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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 笑傲江湖 作者:金庸 (已完成)

這時令狐沖又再倒退,群豪都十分焦急,耳聽得桃谷六仙在一旁胡言
亂語,更增惱怒。令狐沖再退一步,波的一聲,左足踏入了一個小水
坑,心念一動:“風太師叔當日諄諄教導,說道天下武朮千變萬化,
神而明之,存乎一心,不論對方的招式如何精妙,只要是有招,便有
破綻。獨孤大俠傳下來的這路劍法,所以能打遍天下無敵手,便在能
從敵招之中瞧出破綻。眼前這位前輩的劍法圓轉如意,竟無半分破
綻,可是我瞧不出破綻,未必便真無破綻,只是我瞧不出而已。”

他又退几步,凝視對方劍光所幻的無數圓圈,驀地心想:“說不定這
圓圈的中心,便是破綻。但若不是破綻,我一劍刺入,給他長劍這么
一絞,手臂便登時斷了。”又想:“幸好他如此攻逼,只能漸進,當
真要傷我性命,卻也不易。但我一味退避,終究是輸了。此仗一敗,
大伙兒心虛氣餒,哪里還能去闖少林,救盈盈?”想到盈盈對自己情
深義重,為她斷送一條手臂,又有何妨?內心深處,竟覺得為她斷送
一條手臂,乃是十分快慰之事,又覺自己負她良多,須得為她受到甚
么重大傷殘,方能稍報深恩。

言念及此,內心深處,倒似渴望對方能將自己一條手臂斬斷,當下手
臂一伸,長劍便從老者的劍光圈中刺了進去。當的一聲大響,令狐沖
只感胸口劇烈一震,氣血翻涌,一只手臂卻仍然完好。那老者退開兩
步,收劍而立,臉上神色古怪,既有驚詫之意,亦有慚愧之色,更帶
著几分惋惜之情,隔了良久,才道:“令狐公子劍法高明,膽識過
人,佩服,佩服!”

令狐沖此時方知,適才如此冒險一擊,果然是找到了對方劍法的弱點
所在,只是那老者劍法實在太高,光圈中心本是最凶險之處,他居然
練得將破綻藏于其中,天下成千成萬劍客之中,只怕難得有一個膽敢
以身犯險。他一逞而成,心下暗叫:“僥幸,僥幸!”只覺得一道道
汗水從背脊流下,當即躬身道:“前輩劍法通神,承蒙指教,晚輩得
益非淺。”這句話倒不是尋常的客套,這一戰于他武功的進益確是大
有好處,令他得知敵人招數中之最強處,竟然便是最弱處,最強處都
能擊破,其余自是迎刃而解了。

高手比劍,一招而決。那老者即見令狐沖敢于從自己劍光圈中揮刃直
入,以后也就不必再比。他向令狐沖凝視半晌,說道:“令狐公子,
老朽有几句話,要跟你說。”令狐沖道:“是,恭聆前輩教誨。”那
老者將長劍交給挑菜漢子,往東走去。令狐沖將長劍拋在地下,跟隨
其后。

到得一棵大樹之旁,和群豪已相去數十丈,雖可互相望見,話聲卻已
傳不過去。那老者在樹蔭下坐了下來,指著樹旁一塊圓石,道:“請
坐下說話。”待令狐沖坐好,緩緩說道:“令狐公子,年輕一輩人物
之中,如你這般人才武功,那是少有得很了。”令狐沖道:“不敢。
晚輩行為不端,聲名狼藉,不容于師門,怎配承前輩如此見重?”

那老者道:“我輩武人,行事當求光明磊落,無愧于心。你的所作所
為,雖然有時狂放大膽,不拘習俗,卻不失為大丈夫的行徑。我暗中
派人打聽,并沒查到你甚么真正的劣跡。江湖上的流言蜚語,未足為
憑。”

令狐沖聽他如此為自己分辯,句句都打進了心坎之中,不由得好生感
激,又想:“這位前輩在武當派中必定位居尊要,否則怎會暗中派人
查察我的為人行事。”那老者又道:“少年人鋒芒太露,也在所難
免。岳先生外貌謙和,度量卻嫌不廣……”令狐沖當即站起,說道:
“恩師待晚輩情若父母,晚輩不敢聞師之過。”那老者微微一笑,說
道:“你不忘本,那便更好。老朽失言。”忽然間臉色鄭重,問道:
“你習這‘吸星大法’有多久了?”

令狐沖道:“晚輩于半年前無意中習得,當初修習,實不知是‘吸星
大法’。”那老者點頭道:“這就是了!你我適才三次兵刃相交,我
內力為你所吸,但我察覺你尚不善運用這項為禍人間的妖法。老朽有
一言相勸,不知少俠能聽否?”令狐沖大是惶恐,躬身道:“前輩金
石良言,晚輩自當凜遵。”那老者道:“這吸星妖法臨敵交戰,雖然
威力奇大,可是于修習者本身卻亦大大有害,功行越深,為害越烈。
少俠如能臨崖勒馬,盡棄所學妖朮,自然最好不過,否則也當從此停
止修習。”

令狐沖當日在孤山梅庄,便曾聽任我行言道,習了“吸星大法”后有
極大后患,要自己答允參與魔教,才將化解之法相傳,其時自己曾予
堅拒,此刻聽這老者如此說,更信所言非虛,說道:“前輩指教,晚
輩決不敢忘。晚輩明知此朮不正,也曾立意決不用以害人,只是身上
既有此朮,縱想不用,亦不可得。”

那老者點頭道:“據我所聞,確是如此。有一件事,要少俠行來,恐
怕甚難,但英雄豪杰,須當為人之所不能為。少林寺有一項絕藝《易
筋經》,少俠想來曾聽見過。”令狐沖道:“正是。聽說這是武林中
至高無上的內功,即是少林派當今第一輩的高僧大師,也有未蒙傳授
的。”那老者道:“少俠這番率人前往少林,只怕此事不易善罷,不
論哪一邊得勝,雙方都將損折無數高手,實非武林之福。老朽不才,
愿意居間說項,請少林方丈慈悲為懷,將《易筋經》傳于少俠,而少
俠則向眾人善為開導,就此散去,將一場大禍消弭于無形。少俠以為
如何?”令狐沖道:“然則被少林寺所拘的任氏小姐卻又如何?”那
老者道:“任小姐殺害少林弟子四人,又在江湖上興風作浪,為害人
間。方証大師將她幽禁,決不是為了報復本派私怨,實是出于為江湖
同道造福的菩薩心腸。少俠如此人品武功,豈無名門淑女為配?何必
拋舍不下這個魔教妖女,以致壞了聲名,自毀前程?”令狐沖道:
“受人之恩,必當以報。前輩美意,晚輩衷心感激,卻不敢奉命。”

那老者嘆了口氣,搖頭道:“少年人溺于美色,脂粉陷阱,原是難以
自拔。”令狐沖躬身道:“晚輩告辭。”

那老者道:“且慢。老朽和華山派雖少往來,但岳先生多少也要給老
朽一點面子,你若依我所勸,老朽與少林寺方丈一同拍胸口擔保,叫
你重回華山派中。你信不信得過我?”令狐沖不由得心動,重歸華山
原是他最大的心愿,這老者武功如此了得,聽他言語,必是武當派中
一位響當當的前輩腳色,他說可和方証方丈一同擔保,相信必能辦成
此事。師父向來十分顧全同道的交誼,少林、武當是當今武林中最大
的兩個門派,這兩派的頭面人物出來說項,師父極難不賣這個面子。
師父對自己向來情同父子,這次所以傳書武林,將自己逐出門牆,自
是因自己與向問天、盈盈等人結交,令師父無顏以對正派同道,但既
有少林、武當兩大掌門人出面,師父自然有了最好的交代。

但自己回歸華山,日夕和小師妹相見,卻難道任由盈盈在少林寺后山
陰寒的山洞之中受苦?想到此處,登時胸口熱血上涌,說道:“晚輩
若不能將任小姐救出少林寺,枉自為人。此事不論成敗若何,晚輩若
還留得命在,必當上武當山真武觀來,向沖虛道長和前輩叩謝。”那
老者嘆了口氣,說道:“你不以性命為重,不以師門為重,不以聲名
前程為重,一意孤行,便是為了這個魔教妖女。將來她若對你負心,
反臉害你,你也不怕后悔嗎?”

令狐沖道:“晚輩這條性命,是任小姐救的,將這條命還報了她,又
有何足惜?”那老者點頭道:“好,那你就去罷!”

令狐沖又躬身行禮,轉身回向群豪,說道:“走罷!”桃實仙道:
“那老頭兒跟你比劍,怎么沒分勝敗,便不比了?”適才二人比劍,
確是勝敗未分,只是那老者情知不敵,便即罷手,旁觀眾人都瞧不出
其中關竅所在。令狐沖道:“這位前輩劍法極高,再斗下去,我也必
占不到便宜,不如不打了。”桃實仙道:“你這就笨得很了。既然不
分勝敗,再打下去你就一定勝了。”令狐沖笑道:“那也不見得。”
桃實仙道:“怎么不見得?這老頭兒的年紀比你大得多,力氣當然沒
你大,時候一長,自然是你占上風。”令狐沖還沒回答,只聽桃根仙
道:“為甚么年紀大的,力氣一定不大?”令狐沖登時省悟,桃谷六
仙之中,桃根仙是大哥,桃實仙是六弟,桃實仙說年紀大的力氣不
大,桃根仙便不答應。

桃干仙道:“如果年紀越小,力氣越大,那么三歲孩兒力氣最大了
?”桃花仙道:“這話不對,三歲孩兒力氣最大這個‘最’字,可用
錯了,兩歲孩兒比他力氣更大。”桃干仙道:“你也錯了,一歲孩兒
比兩歲孩兒力氣又要大些。”桃葉仙道:“還沒出娘胎的胎兒,力氣
最大。”群豪一路向北,到得河南境內,突然有兩批豪士分從東西來
會,共有二千余人,這么一來,總數已在四千以上。這四千余人晚上
睡覺倒還罷了,不論草地樹林、荒山野嶺,都可倒頭便睡,這吃飯喝
酒卻是極大麻煩。接連數日,都是將沿途城鎮上的飯鋪酒店,吃喝得
鍋鑊俱爛,桌椅皆碎。群豪酒不醉,飯不飽,惱起上來,自是將一干
飯鋪酒店打得落花流水。

令狐沖眼見這些江湖豪客凶橫暴戾,卻也皆是義氣極重的直性漢子,
一旦少林寺不允釋放盈盈,雙方展開血戰,勢必慘不忍睹。他連日都
在等待定閑、定逸兩位師太的回音,只盼憑著她二人的金面,方証方
丈釋放盈盈,就可免去一場大□殺的浩劫。屈指算來,距十二月十五
日只差三日,離少林寺也已不過一百多里,卻始終沒得兩位師太的回
音。這番江湖群豪北攻少林,大張旗鼓而來,早已遠近知聞,對方卻
一直沒任何動靜,倒似有恃無恐一般。令狐沖和祖千秋、計無施等人
談起,均也頗感憂慮。

這晚群豪在一片曠野上露宿,四周都布了巡哨,以防敵人晚間突來偷
襲。寒風凜冽,鉛云低垂,似乎要下大雪。方圓數里的平野上,到處
燒起了一堆堆柴火。這些豪士并無軍令部勒,烏合之眾,聚在一起,
但聽得唱歌吆喝之聲,震動四野。更有人揮刀比劍,斗拳摔角,吵嚷
成一片。
令狐沖心想:“最好不讓這些人真的到少林寺去。我何不先去向方証
、方生兩位大師相求?要是能接盈盈出來,豈不是天大的喜事?”想
到此處,全身一熱,但轉念又想:“但若少林僧眾對我一人動手,將
我擒住甚或殺死,我死不足惜,但無人主持大局,群豪勢必亂成一
團,盈盈固然救不出來,這數千位血性朋友,說不定都會葬身于少室
山上。我憑了一時血氣之勇而誤此大事,如何對得住眾人?”站起身
來,放眼四望,但見一個個火堆烈焰上騰,火堆旁人頭涌涌,心想:
“他們不負盈盈,我也不能負了他們。”兩日之后,群豪來到少室山
上、少林寺外。這兩日中,又有大批豪士來會。當日在五霸岡上聚會
的豪杰如黃伯流、司馬大、藍鳳凰等盡皆到來,九江白蛟幫史幫主帶
著“長江雙飛魚”也到了,還有許許多多是令狐沖從未見過的,少說
也有五六千人眾。數百面大皮鼓同時擂起,蓬蓬之聲,當真驚天動
地。

群豪擂鼓良久,不見有一名僧人出來。令狐沖道:“止鼓!”號令傳
下,鼓聲漸輕,終于慢慢止歇。令狐沖提一口氣,朗聲說道:“晚輩
令狐沖,會同江湖上一眾朋友,前來拜訪少林寺方丈。敬請賜予接
見。”這几句話以充沛內力傳送出去,聲聞數里。但寺中寂無聲息,
竟無半點回音。令狐沖又說了一遍,仍是無人應對。

令狐沖道:“請祖兄奉上拜帖。”祖千秋道:“是。”持了事先預備
好的拜盒,中藏自令狐沖以下群豪首領的名帖,來到少林寺大門之
前,在門上輕叩數下,傾聽寺中寂無聲息,在門上輕輕一推,大門并
未上閂,應手而開,向內望去,空蕩蕩地并無一人。他不敢擅自進
內,回身向令狐沖稟報。令狐沖武功雖高,處事卻無閱歷,更無統率
群豪之才,遇到這等大出意料之外的情境,實不知如何是好,一時呆
在當地,說不出話來。

桃根仙叫道:“廟里的和尚都逃光了?咱們快沖進去,見到光頭的便
殺。”桃干仙道:“你說和尚都逃光了,哪里還有光頭的人給你來
殺?”桃根仙道:“尼姑不是光頭的嗎?”桃花仙道:“和尚廟里,
怎么會有尼姑?”桃根仙指著游迅,說道:“這個人既不是和尚,也
不是尼姑,卻是光頭。”桃干仙道:“你為甚么要殺他?”計無施
道:“咱們進去瞧瞧如何?”令狐沖道:“甚好,請計兄、老兄、祖
兄、黃幫主四位陪同在下,進寺察看。請各位傳下令去,約束屬下弟
兄,不得我的號令,誰也不許輕舉妄動,不得對少林僧人有任何無禮
的言行,亦不可毀損少室山上的一草一木。”桃枝仙道:“當真拔一
根草也不可以嗎?”令狐沖心下焦慮,挂念盈盈不知如何,大踏步向
寺中走去。計無施等四人跟隨其后。

進得山門,走上一道石級,過前院,經前殿,來到大雄寶殿,但見如
來佛寶相庄嚴,地下和桌上卻都積了一層薄薄的灰塵。祖千秋道:
“難道寺中僧人當真都逃光了?”令狐沖道:“祖兄別說這個‘逃’
字。”五個人靜了下來,側耳傾聽,所聽到的只是廟外數千豪杰的喧
嘩,廟中卻無半點聲息。計無施低聲道:“得防少林僧布下機關埋
伏,暗算咱們。”令狐沖心想:“方証方丈、方生大師都是有道高
僧,怎會行使詭計?但咱們這些旁門左道大舉來攻,少林僧跟我們斗
智不斗力,也非奇事。”眼見偌大一座少林寺竟無一個人影,心底隱
隱感到一陣極大的恐懼,不知他們將如何對付盈盈。五人眼觀四路,
耳聽八方,一步步向內走去,穿過兩重院子,到得后殿,突然之間,
令狐沖和計無施同時停步,打個手勢。老頭子等一齊止步。令狐沖向
西北角的一間廂房一指,輕輕掩將過去。老頭子等跟著過去。隨即聽
到廂房中傳出一聲極輕的呻吟。

令狐沖走到廂房之前,拔劍在手,伸手在房門上一推,身子側在一
旁,以防房中發出暗器。那房門呀的一聲開了,房中又是一聲低呻。
令狐沖探頭向房中看時,不由得大吃一驚,只見兩位老尼躺在地下,
側面向外的正是定逸師太,眼見她臉無血色,雙目緊閉,似已氣絕身
亡。他一個箭步搶了進去。祖千秋叫道:“盟主,小心!”跟著進
內。令狐沖繞過躺在地下的定逸師太身子,去看另一人時,果然便是
恆山掌門定閑師太。令狐沖俯身叫道:“師太,師太。”定閑師太緩
緩張開眼來,初時神色呆滯,但隨即目光中閃過一絲喜色,嘴唇動了
几動,卻發不出聲音。

令狐沖身子俯得更低,說道:“是晚輩令狐沖。”定閑師太嘴唇又動
了几下,發出几下極低的聲音,令狐沖只聽到她說:“你……你……
你……”眼見她傷勢十分沉重,一時不知如何才好。定閑師太運了口
氣,說道:“你……你答允我……”令狐沖忙道:“是,是。師太但
有所命,令狐沖縱然粉身碎骨,也當為師太辦到。”想到兩位師太為
了自己,只怕要雙雙命喪少林寺中,不由得淚水直滾而下。定閑師太
低聲說道:“你……你一定能答允……答允我?”令狐沖道:“一定
能夠答允!”定閑師太眼中又閃過一道喜悅的光芒,說道:“你……
你答允接掌……接掌恆山派門戶……”說了這几個字,已是上氣不接
下氣。

令狐沖大吃一驚,說道:“晚輩是男子之身,不能作貴派掌門。不過
師太放心,貴派不論有何艱巨危難,晚輩自當盡力擔當。”定閑師太
緩緩搖了搖頭,說道:“不,不是。我……我傳你令狐沖,為恆山
派……恆山派掌門人,你若……你若不答應,我死……死不瞑目。”
祖千秋等四人站在令狐沖身后,面面相覷,均覺定閑師太這遺命太也
匪夷所思。令狐沖心神大亂,只覺這實在是件天大的難事,但眼見定
閑師太命在頃刻,心頭熱血上涌,說道:“好,晚輩答應師太便是
。”

定閑師太嘴角露出微笑,低聲道:“多……多謝!恆山派門下數百
弟……弟子,今后都要累……累你令狐少俠了。”令狐沖又驚又怒,
又是傷心,說道:“少林寺如此不講情理,何以竟對兩位師太痛下毒
手,晚輩……”只見定閑師太將頭一側,閉上了眼睛。令狐沖大驚,
伸手去探她鼻息時,已然氣絕。他心中傷痛,回身去摸了摸定逸師太
的手,著手冰涼,已死去多時,心中一陣憤激難過,忍不住痛哭失
聲。老頭子道:“令狐公子,咱們必當為兩位師太報仇。少林寺的禿
驢逃得一個不剩,咱們一把火將少林寺燒了。”令狐沖悲憤填膺,拍
腿道:“正是!咱們一把火將少林寺燒了。”

計無施忙道:“不行!不行!倘若聖姑仍然囚在寺中,豈不燒死了
她?”令狐沖登時恍然,背上出了一陣冷汗,說道:“我魯莽胡涂,
若不是計兄提醒,險些誤了大事。眼前該當如何?”計無施道:“少
林寺千房百舍,咱們五人難以遍查,請盟主傳下號令,召喚二百位弟
兄進寺搜查。”令狐沖道:“對,便請計兄出去召人。”計無施道:
“是!”轉身出外。祖千秋叫道:“可千萬別讓桃谷六怪進來。”
令狐沖將兩位師太的尸身扶起,放在禪床之上,跪下磕了几個頭,心
下默祝:“弟子必當盡力,為兩位師太報仇雪恨,光大恆山派門戶,
以慰師太在天之靈。”站起身來,察看二人尸身上的傷痕,不見有何
創傷,亦無血跡,卻不便揭開二人衣衫詳查,料想是中了少林派高手
的內功掌力,受內傷而亡。只聽得腳步聲響,二百名豪士涌將進來,
分往各處查察。忽聽得門外有人說道:“令狐沖不讓我們進來,我們
偏要進來,他又有甚么法子?”正是桃枝仙的聲音。令狐沖眉頭一
皺,裝作沒有聽見。只聽桃干仙道:“來到名聞天下的少林寺,不進
來逛逛,豈不冤枉?”桃葉仙道:“進了少林寺,沒見到名聞天下的
少林和尚,那更加冤枉。”桃枝仙道:“見不到少林寺和尚,便不能
跟名聞天下的少林派武功較量較量,那可冤枉透頂,無以復加了。”
桃花仙道:“大名鼎鼎的少林寺中,居然看不到一個和尚,真是奇哉
怪也。”桃實仙道:“沒一個和尚,倒也不奇,奇在卻有兩個尼姑
。”桃根仙道:“有兩個尼姑,倒也不奇,奇在兩個尼姑不但是老
的,而且是死的。”六兄弟各說各的,走向后院。

令狐沖和祖千秋、老頭子、黃伯流三人走出廂房,帶上了房門。但見
群豪此來彼往,在少林寺中到處搜查。過得一會,便有人不斷來報,
說道寺中和尚固然沒有一個,就是廚子雜工,也都不知去向。有人報
道:寺中藏經、簿籍、用具都已移去,連碗盞也沒一只。有人報道:
寺中柴米油鹽,空無所有,連菜園中所種的蔬菜也拔得干干淨淨。令
狐沖每聽一人稟報,心頭便低沉一分,尋思:“少林寺僧人布置得如
此周詳,甚至青菜也不留下一條,自然早將盈盈移往別處。天下如此
之大,卻到哪里去找?”

不到一個時辰,二百名豪士已將少林寺的千房百舍都搜了個遍,即令
神像座底,匾額背后,也都查過了,便一張紙片也沒找到。有人得意
洋洋的說道:“少林派是武林中第一名門大派,一聽到咱們來到,竟
然逃之夭夭,那是千百年來從所未有之事。”有人說道:“咱們這一
下大顯威風,從此武林中人,再也不敢小覷了咱們。”有人卻道:
“趕跑少林寺和尚固然威風,可是聖姑呢?咱們是來接聖姑,卻不是
來趕和尚的。”群豪均覺有理,有的垂頭喪氣,有的望著令狐沖聽他
示下。

令狐沖道:“此事大出意料之外,誰也想不到少林僧人竟會舍寺而
去。眼前之事如何辦理,在下可沒了主意。一人計短,二人計長,還
請眾位各抒高見。”黃伯流道:“依屬下之見,找聖姑難,找少林僧
易。少林寺僧眾不下千人,這些人總不會躲將起來,永不露面。咱們
找到了少林僧,著落在他們身上,說出聖姑芳駕的所在。”祖千秋
道:“黃幫主之言不錯。咱們便住在這少林寺中,難道少林派弟子竟
會舍得這千百年的基業,任由咱們占住?只要他們想來奪回此寺,便
可向他們打聽聖姑的下落了。”有人道:“打聽聖姑的下落?他們又
怎肯說?”老頭子道:“所謂打聽,只是說得客氣些而已,其實便是
逼供。所以啊,咱們見到少林僧,須得只擒不殺,但教能捉得十個八
個來,還怕他們不說嗎?”又一人道:“要是這些和尚倔強到底,偏
偏不說,那又如何?”

老頭子道:“那倒容易。請藍教主放些神龍、神物在他們身上,怕他
們不吐露真相?”眾人點頭稱是。大家均知所謂“藍教主的神龍、神
物”,便是五毒教教主藍鳳凰的毒蛇、毒虫,這些毒物放在人身,咬
嚙起來,可比任何苦刑都更厲害。藍鳳凰微微一笑,說道:“少林寺
和尚久經修練,我的神龍、神物制他們不了,也未可知。”令狐沖卻
想:“如此濫施刑罰,倒也不必。咱們卻只管盡量捉拿少林僧人,捉
到一百個后,以百換一,他們總得釋放盈盈了。”

突然間一個粗魯的聲音說道:“這半天沒吃肉,可餓壞我了。偏生廟
里沒和尚,否則捉個細皮白肉的和尚蒸他一蒸,倒也妙得很!”說話
之人身材高大,正是“漠北雙熊”中的大個子白熊。群豪知他和另一
個和尚黑熊都愛吃人肉,他這几句話雖然聽來令人作嘔,但來到少室
山上已有好几個時辰,無飲無食,均感飢渴,有的肚子中已咕咕咕的
響了起來。黃伯流道:“少林派使的是堅甚么清甚么之計。”祖千秋
道:“堅壁清野。”黃伯流道:“正是。他們盼望咱們在寺中挨不
住,就此乖乖的退下山去,天下哪有這么容易的事?”

令狐沖道:“不知黃幫主有甚么高見?”黃伯流道:“咱們一面派遣
兄弟,下山打探少林僧的去向,一面派人采辦糧食,大伙兒便在寺中
守……甚么待兔,以便大和尚們自投……自投甚么網。”這位黃幫主
愛用成語,只是不大記得清楚,用起來也往往并不貼切。令狐沖道:
“這個甚是。便請黃幫主傳下令去,派遣五百位精明干練的弟兄們下
山,打聽到少林僧眾的下落。采購糧食之事,也請黃幫主一手辦理
。”黃伯流答應了,轉身出去。藍鳳凰笑道:“黃幫主可得趕著辦,
要不然白熊、黑熊兩位餓得狠了,甚么東西都會吃下肚去。”黃伯流
笑道:“老朽理會得。但漠北雙熊就算餓癟了肚子,也不敢碰藍教主
的一根手指頭兒。”

祖千秋道:“寺中和尚是走清光的了,請各位朋友辛苦一番,再到各
處瞧瞧,且看有何異狀,說不定能找到甚么線索。”群豪轟然答應,
又到各處察看。令狐沖坐在大雄寶殿的一個蒲團之上,眼見如來佛像
寶相庄嚴,臉上一副憐憫慈悲的神情,心想:“方証方丈果然是有道
高僧,得知我們大舉而來,寧可自墮少林派威名,也不愿率眾出戰,
終于避開了這場大殺戮、大流血的浩劫。但他們何以又將定逸、定閑
兩位師太害死?料想害死兩位師太的,多半是寺中的凶悍僧人,決非
出于方丈大師之意。我當體念方証大師的善意,不可去找少林僧人為
難,須得另行設法相救盈盈才是。”

突然之間,一陣朔風從門中直卷進來,吹得神座前的帷子揚了起來,
風勢猛烈,香爐中的香灰飛得滿殿都是。令狐沖步到殿口,只見天上
密云如鉛,北風甚緊,心想:“這早晚便要下大雪了。”心中剛轉過
這個念頭,半空已有一片片雪花飄下,又忖:“天寒地凍,不知盈盈
身上可有寒衣?少林派人多勢眾,部署又如此周密。咱們這些人都是
一勇之夫,要想救盈盈出來,只怕是千難萬難了。”負手背后,在殿
前長廊上走來走去,一片片細碎的雪花飄在頭上、臉上、衣上、手
上,迅即融化。

又想:“定閑師太臨死之時,受傷雖重,神智仍很清醒,絲毫無迷亂
之象,她卻何以要我去當恆山派的掌門?恆山派門下沒一個男人,聽
說上一輩的掌門人也都是女尼,我一個大男人怎能當恆山派掌門?這
話傳將出去,豈不教江湖上好漢都笑掉了下巴?哼,我既已答允了
她,大丈夫豈能食言?我行我素,旁人恥笑,又理他怎地?”想到此
處,胸中豪氣頓生。忽聽得半山隱隱傳來一陣喊聲,過不多時,寺外
的群豪都喧嘩起來。令狐沖心頭一驚,搶出寺門,只見黃伯流滿臉鮮
血,奔將過來,肩上中了一枝箭,箭杆兀自不住顫動,叫道:“盟
主,敵……敵人把守了下山的道路,咱們這……這可是自投那個網
了。”令狐沖驚道:“是少林寺僧人嗎?”黃伯流道:“不是和尚,
是俗家人,他奶奶的,咱們下山沒夠三里,便給一陣急箭射了回來,
死了十几名弟兄,傷的怕有七八十人,那真是全軍覆沒了。”

只見數百人狼狽退回,中箭的著實不少。群豪喊聲如雷,都要沖下去
決一死戰。令狐沖又問:“敵人是甚么門派,黃幫主可瞧出些端倪
么?”黃伯流道:“我們沒能跟敵人近斗,他奶奶的,弓箭厲害得
很,還沒瞧清楚這些王八蛋的模樣,一枝枝箭便射了過來。當真是遠
交近攻,箭無虛發。”

祖千秋道:“看來少林派是故意布下陷阱,乃是個瓮中捉鱉之計。”
老頭子道:“甚么瓮中捉鱉?豈不自長敵人志氣,滅自己威風?這是
個……這是個誘敵深入之計。”祖千秋道:“好,就算是誘敵深入,
咱們來都來了,還有甚么可說的?這些和尚要將咱們都活生生的餓死
在這少室山上。”白熊大聲叫道:“哪一個跟我沖下去殺了這些王八
蛋?”登時有千余人轟然答應。

令狐沖道:“且慢!對方弓箭了得,咱們須得想個對付之策,免得枉
自損傷。”計無施道:“這和尚廟中別的沒有,蒲團倒有數千個之
多。”這一言提醒了眾人,都道:“當作盾牌,當真是再好不過。”
當下便有數百人沖入寺中,搬了許多蒲團出來。令狐沖叫道:“以此
擋箭,大伙兒便沖下山去。”計無施道:“盟主,下山之后在何處聚
會,以后作何打算,如何設法搭救聖姑,現下都須先作安排。”令狐
沖道:“正是。你瞧我臨事毫無主張,哪里能作甚么盟主?我想下山
之后,大伙兒暫且散歸原地,各自分別訪查聖姑的下落,互通聲氣,
再定救援之策。”

計無施道:“那也只好如此。”當即將令狐沖之意大聲說了。那吃人
肉的和尚黑熊叫道:“少林寺的禿驢們如此可惡,大伙兒把這鬼廟一
把火燒了,再沖下去,跟他們拚個死活。”他自己也是和尚,但罵人
“禿驢”,卻也毫無避忌。群豪轟然叫好。令狐沖連連搖手,說道:
“聖姑眼下還受他們所制,大家可魯莽不得,免得聖姑吃了眼前虧
。”眾人一想不錯,都道:“好,那就便宜了他們。”

令狐沖道:“計兄,如何分批沖殺,請你分派。”計無施見令狐沖確
無統率群豪以應巨變之才,便也當仁不讓,朗聲說道:“眾位朋友聽
了,盟主有令,大伙兒分為八路下山,東南西北四路,東南、西南、
東北、西北又是四路。咱們只求突圍而出,卻也不須多所殺傷。”當
下分派各幫各派,從哪一方下山,每一路或五六百人,或七八百人不
等。

計無施道:“正南方是上山的大路,想必敵人最多,盟主,咱們先從
正南下山,牽制敵人,好讓其余各路兄弟從容突圍。”令狐沖拔劍在
手,也不持蒲團,大踏步便向山下奔去。群豪齊聲吶喊,分從八方沖
下山去。上山的道路本無八條之多,眾人奔躍而前,初時還分八路,
到后來漫山遍野,蜂涌而下。
令狐沖奔出數里,便聽得几聲鑼響,前面樹林中一陣箭雨,急射而
至。他使開獨孤九劍中的“破箭式”,撥挑拍打,將迎面射來的羽箭
一一撥開,腳下絲毫不停,向前沖去。忽聽得身后有人“啊”的一
聲,卻是藍鳳凰左腿、左肩同時中箭,倒在地下。令狐沖急忙轉身,
將她扶起,說道:“我護著你下山。”藍鳳凰道:“你別管我,你
……你……自己下山要緊。”這時羽箭仍如飛蝗般攢射而至,令狐沖
信手揮洒,盡數擋開,卻見四下里群豪紛紛中箭倒地。令狐沖左手攬
住了藍鳳凰,向山下奔去,羽箭射來,便揮劍撥開。只覺來箭勢道勁
急,發箭之人都是武功高強,來箭又是極密,以致群豪手中雖有蒲
團,卻也難以盡數擋開,中箭之人越來越多。令狐沖一時拿不定主
意,該當沖下山去,還是回去接應眾人。

計無施叫道:“盟主,敵人弓箭厲害,弟兄們沖不下去,傷亡已眾,
還是叫大伙兒暫且退回,再作計較。”令狐沖早知敗勢已成,若給對
方沖殺上來,更加不可收拾,當下縱聲叫道:“大伙兒退回少林寺!
大伙兒退回少林寺!”他內力充沛,這一叫喊,雖在數千人高呼酣戰
之時,仍是四處皆聞。計無施、祖千秋等數十人齊聲呼喚:“盟主有
令,大伙兒退回少林寺。”群豪聽得呼聲,陸續退回。

少林寺前但聞一片咒罵聲、呻吟聲、叫喚聲,地下東一灘,西一片,
盡是鮮血。計無施傳下號令,命八百名完好無傷之人分為八隊,守住
了八方,以防敵人沖擊。來到少林寺的數千人眾,其中約有半數分屬
門派幫會,各有統屬,還守規矩號令,其余二千余人卻皆是烏合之
眾,這一仗敗了下來,更是亂成一團,各說各的,誰都不知下一步該
當如何。

令狐沖道:“大伙兒快去替受傷的弟兄們敷藥救治。”心想:“可惜
恆山派的女弟子們不在山上,缺了治傷的靈藥。”又想:“倘若恆山
派眾人在此,是幫我呢,還是幫他們正教各派?嗯,兩位師太被害,
恆山派眾弟子一定幫我。”耳聽得群豪仍是喧擾不已,不由得心亂如
麻,倘若是他獨自一人被困山上,早已沖了下去,死也好,活也好,
也不放在心上,但自己是這群人的首領,這數千人的生死安危,全在
自己一念之間,偏生束手無策,這可真為難了。眼見天色將暮,突然
間山腰里擂起鼓來,喊聲大作。令狐沖拔出長劍,搶到路口。群豪也
是各執兵刃,要和敵人決一死戰。只聽得鼓聲越敲越響,敵人卻并不
沖上。過了一會,鼓聲同時止歇,群豪紛紛論議:“鼓聲停了,要上
來了。”“沖上來倒好,便殺他們一個落花流水,免得在這里等死
。”“他奶奶的,這些王八蛋便是要咱們在這里餓死、渴死。”“龜
兒子不上來,咱們便沖下去。”“只要沖得下去,那還用你多說?”

計無施悄聲對令狐沖道:“咱們今晚要是不能脫困,再餓得一日一
晚,大伙兒可無力再戰了。”令狐沖道:“不錯。咱們挑選二三百位
武功高強的朋友開路,黑夜中敵人射箭沒准頭,只消打亂了敵人的陣
腳,大家便可一涌而下。”計無施道:“也只有如此。”便在此時,
山腰里鼓聲響起,跟著便有百余名頭纏白布之人沖上山來。群豪大聲
呼喝,涌上去接戰。但攻上來的這一百余人只斗得片刻,一聲呼哨,
便都退下山去。群豪放下兵刃休息。跟著鼓聲又起,另有一批頭纏白
布之人攻上山來,殺了一陣,又即退去。敵人雖退,擂鼓聲、吶喊聲
此伏彼起,始終不息。

計無施道:“盟主,敵人使的顯是疲兵之計,要擾得咱們難以休息
。”令狐沖道:“正是。請計兄安排。”計無施傳下令去,若再有敵
人沖上,只由把守山口的數百人接戰,余人只管休息,不可理會。祖
千秋道:“在下倒有個計較,咱們選定三百名好手,等到半夜,敵人
再來進攻,這三百人便乘勢沖下。一入敵陣混戰,王八羔子們便不能
放箭,大伙兒就乘勢下山。為今之計,只有先攪得天下大亂,才能乘
亂脫身。”令狐沖道:“極好,請祖兄去分別挑選,囑咐眾朋友,只
待勢頭一亂,便即猛沖。”

不到半個時辰,祖千秋回報三百人已挑選定當,都是江湖上的一流好
手,以此精銳奮力下沖,敵人縱有數千人列隊攔阻,也未必擋得住這
三百頭猛虎。令狐沖精神一振,跟著祖千秋走到西首山邊,只見那三
百人一行,排得整整齊齊,便道:“眾位請坐下稍息,待到天色全
黑,大伙兒下去決個死戰。”群豪轟然答應。

這時候雪下得更大了,雪花一大片一大片的飄將下來,地下已積了薄
薄的一層,群豪頭上、衣上都飄滿了雪花。寺中所有水缸固已倒得滴
水不存,連水井也都用泥土填滿。各人抓起地下積雪,捏成一團,送
入口中解渴。天色越來越黑,到后來即是兩人相對,面目也已模糊。
祖千秋道:“幸好今晚下雪,否則剛好十五,月光可亮得很呢。”

突然之間,四下里萬籟無聲。少林寺寺內寺外聚集豪士數千之眾,少
室山自山腰以至山腳,正教中人至少也有二三千人,竟不約而同的誰
都沒有出聲,便有人想說話的,也為這寂靜的氣氛所懾,話到嘴邊都
縮了回去。似乎只聽到雪花落在樹葉和叢草之上,發出輕柔異常的聲
音。令狐沖心中忽想:“小師妹這時候不知在干甚么?”

暮地里山腰間傳上來一陣嗚嗚嗚的號角聲,跟著四面八方喊聲大作。
這一次敵人似是乘黑全力進攻,再不如適才那般虛張聲勢。令狐沖長
劍一揮,低聲道:“沖!”向西北方的山道搶先奔下,計無施、祖千
秋、田伯光、漠北雙熊,以及那三百名精選的豪士跟著沖了下去。三
百余人一路沖下,前途均無阻攔。奔出里許后,祖千秋取出一枚大炮
仗,晃火折點燃了,砰的一聲響,射入半空,跟著火光一閃,拍的一
聲巨響,炸了開來。這是通知山上群豪的訊號,寺中群豪也即殺出。

令狐沖正奔之際,然覺腳底一痛,□著了一枚尖釘,心知不妙,急忙
提氣上躍,落在一株樹上,只聽得祖千秋等紛紛叫了起來:“啊喲,
不好,地下有鬼!”各人腳底都□到了聳起的尖釘,有的尖釘直穿過
腳背,痛不可當。數十人繼續奮勇下沖,突然啊啊大叫,跌入一個大
陷坑中,樹叢中伸出十几枝長槍,往坑中戳去,一時慘呼之聲,響遍
山野。計無施叫道:“盟主快傳號令,退回山上!”

令狐沖眼見這等情勢,顯然正教門派在山下布滿了陷阱,若再貿然下
沖,非全軍覆沒不可,當即縱聲高叫道:“大伙兒退回少林寺!大伙
兒退回少林寺!”

他從一株樹頂躍到另一株樹頂,將到陷坑之邊,長劍下掠,刺倒了三
名長槍手,縱身下地,落在一名長槍手身邊,料想此人立足處必無尖
釘,霎時間刺倒了七八人。其余的長槍手發一聲喊,四下退走。落在
陷坑中的四十余人才一一躍起,但已有十余人喪身坑中。群豪望出去
漆黑一片,地下雖有積雪反光,卻不知何處布有陷阱,各人垂頭喪
氣,一跛一拐的回到山上,幸好敵人并不乘勢來追。

群豪回入寺中,在燈燭光下檢視傷勢,十人中倒有九人的足底給刺得
鮮血淋漓,人人破口大罵,顯得對方這几個時辰中擂鼓吶喊,乃是遮
掩在山腰里挖坑布釘的聲音。這些鐵釘長達一尺,有七寸埋在土中,
三寸露在地面,釘頭十分尖利,若是滿山都布滿了,怕不有數十萬
枚?這許多利釘當然是事先預備好了的,敵人如此處心積慮,群豪中
凡是稍有見識的,思之無不駭然。計無施將令狐沖拉在一邊,悄聲說
道:“令狐公子,大伙兒要一齊全身而退,勢已萬萬不能。咱們日思
夜想,只是盼望救聖姑脫險,這件大事,只好請公子獨力承擔了。”
令狐沖驚道:“你……你……是甚么意思?”

計無施道:“我自然知道公子義薄云天,決不肯舍眾獨行。但人人在
此就義,將來由誰來為大伙兒報此大仇?聖姑困于苦獄,又有誰去救
她重出生天?”令狐沖嘿嘿一笑,說道:“原來計兄要我獨自下山逃
命,此事再也休提。大伙兒死就死了,又怎能理會得這許多?世人有
誰不死?咱們一起死了,聖姑困在獄中,將來也就死了。正教門派今
日雖然得勝,過得數十年,他們還不是一個個都死了?勝負之分,也
不過早死遲死之別而已。”計無施眼見勸他不聽,情知多說也是無
用,但如今晚不乘黑逃走,明日天一亮,敵人大舉來攻,那可再也沒
有脫身之機了,不由得攤手長嘆。

忽聽得几個人嘻嘻哈哈的大笑,越笑越是歡暢。群豪大敗之余,坐困
寺中,性命便在旦夕之間,居然還有人笑得這么開心,令狐沖和計無
施一聽,便知桃谷六仙,均想:“世上也只有這六個怪物,死到臨
頭,還能如此嘻笑。”

只聽桃谷六仙中一人說道:“天下竟有這樣的傻子!把好好一雙腳,
踏到鐵釘上去,哈哈哈,真笑死我也。”另一人道:“你們這些笨
蛋,定是要試試到底腳板厲害,還是鐵釘了得,哈哈,鐵釘穿足,味
道可舒服得很罷?”又一人笑道:“你們要嘗嘗鐵釘穿足的滋味,何
不用個大鐵錘,將鐵釘從腳背上自己錘下去?哈哈哈,嘿嘿嘿,呵呵
呵。”六兄弟笑得上氣不接下氣,似乎天下滑稽之事,莫過于此。

群豪被鐵釘穿足的,本已痛得叫苦連天,偏生有如此不識趣之人在旁
嘲笑,無不破口大罵。可是和桃谷六仙對罵,那是艱難無比之事,每
一句話他都要和你辯個明白。你罵他“直娘賊”,他就問你為甚么是
“直娘”而不是“彎娘”﹔你罵他“王八蛋”,他就苦苦追問為何不
是“王七蛋、王九蛋”,而定要“王八蛋”。

一時殿上嘈聲四起,有人抄起兵刃,便要動手。令狐沖眼見事情鬧得
不可收拾,突然叫道:“咦”這是甚么東西?有趣啊有趣,古怪之極
了!”桃谷六仙一聽,一齊奔了過來,問道:“甚么東西如此有趣
?”令狐沖道:“我瞧見六只老鼠咬住一只貓,從這里奔了過去。”
桃谷六仙大喜,都道:“老鼠咬貓,我們可從來沒有見過。走向哪里
去了?”令狐沖隨手一指,道:“向那邊過去了。”桃根仙拉住他手
腕,道:“去,去!大伙兒都去瞧瞧。”群豪知道令狐沖繞彎兒罵他
們是六只老鼠,他們居然信以為真,都縱聲大笑。桃谷六仙卻簇擁著
令狐沖,徑向后殿奔去。

令狐沖笑道:“咦!那不是嗎?”桃實仙道:“我怎地沒瞧見?”令
狐沖有意將他們遠遠引開,免得和群豪爭鬧相斗,當下信手亂指,七
人越走越遠。桃干仙砰的一聲,推開一間偏殿之門,里面黑漆漆地一
無所見。令狐沖笑道:“啊喲,六只老鼠抬了一只大貓,鑽進洞里去
啦。”桃根仙道:“你可別騙人。”晃亮火折,但見房中空蕩蕩的一
無所有,只一尊菩薩石像面壁而坐。

桃根仙過去點燃了供桌上的油燈,說道:“哪里有洞?咱把老鼠趕出
來。”拿了油燈四下照看,卻一個洞穴也沒有。桃枝仙道:“只怕是
在菩薩的背后?”桃干仙道:“菩薩的背后,就是咱們七人,難道咱
們是老鼠么?”桃枝仙道:“菩薩對著牆壁,他的背后,就是前面
。”桃干仙道:“你明明說錯了,偏不承認!背后怎么會就是前面
?”桃花仙道:“是背后也好,前面也好,咱們拉開來瞧瞧。”桃葉
仙、桃實仙齊道:“正是。”三人伸手便去拉動石像。

令狐沖叫道:“使不得,這是達摩老祖。”他知達摩老祖乃少林寺的
祖師,少林寺武學領袖群倫,歷千余年而不衰,便是自達摩老祖一脈
相承。達摩當年曾面壁九年,終于大徹大悟,因此寺中所供奉的達摩
像,也是面向牆壁。達摩老祖又是中土禪宗之祖,不論在武林或在佛
教,地位均甚尊崇。此番來到少林寺,群豪均遵從他的告誡,對寺中
各物并無損毀,這達摩老祖的石像,決不可對之稍有輕侮。
但桃花仙等野性已發,哪去理會令狐沖的呼喚,三人一齊使勁,力逾
千斤,只聽得軋軋連聲,已將達摩石像扳了轉來。突然之間,七人齊
聲大叫,只見眼前一塊鐵板緩緩升起,露出了一個大洞。鐵板的機括
日久生鏽,糾結甚固,在桃花仙等三人的大力拉扯之下,發出嘰嘰格
格之聲,聞之耳刺牙酸。

桃枝仙叫道:“果然有個洞!”桃根仙道:“去瞧瞧六只老鼠抬貓
。”頭一低,已從洞中鑽了進去。桃干仙等五人誰肯落后,紛紛鑽
進。洞內似乎極大,六人進去之后,但聽得腳步之聲。但片刻之間,
六人哇哇叫喊,又奔了出來。桃枝仙叫道:“里面黑漆漆的,深不見
底。”桃葉仙道:“既是黑漆漆的,又怎知一定很深?說不定再走几
步,便到了盡頭呢。”桃枝仙道:“你既知再走几步便到盡頭,干么
不再走几步,以便知道盡頭所在?”桃葉仙道:“我說的是‘說不
定’,卻不是‘一定’。‘說不定’與‘一定’之間,大有分別。”
桃枝仙道:“你既知是‘說不定’,又何必多說?”桃根仙道:“吵
甚么?快點兩根火把,進去瞧瞧。”桃實仙道:“為甚么只點兩根,
點三根不可以么?”桃花仙道:“既然點得三根,為甚么便點不得四
根?”

六人口中不停,手下卻也十分迅捷,頃刻間已扳下桌腿,點起了四根
火把,六人你爭我奪,搶了火把,鑽入洞中。令狐沖尋思:“瞧這模
樣,分明是少林寺的一條秘密地道。當日我在孤山梅庄被困,也是經
過一條長長的地道。看來盈盈便是囚在其中。”思念及此,一顆心怦
怦大跳,當即鑽入洞中,加快腳步,追上桃谷六仙。這地道甚是寬
敞,與梅庄地道的狹隘潮濕全然不同,只是洞中霉氣甚重,呼吸不
暢。桃實仙道:“那六只老鼠還是不見?只怕不是鑽到這洞里來的。
咱們回去吧,到別的地方找找。”桃干仙道:“到了盡頭再回去,也
還不遲。”

六人又行一陣,突然間呼的一聲響,半空中一根禪杖當頭直擊下來。
桃花仙走在最前,急忙后躍,重重撞在桃實仙胸前。只見一名僧人手
執禪杖,迅速閃入右邊山壁之中。桃花仙大怒,喝道:“你奶奶的,
賊禿驢,卻躲在這里暗算老爺。”伸手往山壁中抓去,呼的一聲響,
左邊山壁中又有一條禪杖擊了出來。這一杖將桃花仙的退路盡數封
死,他無可退避,只得向前縱出,左足剛落地,右側又有一條禪杖飛
出。

這時令狐沖已看得清楚,使禪杖的并非活人,乃是機括操縱的鐵人,
只是裝置得極妙,只要有人踏中了地下機括,便有禪杖擊出,而且進
退呼應,每一杖都是極精妙厲害之著。桃花仙抽出短鐵棒擋架,當的
一聲大響,短鐵棒登時給震得脫手飛出。桃花仙叫聲“啊喲”,著地
滾倒,又有一柄鐵禪杖摟頭擊落。桃根仙、桃枝仙各抽短鐵棒,搶過
去相救兄弟,雙棒齊上,這才擋住。但一杖甫過,二杖又至,桃干仙
、桃葉仙、桃實仙三人扑將進去。五根短鐵棒使開,與兩壁不斷擊到
的禪杖斗了起來。

使禪杖的鐵和尚雖是死物,但當時裝置之人卻是心思機靈之極的大
匠,若非本人身具少林絕藝,便是有少林高僧在旁指點,是以這些鐵
和尚每一杖擊出,盡屬妙著,更有一樁極厲害處,鐵和尚的手臂和禪
杖均系鑌鐵所鑄,近百斤的重量再加機括牽引,下擊力道之強,不遜
大力高手。桃谷六仙武功雖強,可是短鐵棒實在太短,難以擋架禪杖
的撞擊。六兄弟叫苦連天,只想退出,后路呼呼風響,盡是禪杖影
子,但每向前踏出一步,又增添了几個鐵和尚參與夾擊。

令狐沖眼見勢危,又看出這些鐵和尚招數固然極精,每一招中均具極
大破綻,當即抽出長劍,刺向兩個鐵和尚的手腕,當當兩聲,劍尖都
刺中鐵和尚的手腕穴道,火花微濺,長劍卻彈了轉來。便在此時,猛
聽得桃根仙一聲大叫,已被禪杖擊中,倒在地下。令狐沖本已心下驚
惶,這一來神智更亂,眼見禪杖晃動,想也不想,又是兩劍刺出,錚
錚兩聲,仍是刺中了鐵和尚的要害,但這兩下劍朮中的至精至妙之
著,只刮去了鐵和尚胸口和小腹上的一些鐵鏽,頭頂風響,一杖罩將
下來。令狐沖大驚,踏前閃避,左前方又有一杖擊到。驀地里眼前一
黑,接著甚么也看不到了。原來桃谷六仙攜入四根火把,搶前接戰鐵
和尚時都拋在地下,這些火把是燃著的桌腳,橫持在手時可以燒著,
一拋落地,不久便即熄滅。令狐沖搶上之時,已有三根火把熄滅,避
得几杖時連第四根火把也熄滅了。他目不見物,登時手足無措,接著
左肩一陣劇痛,俯跌了下去,但聽得“啊喲!”“哼!”“我的媽
啊!”喊叫連連,桃谷六仙一一都被擊倒。


計無施等久候令狐沖不歸,心下挂念,十余人一路尋將過來,在達摩
堂中發現了地道的入口,眼見令狐沖和桃谷六仙橫臥于地,身上盡是
鮮血,無不駭然。祖千秋叫道:“令狐公子,你怎么了?”令狐沖
道:“站住別動,一動便觸發了機關。”祖千秋道:“是!我用軟鞭
拖你們出來可好?”令狐沖道:“最好不過!”祖千秋軟鞭甩出,卷
住桃枝仙的左足,將他著地拖出。桃枝仙躺在地道的最外處,祖千秋
將他拉了出來,這才用軟鞭卷住令狐沖右足,叫聲:“得罪了!”又
將他拉出。如此陸續將余下桃谷五仙都拉了出來,并未觸動機括,那
些裝在兩壁的鐵和尚也就沒再躍出傷人。令狐沖搖搖晃晃的站起,忙
去察看桃谷六仙。六人肩頭、背上都被禪杖擊傷,幸好六人皮粗肉
厚,又以深厚內力相抗,受的都只是皮肉之傷。

桃根仙便即吹牛:“這些鐵做的和尚好生厲害,可都教桃谷六仙給破
了。”桃花仙覺得不便盡居其功,說道:“令狐公子也有一點功勞,
只不過功勞及不上我六兄弟而已。”令狐沖強忍肩頭疼痛,笑道:
“這個自然,誰又及得上桃谷六仙了?”祖千秋問道:“令狐公子,
到底是怎么一會事?”令狐沖將情形簡略說了,說道:“多半聖姑便
給囚在其內。咱們怎生想個計較,將這些鐵和尚破了?”祖千秋向桃
谷六仙瞧了一眼,道:“原來鐵和尚還沒破去。”

桃干仙道:“要破鐵和尚,又有何難?我們只不過一時還不想出手而
已。”桃實仙道:“是啊,桃谷六仙所到之處,無堅不摧,無敵不
克。”計無施道:“不知這些鐵和尚到底怎樣厲害法,請桃谷六仙再
沖進去引動機括,讓大伙兒開開眼界如何?”桃谷六仙適才吃過苦
頭,哪肯再上前去領略那禪杖飛舞、無處可避的困境。桃干仙道:
“眾位,貓捉老鼠,大家都見過了,可是老鼠咬貓,有人見過沒有
?”桃葉仙道:“我們七個人,適才便見了,當真是大開眼界,從來
沒見過。”他六兄弟另有一項絕技,遇上難題無法對答,便即顧左右
而言他,扯開話題。

令狐沖道:“請哪一位去搬几塊大石來,都須一二百斤的。”當下便
有三人出外,搬了三塊大石進來,都是少林寺庭院中的假山石筍。令
狐沖端起一塊,運起內力,著地滾去。只聽得轟隆隆一聲響,引發機
括,兩壁軋軋連聲,鐵和尚一個個閃將出來,眼前杖影晃動,呼呼風
聲不絕,一柄柄鐵杖橫掃豎擊,過了良久,一個個鐵和尚才縮回石
壁。群豪只瞧得目眩神馳,撟舌不下。

計無施道:“公子,這些鐵和尚有機括牽引,機括之力有時而盡,須
得以絞盤絞緊機簧鐵鏈,鐵人方能再動。只須再用大石滾動几次,機
簧力道一盡,鐵和尚便不能動了。”令狐沖急于要救盈盈脫險,說
道:“我看鐵和尚出杖之勢毫不緩慢,不知要再舞几次,機簧力道方
盡,再試得七八次,天也亮了。哪一位兄長有寶刀寶劍,請借來一
用。”

當即有人越眾而前,拔刀出鞘,道:“盟主,在下這口兵刃頗為鋒
利。”令狐沖見那人高鼻深目,頦下一部黃須,似是西域人氏。接過
那口刀來,果然冷氣森森,大非尋常,說道:“多謝了!要借兄長寶
刀,去削鐵人,若有損傷莫怪。”那人笑道:“為接聖姑,大伙兒性
命尚且不惜,刀劍是身外之物,何足道哉。”

令狐沖點點頭,向前踏出。桃谷六仙齊叫:“小心!”令狐沖又踏出
兩步,呼的一聲,一柄禪杖當頭擊下。這招式他已是第三次見到,毫
不思索的舉刀一揮,嗤的一聲,鐵和尚右腕應聲而斷,鐵手和鐵杖掉
在地下。令狐沖贊道:“好寶刀!”

他初時尚恐這口刀不夠鋒利,不能一舉削斷鐵和尚的手腕,待見此刀
削鐵如泥,登時精神大振,刷刷兩聲,又已削斷了兩只鐵和尚的手
腕。他以刀作劍,所使的全是“孤獨九劍”中的招數。鐵和尚不絕從
兩壁進攻,但手腕一斷,禪杖跌落,兩只手臂雖仍上下左右的不絕揮
舞,但既無禪杖,也就全無威脅之力了。令狐沖眼見越向前行,鐵和
尚所出的招數越是精妙,心下暗暗佩服,但畢竟是鐵鑄的死物,一招
既出,破綻大露,手腕一斷之后,機括雖仍不住作響,卻全成廢物
了。

群豪高舉火把跟隨,替他照明,削斷了百余只鐵手之后,石壁中再無
鐵和尚躍出。有人一數,鐵和尚共是一百零八名。群豪在地道中齊聲
歡呼,震得人人耳中嗡嗡作響。令狐沖亟盼及早見到盈盈,接過一個
火把,搶前而行,一路上小心翼翼,生恐又觸上甚么機關,地道不住
向下傾斜,越走越低,直行出三里外,地道通入了几個天生的洞穴,
始終沒再遇到甚么機關陷阱。突然之間,前面透過來淡淡的光芒,令
狐沖快步搶前,一步踏出,足底一軟,竟是踏在一層積雪之上,同時
一陣清新的寒氣灌入胸臆,身子竟然已在空處。他四下一望,黑沉沉
的夜色之中,大雪紛飛飄落,跟著聽得淙淙水響,卻是處身在一條山
溪之畔。霎時之間,心下好生失望,原來這地道并非通向囚禁盈盈之
處。

卻聽計無施在身后說道:“大家傳話下去,千萬別出聲,多半咱們已
在少室山下。”令狐沖問道:“難道咱們已然脫險?”計無施道:
“公子,隆冬之際,山上的溪流不會有水,看來咱們通過地道,已到
了山腳。”祖千秋喜道:“是了,咱們誤打誤撞,找到了少林寺的秘
密地道。”

令狐沖驚喜交集,將寶刀還給了那西域豪士,說道:“那就快快傳話
進去,要大伙兒從地道中出來。”計無施命眾人散開探路,再命數十
人遠遠守住地道的出口,以防敵人陡然來攻,倘若地道的前后都給堵
死,未及出來的兄弟可就生生困死了。

過不多時,已有探路的人回報,確是到了少室山山腳,處身之所是在
后山,抬頭可以望到山頂的寺院。群豪此時未曾脫險,誰也不敢大聲
說話。從地道中出來的豪士漸漸增多,跟著連傷者和死者的尸體也都
抬了出來。群豪死里逃生,雖不縱聲歡呼,但竊竊私議,無不喜形于
色。

漠北雙熊中的黑熊說道:“盟主,那些王八羔子只道咱們仍在寺中,
不如就去攻他們的屁股,斬斷王八蛋的尾巴,也好出一口胸中惡氣
。”桃干仙插口道:“王八蛋有尾巴嗎?”令狐沖道:“咱們來到少
林寺是為迎接聖姑,聖姑既然接不到,當再繼續尋訪,不必多所殺
傷。”白熊道:“哼,好歹我要捉几個王八蛋來吃了,否則給他們欺
負得太過厲害。”令狐沖道:“請各位傳下號令,大伙兒分別散去,
遇到正教門下,最好不要打斗動粗。有誰聽到聖姑的消息,務須廣為
傳布。我令狐沖有生之日,不論經歷多大艱險,定要助聖姑脫困。寺
中的兄弟可都出來了么?”計無施走到地道出口之處,向內叫了几
聲,隔了半晌,又叫了几聲,里面無人答應,這才回報:“都出來
了!”令狐沖童心忽起,說道:“咱們一齊大叫三聲,好教正教中人
嚇一大跳。”

祖千秋笑道:“妙極!大伙兒跟著盟主齊聲大叫。”令狐沖運起內力
叫道:“大家跟著呼叫,一、二、三!‘喂,我們下山來啦!’”數
千人跟著齊聲大叫:“喂,我們下山來啦!”令狐沖又叫:“你們便
在山上賞雪罷!”群豪跟著大叫:“你們便在山上賞雪罷!”令狐沖
再叫:“青山不改,綠水長流,后會有期。”群豪也都大叫:“青山
不改,綠水長流,后會有期。”令狐沖笑道:“走罷!”

忽然有人大聲叫道:“你們這批烏龜兒子王八蛋,去你奶奶的祖宗十
八代。”群豪跟著大叫:“你們這批烏龜兒子王八蛋,去你奶奶的祖
宗十八代!”這等粗俗下流的罵人之聲,由數千人齊聲喊了出來,聲
震山谷,當真是前所未有。令狐沖大聲叫道:“好啦,不用叫了,大
伙兒走罷!”群豪喊得興起,跟著又叫:“好啦,不用叫了,大伙兒
走罷!”

眾人叫嚷了一陣,眼見半山里并無動靜,天色漸明,便紛紛告別散
去。
令狐沖心想:“眼前第一件大事,是要找到盈盈的所在,其次是須得
查明定閑、定逸兩位師太是何人所害,要辦這兩件大事,該去何處才
是?”腦海中忽然閃過一個念頭:“少林僧和正教中人已知我們都下
了少室山,既然圍殲不成,自然都會回入少林寺去。說不定他們將盈
盈帶在身邊。辦此二事,須回少林。”又想:“要混入少林寺中,人
越少越好,可不能讓計無施他們同行。”

當下向計無施、老頭子、祖千秋、藍鳳凰、黃伯流等一干人作別,說
道:“大家分頭努力,迎到聖姑之后,再行歡聚痛飲。”計無施問
道:“公子,你要到哪里去?”令狐沖道:“請恕小弟眼下不便明
言,日后自當詳告。”眾人不敢多問,當下施禮作別。
第二十七:三戰

令狐沖竄入樹林,隨即縱身上樹,藏身在枝葉濃密之處,過了好半
晌,耳聽得群豪喧嘩聲漸歇,終于寂然無聲,料想各人已然散去,當
下緩步回向地道的出口處,果然已無一人。出口處隱藏在兩塊大石之
后,長草掩映,不知內情之人即使到了其旁,亦決不會發現。

他回入地道,快步前行,回到達摩堂中,只聽得前殿隱隱已有人聲,
想來正教中人行事持重,緩緩查將過來,只怕中了陷阱機關。令狐沖
凝力雙臂,將達摩石像慢慢推回原處,尋思:“該去哪里偷聽正教領
袖人物議事,設法查知囚禁盈盈的所在?少林寺中千房百舍,可不知
他們將在哪一間屋子中聚會。”

想起當日方生大師引著自己去見方丈,依稀記得方丈禪房的所在,當
即奔出達摩堂,徑向后行。少林寺中房舍實在太多,奔了一陣,始終
找不到方丈的禪房。耳聽得腳步聲響,外邊有十余人走近,他處身之
所是座偏殿,殿上懸著一面金字木匾,寫著“清涼境界”四字,四顧
無處可以藏身,縱身便鑽入了木匾之后。

腳步聲漸近,有七八人走進殿來。一人說道:“這些邪魔外道本事也
真不小,咱們四下里圍得鐵桶也似,居然還是給他們逃了下山。”另
一人道:“看來少室山上有甚么地道秘徑通向山下,否則他們怎么逃
得出去?”又一人道:“地道秘徑是決計沒有的。小僧在少林寺出家
二十余年,可從來沒聽過有甚么秘密的下山路徑。”先前那人道:
“既然說是秘徑,自不會有多少人知道啦。”那少林僧道:“就算小
僧不知,難道我們當家方丈也不知道?寺中若有此秘徑地道,敝寺方
丈事先自會知照各派首領,怎能容這些邪魔外道從容脫身?”忽聽得
一人大聲喝道:“甚么人?給我出來!”

令狐沖大吃一驚:“原來我蹤跡給他們發現了?”正想縱身躍出,忽
聽得東側的木匾之后傳出哈哈一笑,一人說道:“老子透了口大氣,
吹落了几片灰塵,居然給你們見到了。眼光倒厲害得很哪!”聲音清
亮,正是向問天的口音。令狐沖又驚又喜,心道:“原來向大哥早就
躲在這兒,他屏息之技甚是了得,我在這里多時,卻沒聽出來。若不
是灰塵跌落,諒來這些人也決不會知覺……”便在這心念電轉之際,
忽聽得嗒嗒兩聲,東西兩側忽有一人躍下,跟著有三人齊聲呼喝:
“什……”“你……”“干……”這三人的呼喝聲都只吐得一個字,
隨即啞了。

令狐沖忍不住探頭出去,只見大殿中兩條黑影飛舞,一人是向問天,
另一人身材高大,卻是任我行。這兩人出掌無聲,每一出掌,殿下便
有一人倒下,頃刻之間,殿中便倒下了八人,其中五人俯伏且動,三
人仰面向天,都是雙目圓睜,神情可怖,臉上肌肉一動不動,顯然均
已被任、向二人一掌擊斃。任我行雙手在身側一擦,說道:“盈兒,
下來罷!”西首木匾中一人飄然而落,身形婀娜,正是多日不見的盈
盈。

令狐沖腦中一陣暈眩,但見她身穿一身粗布衣衫,容色憔悴。他正想
躍下相見,任我行向著他藏身處搖了搖手。令狐沖尋思:“他們先
到,我藏身木匾之后,他們自然都見到了。任老先生叫我不可出來,
卻是何意?”但剎那之間,便明白了任我行的用意。

只見殿門中几個人快步搶進,一瞥之下,見到了師父師娘岳不群夫婦
和少林方丈方証大師,其余尚有不少人眾。他不敢多看,立即縮頭匾
后,一顆心劇烈跳動,心想:“盈盈他們陷身重圍,我……我縱然粉
身碎骨,也要救她脫險。”只聽得方証大師說道:“阿彌陀佛!三位
施主好厲害的掌力。女施主既已離去少林,卻何以去而復回?這兩位
想必是黑木崖的高手了,恕老衲眼生,無緣識荊。”

向問天道:“這位是日月神教任教主,在下向問天。”他二人的名頭
當真響亮已極,向問天這兩句話一出口,便有數人輕輕“咦”的一
聲。

方証說道:“原來是任教主和向左使,當真久仰大名。兩位光臨,有
何見教?”任我行道:“老夫不問世事已久,江湖上的后起之秀,都
不識得了,不知這几位小朋友都是些甚么人。”方証道:“待老衲替
兩位引見。這一位是武當派掌門道長,道號上沖下虛。”

一個蒼老的聲音說道:“貧道年紀或許比任先生大著几歲,但執長武
當門戶,確是任先生退隱之后的事。后起是后起,這個‘秀’字,可
不敢當了,呵呵。”

令狐沖一聽他聲音,心想:“這位武當掌門道長口音好熟。”隨即恍
然:“啊喲!我在武當山下遇到三人,一個挑柴,一個挑菜,另一位
騎驢的老先生,劍法精妙無比,原來竟然便是武當派掌門。”霎時間
心頭涌起了一陣自得之情,手心中微微出汗。武當派和少林派齊名數
百年,一柔一剛,各擅勝場。沖虛道長劍法之精,向來眾所推崇。他
突然得知自己居然曾戰勝沖虛道長,實是意外之喜。

卻聽任我行道:“這位左大掌門,咱們以前是會過的。左師傅,近年
來你的‘大嵩陽神掌’又精進不少了罷?”令狐沖又是微微一驚:
“原來嵩山派掌門左師伯也到了。”只聽一個冷峻的聲音道:“聽說
任先生為屬下所困,蟄居多年,此番復出,實是可喜可賀。在下的
‘大嵩陽神掌’已有十多年未用,只怕倒有一半忘記了。”任我行笑
道:“江湖上那可寂寞得很啊。老夫一隱,就沒一人能和左兄對掌,
可嘆啊可嘆。”左冷禪道:“江湖上武功與任先生相埒的,數亦不
少。只是如方証大師、沖虛道長這些有德之士,決不會無緣無故的來
教訓在下就是了。”任我行道:“很好。几時有空,要再試試你的新
招。”左冷禪道:“自當奉陪。”聽他二人對答,顯然以前曾有一場
劇斗,誰勝誰敗,從言語中卻聽不出來。

方証大師道:“這位是泰山派掌門天門道長,這位是華山派掌門岳先
生,這位岳夫人,便是當年的寧女俠,任先生想必知聞。”任我行
道:“華山派寧女俠我是知道的,岳甚么先生,可沒聽見過。”

令狐沖心下不快:“我師父成名在師娘之先,他倘若二人都不知,那
也罷了,卻決無只知寧女俠、不知岳先生之理。他被困西湖湖底,也
不過是近十年之事,那時我師父早就名滿天下。顯然他是在故意向我
師父招惹。”

岳不群淡然道:“晚生賤名,原不足以辱任先生清聽。”任我行道:
“岳先生,我向你打聽一個人,不知可知他下落。聽說此人從前是你
華山派門下。”岳不群道:“任先生要問的是誰?”任我行道:“此
人武功極高,人品又是世所罕有。有些睜眼瞎子妒忌于他,將他排
擠,我姓任的卻和他一見如故,一心一意要將我這個寶貝女兒許配給
他……”令狐沖聽他說到這里,心中怦怦亂跳,隱隱覺得即將有件十
分為難之事出現。

只聽任我行續道:“這個年輕人有情有義,聽說我這個寶貝女兒給囚
在少林寺中,便率領了數千位英雄豪杰,來到少林寺迎妻。只是一轉
眼間卻不知了去向,我做泰山的心下焦急之極,因此上要向你打聽打
聽。”岳不群仰天哈哈一笑,說道:“任先生神通廣大,怎地連自己
的好女婿也弄得不見了?任先生所說的少年,便是敝派棄徒令狐沖這
小賊么?”

任我行笑道:“明明是珠玉,你卻當是瓦礫。老弟的眼光,可也當真
差勁得很了。我說的這少年,正是令狐沖。哈哈,你罵他是小賊,不
是罵我為老賊么?”岳不群正色道:“這小賊行止不端,貪戀女色,
為了一個女子,竟然鼓動江湖上一批旁門左道,狐群狗黨,來到天下
武學之源的少林寺大肆搗亂,若不是嵩山左師兄安排巧計,這千年古
剎倘若給他們燒成了白地,豈不是萬死莫贖的大罪?這小賊昔年曾在
華山派門下,在下有失教誨,思之汗顏無地。”

向問天接口道:“岳先生此言差矣!令狐兄弟來到少林,只是迎接任
姑娘,決無妄施搗亂之心。你且瞧瞧,這許多朋友們在少林寺中一日
一夜,可曾損毀了一草一木?連白米也沒吃一粒,清水也沒喝一口
。”忽然有人說道:“這些豬朋狗友們一來,少林寺中反而多了些東
西。”令狐沖聽這人聲音尖銳,辨出是青城派掌門余滄海,心道:
“這人也來了。”向問天道:“請問余觀主,少林寺多了些甚么?”
余滄海道:“牛矢馬溺,遍地黃白之物。”當下便有几個人笑了起
來。

令狐沖心下微感歉仄:“我只約束眾兄弟不可損壞物事,卻沒想到叮
囑他們不得隨地便溺。這些粗人拉開褲子便撒,可污穢了這清淨佛
地。”方証大師道:“令狐公子率領眾人來到少林,老衲終日憂心忡
忡,唯恐眼前出現火光燭天的慘狀。但眾位朋友于少林物事不損毫
末,定是令狐公子菩薩心腸,極力約束所致,合寺上下,無不感激。
日后見到令狐公子,自當親謝。余觀主戲謔之言,向先生不必介意
。”
向問天贊道:“究竟人家是有道高僧,氣度胸襟,何等不凡?與甚么
偽君子、甚么真小人,那是全然不同了。”方証又道:“老衲卻有一
事不明,恆山派的兩位師太,何以竟會在敝寺圓寂?”盈盈“啊”的
一聲尖叫,顫聲道:“甚……甚么?定閑、定逸兩……兩位師太死
了?”

方証道:“正是。她兩位的遺體在寺中發見,推想她兩位圓寂之時,
正是眾位江湖朋友進入敝寺的時刻。難道令狐公子未及約束屬下,以
致兩位師太眾寡不敵,命喪于斯么?阿彌陀佛,阿彌陀佛。”跟著一
聲長嘆。盈盈道:“這……這可真奇了。那日小女子在貴寺后殿與兩
位師太相見,蒙方丈大師慈悲,說道瞧在兩位師太面上,放小女子離
寺……”

令狐沖心下又是感激,又是難過:“兩位師太向方丈求情,原來方丈
果真是放了盈盈出去,她二位卻在這里送了性命。那是為了我和盈盈
而死。到底害死她們的凶手是誰?我非為她們報仇不可。”

只聽盈盈道:“這些日子來,不少江湖上的朋友,為了想救小女子脫
身,前來少林寺滋擾,給少林派擒住了一百多人。方丈大師慈悲為
懷,說道要向他們說十天法,盼望能消解他們的戾氣,然后盡數釋
放。但小女子被禁已久,可以先行離去。”

令狐沖心道:“這位方証大師當真是個大大的好人,只不過未免有些
迂腐。盈盈手下那些江湖豪客,又怎能聽你說十天法,便即化除了戾
氣?”只聽盈盈續道:“小女子感激無已,拜謝了方丈大師后,隨同
兩位師太離開少室山,第三日上,便聽說令狐……令狐公子率領江湖
上朋友,到少林寺來迎接小女子。定閑師太言道:須得兼程前往,截
住眾人,以免驚擾了少林寺的眾位高僧。這天晚上,我們又遇上了一
位江湖朋友,他說眾人從四面八方分道而來,定十二月十五聚集少
林。兩位師太便即計議,說道江湖豪士龍蛇混雜,而且來自四方,未
必都聽令狐公子的號令。當下定閑師太吩咐小女子趕著去和他……令
狐公子相見,請眾人立即散去。兩位師太則重上少林,要在方丈大師
座下效一臂之力,維護佛門福地的清淨。”

她娓娓說來,聲音清脆,吐屬優雅,說到兩位師太時,帶著几分傷感
之意,說到“令狐公子”之時,卻又掩不住□腆之情。令狐沖在木匾
之后聽著,不由得心情一陣陣激蕩。方証道:“阿彌陀佛!兩位師太
一番好意,老衲感激之至。少林寺有難的訊息一傳出,正教各門派的
同道,不論識與不識,齊來援手,敝派實不知如何報答才好。幸得雙
方未曾大動干戈,免去了一場浩劫。唉,兩位師太妙悟佛法,慈悲有
德,我佛門中少了兩位高人,可惜,可嘆。”

盈盈又道:“小女子和兩位師太分手之后,當天晚上便受嵩山派劫
持,寡不敵眾,為左先生的門下所擒,又給囚禁了數日,待得爹爹和
向叔叔將我救出,眾位江湖上的朋友卻已進了少林寺。向叔叔和我父
女三人,來到少林寺還不到半個時辰,既不知眾人如何離去,更不知
兩位師太的死訊。”方証說道:“如此說來,兩位師太不是任先生和
向左使所害了。”盈盈道:“兩位師太于小女子有相救的大德,小女
子只有感恩圖報。倘若我爹爹和向叔叔遇上了兩位師太,雙方言語失
和,小女子定當從中調解,決不會不加勸阻。”方証道:“那也說得
是。”

余滄海突然插口道:“魔教中人行徑與常人相反,常人是以德報德,
奸邪之徒卻是恩將仇報。”向問天道:“奇怪,奇怪!余觀主是几時
入的日月神教?”余滄海怒道:“甚么?誰說我入了魔教?”向問天
道:“你說我神教中人恩將仇報。但福建福威鏢局林總鏢頭,當年救
過你全家性命,每年又送你一萬兩銀子,你青城派卻反而害死了林總
鏢頭。余觀主恩將仇報之名播于天下,無人不知。如此說來,余觀主
必是我教的教友了。很好,很好,歡迎之至。”余滄海怒道:“胡說
八道,亂放狗屁!”向問天道:“我說歡迎之至,乃是一番好意。余
觀主卻罵我亂放狗屁,這不是恩將仇報,卻是甚么?可見江山易改,
本性難移,一個人一生一世恩將仇報,便在一言一動之中也流露了出
來。”

方証怕他二人多作無謂的爭執,便道:“兩位師太到底是何人所害,
咱們向令狐公子查詢,必可水落石出。但三位來到少林寺中,一出手
便害了我正教門下八名弟子,卻不知又是何故?”任我行道:“老夫
在江湖上獨來獨往,從無一人敢對老夫無禮。這八人對老夫大聲呼
喝,叫老夫從藏身之處出來,豈不是死有余辜?”方証道:“阿彌陀
佛,原來只不過他八人呼喝了几下,任先生就下此毒手,那豈不是太
過了嗎?”任我行哈哈一笑,說道:“方丈大師說是太過,就算太過
好了。你對小女沒加留難,老夫很承你的情,本來是要謝謝你的,這
一次不跟你多辯,道謝也免了,雙方就算扯直。”方証道:“任先生
既說扯直,就算扯直便了。只是三位來到敝寺,殺害八人,此事卻又
如何了斷?”任我行道:“那又有甚么了斷?我日月教教下徒眾甚
多,你們有本事,盡管也去殺八人來抵數就是。”方証道:“阿彌陀
佛。胡亂殺人,大增罪業。左施主,被害八人之中,有兩位是貴派門
下的,你說該當如何?”

左冷禪尚未答話,任我行搶著道:“人是我殺的。為甚么你去問旁人
該當如何,卻不來問我?聽你口氣,你們似是恃著人多,想把我三人
殺來抵命,是也不是?”

方証道:“豈敢?只是任先生復出,江湖上從此多事,只怕將有無數
人命傷在任先生手下。老衲有意屈留三位在敝寺盤桓,誦經禮佛,教
江湖上得以太平,三位意下如何?”任我行仰天大笑,說道:“妙,
妙,這主意甚是高明。”

方証續道:“令愛在敝寺后山駐足,本寺上下對她禮敬有加,供奉不
敢有缺。老衲所以要屈留令愛,倒不在為本派已死弟子報仇。唉,冤
冤相報,糾纏不已,豈是佛門弟子之所當為?少林派那几名弟子死于
令愛手下,也是前生的業報,只是……只是女施主殺業太重,動輒傷
人,若在敝寺修心養性,于大家都有好處。”

任我行笑道:“如此說來,方丈大師倒是一番美意了。”方証道:
“正是。不過此事竟引得江湖上大起風波,卻又非老衲始料之所及
了。再說,令愛當日背負令狐少俠來寺求救,言明只須老衲肯救令狐
少俠的性命,她甘愿為所殺本寺弟子抵命。老衲說道,抵命倒是不
必,但須在少室山上幽居,不得老衲許可,不得擅自離山。她當即一
口答允。任小姐,這話可是有的?”

盈盈低聲道:“不錯。”令狐沖聽方証大師親口說及當日盈盈背負自
己上山求救的情景,心下好生感激,此事雖然早已聽人說過,但從方
証大師口中說出,而盈盈又直承其事,比之聞諸旁人之口,又自不
同,不由得眼眶濕潤。余滄海冷笑道:“倒是有情有意得緊。只可惜
這令狐沖品行太差,當年在衡陽城中嫖妓宿娼,貧道親眼所見,卻是
辜負任大小姐一番恩情了。”向問天笑問:“是余觀主在妓院中親眼
目睹,并未看錯?”余滄海道:“當然,怎會看錯?”向問天低聲
道:“余觀主,原來你常逛窯子,倒是在下的同道。你在那妓院里的
相好是誰?相貌可不錯罷?”余滄海大怒,喝道:“放屁,放屁!”
向問天道:“好臭,好臭!”

方証道:“任先生,你們三位便在少室山上隱居,大家化敵為友。只
須你們三位不下少室山一步,老衲擔保無人敢來向三位招惹是非。從
此樂享清淨,豈不是皆大歡喜?”令狐沖聽方証大師說得十分誠摯,
心想:“這位佛門高僧不通世務,當真迂得厲害。這三人殺人不眨
眼,你想說得他們自愿給拘禁在少室山上,可真異想天開之至了。”

任我行微笑道:“方丈的美意,想得面面俱到,在下原該遵命才是
。”方証喜道:“那么施主是愿意留在少室山了?”任我行道:“不
錯。”方証喜道:“老衲這就設齋款待,自今而后,三位是少林寺的
嘉賓。”任我行道:“只不過我們最多只能留上三個時辰,再多就不
行了。”方証大為失望,說道:“三個時辰?那有甚么用?”任我行
笑道:“在下本來也想多留數日,與諸位朋友盤桓,只不過在下的名
字取得不好,這叫做無可如何。”方証茫然道:“老衲這可不明白
了。為甚么與施主的大號有關?”

任我行道:“在下姓得不好,名字也取得不好。我既姓了個‘任’,
又叫作‘我行’。早知如此,當年叫作‘你行’,那就方便得多了。
現下已叫作‘我行’,只好任著我自己性子,喜歡走到哪里,就走到
哪里。”

方証怫然道:“原來任先生是消遣老衲來著。”任我行道:“不敢,
不敢。老夫于當世高人之中,心中佩服的沒有几個,數來數去只有三
個半,大和尚算得是一位。還有三個半,是老夫不佩服的。”他這几
句話說得甚是誠懇,絕無譏嘲之意。方証道:“阿彌陀佛,老衲可不
敢當。”

令狐沖聽他說于當世高人之中,佩服三個半,不佩服三個半,甚是好
奇,亟盼知道他所指的,除了方証之外更有何人。只聽一個聲音洪亮
之人問道:“任先生,你還佩服哪几位?”適才方証只替任我行等引
見到岳不群夫婦,雙方便即爭辯不休,余人一直不及引見。令狐沖聽
下面呼吸之聲,方証等一行共有十人,除了方証大師、師父、師娘、
沖虛道長、左冷禪、天門道長、余滄海,此外尚有三人。這聲音洪亮
之人,便不知是誰。

任我行笑道:“抱歉得很,閣下不在其內。”那人道:“在下如何敢
與方証大師比肩?自然是任先生所不佩服了。”任我行道:“我不佩
服的三個半人之中,你也不在其內。你再練三十年功夫,或許會讓我
不佩服一下。”那人嘿然不語。令狐沖心道:“原來要叫你不佩服,
卻也不易。”方証道:“任先生所言,倒是頗為新穎。”任我行道:
“大和尚,你想不想知道我佩服的是誰,不佩服的又是誰?”方証
道:“正要恭聆施主的高論。”任我行道:“大和尚,你精研易筋
經,內功已臻化境,但心地慈祥,為人謙退,不像老夫這樣囂張,那
是我向來佩服的。”

方証道:“不敢當。”任我行道:“不過在我所佩服的人中,大和尚
的排名還不是第一。我所佩服的當世第一位武林人物,是篡了我日月
神教教主之位的東方不敗。”眾人都是“啊”一聲,顯然大出意料之
外。令狐沖幸而將這個“啊”字忍住了,心想他為東方不敗所算,被
囚多年,定然恨之入骨,哪知竟然心中對之不勝佩服。

任我行道:“老夫武功既高,心思又是機敏無比,只道普天下已無抗
手,不料竟會著了東方不敗的道兒,險些葬身湖底,永世不得翻身。
東方不敗如此厲害的人物,老夫對他敢不佩服?”方証道:“那也說
得是。”任我行道:“第三位我所佩服的,乃是當今華山派的絕頂高
手。”令狐沖又大出意料之外,他適才言語之中,對岳不群不留半分
情面,哪知他內心竟會對之頗為佩服。岳夫人道:“你不用說這等反
語,譏刺于人。”任我行笑道:“哈哈,岳夫人,你還道我說的是尊
夫么?他……他可差得遠了。我所佩服的,乃是劍朮通神的風清揚風
老先生。風老先生劍朮比我高明得多,非老夫所及,我是衷心佩服,
并無虛假。”

方証道:“岳先生,難道風老先生還在人世么?”岳不群道:“風師
叔于數十年前便已……便已歸隱,與本門始終不通消息。他老人家倘
若尚在人世,那可真是本門的大幸。”
任我行冷笑道:“風老先生是劍宗,你是氣宗。華山派劍氣二宗勢不
兩立。他老人家仍在人世,于你何幸之有?”岳不群給他這几句搶
白,默然不語。令狐沖早就猜到風清揚是本派劍宗中的人物,此刻聽
任我行一說,師父并不否認,那么此事自是確然無疑。任我行笑道:
“你放心。風老先生是世外高人,你還道他希罕你這華山派掌門,會
來搶你的寶座么?”岳不群道:“在下才德庸駑,若得風師叔耳提面
命,真是天大的喜事。任先生,你可能指點一條明路,讓在下去拜見
風師叔,華山門下,盡感大德。”說得甚是懇切。任我行道:“第
一,我不知風老先生在哪里。第二,就算知道,也決不跟你說。明槍
易躲,暗箭難防。真小人容易對付,偽君子可叫人頭痛得很。”岳不
群不再說話。

令狐沖心道:“我師父是彬彬君子,自不會跟任先生惡言相向。”任
我行側身過來,對著武當派掌門沖虛道長道:“老夫第四個佩服的,
是牛鼻子老道。你武當派太極劍頗有獨到之妙,你老道卻潔身自愛,
不去多管江湖上的閑事。只不過你不會教徒弟,武當門下沒甚么杰出
人材,等你牛鼻子鶴駕西歸,太極劍法的絕藝只怕要失傳。再說,你
的太極劍法雖高,未必勝得過老夫,因此我只佩服你一半,算是半
個。”沖虛道人笑道:“能得任先生佩服一半,貧道已是臉上貼金,
多謝了!”

任我行道:“不用客氣。”轉頭向左冷禪道:“左大掌門,你倒不必
臉上含笑,肚里生氣,你雖不屬我佩服之列,但在我不佩服的三個半
高人之中,閣下卻居其首。”左冷禪笑道:“在下受寵若驚。”任我
行道:“你武功了得,心計也深,很合老夫的脾胃。你想合并五岳劍
派,要與少林、武當鼎足而三,才高志大,也算了不起。可是你鬼鬼
祟祟,安排下種種陰謀詭計,不是英雄豪杰的行徑,可教人十分的不
佩服。”

左冷禪道:“在下所不佩服的當世三個半高人之中,閣下卻只算得半
個。”任我行道:“拾人牙慧,全無創見,因此你就不令人佩服了。
你所學嵩山派武功雖精,卻全是前人所傳。依你的才具,只怕這些年
中,也不見得有甚么新招創出來。”左冷禪哼了一聲,冷笑道:“閣
下東拉西扯,是在拖延時辰呢,還是在等救兵?”

任我行冷笑道:“你說這話,是想倚多為勝,圍攻我們三人嗎?”左
冷禪道:“閣下來到少林,戕害良善,今日再想全身而退,可太把我
們這些人不放在眼里了。你說我們倚多為勝也好,不講武林規矩也
好。你殺了我嵩山派門下弟子,眼放著左冷禪在此,今日要領教閣下
高招。”

任我行向方証道:“方丈大師,這里是少林寺呢,還是嵩山派的下
院?”方証道:“施主明知故問了,這里自然是少林寺。”任我行
道:“然則此間事物,是少林方丈作主,還是嵩山派掌門作主?”方
証道:“雖是老衲作主,但眾位朋友若有高見,老衲自當聽從。”任
我行仰天打了個哈哈,說道:“不錯,果然是高見,明知單打獨斗是
輸定了的,便要群毆爛打。姓左的,你今日攔得住任我行,姓任的不
用你動手,在你面前橫劍自刎。”左冷禪冷冷的道:“我們這里十個
人,攔你或許攔不住,要殺你女兒,卻也不難。”

方証道:“阿彌陀佛,殺人可使不得。”令狐沖心中怦怦亂跳,知道
左冷禪所言確是實情,下面十人中,雖不知余下三人是誰,但料想也
必與方証、沖虛等身分相若,不是一派掌門,便是絕頂高手。任我行
武功再強,最多不過全身而退。向問天是否能夠保命脫困,已是難
言,盈盈是更加沒指望了。

任我行道:“那妙得很啊。左大掌門有個兒子,聽說武功差勁,殺起
來挺容易。岳君子有個女兒。余觀主好像有几個愛妾,還有三個小兒
子。天門道長沒兒子女兒,心愛徒弟卻不少。莫大先生有老父、老母
在堂。昆侖派乾坤一劍震山子有個一脈單傳的孫子。還有這位丐幫的
解大幫主呢,向左使,解幫主世上有甚么舍不得的人啊?”

令狐沖心道:“原來莫大師伯也到了。任先生其實不用方証大師引
見,于對方十人不但均早知形貌,而且他們的身世眷屬也都已查得清
清楚楚。”

向問天道:“聽說丐幫中的青蓮使者、白蓮使者兩位,雖然不姓解,
卻都是解幫主的私生兒子。”任我行道:“你沒弄錯罷?咱們可別殺
錯了好人?”向問天道:“錯不了,屬下已查問清楚。”任我行點頭
道:“就算殺錯了,那也沒有法子,咱們殺他丐幫中三四十人,總有
几個殺對了的。”向問天道:“教主高見!”

他一提到各人的眷屬,左冷禪、解幫主等無不凜然,情知此人言下無
虛,眾人攔他是攔不住的,若是殺了他的女兒,他必以毒辣手段相
報,自己至親至愛之人,只怕個個難逃他的毒手,思之不寒而栗。一
時殿中鴉雀無聲,人人臉上變色。隔了半晌,方証說道:“冤冤相
報,無有已時。任施主,我們決計不傷任大小姐,卻要屈三位大駕,
在少室山居留十年。”任我行道:“不行,我殺性已動,忍不住要將
左大掌門的兒子、余觀主那几個愛妾和兒子一并殺了。岳先生的令
愛,更加不容她活在世上。”

令狐沖大驚,不知這個喜怒難測的大魔頭只不過危言聳聽,還是真的
要大開殺戒。

沖虛道人說道:“任先生,咱們來打個賭,你瞧如何?”任我行道:
“老夫賭運不佳,打賭沒有把握,殺人卻有把握。殺高手沒有把握,
殺高手的父母子女、大老婆小老婆卻挺有把握。”沖虛道人道:“那
些人沒甚么武功,殺之不算英雄。”任我行道:“雖然不算英雄,卻
可教我的對頭一輩子傷心,老夫就開心得很了。”沖虛道人道:“你
自己沒了女兒,也沒甚么開心。沒有女兒,連女婿也沒有了。你女婿
不免去做人家的女婿,你也不見得有甚么光彩。”任我行道:“沒有
法子,沒有法子。我只好將他們一古腦兒都殺了,誰叫我女婿對不住
我女兒呢?”

沖虛道人道:“這樣罷,我們不倚多為勝,你也不可胡亂殺人。大家
公公平平,以武功決勝敗。你們三位,和我們之中的三個人比斗三
場,三戰兩勝。”方証忙道:“是極,沖虛道兄高見大是不凡。點到
為止,不傷人命。”

任我行道:“我們三人倘若敗了,便須在少室山上居留十年,不得下
山,是也不是?”沖虛道人道:“正是。要是三位勝了兩場,我們自
然服輸,任由三位下山,這八名弟子也只好算是白死了。”任我行
道:“我心中對你牛鼻子有一半佩服,覺得你所說的話,也有一半道
理。那你們這一方是哪三位出場?由我挑選成不成?”

左冷禪道:“方丈大師是主,他是非下場不可的。老夫的武功擱下了
十几年,也想試上一試。至于第三場嗎?這場賭賽既是沖虛道長的主
意,他終不成袖手旁觀,出個難題讓人家頂缸?只好讓他的太極劍法
露上一露了。”他們這邊十人之中,雖然個個不是庸手,畢竟以方証
大師、沖虛道人和他自己三人武功最高。他一口氣便舉了這三人出
來,可說已立于不敗之地。盈盈不過十八九歲年紀,武功再高,修為
也必有限,不論和哪一位掌門相斗,注定是要輸的。岳不群等一齊稱
是。方証大師、沖虛道人、左冷禪三人是正教中的三大高手,任誰一
人的武功都不見得會在任我行之下,比之向問天只怕尚可稍勝半籌,
三戰兩勝,贏面占了七八成,甚至三戰三勝,也是五五之數。各人所
擔心的,只是怕擒不住任我行,給他逃下山去,以陰險毒辣手段戕害
各人的家人弟子,只要是正大光明決戰,那就無所畏懼了。

任我行道:“三戰兩勝,這個不妥,咱們只比一場。你們挑一位出
來,我們這里也挑一人,干干脆脆只打一場了事。”左冷禪道:“任
兄,今日你們勢孤力單,處在下風。別說我們這里十個人,已比你方
多了三倍有余,方丈大師一個號令出去,單是少林派一等一的高手,
便有二三十位,其余各派好手還不計在內。”任我行道:“因此你們
要倚多為勝。”左冷禪道:“不錯,正是要倚多為勝。”任我行道:
“不要臉之至。”左冷禪道:“無故殺人,才不要臉。”

任我行道:“殺人一定要有理由?左大掌門,你吃葷還是吃素?”左
冷禪哼了一聲道:“在下殺人也殺,干么吃素?”任我行道:“你每
殺一人,死者都是罪有應得的了?”左冷禪道:“這個自然。”任我
行道:“你吃牛吃羊,牛羊又有甚么罪?”方証大師道:“阿彌陀
佛,任施主這句話,大有菩薩心腸。”左冷禪道:“方証大師別上他
的當。他將咱們這八個無辜喪命的弟子比作了牛羊。”任我行道:
“虫蟻牛羊,仙佛凡人,都是眾生。”方証又道:“是,是。阿彌陀
佛。”左冷禪道:“任兄,你一意遷延時刻,今日是不敢一戰的了
?”

任我行突然一聲長嘯,只震得屋瓦俱響,供桌上的十二支蠟燭一齊暗
了下來,待他嘯聲止歇,燭光這才重明。眾人聽了他這一嘯聲,都是
心頭怦怦而跳,臉上變色。任我行道:“好,姓左的,咱們就比划比
划。”左冷禪道:“大丈夫一言既出,駟馬難追。三戰兩勝,你們之
中若有三個人輸了兩個,三人便都得在少室山停留十年。”任我行
道:“也罷!三戰兩勝,我們這一伙人中,若有三個人輸了兩個,我
們三人便在少室山上停留十年。”正教中人聽他受了左冷禪之激,居
然答允下來,無不欣然色喜。

任我行道:“我就跟你再打一場,向左使斗余矮子,我女兒女的斗女
的,便向寧女俠請教。”左冷禪道:“不行。我們這邊由哪三人出
場,由我們自己來推舉,豈能由你指定。”任我行道:“一定要自己
來選,不能由對方指定?”左冷禪道:“正是。少林、武當兩大掌
門,再加上區區在下。”任我行道:“憑你的聲望、地位和武功,又
怎能和少林、武當兩大掌門相提并論?”左冷禪哼了一聲,說道:
“在下自不敢和少林、武當兩大掌門相提并論,卻勉強可跟閣下斗
斗。”任我行哈哈大笑,說道:“方証大師,在下向你討教少林神
拳,配得上嗎?”

方証道:“阿彌陀佛,老衲功夫荒疏已久,不是施主對手。只是老衲
亟盼屈留大駕,只好拿几根老骨頭來挨挨施主的拳腳。”左冷禪見他
竟向方証大師挑戰,固是擺明了輕視自己,心下卻是一喜,暗想:
“我本來擔心你跟我斗,讓向問天跟沖虛斗,卻叫你女兒去斗方証。
沖虛道人若有疏虞,我又輸給了你,那就糟了。”當下不再多言,向
旁退開了几步。余人將地下的八具尸體搬在一旁,空出殿中的戰場。
任我行道:“方丈大師請。”雙袖一擺,抱拳為禮。方証合十還禮,
說道:“施主請先發招。”任我行道:“在下使的是日月教正宗功
夫,大師使的是少林派正宗武藝。咱們正宗對正宗,這一架原是要打
的。”

余滄海道:“呸!你魔教是甚么正宗了?也不怕丑!”任我行道:
“方丈,讓我先殺了余矮子,再跟你斗。”方証忙道:“不可。”知
道此人出手如電,若是如雷霆般一擊,說不定余滄海真的給他殺了,
當下更不耽擱,輕飄飄拍出一掌,叫道:“任施主,請接掌。”

這一掌招式尋常,但掌到中途,忽然微微搖晃,登時一掌變兩掌,兩
掌變四掌,四掌變八掌。任我行脫口叫道:“千手如來掌!”知道只
須遲得頃刻,他便八掌變十六掌,進而幻化為三十二掌,當即呼的一
掌拍出,攻向方証右肩。方証左掌從右掌掌底穿出,仍是微微晃動,
一變二、二變四的掌影飛舞。任我行身子躍起,呼呼還了兩掌。
令狐沖居高臨下,凝神細看,但見方証大師掌法變幻莫測,每一掌擊
出,甫到中途,已變為好几個方位,掌法如此奇幻,直是生平所未
睹。任我行的掌法卻甚是質朴,出掌收掌,似乎顯得頗為窒滯生硬,
但不論方証的掌法如何離奇莫測,一當任我行的掌力送到,他必隨之
變招,看來兩人旗鼓相當,功力悉敵。

令狐沖拳腳功夫造詣甚淺,因之獨孤九劍中那“破掌式”一招,便也
學不到家,既看不出對方拳腳中的破綻,便無法乘虛而入。這兩大高
手所施展的乃當世最高深的掌法,他看得莫名其妙,渾不明其中精
奧,尋思:“劍法上我可勝得沖虛道長,與任先生相斗,也不輸于
他。但遇到眼前這兩位的拳掌功夫,我只好以利劍一味搶攻。風太師
叔說,我要練得二十年后,方可與當世高手一爭雄長,主要當是指
‘破掌式’那一招而言。”看了一會,只見任我行突然雙掌平平推
出,方証大師連退三步,令狐沖一驚,暗叫:“啊喲,糟糕,方証大
師要輸。”接著便見方証大師左掌划了几個圈子,右掌急拍,上拍下
拍,左拍右拍,拍得几拍,任我行便退一步,再拍几拍,任我行又退
一步。令狐沖心道:“還好,還好!”

他輕吁一口氣,忽想:“為甚么我見方証大師要輸,便即心驚,見他
扳回,則覺寬慰?是了,方証大師是有道高僧,任教主畢竟是左道之
士,我心中總還有善惡是非之念。”轉念又想:“可是任教主若輸,
盈盈便須在少室山上囚禁十年,豈是我心中所愿?”一時之間,連自
己也不明白到底盼望誰勝誰敗,內心只隱隱覺得,任我行父女與向問
天一入江湖,世上便即風波大作,但心中又想:“風波大作,又有甚
么不好?那不是很熱鬧么?”

他眼光慢慢轉過去,只見盈盈倚在柱上,嬌怯怯地一副弱不禁風模
樣,秀眉微蹙,若有深憂,突然間憐念大盛,心想:“我怎忍讓她在
此再給囚禁十年?她怎經得起這般折磨?”想到她為了相救自己,甘
愿舍生,自己一生之中,師友厚待者雖也不少,可沒一個人竟能如此
甘愿把性命來交托給自己。胸口熱血上涌,只覺別說盈盈不過是魔教
教主的女兒,縱然她萬惡不赦、天下人皆欲殺之而甘心,自己寧可性
命不在,也決計要維護她平安周全。

殿上的十一對目光,卻都注視著方証大師和任我行的掌法之上,心下
無不贊嘆。左冷禪心想:“幸虧任老怪挑上了方証大師,否則他這似
拙實巧的掌法,我便不知如何對付才好。本門的大嵩陽神掌與之相
比,顯得招數太繁,變化太多,不如他這掌法的攻其一點,不及其
余。”向問天卻想:“少林派武功享名千載,果然非同小可。方証大
師這‘千手如來掌’掌法雖繁,功力不散,那真是千難萬難。倘若教
我遇上了,只好跟他硬拚內力,掌法是比他不過的了。”岳不群、余
滄海等各人心中,也均以本身武功,與二人的掌法相印証。

任我行酣斗良久,漸覺方証大師的掌法稍形緩慢,心中暗喜:“你掌
法雖妙,終究年紀老了,難以持久。”當即急攻數掌,劈到第四掌
時,猛覺收掌時右臂微微一麻,內力運轉,不甚舒暢,不由得大驚,
知道這是自身內力的干擾,心想:“這老和尚所練的易筋經內功竟如
此厲害,掌力沒和我掌力相交,卻已在克制我的內力。”心知再斗下
去,對方深厚的內力發將出來,自己勢須處于下風,眼見方証大師左
掌拍到,一聲呼喝,左掌迅捷無倫的迎了上去,拍的一聲響,雙掌相
交,兩人各退了一步。

任我行只覺對方內力雖然柔和,卻是渾厚無比,自己使出了“吸星大
法”,竟然吸不到他絲毫內力,心下更是驚訝。方証大師道:“善
哉!善哉!”跟著右掌擊將過來。任我行又出右掌與之相交。兩人身
子一晃,任我行但覺全身氣血都是晃了一晃,當即疾退兩步,陡地轉
身,右手已抓住了余滄海的胸口,左掌往他天靈蓋疾拍下去。

這一下兔起鶻落,實是誰都料想不到的奇變,眼見任我行與方証大師
相斗,情勢漸居不利,按理說他力求自保尚且不及,哪知竟會轉身去
攻擊余滄海。這一著變得太奇太快,不然余滄海也是一代武學宗匠,
若與任我行相斗,雖然最后必敗,卻決不致在一招之間便為他所擒。
眾人“啊”的一聲,齊聲呼叫。

方証大師身子躍起,猶似飛鳥般扑到,雙掌齊出,擊向任我行后腦,
這是武學中“圍魏救趙”之策,攻敵之不得不救,旨在逼得任我行撤
回擊向余滄海頭頂之掌,反手擋架。眾高手見方証大師在這瞬息之間
使出這一掌,都大為欽服,卻來不及喝采,知道余滄海這條性命是有
救了。豈知任我行這一掌固是撤了回來,卻不反手擋架,一把便抓住
了方証大師的“膻中穴”,跟著右手一指,點中了他心口。方証大師
身子一軟,摔倒在地。

眾人大驚之下,紛紛呼喝,一齊擁了上去。左冷禪突然飛身而上,發
掌猛向任我行后心擊到。任我行反手回擊,喝道:“好,這是第二
場。”左冷禪忽拳忽掌,忽指忽抓,片刻間已變了十來種招數。任我
行給他陡然一輪急攻,一時只能勉力守御。他適才和方証大師相斗,
最后這三招雖是用智,卻也使盡了平生之力,否則以少林派掌門人如
此深厚的內力,如何能讓他一把抓住“膻中穴”?一指點中了心口?
這几招全力以搏,實是孤注一擲。

任我行所以勝得方証大師,純是使詐。他算准了對方心懷慈悲,自己
突向余滄海痛下殺手,一來余人相距較遠,縱欲救援也是不及,二來
各派掌門與余滄海無甚交情,決不會干冒大險,舍生相救,只有方証
大師卻定會出手。當此情境之下,這位少林方丈唯有攻擊自己,以解
余滄海之困,但他對方証大師擊來之掌偏又不擋不格,反拿對方要
穴。這一著又是險到了極處。方証大師雙掌擊他后腦,不必擊實,掌
風所及,便能使他腦漿迸裂。他反擒余滄海之時,便已拿自己性命來
作此大賭,賭的是這位佛門高僧菩薩心腸,眼見雙掌可將自己后腦擊
碎,便會收回掌力。但方証身在半空,雙掌擊出之后隨即全力收回,
縱是絕頂高手,胸腹之間內力亦必不繼。他一拿一點,果然將方証大
師點倒。只是方証渾厚的掌力所及,已掃得他后腦劇痛欲裂,一口丹
田之氣竟然轉不上來。

沖虛道人忙扶起方証大師,拍開他被封的穴道,嘆道:“方丈師兄一
念之仁,反遭奸人所算。”方証道:“阿彌陀佛。任施主心思機敏,
斗智不斗力,老夫原是輸了的。”岳不群大聲道:“任先生行奸使
詐,勝得毫不光明正大,非正人君子之所為。”向問天笑道:“我日
月神教之中,也有正人君子么?任教主若是正人君子,早就跟你同流
合污了,還比試甚么?”岳不群為之語塞。

任我行背靠木柱,緩緩出掌,將左冷禪的拳腳一一擋開。左冷禪向來
自負,若在平時,決不會當任我行力斗少林派第一高手之后,又去向
他索戰。明占這等便宜,絕非一派宗師之所為,未免為人所不齒。但
任我行適才點倒方証大師,純是利用對方一片好心,勝得奸詐之極,
正教各人無不為之扼腕大怒。他奮不顧身的上前急攻,旁人均道他是
激于義憤,已顧不到是否車輪戰。在左冷禪卻正是千載難逢的良機。

向問天見任我行一口氣始終緩不過來,搶到柱旁,說道:“左大掌
門,你撿這便宜,可要臉么?我來接你的。”左冷禪道:“待我打倒
了這姓任的匹夫,再跟你斗,老夫還怕你車輪戰么?”呼的一拳,向
任我行擊出。任我行左手撩開,冷冷的道:“向兄弟,退開!”向問
天知道教主極是要強好勝,不敢違拗,說道:“好,我就暫且退開。
只是這姓左的太也無恥,我踢他的屁股。”飛起一腳,便往左冷禪后
臀踢去。

左冷禪怒道:“兩個打一個嗎?”斜身避讓。豈知向問天雖作飛腿之
狀,這一腿竟沒踢出,只是右腳抬了起來,微微一動,乃是一招虛
招。他見左冷禪上當,哈哈一笑,道:“孫子王八蛋才倚多為勝。”
一縱向后,站在盈盈身旁。左冷禪這么一讓,攻向任我行的招數緩了
一緩。高手對招,相差原只一線,任我行得此余暇,深深吸一口氣,
內息暢通,登時精神大振,砰砰砰三掌劈出。左冷禪奮力化解,心下
暗暗吃驚:“這老兒十多年不見,功力大勝往昔,今日若要贏他,可
須全力從事。”

兩人此番二度相逢,這一次相斗,乃是在天下頂尖兒人物之前一決雌
雄。兩人都將勝敗之數看得極重,可不像適才任我行和方証大師較量
之時那樣和平。任我行一上來便使殺著,雙掌便如刀削斧劈一般﹔左
冷禪忽拳忽掌,忽抓忽拿,更是極盡變化之能事。

兩人越斗越快,令狐沖在木匾之后,瞧得眼也花了。他看任我行和方
証大師相斗,只不過看不懂二人的招式精妙所在,但此刻二人身形招
式快極,竟連一拳一掌如何出,如何收,也都看不明白。他轉眼去看
盈盈,只見她臉色雪白,雙眼長長的睫毛垂了下來,臉上卻無驚異或
擔心的神態。向問天的臉色卻是忽喜忽憂,一時驚疑,一時惋惜,一
時攢眉怒目,一時咬牙切齒,倒似比他親自決戰猶為要緊。令狐沖心
想:“向大哥的見識自比盈盈高明得多,他如此著緊,只怕任先生這
一仗很是難贏。”

慢慢斜眼過去,見到那邊廂師父和師娘并肩而立,其側是方証大師和
沖虛道人。兩人身后一個是泰山派掌門天門道人,一個是衡山派掌門
莫大先生。莫大先生來到殿中之后,始終未曾出過半分聲息,令狐沖
一見到他瘦瘦小小的身子,胸中登時感到一陣溫暖,隨即心想:“儀
琳師妹她們這群恆山弟子沒了師父,可不知怎樣了。”青城派掌門余
滄海獨個兒站在牆后,手按劍柄,滿臉怒色。站在西側的是一個滿頭
白發的乞丐,當是丐幫幫主解風。另一個穿一襲青衫,模樣頗為瀟
洒,當是昆侖派掌門乾坤一劍震山子了。

這九個人乃當今正教中最強的好手,若不是九人都在全神貫注的觀
戰,自己在木匾后藏身這么久,雖然竭力屏氣凝息,多半還是早已給
下面諸人發覺了。他暗想:“下面聚集著這許多高人,尤其有師父、
師娘在內,而方証大師、武當掌門、莫大先生這三位,更是我十分尊
敬的前輩。我在這里偷聽他們說話,委實不敬之極,雖說是我先到而
他們后至,但不論如何,總之是我在這里竊聽,要是給他們發覺了,
我可當真是無地自容了。”只盼任我行盡快再勝一場,三戰兩勝,便
可帶著盈盈從容下山,一旁方証大師他們退出后殿,自己便趕下山去
和盈盈相會。

一想到和盈盈對面相晤,不由得胸口一熱,連耳根子也熱烘烘的,自
忖:“自今而后,我真的要和盈盈結為夫妻嗎?她待我情深義重,可
是我……可是我……”這些日子來,雖然時時想到盈盈,但每次念
及,總是想到要報她相待之恩,要助她脫卻牢獄之災,要在江湖上大
肆宣揚,是自己對她傾心,并非她對己有意,免得江湖豪士譏嘲于
她,令她尷尬羞慚。每當盈盈的倩影在腦海中出現之時,心中卻并不
感到喜悅不勝之情、溫馨無限之意,和他想到小師妹岳靈珊時纏綿溫
柔的心意,大不相同,對于盈盈,內心深處竟似乎有些懼怕。

他和盈盈初遇,一直當她是個年老婆婆,心中對她有七分尊敬,三分
感激﹔其后見她舉手殺人,指揮群豪,尊敬之中不免摻雜了几分懼
怕,直至得知她對自己頗有情意,這几分厭憎之心才漸漸淡了,及后
得悉她為自己舍身少林,那更是深深感激。然而感激之意雖深,卻并
無親近之念,只盼能報答她的恩情﹔聽到任我行說自己是他女婿,心
底竟然頗感為難。這時見到她的麗色,只覺和她相距極遠極遠。

他向盈盈瞧了几眼,不敢再看,只見向問天雙手握拳,兩目圓睜,順
著他目光看任我行和左冷禪時,見左冷禪已縮在殿角,任我行一掌一
掌的向他劈將過去,每一掌都似開山大斧一般,威勢驚人。左冷禪全
然處于下風,雙臂出招極短,攻不到一尺便即縮回,顯似只守不攻。
突然之間,任我行一聲大喝,雙掌疾向對方胸口推去。四掌相交,蓬
的一聲大響,左冷禪背心撞在牆上,頭頂泥沙灰塵簌簌而落,四掌卻
不分開。令狐沖只感到身子搖動,藏身的那張木匾似乎便要跌落。他
一驚之下,便想:“左師伯這番可要糟了。他二人比拚內力,任先生
使出‘吸星大法’吸他內力,時刻一長,左師伯非輸不可。”

卻見左冷禪右掌一縮,竟以左手單掌抵御對方掌力,右手伸出食中二
指向任我行戳去。任我行一聲怪叫,急速躍開。左冷禪右手跟著點了
過去。他連指三指,任我行連退三步。方証大師、沖虛道長等均大為
奇怪:“素聞任我行的‘吸星大法’擅吸對方內力,何以適才他二人
四掌相交,左冷禪竟安然無恙?難道他嵩山派的內功居然不怕吸星妖
法?”旁觀眾高手固覺驚異,任我行心下更是駭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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