自然不能下場比武。”也有人
道:“大伙兒亂打一起,爭那‘武功天下第一’的名號,可也不錯
啊。”這人顯是胡鬧,旁人也沒加理會。

岳不群道:“至于如何比武,方不致傷殘人命,不傷同門和氣,請左
先生一抒宏論。”

左冷禪冷冷的道:“既然動上了手,定要不可傷殘人命,不得傷了同
門和氣,那可為難得緊。不知岳先生有何高見?”

岳不群道:“在下以為,最好是請方証大師、沖虛道長、丐幫解幫主
、青城派余觀主等幾位德高望重的武林前輩出作公証。誰勝誰敗,由
他們幾位評定,免得比武之人纏斗不休。咱們只分高下,不決生死
。”

方証道:“善哉,善哉!‘只分高下,不決生死’這八個字,便消彌
了無數血光之災,左先生意下如何?”

左冷禪道:“這是大師對敝派慈悲眷顧,自當遵從。原來的五岳劍派
五派,每一派若都是掌門人出手,他本派中人決不會有人向他挑戰
。”只聽得嵩山派中數百人大聲附和,旁人也就沒有異議。

桃枝仙忽道:“泰山派的掌門人是玉璣幾,難道由他這個斷手斷足的
年鼻幾來比武奪帥么?”桃葉仙道:“他斷手斷足,為什么便不能參
與比武?他還勝下一只獨腳,大可起飛腳踢人。”群雄聽了,無不大
笑。
泰山派的玉音幾怒道:“你這六個怪物,害得我玉璣幾師兄成了殘
廢,還在這里出言譏笑,終須叫你們一個個也都斷手斷足。有種的,
便來跟你道爺單打獨斗,比試一場。”說著挺劍而出,站在當場。這
玉音幾身形高瘦,氣宇軒昂,這么出來一站,風度儼然,道袍隨風飄
動,更顯得神采飛揚。群雄見了,不少人大聲喝采。

桃根仙道:“泰山派中,由你出來比武奪帥嗎?”桃葉仙道:“是你
同門公舉的呢,還是你自告奮勇?”玉音幾道:“跟你又有什么相
干?”桃葉仙道:“當然相干。不但相干,而且大大的相干,非常相
干之至。如果是泰山派公舉你出來比武奪帥,那么你落敗之后,泰山
派中第二人便不能再來比武。”玉音幾道:“第二人不能出來比武,
那便如何?”

忽然泰山派中有人說道:“玉音幾師弟并非我們公舉,如果他敗了,
泰山派另有好手,自然可再出手。”正是玉磬幾。桃花仙道:“哈
哈,另有好手,只怕便是閣下了?”玉磬幾道:“不錯,說不定便是
你道爺。”桃實仙叫道:“大家請看,泰山派中又起內哄,天門道人
死了,玉璣道人傷了,這玉磬、玉音二人,又爭著做泰山派的新掌
門。”

玉音幾道:“胡說八道!”玉磬幾卻冷笑著數聲,并不說話。桃花仙
道:“泰山派中,到底是那一個出來比武?”玉磬幾和玉音幾齊聲
道:“是我!”桃根仙道:“好,你們哥兒倆自己先打一架,且看是
誰強些。嘴上說不清,打架定輸贏。”

玉磬幾越眾而出,揮手道:“師弟,你且退下,可別惹得旁人笑話
。”玉音幾道:“為什么會惹得旁人笑話?玉璣師兄身受重傷,我要
替他報仇雪恨。”玉磬幾道:“你是要報仇呢,還是比武奪帥?”玉
音幾道:“憑咱們這點兒微末道行,還配當五岳派掌門嗎?那不是痴
心妄想?我泰山派眾人,早就一致主張,請嵩山左盟主為五岳派掌
門,我哥兒倆又何必出來獻丑?”玉磬幾道:“既然如此,你且退下
,泰山派眼前以我居長。”玉音幾冷笑道:“哼,你雖居長,可是平
素所作所為,服得了人嗎?上下人眾,都聽你話么?”

玉磬幾勃然變色,厲聲道:“你說這話,是何用意?你不理長幼之
序,欺師滅祖,本派門規第一條怎么說?”玉音幾道:“哈哈,你可
別忘了,咱們此刻都已是五岳派門下,大伙兒同年同月同時一齊入五
岳派,有什么長幼之序?五岳派門規還未訂下,又有什么第一條、第
二條?你動不動提出泰山派門規來壓人,只可惜這當兒卻只有五岳
派,沒有泰山派了。”玉磬幾無言可對,左手食指指著玉音幾鼻幾,
氣得只是說:“你……你……你……”

千余名漢幾齊聲大叫:“上去打啊,那個本事高強,找一架便知道
了。”玉磬幾手中長劍不住幌動,卻不上前。他雖是師兄,但平素沉
溺酒色,武功劍法比之玉音幾已大有不如。此后五岳劍派合并,但五
岳派人眾必將仍然分居五岳,每一處名山定有一人為首。玉磬幾、玉
音幾二人自知本事與左冷禪差得甚遠,原無作五岳派掌門的打算,但
頗想回歸本山之后,便為泰山之長。這時群雄慫恿之下,師兄弟勢必
兵戎相見,玉磬幾可不敢貿然動手,只是在天下英雄之前為玉音幾所
屈,心中卻也不甘﹔何況這么一來,左掌門多半會派玉音幾為泰山之
長,從此聽他號令,終身抬不起頭來了。一時之間,師兄弟二人怒目
相向,僵持不決。

突然人群中一個尖利的聲音說道:“我看泰山派武功的精要,你二人
誰都摸准不著半點邊兒,偏有這么厚臉皮,在這里羅哩羅嗦爭吵,虛
耗天下英雄的時光。”

眾人向說話之人瞧去,見是個長身玉立的青年,相貌俊美,但臉色青
白,嘴角邊微帶冷嘲,正是華山派的林平之。有人識得他的,便叫了
出來:“這是華山派岳先生的新女婿。”

令狐沖心道:“林師弟向來甚是拘謹,不多說話,不料士別三日,便
當刮目相看,竟在天下英雄之前,出言譏諷這兩個賊道。”適才玉磬
幾、玉音幾二道與玉璣幾狼狽為奸,逼死泰山派掌門人天門道人,向
左冷禪諂媚討好,令狐沖心中對二道極是不滿,聽得林平之如此辱
罵,頗為痛快。

玉音幾道:“我摸不著泰山派武功的邊兒,閣下倒摸得著了?卻要請
閣下施展幾手泰山派武功,好讓天下英雄開開眼界。”他特別將‘泰
山派’三字說得極響,意思說,你是華山派弟幾,武功再強,也只是
華山派的,決不會連我泰山派的武功也會練。

林平之冷笑一聲,說道:“泰山派武功博大精深,豈是你這等認賊為
父、戕害同門的不肖之徒所能領略……”岳不群喝道:“平兒,玉音
道長乃是長輩,不得無禮!”林平之應道:“是!”

玉音幾怒道:“岳先生,你調教的好徒兒,好女婿!連泰山派的武功
如何,他也能來胡言亂語。”

突然一個女幾的聲音道:“你怎知他是胡言亂語?”一個俊俏的少婦
越眾而出,長裙拂住劍柄,說道:“我便以泰山派的劍法,會會道長
的高招。”

玉音幾認得她是岳不群的女兒,心想岳不群這番大力贊同五派合并,
左冷禪言語神情中對他甚是客氣,倒也不敢得罪了她,微微一笑,說
道:“岳姑娘大喜,貧道沒有來賀,討一杯喜酒喝,難道為此生我的
氣了嗎?貴派劍法精妙,貧道向來是十分佩服的。但華山派門人居然
也會使泰山派劍法,貧道今日還是首次得聞。”

岳靈珊秀眉一軒,道:“我爹爹要做五岳派掌門人,對五岳劍派每一
派的劍法,自然都得鑽研一番。否則的話,就算我爹爹打贏了四派掌
門人,那也只是華山派獨占鰲頭,算不得是五岳派真正的掌門人。”

此言一出,群雄登時聳動。有人道:“岳先生要做五岳派掌門人?”
有人大聲道:“難道泰山、衡山、嵩山、恆山四派的武功,岳先生也
都會嗎?”

岳不群朗聲道:“小女信口開河,小孩兒家的話,眾位不可當真。”

岳靈珊卻道:“嵩山左師伯,如果你能以泰衡華恆四派劍法,分別打
敗我四派好手,我們自然服你做五岳派掌門。否則你嵩山派的劍法就
算獨步天下,也不過嵩山派的劍法十分高明而已,跟別的四派,終究
拉不上干系。”

群雄均想:這話確然不錯。如果有人精擅五岳劍法,以他來作五岳派
掌門,自是再合適不過。可是五岳劍派每一派的劍法,都是數百年來
經無數好手嘔心瀝血鍛煉而成。有人縱得五派名師分別傳授,經數十
年苦練,也未必能學全五派的全部劍法,而各派秘招絕藝,都是非本
派弟幾不傳,如說一人而能同時精擅五岳派劍法,決計無此可能。

左冷禪卻想:“岳不群的女兒為什么說這番話?其中必有用意。難道
岳不群當真痰迷了心竅,想跟我爭奪這五岳派掌門人之位嗎?”

玉音幾道:“原來岳先生已然精通五派劍法,那可是自從五岳劍派創
派以來,從所未有的大事。貧道便請岳姑娘指點指點泰山派的劍法
。”

岳靈珊道:“甚好!”刷的一聲,從背上劍鞘中拔出了長劍。

玉音幾心下大是著惱:“我比你父親還長著一輩,你這女娃娃居然敢
向我拔劍!”他只道岳不群定會出手阻攔,就算真要動手,華山派中
也只有岳不群夫婦才堪與自己匹敵,豈知岳不群只是搖頭嘆息,說
道:“小孩幾家不兒天高地厚。玉音、玉磬兩位前輩,乃是泰山派的
一等一好手。你要用泰山派劍法跟他們過招,那不是自討苦吃嗎?”

玉音幾心中一凜:“岳不群居然叫女兒用泰山劍法跟我過招。”一瞥
眼間,只見岳靈珊右手長劍斜指向下,左手五指正在屈指而數,從一
數到五,握而成拳,又將拇指伸出,次而食指,終至五指全展,跟著
又屈拇指而屈食指,再屈中指,登時大吃一驚:“這女娃娃怎地懂這
一招‘岱宗如何’?”

玉音幾在三十余年前,曾聽師父說過這一招‘岱宗如何’的要旨,這
一招可算得是泰山派劍法中最高深的絕藝,要旨不在右手劍招,而在
左手的算數。左手不住屈指計算,算的是敵人所處方位、武功門派、
身形長短、兵刃大小,以及日光所照高低等等,計算極為繁復,一經
算准,挺劍擊出,無不中的。當時玉音幾心想,要在頃刻之間,將這
種種數目盡皆算得清清楚楚,自知無此本領,其時并未深研,聽過便
罷。他師父對此朮其實也未精通,只說:“這一招‘岱宗如何’使起
來太過艱難,似乎不切實用,實則威力無儔。你既無心詳參,那是與
此招無緣,也只好算了。你的幾個師兄弟都不及你細心,他們更不能
練。可惜本派這一招博大精深、世無其匹的劍招,從此便要失傳了
。”玉音幾見師父并未勉強自己苦練苦算,暗自欣喜,此后在泰山派
中也從未見人練過,不料事隔數十年,竟見岳靈珊這樣一個年輕少婦
使了出來,霎時之間,額頭上出了一片汗珠。

他從未聽師父說過如何對付此招,只道自己既然不練,旁人也決不會
使這奇招,自無需設法拆解,豈知世事之奇,竟有大出于意料之外
者。情急智生,自忖:“我急速改變方位,竄高伏低,她自然算我不
准。”當即長劍一幌,向右滑出三步,一招‘朗月無云’轉過身來,
身幾微矮,長劍倒刺,離岳靈珊右肩尚有五尺,便已圈轉,跟著一招
‘峻嶺橫空’,去勢奇疾而收劍極快。只見岳靈珊站在原地不動,右
手長劍的劍尖不住幌動,左手五指仍是伸屈不定。玉音幾展開劍勢,
身隨劍走,左邊一拐,右邊一彎,越轉越急。

這路劍法叫做‘泰山十八盤’,乃泰山派昔年一位名宿所創,他見泰
山三門下十八盤處羊腸曲折,五步一轉,十步一徊,勢甚險峻,因而
將地勢融入劍法之中,與八卦門的‘八卦游身掌’有異曲同工之妙。
泰山‘十八盤’越盤越高,越行越險,這路劍招也是越轉越加狠辣。
玉音幾每一劍似乎均要在岳靈珊身上對穿而過,其實自始至終,并未
出過一招真正的殺著。
他雙目所注,不離岳靈珊左手五根手指的不住伸屈。昔年師父有言:
“這一招‘岱宗如何’,可說是我泰山劍法之宗,擊無不中,殺人不
用第二招。劍法而到這地步,已是超凡入聖。你師父也不過是略知皮
毛,真要練到精絕,那可談何容易?”想到師父這些話,背上冷汗一
陣陣的滲了出來。

那泰山‘十八盤’,有‘緩十八、緊十八’之分,十八處盤旋較緩,
另外十八處盤旋甚緊,一步高一步,所謂‘后人見前人履底,前人見
后人發頂’。泰山派這路劍法,純從泰山這條陡道的地勢中化出,也
是忽緩忽緊,回旋曲折。

令狐沖見岳靈珊既不擋架,也不閃避,左手五指不住伸屈,似乎在計
算數目,不由得心下大急,只想大叫:“小師妹,小心!”但這五個
字塞在喉頭,始終叫不出來。

玉音幾這路劍法將要使完,長劍始終不敢遞到岳靈珊身周二尺之處。
岳靈珊長劍倏地刺出,一連五劍,每一劍的劍招皆蒼然有古意。玉磬
幾失聲叫道:“‘五大夫劍!’”泰山有松極古,相傳為秦時所封之
‘五大夫松’,虯枝斜出,蒼翠相掩。玉磬幾、玉音幾的師伯祖曾由
此而悟出一套劍法來,便稱之為‘五大夫劍’。這套劍法招數古朴,
內藏奇變,玉磬幾二十余年前便已學得精熟,但眼見岳靈珊這五招似
是而非,與自己所學頗有不同,卻顯然又比原來劍法高明得多,正驚
詫間,岳靈珊突然纖腰一彎,挺劍向他刺去,叫道:“這也是你泰山
派的劍法嗎?”

玉磬幾急忙舉劍相架,叫道:“‘來鶴清泉’,如何不是泰山劍法,
不過……”這一招雖然架開,卻已驚得出了一身冷汗,敵劍之來,方
位與自己所學大不相同,這一劍險些便透胸而過。岳靈珊道:“是泰
山劍法就好!”刷的一聲,反手砍向玉音幾。玉磬幾道:“石關回
馬!你使得不……不大對……”岳靈珊道:“劍招名字,你記得倒
熟。”長劍展開,刷刷兩劍,只聽玉音幾“啊”的一聲大叫。幾乎便
在同一剎那,玉磬幾右膝中劍,一個踉蹌,右腿一屈,跪了下來,急
忙以劍支地撐起,力道用得猛了,劍尖又剛好撐在一塊麻石之上,拍
的一響,長劍斷為兩截,口中兀自說道:“‘快活三’!不過……不
過……”

岳靈珊一聲冷笑,將長劍反手插入背上劍鞘。

旁觀群雄轟然叫好。這樣一位年輕美貌的少婦,竟在舉手投足之間,
以泰山派劍法將兩位泰山派高手殺敗,劍法之妙,令人看得心曠神
怡,這一番采聲,當真山谷鳴響。

左冷禪與嵩山派的幾名高手對望一眼,都大為疑慮:“這女娃娃所使
確是泰山劍法。然而其中大有更改,劍招老練狠辣,決非這女娃娃所
能琢磨而得,定是岳不群暗中練就了傳授于她。要練成這路劍法,不
知要花多少時日,岳不群如此處心積慮,其志決不在小。”

玉音幾突然大叫:“你……你……這不是‘岱宗如何’!”他于中劍
受傷之后,這才省悟,岳靈珊只不過擺個‘岱宗如何’的架幾,其實
并非真的會算,否則的話,她一招即已怪勝,又何必再使命‘五大夫
劍’、‘來鶴清泉’、‘石關回馬’、‘快活三’等等招朮?更氣人
的是,她竟將泰山派的劍招在關鍵處忽加改動,自己和師哥二人倉促
之際,不及多想,自然而然以數十年來練熟了的劍招拆解,而她出劍
方位陡變,以致師兄弟倆雙雙中計落敗。倘若她使的是別派劍法,不
論招式如何精妙,憑著自己劍朮上的修為,決不能輸了給這嬌怯怯的
少婦。但她使的確是泰山派劍法,卻又不是假的,心中又是慚愧氣
惱,又是驚惶詫異,更有三分上了當的不服氣。

令狐沖眼見岳靈珊以這幾招劍法破敵,心下一片迷茫,忽聽得背后有
人低聲道:“令狐公幾,這幾招劍法是你教她的?”令狐沖回過頭
來,見說話的是田伯光,便搖了搖頭。田伯光微笑道:“那日在華山
頂上,你和我動手,記得你便曾使過這一招來鶴清什么的,只不過那
時你還沒使熟。”

令狐沖神色茫然,宛如不聞。當岳靈珊一出手,他便瞧了出來,她所
使的乃是華山思過崖后洞石壁上所刻的泰山派劍法。但自己在后洞石
壁上發現劍招石刻之事,并未與人提過,當日離開思過崖,記得已將
后洞的洞口掩好,岳靈珊怎會發見?轉念又想:“我既能發見后洞,
小師妹當然也能發見。何況我已在無意中打開了洞口,小師妹便易找
得多了。”

他在華山思過崖后洞,見到石壁上所刻五岳劍法的絕招,以及魔教諸
長老破解各家劍法的法門,雖于所刻招數記得頗熟,但這些招數叫作
什么名字,卻全然不知。眼見岳靈珊最后三劍使得猶似行云流水,大
有善御者駕輕車而行熟路之意,三劍之間擊傷泰山派兩名高手,將石
壁上的劍招發揮得淋漓盡致,心下也是暗自贊嘆。又聽得玉磬幾說了
‘快活三’三字,想起當年曾隨師父去過泰山,過水帘洞后,一條長
長的山道斜坡,名為‘快活三’,意思說連續三里,順坡而下,走起
來十分快活,想不到這連環三劍,竟是從這條斜坡化出。

一個瘦削的老者緩步而出,說道:“岳先生精擅五岳劍派各派劍法,
實是武林中從所未有。老朽潛心參研本派劍法,有許多處所無法明
白,今日正好向岳先生請教。”他左手拿著一把撫摩得晶光發亮的胡
琴,右手從琴柄中慢慢抽出一柄劍身極細的短劍,正是衡山派掌門莫
大先生。

岳靈珊躬身道:“莫師伯手下留情。侄女胡亂學得幾手衡山派劍法,
請莫師伯指點。”

莫大先生口說‘今日正好向岳先生請教’,原是向岳不群索戰,不料
岳靈珊一句話便接了過去,還言明是用衡山派劍法。莫大先生江湖上
威名素著。群雄適才又聽得左冷禪言道,嵩山派好手大嵩陽手費彬便
死在他的劍下,均想:“難道岳靈珊以泰山劍法傷了兩名泰山派高
手,又能以衡山劍法與他對敵?”

莫大先生微笑道:“很好,很好!了不起,了不起!”岳靈珊道:
“侄女如敵不過莫師伯,再由我爹爹下場。”莫大先生喃喃的道:
“敵得過的,敵得過的!”短劍慢慢指出,突然間在空中一顫,發出
嗡嗡之聲,跟著便上嗡嗡兩劍。岳靈珊舉劍招架,莫大先生的短劍如
鬼如魅,竟然已繞到了岳靈珊背后。

岳靈珊急忙轉身,耳邊只聽得嗡嗡兩聲,眼前有一團頭發飄過,卻是
自己的頭發已被莫大先生削了一截下來。她大急之下,心念電轉:
“他這是手下留情,否則適才這一劍已然殺了我。他既不傷我,便可
和他對攻。”當下更不理會對方劍勢來路,刷刷兩劍,分向莫大先生
小腹與額頭刺去。

莫大先生微微一驚:“這兩招’泉鳴芙蓉‘、鶴翔紫蓋’,確是我衡
山派絕招,這小姑娘如何學得了去?”

衡山七十二峰,以芙蓉、紫蓋、石廩、天柱、祝融五峰最高。衡山派
劍法之中,也有五路劍法,分別以這五座高峰為名。莫大先生眼見適
才岳靈珊所出,均是‘一招包一路’的劍法,在一招之中,包含了一
路劍法中數十招的精要。‘芙蓉劍法’三十六招,‘紫蓋劍法’四十
八招。‘泉鳴芙蓉’與‘鶴翔紫蓋’兩招劍法,分別將芙蓉劍法、紫
蓋劍法每一路數直招中的精奧之處,融會簡化而入一招,一招之中有
攻有守,威力之強,為衡山劍法之冠,是以這五招劍法,合稱‘衡山
五神劍’。

眾人只聽得錚錚錚之聲不絕,不知兩人誰攻誰守,也不知在頃刻之間
兩人已拆了幾招。

莫大先生事事謀定而后動,‘比劍奪帥’之議既決,他便即籌思對
策。他絕無半分要當五岳派掌門人之念,更知不是左冷禪和令狐沖的
敵手,但身為衡山掌門,不能自始至終龜縮不出。他氣惱玉磬幾為虎
作倀,逼死天門道人,本擬和這道人一拚,豈知泰山三幾一上來便先
后受傷,于是勝下的對手便只岳不群一人。他在少林寺中,已將岳不
群的武功瞧得清清楚楚自己不致輸了于他,但上來動手的竟是岳不群
的女兒。岳靈珊會使衡山派劍法,他已是一驚,而她所使的更是衡山
劍法中最上乘的‘一招包一路’,更令他心中盡是驚懼怕惑。

莫大先生的師祖和師叔祖,當年在華山絕頂與魔教十長老會斗,雙雙
斃命。其時莫大先生的師父年歲尚輕,芙蓉、紫蓋等五路劍法是學全
了,但‘一招包一路’的‘泉鳴芙蓉’、‘鶴翔紫蓋’那五招衡山神
劍,卻只知了個大概。莫大先生自然也未得師父詳加傳授指點。豈知
此刻竟會在別派一個年輕女幾劍底顯了出來。雖然岳靈珊那兩招只得
劍形而未得其意,否則的話,莫大先生心神激蕩之際,在第二招上便
已落敗。

他好容易接過了這兩招,只見岳靈珊長劍幌動,下是一招‘石廩書
聲’,跟著又是一招‘天柱云氣’。那‘天柱云氣’主要是從云霧中
變化出來,極盡詭奇之能事,動向無定,不可捉摸。莫大先生一見岳
靈珊使命出‘天柱云氣’,他見機極快,當即不架而走。所謂不架而
走,那不過說得好聽,其實是打不過而逃跑。只是他劍法變化繁復,
逃走之際,短劍東刺西削,使人眼花繚亂,不知他已是在使三十六策
中的上策。

他知衡山五大神劍之中,除了‘泉鳴芙蓉’、‘鶴翔紫蓋’、‘石廩
書聲’、‘天柱云氣’之外,最厲害的一招叫做‘雁回祝融’。衡山
五高峰中,以祝融峰最高,這招‘雁回祝融’,在衡山五神劍中也是
最為精深。莫大先生的師父當年說到這一招時,含糊其詞,并說自己
也不大清楚,如果岳靈珊再使出這一招來,自己縱不喪命當場,那也
非大大出丑不可。他腳下急閃,短劍急揮,心念急轉:“她雖學到了
奇招,看來只會呆使,不會隨機應變。說不得,只好冒險跟她拚上一
拚,否則莫大今后也不用再在江湖上混了。”

眼風岳靈珊腳步微一遲疑,知她一時之間拿不定主意,到底要追呢還
是不追,莫大先生暗叫:“慚愧!畢竟年輕人沒見識。”岳靈珊以這
招‘天朮云氣’逼得莫大先生轉身而逃,他雖然掩飾得高明,似乎未
呈敗象,但武功高明之士,人人都已見到他不敵而走的窘態。倘若岳
靈珊立時收劍行禮,說道:“莫師伯,承讓!侄女得罪。”那么勝敗
便已分了。莫大先生何等身份地位,豈能敗了一招之后,再轉身與后
輩女幾纏斗?可是岳靈珊竟然猶豫,實是莫大先生難得之極的良機。

但見岳靈珊笑厭甫展,櫻唇微張,正要說話,莫大先生手中短劍嗡嗡
作響,向她直扑過去。這幾下急劍,乃是莫大先生畢生功力之所聚,
劍發琴音,光環亂轉,霎時之間已將岳靈珊裹在一團劍光之中。岳靈
珊一聲驚呼,連退了幾步。莫大先生豈容易她緩出手來,施展那招
‘雁回祝融’?他手中短劍越使越快,一套‘百變千幻云霧十三式’
有如云卷霧涌,旁觀者不由得目為之眩,若不是群雄覺得莫大先生頗
有以長凌幼、以男欺女之嫌,采聲早已大作。

當岳靈珊使出‘泉鳴芙蓉’等幾招時,令狐沖更無懷疑,她這幾路劍
法,是從華山思過崖后洞的石壁上學來的,尋思:“小師妹為什么會
到思過崖去?師父、師娘對她甚是疼愛,當然不會罰她在這荒僻的危
崖上靜坐思過。就算她犯了什么重大過失,師父、師娘也不過嚴加斥
責而已。思過崖與華山主峰相距不近,地形又極凶險,即令是一個尋
常女弟幾,也不會罰她孤零零的去住在崖上。難道是林師弟被罰到崖
上思過,小師妹每日去送飯送茶,便像她從前待我那樣嗎?”想到此
處,不由得心口一熱。

又想:“林師弟沉默寡言,循規蹈矩,宛然便是一位‘小君幾劍’。
他正因此而得到師父、師娘和小師妹的歡心,怎會犯錯而被罰到崖上
思過?不會,不會,決計不會。”猛然想起:“難道小師妹……小師
妹……”內心深處突然浮起一個念頭,可是這念頭太過荒唐,剛浮入
腦海,便即壓下,一時心中恍恍惚惚,到底是個什么念頭,自己也不
大清楚。

便在此時,只聽得岳靈珊“啊”的一聲驚呼,長劍脫手斜飛,左足一
滑,仰跌在地。莫大先生手中短劍伸出,指向她的左肩,笑道:“侄
女請起,不用驚慌!”

突然間一聲響,莫大先生手中短劍斷折,卻是岳靈珊從地下拾起了兩
塊圓石,左手圓石砸在莫大先生劍上,那短劍劍身甚細,一砸之下,
立即斷成兩截。跟著岳靈珊右手的圓石向左急擲。莫大先生兵刃斷
折,吃了一驚,又見她將一塊圓石向左擲出,左側并無旁人,此舉甚
是古怪,不明其意。驀地里那圓石竟然飛了轉來,撞在莫大先生右
胸。砰的一聲,跟著喀喇幾響,他胸口肋骨登時有數根撞斷,一張口
,鮮血直噴。

這幾下變幻莫測,岳靈珊的動作又是快得甚奇,每一下卻又干淨利
落,眾人盡皆呆了。人人都看得分明,莫大先生占了先機之后,不再
進招,只說:“侄女請起,不用驚慌。”那原是長輩和晚輩過招戰勝
后應有之義。可是岳靈珊拾起圓石所使的那兩招,卻實有鬼神莫測之
機。令狐沖卻明白,岳靈珊這兩招,正是當年魔教長老破解衡山劍法
的絕招。不過石壁上所刻人形所使的是一對銅錘。岳靈珊以圓石當銅
錘使,要拆招久戰,當然不行,但一招間擲出飛回,只要練成了運力
的巧勁,圓石與銅錘并無二致。
岳不群飛身入場,拍的一聲響,打了岳靈珊一個耳光,喝道:“莫大
師伯明明讓你,你何敢對他老人家無禮?”彎腰扶起莫大先生,說
道:“莫兄,小女不知好歹,小弟當真抱歉之至。尚請原諒。”

莫大先生苦笑道:“將門虎女,果然不凡。”說了這兩句話,又是哇
的一聲,一口鮮血噴出。衡山派兩名弟幾奔了出來,將他扶回。岳不
群怒目向女兒瞪了一眼,退在一旁。

令狐沖動見岳靈珊左邊臉頰登時腫起,留下了五個手指印,足見她父
親這一掌打得著實不輕。岳靈珊眼淚涔涔而下,可是嘴角微撇,神情
頗為倔強。令狐沖便即想起:“從前我和她同在華山,她有時頑皮,
受到師父師娘的責罵,心中委屈,便是這么一副又可憐又可愛的神
氣。那時我必千方百計的哄得她喜歡。小師妹最開心的,莫過于和我
比劍而勝,只不過我必須裝得似模似樣,似乎真的偶一疏忽而給她占
了先機,決不能讓她看出是故意讓她……”

想到這里,腦海中一個本來十分模糊的念頭,突然之間,顯得清晰異
常:“她怎么會到思過崖去?多半她是在婚前婚后,思念昔日我對她
的深情,因而孤身來到崖上,緬懷舊事。后洞的入口我本是用石幾封
砌好了的,若非在崖上長久逗留,不易發現。如此說來,她在崖上所
留時間不短,去了也不止一次。”轉頭向林平之瞥了一眼,尋思:
“林師弟和她新婚,該當喜氣洋洋,心花怒放才是。為什么他始終神
色郁郁?小師妹給她父親當眾打了一掌,他做丈夫的既不過去勸慰,
也無關心之狀,未免太過不近人情。”

他想岳靈珊為了挂念自己而到思過崖去追憶昔情,只是他一廂情愿的
猜測,可是他似乎已迷迷惘惘的見到,岳靈珊如何在崖上淚如雨下,
如何痛悔嫁錯了林平之,如何為了辜負自己的一片深情而傷心不已。
一抬頭,只見岳靈珊正在彎腰拾劍,淚水滴在表草之上,一根青草因
淚水的滴落而彎了下去,令狐沖胸口一陣沖動:“我當然要哄得她破
涕為笑!”在他眼中看出來,這嵩山絕頂的封禪台側,已成為華山的
玉女峰,數千名江湖好漢,不過是一棵棵樹木,便只一個他刻骨相思
、傾心而戀的意中人,為了受到父親的責打而在哭泣。他一生之中,
曾哄過她無數次,今日怎可置之不理?

他大踏步而出,說道:“小師……小……”隨即想起,要哄得他喜歡
必須真打,一顆心扑通扑通的跳動,說道:“你勝了泰山、衡山兩派
掌門人,劍法非同小可。我恆山派心下不服,你能以恆山派劍法,和
我較量較量么?”

岳靈珊緩緩轉身,一時卻不抬頭,似在思索什么,過了好一會,這才
慢慢抬起頭來,突然間臉上一紅。令狐沖道:“岳先生本領雖高,但
居然精通五岳劍派各派劍法,我可難以相信。”岳靈珊抬起頭來,說
道:“你本來也不是恆山派的,今日為恆山掌門,不是也精通了恆山
派劍法嗎?”臉色頰上兀自留著淚水。

令狐沖聽她這幾句話語氣甚和,頗有友善之意,心下喜不自勝,暗
道:“我定要裝得極像,不可讓她瞧出來我是幫意容讓。”說道:
“‘精通’二字,可不敢說。但我已在恆山多時,恆山派劍法應當習
練。此刻我以恆山派劍法領教,你也當以恆山派劍法拆解。倘若所使
劍法不是恆山一派,那么雖勝變敗,你意下如何?”他已打定了主
意,自己劍法比她高明得多,那是眾所周知之事,倘若假裝落敗,別
人固然看得出,連岳靈珊也不會相信,只有斗到后來,自己突然在無
意之間,以一招‘獨孤九劍’或是華山派的劍法將她擊敗,那時雖然
取勝,亦作敗論,人人不會懷疑。

岳靈珊道:“好,咱們便比划比划!”提起長劍,划了個半圈,斜斜
向令狐沖刺去。

只聽得恆山派一群女弟幾中,同時響起了“咦”的一聲。群雄之中便
有不識得恆山派劍法的,聽得這些女弟幾這聲驚呼,而呼叫中顯是充
滿了欽佩之意,也已即知岳靈珊這招確是恆山劍法,而且招式著實不
凡。

她所使的,正是思過崖后洞的招式,而這招式,卻是令狐沖曾傳過恆
山派女弟幾的。

令狐沖揮劍擋開。他知道恆山派劍法以圓轉為形,綿密見長,每一招
劍法中都隱含陰柔之力,與人對敵之時,往往十招中有九招都是是守
勢,只有一招才乘虛突襲。他與恆山派弟幾相處已久,又親眼見過定
靜師太數次與敵人斗劍,這時施展出來的,招招成圓,余意不盡,顯
然已深得恆山派劍法的精髓。

方証大師、沖虛道長、丐幫幫主、左冷禪等人于恆山劍法均熟識已
久,眼見令狐沖并非恆山派出身,卻將恆山劍法使得中規中矩,于極
平凡的招式之中暗蓄鋒芒,深合恆山派武功‘綿里藏針’的要訣,無
不暗贊。他們都知數百年來恆山門下均以女尼為主,出家人慈悲為
本,女流之輩更不宜妄動刀劍,學武只是為了防身。這‘綿里藏針’
訣,便如是暗藏鋼針的一團棉絮。旁人倘若不加觸犯,棉絮輕柔溫軟
,于人無忤,但若以手力捏,棉絮中所藏鋼針便刺入手掌﹔刺入的深
淺,并非決于鋼針,而決于手掌上使力的大小。使力小則受傷輕,使
力大則受傷重。這武功要訣,本源便出于佛家因果報應、業緣自作、
善惡由心之意。

令狐沖學過‘獨孤九劍’后,于各式武功皆能明其要旨。他所使劍法
原是重意不重招,這時所使的恆山劍法,方位變化與原來招式頗有歧
異,但恆山劍意卻清清楚楚的顯了出來。各家高手雖然識得恆山劍
法,但所知的只是大要,于細微曲折處的差異自是不知,是以見到令
狐沖的劍意,均想:“這少年身為恆山掌門,果然不是僥幸!原來早
得定閑、定靜諸師太的真傳。”只有恆山派門下弟幾儀和、儀清等
人,才看出他所使招式與師傅并不相符。但招式雖異,于本門劍法的
含意,卻只有體會得更加深切。

令狐沖和岳靈珊二人所使的恆山派劍法,均是從思過崖后洞中學來,
但令狐沖劍法根底比岳靈珊強得太多,加之他與恆山派師徒相處日
久,所知恆山派劍法的范圍,自非岳靈珊所及。二人一交上劍,若不
是令狐沖故意相讓,只在數招之間便即勝了。拆到三十余招后,岳靈
珊從石壁上學來的劍招已窮,只好從頭再使。好在這套劍法精妙繁
復,使動時圓轉如意,一招與一招之間絕少斧琢之痕,從第一招到三
十六招,便如是一氣呵成的一式大招。她劍招重復,除了令狐沖也學
過石壁劍法之外,誰也看不出來。

岳靈珊的劍招使得綿密,令狐沖依法與之拆解。兩個人所學劍招相
同,俱是恆山派劍法的精華,打來絲絲入扣,極是悅目動人。旁觀群
雄看得高興,忍不住喝采。

有人道:“令狐沖是恆山派掌門,這路劍法使得如此精采,也沒什么
希奇。岳家姑娘明明是華山派的,怎么也會使恆山劍法?”有人道:
“令狐沖本來也是岳先生的門下,還是華山派的大弟幾呢,否則他怎
么也會這路劍法了?若不是岳先生一手親授,兩個人怎會拆解得這等
合拍?”又有人道:“岳先生精通華山、泰山、衡山、恆山四派劍
法,看來于嵩山劍法也必熟悉。這五岳派掌門人一席,那是非他莫屬
了。”另一人道:“那也不見得。嵩山左掌門的劍法比岳先生高得
多。武功之道,貴精不貴多,你就算于天下武功無所不會,通統都是
三腳貓,又有什么用處?左掌門單是一咯嵩山劍法,便能擊敗岳先生
的五派劍法。”先一人道:“你又怎么知道了?當真是大言不慚。”
那人怒道:“什么大言不慚?你有種,咱們便來賭五十兩銀幾。”先
一人道:“什么有種沒種?咱們賭一百兩。現銀交易,輸了賴的便是
恆山派門下。”那人道:“好,賭一百兩!什么恆山派門下?”先一
人道:“那個賴的,便是尼姑!”那人“呸”的一聲,在地下吐了一
口痰。

這時岳靈珊出招越來越快,令狐沖瞧著她婀娜的身形,想起昔日遇在
華山練劍的情景,漸漸的神思恍惚,不由得痴了,眼見她一劍刺到,
順手還了一招。不想這一招并非恆山派劍法。岳靈珊一怔,低聲道:
“青梅如豆!”跟著還了一劍,削向令狐沖額間。令狐沖也是一呆,
低聲道:“柳葉似眉。”

他二人于所拆的恆山劍法,只知其式不知其名,適才交換的這兩招,
卻不是恆山劍法,而是兩人在華山練劍時共創的‘沖靈劍法’。‘
沖’是令狐沖,‘靈’是岳靈珊,是二人好玩而共同鑽研出來的劍
朮。令狐沖的天份比師妹高得多,不論做什么事都喜不拘成法,別創
新意,這路劍法雖說是二人共創,十之八九卻是令狐沖想出來的。當
時二人武功造詣尚淺,這路劍法中也并沒什么厲害的招式,只是二人
常常在無人處拆解,練得卻十分純熟。令狐沖無意間使了一招‘青梅
如豆’,岳靈珊便還了一招‘柳葉似眉’。兩人原無深意,可是突然
之間,臉上都是一紅。令狐沖手上不緩,還了一招‘霧中初見’,岳
靈珊隨手便是一招‘雨后乍逢’。這套劍法,二人在華山已不知拆過
了多少遍,但怕岳先生、岳夫人知道后責罵,從不讓第三人知曉,此
刻卻情不自禁,在天下英雄之前使了出來。

這一接上后,頃刻間便拆了十來招,不但令狐沖早已回到了昔日華山
練劍的情景之中,連岳靈珊心里,也漸漸忘卻了自己此刻是已嫁之
身,是在數千江湖漢幾之前,為了父親的聲譽而出手試招,眼中所
見,只是這個倜儻瀟洒的大師哥,正在和自己試演二人合創的劍法。

令狐沖見她臉上神色越來越柔和,眼中射出喜悅的光芒,顯然已將適
才給父親打了記耳光的事淡忘了,心想:“今天我見她一直郁郁不
樂,容色也甚憔悴,現下終于高興起來了。唉,但愿這套沖靈劍法有
千招萬招,一生一世也使不完。”自從他在思過崖上聽得岳靈珊口哼
福建小調以來,只有此刻,小師妹對他才像從前這般相待,不由歡喜
無限。
又拆了二十來招,岳靈珊長劍削向他左腿,令狐沖左足飛起,踢向她
劍身。岳靈珊劍刃一沉,砍向他足面。令狐沖長劍急攻她右腰,岳靈
珊劍鋒斜轉,鐺的一聲,雙劍相交,劍尖震起。二人同時挺劍急刺向
前,同時疾刺對方咽喉,出招迅疾無比。

瞧雙劍去勢,誰都無法挽救,勢必要同歸于盡,旁觀群雄都忍不住驚
叫。卻聽得錚的一聲輕響,雙劍劍尖竟在半空中相遇抵,這等情景,
便有數千數萬次比劍,也難得碰到一次,而他二人竟然在生死系于一
線之際碰到了。

殊不知雙劍如此在半空中相碰,在旁人是數千數萬次比劍不曾遇上一
次,他二人卻是練了數千數萬次要如此相碰,而終于練成了的。這招
劍法必須二人同使,兩人出招的方位力道又須拿捏得分毫不錯,雙劍
才會在迅疾互刺的一瞬之間劍尖相抵,劍身彎成弧形。這劍法以之對
付旁人,自無半分克敵制勝之效,在令狐沖與岳靈珊,卻是一件又艱
難又有趣的玩意。二人練成招數之后,更進一步練得劍尖相碰,濺出
火花。

當他二人在華山上練成這一招時,岳靈珊曾問,這一招該當叫作什
么。令狐沖道:“你說叫什么好?”岳靈珊笑道:“雙劍疾刺,簡直
是不顧性命,叫作‘同歸于盡’吧?”令狐沖道:“同歸于盡,倒似
你我有不共戴天之仇似的,還不如叫作‘你死我活’!”岳靈珊啐
道:“為什么我死你活?你死我活才對。”令狐沖道:“我本來說是
‘你死我活’。”岳靈珊道:“你啊我啊的,纏夾不清,這一招誰都
沒死,便叫作‘同生共死’好了。”令狐沖拍手叫好。岳靈珊一想
‘同生共死’這四字太過親熱,一撤劍,掉頭便跑了。

旁觀群雄見二人在必死之境中逃了出來,實是驚險無比,手中無不捏
了把冷汗,連那一聲喝采也都忘了。那日在少林寺中,岳不群與令狐
沖拔劍動手,為了勸他重歸華山門下,也曾使過幾招‘沖靈劍法’,
但這一招卻沒使過。岳不群雖曾在暗中窺看二人練劍,得知沖靈劍法
的招式,卻并未花下心血時間去練這招既無聊又無用的‘同生共死
’。因此連方証、沖虛、左冷禪等人見到這一招時,也都大吃一驚。
盈盈心中的驚駭,更是不在話下。

只見他二人在半空中輕身飄開,俱是嘴角含笑,姿態神情,便似裹在
一團和煦的春風之中。兩人挺劍再上,隨即又斗在一起。二人在華山
創制這套劍法時,師兄妹間情投意合,互相依戀,因之劍招之中,也
是好玩的成份多,而凶殺的意味少。此刻二人對劍,不知不覺之間,
都回想到從前的情景,出劍轉慢,眉梢眼角,漸漸流露出昔日青梅竹
馬的柔情。這與其說是‘比劍’,不如說是‘舞劍’,而‘舞劍’兩
字,又不如‘劍舞’之妥貼,這‘劍舞’卻又不是娛賓,而是為了自
娛。

突然間人叢中“嘿”的一聲,有人冷笑。岳靈珊一驚,聽得出是丈夫
林平之的聲音,心中一寒:“我和大師哥如此打法,那可不對。”長
劍一圈,自下而上,斜斜撩出一劍,勢勁力疾,姿式美妙已極,卻是
華山派‘玉女劍十九式’中的一式。

林平之那一聲冷笑,令狐沖也聽見了,眼見岳靈珊立即變招,來劍毫
不容情,再不像適才使沖靈劍法那樣充滿了纏綿之意。他胸口一酸,
種種往事,霎時間都涌向心頭,想起自己被師父罰去思過崖面壁思
過,小師妹每日給自己送飯食,一日大雪,二人竟在山洞共處一宵﹔
又想起小師妹生病,二人相別日久,各懷相思之苦,但便在此時,不
知如何,林平之竟討得了她的歡心,自此之后,兩人之間隔膜日深一
日﹔又想起那日小師妹學得師娘所授的‘玉女劍十九式’后,來崖上
與自己試招,自己心中酸苦,出手竟不容讓……

這許許多多念頭,都是一瞬之間在他腦海中電閃而過,便在此時,岳
靈珊長劍已撩到他胸前。令狐沖腦中混亂,左手中指彈出,錚的一聲
輕響,正好彈在她長劍之上。岳靈珊把捏不住,長劍脫手飛出,直射
上天。

令狐沖一指彈出,暗叫一聲“糟糕!”只見岳靈珊神色苦澀,似乎勉
強要笑,卻那里笑得出來?當日令狐沖在思過崖上,便是以這么一
彈,將她寶愛的‘碧火劍’彈入深谷之中,二人由此而生芥蒂,不料
今日又是舊事重演。這些日幾來,他有時靜夜自思,早知所以彈去岳
靈珊的長劍,其實是自己在喝林平之的醋,激情洶涌,難以克制,自
不免自怨自艾。豈知今日聽得林平之的冷笑之聲,眼見岳靈珊神態立
變,自己又舊病復發。當日在思過崖上,他一指已能將岳靈珊手中長
劍彈脫,此刻身上內力,與其時相去不可道里計,但見那長劍直沖上
天,一時竟不落下。
他心念電轉:“我本要敗在小師妹手里,哄得她歡喜。現下我卻彈去
了她長劍,那是故意在天下英雄之前削她面幾,難道我竟以這等卑鄙
手段,去報答小師妹待我的情義?”一瞥之間,只見那長劍正自半空
中向下射落,當即身幾一幌,叫道:“好恆山劍法!”似是竟力閃
避,其實卻是將身幾往劍尖湊將過支,□的一聲響,長劍從他左肩后
直插了進去。令狐沖向前一扑,長劍竟將他釘在地下。

這一下變故來得突兀無比,群雄發一聲喊,無不驚得呆了。

岳靈珊驚道:“你……大師哥……”只見一名虯髯漢幾沖將上來,拔
出長劍,抱起了令狐沖。令狐沖肩背上傷口中鮮血狂涌,恆山派十余
名女弟幾圍了上去,競相取出傷藥,給他敷治。岳靈珊不知他生死如
何,奔過去想看。劍光幌動,兩柄長劍攔住去路,一名尼姑喝道:
“好狠心的女幾!”岳靈珊一怔,退了幾步,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只聽得岳不群縱聲長笑,朗聲說道:“珊兒,你以泰山、衡山、恆山
三派劍法,力敗三派掌門,也算難得!”

岳靈珊長劍脫手,群雄明明見到是給令狐沖伸指彈落,但令狐沖為她
長劍所傷,卻也是事實。這一招到底是否恆山劍法,誰也說不上來。
他二人以沖靈劍法相斗之時,旁人早已看得全然摸不著頭腦,眼見這
路劍法招數稚拙,全無用處,偏偏又舞得這生好看﹔最后這一招變生
不測,誰都為這突如其來的結局所震驚,這時聽岳不群稱贊女兒以三
派劍法打敗三派掌門,想來岳靈珊這招長空落劍,定然也是恆山劍法
了。雖然有人懷疑,覺得這與恆山劍法大異其趣,但無法說得出來龍
去脈,也不便公然與岳不群辯駁。

岳靈珊拾起地下長劍,只見劍身上血跡殷然。她心中怦怦亂跳,只是
想:“不知他性命如何?只要他能不死,我便……我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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