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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 笑傲江湖 作者:金庸 (已完成)

十余年前任我行左冷禪劇斗,未曾使用“吸星大法”,已然占到上
風,眼見便可制住了左冷禪,突感心口奇痛,真力几乎難以使用,心
下驚駭無比,自知這是修練“吸星大法”的反擊之力,若在平時,自
可靜坐運功,慢慢化解,但其時勁敵當前,如何有此余裕?正彷徨無
計之際,忽見左冷禪身后出現了兩人,是左冷禪的師弟托塔手丁勉和
大嵩陽手費彬。任我行立即跳出圈子,哈哈一笑,說道:“說好單打
獨斗,原來你暗中伏有幫手,君子不吃眼前虧,咱們后會有期,今日
爺爺可不奉陪了。”

左冷禪敗局已成,對方居然自愿罷戰,自是求之不得,他也不敢討嘴
頭上便宜,說甚么“要人幫手的不是好漢”之類,只怕激惱了對方,
再斗下去,丁勉與費彬又不便插手相助,自己一世英名不免付于流
水,當即說道:“誰教你不多帶几名魔教的幫手來?”

任我行冷笑一聲,轉身就走。這一場拚斗,面子上似是未分勝敗,但
任左二人內心均知,自己的武功之中具有極大弱點,當日不輸,實乃
僥幸,自此分別苦練。

尤其任我行更知“吸星大法”之中伏有莫大隱患,便似是附骨之疽一
般。他以“吸星大法”吸取對手功力,但對手門派不同,功力有異,
諸般雜派功力吸在自身,無法融而為一,作為己用,往往會出其不意
的發作出來。他本身內力甚強,一覺異派內功作怪,立時將之壓服,
從未遇過凶險,但這一次對手是極強高手,激斗中自己內力消耗甚
巨,用于壓制體內異派內力的便相應減弱,大敵當前之時,既有外
患,復生內憂,自不免狼狽不堪。

此后潛心思索,要揣摩出一個法門來制服體內的異派內功,心無二
用,乃致聰明一世的梟雄,竟連變生肘腋亦不自知,終于為東方不敗
所困。他在西湖湖底一囚十年,心無旁騖,這才悟出了壓制體內異派
內功的妥善法門,修習這“吸星大法”才不致有慘遭反噬之危。此番
和左冷禪再度相逢,一時未能取勝,當即運出“吸星大法”,與對方
手掌相交,豈知一吸之下,竟然發現對方內力空空如也,不知去向。
任我行這一驚非同小可。對方內力凝聚,一吸不能吸到,那并不奇,
適才便吸不到方証的內力,但在瞬息間竟將內力藏得無影無蹤,教他
的“吸星大法”無力可吸,別說生平從所未遇,連做夢也沒想到過有
這等奇事。

他又連吸了几下,始終沒摸到左冷禪內力的半點邊兒,眼見左冷禪指
法凌厲,于是退了三步,隨即變招,狂砍狠劈,威猛無儔。左冷禪改
取守勢。兩人又斗了二三十招,任我行左手一掌劈將出去,左冷禪無
名指彈他手腕,右手食指戳向他左肋。任我行見他這一指勁力狠辣,
心想:“難道你這一指之中,竟又沒有內力?”當下微微斜身,似是
閃避,其實卻故意露出空門,讓他戳中胸肋,同時將“吸星伸功”布
于胸口,心想:“你有本事深藏內力,不讓我吸星大法吸到,但你以
指攻我,指上若無內力,那么刺在我身上只當是給我搔痒,但若有分
毫內力,便非盡數給我吸來不可。”

便在心念電閃之際,噗的一聲響,左冷禪的手指已戳中他左胸“天池
穴”。旁觀眾人啊的一聲,齊聲呼叫。左冷禪的手指在任我行的胸口
微一停留,任我行立即全力運功,果然對方內力猶如河堤潰決,從自
己“天池穴”中直涌進來。他心下大喜,加緊施為,吸取對方內力越
快。突然之間,他身子一晃,一步步的慢慢退開,一言不發的瞪視著
左冷禪,身子發顫,手足不動,便如是給人封了穴道一般。

盈盈驚叫:“爹爹!”扑過去扶住,只覺他手上肌膚冰涼徹骨,轉頭
道:“向叔叔!”向問天縱身上前,伸掌在任我行胸口推拿了几下。
任我行嘿的一聲,回過氣來,臉色鐵青,說道:“很好,這一著棋我
倒沒料到。咱們再來比比。”左冷禪緩緩搖了搖頭。岳不群道:“勝
敗已分,還比甚么?任先生適才難道不是給左掌門封了‘天池穴’
?”任我行呸的一聲,喝道:“不錯,是我上了當,這一場算我輸便
是。”

原來左冷禪適才這一招大是行險,他已修練了十余年的“寒冰真氣”
注于食指之上,拚著大耗內力,將計就計,便讓任我行吸了過去,不
但讓他吸去,反而加催內力,急速注入對方穴道。這內力是至陰至寒
之物,一瞬之間,任我行全身為之凍僵。左冷禪乘著他“吸星大法”
一窒的頃刻之間,內力一催,就勢封住了他的穴道。穴道被封之舉,
原只見于第二三流武林人物動手之時,高手過招,決不使用這一類平
庸招式。左冷禪卻舍得大耗功力,竟以第二三流的手段制勝,這一招
雖是使詐,但若無極厲害的內力,卻也決難辦到。

向問天知道左冷禪雖然得勝,但已大損真元,只怕非花上几個月時
光,無法復元,當即上前說道:“適才左掌門說過,你打倒了任教主
之后,再來打倒我。現下便請動手。”方証大師、沖虛道人等都看得
明白,左冷禪自點中任我行之后,臉色慘白,始終不敢開聲說話,可
見內力消耗之重,此刻二人倘若動手,不但左冷禪非敗不可,而且數
招之間便會給向問天送了性命。但這一句話,左冷禪剛才確是說過了
的,眼見向問天挑戰,難道是自食前言不成?

眾人正躊躇間,岳不群道:“咱們說過,這三場比試,哪一方由誰出
馬,由該方自行決定,卻不能由對方指名索戰。這一句話,任教主是
答應過了的,是不是?任教主是大英雄、大豪杰,說過了的話豈能不
算?”向問天冷笑道:“岳先生能言善辯,令人好生佩服,只不過和
‘君子’二字,未免有些不稱。這般東拉西扯,倒似個反復無常的小
人了。”

岳不群淡淡的道:“自君子的眼中看出來,天下滔滔,皆是君子。自
小人的眼中看來,世上無一而非小人。”左冷禪慢慢挨了几步,將背
脊靠到柱上,以他此時的情狀,簡直要站立不倒也是十分為難,更不
用說和人動手過招了。

武當掌門沖虛道人走上兩步,說道:“素聞向左使人稱‘天王老子
’,實有驚天動地的能耐。貧道忝居武當掌門,于正教諸派與貴教之
爭,始終未能出甚么力,常感慚愧,今日有幸,若能以‘天王老子’
為對手,實感榮寵。”他武生掌門何等身分,對向問天說出這等話
來,那是將對方看得極重了。向問天在情在理,實是難以推卻,便
道:“恭敬不如從命。久仰沖虛道長的‘太極劍法’天下無雙,在下
舍命陪君子,只好獻丑。”抱拳行禮,退了兩步。沖虛道人寬袍大袖
雙手一擺,躬身還禮。

兩人相對而立,凝目互視,一時卻均不拔劍。任我行突然說道:“且
慢!向兄弟,你且退下。”一伸手,從腰間拔出了長劍。眾人盡皆駭
然:“他已連斗兩位高手,內力顯已大為耗損,竟然要連斗三陣,再
來接沖虛道長。”左冷禪更是驚詫,心想:“我苦練十多年的寒冰真
氣傾注于他‘天池穴’中,縱是武功高他十倍之人,只怕也得花三四
個時辰,方能化解。難道此人一時三刻之間便又能與人動手?”眾人
怎知此刻任我行丹田之中,猶似有數十把小刀在亂攢亂刺,他使盡了
力氣,才將這几句話說得平平穩穩,沒泄出半點痛楚之情。

沖虛道人微笑道:“任教主要賜教么?咱們先前說過,雙方由哪一位
出手,由每一方自定,任教主若要賜教,原也不違咱們約定之議。只
是貧道這個便宜,卻占得太大了。”任我行道:“在下拚斗了兩位高
手之余,再與道長動手,未免小覷了武當派享譽數百年的神妙劍法,
在下雖然狂妄,卻還不致于如此。”

沖虛道人心下甚喜,點頭道:“多謝了。”他一見到任我行拔劍,心
下便大為躊躇,以車輪戰勝得任我行,說不上有何光彩,但此仗若
敗,武當派在武林中可無立足之地了,聽說不是他自己出戰,這才寬
心。任我行道:“沖虛道長在貴方是生力軍,我們這一邊也得出一個
生力軍才是。”抬頭叫道:“令狐沖小兄弟,你下來罷!”

眾人大吃一驚,都順著他目光向頭頂的木匾望去。令狐沖更為驚訝,
一時手足無措,狼狽之極,當此情勢,無法再躲,只得涌身跳下,向
方証大師跪倒在地,納頭便拜,說道:“小子擅闖寶剎,罪該萬死,
謹領方丈責罰。”方証呵呵笑道:“原來是令狐少俠。我聽得少俠呼
吸勻淨,內力深厚,心下正在奇怪,不知是哪一位高人光臨敝寺。請
起,請起,行此大禮,可不敢當。”說著合十還禮。令狐沖心想:
“原來他早知我藏在匾后了。”

丐幫幫主解風忽道:“令狐沖,你來瞧瞧這几個字。”令狐沖站起身
來,順著他手指向一根木柱后看去,見柱上刻著三行字。第一行是:
“匾后有人。”第二行是:“我揪他下來。”第三行是:“且慢,此
人內功亦正亦邪,未知是友是敵。”每一行都深入柱內,木質新露,
自是方証大師和解風二人以指力在柱上所刻。

令狐沖甚是驚佩,心想:“方証大師從我極微弱的呼吸之中,能辨別
我武功家數,真乃神人。”隨即抱拳躬身,團團行禮,說道:“眾位
前輩來到殿上之時,小子心虛,未敢下來拜見,還望恕罪。”料想此
刻師父的臉色定是難看之極,哪敢和他目光相接?解風笑道:“你作
賊心虛,到少林寺偷甚么來啦?”令狐沖道:“小子聞道任大小姐留
居少林,斗膽前來接她出去。”解風笑道:“原來是偷老婆來著,哈
哈,這不是賊膽心虛,這叫做色膽包天。”令狐沖正色道:“任大小
姐有大恩于我,小子縱然為她粉身碎骨,亦所甘愿。”解風嘆了口
氣,說道:“可惜,可惜。好好一個年輕人,一生前途卻為女子所
誤。你若不墮邪道,這華山派掌門的尊位,日后還會逃得出你的手掌
么?”

任我行大聲道:“華山掌門,有甚么希罕?將來老夫一命歸天,日月
神教教主之位,難道還逃得出我乘龍快婿的手掌么?”令狐沖吃了一
驚,顫聲道:“不……不……不能……”任我行笑道:“好啦。閑話
少說。沖兒,你就領教一下這位武當掌門的神劍。沖虛道長的劍法以
柔克剛,圓轉如意,世間罕有,可要小心了。”他改口稱他為“沖
兒”,當真是將他當作女婿了。

令狐沖默察眼前局勢,雙方已各勝一場,這第三場的勝敗,將決定是
否能救盈盈下山:自己曾和沖虛道人比過劍,劍法上可以勝得過他,
要救盈盈,那是非出場不可,當下轉過身來,向沖虛道人跪倒在地,
拜了几拜。沖虛道人忙伸手相扶,奇道:“何以行此大禮?”令狐沖
道:“小子對道長好生相敬,迫于情勢,要向道長領教,心中不安
。”沖虛道人哈哈一笑,道:“小兄弟忒也多禮了。”令狐沖站起身
來,任我行遞過長劍。令狐沖接劍在手,劍尖指地,側身站在下首。
沖虛道人舉目望著殿外天井中的天空,呆呆出神,心下盤算令狐沖的
劍招。眾人見他始終不動,似是入定一般,都覺十分奇怪。過了良
久,沖虛道人長吁一口氣,說道:“這一場不用比了,你們四位下山
去罷。”

此言一出,眾人盡皆駭然。令狐沖大喜,躬身行禮。解風道:“道
長,你這話是甚么意思?”沖虛道:“我想不出破解他的劍法之道,
這一場比試,貧道認輸。”解風道:“兩位可還沒動手啊。”沖虛
道:“數日之前,在武當山下,貧道曾和他拆過三百余招,那次是我
輸了。今日再比,貧道仍然要輸。”方証等都問:“有這等事?”沖
虛道:“令狐小兄弟深得風清揚風前輩劍法真傳,貧道不是他的對
手。”說著微微一笑,退在一旁。任我行呵呵大笑,說道:“道長虛
懷若谷,令人好生佩服。老夫本來只佩服你一半,現下可佩服你七分
了。”說是七分,畢竟還沒十足。他向方証大師拱了拱手,說道:
“方丈大師,咱們后會有期。”

令狐沖走到師父、師娘跟前,跪倒磕頭。岳不群側身避開,冷冷的
道:“可不敢當!”岳夫人心中一酸,淚水盈眶。令狐沖又過去向莫
大先生行禮,知他不愿旁人得悉兩人之間過去的交往,只磕了三個
頭,卻不說話。任我行一手牽了盈盈,一手牽了令狐沖,笑道:“走
罷!”大踏步走向殿門。

解風、震山子、余滄海、天門道人等自知武功不及沖虛道人,既然沖
虛自承非令狐沖之敵,他們心下雖將信將疑,卻也不敢貿然上前動
手,自取其辱。任我行正要出殿,忽聽得岳不群喝道:“且慢!”任
我行回頭道:“怎么?”岳不群道:“沖虛道長大賢不和小人計較,
這第三場可還沒比。令狐沖,我來跟你比划比划。”令狐沖大吃一
驚,不由得全身皆顫,囁嚅道:“師父,我……我……怎能……”
岳不群卻泰然自若,說道:“人家說你蒙本門前輩風師叔的指點,劍
朮已深得華山派精髓,看來我也已不是你的對手。雖然你已被逐出本
門,但在江湖上揚名立萬,使的仍是本門劍法。我管教不善,使得正
教中各位前輩,都為你這不肖少年慪氣,倘若我不出手,難道讓別人
來負此重任?我今天如不殺了你,你就將我殺了罷。”說到后來,已
然聲色俱厲,刷的一聲,抽出長劍,喝道:“你我已無師徒之情,亮
劍!”令狐沖退了一步,道:“弟子不敢!”

岳不群嗤的一劍,當胸平刺。令狐沖側身避過。岳不群接著又刺出兩
劍,令狐沖又避開了,長劍始終指地,并不出劍擋架。岳不群道:
“你已讓我三招,算得已盡了敬長之義,這就拔劍!”任我行道:
“沖兒,你再不還招,當真要將小命送在這兒不成?”

令狐沖應道:“是。”橫劍當胸。這場比試,是讓師父得勝呢,還是
須得勝過師父?倘若故意容讓,輸了這一場,縱然自己身受重傷,也
不打緊,可是任我行、向問天、盈盈三人卻得在少室山上苦受十年囚
禁。方証大師固是有道高僧,但左冷禪和少林寺中其他僧眾,難保不
對盈盈他們三人毒計陷害,說是囚禁十年,然是否得保性命,挨過這
十年光陰,卻難說得很。若說不計罷,自己自幼孤苦,得蒙師父、師
娘教養成材,直與親生父母一般,大恩未報,又怎能當著天下英雄之
前,將師父打敗,令他面目無光,聲名掃地?

便在他躊躇難決之際,岳不群已急攻了二十余招。令狐沖只以師父從
前所授的華山劍法擋架,“獨孤九劍”每一劍都攻人要害,一出劍便
是殺著,當下不敢使用。他自習得“獨孤九劍”之后,見識大進,加
之內力渾厚之極,雖然使的只是尋常華山劍法,劍上所生的威力自然
與疇昔大不相同。岳不群連連催動劍力,始終攻不到他身前。
旁觀眾人見令狐沖如此使劍,自然均知他有意相讓。任我行和向問天
相對瞧了一眼,都是深有憂色。兩人不約而同的想起,那日在杭州孤
山梅庄,任我行邀令狐沖投身日月神教,許他擔當光明右使之位,日
后還可出任教主,又允授他秘訣,用以化解“吸星大法”中異種內力
反噬的惡果。但這年輕人絲毫不為所動,足見他對師門十分忠義。此
刻更見他對舊日的師父師娘神色恭謹之極,直似岳不群便要一劍將他
刺死,也是心所甘愿。他所使招式全是守勢,如此斗下去焉有勝望?
令狐沖顯然決計不肯勝過師父,更不肯當著這許多成名的英雄之前勝
過師父。若不是他明知這一仗輸了之后,盈盈等三人便要在少室山囚
禁,只怕拆不上十招,便已棄劍認輸了。任、向二人彷徨無計,相對
又望了一眼,目光中便只三個字:“怎么辦?”

任我行轉過頭來,向盈盈低聲道:“你到對面去。”盈盈明白父親的
意思,他是怕令狐沖顧念昔日師門之恩,這一場比試要故意相讓,他
叫自己到對面去,是要令狐沖見到自己之后,想到自己待他的情意,
便會出力取勝。她輕輕嗯了一聲,卻不移動腳步。

過了片刻,任我行見令狐沖不住后退,更是焦急,又向盈盈道:“到
前面去。”盈盈仍是不動,連“嗯”的那一聲也不答應。她心中在
想:“我待你如何,你早已知道。你如以我為重,決意救我下山,你
自會取勝。你如以師父為重,我便是拉住你衣袖哀哀求告,也是無
用。我何必站到你的面前來提醒你?”深覺兩情相悅,貴乎自然,倘
要自己有所示意之后,令狐沖再為自己打算,那可無味之極了。

令狐沖隨手揮洒,將師父攻來的劍招一一擋開,所使已不限于華山劍
法。他若還擊,早能逼得岳不群棄劍認輸,眼見師父劍招破綻大露,
始終不出手攻擊。岳不群早已明白他的心意,運起紫霞神功,將華山
劍法發揮得淋漓盡致。他既知令狐沖不會還手,每一招便全是進手招
數,不再顧及自己劍法中是否有破綻。這么一來,劍法威力何止大了
一倍。旁觀眾人見岳不群劍法精妙,又占盡了便宜,卻始終無法刺中
令狐沖﹔又見令狐沖出劍有時有招,有時無招,而無招之時,長劍似
乎亂擋亂架,卻是曲盡其妙,輕描淡寫的便將岳不群巧妙的劍招化解
了,越看越是佩服,均想:“沖虛道長自承劍朮不及,當非虛言。”

岳不群久戰不下,心下焦躁,突然想起:“啊喲,不好!這小賊不愿
負那忘恩負義的惡名,卻如此跟我纏斗。他雖不來傷我,卻總是叫我
難以取勝。這里在場的個個都是目光如炬的高手,便在此時,也早已
瞧出這小賊是在故意讓我。我不斷的死纏爛打,成甚么體統?哪里還
像是一派掌門的模樣?這小賊是要逼我知難而退,自行認輸。”

他當即將紫霞神功都運到了劍上,呼的一劍,當頭直劈。令狐沖斜身
閃開。岳不群圈轉長劍,攔腰橫削。令狐沖縱身從劍上躍過。岳不群
長劍反撩,疾刺他后心,這一劍變招快極,令狐沖背后不生眼睛,勢
在難以躲避。眾人“啊”的一聲,都叫了出來。

令狐沖身在半空,既已無處借勢再向前躍,回劍擋架也已不及,卻見
他長劍挺出,拍在身前數尺外的木柱之上,這一借力,身子便已躍到
了木柱之后,噗的一聲響,岳不群長劍刺入木柱。劍刃柔韌,但他內
勁所注,長劍竟穿柱而過,劍尖和令狐沖身子相距不過數寸。

眾人又都“啊”的一聲。這一聲叫喚,聲音中充滿了喜悅、欣慰和贊
嘆之情,竟是人人都不禁為令狐沖歡喜,既佩服他這一下躲避巧妙之
極,又慶幸岳不群終于沒刺中他。岳不群施展平生絕技,連環三擊,
仍然奈何不了令狐沖,又聽得眾人的叫喚,竟是都在同情對方,心下
大是懊怒。這“奪命連環三仙劍”是華山派劍宗的絕技,他氣宗弟子
原本不知。當年兩宗自殘,劍宗弟子曾以此劍法殺了好几名氣宗好
手。當氣宗弟子將劍宗的弟子屠戮殆盡、奪得華山派掌門之后,氣宗
好手仔細參詳這三式高招“奪命連環三仙劍”。諸人想起當日拚斗時
這三式連環的威力,心下猶有余悸,參研之時,各人均說這三招劍法
入了魔道,但求劍法精妙,卻忘了本派“以氣馭劍”的不易至理,大
家嘴里說得漂亮,心中卻無不佩服。

當岳不群與令狐沖兩人出劍相斗,岳夫人就已傷心欲涕,見丈夫突然
使出這三招,心頭大震:“當年兩宗同門相殘,便因重氣功、重劍法
的紛爭而起。他是華山氣宗的掌門弟子,在這時居然使用劍宗的絕
技,倘若給外人識破了,豈不令人輕視齒冷?唉,他既用此招,自是
迫不得已,其實他非沖兒敵手,早已昭然,又何必苦苦纏斗?”有心
上前勸阻,但此事關涉實在太大,并非單是本門一派之事,欲前又
卻,手按劍柄,憂心如焚。

岳不群右手一提,從柱中拔出了長劍。令狐沖站在柱后,并不轉出。
岳不群只盼他就此躲在木柱之后,不再出來應戰,算是怕了自己,也
就顧全了自己的顏面。兩人相對而視。令狐沖低頭道:“弟子不是你
老人家的敵手。咱們不用再比試了罷?”岳不群哼了一聲。任我行
道:“他師徒兩人動手,無法分出勝敗。方丈大師,咱們這三場比
試,雙方就算不勝不敗。老夫向你賠個罪,咱們就此別過如何?”

岳夫人暗自舒了口長氣,心道:“這一場比試,我們明明是輸了。任
教主如此說,總算顧全到我們的面子,如此了事,那是再好不過。”
方証說道:“阿彌陀佛!任施主這等說,大家不傷和氣,足見高明,
老衲自無異……”這個“議”字尚未出口,左冷禪忽道:“那么我們
便任由這四人下山,從此為害江湖,屠殺無辜?任由他們八只手掌沾
滿千千萬萬人的鮮血,任由他們殘殺天下良善?岳師兄以后還算不算
是華山派掌門?”方証遲疑道:“這個嗤的一聲響,岳不群繞到柱
后,挺劍向令狐沖刺去。

令狐沖閃身避過,數招之間,二人又斗到了殿心。岳不群快劍進擊,
令狐沖或擋或避,又成了纏斗悶戰之局。再拆得二十余招,任我行笑
道:“這場比試,勝敗終究是會分的,且看誰先餓死,再打得七八
天,相信便有分曉了。”眾人覺得他這番話雖是夸張,但如此打法,
只怕几個時辰之內,也的確難有結果。任我行心想:“這岳老兒倘若
老起臉皮,如此胡纏下去,他是立于不敗之地,說甚么也不會輸的。
可是沖兒只須有一絲半分疏忽,那便糟了,久戰下去,可于咱們不
利。須得以言語激他一激。”便道:“向兄弟,今日咱們來到少林寺
中,當真是大開眼界。”

向問天道:“不錯。武林中頂兒尖兒的人物,盡集于此……”任我行
道:“其中一位,更是了不起。”向問天道:“是哪一位?”任我行
道:“此人練就了一項神功,令人嘆為觀止。”向問天道:“是甚么
神功?”任我行道:“此人練的是金臉罩、鐵面皮神功。”向問天
道:“屬下只聽過金鐘罩、鐵布衫,卻沒聽過金臉罩、鐵面皮。”任
我行道:“人家金鐘罩、鐵布衫功夫是周身刀槍不入,此人的金臉罩
、鐵面皮神功,卻只練硬一張臉皮。”向問天道:“這金臉罩、鐵面
皮神功,不知是哪一門哪一派的功夫?”任我行道:“這功夫說來非
同小可,乃是西岳華山,華山派掌門人,江湖上鼎鼎大名的君子劍岳
不群岳先生所創。”向問天道:“素聞君子劍岳先生氣功蓋世,劍朮
無雙,果然不是浪得虛名之輩。這金臉罩、鐵面皮神功,將一張臉皮
練得刀槍不入,不知有何用途?”任我行道:“這用處可說之不盡。
我們不是華山派門下弟子,其中訣竅,難以了然。”向問天道:“岳
先生創下這路神功,從此名揚江湖,永垂不朽的了。”任我行道:
“這個自然。咱們以后遇上華山派的人物,對他們這路鐵面皮神功,
可得千萬小心在意。”向問天道:“是,屬下牢記在心。”

他二人一搭一檔,便如說相聲一般,盡量的譏刺岳不群。余滄海聽得
嘻笑不絕,大為幸災樂禍。岳夫人一張粉臉脹得通紅。岳不群卻似一
句話也沒聽進耳中。他一劍刺出,令狐沖向左閃避,岳不群側身向
右,長劍斜揮,突然回頭,劍鋒猛地倒刺,正是華山劍法中一招妙
著,叫作“浪子回頭”。令狐沖舉劍擋格,岳不群劍勢從半空中飛舞
而下,卻是一招“蒼松迎客”。令狐沖揮劍擋開。岳不群刷刷兩劍,
令狐沖一怔,急退兩步,不由得滿臉通紅,叫道:“師父!”岳不群
哼的一聲,又是一劍刺將過去,令狐沖再退了一步。旁觀眾人見令狐
沖神情忸怩,狼狽萬狀,都是大惑不解,均想:“他師父這三劍平平
無奇,有甚么了不起?何以竟使令狐沖難以抵擋?”

眾人自均不知,岳不群所使的這三劍,乃是令狐沖和岳靈珊二人練劍
時私下所創的“沖靈劍法”。當時令狐沖一片痴心,只盼日后能和小
師妹共締鴛盟,岳靈珊對他也是極好。二人心中都有個孩子氣的念
頭,覺得岳不群夫婦所傳的武功,其余同門都會,這一套“沖靈劍
法”,天下卻只他二人會使,因此使到這套劍法時,內心都有絲絲甜
意。不料岳不群竟在此時將這三招劍法使了出來,令狐沖登時手足無
措,又是羞慚,又是傷心,心道:“小師妹對我早已情斷義絕,你卻
使出這套劍法來,叫我觸景生情,心神大亂。你要殺我,便殺好了
。”只覺活在世上了無意趣,不如一死了之,反而爽快。
岳不群長劍跟著刺到,這一招卻是“弄玉吹簫”。令狐沖熟知此招,
迷迷糊糊中順手擋架。岳不群跟著使出下一式“蕭史乘龍”。這兩式
相輔相成,姿式曼妙,尤其“蕭史乘龍”這一式,長劍矯夭飛舞,直
如神龍破空一般,卻又瀟洒蘊藉,頗有仙氣。

相傳春秋之時,秦穆公有女,小字弄玉,最愛吹簫。有一青年男子蕭
史,乘龍而至,奏簫之技精妙入神,前來教弄玉吹簫。秦穆公便將愛
女許配他為妻。“乘龍快婿”這典故便由此而來。后來夫妻雙雙仙
去,居于華山中峰。華山玉女峰有“引鳳亭”,中峰有玉女祠、玉女
洞、玉女洗頭盆、梳妝台,皆由此傳說得名。這些所在,令狐沖和岳
靈珊不知曾多少次并肩同游,蕭史和弄玉這故事中的綢繆之意,逍遙
之樂,也不知曾多少次繚繞在他二人心底。此刻眼見岳不群使出這招
“蕭史乘龍”,令狐沖心下亂成一片,隨手擋架,只想:“師父為甚
么要使這一招?他要激得我神智錯亂,以便乘機殺我么?”

只見岳不群使完這一招后,又使一招“浪子回頭”一招“蒼松迎客
”,三招“沖靈劍法”,跟著又是一招“弄玉吹簫”,一招“蕭史乘
龍”。高手比武,即令拚到千余招以上,招式也不會重復,這一招既
能為對方所化解,再使也必無用,反而令敵方熟知了自己的招式之
后,乘隙而攻。岳不群卻將這几招第二次重使,旁觀眾人均是大惑不
解。令狐沖見岳不群第二次“蕭史乘龍”使罷,又使出三招“沖靈劍
法”時,突然之間,腦海中靈光一閃,登時恍然大悟:“原來師父是
以劍法點醒我。只須我棄邪歸正,浪子回頭,便可重入華山門下。”

華山上有數株古松,枝葉向下伸展,有如張臂歡迎上山的游客一樣,
稱為“迎客松”。這招“蒼松迎客”,便是從這几株古松的形狀上變
化而出。他想:“師父是說,我若重歸華山門戶,不但同門歡迎,連
山上的松樹也會歡迎我了。”驀地里心頭大震:“師父是說,不但我
可重入華山門戶,他還可將小師妹配我為妻。師父使那數招‘沖靈劍
法’,明明白白的說出了此意,只是我胡涂不懂,他才又使‘弄玉吹
簫’、‘蕭史乘龍’這兩招。”重歸華山和娶岳靈珊為妻,那是他心
中兩個最大的愿望,突然之間,師父當著天下高手之前,將這兩件事
向他允諾了,雖非明言,但在這數招劍法之中,已說得明白無比。令
狐沖素知師父最重然諾,說過的話決無反悔,他既答允自己重歸門
戶,又將女兒許配自己為妻,那自是言出如山,一定會做到的事。霎
時之間,喜悅之情充塞胸臆。

他自然知道岳靈珊和林平之情愛正濃,對自己不但已無愛心,且是大
有恨意。但男女婚配,全憑父母之命,做兒女的不得自主,千百年來
皆是如此。岳不群既允將女兒許配于他,岳靈珊決計無可反抗。令狐
沖心想:“我得重回華山門下,已是謝天謝地,更得與小師妹為偶,
那實是喜從天降了。小師妹初時定然不樂,但我處處將順于她,日子
久了,定然感于我的至誠,慢慢的回心轉意。”他心下大喜,臉上自
也笑逐顏開。岳不群又是一招“浪子回頭”,一招“蒼松迎客”,兩
招連綿而至。劍招漸急,若不可耐。令狐沖猛地里省悟:“師父叫我
浪子回頭,當然不是口說無憑,是要我立刻棄劍認輸,這才將我重行
收入門下。我得返華山,再和小師妹成婚,人生又復何求?但盈盈、
任教主、向大哥卻又如何?這場比試一輸,他們三人便得留在少室山
上,說不定尚有殺身之禍。我貪圖一己歡樂,卻負人一至于斯,那還
算是人么?”言念及此,不由得背上出了一陣冷汗,眼中瞧出來也是
模模糊糊,只見岳不群長劍一橫,在他自己口邊掠過,跟著劍鋒便推
將過來,正是一招“弄玉吹簫”。

令狐沖心中又是一動:“盈盈甘心為我而死,我竟可舍之不顧,天下
負心薄幸之人,還有更比得上我令狐沖嗎?無論如何,我可不能負了
盈盈對我的情義。”突然腦中一暈,只聽得錚的一聲響,一柄長劍落
在地下。

旁觀眾人“啊”的一聲,叫了出來。令狐沖身子晃了晃,睜開眼來,
只見岳不群正向后躍開,滿臉怒容,右腕上鮮血涔涔而下,再看自己
長劍時,劍尖上鮮血點點滴滴的掉將下來。他大吃一驚,才知適才心
神混亂之際,隨手擋架攻來的劍招,不知如何,竟使出了“獨孤九
劍”中的劍法,刺中了岳不群的右腕。他立即拋去長劍,跪倒在地,
說道:“師父,弟子罪該萬死。”

岳不群一腿飛出,正中他胸膛。這一腿力道好不凌厲,令狐沖登時身
子飛起,身在半空之時,便只覺眼前一團漆黑,直挺挺的摔將下來,
耳中隱約聽得砰的一聲,身子落地,卻已不覺疼痛,就此人事不知
了。
第二十八:積雪

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令狐沖漸覺身上寒冷,慢慢睜開眼來,只覺得
火光耀眼,又即閉上,聽得盈盈歡聲叫道:“你……你醒轉來啦!”

令狐沖再度睜眼,見盈盈一雙妙目正凝視著自己,滿臉都是喜色。令
狐沖便欲坐起,盈盈搖手道:“躺著再歇一會兒。”令狐沖一看周遭
情景,見處身在一個山洞之中,洞外生著一堆大火,這才記得是給師
父踢了一腳,問道:“我師父、師姐呢?”

盈盈扁扁嘴道:“你還叫他作師父嗎?天下也沒這般不要臉的師父。
你一味相讓,他卻不知好歹,終于弄得下不了台,還這么狠心踢你一
腿。震斷了他腿骨,才是活該。”令狐沖驚道:“我師父斷了腿骨
?”盈盈微笑道:“沒震死他是客氣的呢?爹爹說,你對吸星大法還
不會用,否則也不會受傷。”令狐沖喃喃的道:“我刺傷了師父,又
震斷了他腿骨,真是……真是……”盈盈道:“你懊悔嗎?”令狐沖
心下惶愧已極,說道:“我實是大大的不該。當年若不是師父、師娘
撫養我長大,說不定我早已死了,焉能得有今日?我恩將仇報,真是
禽獸不如。”

盈盈道:“他几次三番的痛下殺手,想要殺你。你如此忍讓,也算已
報了師恩。像你這樣的人,到哪里都不會死,就算岳氏夫婦不養你,
你在江湖上做小叫化,也決計死不了。他把你逐出華山,師徒間的情
義早已斷了,還想他作甚?”說到這里,慢慢放低了聲音,道:“沖
哥,你為了我而得罪師父、師娘,我……我心里……”說著低下了
頭,暈紅雙頰。令狐沖見她露出了小兒女的□腆神態,洞外熊熊火光
照在她臉上,直是明艷不可方物,不由得心中一蕩,伸出手去握住了
她左手,嘆了口氣,不知說甚么才好。

盈盈柔聲道:“你為甚么嘆氣?你后悔識得我嗎?”令狐沖道:“沒
有,沒有!我怎會后悔?你為了我,寧肯把性命送在少林寺里,我以
后粉身碎骨,也報不了你的大恩。”盈盈凝視他雙目,道:“你為甚
么說這等話?你直到現下,心中還是在將我當作外人。”

令狐沖內心一陣慚愧,在他心中,確然總是對她有一層隔膜,說道:
“是我說錯了,自今而后,我要死心塌地的對你好。”這句話一出
口,不禁想道:“小師妹呢?小師妹?難道我從此忘了小師妹?”盈
盈眼光中閃出喜悅的光芒,道:“沖哥,你這是真心話呢,還是哄
我?”

令狐沖當此之時,再也不自計及對岳靈珊銘心刻骨的相思,全心全意
的道:“我若是哄你,教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盈盈的左手慢慢
翻轉,也將令狐沖的手握住了,只覺一生之中,實以這一刻光陰最是
難得,全身都暖烘烘地,一顆心卻又如在云端飄浮,但愿天長地久,
水恆如此。過了良久,緩緩說道:“咱們武林中人,只怕是注定要不
得好死的了。你日后倘若對我負心,我也不盼望你天打雷劈,我……
我……我寧可親手一劍刺死了你。”

令狐沖心頭一震,萬料不到她竟會說出這一句話來,怔了一怔,笑
道:“我這條命是你救的,早就歸于你了。你几時要取,隨時來拿去
便是。”盈盈微微一笑,道:“人家說你是個浮滑無行的浪子,果然
說話這般油腔滑調,沒點正經。也不知是甚么緣份,我就是……就是
喜歡了你這個輕薄浪子。”令狐沖笑道:“我几時對你輕薄過了?你
這么說我,我可要對你輕薄了。”說著坐起身來。

盈盈雙足一點,身子彈出數尺,沉著臉道:“我心中對你好,咱們可
得規規矩矩的。你若當我是個水性女子,可以隨便欺我,那可看錯人
了。”令狐沖一本正經的道:“我怎敢當你是水性女子?你是一位年
高德劭、不許我回頭瞧一眼的婆婆。”

盈盈噗哧一笑,想起初識令狐沖之時,他一直叫自己為“婆婆”,神
態恭謹之極,不由得笑靨如花,坐了下來,卻和令狐沖隔著有三四尺
遠。令狐沖笑道:“你不許我對你輕薄,今后我仍是一直叫你婆婆好
啦。”盈盈笑道:“好啊,乖孫子。”令狐沖道:“婆婆,我心中
有……”盈盈道:“不許叫婆婆啦,待過得六十年,再叫不遲。”令
狐沖道:“若是現下叫起,能一直叫你六十年,這一生可也不枉了
。”

盈盈心神蕩漾,尋思:“當真得能和他□守六十年,便天上神仙,也
是不如。”令狐沖見到她的側面,鼻子微聳,長長睫毛低垂,容顏嬌
嫩,臉色柔和,心想:“這樣美麗的姑娘,為甚么江湖上成千成萬桀
驁不馴的豪客,竟會對她又敬又畏,又甘心為她赴湯蹈火?”想要詢
問,卻覺在這時候說這等話未免大煞風景,欲言又止。

盈盈道:“你想說甚么話,盡管說好了。”令狐沖道:“我一直心中
奇怪,為甚么老頭子、祖千秋他們,會對你怕得這么厲害。”盈盈嫣
然一笑,說道:“我知道你若不問明白這件事,總是不放心。只怕在
你心中,始終當我是個妖魔鬼怪。”令狐沖道:“不,不,我當你是
位神通廣大的活神仙。”

盈盈微笑道:“你說不了三句話,便會胡說八道。其實你這人,也不
見得真的是浮薄無行,只不過愛油嘴滑舌,以致大家說你是個浪蕩子
弟。”令狐沖道:“我叫你作婆婆之時,可曾油嘴滑舌嗎?”盈盈
道:“那你一輩子叫我作婆婆好了。”令狐沖道:“我要叫你一輩
子,只不過不是叫婆婆。”

盈盈臉上浮起紅云,心下甚甜,低聲道:“只盼你這句話,不是油嘴
滑舌才好。”令狐沖道:“你怕我油嘴滑舌,這一輩子你給我煮飯,
菜里不放豬油豆油。”盈盈微笑道:“我可不會煮飯,連烤青蛙也烤
焦了。”

令狐沖想起那日二人在荒郊溪畔烤蛙,只覺此時此刻,又回到了當日
的情景,心中滿是纏綿之意。

盈盈低聲道:“只要你不怕我煮的焦飯,我便煮一輩子飯給你吃。”
令狐沖道:“只要是你煮的,每日我便吃三大碗焦飯,卻又何妨?”
盈盈輕輕的道:“你愛說笑,盡管說個夠好了。其實,你說話逗我歡
喜,我也開心得很呢。”兩人四目交投,半晌無語。隔了好一會,盈
盈緩緩道:“我爹爹本是日月神教的教主,你是早知道的了。后來東
方叔叔……不,東方不敗,我一直叫他叔叔,可叫慣了,他行使詭
計,把爹爹囚禁起來,欺騙大家,說爹爹在外逝世,遺命要他接任教
主。當時我年紀還小,東方不敗又機警狡猾,這件事做得不露半點破
綻,我也就沒絲毫疑心。東方不敗為了掩人耳目,對我異乎尋常的優
待客氣,我不論說甚么,他從來沒一次駁回。因此我在教中,地位甚
是尊榮。”令狐沖道:“那些江湖豪客,都是日月神教屬下的了?”
盈盈道:“他們也不算正式的教眾,不過一向歸我教統屬,他們的首
領也大都服過我教的‘三尸腦神丹’。”

令狐沖哼了一聲。當日他在孤山梅庄,曾見魔教長老鮑大楚、秦偉邦
等人一見任我行那几顆火紅色的“三尸腦神丹”,登即嚇得魂不附
體,想到當日情景,不由得眉頭微皺。盈盈續道:“這‘三尸腦神
丹’服下之后,每年須服一次解藥,否則毒性發作,死得慘不堪言。
東方不敗對那些江湖豪士十分嚴厲,小有不如他意,便扣住解藥不
發,每次總是我去求情,討得解藥給了他們。”令狐沖道:“那你可
是他們的救命恩人了。”

盈盈道:“也不是甚么恩人。他們來向我磕頭求告,我可硬不了心
腸,置之不理。原來這也是東方不敗掩人耳目之策,他是要使人人知
道,他對我十分愛護尊重。這樣一來,自然再也無人懷疑他的教主之
位是篡奪來的。”令狐沖點頭道:“此人也當真工于心計。”盈盈
道:“不過老是要我向東方不敗求情,實在太煩。再者,教里的情形
也跟以前大不相同了。人人見了東方不敗都要滿口諛詞,肉麻無比。
前年春天,我叫師侄綠竹翁陪伴,出來游山玩水,既免再管教中的閑
事,也不必向東方不敗說那些無恥言語。想不到竟撞到了你。”她向
令狐沖瞧了一眼,想起綠竹巷中初遇的情景,輕輕嘆息一聲,心中充
滿了柔情。過了好一會,說道:“來到少林寺的這數千豪客,當然并
非都曾服過我求來的解藥。但只要有一人受過我的恩惠,他的親人好
友、門下弟子、所屬幫眾等等,自然也都承我的情了。再說,他們到
少室山來,也未必真的是為了我,多半還是應令狐大俠的召喚,不敢
不來。”說到這里,抿嘴一笑。

令狐沖嘆道:“你跟著我沒甚么好處,這油嘴滑舌的本事,倒也長進
了三分。”盈盈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她一生下地,日月神教中人人
便當她公主一般,誰也不敢違拗她半點,待得年紀愈長,更是頤指氣
使,要怎么便怎么,從無一人敢和她說一句笑話。此刻和令狐沖如此
笑謔,當真是生平從無此樂。

過了一會,盈盈將頭轉向山壁,說道:“你率領眾人到少林寺來接
我,我自然喜歡。那些人貧嘴貧舌,背后都說我……說我對你好,而
你卻是個風流浪子,到處留情,壓根兒沒將我放在心上……”說到這
里,聲音漸漸低了下來,幽幽的道:“你這般大大的胡鬧一場,總算
是給足了我面子,我……我就算死了,也不枉擔了這個虛名。”令狐
沖道:“你負我到少林寺求醫,我當時一點也不知道,后來又給關在
西湖底下,待得脫困而出,又遇上了恆山派的事。好容易得悉情由,
再來接你,已累你受了不少苦啦。”盈盈道:“我在少林寺后山,也
沒受甚么苦。我獨居一間石屋,每隔十天,便有個老和尚給我送柴送
米,除此之外,甚么人也沒見過。直到定閑、定逸兩位師太來到少
林,方丈要我去相見,才知道他沒傳你易筋經。我發覺上了當,生氣
得很,便罵那老和尚。定閑師太勸我不用著急,說你平安無恙,又說
是你求她二位師太來向少林方丈求情的。”

令狐沖道:“你聽她這么說,才不罵方丈大師了?”盈盈道:“少林
寺的方丈聽我罵他,只是微笑,也不生氣,說道:‘女施主,老衲當
日要令狐少俠歸入少林門下,算是我的弟子,老衲便可將本門易筋經
內功相授,助他驅除體內的異種真氣,但他堅決不允,老衲也是無法
相強。再說,你當日背負他上……當日他上山之時,奄奄一息,下山
時內傷雖然未愈,卻已能步履如常,少林寺對他總也不無微功。’我
想這話也有道理,便說:‘那你為甚么留我在山?出家人不打誑語,
那不是騙人么?’”

令狐沖道:“是啊,他們可不該瞞著你。”盈盈道:“這老和尚說起
來卻又是一片道理。他說留我在少室山,是盼望以佛法化去我的甚么
暴戾之氣,當真胡說八道之至。”令狐沖道:“是啊,你又有甚么暴
戾之氣了?”盈盈道:“你不用說好話討我喜歡。我暴戾之氣當然是
有的,不但有,而且相當不少。不過你放心,我不會對你發作。”令
狐沖道:“承你另眼相看,那可多謝了。”
盈盈道:“當時我對老和尚說:‘你年紀這么大了,欺侮我們年紀小
的,也不怕丑。’老和尚道:‘那日你自愿在少林寺舍身,以換令狐
少俠這條性命。我們雖沒治愈令狐少俠,可也沒要了你的性命。聽恆
山派兩位師太說,令狐少俠近來在江湖上著實做了不少行俠仗義之
事,老衲也代他歡喜。沖著恆山兩位師太的金面,你這就下山去罷
。’他還答應釋放我百余名江湖朋友,我很承他的情,向他拜了几
拜。就這么著,我跟恆山派兩位師太下山來了。后來在山下遇到一個
叫甚么萬里獨行田伯光的,說你已率領了數千人到少林寺來接我。兩
位師太言道:少林寺有難,她們不能袖手。于是和我分手,要我來阻
止你。不料兩位心地慈祥的前輩,竟會死在少林寺中。”說著長長的
嘆了口氣。

令狐沖嘆道:“不知是誰下的毒手。兩位師太身上并無傷痕,連如何
喪命也不知道。”盈盈道:“怎么沒傷痕?我和爹爹、向叔叔在寺中
見到兩位師太的尸身,我曾解開她們衣服察看,見到二人心口都有一
粒針孔大的紅點,是被人用鋼針刺死的。”令狐沖“啊”的一聲,跳
了起來,道:“毒針?武林之中,有誰是使毒針的?”

盈盈搖頭道:“爹爹和向叔叔見聞極廣,可是他們也不知道。爹爹
說,這針并非毒針,其實是件兵刃,刺人要害,致人死命,只是刺入
定閑師太心口那一針略略偏斜了些。”令狐沖道:“是了。我見到定
閑師太之時,她還沒斷氣。這針既是當心刺入,那就并非暗算,而是
正面交鋒。那么害死兩位師太的,定是武功絕頂的高手。”盈盈道:
“我爹爹也這么說。既有了這條線索,要找到凶手,想亦不難。”令
狐沖伸掌在山洞的洞壁上用力一拍,大聲道:“盈盈,我二人有生之
年,定當為兩位師太報仇雪恨。”盈盈道:“正是。”

令狐沖扶著石壁坐起身來,但覺四肢運動如常,胸口也不疼痛,竟似
沒受過傷一般,說道:“這可奇了,我師父踢了我這一腿,好似沒傷
到我甚么。”盈盈道:“我爹爹說,你已吸到不少別人的內力,內功
高出你師父甚遠。只因你不肯運力和你師父相抗,這才受傷,但有深
厚內功護體,受傷甚輕。向叔叔給你推拿了几次,激發你自身的內力
療傷,很快就好了。只是你師父的腿骨居然會斷,那可奇怪得很。爹
爹想了半天,難以索解。”令狐沖道:“我內力既強,師父這一腿踢
來,我內力反震,害得他老人家折斷腿骨,為甚么奇怪?”盈盈道:
“不是的。爹爹說,吸自外人的內力雖可護體,但必須自加運用,方
能傷人,比之自己練成的內力,畢竟還是遜了一籌。”

令狐沖道:“原來如此。”他不大明白其中道理,也就不去多想,只
是想到害得師父受傷,更當著天下眾高手之前失盡了面子,實是負咎
良深。一時之間,兩人相對默然,偶然聽到洞外柴火燃燒時的輕微爆
裂之聲,但見洞外大雪飄揚,比在少室山上之時,雪下得更大了。

突然之間,令狐沖聽得山洞外西首有几下呼吸粗重之聲,當即凝神傾
聽,盈盈內功不及他,沒聽到聲息,見了他的神情,便問:“聽到了
甚么?”令狐沖道:“剛才我聽到一陣喘氣聲,有人來了。但喘聲急
促,那人武功低微,不足為慮。”又問:“你爹爹呢?”盈盈道:
“爹爹和向叔叔說出去溜□溜□。”說這句話時,臉上一紅,知道父
親故意避開,好讓令狐沖醒轉之后,和她細敘離情。

令狐沖又聽到了几下喘息,道:“咱們出去瞧瞧。”兩人走出洞來,
見向任二人踏在雪地里的足印已給新雪遮了一半。令狐沖指著那兩行
足印道:“喘息聲正是從那邊傳來。”兩人順著足跡,行了十余丈,
轉過山坳,突見雪地之中,任我行和向問天并肩而立,卻一動也不
動。兩人吃了一驚,同時搶過去。盈盈叫道:“爹!”伸手去拉任我
行的左手,剛和父親的肌膚相接,全身便是一震,只覺一股冷入骨髓
的寒氣,從他手上直透過來,驚叫:“爹,你……你怎么……”一句
話沒說完,已全身戰栗,牙關震得格格作響,心中卻已明白,父親中
了左冷禪的“寒冰真氣”后,一直強自抑制,此刻終于真壓不住,寒
氣發作了出來,向問天是在竭力助她父親抵擋。任我行在少林寺中如
何被左冷禪以詭計封住穴道,下山之后,曾向她簡略說過。

令狐沖卻尚未明白,白雪的反光之下,只見任向二人臉色極是凝重,
跟著任我行又重重喘了几口氣,才知適才所聞的喘息聲是他所發。但
見盈盈身子戰抖,當及伸手去握她左手,立覺一陣寒氣鑽入了體內。
他登時恍然,任我行中了敵人的陰寒內力,正在全力散發,于是依照
西湖底鐵板上所刻散功之法,將鑽進體內的寒氣緩緩化去。任我行得
他相助,心中登時一寬,向問天和盈盈的內力和他所習并非一路,只
能助他抗寒,卻不能化散。他自己全力運功,以免全身凍結為冰,已
再無余力散發寒氣,堅持既久,越來越覺吃力。令狐沖這運功之法卻
是釜底抽薪,將“寒冰真氣”從他體內一絲絲的抽將出來,散之于
外。四人手牽手的站在雪地之中,便如僵硬了一般。大雪紛紛落在四
人頭上臉上,漸漸將四人的頭發、眼睛、鼻子、衣服都蓋了起來。

令狐沖一面運功,心下暗自奇怪:“怎地雪花落在臉上,竟不消融
?”他不知左冷禪所練的“寒冰真氣”厲害之極,散發出來的寒氣遠
比冰雪寒冷。此時他四人只臟腑血液才保有暖氣,肌膚之冷,已若堅
冰,雪花落在身上,竟絲毫不融,比之落在地下還積得更快。過了良
久良久,天色漸明,大雪還是不斷落下。令狐沖擔心盈盈嬌女弱質,
受不起這寒氣長期侵襲,只是任我行體內的寒毒并未去盡,雖然喘息
之聲已不再聞,卻不知此時是否便可罷手,罷手之后是否另有他變。
他拿不定主意,只好繼續助他散功,好在從盈盈的手掌中覺到,她肌
膚雖冷,身子卻早已不再顫抖,自己掌心察覺到她手掌上脈搏微微跳
動。這時他雙眼上早已積了數寸白雪,只隱隱覺到天色已明,卻甚么
也看不到了。當下不住加強運功,只盼及早為任我行化盡體內的陰寒
之氣。

又過良久,忽然東北角上遠遠傳來馬蹄聲,漸奔漸近,聽得出是一騎
前,一騎后,跟著聽得一人大聲呼叫:“師妹,師妹,你聽我說。”
令狐沖雙耳外雖堆滿了白雪,仍聽得分明,正是師父岳不群的聲音。
兩騎不住馳近,又聽得岳不群叫道:“你不明白其中緣由,便亂發脾
氣,你聽我說啊。”跟著聽得岳夫人叫道:“我自己不高興,關你甚
么事了?又有甚么好說?”聽兩人叫喚和馬匹奔跑之聲,是岳夫人乘
馬在前,岳不群乘馬在后追趕。令狐沖甚是奇怪:“師娘生了好大的
氣,不知師父如何得罪了她。”

但聽得岳夫人那乘馬筆直奔來,突然間她“咦”的一聲,跟著坐騎噓
哩哩一聲長嘶,想必是她突然勒馬止步,那馬人立了起來。不多時岳
不群縱馬趕到,說道:“師妹,你瞧這四個雪人堆得很像,是不是
?”岳夫人哼的一聲,似是余怒未息,跟著自言自語:“在這曠野之
中,怎么有人堆了這四個雪人?”令狐沖剛想:“這曠野間有甚么雪
人?”隨即明白:“我們四人全身堆滿了白雪,臃腫不堪,以致師父
、師娘把我們當作了雪人。”師父、師娘便在眼前,情勢尷尬,但這
件事卻實在好笑之極。跟前卻又栗栗危懼:“師父一發覺是我們四
人,勢必一劍一個。他此刻要殺我們,那是用不著花半分力氣。”岳
不群道:“雪地里沒足印,這四個雪人堆了有好几天啦。師妹,你
瞧,似乎三個是男的,一個是女的。”岳夫人道:“我看也差不多,
又有甚么男女之別了?”一聲吆喝,催馬欲行。岳不群道:“師妹,
你性子這么急!這里左右無人,咱們從長計議,豈不是好?”岳夫人
道:“甚么性急性緩?我自回華山去。你愛討好左冷禪,你獨自上嵩
山去罷。”

岳不群道:“誰說我愛討好左冷禪了?我好端端的華山派掌門不做,
干么要向嵩山派低頭?”岳夫人道:“是啊!我便是不明白,你為甚
么要向左冷禪低首下心,聽他指使?雖說他是五岳劍派盟主,可也管
不著我華山派的事。五個劍派合而為一,武林中還有華山派的字號
嗎?當年師父將華山派掌門之位傳給你,曾說甚么話來?”岳不群
道:“恩師要我發揚光大華山一派的門戶。”岳夫人道:“是啊。你
若答應了左冷禪,將華山派歸入了嵩山,怎對得住泉下的恩師?常言
道得好:寧為雞口,毋為牛后。華山派雖小,咱們盡可自立門戶,不
必去依附旁人。”

岳不群嘆了口氣,道:“師妹,恆山派定閑、定逸兩位師太武功,和
咱二人相較,誰高誰下?”岳夫人道:“沒比過,我看也差不多。你
問這個又干甚么了?”岳不群道:“我也看是差不多,這兩位師太在
少林寺中喪身,顯然是給左冷禪害的。”令狐沖心頭一震,他本來也
早疑心是左冷禪作的手腳,否則別人也沒這么好的功夫。少林、武當
兩派掌門武功雖高,但均是有通之士,決不會干這害人的勾當。嵩山
派數次圍攻恆山三尼不成,這次定是左冷禪親自出手。任我行這等厲
害的武功,尚且敗在左冷禪手下,恆山派兩位師太自然非他之敵。岳
夫人道:“是左冷禪害的,那又如何?你如拿到了証據,便當邀集正
教中的英雄,齊向左冷禪問罪,替兩位師太伸冤雪恨才是。”岳不群
道:“一來沒有証據,二來又是強弱不敵。”岳夫人道:“甚么強弱
不敵?咱們把少林派方証方丈、武當派沖虛道長兩位都請了出來主持
公道,左冷禪又敢怎么樣了?”岳不群道:“就只怕方証方丈他們還
沒請到,咱夫妻已如恆山派那兩位師太一樣了。”岳夫人道:“你說
左冷禪下手將咱二人害了?哼,咱們既在武林立足,那又顧得了這許
多?前怕虎,后怕狼的,還能在江湖上混么?”

令狐沖暗暗佩服:“師娘雖是女流之輩,豪氣尤勝須眉。”岳不群
道:“咱二人死不足惜,可又有甚么好處?左冷禪暗中下手,咱二人
死得不明不白,結果他還不是開山立派,創成了那五岳派?說不定他
還會捏造個難聽的罪名,加在咱們頭上呢。”岳夫人沉吟不語。岳不
群又道:“咱夫婦一死,華山門下的群弟子盡成了左冷禪刀下魚肉,
哪里還有反抗的余地?不管怎樣,咱們總得給珊兒想想。”

岳夫人唔了一聲,似已給丈夫說得心動,隔了一會,才道:“嗯,咱
們那就暫且不揭破左冷禪的陰謀,依你的話,面子上跟他客客氣氣的
敷衍,待機而動。”岳不群道:“你肯答應這樣,那就很好。平之那
家傳的《辟邪劍譜》,偏偏又給令狐沖這小賊吞沒了,倘若他肯還給
平之,我華山群弟子大家學上一學,又何懼于左冷禪的欺壓?我華山
派又怎致如此朝不保夕、難以自存?”岳夫人道:“你怎么仍在疑心
沖兒劍朮大進,是由于吞沒了平兒家傳的《辟邪劍譜》?少林寺中這
一戰,方証大師、沖虛道長這等高人,都說他的精妙劍法是得自風師
叔的真傳。雖然風師叔是劍宗,終究還是咱們華山派的。沖兒跟魔教
妖邪結交,果然是大大不對,但無論如何,咱們再不能冤枉他吞沒了
《辟邪劍譜》。倘若方証大師與沖虛道長的話你仍然信不過,天下還
有誰的話可信?”

令狐沖聽師娘如此為自己分說,心中感激之極,忍不住便想扑出去抱
住她。突然之間,他頭上震動了几下,正是有人伸掌在他頭頂拍擊,
心道:“不好,咱們的行藏給識破了。任教主寒毒尚未去盡,師父、
師娘又再向我動手,那便如何是好?”只覺得盈盈手上傳過來的內力
跟著劇震數下,料想任我行也是心神不定。但頭頂給人這么輕輕拍了
几下后,便不再有甚么動靜。

只聽得岳夫人道:“昨天你和沖兒動手,連使‘浪子回頭’、‘蒼松
迎客’、‘弄玉吹簫’、‘蕭史乘龍’這四招,那是甚么意思?”岳
不群嘿嘿一笑,道:“這小賊人品雖然不端,畢竟是你我親手教養長
大,眼看他誤入歧途,實在可惜,只要他浪子回頭,我便許他重歸華
山門戶。”岳夫人道:“這意思我理會得。可是另外兩招呢?”岳不
群道:“你心中早已知道,又何必問我?”岳夫人道:“倘若沖兒肯
棄邪歸正,你就答允將珊兒許配他為妻,是不是?”岳不群道:“不
錯。”岳夫人道:“你這樣向他示意,是一時的權宜之計呢,還是確
有此意?”岳不群不語。令狐沖又感到頭頂有人輕輕敲擊,當即明
白,岳不群是一面沉思,一面伸手在雪人的頭上輕拍,倒不是識破了
他四人。
只聽岳不群道:“大丈夫言出如山,我既答允了他,自無反悔之理
。”岳夫人道:“他對那魔教妖女十分迷戀,你豈有不知?”岳不群
道:“不,他對那妖女感激則有之,迷戀卻未必。平日他對珊兒那般
情景,和對那妖女大不相同,難道你瞧不出來?”岳夫人道:“我自
然也瞧出了。你說他對珊兒仍然并未忘情?”岳不群道:“豈但并未
忘情,簡直是……簡直是相思入骨。他一明白了我那几招劍招的用意
之后,你不見他那一股喜從天降、心花怒放的神氣?”岳夫人冷冷的
道:“正因為如此,因此你是以珊兒為餌,要引他上鉤?要引得他為
了珊兒之故,故意輸了給你?”

令狐沖雖積雪盈耳,仍聽得出師娘這几句話中,充滿著憤怒和譏刺之
意。這等語氣,他從來沒聽到曾出之于師娘之口。岳不群夫婦向來視
他如子,平素說話,在他面前亦無避忌。岳夫人性子較急,在家務細
事上,偶爾和丈夫頂撞几句,原屬常有,但遇上門戶弟子之事,她向
來尊重丈夫的掌門身分,絕不違拗其意。此刻如此說法,足見她心中
已是不滿之極。

岳不群長嘆一聲,道:“原來連你也不能明白我的用意。我一己的得
失榮辱事小,華山派的興衰成敗卻是事大。倘若我終能勸服令狐沖,
令他重歸華山,那可是一舉四得,大大的美事。”岳夫人道:“甚么
一舉四得?”岳不群道:“令狐沖劍法高強之極,遠勝于我。他是得
自辟邪劍譜也好,是得自風師叔的傳授也好,他如重歸華山,我華山
派聲威大振,名揚天下,這是第一樁大事。左冷禪吞并華山派的陰謀
固然難以得逞,連泰山、恆山、衡山三派也得保全,這是第二樁大
事。他重歸正教門下,令魔教不但去了一個得力臂助,反而多了一個
大敵,正盛邪衰,這是第三樁大事。師妹,你說是不是呢?”

岳夫人道:“嗯,那第四樁呢?”岳不群道:“這第四樁啊,我夫婦
膝下無子,向來當沖兒是親生孩兒一般。他誤入歧途,我實在痛心非
凡。我年紀已不小了,這世上的虛名,又何足道?只要他真能改邪歸
正,咱們一家團圓,融融泄泄,豈不是天大的喜事?”令狐沖聽到這
里,不由得心神激蕩,“師父!師娘!”這兩聲,險些便叫出口來。
岳夫人道:“珊兒和平之情投意合,難道你忍心硬生生的將他二人拆
開,令珊兒終身遺恨?”岳不群道:“我這是為了珊兒好。”岳夫人
道:“為珊兒好?平之勤勤懇懇,規規矩矩,有甚么不好了?”岳不
群道:“平之雖然用功,可是和令狐沖相比,那是天差地遠了,這一
輩子拍馬也追他不上。”岳夫人道:“武功強便是好丈夫嗎?我真盼
沖兒能改邪歸正、重入本門。但他胡鬧任性、輕浮好酒,珊兒倘若嫁
了他,勢必給他誤了終身。”

令狐沖心下慚愧,尋思:“師母說我‘胡鬧任性,輕浮好酒’,這八
字確是的評。可是倘若我真能娶小師妹為妻,難道我會辜負她嗎?
不,萬萬不會!”岳不群又嘆了口氣,說道:“反正我枉費心機,這
小賊陷溺已深,咱們這些話,也都是白說了。師妹,你還生我的氣
么?”岳夫人不答,過了一會,問道:“你腿上痛得厲害么?”岳不
群道:“那只是外傷,不打緊。咱們這就回華山去罷。”岳夫人“
嗯”了一聲。但聽得二騎踏雪之聲,漸漸遠去。

令狐沖心亂如麻,反復思念師父師娘適才的說話,竟爾忘了運功,突
然一股寒氣從手心中涌來,不禁機伶伶的打個冷戰,只覺全身奇寒徹
骨,急忙運功抵御,一時運得急了,忽覺內息在左肩之處阻住,無法
通過,他急忙提氣運功。可是他練這“吸星大法”,只是依據鐵板上
所刻要訣,無師自通,種種細微精奧之處,未得明師指點,這時強行
沖蕩,內息反而岔得更加厲害,先是左臂漸漸僵硬,跟著麻木之感隨
著經脈通至左脅、左腰,順而向下,整條左腿也麻木了,令狐沖惶急
之下,張口大呼,卻發覺口唇也已無法動彈。

便在此時,馬蹄聲響,又有兩乘馬馳近。有人說道:“這里蹄印雜
亂,爹爹、媽媽曾在這里停留。”正是岳靈珊的聲音。令狐沖又驚又
喜:“怎地小師妹也來了?”聽得另一人道:“師父腿上有傷,別要
出了岔子,咱們快隨著蹄印追去。”卻是林平之的聲音。令狐沖心
道:“是了,雪地中蹄印清晰。小師妹和林師弟追尋師父、師娘,一
路尋了過來。”

岳靈珊忽然叫道:“小林子,你瞧這四個雪人兒多好玩,手拉手的站
成一排。”林平之道:“附近好像沒人家啊,怎地有人到這里堆雪人
玩兒?”岳靈珊笑道:“咱們也堆兩個雪人玩玩好不好?”林平之
道:“好啊,堆一個男的,一個女的,也要手拉手的。”岳靈珊翻身
下馬,捧起雪來便要堆砌。

林平之道:“咱們還是先去找尋師父、師娘要緊。找到他二位之后,
慢慢再堆雪人玩不遲。”岳靈珊道:“你便是掃人家的興。爹爹腿上
雖然受傷,騎在馬上便和不傷一般無異,有媽媽在旁,還怕有人得罪
他們么?他兩位雙劍縱橫江湖之時,你都還沒生下來呢。”林平之
道:“話是不錯。不過師父、師娘還沒找到,咱們卻在這里貪玩,總
是心中不安。”岳靈珊道:“好罷,就聽你的。不過找到了爹媽,你
可得陪我堆兩個挺好看的雪人。”林平之道:“這個自然。”

令狐沖心想:“我料他必定會說:‘就像你這般好看。’又或是說:
‘要堆得像你這樣好看,可就難了。’不料他只說‘這個自然’,就
算了事。”轉念又想:“林師弟穩重厚實,哪似我這般輕佻?小師妹
倘若要我陪她堆雪人,便有天大的事,我也置之腦后了。偏生小師妹
就服他的,雖然不愿意,卻半點也不使小性兒,沒鬧別扭,哪里像她
平時對我這樣?嗯,林師弟身子是大好了,不知那一劍是誰砍他的,
小師妹卻把這筆帳算在我頭上。”

他全神貫注傾聽岳靈珊和林平之說話,忘了自身僵硬,這一來,正合
了“吸星大法”行功的要訣:“無所用心,渾不著意。”左腿和左腰
的麻木便漸漸減輕。

只聽得岳靈珊道:“好,雪人便不堆,我卻要在這四個雪人上寫几個
字。”刷的一聲,拔出了長劍。令狐沖又是一驚:“她要用劍在我們
四人身上亂划亂刺,那可糟了。”要想出聲叫喚,揮手阻止,苦于口
不能言,手不能動。但聽得嗤嗤几聲輕響,她已用劍尖在向問天身外
的積雪上划字,一路划將過來,划到了令狐沖身上。幸好她划得甚
淺,沒破雪見衣,更沒傷到令狐沖的皮肉。令狐沖尋思:“不知她在
我們身上寫了些甚么字?”只聽岳靈珊柔聲道:“你也來寫几個字
罷。”林平之道:“好!”接過劍來,也在四個雪人身上划字,也是
自左而右,至令狐沖身上而止。令狐沖心道:“不知他又寫了甚么
字?”只聽岳靈珊道:“對了,咱二人定要這樣。”良久良久,兩人
默然無語。

令狐沖更是好奇,尋思:“一定要怎么樣?只有他二人走了之后,任
教主身上的寒毒去淨,我才能從積雪中掙出來看。啊喲不好,我身子
一動,積雪跌落,他們在我身上刻的字可就毀了。倘若四人同時行
動,更加一個字也無法看到。”又過一會,忽聽得遠處隱隱傳來一陣
馬蹄之聲,相隔尚遠,但顯是向這邊奔來。令狐沖聽蹄聲共有十余騎
之多,心道:“多半是本派其余的師弟妹們來啦。”蹄聲漸近,但林
岳二人似乎始終未曾在意。聽得那十余騎從東北角上奔來,到得數里
之外,有七八騎向西馳去,列成橫隊后才繼續馳近,顯然要兩翼包
抄。令狐沖心道:“來人不懷好意!”

突然之間,岳靈珊驚呼:“啊喲,有人來啦!”蹄聲急響,十余騎發
力疾馳,隨即颼颼兩聲響,兩只長箭射來,兩匹馬齊聲悲嘶,中箭倒
地。令狐沖心道:“來人武功不弱,用意更是歹毒,先射死小師妹和
林師弟的坐騎,教他們難以逃走。”只聽得十余人大笑吆喝,縱馬逼
近。岳靈珊驚呼一聲,退了几步。只聽一人笑道:“一個小弟弟,一
個小妹妹,你們是哪一家,哪一派的門下啊?”林平之朗聲道:“在
下華山門下林平之,這位是我師姊姓岳。眾位素不相識,何故射死了
我們的坐騎?”那人笑道:“華山門下?嗯,你們師父,便是那個比
劍敗給徒兒的,甚么君子劍岳先生了?”

令狐沖心頭一痛:“此番群豪聚集少林,我得罪師父,只是昨日之
事,但頃刻間便天下皆知。我累得師父給旁人如此恥笑,當真罪孽深
重。”林平之道:“令狐沖素行不端,屢犯門規,早在一年之前,便
已逐出了華山派門戶。”意思是說,師父雖然輸給了他,卻只是輸于
外人,并非輸給本門弟子。那人笑道:“這個小姐兒姓岳,是岳不群
的甚么人?”岳靈珊怒道:“關你甚么事了?你射死我的馬,賠我馬
來。”那人笑道:“瞧她這副浪勁兒,多半是岳不群的小老婆。”其
余十余人轟然大笑起來。

令狐沖暗自吃驚:“此人吐屬粗鄙,絕非正派人物,只怕對小師妹不
利。”林平之道:“閣下是江湖前輩,何以說話如此不干不淨?我師
妹是我師父的千金。”那人笑道:“原來是岳不群的大小姐,當真是
浪得虛名。”旁邊一人問道:“盧大哥,為甚么浪得虛名?”那人
道:“我曾聽人說,岳不群的女兒相貌標致,算是后一輩人物中的美
女,一見之下,卻也不過如此。”另一人笑道:“這妞兒相貌稀松平
常,卻是細皮白肉,脫光了瞧瞧,只怕不差。哈哈,哈哈!”十几個
人又都大笑,笑聲中充滿了淫穢之意。

岳靈珊、林平之、令狐沖聽到如此無禮的言語,盡皆怒不可遏。林平
之拔出長劍,喝道:“你們再出無恥之言,林某誓死周旋。”那人笑
道:“你們瞧,這兩個奸夫淫婦,在雪人上寫了甚么字啊?”林平之
大叫:“我跟你們拚了”令狐沖只聽得嗤的一聲響,知是林平之挺劍
刺出,跟著乒乒乓乓聲響,有人躍下馬來,跟他動上了手。隨即岳靈
珊挺劍上前。七八名漢子同時叫道:“我來對付這妞兒。”一名漢子
笑道:“大家別爭,誰也輪得到。”兵刃撞擊,岳靈珊也和敵人動上
了手。猛聽一名漢子大聲怒吼,叫聲中充滿了痛楚,當是中劍受傷。
一名漢子道:“這妞兒下手好狠,史老三,我跟你報仇。”刀劍格斗
聲中,岳靈珊叫道:“小心!”當的一聲大響,跟著林平之哼了一
聲。岳靈珊驚叫:“小林子!”似乎是林平之受了傷。有人叫道:
“將這小子宰了罷!”那帶頭的道:“別殺他,捉活的。拿了岳不群
的女兒女婿,不怕那偽君子不聽咱們的。”
令狐沖凝神傾聽,只聞金刃劈空之聲呼呼而響。突然當的一聲,又是
拍的一響。一名漢子罵道:“他媽的,臭小娘。”令狐沖忽覺有人靠
在自己身上,聽得岳靈珊喘息甚促,正是她靠在自己這個“雪人”之
上。叮當數響,一名漢子歡聲叫道:“這還拿不住你?”岳靈珊“
啊”的一聲驚叫,不再聽得兵刃相交,眾漢子卻都哈哈大笑起來。

令狐沖感到岳靈珊被人拖開,又聽她叫道:“放開我!放開我!”一
人笑道:“閔老二,你說她一身細皮白肉,老子可就不信,咱們剝光
了她衣衫瞧瞧。”眾人鼓掌歡呼。林平之罵道:“狗強……”拍的一
聲,給人踢了一腳,跟著嗤的一聲響,竟是布帛撕裂之聲。

令狐沖耳聽小師妹為賊人所辱,哪里還顧得任我行的寒毒是否已經驅
盡,使力一掙,從積雪中躍出,右手拔出腰間長劍,左手便去抹臉上
積雪,豈知左手并不聽使喚,無法動彈。眾人驚呼聲中,他伸右臂在
臉上一抹,一見到光亮,長劍遞出,三名漢子咽喉中劍。他回過身
來,刷刷兩劍,又刺倒二人。眼見一名漢子拿住了岳靈珊雙手,將她
雙臂反在背后,另一名漢子站在她身前,拔刀欲待迎敵,令狐沖長劍
從他左脅下刺入,右腿一抬,將那人踢開,長劍從尸身中拔出,耳聽
得背后有人偷襲,竟不回頭,反手兩劍,刺中了背后二人的心口,順
手挺劍,從岳靈珊身旁掠過,直刺拿住她雙手那人的咽喉。那人雙手
一松,扑在岳靈珊肩頭,喉頭血如泉涌。

這一下變故突兀之極,令狐沖連殺九人,僅是瞬息間之事。那帶頭的
一聲吆喝,舞動雙鐵牌向令狐沖頭頂砸到。令狐沖長劍抖動,從他兩
塊鐵牌間的空隙中穿入,直刺他左眼。那人大叫一聲,向后便倒。令
狐沖回過頭來,橫削直刺,又殺了三人。余下四人只嚇得心膽俱裂,
發一聲喊,沒命價四下奔逃。

令狐沖叫道:“你們辱我小師妹,一個也休想活命。”追上二人,長
劍疾刺,都是從后背穿向前胸。這二人奔行正急,中劍氣絕,腳下未
停,兀自奔出十余步這才倒地。眼見余下二人一個向東,一個向西,
令狐沖疾奔往東,使勁一擲,長劍幻作一道銀光,從那人背腰插入。
令狐沖轉頭向西首那人追去,奔行十余丈后,已追到那人身后,一伸
手,這才發覺手中并無兵刃。他運力于指,向那人背心戳去。那人背
上一痛,回刀砍來。令狐沖拳腳功夫平平,適才這一指雖戳中了敵
人,但不知運力之法,卻傷不了他,見他舉刀砍到,不由得心下發
慌,急忙閃避,見他右脅下是個老大破綻,左手一拳直擊過去,不料
左臂只微微一動,抬不起來,敵人的鋼刀卻已砍向面前。令狐沖大駭
之下,急向后躍。那漢子舉刀猛扑。令狐沖手中沒了兵刃,不敢和他
對敵,只得轉身而逃。岳靈珊拾起地下長劍,叫道:“大師哥,接
劍!”將長劍擲來。令狐沖右手一抄,接住了劍,轉過身子,哈哈一
笑。那漢子鋼刀舉在半空,作勢欲待砍下,突然見到他手中長劍閃
爍,登時嚇呆了,這一刀竟爾砍不下來。

令狐沖慢慢走近,那漢子全身發抖,雙膝一屈,跪倒在雪地之中。令
狐沖怒道:“你辱我師妹,須饒你不得。”長劍指在他咽喉之上,心
念一動,走近一步,低聲問道:“寫在雪人上的,是些甚么字?”那
漢子顫聲道:“是……是……‘海枯……海枯……石爛,兩……情
……情不……不渝’。”自從世上有了“海枯石爛,兩情不渝”這八
個字以來,說得如此膽戰心驚、喪魂落魄的,只怕這是破題兒第一遭
了。令狐沖一呆,道:“嗯,是海枯石爛,兩情不渝。”心頭酸楚,
長劍送出,刺入他咽喉。

回過身來,只見岳靈珊正在扶起林平之,兩人滿臉滿身都是鮮血。林
平之站直身子,向令狐沖抱拳道:“多謝令狐兄相救之德。”令狐沖
道:“那算得甚么?你傷得不重嗎?”林平之道:“還好!”令狐沖
將長劍還給了岳靈珊,指著地下兩行馬蹄印痕,說道:“師父、師
娘,向此而去。”林平之道:“是。”岳靈珊牽過敵人留下的兩匹坐
騎,翻身上馬,道:“咱們找爹爹、媽媽去。”林平之掙扎著上了
馬。岳靈珊縱馬馳過令狐沖身邊,將馬一勒,向他臉上望去。

令狐沖見到她的目光,也向她瞧去。岳靈珊道:“多……多謝你…
…”一回頭,提起□繩,兩騎馬隨著岳不群夫婦坐騎所留下的蹄印,
向西北方而去。令狐沖怔怔的瞧著他二人背影沒在遠處樹林之后,這
才慢慢轉過身子,只見任我行、向問天、盈盈三人都已抖去身上積
雪,凝望著他。

令狐沖喜道:“任教主,我沒累到你的事?”任我行苦笑道:“我的
事沒累到,你自己可糟得很了。你左臂怎么樣?”令狐沖道:“臂上
經脈不順,氣血不通,竟不聽使喚。”任我行皺眉道:“這件事有點
兒麻煩,咱們慢慢再想法子。你救了岳家大小姐,總算報了師門之
德,從此誰也不欠誰的情。向兄弟,盧老大怎地越來越不長進了。干
起這些卑鄙齷齪的事來?”向問天道:“我聽他口氣,似是要將這兩
個年輕人擒回黑木崖去。”任我行道:“難道是東方不敗的主意?他
跟這偽君子又有甚么梁子了?”

令狐沖指著雪地中橫七豎八的尸首,問道:“這些人是東方不敗的屬
下?”任我行道:“是我的屬下。”令狐沖點了點頭。盈盈道:“爹
爹,他的手臂怎么了?”任我行笑道:“你別心急!乖女婿給爹爹驅
除寒毒,泰山老兒自當設法治好他手臂。”說著呵呵大笑,瞪視令狐
沖,瞧得他甚感尷尬。

盈盈低聲道:“爹爹,你休說這等言語。沖哥自幼和華山岳小姐青梅
竹馬,一同長大,適才沖哥對岳小姐那樣的神情,你難道還不明白
么?”任我行笑道:“岳不群這偽君子是甚么東西?他的女兒又怎能
和我的女兒相比?再說,這岳姑娘早已另外有了心上人,這等水性的
女子,沖兒今后也不會再將她放在心上。小孩子時候的事,怎作得
准?”盈盈道:“沖哥為了我大鬧少林,天下知聞,又為了我而不愿
重歸華山,單此兩件事,女兒已經心滿意足,其余的話,不用提了
。”任我行知道女兒十分要強好勝,令狐沖既未提出求婚,此刻就不
便多說,反正那也只是遲早間之事,當下又是哈哈一笑,說道:“很
好,很好,終身大事,慢慢再談。沖兒,打通左臂經脈的秘訣,我先
傳你。”將他招往一旁,將如何運氣、如何通脈的法門說了,待聽他
復述一遍,記憶無誤,又道:“你助我驅除寒毒,我教你通暢經脈,
咱倆仍是兩不虧欠。要令左臂經脈復元,須得七日時光,可不能躁
進。”令狐沖應道:“是。”

任我行招招手,叫向問天和盈盈過來,說道:“沖兒,那日在孤山梅
庄,我邀你入我日月神教,當時你一口拒卻。今日情勢已大不相同,
老夫舊事重提,這一次,你再不會推三阻四了罷?”令狐沖躊躇未
答,任我行又道:“你習了我的吸星大法之后,他日后患無窮,體內
異種真氣發作之時,當真是求生不能,求死不得。老夫說過的話,決
無反悔,你若不入本教,縱然盈盈嫁你,我也不能傳你化解之道。就
算我女兒怪我一世,我也是這一句話。我們眼前大事,是去向東方不
敗算帳,你是不是隨我們同去?”

令狐沖道:“教主莫怪,晚輩決計不入日月神教。”這兩句話朗朗說
來,斬釘截鐵,絕無轉圜余地。任我行等三人一聽,登時變色。向問
天道:“那卻是為何?你瞧不起日月神教嗎?”令狐沖指著雪地上十
余具尸首,說道:“日月神教中盡是這些人,晚輩雖然不肖,卻也羞
與為伍。再說,晚輩已答應了定閑師太,要去當恆山派的掌門。”

任我行、向問天、盈盈三人臉上都露出怪異之極的神色。令狐沖不愿
入教,并不如何出奇,而他最后這一句話當真是奇峰突起,三人簡直
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任我行伸出食指,指著令狐沖的臉,突然哈哈大
笑,直震得周遭樹上的積雪簌簌而落。他笑了好一陣,才道:“你
……你……你要去做尼姑?去做眾尼姑的掌門人?”令狐沖正色道:
“不是做尼姑,是去做恆山派掌門人。定閑師太臨死之時,親口求
我,晚輩若不答應,老師太死不瞑目。定閑師太是為我而死,晚輩明
知此事勢必駭人聽聞,卻是無法推卻。”

任我行仍是笑聲不絕。盈盈道:“定閑師太是為了女兒而死的。”令
狐沖向她瞧去,眼光中充滿了感激之意。任我行慢慢止住了笑聲,
道:“你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令狐沖道:“不錯。定閑師太是
受我之托,因此喪身。”任我行點頭道:“那也好!我是老怪,你是
小怪。不行驚世駭俗之事,何以成驚天動地之人?你去當大小尼姑的
掌門人罷。你這就上恆山去?”

令狐沖搖頭道:“不!晚輩要上少林寺去。”任我行微微一奇,隨即
明白,道:“是了,你要將兩個老尼姑的尸首送回恆山。”轉頭向盈
盈道:“你要隨沖兒一起上少林寺去罷?”盈盈道:“不,我隨著爹
爹。”任我行道:“對啦,終不成你跟著他上恆山去做尼姑。”說著
呵呵呵的笑了几聲,笑聲中卻盡是苦澀之意。

令狐沖一拱到地,說道:“任教主,向大哥,盈盈,咱們就此別過
。”轉過身來,大踏步的去了。他走出十余步,回頭說道:“任教
主,你們何時上黑木崖去!”任我行道:“這是本教教內之事,可不
勞外人操心。”他知道令狐沖問這句話,意欲屆時拔刀相助,共同對
付東方不敗,當即一口拒卻。

令狐沖點了點頭,從雪地里拾起一柄長劍,挂在腰間,轉身而去。
第二十九:掌門

傍晚時分,令狐沖又到了少林寺外,向知客僧說明來意,要將定閑、
定逸兩位師太的遺體迎歸恆山。知客僧進內稟報,過了一會,出來說
道:「方丈言道:兩位師太的法體已然火化。本寺僧眾正在育經恭送
。兩位師太的荼昆舍利,我們將派人送往恆山。」

令狐沖走到正在為兩位師太做法事的偏殿,向骨灰壇和蓮位靈牌跪倒
,恭恭敬敬的磕了幾個頭,暗暗禱祝:「令狐沖有生之日,定當盡心
竭力,協助恆山一派發揚光大,不負了師太的付托。」

令狐沖也不求見方証方丈,逕和知客僧作別,便即出寺。到得山下,
大雪兀自未止,當下在一家農家中借宿。次晨又向北行,在市集上習
了一匹馬代步。每日只行七八十裡,便即住店,依著 我行所授法
門,緩緩打通經脈,七日之後,左臂經脈運行如常。又行數日,這一
日午間在一家酒樓中喝酒,眼見街上人來人往,甚是忙碌,家家戶戶
正在預務過年,一片喜氣洋洋。令狐沖自斟自飲,心想:「往年在華
山之上,師娘早已督率眾師弟妹到處打掃,磨年糕,辦年貨,縫新
衣,小師妹也已剪了不少窗花,熱鬧非凡。今年我卻孤零零的在這裡
喝這悶酒。」

正煩惱間,忽聽得樓梯上腳步聲響,有人說道:「口幹得很了,在這
裡喝上幾杯,倒也不壞。」另一人道:「就算口不幹,喝上幾杯,難
道就壞了?」又一人道:「喝酒歸喝酒,口幹歸口幹,兩件事豈能混
為一談?」又一人道:「越是喝酒口越幹,兩件事非但不能混為一
談,而且是載然相反。」令狐沖一聽,自知是桃谷六仙到了,心中大
喜,叫道:「六位桃兄,快快上來,跟我一起喝酒。」

突然間呼呼喊聲響,桃谷六仙一齊飛身上樓,搶到令狐沖身旁,伸手
抓住他肩頭、手臂,紛紛叫嚷:「是我先見到他的。」「是我先抓到
他。」「是我第一個說話,令狐公子才聽到我的聲音。」「若不是我
說要到這裡來,怎能見得到他?」

令狐沖大是奇怪,笑問:「你們六個又搗什麼鬼了?」

桃花仙奔到酒樓窗邊,大聲叫道:「小尼姑,大尼姑,老尼姑,不老
不小中尼姑!我桃花仙找到令狐公子啦,快拿一千兩銀子來。」桃枝
仙跟著奔過去,叫道:「是我桃枝仙第一個發見他,大小尼姑,快拿
銀子來。」桃根仙和桃實仙各自抓住令狐沖一條手臂,兀自叫嚷:
「是我尋到的!」「是我!是我!」

只聽得長街彼端有個女子聲音叫道:「找到了令狐大俠麼?」

桃實仙道:「是我找到了令狐沖,快拿錢來。」桃幹仙道:「一手交
錢,一手交貨!」桃根仙道:「對,對!小尼姑倘若賴帳,咱們便將
令狐沖藏了起來,不給她們。」桃枝仙問道:「怎生藏法?將他關起
來,不給小尼姑們見到麼?」

樓梯上腳步聲響,搶上幾個女子,當先一人正是恆山派北子儀和,後
面跟著四個尼姑,另有兩個年輕姑娘、卻是鄭萼和秦絹。七人一見令
狐沖,滿臉喜色,有的叫『令狐大俠』,有的叫『令狐大哥』,也有
的叫『令狐公子』的。桃幹仙等一齊伸臂,攔在令狐沖面前,說道:
「不給一行兩銀子,可不能交人。」

令狐沖笑道:「六位桃兄,那一千兩銀子,卻是如何?」桃枝仙道:
「剛才我們見到她們,她們問我有沒有見到你。我說暫時還沒見到,
過不多時便見到了。」秦絹道:「這位大叔當面撒謊,他說:『沒有
啊,令狐沖身上生腳,他這會兒多半到了天涯海角,我們怎見得到
?』」桃花仙道:「不對,不對。我們早有先見之明,早就算到要在
這裡見到令狐沖。」桃幹仙道:「是啊!否則的話,怎地我們不去別
的地方,偏偏到這裡來?」

令狐沖笑道:「我猜到啦。這幾位師姊師妹有事尋我,旗六位相幫尋
方,你們便開口要一千兩銀子,是不是?」

桃幹仙道:「我們開口討一千兩銀子,那是漫天討價,她們倘若會做
生意,該當著地還錢才是。那知她們大方得緊,這個中尼姑說道:
『好,只要找到令狐大俠,我們便給一千兩銀子。』這名話可是有
的?」儀和道:「不錯,六位相幫尋方到了令狐大哥,我們恆山派該
當奉上紋銀一千兩便是。」

六只手掌同時伸出,桃谷六仙齊道:「拿來。」

儀和道:「我們出家人,身上怎麼會帶這許多銀子?相煩六位隨我們
到恆山去取。」她只道桃谷六仙定然怕麻煩,豈知六人竟是一般的心
思,齊聲道:「很好,便跟你們上恆山去,免得你們賴帳。」

令狐沖笑道:「恭喜六位發子大財哪裡,將區區在下賣了這麼大價錢
。」

桃谷六仙橘皮般的臉上滿是笑容,拱手道:「托福,托福!沾光,沾
光!」

儀和等七人卻慘然變色,齊向令狐沖拜倒。令狐沖驚道:「各位何以
行此大禮?」急心還禮。儀和道:「參見掌門人。」令狐沖道:「你
們都知道了?快請起來。」

桃根仙道:「是啊,跪在地下,說話可多不方便。」令狐沖丫起身
來,說道:「六位桃兄,我和恆山派這幾位有要緊事情商議,請六位
在一旁喝酒,不可打擾,以免你們這一千兩銀子拿不到手。」桃谷六
仙本來要大大的羅嗦一番,聽到最後一句話,當即住口,走到靠街窗
口的一張桌旁坐下,呼酒叫菜。

儀和等丫起身來,想到定閑、定逸兩位師太慘死,不禁都痛哭失聲。
桃花仙道:「咦,奇怪,奇怪,怎麼忽然哭了起來?你們見到令狐沖
要哭,那就不用見了。」令狐沖向他怒目而視,桃花仙嚇得伸手按住
了口。儀和哭道:「那日令狐大哥……不,掌門人你上岸喝酒,沒再
回船,後來衡山派的莫大師伯來向我們諭示,說你到少林寺去見掌門
師叔和定逸師叔去了。大伙兒一商量,都說不如也往少林寺來,以便
和兩位師叔及你相聚。不料行到中途,便遇到幾十個江湖豪客,聽他
們高談闊論,大講你如何率領群豪攻打少林寺,如何將少林派數千僧
眾盡數嚇跑之事。有一個大頭矮胖子,說是姓老,他說……他說掌門
師叔和定逸師叔兩位,在少林寺中為人所害。掌門師叔臨終之時,要
你……要你接任本派掌門,你已經答允了。這一句話,當時許多人都
是親耳聽見的……」她說到這裡,已泣不成聲,其余六名弟子也都抽
抽噎噎的哭泣。令狐沖嘆道:「定閑師太當時確是命我肩擔這個重任
,但想我是個年青男子,聲名又是極差,人人都知我是個無行良子,
如何能做恆山派的掌門?只不過眼見當時情勢,我若不答應,定閑師
太死不瞑目。唉,這可為難得緊了。」

儀和道:「我們……我們大伙兒都盼望你……盼望你來執掌恆山門戶
。」鄭萼道:「掌門師叔,你領著我們出死入生,不止一次的救了眾
弟子性命。恆山派眾弟子人人都知你是位正人群子。雖然你是男子,
但本門門遠見之中,也沒不許男子做掌門那一條。」一個中年尼姑儀
文道:「大伙兒聽到兩位師叔圓寂的消息,自是不勝悲傷,但得悉由
掌門師叔你來接掌門戶,恆山一派不致就此覆滅,都大感寬慰。」儀
和道:「我師父和兩位師叔都給人害死,恆山派『定』字輩三位師長
,數月之間先後圓寂靜,我們可連兇手是誰也不知道。掌門師叔,你
來做掌門人當真最好不過,若不是你,也不能給我們三位師長報仇。」

令狐沖點頭道:「為三位師太報仇雪恨的重擔,我自當肩負。」

秦絹道:「你給華山派趕了出來,現下來做恆山派掌門。西岳北岳,
武林中並駕間驅,以後你見到岳先生,也不用叫他做師父啦,最多稱
他一聲岳師兄便是。」

令狐沖只有苦笑,心道:「我可沒面目再去見這位『岳師兄』了。」

鄭萼道:「我們得知兩位師叔的噩耗後,兼和趕往少林寺,途中又遇
上了莫大師伯。他說你已不在寺中,要我們趕快尋方你掌門師叔。」
秦絹道:「莫大師伯說道,越早尋著你越好,要是遲了一步,你給人
勸得入了魔教,正邪雙方,水火不相容,恆山派可就沒了掌門人啦
。」鄭萼向她白了一眼,道:「秦師妹便口沒遮攔。掌門師叔怎會去
入魔教?」秦絹道:「是,不過莫大師伯可真的這麼說。」

令狐沖心想:「莫大師伯對事情推算得極準,我沒參與日月教,相差
也只一線之間。當日任教主若不是以內功秘訣相誘,而是誠誠懇懇的
邀我加入,我情面難卻,又瞧在盈盈和向大哥的份上,說不定會答應
料理了恆山派大事之後,便即加盟。」說道:「因此上你們便定下一
千兩銀子的賞格,到處捉拿令狐沖了?」秦絹破涕為笑,說道:「捉
拿令狐沖?我們怎敢啊?」鄭萼道:「當時大家聽莫大師伯的吩咐
後,便分成七人一隊,尋訪掌門師叔,要請你早上恆山,處理派中大
事。今日見到桃谷六仙,他們出口要一行兩銀子。只要尋到掌門師
叔,別說一千兩,就是要一萬兩,我們也會設法去化了來給他們。」
令狐沖微笑道:「我做你們掌門,別的好處沒有,向貪官污吏、土豪
劣紳化緣要銀子,這副本事大家定有長進。」七名弟子想起那日在福
建向白剝皮化緣之事,悲苦少抑,忍不住都臉露微笑。令狐沖道:
「好,大家不用擔心,令狐沖既然答應了定閑師太,說過的話不能不
算。恆山派掌門人我是做定了。咱們吃飽了飯食,這就上恆山去罷
。」七名弟子盡皆大喜。令狐沖和桃谷六仙共席飲酒,問起六人要一
行兩銀子何用。桃根仙道:「夜貓子計無施窮得要命,若沒一千兩銀
子,便過不了日子,我們答允給他湊乎湊乎。」桃幹仙道:「那日在
少林寺中,我們兄弟跟計無施打了個賭……」桃花仙搶著道:「結果
自然是計無施輸了,這小子怎能贏得我們兄弟?」令中心道:「你們
和計無施打賭,輸的定然是你們。」問道:「賭什麼事?」桃實仙
道:「打賭的這件事,可和你有關。我們料你一定不會做恆山派掌
門,不……不……我們料定你一定做恆山派掌門。」桃花仙道:「夜
貓子卻料定你必定不做恆山派掌門,我們說,大太夫言而有信,你已
答允那老尼姑做恆山派掌門,天下英雄,盡皆知聞,那裡還能抵賴
?」桃枝仙道:「夜貓子說道,令狐沖浪盪江湖,不久便要娶魔教的
聖姑做老婆,那肯去跟老尼姑、小尼姑們磨菇?」

令狐沖心想:「夜貓子對盈盈十分敬重,那會口稱『魔教』?定是桃
谷六仙將言語顛倒了來說。」說道:「於是你們便賭一千兩銀子?」

桃根仙道:「不錯,當時我們想那是贏定了的。計無施又道,這一千
兩銀子可得正大光明掙來,不能去偷去搶。我說這個自然,桃谷六仙
還能去偷去搶麼?「桃葉仙道:」今天我們撞到這幾個尼姑,她們打
起了鑼到處找你,說要請你去當恆山派掌門,我們答應幫她們找你,
這尋方費是一千兩銀子。」令狐沖微笑道:「你們想到夜貓子要輸一
行兩銀子,太過可憐,因此要掐一千兩銀子來給他,好讓他輸給你們
?」桃谷六仙齊聲說道:「正是,正是。你料事如神。」桃葉仙道:
「和我們六兄弟料事的本領,也就相差並不太遠。」

令狐沖等一行往恆山進發,不一日到了山下。派中弟子早已得到訊息
,齊在山腳下恭候,見到令狐沖都拜了下去。令狐沖忙即還禮。說起
定閑、定逸兩位師太逝世之事,盡皆傷感。令狐沖見儀琳雜在眾弟子
之中,容易色憔悴,別來大見清減,問道:「儀琳師妹,管來你身子
不適麼?」儀琳眼圈兒一紅,道:「也沒什麼。」頓了一頓,又道:
「你做了我們掌門人,可不能再叫我做師妹啦。」

一路之上,儀和等都叫令狐沖作『掌門師叔』。他叫各人改口,眾人
總是不允,此刻聽儀琳又這般叫,朗聲道:「眾位師姊師妹,令狐沖
承本派前掌門師太遺命,前來執掌恆山派門戶,其實是無德無能,決
不敢當。」眾弟子都道:「掌門師叔肯負此重任,實是本派的大幸
。」令狐沖道:「不過大家須得答允我一件事。」儀和等道:「掌門
人有何吩咐,弟子等無有不遵。」令狐沖道:「我只做你們的掌門師
兄,卻不做掌門師叔。」

儀和、儀清、儀真、儀文等諸大弟子低聲商議了幾名,回稟道:「掌
門人既如此謙光,自當從命。」令狐沖喜道:「如此甚好。」

當下眾人共上恆山。恆山主峰甚高,眾人腳程雖快,到得見性峰頂,
也花了大半日時光。恆山派主庵無色庵是座小小庵堂,庵旁有三十作
間瓦屋,分由眾弟子居住。令狐沖見無色庵只前後兩進,和構築宏偉
的少林寺相較,直如螻蟻之比大象。來到庵中,見堂上供奉一尊白衣
觀音,四下裡一塵不染,陣設簡陋,想不到恆山派威震江湖,主庵竟
然質朴若斯。令狐沖向觀音神像跪拜,由於嫂引導,來到定閑師太日
常靜修之所,但見四壁蕭然,只地下有個舊蒲團,此外一無所有。令
狐沖最愛熱鬧,愛飲愛食,如何能在這靜如止水般的鬥室中清修?若
將酒壇子、熟狗腿之類搬到這靜室來,未免太過褻瀆了,向於嫂道:
「我雖來做恆山掌門,但既不出家,又不做尼姑,派中師姊師妹們都
是女流,我一個男子,住在這庵中諸多不便。請你在遠處搬空一間屋
子,我和桃谷六仙到那邊居住,較為妥善。」

於嫂道:「是。峰西有三間大屋,原是客房,以供本派女弟子的父母
們上峰探望時住宿之用。掌門人倘若合意,便暫且住在那邊如何?咱
們另行再為掌門人建造新居。」

令狐沖喜道:「那再好沒有了,又另建什麼新居?」心下尋思:「難
道我一輩子當這恆山派掌門人?一旦在派中找到合適的人選,只要群
弟子都服她,我這掌門人之位立即便傳了給她,我拍拍屁股走路,到
江湖上逍遙快樂去也。」

來到峰西的客房,只風床褥桌椅和鄉間的富農人家相似,雖仍粗陋,
卻已不似無色庵那樣空盪盪地一無所有。

於嫂道:「掌門人請坐,我去給你拿酒。」令狐沖喜道:「這山上有
酒?」這件事可令他喜出望外。於嫂微笑道:「不但有酒,而且有好
酒。儀琳小師妹聽說掌門人要上恆山來,跟我說若無好酒,只怕你這
掌門人做不長。我們連夜派人下山,習得有數十壇好酒在此。」令狐
沖有些不好意思,笑道:「本派人人清苦,為我一人太過破費,那可
說不過去。」儀清微笑道:「那日向白剝皮化來的銀子,雖然分了一
半救濟窮人,還勝下許多﹔又賣主了那幾十匹官馬,掌門師兄便喝十
年二十年,酒錢也足夠了。」

當晚令狐沖和桃谷六仙痛飲一頓。次日清晨,便和於嫂、儀清、儀和
等人商議如何迎回兩位師太的骨灰,如何設法為三位師太報仇。儀清
道:「掌門師兄接任此位,須得公告武林中同道才是,也須得遣人告
知五嶽劍派的盟主左師伯。」儀和怒道:「呸,我師父就是他嵩山派
這批奸賊害死的,兩位師叔多半也是他們下的毒手,告知他們幹什
麼?」儀清道:「禮數可不能缺了。待得咱們查明確實,倘若三位師
尊當真是嵩山派所害,那時在掌門師兄率領之下,自當大舉向他們問
罪。」

令狐沖點頭道:「儀清師范姊之言有理。只是這掌門人嘛,做就做
了,卻不用行什麼典禮啦。」記得幼年之時,師父接任華山掌門,繁
文縟節,著實不少,上山來道賀觀禮的武林同道不計其數﹔又想起衡
山派劉正風『金盆洗手』,衡山城中也是群豪畢集。恆山派和華山、
衡山齊名,自選出任掌門,到賀的人如果寥寥無幾,未免丟臉,但如
到賀之人極多,眼見自選一個大男人做一群女尼的掌門人,又未免可
笑。

儀清明白他心意,說道:「掌門師兄既不願驚動武林中朋友,那麼屆
時不請賓客上山觀 ,也就是了。但咱們總得定下一個正式就任的日
子,知會四方。」

令狐沖心想恆山派是五嶽劍派之一,掌門人就任倘若太過草草,未免
有損恆山派威名,點頭稱是。儀清取過一本歷書,翻閱半晌,說道:
「二月十六、三月初八、三月二十七,這三天都是黃道吉日,大吉大
利。掌門師兄你瞧那一天合適?」

令狐沖素來不信什麼黃道吉日、黑道兇日那一套,心想典禮越行得
早,上山來參預的人越少,就可免了不少尷尬狼狽,說道:「正月裡
有好日子嗎?」

儀清道:「正月裡好日子倒也不少,不過都是利於出行、破土、婚姻
、開張等等的,要到二月裡,才有利於『接印、坐衙?』的好日子
。」令狐沖笑道:「我又不是做官,什麼接印、坐衙?」儀和笑道:
「你不是做過大將軍嗎?做掌門人,也是接印。」

令狐沖不願指逆眾意,道:「既是如此,便定在二月十六吧。」當下
派遣弟子,分赴少林寺迎回兩位師太的骨灰,向各門派分通知。他向
下山的諸弟子一再叮囑,千萬不可張揚其事,又道:「你們向各派掌
門人稟明,定閑師太圓寂,大仇未報,恆山派眾弟子在居喪期內,不
行什麼掌門人就任的大典,請勿遣人上山觀禮道賀。」

打發生了下山傳訊的弟子後,令狐沖心想:「我既做恆山掌門,恆山
派的劍法武功,可得好好揣摩一下才是。」當下如集留用在山上的眾
弟子,命各人試演劍法武功,自入門的基本功夫練起,最後是儀和、
儀清兩名大弟子拆招,施展恆山劍法中最上乘的招式。

令狐沖見恆山派劍法綿薄密嚴謹,長於守御,而往往在最令人出其不
意之處突出殺著,劍法綿密有余,凌厲不足,正是適於女子所使的武
功。恆山派歷代高手都是女流,自不及男子所練的武功那樣威猛兇
悍。但恆山劍法可說是破綻極少的劍法之一,若言守御之嚴,僅遜於
武當派的『太極劍法』,但偶而忽出攻招,卻又在『太極劍法』之
上。恆山一派在武林中卓然成家,自有其獨到處。

心想在華山思過崖後洞石壁之上,曾見到刻有恆山劍法,變招之精
奇,遠在儀和、儀清所使劍法之上。但縱是那套劍法,變為人所破,
恆山派日後要在武林中發揚光大,其基本劍術顯然尚須好好改進才
是。又想起曾見定靜師太與人動手,內功渾厚,招式老辣,遠非儀和
等諸弟子所及,聽說定閑師太的武功更高,看來三位前輩師太的功
夫,尚有一大半未能為諸弟子所習得。三位師太數月間先後謝世,恆
山派許多精妙功夫,只怕就此失傳了。

儀和見他呆呆出神,對諸弟子的劍法不置可否,便道:「掌門師兄,
我們的劍法你自是瞧不入眼,還請多多指點。」

令狐沖道:「有一套恆山派的劍法,不知三位師太傳過你們沒有?」
從儀和手中接過劍來,將石壁上所刻的恆山派劍法,一招招使了出
來。他使得甚慢,好讓眾弟子看得分明。

使不數招,群弟子便都喝採,但見他每一招均包含了本派劍法的精要
,可是變化之奇,卻比自己以往所學的每一套劍法都高明得不知多少
,一招一式,人人瞧得血脈賁張,心曠神怡。這套劍招刻在石壁之上
,乃是死的,令狐沖使動之時,將一招招串連在一起,其中轉折連貫
之處,不免加上一些自創的新意。一套劍法使罷,群弟子轟然喝採,
一齊躬身拜服。
儀和道:「掌門師兄,這明明是我們恆山派的劍法,可是我們從未見
過,只怕師父和兩位師叔也是不會,不知你從何處學來?」令狐沖道
:「我是在一個山洞察中的石壁上看來的。你們倘若願學,便傳了你
們如何?」群弟子大喜,連聲稱謝。

這日令狐沖便傳家了她們三招,將這三招中奧妙之處細細分說,命各
弟子自行練習。

劍法雖只三招,但這三招博大精深,縱是儀和、儀清等大弟子,也得
七八日功夫,才略明其中精要所在,至於鄭萼、儀琳、秦絹等人,更
是不易領悟。到第九日上,令狐沖又傳了她們兩招劍法。這套石壁上
的劍法,招數並不甚多,卻也花了一個多月時光,才大致授意完,至
於是否能融會貫通,那得瞧各人的修為與悟性了。

這一個多月中,下山傳訊的眾弟子陸續回山,大都面色不愉,向令狐
沖回稟時說話吞吞吐吐。令狐沖情知她們必是受人高嘲羞辱,說她們
一群尼姑,卻要個男子來做掌門,也不細問,只好言安慰幾句,要她
們分別向師姊學習所偉劍法,遇有不明之處,親自再加指點。

華山派那通書信,由於嫂與儀文兩名老成持重之人送去。華山和恆山
相距離不遠,按理該當早回,但往南方送信的弟子都已歸山,於嫂和
儀文卻一直沒回來。眼見二月十六將屆,始終不見於嫂和儀方的影
蹤,當下又派了兩名弟子儀光、儀識前去接應。

群弟子料想各門各派無人上山道賀觀禮,也不準務賓客的食宿,大家
只是除草洗地,將數十座屋子打掃得幹幹淨淨,各人又均縫了新衣新
鞋。鄭萼等替令狐沖縫了一件黑布長袍,以待這日接任時穿著。恆山
是五嶽中的北岳,服色尚黑。

二月十六日清晨,令狐沖起床後出來,只見見性峰上每一座屋子前懸
燈結彩,布置得一片喜氣。一眾女弟子心細,連一紙一線之微,也均
安排得十分妥貼。令狐沖又是慚愧,又是感激,心道:「因我之故,
累得兩位師太慘死,她們非但不來怪我,反而對我如此看重。令狐沖
若不能為三位師太報仇,當真枉自為人了。」

忽聽得山坳後有人大聲叫道:「阿琳,阿琳,你爹爹瞧你來啦啦,你
好不好?阿琳,你爹爹來啦啦!」聲音洪亮,震得山谷回聲不絕:「
阿琳……阿琳……你爹爹……你爹爹……」

儀琳聽到叫聲,忙奔出庵來,叫道:「爹爹,爹爹!」

山坳後轉出一個身材魁梧的和尚,正是儀琳的父親不戒和尚,他身後
又有一個和尚。兩人行得甚快,片刻間已走近身來。不戒和尚大聲道
:「令狐公子,你受了重傷居然不死,還做了我女兒的掌門人,那可
好得很啊。」

令狐沖笑道:「這是托大師的福。」

儀琳走上前去,拉住父親的手,甚是親熱,笑道:「爹,你知道今日
是令狐大哥接任恆山派掌門的好日子,因此來道喜嗎?」

不戒笑道:「道喜也不用了,我是來投入恆山派。大家是自選人,又
道什麼喜?」

令狐沖微微一驚,問道:「大師要投入恆山派?」不戒道:「是啊。
我女兒是恆山派,我是她老子,自然也是恆山派了。他奶奶的,我聽
到人家笑話你,說你一個大男人,卻來做一群尼姑和女娘的掌門人。
他奶奶的,他們不知你多情多義,別有居心……」他眉花眼笑,顯得
十分歡喜,向女兒瞧了一眼,又道:「老子一拳就打落了他滿口牙
齒,喝道:『你這小子懂個屁!恆山派怎麼全是尼姑和女娘們?老子
就是恆山派的,老子雖然剃了光頭,你瞧老子是尼姑嗎?老子解開褲
子給你瞧瞧!』我伸手便解褲子,這小子嚇得掉頭就跑電,哈哈,哈
哈!」令狐沖和儀琳也都大笑。儀琳笑道:「爹爹,你作事就這麼粗
魯,也不怕人笑話!」

不戒道:「不給他瞧個清楚,只怕這小子還不知老子是尼姑還是和尚
。令狐兄弟,我自己入了恆山派,又帶了個徒孫來。不可不戒,快參
見令狐掌門。」

他說話之時,隨著他上山的那個和尚一直背轉了身子,不跟令狐沖、
儀琳朝相,這時轉過身來,滿臉尷尬之色,向令狐沖微微一笑。令狐
沖只覺那和尚相貌極熟,一時卻想不起是誰,一怔之下,才認出他竟
然便是萬裡獨行田伯光,不由得大為驚奇,沖口而出的道:「是……
是田兄?」

那和尚未正是田伯光。他微微苦笑,躬身向儀琳行禮,道:「參……
參見師父。」

儀琳也是詫異之極,道:「你……你怎地出了家?是假扮的嗎?」

不戒大師洋洋得意,笑道:「貨真價實,童叟無欺,的的確確是個和
尚。不可不戒,你法名叫作什麼,說給你師父聽。」田伯光苦笑道:
「師父,太師你給我取了個法名,叫什麼『不可不戒』。」儀琳奇
道:「什麼『不可不戒』,那有這樣長的名字?」

不戒道:「你懂得什麼?佛經中菩薩的名字要長便有多長。『大慈大
悲救苦救難觀世音菩薩』,名字不長吧?他的名字只有四個字,怎會
長了?」儀琳點頭道:「原來如此。他怎麼麼出了家?爹,是你收了
他做徒弟嗎?」不戒道:「不。他是你的徒弟,我是他祖師爺。還過
你是小尼姑,他拜你為師,若不做和尚,於恆山派的名聲有礙。因此
我勸他做了和尚。」儀琳笑道:「什麼勸他?爹爹,你定是硬逼他出
家,是不是?」不戒道:「他是自願,出家是不能逼的。這人什麼都
好,就是一樣不好,因此我給他取個法名叫作『不可不戒』。」

儀琳臉上微微一紅,明白了爹爹用意。田伯光這人貪花好色,以前不
知怎樣給她爹爹捉住了,饒他不殺,卻有許多古怪的刑罰加在他身
上,這一次居然又硬逼他做了和尚。

只聽不式大聲道:「我法名叫不戒,什麼清規戒律,一概不守。可是
這田伯光在江湖上做的壞事太多,倘若不戒了這一椿壞事,怎麼能在
你門下,做你弟子?令狐公子也不喜歡啊。他將來要傳我衣砵,因此
他法名之中,也應當有『不戒』二字。」

忽聽得一人說道:「不戒和尚和不可不戒投入恆山派,我們桃谷六仙
也入恆山派。」正是桃谷六仙到了,說話的是桃幹仙。

桃根仙道:「我們最先見到令狐沖,因此我們六人是大師兄,不戒和
尚是小師弟。」

令狐沖心想:「恆山派既有不戒大師和田伯光,不妨再改桃谷六仙,
免得江湖上說令狐沖是一群尼姑、姑娘的掌門。」說道:「六位桃啊
肯入恆山派,那是再好不過。師兄師弟排骨起來麻煩得緊,大家都免
了吧!」

桃葉仙忽道:「不戒的弟子叫作不可不戒,不可不戒將來改了弟子,
法名叫作什麼?」桃實仙道:「不可不戒的弟子,法名中須有不可不
戒四字,可以稱為『當然不可不戒』。」桃枝仙問道:「那麼『當然
不可不戒』的弟子,法名又叫作什麼?」

令狐沖見田伯光處境尷尬,便攜了他手道:「我有幾句話問你。」田
伯光道:「是。」二人加緊腳步步,走出了數丈,卻聽得背後桃幹仙
說道:「他的法名可以叫作『理所當然不可不戒』。」桃花仙道:
「那麼『理所當然不可不戒』的弟子,法名又叫做什麼?」

田伯光苦笑道:「令狐掌門,那日我受太師父逼迫,來華山邀你去見
小師太,這中間的經過,當真一言難盡。」令狐沖道:「我只知他逼
你服了毒藥,又騙你說點了死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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