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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人之心 作者:樂心

小人之心 作者:樂心

前言:

那一座「山」什麼時候脫胎換骨,
成了風度翩翩、精明幹練的型男了?
不只如此,還膽敢取代她特助的位置!
說好聽些,是不想她太過勞累;
說難聽點,不就是在暗示她能力不足以擔此重任?!
而她那身為董事長的老爸竟也同意了!
這、這簡直是養虎為患!
早知道當年在美國時就不該心軟,讓他跟進跟出,
這下,自食惡果了,能怪誰……


楔子

  家裡,有一座山。

  十九歲的趙湘柔睜大眼,詫異地瞪著那座「山」。剛用來開門的鑰匙還握在手上,連門都忘了要關,整個人呆住。

  「山」聞聲開始移動,從沙發上站起來。她這才看清楚那是一個人,又高又壯,面積又大又廣,簡直可以把落地窗的陽光都擋住,當活動遮陽板。

  「你好。」高大的山開了口,嗓音很陌生。

  「你、你……」精緻的臉蛋整個僵住,好半天還沒辦法回神。

  「趙董事長有事,要我先在這裡等一下。」對方解釋。見她還是一臉詫異,又補充一句:「我是厲文顥。」

  啊,對了。趙湘柔這才想起來,她父親應該是今天會到,說是來開會兼探望女兒,順便還帶一個朋友的小孩來美國讀書。

  從高三下學期被送到美國之後,至今已一年多了,趙湘柔看到自己父親的機會並不能算多。照理說父親來訪,她應該很開心的,不過……

  望著眼前又高又胖的男生,以及擱在沙發腳邊的行李,趙湘柔的火氣慢慢冒了上來。

  開什麼玩笑!連獨生女兒來美國讀大學,都是請底下秘書陪同處理,區區一個「朋友的小孩」要來,趙董事長居然親自出馬護送?

  朋友?好一個朋友!

  當下她的臉一冷,轉頭關上大門,逕自到廚房去把剛採買回來的兩大袋生鮮雜貨整理一下,理都不理在客廳呆站的一座山。

  主人擺明了不想招呼客人,客人也很識相,安安靜靜坐回沙發上,低頭繼續看剛剛在翻閱的書。

  一頁翻過一頁,牆上的掛鐘滴答滴答走著,廚房偶爾傳出輕微聲響,開關櫥門、冰箱,輕盈腳步聲沒入房間,房門關上。一切恢復平靜。

  這一進去,就是好幾個小時。

  玩玩電腦、上上網,躺在床上看雜誌聽音樂,甚至睡了個午覺……等到趙湘柔再度開門出來時,太陽都已經要西下了。

  客廳裡面還是有一座山。

  趙湘柔更加火大。

  她老爸是腦袋壞掉了嗎?把陌生男子丟在女兒住處,都不怕發生什麼事多年來老毛病不改,一定又是把握時間跟哪個紅粉知己約會去了。無恥。

  陌生客人抬頭。他好像一整個下午都沒動,也沒換姿勢,就那樣微低著頭,背著光,在落地窗前的沙發上,讀完了兩本厚厚的書。才搭過長程飛機的他居然沒有睡著,五官看不清楚,只有濃眉還算神氣,底下壓著一雙清朗眼眸。

  被忽視了一個下午,被丟在異國、陌生人家裡,連杯開水也沒得喝,厲文顥的眼神卻還是沉穩篤定,絲毫沒有怨氣或慌張。

  趙湘柔心底的怒火被愧疚感給壓過。在那一刻,她彷彿看見自己--因為習慣性被忽視,所以不吵不鬧的自己。

  就像某些癡心的狗一樣,就算被主人丟棄,千里迢迢也要辛苦尋回來。趙湘柔一直很注意鄰居或路上遇到的狗,她總是研究著,為什麼有些狗長得又醜又不可愛,主人卻珍若拱璧?為什麼有些狗卻受到無情的對待,長得再好也不討人歡心?

  其實重點都在主人,根本與狗無關。狗是無辜的。

  不過,她的愧疚感並沒有持續太久,因為面前這座山的來歷很不簡單。

  她知道她老爸巴不得厲文顥是自己的兒子,因為,厲伯母是她爸的初戀情人--如果暗戀也算戀愛的話。

  年少時代的暗戀到今日還念念不忘,講好聽點是多情念舊,講難聽點……趙湘柔有很多難聽話可以形容自己的父親,多到可以寫成一本書。

  現在好了,愛屋及烏到這種程度,連對方的兒子都要照顧到。

  「你是江阿姨的兒子?」她有些挑釁地問。

  「是。」回答很簡潔。

  「你要來美國讀書?是我爸幫你找的學校跟宿舍吧,還陪你來美國?」

  這次連應聲都沒有,只是一逕點頭。

  趙湘柔哼了一聲,小臉上流露倔強神色。「你最好早點學會照顧自己。我爸高興時會關心人,不高興的時候,連想都不會想起你。」完全是經驗談。

  「我知道。」他淡淡回道,一面把手上厚厚的留學相關資料放到旁邊。一整個下午,有備而來的他已經靜靜地把搜集來的資訊、書籍都消化得差不多了。

  「知道就好。在這裡,真的不會有人幫忙的,一切都要靠你自己。」趙湘柔像是給他下馬威一樣,加重語氣強調著。

  「我不會麻煩大小姐的。」

  「你叫我什麼?」狐疑反問。

  厲文顥只是笑笑,抬眼望了望牆上的咕咕鐘。已經七點了。

  然後,兩人的肚子幾乎是同時跟咕咕鳥一起報時,咕嚕咕嚕地叫起來。

  無論如何,還是要吃飯;趙湘柔縱使有百般不甘願,但吃飯時旁邊有人盯著看,實在太彆扭;所以,她很勉強地做了兩份三明治,分他一半。

  他的身材……吃這樣不會飽吧?但厲文顥依然什麼都沒多說,很斯文地吃完了自己的三明治,謝過她之後,整理好自己的行李,準備離開。

  「你要走了?」結果剛剛一直警告人家要自立自強的趙湘柔,看他要走,整個傻眼了。「你不等我爸?」

  厲文顥還是那個無所謂的態度。「我想董事長今晚不會回來了。我必須去語言學校的宿舍報到登記入住。」

  「那你……怎麼去?」

  「走路。」他讓她看手上做好記號的地圖。「我已經查過路線,走路約四十分鐘就會到。」

  「可是你的東西這麼多……」

  「沒關係的,跟當兵時行軍差不多。小事。」說得好輕描淡寫。

  對了,他是讀完高中,先去當了兵,之後才出國的……但這樣不好吧?天色已經晚了,加上他又人生地不熟,雖然是個很討厭的人,但她也不想看他出事啊。

  她瞇起眼端詳面前的壯漢,可惜從他臉上真的看不出任何蛛絲馬跡,所以無法判斷他是不是在裝可憐、以退為進。

  「算了,我載你去。」她放棄了。外表凶狠嘴硬的她,其實根本不可能見死不救。

  抓起車鑰匙,纖細裸足套上運動鞋,長髮紮成馬尾,簡直像是少女服裝雜誌裡面那些青春洋溢的美麗模特兒。

  她一手指著他,很多餘地再度撂狠話警告:「是因為你今天剛到又有這些行李,所以才破例載你的喔,以後別想叫我接送、當你的司機。不、可、能。」

  就這一次,快快送走這座山,以後再也不要看到他,最好!

  厲文顥點頭,表示知道了。

  那是他們第一次見面,也是厲文顥一生中最胖的時候。

  當然,世事不如趙湘柔所願,他們後來常常見面不說,還不得不成為彼此生命中最常接觸、相處的非親人。

  很多事都開始有了改變。比如厲文顥的體重,比如他後來搬到趙湘柔公寓的樓下,也比如他再也沒麻煩過趙湘柔,反而是趙湘柔常要麻煩他接送--誰叫他的方向感比大小姐好上千百倍。

  然而無論怎麼改變,無論過了多少年,他還是叫她大小姐。

  而無論她怎麼挑釁、發脾氣、使性子、對他態度怎麼不好……他望著她的眼神,仍是一如初見時那樣清澄篤定。
第一章

  美國波士頓,洛根機場。

  漫天風雪掩去天空,下午四點多,已經暗如黑夜。趙湘柔獨自站在機場門口,望著空蕩蕩的計程車招呼站,發呆。

  她被放鴿子了。

  她沒忘記今天是闔家團圓的耶誕夜。機場裡人很少之外,計程車招呼站根本沒車在排班。這種時候,她的手機還很悲慘地宣告沒電,一時之間,除了傻眼,也不知能怎麼辦。

  不該是這樣的呀。她的男友應該在這兒等她,以鮮花和溫柔的微笑相迎,然後兩人一起攜手度過浪漫美好佳節,從此過著幸福快樂的生活才對。

  --話說回來,沒錯,他們已經進入了所謂的冷靜期;也沒錯,她到最後一刻才改變心意,決定要來波士頓找在此地攻讀博士的男友過節;但她在美國西岸上飛機前已經發了簡訊,也留了言,航程足足有五個多小時,照理說應該有足夠的時間可以準備,怎麼會不見男友的蹤影呢?

  刺骨冷風吹過,趙湘柔縮了縮脖子。忘了圍圍巾,寒氣一直由大衣領口、袖口灌進去,冷得她直發抖。雪白的臉蛋被凍得紅紅的,鼻尖、兩頰更是明顯,她只覺得臉皮快凍破了,連腦漿都快結冰。

  好冷啊……為什麼這麼惡劣的天氣裡,還有人能夠怡然自得地活下去呢?她百思不解。

  在外面晃到冷得受不了,她逃回有暖氣的室內。行李轉盤區已經沒人了,偶爾有機場工作人員走過,都友善地對她笑笑,說聲耶誕快樂。但她的臉頰已經凍僵,回報的微笑也很僵。

  拿出奄奄一息的手機,她抱著僥倖的心理,一面祈禱著電池爭氣些,一面再度撥號,試圖聯絡那杳無蹤影的男友。

  不知是上天憐憫還是怎樣,這一次,手機撐住了,而撥號後,居然接通了。

  「喂?」男性嗓音傳來,從容而優雅,讓趙湘柔氣息一窒。

  他,還在家。

  「我是湘柔。」她自動報上姓名。

  「湘柔?耶誕快樂。」對方溫和地說著,毫無芥蒂,卻也疏遠。「西岸,你們那邊,天氣怎麼樣?應該很暖和吧?真好。」

  聽著這樣的話,明眸望出重重玻璃門外的漫天風雪,趙湘柔的舌頭像是被黏住了,怎樣都無法回答。

  千金小姐如她,該做的舉動,應該是跺腳、大發嬌嗔,控訴男友的不體貼、限他十分鐘內立刻出現在她面前……

  但她什麼都沒有做。大概是冷呆了。

  電話那頭,背景正傳來悠揚的古典音樂聲;蕭邦鋼琴曲輕快甜美,卻讓她一聽之下,有如被丟到外面刺骨的風雪之中,無法動彈。

  這音樂,好耳熟。

  當初他在追求她的時候,就常常播放這CD。在車上、家裡、甚至兩人分隔兩地不能見面,只能用電話聊天時,他都會特別去找出蕭邦的音樂作為陪襯。

  如今,音樂依舊,但她心底雪亮--自己再也不是他取悅的對象。

  「我約了人在家裡吃飯,先不聊了。」對方說。「你應該也很忙吧?晚上派對玩得高興點。我們再聯絡嘍。」

  斷訊前,趙湘柔非常確定,在跳躍的音符中,她聽見了旁邊有很耳熟的女聲在詢問:「是誰打來的呀?」

  「朋友。祝我耶誕快樂的。」回答得輕描淡寫。

  「鳳梨蝦球好嘍!我特別為你學做的,來嘗嘗看嘛。」女子笑聲清脆。

  通話中斷。她沒機會詢問了,手機螢幕一片黑暗,電池宣告壽終正寢。

  當然,她可以立刻設法叫輛計程車,飛馳到所謂男友的住處,好好看個清楚、說個明白;但多年來的「家教」告訴她,這是最蠢的做法。於事無補就算了,還會讓女人看起來面目猙獰,不值到極點。

  何況此刻在「男友」身旁的女人……不是泛泛之輩。如果可以,趙湘柔一輩子都不想跟那位小姐再有任何牽扯。

  反正,早有預感了不是嗎?趙湘柔模糊地回想著這段時間以來,與男友間的疏離與冷淡。遠距離本來就不被看好,兩人確實漸行漸遠;此趟飛來,下意識中也是想作個了斷,沒想到會在機場就結束了。

  突然,一切都好像無所謂了。不必趕著去哪裡,也不用急著回家--反正沒有人在等候。

  望著落地玻璃窗外的黯淡雪景,趙湘柔安靜地站著,彷彿美麗的雕像,良久良久,都沒有動。

  換成其他人,看起來或許會很落魄,但趙湘柔卻硬是比別人好看幾分。長得漂亮的好處就在這裡;美女落寞的時候,還是像在拍偶像劇,不知哪兒有鏡頭在拍攝似的。

  等她遠離冰天雪地、再度回到美國西岸溫暖陽光下,已經是三十幾個小時以後的事情了。

  期間她花了大錢住機場附近的旅館,付出天價臨櫃更改機票,等候多時不說,還要跟過節的人潮擠……應該很容易讓人失去耐性的,趙湘柔卻都淡然處之,從頭到尾,沒有一點火氣或焦躁。

  啊,大約,怒火都被冰雪封住了,留在異地,沒有跟著她回來。

  拖著小行李箱走出電梯,自家門口掛的聖誕燈飾正一閃一閃發亮。她掏出鑰匙,一面回想,離開前,沒有把燈泡插頭拔掉嗎?就放著任它閃亮了這些天?

  真傻。閃亮給誰看哪?

  門一開,迎面卻見到不速之客一名。

  躺在她的沙發上,看著她的電視,喝著她的啤酒。

  「你回來了?把門關上。」

  對方只是看她一眼,視線又回到電視轉播的球賽上,伸手抄起咖啡桌上的啤酒,仰頭灌了一口。

  那悠閒自得的模樣,實在太刺眼了。趙湘柔埋藏壓抑多時的疲憊與火氣,突然在那一刻,猶如火山爆發!

  「厲文顥!你為什麼在這裡」拔尖的嗓音宣示著主人的火氣,洶洶質問。

  對方連眉毛都沒抬一下,回答得慢條斯理。「我們早就說好的,你去東岸找施先生過節,過完新年才回來。這段時間,我可以來這邊借住。」

  這話沒錯。趙湘柔想起來了。他們確實有講好這件事,但……誰會料到情況突然急轉直下!

  「要不要喝啤酒?冰箱裡還有,請自己去拿。」厲文顥的視線一直沒有離開過牆上的液晶電視,隨口招呼,彷彿這兒是他家似的。

  這實在太荒謬了!

  她好不容易才回到家,想學受傷的動物一樣躲在熟悉的角落舔舐傷口;結果,居然忘了講好要把房子借給外人這件事。

  其實厲文顥並不是外人。對趙湘柔而言,他可能是她生命中最近似「兄弟」的人物,只不過她現在誰都不想見,尤其不想看到厲文顥跟女友卿卿我我、你儂我儂的模樣。

  「你……」趙湘柔甩甩頭,試圖跟他講理。「抱歉,我真的忘了。你介意換個地方住嗎?我出錢讓你跟女朋友去住飯店,怎麼樣?」

  「你怎麼了?」厲文顥這才有空正眼看了她一下,不過也因為正好是球賽中間的廣告時間。「你為什麼現在回來?施先生呢?」

  「我們已經over了。」她簡單地說。

  「喔。」

  關上門之後,把自己拋坐在單人小沙發上,趙湘柔吐出疲憊的長氣。「我說真的,我不想招呼情侶。你們可不可以換地方談情說愛?」

  「什麼情侶?」厲文顥的注意力又被球賽吸引,漫不經心地問。

  是啊,什麼情侶。

  屋子裡除了電視喧嘩的聲響之外,安靜如廢墟。所以,他的現任女伴,那個老是在他身邊出現、笑聲如銀鈴般的小可愛,不在這兒?

  「你親愛的海兒呢?」

  「誰?」

  啊,所以,他也一個人嗎?

  看來今年耶誕節真不是情侶相聚的好日子,而是得走回西方傳統,要跟家人共度了。

  眼前,她的「家」裡,確實有個「人」;但到底算不算得上是「家人」,界線一直很模糊。

  那位長手長腳、懶洋洋攤在沙發上,毫無形象可言的年輕男子,是在外人面前,無論何時何地都整潔優雅、無懈可擊的厲文顥;而認識多年,彼此什麼面貌都已見慣,趙湘柔根本懶得在他面前扮千金大小姐。她索性踢掉高跟鞋,一面擺擺手,指使著:「有啤酒?幫我拿一罐來。」

  「好。」他總是彬彬有禮,不過,有下文的--「等我這一節看完再去。」

  「這個quarter才剛開始,第一次進攻都還沒結束,等這節結束都是半小時以後的事了。你以為我看不懂美式足球嗎?」趙湘柔瞪他,嬌聲下令:「快去拿啤酒給我,我現在就要喝。」

  對於她的脾氣,厲文顥應付自如。他索性伸長手,把自己在喝的玻璃罐遞給她,頭也不回地說:「先喝這個,不然,你自己去拿。」

  趙湘柔接過。奔波跋涉了這麼久,她真的不想再動了。

  仰頭,一點也不淑女的灌了一大口冰涼的啤酒,微微辛辣的氣泡直灌而下。

  「呼!」她呼出滿足的大氣,微笑。

  「女生不要喝酒喝得這麼江湖。」厲文顥的薄唇彷彿也揚起了笑意,依然盯著電視上如火如荼的球賽,淡淡說:「歡迎回家。」

  ***    ***    ***  ***

  其實,趙湘柔真的懷疑過厲文顥的身份。

  簡單來說,她不排除厲文顥是她父親的私生子這個可能性。

  反正像她父親這種到處留情的爛男人,在外有幾個私生子,根本就不是什麼稀奇的事情。真的帶回家來了,趙湘柔也不會太訝異。而且,她爸單戀厲文顥的母親也很多年了,是他年少時代的甜蜜回憶之一,至今還常常提起。

  雖然長相、脾氣、個性……和趙家人都相去十萬八千里,但看著父親多年來對厲文顥的母親念念不忘、對厲文顥本人又是百般的器重與照顧,真的不能怪趙湘柔胡思亂想。

  就像現在,她聽著厲文顥慢條斯理解釋著未來一年的工作安排,一股怒火直衝腦門之際,心裡想的就是--一定是私生子!要不然,她父親為什麼撤親生女兒的職,把董事長特助這個工作轉交給厲文顥?

  「也不是撤你的職。只不過,你過去一年的工作紀錄……」厲文顥拉長了尾音,翻了翻手上的資料後,才悠然道:「董事長的意思是,反正大小姐的外務這麼多,一天到晚美國、台灣飛來飛去,不如就別麻煩了,乾脆直接讓你搬過來美國定居。」

  「我都已經畢業了,家在台灣,工作也在台灣,為什麼要到美國定居」

  厲文顥抬頭,俊美的臉上露出詫異表情。「你若是跟施先生結婚,不就是要定居美國嗎?結了婚,當然就更不能全心工作了。」

  趙湘柔的頭頂都快冒煙了。

  他到底是真的笨還是假裝的?她趙湘柔這輩子絕對不會做的事情之一,就是結婚之後待在家裡!她母親正是因為這樣,乖乖死守著一個空蕩蕩的家,任她父親在外花天酒地,沒完沒了,終至婚姻破裂。她怎可能重蹈覆轍!

  「你以為我會待在家裡當米蟲?」她一個字一個字,從齒縫裡擠出來那樣地質問著。

  「是當少奶奶、貴婦。」厲文顥糾正她,渾然不覺面前的美女已經氣得七竅生煙,還有膽子安慰她:「董事長也是為了你好,捨不得讓你累才要我早點接下特助的工作,好讓你專心談戀愛、準備結婚。天下父母心。」

  「天下父母心……」趙湘柔氣得連話都說不清楚,美眸半瞇,透露出想殺人的冷冽光芒。厲文顥好整以暇的死樣子,實在令人痛恨!

  他背後是全海景落地玻璃窗,碧海藍天,浮雲片片,看出去令人心曠神怡,但趙湘柔只想全力衝過去,把他撞翻,推進海裡!

  等一等!先別噴火。冤有頭、債有主,厲文顥只不過是被派來傳話的,雖然可恨,但始作俑者是她爸爸啊。

  厲文顥多年來一直扮演著夾在趙家父女中間的角色。兩國交戰,不殺來使,趙湘柔在心裡不斷默念著。幸好有這句古訓,要不然,厲文顥大概已經被她殺死過兩百多次了。

  「好,我先不生氣。你老實告訴我,是不是我爸又不滿意我什麼?」她深呼吸著,粉頰一陣紅一陣白,精緻美麗的五官有些扭曲,一看即知是努力壓制著脾氣,才能這樣放慢了聲調輕問。

  「這個嘛……」厲文顥露出了標準的淡然淺笑,在趙湘柔眼中看來,完全就是「佞臣」兩個字的最佳詮釋。

  只見他慢條斯理啜飲一口手上晶瑩玻璃杯中的氣泡礦泉水--哪個正常男人會喝檸檬口味的沛綠雅?實在娘到極點--欲言又止的樣子,配上他唇紅齒白、俊秀莫名的五官,怎麼看怎麼不順眼。

  「你這個娘娘腔!到底說不說」被他的裝模作樣氣得再度抓狂,趙湘柔頓足狂吼。「我爸一定對我非常不滿對不對?要不然幹嘛撤我的職我到底哪一點做不好?公司所有的投資我都幫忙做評估報告,他的海外會議我都跟著去開,大小事務都是我在聯絡……到底還要我怎麼樣」

  「嘖嘖,大小姐,這樣披頭散髮的鬼叫,很不端莊呢。」他搖頭。

  不端莊就不端莊,趙湘柔一點也不在乎。事實上,在他面前,趙湘柔永遠無法維持美麗嬌柔的千金面貌;他們看過彼此最醜、最狼狽的模樣,這一點點失態根本不算什麼,兩人都習以為常。

  比方說,她看過他體重高達一百公斤時的樣子。那噸位驚人、五官全擠在一起,導致眼睛幾乎是一條線的胖子,跟眼前這個文質彬彬、身材瘦削結實的俊男,沒人會相信是同一個人。

  但趙湘柔很清楚,因為,不管多高多矮、多胖多瘦,他那個永不動怒、假裝深沉的死樣子,完、全、都、沒、變!

  怒沖沖地推開了通往陽台的落地門窗,她赤足走上鋪著玫瑰石英磚的寬闊觀景陽台,涼冷海風迎面而來,揚起她柔雲般的長髮。雖然氣到全身顫抖,但是她強迫自己深呼吸,一次,又一次,努力要冷靜下來。

  自小到大,她和父親一直處在這樣的衝突之中。說好聽點,她是掌上明珠,父親寵她到極點,有求必應,一點苦都捨不得讓她吃;但換個角度來看,父親竟是從來不曾體認到她也有頭腦,也是個留美的商管碩士,而且成績還很好;對於她的工作能力,完全沒有一絲一毫的尊敬。

  她是個鑲金的花瓶。趙湘柔冷冷一笑,優美的菱唇彎起極為嘲諷的笑意。既然如此,為什麼要如此辛苦呢?反正不管怎麼努力,她永遠只是個花瓶,為何不能甘於身為擺飾的宿命?

  優雅修長的身影來到她旁邊,他手上拎著輕軟保暖的喀什米爾羊毛披肩,輕輕為她披上,動作自然而溫柔,貼心地什麼也沒說。

  算他識相。要是敢在此時多講一個字,大概等一下就會被推落陽台,直掉進太平洋裡了。

  「你話已經傳到,可以滾了。」她連頭也沒回,冷冷道。「快回台灣去吧,我的職位還等著你走馬上任呢。」

  厲文顥沒有接口,他站在她身旁,兩人一起漠然望著傍晚灰色的大海。

  雖然身在加州,但冬天的海邊依然寒風逼人,並不像電視裡出現的,永遠有穿著鮮艷比基尼泳裝的波霸辣妹在碧藍的海中浮沉嬉戲。

  良久,寬闊的陽台上還是一陣沉默,只有勁風呼嘯而過,吹得擱放在陽台上的雕花涼椅格格震動。

  「我也需要休息幾天。」終於,他靜靜地開口,雙臂抱在胸前,目光悠遠。

  他的口氣中有著一股落寞。趙湘柔這才想起,他先前似乎是打算跟女友在這兒度假、過耶誕的,沒想到屋主提早回來,而女友則不見蹤影。

  看來,假期砸掉的,也不只是她嘛。趙湘柔美麗如雕像的臉蛋上開始隱約浮現了幸災樂禍的笑意。

  活該。她一點也不同情他,正如她自己也沒啥好同情的一樣。同情這種廉價的憐憫,她才不屑。

  「你--」

  不等她開始說話,厲文顥彬彬有禮地打斷:「不用安慰我,謝謝。」

  趙湘柔笑開了。微笑甜蜜,有如春風。

  「我才不是要安慰你。只是要說……」她笑得眼兒彎彎,好像得到了世界上最珍貴的寶物一樣,心花怒放。「你活該。」

  厲文顥不愧是厲文顥,他欠欠身。「能讓大小姐開心,是我的榮幸。」

  「謝謝。我很開心。」道謝聲甜得像是泡過蜜。

  「不客氣。」

  ***    ***    ***  ***

  他們一起度過了很無聊的假期。

  十二月三十一日晚上,世界各大城市都有跨年狂歡的派對活動。趙湘柔窩在沙發上,遙控器在手,百無聊賴地轉台轉台又轉台。

  「大小姐,你沒有派對要參加?」下午,厲文顥從健身房回來,看到蜷縮在杏色小羊皮沙發上的慵懶美女,詫異問。

  「沒。」她沒精打采的回答。

  常常有人把女子比喻成貓,此刻在厲文顥眼前的,還真像是只優雅的貓,有著柔亮的毛皮——那頭捲曲得自然又性感的濃密長髮,可是出自跟小甜甜布蘭妮同一個髮型師之手;身上的墨綠天鵝絨上衣與長褲,散發著絲絨的光澤,希爾頓姊妹也穿同樣的品牌。

  美得像搪瓷娃娃的嬌貴千金,表情卻非常無聊,甚至有著幾分落寞。

  「沒出去逛街?買買衣服、鞋子、化妝品怎麼樣?」他用大毛巾擦著濕發,越過客廳往廚房走,一面漫不經心地提起治療她情緒低潮的絕佳良方。

  「我早就脫離以狂花錢來振作精神的年代了。」她撇撇嘴。

  「哦?那麼……你房裡床邊那些Saks、Neiman  Marcus的購物紙袋,是怎麼回事?」

  「厲文顥,你要是敢再隨便進我房間,我會給你好看!」一個精緻刺繡抱枕跟著飛過來。

  「那就請你不要每次都把車庫遙控器拿走,又不放回去。」要不是為了找東西,他才不想進去她房間呢。

  「我……」當場洩氣,趙湘柔不甘願地嘀咕:「我只是一時忘記了而已。」

  厲文顥站在打開的冰箱門前,一聲不響。

  「啊,剛好,幫我拿一下蛋糕,巧克力那個。」指使得非常順口。

  「為什麼有這麼多酒?」厲文顥這才大惑不解地回頭質問:「這些是哪裡來的?還有,你知道這裡面有紅酒嗎?還沒開瓶的紅酒,為什麼被放在冰箱裡?」

  可不是!冰箱裡除了多出幾個新鮮蛋糕之外,還有水果、優格等食物,應該是趙湘柔買的;但是,下層滿滿的一整列酒,有紅有白,有香檳有啤酒……又是怎麼回事?

  「早上有人送快遞來。」她沒精打采的回答。

  「誰?」

  「不知道。送貨的小弟沒說。」

  一定又是追求者獻殷切,早已見怪不怪。煞費苦心選了這麼多美酒,結果大小姐她連對方是誰都不知道。

  厲文顥搖頭,在心裡再次提醒自己:追女人,絕對不要用這麼蠢又沒效率的方法;若不能出奇制勝的話,花再多錢也沒用。

  隨手選了一罐看起來挺順眼的,他走回客廳,舒舒服服享受著運動之後的放鬆時刻。

  「你為什麼沒幫我拿?」有人不爽了。「我也要喝。」

  「你要喝什麼?」

  「隨便。搭配巧克力蛋糕的。那香檳好了。」

  這麼好的香檳被她拿來配蛋糕,厲文顥還是只能搖頭。他很認命地起身去幫小姐張羅吃喝點心。

  「不搭。」茶來張口的小姐還要挑剔,喝了一口冒著金黃泡泡的香檳,皺眉抱怨:「蛋糕太甜,香檳就有點苦了。」

  「那換配愛爾蘭奶酒怎麼樣?」厲文顥建議。反正選擇眾多,不怕沒得配。

  「試試看。」

  結果單喝奶酒太濃,要加鮮奶。奶酒沖淡之後又嫌不夠甜,不如加點巧克力醬吧;甜膩口味試過之後,想喝點清淡的,那白酒拿來開;德國氣泡白酒好喝是好喝,但光喝酒又沒意思,櫥櫃裡的杏仁小魚、鹽烤花生拿出來當下酒菜;晚餐時間到了,點了外送的pizza,濃郁的起司配上重鹹的臘腸切片,配上冰涼的啤酒剛剛好……

  就這樣,從下午到傍晚,他們有一搭沒一搭地,試遍了冰箱裡的酒。

  當電視裡跨年晚會的氣氛越來越熱烈、人群的歡呼聲越來越高昂、煙火蓄勢待發時,半攤在沙發上的趙湘柔臉紅頭暈,瞇著醉眼,盯住牆上大電視,突然纖手一揮,指著飄起雪花的紐約時代廣場、熱鬧擁擠的街景人群,大聲控訴:「我應該在那裡的!」

  厲文顥則坐在沙發前的地板上,一手撐著頭,懶洋洋回答:「我們又不是沒去過,有什麼好玩?在時代廣場跨年,從下午就要去現場等,外面氣溫低,現場擠得水洩不通,上廁所不方便,週遭的人都在喝酒,喝到後來還有人吐……折磨了七、八個小時只為了看一顆球從塔尖降下來?在家看轉播就好了,多舒服。」

  「你根本不懂!你這個老頭子!」趙湘柔憤怒地找抱枕要丟他。

  不過因為手腳發軟,抱枕丟到了桌上,撞翻瓶瓶罐罐,發出清脆撞擊聲響,還有酒罐滾落木頭地板,卻沒人理。

  趙湘柔躺回原來的位置,厲文顥根本動都沒動,他們實在都喝多了。

  「我應該在那裡的呀。」繼續盯著電視上的熱鬧景象,半晌,趙湘柔才喃喃自語似地說:「我本來跟他約好要一起跨年的。」

  這才是重點吧。這幾天,趙湘柔一直絕口不提遠在東岸的「男友」,也沒有電話找她;電池用罄的手機安靜地躺在玄關處的玻璃小桌上,一直沒充電,自然也沒響過。厲文顥當然知道有事發生了。

  但厲文顥不會開口問。他只是在一旁靜靜地看;溫柔地、安靜地看著。

  看她辛苦地維持遠距離感情,放下千金小姐的身段,呵護男友脆弱的自尊;看她被蒙在鼓裡,任由男友跟別的女人出雙入對。厲文顥什麼都沒有說。

  「時間快到了。新年的第一刻,你想喝什麼酒?」半晌,他問。

  「當然是香檳。」她用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抱枕壓住臉蛋,悶悶的回答從枕下傳來。「還有沒有草莓?」

  「有。還是Godiva的巧克力包鮮草莓,怎麼樣?」

  「速速呈上。」

  「奴才這就去拿。」

  偏偏兩人都是會追酒的個性,該說是一個屋簷下互相影響嗎?如此這般,不知道第幾輪的大混戰又開始了。

  酒混著喝很容易醉,加上兩人都各有心事,喝了一晚上,也該醉了。

  醉了,就該亂性了。

  接下來發生了什麼事,趙湘柔其實完全沒有印象。

  一夜無話。

  當新的一年閃亮開始,刺目的加州燦爛陽光慷慨地灑在她臉上時,她的頭卻痛得快要爆炸。耳際隆隆作響,好像有一整個樂隊在她頭裡面猛敲猛打,太陽穴陣陣發脹。

  勉強撐開浮腫的眼皮,卻覺得整個房間都在旋轉,天花板的暗花開始浮動。

  喔,她要吐了要吐了要吐了……

  「想吐?垃圾桶在旁邊。」一個沙啞的、疲憊的嗓音在她身旁響起。

  這嗓音……為什麼像是由麥克風放大過,震得她頭暈目眩?一定是宿醉的關係吧,或者,她還在作夢?

  趙湘柔用力閉上眼,試圖從滿天的金星中找回一點平衡感,至少能讓她睜開眼時不像是要掉進巨大的漩渦中,還順便想把滿腹的委屈、牢騷、垃圾食物全都吐出來——

  「你要是想吐在床上,請快一點,我等一下一起洗。」那個喪鐘般的嗓音,再度以全音量在她耳際悠悠迴盪。他還歎了一口氣,無奈中,帶著難以言說的溫柔與寵溺,彷彿情人間的枕邊細語:「反正我們的衣服也該洗了。」

  「我們的」,「衣服」?

  趙湘柔全身發冷。她身上,根本沒有衣服。

  光裸的肌膚直接接觸純棉床單,讓她起了一陣陣雞皮疙瘩。

  本來穿著的絲絨運動服掉落在床邊地板上,已經被各種酒類、食物、零嘴給污染,皺成了一團,彷彿鹹菜乾,根本看不出價值不菲的身價——拜託,那套衣服,可是豪門名媛希爾頓姊妹花的愛牌——

  不要再管什麼希爾頓姊妹花了!靠!她跟自己的「兄弟」上床了!
第二章

  如果可能的話,趙湘柔真想擁有小叮噹的時光機,坐回二十四小時之前,讓這一天完全沒有發生過。

  但這是不可能的。所以要面對現實。

  即使再頭大、處境再尷尬、再怎麼想死,表面上都不能表露出來,一定要裝優雅。這也要歸功於多年的家教,趙湘柔非常拿手。

  即使身上只穿著厚厚的毛巾浴袍,頭髮還因為剛淋浴過而濕答答的滴著水,她端坐在餐桌前的模樣,還是高傲得像個公主。

  「你的胃舒服點沒有?我正在打果汁。喝了之後,宿醉會好很多。」跟她一樣,披著毛巾浴袍的厲文顥,正在廚房裡忙碌。修長的身影非常迅速,手腳輕快,幫她料理著醒酒的飲料。

  新鮮蔬果、優格、蜂蜜等等普通的材料,到他手中,洗洗切切,丟進食物處理機,震耳的聲響過去後,一杯顏色詭異的飲品就出現了。

  「你為什麼會做這個?」接過玻璃杯,趙湘柔狐疑地問。

  「網路查一下就有了,很方便。」他也為自己倒了一杯,在她對面坐下。淺嘗一口之後,微笑而親匿地對她說:「不算太可怕,趕快喝吧。」

  語調溫柔,目光溫柔,微笑也溫柔……實在太可怕。趙湘柔機伶伶打了個寒顫。她從沒看過厲文顥這個模樣,根本不像是在喝醒酒蔬果汁,彷彿像剛吞了一大口的蜂蜜似的,整個人甜得發膩。

  不行,這錯誤越來越難以收拾,她非得立刻處理一下不可。

  快刀斬亂麻,開門見山,深呼吸一口,說吧。

  「你聽我說。」趙湘柔把杯子放回桌上,纖指按著陣陣發疼的太陽穴,皺著眉,凝重地開口:「關於昨晚,那只是一時失誤、酒後亂性,你不要想太多。」

  厲文顥愣住,微笑僵在俊秀的臉上。

  「你不用……呃,我是說,我們之間的關係沒有改變。」

  不過,他們之間,到底算是什麼關係?說家人也不是,說朋友更不像,又不是路人;難道她可以抓著厲文顥去驗血、做DNA檢定,看他們到底是不是同父異母的手足嗎?!

  「你的意思是,當作什麼都沒發生過?」他也放下了杯子,轉正了面對她,一臉嚴肅地問。

  早晨的他看起來非常可口。下巴略有鬍渣,頭髮亂亂的,單眼皮的眼眸通常有股篤定神采,而此刻卻閃動淡淡的怒意。

  若不是心亂如麻,趙湘柔會客觀而愉悅地欣賞一下眼前的俊男;不過,此刻誰還有這個心思!

  「我知道這很困難,不過,這種意外發生之後,通常只有兩種解決方式。一是當作沒這回事,從此丟開;第二,則是讓錯誤繼續發生,我們變成炮友。你想變成像我爸那種人嗎?」曉以大義。

  啊,她父親,台北商場有名的老帥哥,風流韻事自年輕到老都沒斷過,身旁紅粉知己一個換過一個,精采程度直逼演藝人員。

  厲文顥的臉色已經一陣青一陣白,趙湘柔幾乎無法正眼看他。她知道自己的尖銳言辭深深刺傷了對方。

  他濃重失落的神色,就像之前他們到流浪狗收容中心領養、陪伴他三年的愛犬因病過世時,所流露出來的表情。

  趙湘柔正被沉重的罪惡感壓著,幾乎喘不過氣,但,她還是努力挺直了背,堅強面對。拜託!如果她沒記錯的話,厲文顥一畢業回到台灣,她老爸可是立刻斥資找人買了一隻幼犬送給他。

  然後,連她的職位都給他了。

  凝重的沉默橫亙在兩人之間。那沉默還有稜角,刺得讓人坐立不安。趟湘柔焦躁地換了幾個姿勢,厲文顥則是索性起身,推開通往陽台的落地門窗,走了出去,獨自面對廣闊的大海。

  望著那修長優雅的背影,趙湘柔簡直想賞他一個飛踢,讓他到太平洋裡去冷靜一下。

  拜託!發生這種事情,她也覺得很糟糕啊,不趕快啟動危機處理機制、先下手為強的話,豈不是要讓人看笑話、看到自己慌張的模樣?

  怎麼可以!她可是趙湘柔哪!是欠揍的、被寵壞的、沒心沒肺、專長是逛街花錢、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公主,她才不會為了這點小事而自亂陣腳——

  她必須努力說服、武裝自己,否則,心底深處那個發現闖了大禍、手足無措的小女孩,就會被發現了。

  不可以!

  「我不是真的那麼老古板,覺得上過床就是要結婚。只是,能不能不要這麼急著劃清界線?」冷靜過後的厲文顥,語調不再像早先那樣溫柔膩人,他頭也不回地冷聲問。

  「不然呢?你想怎麼樣?」她反問。「意外就是意外,發生了只好快刀斬亂麻。你我都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忙,你還接了我的職位,馬上就要上任,你也不想被說是睡了老闆的女兒才得到這工作的吧?」

  嗓音清脆俐落,把情況分析得頭頭是道,自己的感覺或情緒就先不論了。趟湘柔看似嬌貴,思路卻非常清楚伶俐,很多人都被她的外表給騙了。

  厲文顥咬緊牙關。他很盡力忍耐著,才沒有出口反駁。

  雖然不期待她像貓咪一樣賴在懷裡撒嬌,但是,在共度春宵的隔日醒來,居然是這樣冷靜到近乎冷血的態度,一點嬌羞甜蜜都沒有;只要是男人,都不會太愉快吧?

  要走這個「揮揮衣袖,不留一片雲彩,下床不認人」的慾望城市路線?可以,他奉陪!不過,她必須付出代價。

  寒風撲面,刮得他手腳冰涼,連心也冷了。

  越是這樣,他的語氣就越發溫文和藹。要說表裡不一,他厲文顥也是個中翹楚。「大小姐說得有道理,我們確實該把昨夜當成一個意外。」

  「你能瞭解是最好了。」趙湘柔真的鬆了一口大氣,她就知道厲文顥是個聰明人。「那我們就當作什麼事都沒發生過,以後也別再提起,怎麼樣?」

  陽台上的俊男轉身。他靠在欄杆上,雙手抱胸,姿態已經恢復往常的瀟灑自在。要很仔細看,才會看出他眼眸中一抹難以言喻的複雜情緒,是落寞,也是怒意,更有著算計——

  「當然沒問題。」他一口答應了她的要求,然後,對著如釋重負的公主狠心地丟出了炸彈一枚。「不過,我有條件。」

  「什、什麼條件?」趙湘柔罕見地結巴了,她完全沒料到會接到變化球。

  被熟人仙人跳?這、這是社會版才會出現的新聞哪。

  「這個嘛……」佞臣嘴臉又出現了,更有甚之,他完全是個當權的、正在拿喬的佞臣!

  是要她大變身,從此角色對調,變成他的奴隸兼傭人?還是他真的要實踐「炮友」這個選項的可行性?趙湘柔越想越驚恐。

  「也沒什麼。只不過接下來我的工作會越來越忙,常常要出差,所以有些事情可能要麻煩你。」長指點了點下巴,故作思考狀,然後說:「這樣吧,請你幫我照顧菲菲,怎麼樣?」

  「菲菲」就是她父親幾個月前才送給厲文顥的幼犬,是只不怎麼純正的奶油色拉布拉多,可能還有點黃金獵犬的血統,正以驚人的速度在消耗狗食、一面成長中;每回見到趙湘柔,不用口水狠狠表達愛慕之意,是不會罷休的。光想到那黏呼呼的舌頭跟口水,趙湘柔又覺得一陣暈眩之意襲來。

  她呻吟一聲,扶住額頭。「不會吧……」

  厲文顥已經完全恢復正常了,至少,表面上看來是這樣。他溫和勸說:「其實菲菲已經一歲了,大小便都訓練過,不會麻煩;只是它習慣白天要散步半小時,晚上要有人陪它睡,定期要去獸醫那兒檢查。還有,他喜歡吃狗罐頭跟干飼料各一半。罐頭的話,火雞肉不吃,其它都很愛;我那邊有的存糧狗食還不少,加上他的玩具、床……東西很齊全,會找時間送過去大小姐家,你不用擔心。」

  「等、等一下,不是要我偶爾過去遛遛狗就好了嗎?」花容真正失色,連嗓音都在抖。

  「當然不是。大小姐,養狗是很大的責任。」厲文顥隔著一整個大陽台,遠遠地對她語重心長:「像這麼重要的事,我也不能隨便找個人托付;只有真正可靠的人,才能讓我放心。」

  「我……我……」真的不是這麼可靠的人,心別放得這麼早!

  換她的臉色慘白如紙了,額上出現大滴冷汗,呼吸淺而不規律,快暈倒了。

  「大小姐又不舒服了?宿醉是麻煩一點,趕快把果汁喝下去吧。」厲文顥怡然自得地走了回來,回復成那個淡然中帶點嘲謔,謹慎地保持著距離的他。

  為什麼……趙湘柔隱約覺得,還是有點不一樣了?

  ***  ***  ***  ***

  四個月之後。

  回台休養、不用工作的趙湘柔,體重非但沒有直線上升,還掉了三公斤。本來就已經夠窈窕的曲線更加纖細動人,令好友們欣羨不已。

  羨慕個屁!她每天被迫要增加運動量不說,晚上還睡不好,不瘦才怪。

  「這是好事呀,你知道有多少人努力想減肥都沒辦法嗎?」和多年好友相約週末一起吃飯,羅可茵望著越發美麗的她,詫異地問:「你怎麼看起來很不愉快的樣子?大家都說你越來越漂亮了呢。」

  「你這麼羨慕,那菲菲交給你養幾天好了。」趙湘柔真的很想翻白眼,但是她們在公共場所,還是要顧一下形象。

  「呃……」連一向英姿颯爽的羅可茵都猶豫了,她謹慎地望了望被拴在餐廳門口的大狗,聰明地不發一語。

  玻璃窗內外是兩個世界。窗內是裝潢貴氣、餐點精緻、帳單也會很傲人的法式餐廳;算不上衣香鬢影,但來往用餐的客人都打扮得整齊講究,輕聲談笑,非常優雅。

  而外面的台北城已經是初夏風情,太陽夠大,曬得人出汗;來往路人行色匆匆,卻在經過餐廳門口時,都忍不住要多看兩眼那坐鎮人行道,正送往迎來、招蜂引蝶的大狗。

  小朋友、青春俏麗的少女、大學生、上班族模樣的中年人……不管是誰,不論男女年齡,似乎都抵擋不了大狗的魅力,忍不住要停下來看兩眼,膽子大一點的還伸手拍拍。

  眼看外面燦爛陽光下人狗同歡的和諧畫面,趙湘柔的臉色越發黑暗,再多的粉妝、打亮產品都沒效,陰沉得嚇人。

  「你還在不高興?覺得你爸偏心外人,對厲文顥比較好?」好友壓低聲音,小心地問:「該不會依然懷疑他是你爸爸的私生子吧?」

  「我這次回來以後,有認真調查過了。我爸血型是B型,厲文顥的生母血型是O型,應該生不出A型的厲文顥。」美女沒精打采地說。

  羅可茵把「也有可能是驗錯血型」、「有沒有聽過基因突變的報導」等話給吞回去。事關趙父、厲文顥,趙湘柔是非常認真的,再荒謬的念頭都可能當真,不可隨便造次。

  「那不是很好嗎?別這麼悶了。思婕對你可是讚譽有加,誇獎你好幾次呢。她說沒想到你這麼喜歡狗,還真的親自照顧菲菲這麼久。」羅可茵溫言勸慰著。

  其實她們的另一個好友程思婕說的是「沒想到湘柔天良未泯,我以為她會聘兩個傭人專門伺候菲菲」,但這話也還是別說的好。

  「你不用幫忙掩飾。思婕會誇獎我,那還真是稀罕。」根本不用多說,趙湘柔非常清楚死黨的個性,直率點破,讓羅可茵只能尷尬傻笑。

  奶茶香濃,點心美味。趙湘柔一身春裝,粉嫩的淺綠色洋裝配上珍珠首飾,貴氣有如太子妃。啜飲奶茶的姿態優雅自若,遠遠看,由外貌到氣質無一不美,非常引人注目。果然,兩人才閒聊一陣子,就被打擾了。

  「小姐,您好,這是我的名片。」一名年輕男子先是盯著她看了好一陣子,終於大膽湊上前來搭訕。「我姓徐,是柄果日報的記者,可以跟你聊聊嗎?」

  趙湘柔完全充耳未聞,逕自喝著奶茶,連睫毛都沒動一根。

  「小姐……」

  「湘柔,他在跟你說話。」羅可茵善意提醒,要不,這人在旁邊聲嘶力竭喊到沒聲音了,趙湘柔都未必會有反應。

  「哦,請問有什麼事嗎?」美女非常和氣,微笑詢問,只是眼神很空洞,因為她根本不認識這個人。

  「是這樣的,我是攝影記者,負責一個街頭美女的單元,不曉得能不能讓我拍幾張照片?不用太刻意,只要自然就好,你可以繼續跟朋友聊天。」

  「抱歉,不太方便。」還是那個無懈可擊的有禮微笑,美得令攝影記者心癢難耐,恨不得立刻把相機拿出來狂拍個數十張。

  「別這樣嘛,我會把你拍得很漂亮。事實上,小姐,你有沒有考慮過模特兒這一行?」攝影大哥超熱心的。「你把聯絡方式留給我,我幫你介紹。」

  這次趙湘柔連話都不回答了,只是微笑。她已經自動把耳朵關起來,眼前的人在講什麼完全聽不見,當然也就不用回應。

  羅可茵歎了一口氣。這位大小姐的特異功能不是每個人都能理解的。個性陽光敦厚的她好心地出聲勸阻:「先生,謝謝你的熱心,不過她真的沒有興趣。」

  「你幫忙勸勸你朋友嘛,她長得這麼漂亮,應該去試試看,就算當作打工賺外快也好,有些case的酬勞很不錯,為什麼不要呢?」那位大哥還在鼓動如簧之舌,滔滔不絕,誘之以利。

  不管羅可茵怎麼苦口婆心、陌生的記者大哥如何熱烈勸說,趙湘柔一直都像洋娃娃一樣睜著明媚大眼、靈魂出竅、雙耳還暫時性失聰,完全的置身事外。

  突然,她眼神一閃。「我的手機。」

  到底怎麼在如此嘈雜的環境中聽不見記者講話,卻聽得見微弱手機聲響?這實在是個謎。

  只見她在隨身的香奈兒大型漆皮CocoCabas購物包裡翻找半天,還是撈不到手機——誰要這兩年流行大包包呢,大海撈針似的,還得把東西一樣樣拿出來擺在桌上。

  各式各樣匪夷所思的東西出現。包括一罐濕紙巾、一顆球、一個絨毛玩具、一小袋看起來不好吃的狗餅乾,巨型潔牙骨、撿「黃金」用的塑膠袋、薄手套,甚至還有皮項圈,上面銀色卯釘閃閃發亮,簡直像是特殊影片裡用的道具——

  眾人傻眼。尤其是那位攝影大哥,眼珠子都快掉出眼眶了。

  這麼端莊優雅的淑女,為什麼會隨身帶這些莫名其妙的東西?

  「啊!終於找到了。」小姐她好不容易翻找到手機,鈴聲微弱到極點,但確實在響;她接起來之前,歉意地對羅可茵笑笑。「抱歉,我出去接個電話。」

  她走出餐廳門外接聽,就站在非常興奮的菲菲旁邊,亭亭玉立。

  美女、大狗、陽光、春風。不知道為什麼,這個畫面雖然不協調,卻有種詭異的平衡感。

  簡短講完回到餐廳裡,那位口水都快滴出來的攝影記者已經被羅可茵勸離。趙湘柔從頭到尾不記得有這個人的存在,而她的臉色陰晴不定,完全是被剛剛的電話影響之故。

  「誰打來的?你臉色有點不好。壞消息?」

  「還有誰!當然是厲老頭。」她雖然在投訴,卻還是輕聲細語:「他要跟我約明天送東西過來。你聽說過誰約早上六點四十五分這種時間的?」

  「他要上班,大概得早點起床吧。」

  「他上班時間是九點。」趙湘柔真的在發火,明媚眼眸燃燒著熊熊怒焰。「我懷疑他是早起去公園打太極拳,不,是練外丹功。貨真價實的老頭子。」

  「別生氣。也許他真的有很重要的東西要給你?」安撫,安撫。

  「根本不是。他只是要把這個月份的狗食送來給我。」

  「送狗食給你?」好友困惑反問。

  經過一番解釋之後,羅可茵這才搞清楚,原來厲文顥雖然把愛犬托給了趙湘柔,卻常常來探望,還負責全部的狗食與用品,定時補充,送貨到家,完全沒有麻煩到趙湘柔。

  「厲特助還真貼心……」但也真奇怪。羅可茵聽完解釋,更困惑了。

  既然這樣,何必大費周章的托付呢?照顧狗是很麻煩沒錯,但這一趟一趟的跑趙家、送東西,難道就不麻煩了?

  而每次聽到「特助」這個職稱,都讓趙湘柔胸口一陣隱約疼痛。她當然不會表現出來,只是用另一種方式發洩。

  「貼心?」她精緻優美的唇彎起冷笑。「送點東西來就算貼心了嗎?可茵,我說真的,你若是願意,不妨把菲菲帶回去,讓它陪你幾天之後,你就會知道伺候一隻不熟的狗有多麼的簡、單、輕、松。」

  最後幾個字簡直像是從雪白編貝般的美齒間磨出來的,令人聽了毛骨悚然。

  「既然你這麼不甘願,那,一開始為什麼要同意?」羅可茵神氣的濃眉皺了起來,大惑不解。

  被這麼一問,好像被說中了什麼虧心事,趙湘柔突然又喪失了聽力,裝作沒聽見好友的質疑,開始一樣樣把桌上的東西放回包包裡,忙得很。

  奇怪了,這裝聾作啞的招數,不是一向用在陌生外人身上的嗎?羅可茵詫異地望著裝忙的美女,心中越來越覺得古怪。

  疑雲重重啊。

  ***    ***    ***  ***

  哪有什麼疑雲,不就是被脅迫的嗎!

  趙湘柔牽著大狗,正確點說,是被大狗拖著狂奔的時候,心裡已經詛咒狂罵過某人無數次;對於自己有苦說不出的處境,更是憤怒到極點。

  原來有把柄落在別人手中是如此痛苦的一件事;有話不能對好友說,有怨氣不能正當地發洩,更是苦上加苦。

  晚上十點,趙家所在的台北近郊山區已經很安靜,人煙稀少,趙湘柔卻得冒著細雨摸黑帶狗出來散步,心情十分惡劣。

  而菲菲當然不懂她的心事,每次散步就是它最快樂的時候,一出門就完全忘記自己是一隻狗,以賽馬的姿態出現,全力衝刺,拖著嬌滴滴的主人在寂靜的私家道路上狂奔。

  突然,一道閃光照過來,有車子轉進這條道路;菲菲一見,更是發了瘋似的狂吠,想奔上前去好好研究一下來人是誰;趙湘柔用上了吃奶的力氣,把皮製繫繩扯得像繃緊的弓一樣,才勉強拉住菲菲。

  「汪汪汪!」不甘願的狗吠聲迴盪在社區裡,非常刺耳。

  「你夠了沒有?!再叫,我真的會認真考慮……我會考慮……」氣急敗壞的遛狗美女想了半天,想不出什麼狠話,只好用語氣加強:「我會讓你戴口罩!不相信,你就試試看!」

  角色大轉變,由賽馬變成護花武士的菲菲不懼威脅,吠得更起勁,沒有一點膽識的路人,大概早就被嚇跑了。

  但顯然來人膽子不小。車子停妥之後,一個修長的身影下車。細雨中,陣陣雄壯威武的狗吠聲中,那人還是緩緩走近,腳步篤定,神態悠閒。

  趙湘柔站定了,手裡握緊了的皮繩,已經在柔嫩掌心勒出了深深的痕跡。她望著厲文顥從低調卻奢華的歐洲房車上下來,跟司機交談幾句,那熟稔而自然的態度……卻讓她心裡陣陣刺痛。

  之前,她常常搭這輛車、由這位司機服務。這是她父親的座車。而此情此景,不但代表她爸爸又外宿不回家了,還代表著她的地位已完全被取代。現在這車接送的已經是厲特助,而不是她。

  加班到這麼晚的,是厲文顥,而不是她;跟她父親長時間相處、在事業上擔任左右手的,已經不再是她……

  「下雨了還出來散步?」厲文顥已經走到他們跟前,彎腰拍拍興奮到快失控的大狗,絲毫不介意一身整齊熨貼西裝正被狗爪、狗舌一起躇蹋著,輕鬆問候:「這麼有精神!菲菲今天好嗎?乖不乖?」

  「你來做什麼?我爸呢?」趙湘柔連寒暄都省起來,劈頭就問。

  「董事長有事,今晚不會回家了。」他還彎著腰跟狗玩,抬頭望了她一眼,輕描淡寫回答。「我反正也沒事,想說來看看……菲菲。」

  「那你看吧。我先回去了。」玉手一鬆,放掉了繫繩,菲菲乾脆人立起來,飛撲到了好久不見的主人身上,狂舔厲文顥的臉。

  「乖,乖。好,我知道了。」他安撫完了愛犬,也不拉它,直起身子往趙湘柔走過來。菲菲一到厲文顥面前就無比的聽話,根本不用繩子牽制,乖乖的跟在主人腳跟後。

  真是偏心。趙湘柔忿忿地瞪了菲菲一眼。不只人偏心,連狗都這樣!

  「在下雨呢,怎麼沒撐傘?」厲文顥對於大小姐的壞臉色處之泰然,他甚至覺得她臉色有點太好。黯淡光線、細細雨絲中,卻還是眉目如畫、唇紅齒白。他瞄了幾眼之後,忍不住問:「你連晚上出來遛狗都要化妝?淋雨會脫妝的。」

  趙湘柔也乾脆,細雨已經濡濕了她的臉蛋和髮梢,她拉起厲文顥的手,用他的袖子抹臉,胡亂擦一通。

  哪有什麼妝!昂貴的GuCCi西裝衣袖上,只有濕濕的水跡,一點化妝品顏色都沒有。所以她水嫩白皙的肌膚不是底妝上得好;濃眉明眸、長長的睫毛也不是畫出來的,粉紅的唇色更非人工。

  她真的得天獨厚。厲文顥只有這個結論。

  另一個不能說出口的結論是:無論如何,不管有沒有化妝,她都是他見過最美麗的女人,常常讓他忘了要呼吸。

  「滿意沒有?你不是來跟我討論化妝遛狗的正當性的吧?」趙湘柔情緒顯然相當不悅,板著俏臉,一點笑容都沒有。「有事上奏,無事退朝。我明天雖然不用早起上班,但你是要的。董事長可以花天酒地、夜夜笙歌,但特助不行哪。」

  「我來這兒,有花天酒地的可能性嗎?」厲文顥失笑。「半徑一公里以內連便利商店都沒有,要怎麼夜夜笙歌?」

  「不用拐彎抹角了。是我爸差遣你跑腿,到家裡來拿文件的吧?」趙湘柔撇著小嘴,超不以為然的。「還是要來拿換洗衣物?哼,又要去哪個女人家住了?差遣你做這種事,未免太過分。」

  「董事長的吩咐,我們做屬下的當然要照辦。」態度很神秘,答話卻像是打太極拳,完全不置可否,讓人霧裡看花,根本聽不出個所以然。

  「所以真的是來拿衣服的?外宿哪裡?」趙湘柔追問。她還是在乎。

  望著那張超認真的精緻臉蛋,厲文顥只是笑笑。「我有這麼說嗎?」

  「你真是越來越不可愛了。」她忍不住數落:「以前的你沒這麼鬼祟,一定是在我老爸身邊被帶壞了。」

  厲文顥還是微笑。大小姐說錯了,以前的他,一點也不可愛。

  從自卑內向、連正眼看她都不敢的胖子,到現在能站在她面前,與她輕鬆對談,沒有人知道他經歷過了什麼,又做過多少不為人知的努力。

  要到哪一天,大小姐才會知道?

  也許完全不知道也是一件好事。

  走到她身旁,趁她忙著跺腳喝斥完全人來瘋、狂跳又狂吠的菲菲之際,他輕鬆地搭住她的肩,一起往趙宅走過去,輕笑問:「有嗎?我跟以前不一樣了?」

  「當然了。你以前看到我就像看到鬼一樣,講沒兩句話就不見了,哪有可能像這樣。」還動手動腳。她閃了一下沒閃開,忍不住咕噥著,側眼恨恨地瞄著搭在她肩上、搭得那麼自然的大手。

  「你是說摟你的肩?」他笑得更開懷,眼眸中閃爍著難解的光芒。雖然四下只有他們兩人,他還是壓低嗓子,意有所指:「這有什麼大不了?更誇張的事情都發生過了,不是嗎?」

  聽他一說,她的耳根子立刻麻癢起來,心臟不規則地亂跳了幾下。這人真的奸詐,滿肚子壞水!明知道她大大的忌諱提起「那件事」,卻總是這樣冷不防的就拿出來講。

  細雨中,兩個身影看似親匿相依,不過,有人胸口狠狠中了一記肘擊。

  「噢。」厲文顥又要笑,又要皺眉,撫著心口微笑抱怨:「君子動口,小人才動手。」

  「不好意思,我正是小人。」笑容甜蜜到不行。

  打打鬧鬧,氣氛自然融洽中,卻帶著一絲絲隱晦不明的曖昧。

  曾經單純到近乎手足的感情已經悄悄在變質發酵,只是,有人還不知道。
第三章

  欣逢週末,趙董事長與得力助手還是忙著工作。這已經是常態。

  不過,饒是公私兩忙的趙董事長,都發現了厲文顥的坐立不安。

  「怎麼了?趕著下班?」

  大辦公室只剩他們兩人,趙董事長詫異地問著一向沉穩的厲文顥。

  厲文顥只是笑笑,沒有回答。

  「晚上有什麼節目?還是約會?最近跟哪位小姐交往?快報告一下。」見他不答,趙董事長很有興趣地追問。

  「沒有。只是要趕去機場。」厲文顥眼神不由自主飄向桌上的液晶時鐘。

  「哦?要去接誰?」董事長眼睛都亮了。

  能讓厲文顥親自出馬接機,那可不是簡單人物。距離上一次有「疑似」特殊對像出現,已經不知道有多久了;事實上,趙董事長根本不記得上一次是何時。

  但轉念一想,隨即領悟——

  「湘柔是今天從美國回來吧?她一天到晚出國,家裡也不是沒有司機,何必非得要你去接不可?真是給寵壞了。」董事長微微皺眉,女兒被寵壞好像是別人的錯似的,殊不知自己就是始作俑者。

  「不是大小姐要求,是我自己要去的。」他淡淡回答。

  真的,厲文顥看似溫文安靜,但實際上呢,他不但空降到趙家的大企業,還兼搶走董事長愛女的職位,在集團裡坐穩了特助的寶座,可不是靠「當爛好人」辦到的。

  「你不用幫她講話。都幾歲了,還要靠你掩飾?」董事長有點不滿。「這次湘柔到底去美國做什麼?聽可茵說,是去幫朋友的忙。幫什麼忙?最近都不見她人影,問她也不肯多說幾句,倒像是在生氣。她是在生我的氣嗎?」

  俊秀卻淡然的臉上這才出現了波動,厲文顥抬眼。「董事長不知道?」

  獨生女的行蹤、交友狀況、心情……趙董事長竟是完全不知。光是撤掉她的職位這件事,連厲文顥都看得出對趙湘柔打擊有多大,身為父親的他,卻毫無所覺?

  「我當然不知道。」老帥哥對著小輩吐起苦水來了。「從你們在美國讀大學那時開始,有什麼事湘柔都寧願跟你商量,讓我這個老爸很沒面子。像這次,我還是從可茵那裡才問出湘柔要去美國的事情……」

  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這先不提,但,厲文顥敏銳地發現了疑點。

  「董事長跟羅小姐有聯繫?」短短幾句話裡面,已經提了兩次羅可茵,頻率太高了。

  趙董事長笑了,一雙雖有年紀、卻不怎麼安分的眼眸瞇著,非常有魅力。他停了停,才以官腔回答:「湘柔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我也算是看著可茵長大的,當然很熟,聯繫一下也沒什麼。」

  這是謊話。厲文顥在心裡默默說。董事長其實並不怎麼關心大小姐的交友狀況,頂多注意一下男友人選而已,根本從來沒有敏銳、細心到去注意女兒有沒有朋友、會不會孤獨。

  說到孤獨,再不趕快出門,有人就要孤伶伶的在機場枯等了。光想到她那麼神氣、漂亮的一個人,形單影隻佇立人群中的模樣……厲文顥心頭更加焦躁,恨不得插翅飛去陪她。

  只是,表面上還是風平浪靜,七情不上臉面的功夫做足,毫無破綻。

  「董事長,我先走了。」等到把手上工作完成,恭敬稟告之後,厲文顥這才離開。

  然後,一轉進走廊就往電梯發足狂奔;到了地下停車場,一進車裡,方向盤才到手就狂踩油門,高速飛車,風馳電掣地往機場飆!

  厲文顥預測的沒錯,班機已經抵達了。戴著墨鏡的趙湘柔獨自提著小包包走出海關,秀髮如雲,紅唇雪膚,完全是明星架式,引來不少注目。

  她最討厭在機場等人了。

  已經講過無數次,她可以自己回台北,但厲文顥也拒絕過無數次,說再忙都要抽空來接。這個男人真的跟某些頑固的老頭子一樣,講都講不聽。

  偏偏今日她的心情特別爛,脾氣特別差,耐性趨近於零,怨氣怒火已經累積到快爆炸的臨界點;厲文顥的遲到,即將成為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因為計程車司機大哥們不斷上下打量、隨口問著她要不要搭車,所以趙湘柔也不想站在門口給人太多希望;她又踅回頭,在等候區隨便找張椅子坐;面無表情的她有如雕像一樣,令人望而生畏。

  等候時太無聊,她把玩著手機,習慣性地想打給好一陣子沒聯絡的好友羅可茵,想發洩一下一肚子的鳥氣,好好訴苦一番……

  電話沒人接。真奇怪,可茵的作息一向正常,怎麼會不在呢?

  雪上加霜,不爽不爽不爽……等厲文顥出現,她一定要好好地、殘暴地、狠狠地、毫無人性地……給他一點教訓!哼哼。

  想要怎樣整治厲文顥想到出神,她沉浸在自己的黑暗思緒中,對外界的一切渾然無所覺;要好半晌之後,才發現面前已經悄然出現一雙熟悉的,低調的、很有質感的男人皮鞋。

  深色西裝長褲、深色西裝外套、雪白襯衫、銀灰色領帶……順著看上去,最後映入眼簾的,是一張微笑的、正一臉看好戲表情的熟悉俊臉。

  「你遲到了。」壞脾氣地控訴。

  啊,大小姐心情不好,而且是很不好。就這麼簡單幾個字,厲文顥馬上就能辨認出她的情緒,絕對不會誤判。

  也難怪了,航程如此漫長而無聊,加上這次她雖然是和好友一起去,卻獨自回來——因為好友程思婕和真命天子在異國感情往前跨了一大步,他們留下來共度情人之間的甜蜜時光,讓趙湘柔獨自回台灣——

  但,不該氣成這樣啊,大小姐明明不是小家子氣的人,甚至還暗中出力幫忙著那位不甚懂得追求招式的酷哥;這一切,厲文顥都看在眼裡。使命達成,照說應該很開心才是,怎麼會如此不高興?

  是最近暗中接洽的新工作進行不順利?還是有別的原因?

  無論如何,先離開再說。他對著她伸出手。「我們走吧。消夜想吃什麼?」

  她還是瞪著他,非常不合作的樣子。

  「大小姐不想早點回家休息嗎?」厲文顥沒有動氣。面對那張精緻的粉臉,他從來沒辦法真的生氣。鬧著脾氣的她像個小孩,讓他忍不住打心裡想笑。

  「你在笑我?我很好笑嗎?」她察覺了,開始興師問罪。

  厲文顥伸手拉起超級不甘願的大小姐,另一手接過她的隨身行李,一面笑著說:「當然不是。大小姐你怎麼……」

  突然,在來來去去的人潮中,有人在他們身旁停步。

  「文顥!你怎麼在這裡?」又驚又喜。

  一聽到這嚷聲,兩人的表情都是一僵。

  「我遠遠看就覺得像,俊男美女,超顯眼的。」那人好開心地說著。「我在美國登機的時候就覺得好像看到湘柔,果然沒錯!看到你就知道,一定是來接湘柔的!」

  說話的女子跟趙湘柔年齡相仿,但完全是不同路線,輕便的登機裝扮——牛仔褲、球鞋、大大的眼鏡,很普通的五官,一頭半長不短的發在十幾個小時航程下來有些凌亂。

  可是,別小看這位外貌不起眼的女子,趙湘柔可是她的手下敗將。趙湘柔的男友——該說是前任男友,目前正是這名女子的親親愛人。簡單來說,就是橫刀奪愛了。

  趙湘柔完全面無表情。她已經啟動了防護罩,把自己跟外界隔離開,此刻的她,完全看不見、聽不到對方,更遑論有任何回應。

  厲文顥在心裡歎口氣,握著她的手緊了緊,無聲地給她打氣。

  「何小姐一個人?沒和男朋友一起?」他得負起寒暄的責任。

  「他呀,忙得要死,最近又接了新計畫,他們教授一天到晚出去開會,所有事情都丟給他主持,好辛苦的。我根本就像他的煮飯婆一樣。」對方鏡片後的眼眸羨慕地看著兩人。「哪像你們,永遠這麼光鮮亮麗,好像在拍偶像劇一樣,天天都在喝咖啡、談戀愛。」

  如洋娃娃般無聲無息的美女終於有反應了,抓著厲文顥的手用力反握,勁道之大,令人詫異。

  厲文顥知道再不離開現場,等她苦苦維持的表象裂開毀壞時,可能場面不會太好看,遂客氣地道別:「那辛苦你了。不好意思,我們先走一步。」

  「你們怎麼回台北?」小媳婦退場,熱情大嬸口吻出現。「我男友有幫我預約了機場接送,要不要一起搭?別客氣,他也是湘柔的……學長嘛,照顧學妹是應該的。」

  湘柔的「學長」?在不久之前,他還在熱烈追求趙湘柔;追到之後,兩人才遠距沒多久,就被眼前這位何敏華小姐給橫刀奪愛。從頭到尾,還真沒有什麼學長、學妹情分。

  「我有開車,不用麻煩了。謝謝。」手被越抓越緊,都開始隱隱發痛了,厲文顥快刀斬亂麻地結束寒暄,拉著依然面無表情的趙湘柔離開。

  ***    ***    ***  ***

  一出機場大廳的門,北台灣潮濕厚重的空氣撲面而來,一點也不清爽,又黏又膩,就像她的心情一樣。

  「車呢?」挑釁至極的語氣。

  「在停車場。」厲文顥一手牽她一手提行李,只能用下巴比了比前方。

  「為什麼不是停在門口?」有人開始發大小姐脾氣了。甩開他的手,她頓足不走。「我不想走那麼遠。」

  「好啊,那請大小姐在這兒等,我去把車開過來。」厲文顥也乾脆,欣然同意,不過立刻很故意的加了但書:「反正何小姐很快就出來了,你們可以在這兒聊一聊。」

  她臉上五味雜陳的表情真精采。也只有在他面前,趙湘柔會毫不掩飾地流露這些情緒、發這樣的脾氣、使小性子。

  「我才不要在這裡等。」她倔強地說,一揚首,自顧自領先走了。

  他笑著跟上去,故意繼續試探:「大小姐在上飛機前也看到她了吧?飛機上有沒有聊一下?我看她很想跟你多講幾句話的樣子。」

  不回答,腳步加快,穿著高跟鞋依然健步如飛。

  「這次工作接洽得如何?要不要請董事長幫忙打個招呼?雖然精品業趙家沒有涉獵,但董事長人脈廣,對精品又特別有研究。」

  因為兩人太過熟悉,所以句句都是她的痛腳,命中紅心。

  瞞著大家找工作已經夠辛苦了,台灣不好找,還找到美國去。誰能忍受次次面試時,對方都演「穿著Prada的惡魔」來過癮,睥睨又帶點不屑地問她家財萬貫何必找工作,玩票的話別來麻煩人;要不,就是打扮艷麗時尚的半老徐娘似笑非笑地說「令尊是我們品牌大客戶」之類的話……這段時間來的辛酸與隱忍,統統在這一刻湧上心頭。

  「退有,程小姐跟郎老闆沒有跟你一起回來嗎?他們該不會已經想把媒人扔過牆……」

  夠了!她聽夠了!氣球終於被撐破。

  她猛然站定,回頭,惡狠狠揚聲質問:「你講完了沒?講夠了沒?」

  厲文顥微笑。「大小姐不介意的話,我還可以繼續講。」

  那個微笑,彎彎的眼眸,長長睫毛落下的陰影,下巴的青鬍渣……怎麼看,怎麼討厭!為什麼他可以如此氣定神閒、漫不經心地讓她這麼難受?

  她咬著牙,恨恨望著他。一時之間,氣得有些頭暈眼花,居然說不出話來。

  「那我就繼續了。羅可茵小姐最近好像也有男伴,所以才……噢!」

  粉拳揮出,有人的肚子狠狠中招。

  「你再講嘛。」花拳繡腿全使上了,完全不管他們還在停車場;她身上還穿著三宅一生的縐褶洋裝。開玩笑!迪奧高跟鞋看似秀氣漂亮,但踢中小腿骨是會讓人痛徹心肺的。

  就是要他痛!氣死人了,還能笑吟吟的講這些話,欠揍!

  「好了、好了。」厲文顥成功地用話激出她的脾氣,讓她有了適當的發洩之後,這才笑著帶她上車。

  車程中,她還在生氣,索性從頭到尾閉著眼不理人,厲文顥也由著她。

  直到一路開回到趙家的大宅,她一進門,在大狗菲菲飛撲上來、狂吠又狂舔的熱情歡迎儀式中,第一句劈頭就問:「我爸呢?」

  趙董事長不在。看樣子週末夜比小輩更豐富、更有節目,已經交代過管家說不回來了。

  趙湘柔的臉蛋,在聽聞管家的報告之後,又轉變回精緻空白的洋娃娃面具,抹去所有的情緒與沮喪,一雙琥珀色的大眼睛毫無光采,簡直像是玻璃珠。

  啊,又變成這樣了。厲文顥歎氣。

  「大小姐……」

  「今天麻煩你了。謝謝。」道過謝,她根本不想多說,接過他手上的小行李袋就準備上樓。口氣溫和,卻透露著疲憊,跟剛剛那個在停車場發飆打人的她,相差了十萬八千里。

  不行。不能這樣放她一個人。董事長不回來,管家又下班了,她孤伶伶待在這兒……厲文顥念頭才閃過,手已經不自覺地探出,扣住了她纖細的手腕。

  「還有什麼事?」她疲倦地笑笑。

  「我……幫你拿行李上去。」

  真的很累了,累得不想再爭辯或多說,趙湘柔沉默地上樓,回到自己房間。

  「大小姐……」

  「你到底還要講什麼呢?又要讓我生氣?」她看著他,悶悶的、低低的、商量似的問:「我今天很累了,明天再生氣,好不好?」

  他寧願她發怒,寧願她拳打腳踢,把一切都發洩出來:而不是像這樣,把情緒收得好深,拒絕任何人接近她的傷口。

  所以他不走,他要留在她身邊,不管別人怎麼想。

  「沒關係,那就明天再生氣好了。」厲文顥對她張開手臂。「來。」

  「做什麼?」狐疑地望了望微笑的男人。

  「歡迎回家。」他簡單地說。

  「我剛剛被菲菲舔過……」還全身都是狗毛。

  「沒關係,我不介意。」

  因為累了、因為心情太糟、因為孤獨、因為太久不見……不管因為什麼,在他懷中好像真正回到家一樣,她不再抗拒,只想休息一下。

  一下下就好了。真的。明天再生氣。

  摟著他精瘦的腰時,趙湘柔其實有一瞬間的恍惚。這個男人……認識了這麼多年,經歷了這麼多變化,如今他們的立場這麼微妙……可是,依然安靜地待在她身邊,不曾離去。

  那些在異國相伴的日子,歷歷在目,彷彿昨天。那時趙湘柔的父母剛離婚、趙父的緋聞鬧得滿城風雨,她被孤身送到美國,隨後厲文顥便來了,有著驚人的噸位——

  一個憤世嫉俗,想家、想父母卻從不肯正面承認;一個則內向到彷彿大件傢俱,從不輕易開口。兩人都在外界的好奇或歧視眼光下,努力過著正常生活。

  從那時到現在,他變了好多好多;而她自己的內心,怎麼好像一直停留在十六、七歲,一直沒辦法往前進,無法從創傷中完全復原?

  為什麼她不能像厲文顥?

  等她稍微回過神來,突然詫異地發現,他在輕輕吻她的耳際,溫熱的氣息讓她一陣陣酥麻,心跳已經失序,亂七八糟的。

  「你……」

  「噓。」他的嗓音比平常更低沉,悄悄的,像在說著私密情話。「別想太多了,你就好好放鬆休息一下。沒事的。」

  放鬆?休息?他在說哪一國話?怎麼讓人聽不懂?

  還有,地板怎麼開始旋轉?她在飛機上只喝了一小杯香檳,但那也是好幾小時之前的事了,該不會到現在還在醉吧?

  接下來的事情更讓她萬分不解。

  為什麼自己會這麼聽話呢?真的就什麼都不想的在他懷裡放鬆了。

  然後抬起頭,主動吻上他溫柔勸哄著的唇。

  就像磁鐵相吸,一觸及就無法分開。她品嚐著,也被品嚐;擁抱,也被擁抱,緊緊的,柔軟的,甜蜜的觸感令人心跳不斷加速又加速……

  熟悉的人、陌生的慾望,在不經意的撩撥下,突然點起大火,狂燒。

  那一夜,她沒有任何借口,清清楚楚地,讓自己在他的擁抱中沉淪,貪心地汲取對方的體溫,以狂野的火焰燒淨所有的煩悶與壓力,徹底解放。

  ***    ***    ***  ***

  隔天,趙湘柔一早就拉著菲菲出門遛狗去;在薄霧的清晨,沿著山腰散步,走了好久好久,都不想回頭。

  是,她很壞。她利用了厲文顥。

  一錯再錯是怎麼回事?上次還可以推說是酒後亂性,這次呢?

  要解放、要放鬆,幹嘛不做個瑜珈、到游泳池游上三公里、再到跑步機上跑到昏倒?何必要搞出這麼大的麻煩、招惹到一個無辜的好人?

  也許沒那麼無辜。想起昨夜他的唇、他的手、他在她耳際的喘息低語……

  「啊——」趙湘柔忍不住抱頭大叫。不要再想了!不准!

  菲菲困惑地望著她。

  「看什麼看?我又不是故意的。」她忿恨不平地對大狗傾吐心聲:「我只是心情不好。你難道就不會心情不好嗎?」

  菲菲確實不會心情不好,它以為停下來就是要回頭了,率先抬頭挺胸地往回家的路走。

  「等一下,還沒有要回家啦!」現在才七點不到,厲文顥不知離開了沒?想到回去說不定得面對他,趙湘柔就頭皮發麻。

  他或是她,其中一人,能不能從地球上消失?她認真思考著暫時去避個風頭的可行性。思婕最近熱戀中,自然不能打擾,不如還是投奔可茵吧,反正羅家的溫泉飯店有的是房間——

  奇怪的是,她一直聯絡不上羅可茵。通常漏接了電話後,看到來電顯示,可茵一定會回撥的,可是到現在都還沒等到她打回來,這真的很不尋常。

  難道可茵也不在家?昨夜厲文顥欲言又止的話突然又響起。可茵有男朋友?這怎麼可能!

  多年來羅可茵與某學長的糾纏已經是旁觀者清的一出拖棚老戲,在前債未清之前,他們那位笑咪咪卻非常深沉的「學長」絕對不可能放過可茵。男朋友?下輩子再看看!

  那不然……厲文顥到底在說什麼?還有,他為什麼會知道?

  越想越困惑。明明沒喝酒的,居然有輕微的宿醉症狀出現。她牽著菲菲緩緩走回家,拖著腳步,慢吞吞地又多拖了快半小時才到家門口。

  閃亮的BMW房車還停在她家大門口,一個修飾得無懈可擊、清爽整潔得令人髮指的人影正倚靠在車門上,長腿交疊,悠閒等著。

  趙湘柔的頭皮真的在發麻,而且是沿著脊椎一路麻下去。她像是被釘子釘在原地,腳步有千斤重,根本沒辦法繼續前進。

  「大小姐,早。」語氣正常,腔調正常,用詞正常,毫無任何異狀,好像他昨夜根本沒有在床上與她翻滾纏綿,而是剛剛才抵達,準備在上班前來向董事長做例行簡報的厲特助。

  那就這樣吧!要來這一套,她也很行。

  「早。吃過早飯沒有?」她故意不看他,低頭拍拍愛犬的頭。

  「吃過了。只是想跟大小姐打聲招呼,我該去上班了。」厲文顥說。

  兩個人加上中間一隻大狗,隔得遠遠的,遙遙相對,陷入尷尬的沉默。不過,尷尬的似乎只有一個人。

  「那我先走了。」厲文顥也乾脆,溫文有禮地打過招呼後,一點也不囉嗦地開門上車。

  他可是冒著上班遲到的危險,在這兒等她的。昨夜漾滿她全身的淺淺紅暈,此刻又再度染上粉嫩臉頰,讓她的氣色看起來很好。

  這樣就夠了。就一眼,便能安心。

  他的大小姐是個鬥士,經過昨夜的「充電」,她已經好多了。

  望著揚長而去的車子,趙湘柔還是站在原地,動彈不得。

  現在是怎麼回事?想要裝沒事的是自己,結果,事情如她所願,怎麼反而有被將了一軍的氣悶感?

  沒事就好,沒事就好。但願一切都像沒發生過,天下就太平了。

  菲菲用潮濕的鼻子努了努她的手,試圖引起注意。

  「哇!」她被嚇了一大跳,反應之大,連狗都嚇一跳,倒退一步。

  所以說人不能做壞事,看她心虛成這樣!

  「你跟你主人一樣,鬼鬼祟祟。」實在忍不住,她板起臉,對著某人的愛犬教訓起來。「做人要光明磊落,做狗也不能太差,知不知道?你看你主子那副模樣,一定是在打什麼鬼主意……」

  對,就是這樣!她忐忑不安到極點的原因就是這個。

  上次發生「意外」,她被迫接收了眼前這隻大麻煩,小祖宗似的伺候著它,還不能有怨言;這次「意外」再度發生,誰知道賊兮兮的厲文顥又會勒索、要脅她什麼。

  彷彿一大桶冰水兜頭淋下,趙湘柔整個人再度成為雕像。

  她完了,她真的完了。
第四章

  厲文顥當然知道她很懊惱、悔恨、矛盾。

  這樣很好。他的嘴角不由自主的彎起了微笑弧度。

  就是要她坐立不安:心神不寧——正確來說,是要她為了他才這樣。

  若不下猛藥,她不會意識到他的存在,也不會意識到他是個貨真價實、絕對配得上她的男人了。誰要當她兄弟一輩子?他可不是為了當她的兄弟才做這麼多努力、耗費這麼多心機的。

  計畫順利進行,雖然偶有險象,但一切都在掌控之中。他很滿意。

  當然,旖旎激情的昨夜也厥功甚偉,於是今日,這位董事長特助的心情明顯地好;趙董事長的神情也很愉悅,氣氛可說是一片祥和溫馨,包括高階主管在內的眾人都察覺了。

  他開心的原因當然不能讓董事長知道,但,厲文顥也微微困惑著,董事長又是為了什麼如此神清氣爽?昨夜到底見誰去了?

  在腦海中,如電腦般迅速過濾著董事長最近的女伴名單,厲文顥卻無法選出可能的人選。

  大小姐異常的煩躁,是為了這個嗎?雖然嘴硬倔強不肯承認,但父親漫天的緋聞確實讓趙湘柔尷尬難受。

  還是有其它原因?比如她這次去美國出差,順利嗎?才剛剛接下精品品牌經理的工作,還在試用期,等著看她工作表現的人有一長排,她應付得怎麼樣?有沒有遇到挫折或委屈——

  「厲特助?厲特助?」難得見到他出神,資深秘書詫異地出聲喚他。

  厲文顥這才回神。一轉身,發現大辦公室裡所有人的眼光都在他身上。他清了清喉嚨。「抱歉,我剛剛在想點事情。」

  「是在想明年度的研發預算嗎?希望是。」趙董事長拍了拍面前辦公桌上一大疊的文件與報表。「這些就交給你了,看完給我簡報。」

  「是。」

  「投資分析的報告也送來了,在這裡,你看一看。分公司的財報草擬要催一催,別忘了。」趙董事長開始交代工作,不過,竟是把所有的事情都推給厲文顥。接下來便說:「對了,中午的會報你幫我主持,我要出去一下。」

  厲文顥抬頭,清澈眼眸注視著起身欲離去、神情愉悅的董事長。

  「董事長要去哪裡?」問句客氣而恭敬。

  「送個禮。我下午就回來。」他手上確實拿著禮物模樣的小盒,看似女人的首飾。

  被厲文顥看得有些心虛,趙董事長突然想起了什麼似的說:「啊對了,這是順便買給湘柔的,你來看看,她應該會喜歡吧?」

  董事長把另一個一模一樣的皮製方盒推給他。打開一看,裡面皮製小枕上躺著一隻女用名表,款式簡潔俐落,走清爽帥氣的路線。

  通常董事長買禮物送紅粉知己時,都會順便買一份給趙湘柔,這是他寵女兒的方式;不過眼前這只表名貴是名貴,卻不是趙湘柔的品味;大小姐一向喜歡女性化的、做工精巧細緻的手錶。

  厲文顥心裡一動,再度抬頭,望進董事長的眼眸。趙董事長則是轉開了視線,有點心虛地迴避他。「你幫我交給她好了,她最近早出晚歸的,連我這老爸都找不到她。」

  「其實大小姐每天晚上幾乎都在家吃飯,董事長何不找一天和大小姐共進晚餐,再把表送她,順便祝賀她找到新工作呢?」

  「這個嘛,聽起來不錯……我再看看、再看看。」董事長顯然心不在焉,隨口應了打發過去,再交代幾句瑣事後,便瀟灑出門去了。

  思忖片刻,厲文顥立刻做了決定。他拿起電話打給還在樓下待命的司機,低聲交代了幾句,請司機在送董事長抵達目的地後,打個電話回報。

  「厲特助也不知道董事長要去哪裡?」資深秘書很不可置信。

  董事長的行程,最清楚的就是厲特助:大至金融相關會議、小到中餐在哪裡吃,厲文顥都瞭若指掌,根本就是活動行事歷;董事長跟女友約會也從來不瞞厲文顥,甚至有時會跟他商討對策。

  但這一次,他居然完全不知情,也難怪資深秘書會這麼訝異了。厲文顥自己也覺得不太尋常,而且,他隱約有著不太好的預感。

  希望不是真的。希望是他想太多。

  他忍不住又拿起電話,打回山上的趙宅。

  「鄭太太,我是厲文顥。請問大小姐起床了嗎?」

  「厲特助真是辛苦,工作這麼忙,還要特別撥空叫大小姐起床。」他聽見秘書在旁邊低聲說,語氣裡隱約有著對驕縱大小姐的不滿。

  厲文顥笑了笑。該怎麼說呢……今天大小姐如果賴床,可都是他的錯哪,他可是心甘情願充當她的人肉鬧鐘的。

  鬧鐘被按掉了。管家鄭太太翔實報告:「小姐早就起來嘍!七點不到就帶菲菲出去過一趟,回來之後,洗了澡就出門了。」

  「她沒睡回籠覺?」厲文顥吃驚。昨夜……她絕對是沒睡飽的,他非常清楚——因為,他就是她沒睡飽的主因。

  「沒有。說是有時差,睡不著。」鄭太太回答。

  「是跟朋友有約嗎?還是有什麼事?有沒有聽大小姐說?」厲文顥追問。「兩個司機都不在家裡,她是怎麼出門的?」

  管家笑了起來。「厲先生,你也太不放心了,董事長都沒你這麼緊張呢。小姐又不是小孩子,她會搭車、會搭捷運;再不行,也有計程車呀。」

  被這麼一說,還真的不好意思再問下去了。要不然,厲文顥還真想細問她穿什麼衣服、拿哪個皮包、配哪雙鞋子出門的。因為由這些蛛絲馬跡就可以判斷出趙湘柔大概去了哪裡、又去跟誰見面。

  希望是約羅可茵吃飯,那他的壞預感就完全是庸人自擾了。掛了電話,厲文顥還繼續沉浸在推理思考中,不自覺地微微蹙起眉。

  「厲特助!」旁邊的秘書阿姨們看不下去了。

  這麼一個文質彬彬、年輕卻沉穩的好男人,進公司以來,宵衣旰時,做事認真又有條理,表現得令人無法繼續批評:跟他近身相處、天天一起工作的資深秘書們最清楚了。

  而如此優秀的人才,如今卻慢慢淪為趙家的高級家僕,這未免太糟蹋人!

  「嗯?什麼事?」厲文顥抬頭,微笑詢問。

  「你是進來集團工作,有聘書、有合約的,又不是董事長家御用的司機或傭人,何必讓大小姐這樣指使呢?」

  「對呀對呀,董事長的事情就算了,連趙大小姐的私事都要你關照,這就說不過去了。你不用委屈自己啦。」

  眼看資深英文秘書、財務秘書搖身一變,全成了打抱不平的熱心阿姨,厲文顥還是處變不驚,俊臉上始終掛著含蓄的微笑。

  「大小姐沒有指使我。」他解釋:「只是我有點事情……需要找大小姐談談而已。」

  「你呀,不用給人奴役了還幫著講話。」財務秘書皺皺鼻子,語氣很不以為然。「董事長的花邊新聞太多,大小姐又驕縱,厲特助,你千萬要記得公私分明,除了工作之外,別牽扯太多,要不然,吃虧的絕對是你自己啊。」

  可惜已經太晚了,他早就牽扯太多。厲文顥在心裡默默說。不過還是點了點頭,誠懇道:「謝謝你們的關心,我會注意的。」

  看看這態度!客氣有禮到讓阿姨們都同聲讚歎、為之心折,超想把家裡適齡女性晚輩介紹給他——

  「對了,文顥。」稱呼立刻親熱了起來。「我上次跟你提的,就是我大姊的女兒……週末,要不要約出來喝個茶?看個電影?吃個飯?」

  不行哪。週末加班之餘,要陪大小姐遛狗、慢跑、鬥嘴,說不定還要逛街觀摩流行趨勢走向、當司機接送大小姐訪友——

  「不然,我有個朋友的女兒,剛從美國留學回來,你們都有類似的學歷,應該可以聊得來,我幫你先約約看好不好?」

  也不行呢。美國留學回來的人那麼多,年輕貌美的不在少數,而他卻一直都只想眼一個人聊——

  「抱歉,我週末都有事了,應該也要來加班。」厲文顥語帶遺憾,溫聲安撫著一臉失望的阿姨們。「我多做一點,各位的工作才會輕鬆一點嘛。」

  唉,這年頭,哪裡去找條件這麼好、工作這麼認真、態度又這麼謙和溫柔的好男人?秘書們眼底閃爍著欣賞的光芒,同聲歎息。

  到底怎樣的女人,才配得上這麼優質的厲特助呢?

  ***    ***    ***  ***

  好的不靈壞的靈,這句話果然應驗在厲文顥身上。

  數日後,在趙氏辦公大樓附近的餐廳裡,厲文顥又見到了那只帥氣名表。

  在羅可茵手上。

  他無法克制自己,直盯著那表看了好久,確定是董事長那天離開時拿的那一隻之後,心就一直往下沉,幾乎要沉到地心。

  印象中,好像只有在多年前聽聞趙湘柔認真交了第一個男朋友時,他產生過類似的沉重心情。

  怎麼會這樣?董事長連女兒的死黨、好友都要招惹?

  「請坐吧。週末還加班?你也真辛苦。」羅可茵爽朗依舊,英氣的眉眼間神色尚稱自然,這讓厲文顥微微安心了些。他依言在她對面坐下。

  「羅小姐怎麼會想到要找我?有什麼事嗎?」他開門見山,把從接到邀約電話開始就有的疑惑問了出口,視線再度不由自主的飄向她手腕。

  羅可茵順著他的視線看了看自己的表,然後抬頭望他。

  她有一雙圓圓的、黑白分明的眼眸,雖然不像趙湘柔的那麼優美——沒有人有大小姐那麼美的眼睛——但怎麼看,都和平常一樣坦白。

  「這表是趙伯伯送的。我就是為了這個,想找你談一談。」她也不浪費時間了,清心直說:「趙伯伯說是湘柔選的,還要我一定得收下、戴上,要不然他跟湘柔都會不開心。是真的嗎?」

  「不是。」回答得斬釘截鐵。他心中迅速估算著情勢;還要拉女兒當借口,可見得還在很不熟的階段,災情還不太嚴重。希望還有挽救的可能。

  趙董事長這次真的太超過了。想到趙湘柔知情之後會有的反應,厲文顥心中那股「糟糕了」的預感又油然加深。

  兩人沉默了一會,等服務生送上冰水,厲文顥也點了咖啡之後,才又悠悠開口。「羅小姐為何不直接問我們大小姐呢?兩位是不是很久沒碰面了?這也不大尋常,不是嗎?」

  羅可茵不響了,望著他的眼眸中,有種說不上來的神態,婉轉低回,似乎有著千言萬語,卻又無法言說。

  她也感覺到情況不對了,所以才沒有直接問趙湘柔。

  在那一刻,厲文顥突然醒悟,羅可茵不再是他刻板印象中的模樣了。

  初識時,羅可茵還在讀大學,暑假去美國西岸遊學,跟他們一起住了一個夏天。那時的她頭髮短短的,身材高壯,完全就是體育系女生的標準模樣。

  這幾年來,又因為一直身處在甜美時髦的程思婕、貴氣精緻的趙湘柔身邊,很容易被美女光芒蓋過,讓人忽略掉羅可茵其實也慢慢蛻變了。

  沒辦法,他的注意力,一直都在某個人身上。

  可是董事長注意到了。這老傢伙,還真像是配備了美女雷達在身上,方圓數公里之內均無法倖免。厲文顥破天荒地在心裡咒罵了幾句。

  連自己女兒的死黨都不放過,年齡還整整差了二十五歲!這叫趙湘柔知道了的話,情何以堪?

  不行不行,要從長計議。

  當他還在皺眉苦思、分析衡量情況時,羅可茵已經低著頭,安靜地把腕表褪了下來,擱在雪白的桌巾上。

  「我好幾次想跟湘柔說,趙伯伯最近常常找我;可是,你應該知道湘柔對她爸爸的這些事情……態度都非常激烈。我一直希望是我想太多了。」羅可茵慢吞吞地說,甚至有些困惑。「為什麼會這樣?」

  大哉問。厲文顥也還沒想出原因,應變措施更不用提了。

  做任何事、講任何話都認真計畫過,絕不允許混亂或失手的厲文顥,此刻腦海中竟是罕見的一團亂。

  「放到網上拍賣好了,可以賺一筆,多少也補貼一下買藥錢。」厲文顥突然建議。

  羅可茵噗哧一笑。她笑起來很爽朗、很亮眼,即使心有所屬的厲文顥都不得不承認,女大真的是十八變哪。

  「我要買什麼藥?」她笑問。

  「胃藥之類的。」厲文顥一臉認真,完全不是開玩笑。「被趙董追求,你不會有想吐的感覺嗎?簡直像亂倫。」

  認識多年,第一次聽他用這麼直接又嚴厲的言辭,羅可茵的笑容凝住,乃至於慢慢消失。

  厲文顥其實還沒罵完。正要繼續時,坐在對面的羅可茵突然抬頭,望向他身旁的落地窗外,壓低聲音說:「湘柔來了。奇怪,她提早了快半小時?」

  厲文顥吃了一驚,反射動作就是把桌上的表抓起來,第一時間迅速塞進口袋裡——這不能給趙湘柔看見!

  「你跟大小姐有約?」慌忙中差點打翻水杯,厲文顥趕緊收拾殘局,移動桌上的杯子、小小花瓶以掩飾手忙腳亂,一面低聲迅速問。

  「我本來就跟她約好在這裡見面,想要直接跟她說的。後來是席學長建議先跟你談談,所以……」

  一抹如雲般輕盈的粉色掠過,趙湘柔從落地窗外走了過去,厲文顥目光不由自主地膠著,一路跟隨。

  她依然是他見過最美的女子。不只五官、身材、打扮,而是那股特殊的、代表著精緻質感的氣質。看她在週末陽光下輕巧的身影,秀髮如溫柔波浪隨著腳步蕩漾,簡直,像一首詩。

  兩人都已經這麼熟了,他的心臟卻還是因為她的出現而撲通撲通地加快了跳動速度。

  詩一般的美女進了店裡,便直直地朝他們走來,一臉狐疑。「老頭子,你在這裡做什麼?」

  「我看起來像在做什麼呢,大小姐?」他根本還不知道要怎麼解釋,只好微笑反問,表面上非常鎮定。

  「少來。公司就在附近,你是經過時剛好看到可茵吧?」趙湘柔壓根兒不相信他的話。

  「說對了,大小姐真聰明。」他順勢起身。「我就不打擾兩位了,先走一步,還要回辦公室工作。」

  「全天下又不是只有你厲特助有工作,犯不著一直強調。」趙湘柔嫌他擋路,乾脆伸手推了他一下。「快去賣命吧,我們要喝下午茶了,不送。」

  厲文顥還是笑,順手抓住她纖細手腕,多留戀了幾秒才放開,然後瀟灑離去。

  這些小小動作,全落入了坐在一旁安靜看著的眼眸中。

  「你最近好難找,都在忙什麼?該不會是談戀愛了?」趙湘柔可謂惡人先告狀,美眸一瞪,興師問罪起來了。「你知道思婕跟她的郎老闆有多噁心嗎?在美國給我演出文藝愛情狗血劇……然後,我回來時在機場遇到誰,你一定猜不到!打了超多通電話給你都找不到你,害我這些八卦都沒地方講。」

  「你跟厲特助沒聊這些?」試探性詢問。

  纖纖素手不屑的揚了揚。「他?誰要跟他聊!跟他講什麼都不痛不癢的。何況你剛也聽到了,人家可是趙氏的中流砥柱、當紅炸子雞,一天沒他主持,好像趙氏就要垮了似的,哪有時間陪我八卦這些無聊小事。」

  雖然撇得那麼清,但,多年好友並不是當假的,羅可茵發現了她的異狀。

  所謂一白遮三丑,皮膚白的好處很多,但壞處也不是沒有——臉紅無所遁形啊。白得跟玉一樣的耳垂,此刻泛著可疑的薄薄紅暈,還慢慢的往下蔓延到脖子、往前蔓延到臉畔。

  她竟是在害羞。

  繞了一大圈,竟然……真的是跟厲文顥。

  ***  ***   ***  ***

  那日跟似乎有些閃神的羅可茵聊到傍晚、大小八卦瑣事都交流完畢後,老氣橫秋的厲文顥出現了。簡直像背後靈,一轉頭,他就在那兒,超靈異的。

  「你怎麼知道我正好要走?」趙湘柔看著他一臉微笑的迎面走來,當場詫異地劈頭就問。

  「心有靈犀吧。」

  有人挨了一拳。美麗的施暴者咬牙切齒。「你要是敢在可茵面前亂說話,就試試看。」

  「說什麼呢?大小姐,你不要我說什麼?」

  那張俊臉上閃爍的笑意太過可恨,趙湘柔超想一拳貓上去的。

  但她是千金大小姐趙湘柔,趙氏的辦公大樓就在附近,要是隨便給誰看到董事長的掌上明珠正在毆打得力助手,這名聲就壞得徹底了。不可不可。

  奇怪,自己什麼時候變得這麼暴力了?

  「你一直都很暴力。我的肩膀,還被你……」還變本加厲。

  「厲文顥,閉嘴。」因為看見羅可茵從洗手間出來了,不能大動作制裁找死的老頭子,趙湘柔伸手過去,不著痕跡地用力擰了他的側腰一把。力道絕對可怕,加上她美觀又堅固的指甲,瘀血是絕對跑不掉的。她也微笑起來。

  厲文顥皺眉,笑意卻是止也止不住。在外人看來,儼然一對郎才女貌,笑意蕩漾在兩人之間,那種難以言說的、低調卻甜蜜的氣氛,濃得化不開。

  羅可茵望著他們,心中忍不住感歎。厲文顥總像個影子似的待在他的大小姐身邊,安靜得幾乎讓人不會察覺,但只要有趙湘柔在場,他的注意力一定都在她身上。

  有多久了?

  「可茵,你又在發呆了。到底怎麼回事?」察覺了她的閃神,趙湘柔詢問著,語氣裡有著真切的關懷。嬌貴外表下,趙湘柔有著最溫和柔軟的心。這一點,厲文顥是不是也早就看見了?

  「大概最近事情多,又聊了一下午,累了。」厲文顥接口。「我們先送羅小姐回去吧。車子就在外面。」

  換來不領情的嘀咕:「我最近在練習坐公車、搭捷運,把台北的路認熟。一天到晚要你接送,你不累,我都幫你累。真不知道你在堅持什麼。」

  厲文顥還是笑而不答。

  送了顯然有心事的羅可茵回去後,在車上,趙湘柔一路都在困惑。

  「可茵真的很不對勁。她是我們之間最單純的,有心事也藏不住,一眼就看出來了,問她也都會老實講;可是她最近好奇怪,怎麼變得跟以前不一樣?」

  專心開車的厲文顥只在後視鏡中看她一眼。最容易讓人一眼看穿的,其實是身邊這個芭比娃娃,只是太多人懾於她的美貌,以及自小嬌養出來的貴氣,只敢遠遠觀望,不敢走近。

  不用說別人,他自己就遠觀了不少年。

  「別想太多了,她也許有自己的煩惱不想麻煩別人。」他含蓄說著,嗓音低沉,溫柔中帶著一絲寵溺,猶如空氣中縹緲淡薄的誘人香氣,若有似無,逗人遐思。

  是她的秀髮?還是沐浴乳或香水的功效?厲文顥很想好好探究。他悠然神往了好一陣子,才被趙湘柔拍醒。

  「喂,要過頭了,轉彎了啦!」她拍拍他的右手臂,提醒他該轉彎。

  轉上這一段安靜的道路,趙家就快到了。直到停在趙家大門口,趙湘柔還在絮絮叨叨說著,柳眉微蹙。「有什麼事不能說出來大家一起解決?奇怪,怎麼大家最近都在出狀況?思婕的事情才剛搞定,現在又換可茵。看來我得找時間跟學長聯絡一下,問問情況才是。」

  怎麼不想想自己的事呢?還說要主動聯絡那個他很介意的「學長」。厲文顥停妥了車,引擎熄火,卻沒有如往常一般下車去幫她開門,只是靜靜坐在駕駛座上,一言不發。

  「……席學長回來也好一段時間了,如果說……咦!你怎麼了?」反應有點太慢的大小姐,這才發現了身旁人的異狀。

  她又試探性地拍拍他的手臂,好心詢問:「你怎麼這麼安靜?很累了嗎?要不要進來吃飯?」這也難怪,加班一整天,還要充當司機接送,確實辛苦。

  「不用了,我該回去了。」他笑了笑,指著她剛解開的安全帶。「不過,你的安全帶沒弄好。」

  安全帶怎麼了?趙湘柔低頭看看,又抬起臉困惑地問:「哪有?」

  「我幫你看。」心機很深的男人探身過來。

  他做了一整天都想做的事——溫柔地吻了她。

  她的唇柔嫩得像朵花,花瓣在他的誘哄中遲疑地輕啟,讓他吻得更深、嘗得更徹底。她猶豫的接受與不由自主的回應,讓厲文顥更加沉醉。大掌捧住巴掌大的精緻臉蛋,不讓她有任何機會逃開。

  越來越控制不住了,埋藏在深處的傾慕情愫,快要無法抑遏偽裝。

  纏綿長吻方休,趙湘柔抓著他的手腕,傻傻地猛眨了好幾次眼,長長睫毛如蝴蝶羽翼,遮去流轉著醉意的水亮美眸。

  「你……騙我。」輕喘中,她有些不穩地指控。

  當然是用計騙她,安全帶根本一點事情都沒有。厲文顥笑了,剛剛火熱親吻過她的薄唇揚起,笑得極得意。

  「因為你很好騙。」要耍心機,她完全不是他的對手。

  沉沉的笑聲近距離震得她耳朵發癢,耳根子辣辣的。趙湘柔一咬唇,伸手用力推他。「你很討厭!走開,我要下車了。」

  奈何像是在推肉牆一樣,他的胸膛很硬,文風不動。他笑著安撫自尊被傷害的嬌貴小姐。「好了好了,我不說了。你不給我一個道別吻嗎?」

  趙湘柔快氣炸了,這人奸詐不說,還會睜眼說瞎話!

  「剛剛明明已經……已經……」

  「剛剛是我親你,現在輪到你親我了。」這是哪國幼稚園的邏輯?只見無恥的男人笑得好賊,故意說:「反正又不是沒發生過。昨天晚上就是你主動,不是嗎?」

  真是哪壺不開偏要提哪壺!她已經飆高的體溫,此刻成功地繼續往發燒的程度邁進。趙湘柔恨恨瞪他。「你還說!我不是警告過你了?」

  「這裡又沒有別人。」誘哄的語氣,彷彿魔鬼在樂園裡勸說亞當吃毒蘋果那般。

  面對人前溫文含蓄、人後卻這麼壞的雙面小人,趙湘柔也只能認栽。她一定是被纏得心跳太快、頭腦太昏,才會真的乖乖依言攬上他的頸,然後主動獻上甜蜜的道別吻。

  暈眩迷茫中,她很想說服自己,完全是被他軟硬兼施逼迫的;但心底誠實的小天使卻搖著頭不同意——其實,她跟他一樣享受;她不由自主的輕顫、細緻的輕吟、狂野的心跳……種種種種,都是如山鐵證。

  這是難分難捨嗎?他們算在戀愛嗎?可是,她一直當他是兄弟,不是嗎?情況何時開始轉變,又怎麼會像是煞車壞掉的車,在下坡一般地高速失控?

  戀愛不是這樣開始、這樣談的,真的不是……她明明交過男友,雖然結果都不怎麼順心如意,但……這真的不是她心中認定的戀愛啊。

  「你又在想什麼了?嗯?」就說她容易被一眼看穿吧。微微蹙起的眉心說明著她的心情。厲文顥的長指游移到她光潔的額,輕輕揉了揉,啞著嗓子問:「不喜歡我吻你嗎?」

  「不是!」話一出口,她才領悟到否認得太快,尷尬又懊惱地咬住唇,半晌,才恨恨說:「你不要亂賴皮,明明一人一次,已經扯平了,怎麼又說得好像都是你主動親我!」

  「哦?有嗎?你剛剛主動了?」現在又搞失憶了,還有臉笑得那麼愉悅。「我大概是沒專心,錯過了。再試一次喚起我的記憶,好不好?」

  「好呀。」她也笑得甜蜜蜜,素手從他頸後溫柔游移,撫上他耳後……

  然後,趁他再度沉醉迷眩,又想低頭攫取她柔嫩唇瓣之際……愛撫著的纖手突然發狠,用力擰住他的耳朵!

  「喂!」旖旎纏綿被殘酷打斷,厲文顥忍不住抗議起來。

  「很痛吧?那記清楚,別再忘記這種感覺了。」

  對付小人,自然不用太光明的手法。趙湘柔笑得更甜了。那笑容彷彿夜裡的月光,照亮了她的容顏,美得令他屏息。

  能讓她這樣展顏甜笑,別說是耳朵給擰下來,就算是要他拿手臂去換,他也心甘情願。

  可惜,他們不能在車裡賴一輩子,他今天也不能使出渾身解數勾引、哄騙她,使盡各種手段要拐她留自己過夜——雖然他很想很想——

  不行。因為趙董事長居然罕見地在家。剛剛他就眼尖地發現樓上的書房燈是亮著的,而且離開公司前,司機就向他報告過,董事長下午已經回家了。

  「好了,你該進去了。」他撫著自己的耳朵,抬眼望了一下薄暮中花木扶疏的豪宅。「董事長今天在家,應該會等你吃飯,快去吧。」

  「我爸在家?你怎麼知道?」一聽到這話,她立刻轉頭確認。隨即,她的小臉亮了起來,完全無心戀戰。「那我先走了,拜拜。」

  「等一下……」

  趙湘柔自然沒有等,逕自開了車門就下去了。她像是等候父親回家吃晚飯的小女孩,一聽到開門聲就衝出去迎接那樣,留下厲文顥在車內搖頭苦笑。

  幸好沒有一開始就說,要不然,什麼甜頭都別想拐到了。

  笑著笑著,兩道濃眉卻也慢慢的聚攏、鎖起。

  趙湘柔雖然嘴硬、看似驕縱,但內心裡依然是極度在乎父親的小女兒。難得父親可以跟她一起吃晚餐,就雀躍成這樣。

  是因為羅可茵下午跟趙湘柔有約了,董事長無法輕舉妄動,這才有空回家吃飯吧?

  要是讓她知道這個情況……

  目送窈窕身影輕快離去、深色厚重銅門關上後,厲文顥重新發動引擎,驅車離開趙宅。一路上,輕鎖的濃眉始終沒有放開。
第五章

    趙湘柔的新工作非常忙,而且是轟的一聲那樣突然忙起來的,根本沒有所謂的適應期。開會、加班是常事,有時還要奉命參加應酬或到時尚派對亮相,跟一般人想像精品業的主管們只是每天打扮得美美、去辦公室修修指甲、聊聊天、選幾個名牌包包自己用……有著天壤之別。

  說忙,厲文顥自己也忙得喘不過氣;但每隔幾天,趙湘柔還是會見到他。有時是半夜和她父親同車回來,跟她講兩句話就離開;有時是一大早來接董事長上班,先陪她帶菲菲出去散步;如果時間能配合,還會來接她下班。

  「實在不用這麼麻煩……」她有時會忍不住嘀咕:「台北的大眾交通工具很方便,再說,也還有計程車,打個電話就來了。」

  「反正有空嘛。」輕描淡寫。「你打個電話,我也就來了。」

  「你明明很忙,以後不要再這樣了啦。」

  說來說去,還是沒有結論。趙湘柔照樣抱怨阻止,厲文顥也照樣愛出現就出現,各自表述,相安無事。

  這天晚上,等厲文顥接到加班結束的趙湘柔,已經是晚上十點半了。一上車,他就覺得她不大對勁。

  迅速打量她一下,嗯,衣飾全是自家品牌,大方貴氣,雖然有些倦意,但依然眉目如畫,小巧臉蛋精緻得像藝術品;纖細的手腕上空蕩蕩的,沒有戴任何首飾。

  想起另一隻一模一樣的錶……該不會是東窗事發、導致趙湘柔憤而不戴了吧?厲文顥謹慎而小心地提問:「大小姐,董事長送你的手錶呢?」

  「錶?」她下意識抬起手腕,然後醒悟過來,解釋:「晚上臨時有記者來採訪,潘至堅叫我先把錶拿下來。」

  回答語氣悶悶的。厲文顥看了她一眼。

  身為她上司的潘至堅,是她在美國讀商管碩士時的學長,回國之後也常在精英會聚會時見面;但成了上司之後,整個態度都變了。

  下午的情況是,潘至堅似笑非笑地斜眼打量她的手錶,然後說:「我記得合約上寫得很清楚,不能公開穿用別家品牌,被拍到的話,不太好交代。就委屈你少逛點街、少買一些了。」

  「這是家父送的禮物。」祝賀她自力找到工作的。她反射性地用右手蓋住表面,衝口而出。

  「還是要拿下來。這是規定。」上司堅持。「別一進來就耍大小姐脾氣、搞特權,這樣不是做事的態度。這兒不是你們趙家的公司,你得收斂一點。」

  趙湘柔也只能咬牙忍下。她很確定潘至堅會把「訓斥趙家公主」這件事當作豐功偉業,從公司各部門、到他們這群留美返國所組成的「精英會」眾人,全都會一一加以大力宣傳,不遺餘力,茶餘飯後,「公主落難記」又將成為膾炙人口的話題,燒上好一陣子。

  她再悶,也只能硬吞下去,死撐著不給人看到。撐到後來,實在累了,所以跟厲文顥說話有一搭沒一搭的,有氣無力。

  「心情不好?要不要找程小姐聊一聊?」厲文顥提議。大小姐每次跟好友聊天,尤其跟程思婕以鬥嘴方式聯絡感情之後,心情都會不錯,可以一試。

  「對了,我剛好要問她可茵的事情。」趙湘柔立刻低頭找手機,一面繼續嘀咕:「可茵最近很神秘,我有點擔心。喂,你覺得會是什麼事?」

  厲文顥心中一跳!她還完全不知情吧?關於趙董事長與羅可茵……

  「咳。」他清清喉嚨,打太極拳。「這個嘛,我跟羅小姐不熟。」

  「都認識那麼多年了,還不熟,你到底跟誰熟!?」她橫他一眼。這人真的跟誰都不熟,永遠保持一個客氣有禮的距離,有時都幫他累!

  「跟你呀。跟你最熟了。」專心看著前方的司機此刻微微一笑,他的側面很好看,笑起來更是帶有一種說不出來的魅力,逼得趙湘柔不得不轉開視線,用手機跟程思婕講話以轉移注意力。

  這招果然有效。兩個女生透過手機又是鬥嘴、又是取笑對方的,光聽她銀鈴般的清脆笑聲就值得了。

  「喔,還記得我呀?我以為熱戀中的女人都有異性沒人性,還打算要自我介紹一番,好喚回你的記憶呢。」咯咯嬌笑,讓旁邊開車的人聽得全身酥軟。

  這陣子,像這樣的開懷笑容,出現的頻率實在太少太少了。她又忙又累,朋友又不在身邊——一個在熱戀,一個則莫名其妙的疏離,也只有他明白她的壓力跟苦悶。

  「工作?好忙呢。對,我真的有工作,有時也要加班。很意外吧?我自己都好意外喲……沒事,只是問你有空要不要出來吃飯,順便約可茵……」

  可惜笑靨漸漸淡去,終至一陣沉默。她安靜地聽著。

  再度開口,嗓音就恢復正常了,她困惑地問電話那頭的程思婕:「也沒跟你見面?那可茵最近到底在忙什麼?她從來沒有這樣子過呀。學長?你是說席承岳?我問過他了,他說不清楚,聽起來真的與學長無關。」

  沒有得到結論,掛了電話之後,她陷入沉思。

  車子平穩地往市郊駛去,一路上,路燈一盞盞掠過,中山北路的行道樹在夜裡婆娑搖曳,別有一番風情。趙湘柔只是安靜地看著窗外。

  「不行,我實在不放心。」突然,她轉過身,小手搭住他的右手臂。「我們繞過去可茵家看看好不好?只要一下子,不會太久的。」

  「現在已經晚了,又這麼突然……」對她的要求,厲文顥幾乎沒有拒絕過,但今夜,他遲疑了。

  「那你先送我到家,就可以先走了,我自己開車過去。」她堅持。

  「大小姐,你還是先聯絡一下比較好,這樣貿然過去,萬一羅小姐不方便怎麼辦?」厲文顥試圖跟她講道理。

  「就是聯絡不上啊!」她怒目瞪他。「你到底是怎麼回事?推三阻四的做什麼?我已經說了,我也可以自己去,不麻煩你!」

  厲文顥歎氣。她執拗起來確實是這樣的,牛都拉不回頭。

  不去又不行,不陪在她身邊,他怎麼可能安心!所以即使覺得此舉不妥,他還是捨命陪君子,不,陪大小姐去了。

  羅家跟趙家其實住在同一區,距離並不遠,這也是為什麼她們一直是同校同學的原因。半山腰的路雖然不小,但入夜之後一片漆黑,路燈又黯淡,厲文顥怎麼可能放心讓她自己開車過來。

  而且,最重要的是,因為從小被接送慣了,趙湘柔的方向感是有名的爛。山上這麼暗,山路轉彎又多,隨便轉個彎說不定就進了陌生的社區,想到她一個人半夜在路上晃蕩,找不到回家的路……厲文顥光想就心疼。

  沒辦法,真的拿她沒辦法。

  在途中,趙湘柔還是繼續打電話找羅可茵,只是手機一直沒人接。她的表情越來越凝重,一股難以解釋的衝動,讓她無法就這樣罷休。

  別人就算了,她不能不搞清楚摯友羅可茵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到了羅家附近,遠遠就看見花木扶疏間的一棟日式平房,隱沒在濃綠的大樹之後。暗暗的,似乎沒有開燈,不仔細看,根本就會錯過。

  車子速度放慢,在碎石鋪成的小路上壓出沙沙的聲響,從羅家門口慢慢滑行過去,車內兩人一起盯著沐浴在黑暗中的舊宅。

  「好像沒人。」

  「不可能。」趙湘柔困惑地伸長脖子猛看,一面喃喃自語:「會不會是在飯店那邊?她有時會過去幫忙……」

  羅家經營的溫泉飯店在山的另一面,還要再開一段路才會到。厲文顥正在考慮該怎麼勸阻時,對面來了一輛車,車燈刺得他們差點睜不開眼。

  會車之後,厲文顥開口。「現在真的晚了,有什麼事,明天再——」

  「停車!快停車!」

  突然的尖叫讓厲文顥嚇了一跳,猛力踩下煞車。幸好速度不快,加上車子性能好,立刻就在僻靜山路上停穩了。

  趙湘柔握住門把的手開始發抖。她死命盯著後視鏡,猶豫著,不知道要不要開車門。

  剛剛錯身而過的,是她父親的名貴保時捷休旅車。這個顏色、這個車款,在台灣並不多見,很難錯認。此刻正停在羅家門口。

  像是有第六感,趙湘柔已經強烈感覺到事有蹊蹺。這兒根本就不是她父親會經過的地方,到哪兒都不順路,這個時間在這裡出現,大大的古怪。

  從車上下來的人影更坐實了她的壞預感。果然是她父親。穿著深色的長風衣,姿態瀟灑帥氣,由背影完全看不出已經年過半百。

  另一邊,下來的是……

  「可茵?!」趙湘柔大驚回頭,掩住了嘴。

  怎麼會這樣?!她根本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夜色中,其實根本看不清楚兩人的表情,但從他們站在門口交談的姿態看來,對彼此絕對不陌生。

  她的父親與她的好友,為什麼會一起出現又這麼熟稔?她非常確定這是最近才發生的事。難堪就在這裡。這段時間她一直待在台灣,也就是說,這件事在她眼前發生,她卻毫無所覺。

  她父親正低頭。那姿勢太清楚了,是個晚安道別吻。很紳士的。

  落在她多年好友的臉頰上。

  「厲文顥,你看。」會這樣連名帶姓叫他,事情就真的很嚴重了。厲文顥焦慮地轉頭看看不該在這出現的董事長,又回頭望著滿臉不解的趙湘柔。

  趙湘柔一抬頭,猛眨了兩下眼。若沒看錯的話,厲文顥一點也不訝異,只是滿懷憂慮地看著她。

  這只代表了一件事——他早就知道了。

  她不確定是哪一樁的打擊比較猛烈,只知道自己像是被一桶冰水從頭淋了下來,寒徹骨髓。

  開口,聲音卻又細又柔。「你知道?卻沒有告訴我?」

  「湘柔,你先聽我說。」

  厲文顥這輩子還沒這麼慌亂過,腦筋一片空白,舌頭像是被黏住了,根本無法自由運用。就連他獨自赴美在海關被盤查、在異國的黑人區迷路找不到方向、碩士畢業口試被輪番炮轟提問時,都沒有此刻來得緊張。

  他伸手去握她的手,他需要碰觸她。一面搜索枯腸,試圖解釋。「據我所知,因為你前一陣子忙著幫程思婕,又忙著找自己的工作,有段時間讓董事長很擔心:因為都見不著你,所以他找羅小姐詢問,也許是因為這樣……」

  趙湘柔搖頭,美麗長髮晃蕩出波浪。「不要。」

  「什麼?」

  「不要又把責任推到別人身上。至少,這一次不要。」她絕望地說:「連我的好朋友都不放過,實在太過火了。我……沒辦法原諒。」

  「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樣。」

  「那我下去問個清楚。」嬌顏慘淡,血色盡失,趙湘柔整個人失去了平日燦爛奪目的光采。她再度握住門把,準備下車。

  「你先答應我,不要太衝動。」厲文顥握緊她的纖腕,加重語氣。

  她沒有回答。自相識以來,第一次甩開他的手,逕自開門下車。

  厲文顥隨即跟著下車,緊跟在後。

  聽見開關車門聲,在門口的兩人回頭看了過來。四人一照面,都愣住了。

  趙董事長的手本來還握著羅可茵的,此刻才慌忙地放開。

  剎那之間,夜色突然變得無比沉重;沉默,也像是灌了鉛一樣,往他們壓下來。這座名山的海拔高度頓時增加好多,讓人覺得空氣稀薄,喘不過氣。

  趙湘柔真的喘不過氣。一口氣堵在喉頭,快要窒息。

  ***  ***   ***  ***

  眼見了,她還是無法相信。整個場景太過荒謬,銜接不上。

  趙湘柔安靜地站在車邊,望著不遠處的兩人,加上她身旁的厲文顥,這三個該是跟她最親的人,此刻卻讓她覺得距離如此遙遠。

  「柔柔,你們怎麼來了?」趙董事長薑是老的辣,率先恢復正常,他深深看了厲文顥一眼,眼神裡帶著責備,似乎在怪他沒陪好大小姐。

  張開口,趙湘柔卻像是啞了,發不出聲音,無法回答。

  有試過看全世界在自己面前崩毀的情景嗎?差不多就是這樣。

  自己的父親,趙湘柔看得一清二楚;騷包的昂貴休旅車,一向是趙董要把年輕妹妹時的「戰車」;雖然很紳士,也沒有太過分親熱,但姿態、神色完全無誤,就是一隻花蝴蝶在展現自身魅力,努力要把對方迷倒。

  而那個「對方」,乃是永遠溫暖可靠、就算被所有人背棄指責、也會站在自己這邊的摯友羅可茵,態度侷促,眼神流轉,就是無法正視她。

  厲文顥的焦急幾乎像是由身上輻射而出,趙湘柔都感受到了。若在平時,她一定會嘖嘖稱奇,厲文顥從來不曾這樣過。

  這也間接再度證明,事情就是比她想像的嚴重,要不然,不會連一向不動聲色、老練沉穩的厲文顥都這麼慌。

  她深呼吸一口,又一口,卻有點上氣不接下氣。

  「董事長,請您先跟大小姐說明一下,因為之前是想詢問大小姐找工作的狀況,所以才聯絡羅小姐的,不是嗎?」厲文顥徒勞地想要圓場。

  說真的,他其實不在乎董事長到底怎麼樣、最近又在追誰;只是,讓趙湘柔流露出那麼脆弱又疼痛的表情,到後來整個人呆滯住了的樣子,厲文顥只覺得心頭有如利刃狂割。他看不下去。

  「文顥說得對。還不是之前你突然跑去美國,又不講清楚,然後又天天早出晚歸,我問你,你也都不肯說……」

  她不要再聽這些可笑的、荒謬的借口了。二十多年來,她聽夠了。難怪她母親會選擇逃開,走得遠遠的,只求一方清靜。

  趙湘柔也選擇了類似的路。她轉身,一言不發地,再度上車。

  不過,不是副駕駛座這一邊,而是逕自上了駕駛座,落鎖,發動引擎。

  然後,在眾人的驚呼聲中,油門一踩,狂飆而去!

  厲文顥大驚,轉身拔腿就追:但就算他人高腿長,怎麼追得上BMW523i的一百九十匹馬力!才追沒多久,也只能懊惱地放棄,望著揚塵而去的車子背影扼腕。

  他再度衝回羅家大門口,俊臉上全是狂亂表情,他急道:「董事長,車鑰匙給我,讓我去追大小姐!」

  「文顥,你先冷靜一點。」趙董事長以為自己這輩子不可能講出這句話,但它真的發生了。厲文顥整個人像是瘋了似的。

  「可是……」

  「山區,又是晚上,視線不好,追車太危險了。你追她,她會開得更快,萬萬不可。」

  「那難道讓她這樣走掉嗎?」嗓音都發抖了。

  趙董事長皺著眉:「湘柔已經不是小孩子了,不能這樣隨便亂發脾氣,大家就得跟著團團轉,讓她去冷靜一下也好。」

  「她不是在亂發脾氣。」異口同聲。

  厲文顥跟一直安靜站在旁邊的羅可茵對望了一眼。

  這個安靜的女孩是趙湘柔的多年好友,跟厲文顥一樣,她也瞭解湘柔在驕縱外表下的真實性情。

  既然這樣,為什麼會發生今天這樣的狀況?被趙湘柔匿稱「傻大個兒」的摯友,一定清楚她最大的心病是自己父親的風流花心,為何還會變成趙董事長獵艷對像之一?

  厲文顥真的想不通。他已經困惑很久了。

  「我說不准去追,就不准去。」趙董事長威嚴下令。「時間已經晚了,都回去休息。我晚一點等湘柔回家之後,再好好跟她談談。不會有事的。」

  怕是早就已經出事了,趙董未免太樂觀。厲文顥絕望地看著夜色中依然瀟灑有魅力的董事長,要非常非常忍耐,雙手都緊緊握成拳頭了,才沒有繼續頂嘴爭論。

  山上仍是一片寂靜,只有沙沙的枝葉婆娑聲細碎傳來。

  車子已經走遠了。

  ***  ***   ***  ***

  其實也走不太遠,趙湘柔一如預料,真的迷路了。

  可恨!連山路都跟她作對!就算她一直都搭校車、後來出國讀書去了,這好歹也是她家附近,為什麼連這樣都會迷路?自己就這麼沒用?!

  憤怒的淚水已經在眼眶裡打轉,但她絕不會哭出來。不管身旁有沒有人,她才不要示弱,不要變成只會哭的軟弱女人。

  但……這條路為什麼轉來轉去,就是沒有任何熟悉的建築或路牌?

  時間已經近午夜,這一區全是私人住宅,怎麼繞都像是在繞同樣的地方,怎麼開都開不到大路上。厲文顥的車子應該有導航系統,但她不會使用——多年來把她寵壞的,其實根本就不是她父親,而是超級工於心計的厲文顥!

  他是故意的,故意剝奪她的能力,讓她無法競爭。在美國時,他幫她處理大小生活瑣事,管接管送,大學部讀工學院的他還可以指導她、幫她的經濟學報告找資料及文獻,在她考各項商科管理科考試前幫忙劃重點……盡責到極點的「伴讀」造成的結果,就是一個連在家附近都會迷路的蠢女人!

  眼前有些模糊,趙湘柔用力眨了眨眼,把酸澀感忍回去。她才不會哭!

  這樣的情景,彷彿回到了幾年前的異國時空。當年她也像這樣,開著車在陌生又熟悉的路上亂轉亂繞,卻怎樣都找不到出路。月明星稀,她明明就在家附近了,卻回不去。

  她好孤單。她不要長大。她不想當人人稱羨的趙大小姐,不想待在美國讀書,不想講漂亮的英文,不想永遠美美地出現在眾人面前。不想在父親又再度換女友、身旁人都在取笑八卦的時候,做出冷淡無感的表情。她不想聳聳肩說「我爸的事、我不太清楚」,而想直率大吼「老不修!無恥!爛男人!」

  那時在美國迷路,是厲文顥打手機給她,輕描淡寫說:「大小姐,我就在你後面,等一下跟著我的車走就是了。」

  一轉頭,厲文顥果然已經不知道跟在她後面多久了,她悻悻然地依言等他超車,然後一路跟著他的引導,慢慢回到家。

  而現在,就算他打來,她也不接了。

  同時被三個最親近的人背叛,那種痛徹心肺的感覺,第一時間還感受不到威力,而是慢慢地慢慢地加深、加重,直到令她無法呼吸。

  爸爸。可茵。厲文顥。他們聯合起來騙她。把她當傻瓜一樣。

  也許她真的笨,真的很粗神經,但這並不代表她不會難過、不會傷心。

  全天下的女人那麼多,為什麼一定要來招惹她的好友?全天下的男人那麼多,為什麼一定要跟她父親有牽扯?

  別人就算了,比如那個老愛去巴結她老爸的何敏華,她一點都不在乎;但這是可茵!什麼心事都能對她說,可靠如山的羅可茵!

  想不通。真的想不通。

  滴滴滴滴滴……她的手機真的響了。

  不接。她現在根本不想跟任何地球人交談。

  滴滴滴滴滴……

  滴滴滴滴滴……

  「吵死了!」她被堅持不懈的手機鈴響逼得發飆狂吼,撈過來看一眼來電顯示,又摔回座位上。厲文顥,你打到電池沒電、打到基地台爆炸吧!不接就是不接!

  滴滴滴滴滴……

  這個男人的堅持力不是開玩笑的,顯然是跟她耗上了。

  心煩意亂之際,她一時閃神,沒注意到前方小路口突然閃出的人影。

  尖銳的緊急煞車聲響起,劃破深夜的寂靜。趙湘柔嚇得心臟差點從喉嚨跳了出來!

  她、她該不會撞到人了吧?!

  「XXX的!你會不會開車?!」惡人先告狀,對方是個彪形大漢,長得非常凶神惡煞,一臉流氣,看就知道絕非善類,站在車的正前方死瞪著她,精采的髒話連番轟了過來。

  今夜真是屋漏偏逢連夜雨,什麼倒楣事情都撞在一起發生了。趙湘柔呆呆望著荒謬的場景,居然有種黑色幽默的感覺。

  運氣還能再更背嗎?現在是怎樣?她會不會被殺人滅口、棄屍野外?

  「……林北好好走路被你這個瞎子撞!半夜山路開這麼快,你趕著去哪?!趕著去赴死?!呸!」聲勢驚人的一吐,鮮紅色在她車子引擎蓋上爆開。

  吐血?!她真的撞傷人了?

  好半晌,看對方精力旺盛繼續狂罵,她才領悟過來,是檳榔汁。

  趙湘柔的神經真的已經繃緊到要斷掉了,她神經兮兮地傻笑起來。

  「X的!梟茶某!」對方已經逼近,看到一個年輕女子握著方向盤傻笑,倒是一愣,隨即用力狂拍車窗。「下來!你給我下來!講清楚看要怎麼辦,今天不能讓你好過!」

  她就算發神經了,也不會就這樣貿然下車送死。趙湘柔勉強恢復了一些些神智,搖頭,隔著車窗喊:「我不下車。你要怎樣?」

  「聽不清楚啦!」

  車窗搖下約一公分。她拿起剛剛被她拋棄的手機,清楚重複:「我不會下車的。讓我先打個電話報警,讓警察來處理。」

  「@#$%^……」又是一連串髒話。趙湘柔置之不理,低頭作勢撥119。

  「你打啊!你打啊!我也有手機,我打給我的兄弟,你給我等著!看是條子來得快,還是我的兄弟來得快!」對方吼聲劈了進來。

  「好啊,我們比比看。」無動於衷。

  「你不用裝了,這種時間叫得到警察?你慢慢等吧。而且,山裡面管區的我都認識啦!不相信你就試試看!」惡鬼一面狂吼,一面繼續用力狂拍她的窗戶,似乎想把窗戶打破;但歐洲房車的窗戶可不是紙糊的,趙湘柔只是一臉空白地望著在外面跳腳的大流氓。

  「不然這樣,拿錢出來我就放過你。」終於說出真話了,還一副睥睨的模樣,好像是讓她佔了什麼便宜似的。「補貼我一點醫藥費就好,我也是要去檢查看看有沒有內傷、骨折、內出血、腦震盪……」

  趙湘柔現在已經非常確定自己沒撞到他,連衣服都沒碰到。這人中氣十足的模樣,大概還可以活個五六十年沒問題。

  忍不住翻個白眼。「你要多少?」

  「……而且還要去收驚、拜拜、吃豬腳麵線;半夜遇到瘋子,真是『雖』到極點!」他還在數來寶,最後,才丟出一句:「看你還有點誠意,算你兩萬就好了。」

  兩萬?!就算她是趙家干金,也不會沒事在身上帶兩萬塊鈔票吧?

  「我身上沒帶那麼多錢。」她平板至極地回答,恐懼感早就不知道飛到哪去了。

  「開這麼好的進口車,又穿這麼漂亮,你別騙我沒錢!」對方也不是等閒人物,早就看得一清二楚。「不然你把地址電話姓名留給我,我們再談。」

  開什麼玩笑!她非常清楚「引狼入室」這成語是什麼意思。當下只是搖搖頭。「不行。我身上只有三千左右,都給你好了。」

  「三千?三千連我吃頓飯喝幾杯酒都不夠!」那惡煞不滿地又狂敲窗戶。「我要現金!不然你讓我上車,我們去前面提款!」

  「那手錶也給你。拿去轉賣,加起來絕對夠你吃飯喝酒。」說著,她真的從皮包裡找出父親送的名貴鑽表,從窗縫中丟出去,一點也不惋惜。

  「我要現金!」對方還吼叫著。

  「沒有就是沒有!」趙湘柔受夠了,大聲吼回去。

  「你……你可以找朋友送過來。」對方被她的尖叫聲嚇了一跳,態度收斂了一些些,不過還是很強硬。「沒拿到現金,我不會走的。你有本事就真的撞死我好了。」

  雖然有認真考慮這提議的可行性,但趙湘柔實在累到極點了。她沒有力氣繼續吼叫、生氣、恐懼、憤怒……

  拿起電話,她怔怔地想了幾秒鐘。

  朋友?深夜十二點半,她可以找誰送錢過來?

  名單本來就不長,又痛心地一一刪掉了前面幾個。最後,她深深呼吸,還是按下了速撥按鍵。

  「喂,我是湘柔,我需要錢……」
第六章

   「你是白癡嗎?!趙湘柔!」

  半夜被急電召來的程思婕果然夠朋友,見面就開始跳腳狂罵,一點也不給面子,嬌脆的罵聲在清靜的山間迴盪。

  她當然不是自己一個來,有親親男友陪同。趙湘柔跟這位冷冰冰的郎先生一直都熟不起來,幾乎沒看他笑過,如今三更半夜把程思婕硬是找來,郎敬予心裡不知道要把趙湘柔這妖女罵成什麼豬頭才夠。

  但實在管不到那麼多了。趙湘柔疲憊地靠在車門邊,安靜受教。

  「為什麼不叫警察?幹嘛跟這種人多講?如果不是郎敬予陪我來,我們兩個女生吵得過流氓嗎?!」想到剛剛她一個人在跟凶神惡煞周旋,程思婕更氣急敗壞,臉龐都有點扭曲了。

  「因為我沒有駕照。」趙湘柔這才冷靜說出真正原因。「我的台灣駕照已經過期了,一直還沒有機會去換。」

  程思婕真的有貧血的感覺。她扶著車門,深呼吸一口。

  「就算是這樣,頂多被罰款。人身安全跟錢,哪個重要?何況,你家明明就在附近,打個電話就有人幫忙,為什麼不打?」

  她就是不想惹出更多麻煩,就是暫時不想跟任何家人聯絡,不可以嗎?趙湘柔抿緊了唇,不吭聲。

  那倔強的模樣太明顯,程思婕知道再講也沒有用,她聽不進去了。

  陪女友來的郎敬予此刻走了回來,神情還算正常,也沒看他怎麼交涉,只簡單講了幾句話,事情就解決了。

  也難怪,郎先生的冷臉實在夠威嚴,加上他的身材夠高大,對方看到人多勢眾又有男人,就不再囉嗦了。

  「他拿了一千塊說要搭計程車。沒事了。」郎敬予走回來,聳肩報告。

  「一千?你就這樣給他?幹嘛被這種人勒索?湘柔又沒撞到他!」程田心婕皺著眉,不甚滿意。

  算了,剛剛被拿走的三千、以及價值不菲的鑽表,趙湘柔決定不多說。要不然,程思婕會更不平。

  「那些不是重點,人沒事就好。時間已經很晚,該回去休息了。」

  「對啊,要不要打電話給你爸?還是打給厲文顥……」

  「不用。我還不想回去。」趙湘柔突然說:「我真的沒事了,謝謝你們來幫忙,趕快先回去吧,我明天就把錢送過去還你們。」

  只見趙湘柔一臉堅決,程思婕則是困惑地望著她。

  女孩子之間的默契實在很奇妙。兩人對望了三秒,程思婕立刻領悟。她毫不猶豫地拋棄了男友。「郎,那麻煩你自己回去了,我今天要陪湘柔。」

  「什麼?」情況瞬息萬變,郎敬予顯然有點狀況外。

  「就是這樣。抱歉,今晚不能陪你了。」程思婕走過來挽住趙湘柔,對男友笑得好甜蜜,還擺擺手。「晚安,開車小心喔。」

  郎敬予也是條漢子,沒有囉嗦多問,只是很認命地離去。他對於收女人的爛攤子早已經專精到可以獲頒榮譽學位。

  趙湘柔忍不住感動,感動好友被男友這樣疼愛,也感動自己好友的心意與默契。什麼都不問,二話不說就伸出援手,還想也沒想地拋下男友,專心陪著心情不好的她。

  「湘柔,你到底怎麼了?為什麼半夜不睡覺,開著車滿山亂跑?」程思婕擔憂地詢問著。「是跟厲文顥吵架嗎?他也會跟你吵架?我以為他被你吃得死死的,什麼問題都沒有呢。」

  「吵架嗎……」大概也算是吧。

  聽到他的名字,趙湘柔心頭又是一疼,卻已經有點麻麻的,不再是尖銳的疼痛了,大約是要麻木了吧。

  「算了,明天再說。今天去我那邊睡。上車上車。」程思婕可愛的地方就在這裡,絕對不會在這種時候說教、追根究柢。

  說著,眼睛突然發亮。「正好,我最近開始在看婚紗,有拿了一些資料回來,你來幫我看看好不好?你的眼光最棒了。」

  「婚紗?你們要結婚了?」趙湘柔詫異。

  「沒有,只是看看而已,先做點功課,而且光看那些國外的婚紗雜誌就覺得心情好好,陪我看啦!」

  今夜她太累太累,累得實在不想再看到那些美麗的謊言。夢幻的包裝下,全都是千瘡百孔的關係,她只想暫時逃脫。

  所以,她只是悶悶地反問:「一定要看婚紗?我們不能聊點別的嗎?」

  「不然,你想聊什麼?」

  「聊點跟國家民生有關的人事。女人又不是只能談婚紗、衣服、包包、化妝品、男人、感情糾紛。比如說,你對我的工作沒有興趣嗎?」

  「好。」程思婕坐正了,甜美圓臉換上極正經的、像要做簡報的表情,開始發表高論:「上次聽你提過,關於對貴品牌代工廠的訴訟,如果採用暫時性處分跟funktionsgerecht作為主訴,你有什麼看法?還有,在全球石油漲價以及通貨膨脹的影響下,價格調漲是否勢在必行?最近有無計畫要逐步收回在世界各地的代理權,改設正式門市經銷點?」

  「夠了。」這就是所謂的作繭自縛。趙湘柔舉白旗投降。

  開什麼玩笑!大水沖倒龍王廟就是這樣。別看程思婕甜蜜蜜、在男友面前儼然溫柔小女人的模樣,她也是留美的MBA。嚴格說起來,還是高趙湘柔一屆的學姐哪。

  「是你自己說要聊正經事的喲。」笑容更加甜蜜。

  「沒必要正經得這麼徹底吧?你分明是在炫耀。」

  兩人一路瞎扯鬥嘴,暫時把不愉快都拋在腦後。回到程思婕的住處,就忙著鋪床、找毛巾、找睡衣、對程思婕的保養品研究評論一番,窩在床上嘰嘰喳喳聊天,明天都不用上班似的。

  「睡覺了!」終於,時間已經逼近凌晨三點,程思婕快樂宣佈:「再不睡覺的話,我們上班都會遲到喔。」

  「知道了,還不都是你一直在講話。」

  「才怪,明明是你啦。」

  真的好像以前哪……不過,當然還是有點不一樣了。比如剛剛程思婕紅著臉慌忙收拾的男人襯衫、浴室裡的刮鬍刀、牙刷。男友應該常在這裡留宿吧?

  「喂。」黑暗中,沒有睡意的趙湘柔戳戳好友的背。「郎老闆平常都睡在這個位置嗎?這樣我睡起來感覺很奇怪耶。」

  「哪有人這樣的!」程思婕尖叫,拉起被子蒙住頭,拒絕回答。

  「幹嘛害羞?我又不會問細節。你們是不是同居?還是準備直接結婚了?你都在看婚紗了耶。」

  「我不知道,我睡著了。」

  換來寶貴的幾分鐘沉默。不過,趙湘柔沒有睡著。

  「你怎麼知道他會愛你一輩子?」半晌,她悠悠地問,嗓音細細柔柔,不仔細聽就聽不清楚了。「萬一,萬一他喜歡上別人了呢?你又沒辦法避免它發生,因為男人都會花心。到時候,該怎麼辦?」

  程思婕已經很想睡了,她帶著睏意,迷糊笑答:「那難道要找女人嗎?難怪你以前會說想要嫁給可茵。就知道你其實最愛她了。」

  是啊。她跟她老爸的眼光還真是意外地類似。

  趙湘柔不再多說,她靜靜望著黑暗中的天花板,直至眼睛酸澀、身旁好友都已經睡著了,她卻一直一直都沒有睡意。幾乎一夜無眠。

  ***  ***  ***  ***

  早晨,主人被翻來翻去像在煎魚一樣的客人吵醒。

  程思婕坐起來,睡眼惺忪望著盤腿坐在床邊、相當清醒的客人。

  「你幹嘛這麼早起來?現在才六點多。而且,拜託,你睡相真的很差耶,一直翻來翻去。」

  「對,床墊底下有豌豆,可以吧?」公主涼涼地說。

  「睡不著?不習慣嗎?」

  趙湘柔悶悶承認。「嗯。我一直在想……」

  「想什麼?想誰?」

  「菲菲。」

  這答案太出人意料,程思婕瞪大迷濛的睡眼。「你一整個晚上都在想你的狗,所以睡不著?趙湘柔,你不是天良未泯,你是有毛病吧?」

  趙湘柔自己都懊惱死了。她拒絕回想昨夜混亂的一切,拒絕讓鳥事的相關人物進入她腦海裡,結果,那隻老愛用口水攻擊她、喘氣聲超大的笨狗,卻成了她輾轉反側的主因。

  昨夜、今晨都沒帶它散步,不知道它會不會整夜焦慮地在玄關走來走去,等她回去?管家會幫忙放菲菲出門,但一定不會陪它玩丟接、撿球。厲文顥早上可能會過去,但他也沒時間陪菲菲散步,因為他的工作——

  停!不准想。她才不要想他,不要讓遭到欺騙、背叛的痛苦感受再度湧上來,淹沒自己。

  程思婕望著她,憂心忡忡。「你到底怎麼了?要不要……」

  就像電影裡面的特效一樣,最重要的問話時刻,被輕快的手機鈴聲打斷。

  這鈴聲簡直像是招魂鈴,程思婕立刻撲過去接聽,滿臉甜蜜,聲音壓得低低的,卻好撒嬌:「喂,你起床了?你也這麼早?嗯,我們剛起來……」

  趙湘柔打個冷顫。實在太肉麻了,趕快趁機逃脫,起床去梳洗。

  等好友早晨情話綿綿結束後,她已經換好衣服、洗過臉,準備好可以出門離開了。站在小套房中央的趙湘柔,雖然昨夜睡眠不足、雖然臉色有點木然、雖然沒有化妝……但還是讓整個房間亮起來似的。

  眉目如畫、雪嫩的肌膚、天然淡紅的唇,隨意撥弄長髮,就有無限風情,讓已經看慣美女的好友還是看傻了眼。

  「湘柔,你好漂亮喔。」程思婕抱著枕頭,一臉嚮往地說。

  趙湘柔沒好氣的白了她一眼。「你還在發夢嗎?我要走了。」

  「這麼早?不吃早餐嗎?這邊到你辦公室滿近的,開車十分鐘就到了,為什麼現在就要走?」程思婕丟開枕頭起床,光著腳丫子走過來,一直跟在她身後碎碎念。

  「我還是先回家一趟好了,換個衣服、看一下菲菲,然後,還要把車子還給厲……」說到這裡,趙湘柔懊惱地歎了一口氣。

  說不要想,為什麼還是一直想到?這人的糾纏已經深入她的生活與一切,沒辦法輕易排除。可恨!

  結果一下樓,出門,昨晚隨便停在路邊的閃亮房車還在那兒,車門上,有個修長的身影倚著,見她開門出來,便直起身子。

  他,不如平常的清爽整潔,下巴有著鬍渣陰影,雙眼還帶點血絲,白色襯衫有些皺,卻帶著一股少見的頹廢男人味。他焦慮地迎上前來。

  趙湘柔先是一震,然後把所有的情緒都收起來,死命撐住。

  好,省了她一趟奔波。面無表情地從包包裡找出鑰匙,放任引擎蓋上,就像厲文顥根本不在現場一樣,昂首慢慢走過。

  「湘柔。」

  喔喔——跟著下來的程思婕在門口緊急煞車,目瞪口呆。

  一向安靜優雅、有如影子一般的厲特助,居然、居然蠻橫動手,抓住了他尊若公主的大小姐。

  「做什麼?你放手!」大小姐也怒了,用力想甩開。

  「你先別發脾氣,聽我說,可以嗎?」厲文顥不肯放,抓得緊緊。他急得額頭有汗。

  「不可以。」趙湘柔完全不買帳,粉唇一撇。「憑什麼你們想瞞的時候就瞞,想講的時候,人家就得聽,不然就是耍脾氣、使性子?」

  「不是,不是這樣。」厲文顥完全詞窮,急得要命。「我只是……我……你昨天沒回家,我們都很擔心,你知不知道?」

  「關你什麼事?」用力甩開,回瞪他的眼眸中有著罕見的敵意。

  「你不能聽聽我的看法嗎?不想知道羅小姐的立場?她跟你是這麼多年的好朋友,至少……」

  她被這句話深深的刺傷,眼眶都紅了,卻是死命忍著,不肯掉眼淚。

  從來沒有在人前哭過,趙湘柔不允許自己如此示弱。她揚起臉。

  「好朋友?這就是我的好朋友?那我真想知道——」

  厲文顥突然猛力一拉,把她拉進懷裡。她的小臉被壓在他胸口,緊緊的。

  「不要說。」他低頭,沉痛地告誡:「馬上就會後悔的話,不要說。」

  他的氣息、他的體溫、他的擁抱、他的嗓音、他的心跳……這一切讓趙湘柔有一刻的迷惘。

  但即使如此,那種遭到背叛、欺騙的疼痛還是頑固地不肯離去。她花了很大力氣讓自己冷靜下來,暫時的。

  然後,還是毅然推開他。

  「要我不說,可以。」她決絕宣告:「但我也暫時不想看到你。讓我去上班,可以嗎?」

  雖是問句,但她沒有等到厲文顥回答,轉身,毫不猶豫地離去。「不要跟著我。」

  厲文顥天人交戰了好一會兒,緊盯著美麗卻孤傲的背影,一時之間,全沒了主意。是一直在門旁看著這一切的程思婕開口叫他,他才猛然驚醒。

  「先讓她冷靜一下也好。你現在越逼她,她越難溝通,你也不是不瞭解湘柔。」話雖如此,程思婕自己也是一臉憂慮,望望好友遠去的背影,又望望眼前這個已經關心則亂、亂到極點的俊男。

  「湘柔昨天有沒有說什麼?」厲文顥追問。

  程思婕緩緩搖頭。

  「她到昨天才發現,羅可茵小姐跟我們董事長……」

  「停!不要說了!」程思婕也驚叫起來。「我不要聽!他們兩個都是我的死黨,不管誰是誰非,我都不想聽!」

  「可是,如果你可以勸勸大小姐……」

  「湘柔那個人,勸得動嗎?」程思婕反問。「你在她身邊這麼多年了,難道還不瞭解她的個性?」

  厲文顥懊惱地歎氣。從來沒有人或事能難得倒他的,此刻,他卻為了一個人如此慌亂失措,甚至束手無策。

  「你先不要急,反正……」程思婕眼尖,看到趙湘柔走至巷口,卻沒有轉向自己辦公室的方向,反而是準備招計程車,她再度頓足驚呼:「啊!湘柔在叫車!你快過去!」

  說到底,趙湘柔真的還是要趕著回家看一下愛犬,狀況外的厲文顥摸不著頭腦,困惑地回首看她一眼。

  「她上班前要回去看菲菲,可是昨天晚上……哎呀,反正她身上沒錢,你快去幫忙。」

  趙湘柔已經上車了,厲文顥攔不住,只好開車緊追在後。倒車回轉時還差點撞倒路旁的摩托車。程思婕倚在門邊望著他們離開,實在有點想笑。

  這兩個人,大概都沒發現自己有多麼失常吧?

  但笑意立刻就蒸發了。程思婕的柳眉慢慢皺了起來。

  情況似乎真的很混亂,連一向最穩定、被笑稱是桃花絕緣體的羅可茵都被牽扯到了。可茵跟湘柔的友情,是多少人羨慕的,她也是羨慕者之一;如今,卻還是要受到考驗。

  好煩哪……就算是公主,也沒辦法在皇宮裡一輩子過著幸福快樂的生活嗎?也要面對這些醜陋的、無聊的、令人沮喪的挫折嗎?

  ***  ***  ***  ***

  其實公主要面對的挫折,還真下少。比如發生了天地變色的大事,導致遲到十五分鐘,就得被主管擺臭臉、同事講小話。

  「一定是昨天玩到太晚,早上起不來吧。」

  「千金小姐誰早上起得來?別太為難人家了。」

  「是呀,上班都有司機送,已經很努力不遲到了。」

  「反正只是扣薪水、沒全勤獎金而已,那點小錢,給她喝下午茶都不夠,人家哪會在乎呀。」

  如此這般的耳語,一天到晚在辦公室裡面飄來飄去,根本不在乎這個「人家」是不是就在旁邊聽得一清二楚,故意要講給她聽似的。

  趙湘柔自小練就的裝聾作啞功力在此地發揚光大,簡直可開班授徒。

  她真的不在乎,隨便閒雜人等怎麼說好了。這世界不是她想要怎樣就可以怎樣的;經驗告訴她,就算努力去討好這些人,也不會有任何改變。如果說閒話、踩低她可以讓旁人覺得痛快,心情變好,那也算是功德一件。

  但她今天真的心情陰暗到極點。偏偏這些碎嘴的人還故意在她座位附近聚集喝茶、喝咖啡,一面聊個不停,都沒打算開始工作的樣子。

  要是再故意挑釁,她不確定會不會把桌上的資料全部摔到他們面前。

  冷靜、冷靜。來看看本季的皮件好了……其實她一直覺得,這兩年流行的縐褶包,顏色一選不對,就很像人腦;但這話她也不能亂講,不然商品經理會翻臉。還有,現在的主力消費群除了貴婦們,三十歲以下的年輕女性也非常有能力,在折扣與VIP制度的施行上,八十/二十的比例應該有所調整。但上次開會時提起這個想法,行銷經理差點當場跟她翻桌大吵——

  光工作就處處是荊棘了,人生哪裡光明得起來。

  「趙小姐,電話。」

  一定又是厲文顥。這男人到底有沒有放棄的一天?她搖頭。「我在忙,請對方留言,可以嗎?」

  接電話的小妹聳聳肩,縮回去位置上。

  趙湘柔繼續工作,旁邊的同事們繼續閒聊喝咖啡。

  「趙小姐,又是你的電話!」

  「我在工作,麻煩請對方留言。」她再度聲明。若有重要公事,自然會打她的專線,其它的暫時不想接。

  旁邊的人還在聊、翻看雜誌、討論著女星的緋聞。

  「Joyce,請問一下,巴黎時裝周,女裝RTW的時間表呢?」她平心靜氣,客客氣氣問著旁邊的同事,嚴格來說是她的助理。

  但沒人理會。Joyce只看了她一眼,聳聳肩表示不清楚,又轉回去繼續跟人聊天。

  沒關係沒關係,她已經習慣,大不了就是自己去找、去印一份。她昨天看見Joyce印好、擺在頂頭上司桌上的資料跟日程表,就當作是一場夢吧。

  小動作不可以計較,不然會被說是公主病;被同事排擠一定要檢討自己,絕對不是其他人的錯,要不然,又是公主病。所以上至企畫下至影印,全都要自己來,要不然,對了,公主病。

  趙湘柔很想知道有沒有「婢女病」這種東西。就是動輒編派人家是公主,但實際上派頭比公主還大,一副給主子看中了就要飛上枝頭變鳳凰,現在最好別得罪我的架勢。她身旁有好多喔。

  「請問一下,關於機票跟住宿訂位記錄……」她要去巴黎時裝周出差,隔兩天要出發了,但相關行程至今還沒看到,不問不行。

  「你自己找呀,難道什麼東西都要人家幫你弄好?」撇嘴,不以為然。

  趙湘柔忍無可忍。她安靜地打了一會兒字,印出一張聲明,然後起身,優雅地過去印表機抽出那張紙,走到還在閒聊的同事身邊。

  「我可以自己去找,但是你存在你的電腦裡,麻煩請在這裡簽名,證明是你願意給我密碼讓我使用你的帳號。」趙湘柔笑得很溫柔,客氣得令人毛骨悚然。「還有,各位也請在這裡簽上大名並留下登入密碼,以後我不會再麻煩各位。應該給我的資料,我會自己找、自己印。可以嗎?」

  眾人一愣,完全沒想到她會來這麼一招,反制大家刻意的刁難。

  「可是公司規定密碼不能公開……」

  「哦?公司也規定品牌經理的文件都要自己印,助理都不用幫忙嗎?」她還是掛著無懈可擊的優雅微笑。「看來是我對公司規定還不熟,我們一起去請教潘副總好了。」

  這一招很陰,但眾人臉上都一陣青一陣白,說不出反駁的話。

  平常就算了,偏偏今天她心情正爛,還要玩這種小圈圈遊戲,恕不奉陪。她趙湘柔是從小被排擠到大的,這點小把戲還難不倒她,只是不想計較而已,當她真的聾了啞了,好欺負?

  三四名同事這才臭著臉回到座位上,準備開始工作。

  偏偏接待小妹此刻又叫了。「趙小姐,又是找你的,要不要接啦?」

  「煩不煩啊!一整個早上都是電話,吵死了!」同事借題發揮,還摔文件以表抗議。「追求者打來的電話,用手機行不行?」

  「請他留言,我會打回去。」趙湘柔不慌不忙的對小妹說。

  然後,拿起自己的手機檢查一番。果然,已經有不少通未接來電了。

  她知道眾人都在注意她,於是大大方方、慢吞吞地撥號,等接通,然後開口,聲音又甜又軟,撒嬌到極點。

  「喂,是我……沒呀,問問你在幹嘛?上班?我也在上班,很忙呢……人家昨天穿的睡衣好像放在浴室,幫我洗一下好不好?」

  「湘柔,你瘋了嗎?昨天借你穿的睡衣是乾淨的!早就洗過了!」電話那頭才不是什麼男友,而是程思婕沒好氣的回應。

  趙湘柔才不管,繼續演戲給同事看,笑得更甜,聲音更膩人。「好啊,那就晚上見嘍。上班加油,別太想我了。」

  掛了電話,還像戲劇裡面演的花癡女,把手機按在胸口,若有所思的微笑幾秒鐘,才放回包包裡。

  唱作俱佳,一百分。

  眾人被這一幕震得心跳加速、手指發癢,恨不得趕快把消息傳遍全世界——趙大小姐真的有男寵!不不不,是有男友,還在對方家過夜!

  幾秒鐘後,清脆的敲打鍵盤聲響起,還有人拿著手機傳起簡訊,必定是在用各種通訊工具傳播新鮮出爐的大八卦。

  這樣最好。趙湘柔在心底冷笑,總算可以給她一點安靜工作的空間了吧?

  各自埋頭工作或打MSN的一小時之後……

  「趙小姐——」

  「不接,謝謝。」反射性動作。

  「不是啦。」小妹起身,用一種難以形容的、充滿笑意的甜蜜語氣對她溫柔地說:「有訪客喔,趙小姐。」

  上一次有這種語氣出現時,是某位國際天王巨星來談合作案時。趙湘柔非常詫異地抬頭。

  玻璃門外,站著她很熟悉的身影。

  高大、挺拔、風度翩翮,衣著打扮低調卻難掩奢華,濃眉下一雙會笑的眼眸帶著桃花,視線所及,女人無不為之傾倒,鬢邊的點點灰白更添氣度,不是任何毛頭小子能比得上的。

  是她父親。帶點焦慮的等候著,一看見她,就揚起了迷人笑意,讓所有窺望的閒雜人等都要融化了。

  趙湘柔卻無動於衷。她真的不想出去,很想像中學謝師宴時,身為家長會長的她父親帶著當任女友出現在豪華飯店門口,她完全視若無睹地走過他們身旁,怎麼招呼都像沒聽到一樣,完全失聰失明。

  但她已經不是昔日的叛逆少女了。她面無表情地起身走出去。

  「有什麼事嗎?我還在上班。」她簡單淡然地問。

  「柔柔,你昨天沒有回家,知道爸爸很擔心嗎?」如此老套的台詞,居然出自她父親之口,真令人想笑。

  「就我所知,上個月您有二十三天晚上沒有回家,我也很擔心。可是我並沒有在隔天跑到您辦公室去質問吧?」更加淡然。

  外人遠遠看著,就像是驕縱女兒在溺愛的父親面前使性子,但趙湘柔一點也沒有火氣,只是平靜,猶如大火過後的廢墟。

  「柔柔,你先別生爸爸的氣,中午陪爸爸吃個飯,我們好好談一談。爸爸有事情跟你商量。」

  商量?免談。「我還有工作,相信爸爸您也很忙,還是改天吧。」

  「那今天晚上……」

  「我也有事。抱歉,我該回去工作了。」她淡淡說完,轉身就走,順便接起口袋裡震動不停的手機,不讓她父親還有多說的機會。

  「大小姐,你在哪裡?董事長他過去要找你……」是口氣急迫的厲文顥。

  「我知道,我剛看到他了。請不要再打擾我工作。謝謝。」

  回到座位,她面無表情地繼續工作。所有同事都以譴責的眼光瞪著人在福中不知福、任性驕縱到人神共憤的趙家大小姐。

  她才不在乎,一點都不在乎。
第七章

    太荒謬了,這世界。

  站在自己家燈火輝煌的客廳裡,趙湘柔腦海中只浮現這個念頭——實在太荒謬了。

  她父親居然在家。這已經夠詭異了,沒想到厲文顥也在。只見沒節操的大狗菲菲滿臉崇拜地窩在主人腳邊,令趙湘柔覺得非常刺心。

  當然,最刺眼的,是另一個坐在沙發上的客人,何敏華。

  她來做什麼?最近,趙湘柔還不夠倒楣嗎?

  這算病急亂投醫?要找救兵、說客,怎會找來這個人?由此可見,她爸爸真的完全不瞭解她。

  「湘柔,你回來了。」何敏華怎麼可能放過她,招呼聲立刻追上來。「我們等你吃飯呢。趕快進來,上班很忙哦?這麼晚才回來。」

  趙湘柔霍然抬頭,瞪著那個笑臉迎人的陌生女子。這是她家,怎麼何敏華反倒成了主人似的?

  漂亮大眼睛瞪起人來也是很可怕的,何敏華嚇得立刻閉嘴,不敢作聲。

  不敢才怪!分明就是在男人面前裝可憐而已,這招何敏華很拿手。

  「我只是……我……是趙叔叔說你心情不好,加上我又快回美國了,就想來看看你,陪你聊聊……」

  趙湘柔冷冷地看著她。她們從來就不是可以聊天的交情,這話想騙誰?連菲菲都騙不過。

  爛戲一出,她沒有意願奉陪演下去。

  「菲菲,來,我帶你去散步。」趙湘柔忽略掉所有人,對著大狗說。

  菲菲一聽到散步,立刻爬起來奔到她腳邊,吐舌喘氣,非常興奮。

  「湘柔,你又要出去?」她父親皺著眉說:「敏華難得來,你不招呼她一下嗎?她是專程過來看你的,人家後天要回美國了。」

  「是我要她來的嗎?」趙湘柔拍撫著菲菲的頭,極冷淡地說:「她是來問候她『趙叔叔』的,關我什麼事?」

  「不是!我是來看你的。」何敏華睜大眼,好認真好認真地說:「學長有特別交代要我關心你;還有,趙叔叔說你這兩天……心情不好,可能對他有點誤會,我就猜,也許你會想找人聊聊。」

  這麼熱心,怎麼不去選民代?趙湘柔在心底冷笑。「不用。」

  「湘柔,你態度不能好一點嗎?」趙父不悅地起身。「以前是年紀還小,吵吵鬧鬧、耍耍脾氣就算了,現在都這麼大了,怎麼還是這種樣子,連談都不能談,一不開心就擺臉色給大家看,不能成熟一點嗎?」

  趙湘柔整個爆炸了。壓抑多時,甚至是多年的憤怒,一古腦兒突然炸開!

  居然在人前教訓她?!在何敏華這個冒牌女兒面前教訓她?!在他無恥地追求女兒的好友之後,開口教訓她?!

  「成熟?要我成熟?」她的眼眸中燃燒著怒火,臉色卻慘白。她指著一旁可憐兮兮、眼眶已經有些紅了的何敏華,緩緩說:「一開始,你跟這個人的母親幽會時,把她丟在我們家,我以為是我的玩伴,什麼都分給她,傻呼呼的跟她一起玩;後來在學校裡,同學間都傳說何敏華是我妹妹。她沒有爸爸,就要來搶我的。沒有男朋友,也要搶我的。」

  「那些是大人的糾紛,是大人沒處理好,不關敏華的事。」

  「是,是大人的錯。但為什麼要我承擔這些?」嗓音尖銳,略帶顫抖,因為她全身都在發抖。「我已經躲開了,我不要見到她,這樣還不行嗎?到底還要我怎麼樣?跟她變成好朋友?那我又要擔心,你會不會想追她……啊!」

  她話沒有說完,一巴掌打斷了她。

  趙湘柔被震呆了。

  臉上其實不痛,她父親並沒有用力打她,也沒打中。不習慣打人的,怎可能像電視劇裡面演的一樣,一打就中,還清脆響亮?

  但父親的舉動太出乎她意料之外,讓趙湘柔沒辦法理解,一瞬之間,表情完全空白。

  「不要再說了。是我寵壞你,才讓你這麼驕縱、口不擇言。」趙董事長一撿沉痛地站在女兒面前。

  趙湘柔沒有哭,也沒有尖叫崩潰,更沒有掉頭逃跑。她站在客廳的中央,如一尊失去生命的娃娃,只是安靜望著她的父親,幽黑的大眼睛如同深潭,幾不見底。

  她還是失敗了。如果父親要的只是不會說話的洋娃娃女兒,她為什麼不能做到?為什麼還是有喜怒哀樂,會憤怒、會傷心、會心痛?為什麼不能當一個草包大小姐,一點腦袋都沒有的,傻呼呼逛街花錢打扮就好開心?

  一雙堅硬的手臂由後往前,攬住了她。厲文顥從不介入他們的家事,但此刻,他無法置身事外。

  大小姐就像是搪瓷做的玩偶,一碰就要碎了。他只能緊緊地護衛住,讓損傷減到最低。

  還是沒有哭,一滴眼淚都沒有。她木然地任由厲文顥摟著她,耳邊來回的對話都沒有聽進去,像飄浮在半空中。

  「嗚……」連菲菲都發出不明所以的嗚咽。

  這聲狗鳴叫醒丁她。趙湘柔低頭望著一臉期待、眼睛烏亮的愛犬。她低低呢喃:「乖,我帶你去散步。」

  「湘柔。」厲文顥輕聲喚她。

  她看了他一眼。那一眼,陌生而冰冷,看得他胸口如中利刃。

  那眼神彷彿在說——怎麼樣呢?你也不過就是我爸另一個舊情人的兒子。

  他手才一鬆,趙湘柔已經掙脫他的懷抱,纖手牽起已經等候多時、渾然不覺人類世界有多紛亂的菲菲,一人一犬往外走去。

  是啊,他跟何敏華又有什麼兩樣?雖說他母親從頭到尾都把趙董的愛慕當作笑話,也從未跟趙董有任何私交情誼,但對趙湘柔來說,都是差不多的。

  不可以。絕對不能「差不多」。在她心中,他不要跟任何人差不多。

  趙湘柔一個人獨自出門。她需要冷靜一下,雖然再冷靜下去,她就快要變成冰柱了。

  順著平常散步的路走上去,一路上人車都極稀少。山上的秋夜靜謐涼爽,露水沾濕她的鞋、長褲褲腳。低頭無意識地看到自己穿的還是尖頭高跟鞋,走著走著,鞋跟聲響清脆,旁邊是菲菲爪子落地的腳步聲,和它呼呼喘息的聲音,交織成好寂寞的旋律。

  他們一直走一直走一直走,已經過了平常折返的地點,還繼續往前。

  這一次,厲文顥沒有追上來。

  她才沒有在等他追上來呢。平常就算她帶菲菲散步,他也不會上山來找,頂多就是在家門口等她回來而已。

  「那我們今天就走遠一點吧。」她對菲菲說。

  菲菲自然不會反對,彷彿知道主人心情不好,不再變身脫韁野馬,只安靜地跟著,乖得跟影子一樣。

  迷濛月下緩步前進,越走越荒涼——

  「小姐,借問一下,這附近有沒有加油站?我車子拋錨……」迎面出現一個男人,顯然不懷好意,一直往這邊靠過來,口氣完全不像是要求救的樣子。

  趙湘柔這才從重重心事中醒來,抬頭,兩人一照面,都呆住了。

  「你——」「你——」不就是前天遇到的流氓嗎?

  對方的笑意更加詭譎,靠得更近,甚至伸手想要拉她,嘴裡調笑著:「漂亮小姐,我們好有緣分……」

  吼!

  突然,一陣低低咆哮聲把流氓嚇了一跳。黑暗中,只見另一雙晶亮的動物的眼眸。對方驚得倒退了一步。

  「汪汪汪!凹嗚……」兇猛吠聲以「鳴狗雷」的方式收尾,震耳欲裂,在寂靜山腰迴盪,格外恐怖。

  雪白尖銳犬齒在黑暗裡閃了閃,一瞬間,菲菲已經變身警犭撲了上去,直取敵人的咽喉!

  「哇!」對方大吃一驚,流氓氣全跑光,嚇得連連倒退,還把手舉起,無意識地做出投降姿勢。「不要!賣來!賣來!」

  眼看一個滿臉橫肉的大男人被嚇成這樣,趙湘柔先是一愣,然後,無法抑遏地,有點神經質地笑了起來。

  笑著笑著,看菲菲把壞人趕跑了,還狂追了一大段路,害那人跌跌撞撞摔了一跤又連忙爬起來死命快跑……趙湘柔笑得坐倒在路邊,笑到臉都發酸。

  然後,莫名其妙的,緊繃的情緒鬆開、潰堤後,她開始流眼淚。

  一顆顆豆大的眼淚滾落,在人前始終沒有哭過的她,此刻卻像淚腺突然壞掉了似的。

  菲菲成功驅逐壞人之後奔回她身邊,開始舔著她的手,一面嗚咽,像是急著要哄她不哭似的。

  「我知道,又哭又笑,小狗撒尿。」她抱住溫暖的大狗,順著它的毛緩緩撫摸,嘴裡嘲笑著自己,卻停都停不下來,哭到全身顫抖。

  靜謐的山間路上,一人一犬互相陪伴。月色朦朧,霧氣縈繞,一直尾隨在後的厲文顥只遠遠看著這一幕,不確定此刻大小姐會不會想看到他,願不願意讓他在她身邊?

  對於自己能改變的,他一步一步、慢慢盡力做到,就是要成為能站在她身旁的人:但對於無法改變的,他——

  他不管。早已經陷進去這麼深了,他根本無法抽身、不能放手了。

  ***  ***  ***  ***

  時裝周開始的時候,趙湘柔獨自來到秋天的巴黎。

  大家都很羨慕她能到時尚之都出差,想像是一段浪漫又悠閒的旅程。但其實接連一星期每天都有大小品牌發表會,根本沒有喘息的時間。

  此次公司派出來的代表只有她一人,於是大小事項,從搜集資料到實際進場看秀、整理筆記內容與照片,每晚固定傳回台灣,全都是她自己做。

  跟品牌法國總部開會更是固定行程,台灣區的副總只過來開了一天的會,其它都讓趙湘柔去處理。即使法文不是問題,但每天收到成堆的資料要消化,就夠累的了。

  她真的不是一個很聰明的人。比起身邊的聰明人,比如程思婕或厲文顥,她要付出更多的努力,才能與他們成就相當;但太多因素干擾之下,很容易讓人忽視掉她的努力。

  其實她應該很習慣了,但最近,趙湘柔覺得累了。

  那是一種透入骨髓的疲憊。對一切都提不起精神去計較、去生氣。

  所以這次出差,她像機械人一樣麻木地工作,日日在高壓緊張的氣氛中,聽著各種腔調的英語法語,看遍各大品牌絞盡腦汁推出的新概念、新材質、新潮流;忙著抄筆記,忙著消化整合資訊,忙得喘不過氣,忙得沒有時間欣賞巴黎,忙得——沒時間難過。

  工作結束的那一天,她熬夜把報告寫完、傳回台灣之後,關上手提電腦,抬頭從旅館房間的大窗望出去,天空已經開始濛濛亮。

  她索性披上外套,出門走走。早晨的空氣很冷,帶著濕氣。路上清掃落葉垃圾的工人、準備上學的學生、西裝筆挺的上班族、打扮輕便的觀光客……與她擦身而過。古老的石板地被細雨浸潤,走起來有種單調的節奏;她聽著自己的腳步聲,喀啦喀啦,從小巷走到大街,漫無目的,一直走下去。

  雖然從高三下就被送到國外讀大學、生活,但她身邊始終有個鬼影般的厲文顥陪伴。到異地旅遊,通常也都有摯友同行。如今她一個人在浪漫花都悠閒晃蕩,經過一家又一家的商店、餐廳,卻沒有駐足的慾望。抬頭就可看到巴黎鐵塔,塞納河也在不遠處,卻毫無拜訪的衝動。各式各樣的新鮮麵包、甜點紛紛出爐,咖啡香飄蕩在早晨的濕冷空氣中,奈何趙湘柔一點也沒有食慾。

  意興闌珊,完全提不起勁。怎麼會這樣?

  走了好久好久,那雙從台灣帶到法國、走過山路又走過石板地的Gucci緹花高跟鞋早就已經髒了,鞋跟也刮出不少風塵傷痕,趙湘柔腳板開始隱隱發疼之際,終於緩下腳步,想休息一下。

  結果一停就有人搭訕。

  優美的法文響起:「日安,小姐,你迷路了嗎?需不需要幫忙?」

  「沒有迷路。不用幫忙。謝謝。」回以流利法文。她在大學時選修了四年法文,下過工夫讀的,要拒絕搭訕者綽綽有餘。

  「那是在欣賞風景了。介意我加入嗎?」

  「介意。我喜歡自己一個人欣賞巴黎。」她毫不留情地說,即使對方是年輕帥哥,有燦爛的髮色與白皙的皮膚,以及非常和善的微笑。

  「那就不打擾了。」好風度,沒有死纏爛打,客氣退場。「巴黎不該一個人欣賞,祝你找到伴侶一起享受。」

  「謝謝。」

  連陌生人都對她這麼說。她看起來真的如此孤單嗎?

  但一個人的巴黎竟是如此無聊,連走過著名的香榭大道、經過世界頂尖精品旗艦店,看著美麗的皮包、藝術品般的鞋子、質感一流的衣服……耀眼奪目依舊,在以前絕對可以讓她心跳加速、手心發癢的,此刻卻毫無感覺。

  難道真的像她跟厲文顥說過的,已經過了以瘋狂購物治療心靈創傷的時期了嗎?真可惜,那曾經是多麼簡單又有效的方法呀。

  慢慢走回旅館的途中,自告奮勇要陪她欣賞巴黎、要請她喝咖啡、要與她談談畢卡索、問她從哪裡來、又往哪兒去的各式各樣搭訕者不斷出現。美麗、神秘又帶點憂鬱的東方美女讓太多人注目,試圖一親芳澤。趙湘柔到後來被煩到只簡單回答「不會法文」,或乾脆猛搖頭當作回應。

  她從來不缺自告奮勇的陪伴者,只是,她只讓特定的某些人接近。

  如此小心,還是難免心碎神傷。

  她走回了旅館。一轉進巷子,就可看見旅館門口的石階,兩旁插掛著飄揚的旗子。翻飛的斑斕旗幟下,有人坐在石階上,腳邊放著簡便的黑色行李。

  那人抬頭,一雙單眼皮的澄澈眼眸定定望著她,深黑色眼瞳彷彿映出她孤寂的倒影。

  「你來做什麼?」趙湘柔站定,隔得遠遠的問。

  「來接你回家。」他說。

  趙湘柔看著他,猜他應是剛下飛機就過來了。長途飛行之後,他面有倦色,下巴的鬍渣又長出來了,略帶憔悴的俊男好看得令人心軟。趙湘柔的心完全不由自主,軟成了一片溫柔的水。

  「你欺騙我,你幫著別人隱瞞我。」她清清喉嚨,死命壓抑住想要過去緊緊擁抱他的衝動,平靜地說:「我還沒有原諒你。我還在生氣。」

  「我知道。」厲文顥也一樣平靜,好像在講別人的事似的。「你的心情一定很差。我讓你盡情發洩吧。」

  如是,他們在巴黎度過了火熱而荒誕的三天。

  ***  ***  ***  ***

  下午,當陽光破雲而出之際,溫度略有回升。

  他們在河邊隨便找了家咖啡店就坐了。厲文顥特地繞去買了一袋Pierre Herme的Macaron小圓酥餅,以及她心愛的Macaron Emotion Ispahan,從香酥外皮到內包的鮮奶油餡都有玫瑰的香氣,還鑲了一圈又酸又甜的覆盆子,配上熱燙的香醇咖啡,是令人為之深深沉醉的人間美味。

  像是謙卑的臣子,將貢品呈現到高貴公主面前。公主欣然接過,一口一口享受著,一直不開朗的小臉,至今終於展顏;在甜美滋味中,露出戀愛中人特有的夢幻表情。

  咖啡、甜點的香味中,他忍不住俯過身,親吻公主。

  他們的吻中,有著咖啡的苦、玫瑰的香氣,還有奶油與糖的甜味。她品嚐甜點,他則品嚐她。久久,都捨不得分離。

  「度蜜月?」鄰座的老太太友善地攀談詢問,笑得一臉慈祥皺紋。

  厲文顥沒有回答,含笑凝望咬著唇、猶豫不語的大小姐。懂法文的小姐支吾了半天,才吞吞吐吐說:「不……不是。」

  「那就是熱戀了。」老太太恍然,笑看這一對年輕的情侶。「好好享受,巴黎是屬於你們的。」

  「我們?」趙湘柔忍不住反問:「您的意思是,觀光客?」

  法國老太太笑出聲來。「是情人啊。巴黎是屬於情人的。我和我先生,在巴黎談了五十年的戀愛呢。」

  趙湘柔沒有問老太太的先生如今安在,為何此刻她在咖啡館獨坐。有些時候,不問才是一種禮貌。華發老太太臉上煥發如初戀少女的光芒,令趙湘柔為之心折。

  那是她嚮往的一切。她希望每對情人都能攜手到白頭,堅貞專注,不離不棄,但難堪的是如此願望終究是夢幻,只是不切實際的想像。

  沒有一種愛情是純粹而永恆的。望著近在咫尺、從未遠離的那張俊臉,趙湘柔還是無法說服自己大膽相信。

  然而她即使再不肯正視,他還是來了。此刻正在她面前。

  「我還沒有原諒你。」她低低說著。彷彿這樣,就能保護好自己的心不被傷害,就能守住最後一道抵禦的防線。

  厲文顥微笑,好看的濃眉揚起。

  「那些,等回台灣再談吧。」他溫和地說:「這幾天,只要好好享受屬於我們的巴黎就好,可以嗎?」

  她瞇細眼,狐疑地瞄他。「你聽得懂法文?聽懂我們剛剛在說什麼?」

  厲文顥笑得更無辜了。「怎麼可能呢?」

  她還是盯著他不放。這人心機深沉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現在又在打什麼算盤、葫蘆裡賣什麼藥?

  「你又皺眉了。」他輕揉著她細緻眉心,然後以唇代指,親吻她光潔的額頭,語氣好低、好溫柔。「你心情不好,出差又累,就不能放鬆幾天,把一切都暫時拋開嗎?我會陪著你。」

  那樣的語氣、那樣的親匿……如此熟悉。趙湘柔恍惚想起,在他們第一次「酒後亂性」之後,厲文顥也曾經像這樣……

  之後,被她悍然抹殺掉一切,死不認帳,執意要維持以前如兄弟、親人般的關係:但死命抗拒也好,不肯面對現實也好,事實擺在眼前,厲文顥已經讓她習慣了他的存在。

  因為太習慣,也因為他總是在,所以沒有領悟到這個事實。

  好賊啊……什麼時候變成這樣的?

  夜深的時候,她在他懷裡。

  他的身材是這幾年精心鍛煉過的。被他抱住時,那難以呼吸的窒息感原來是因為這個原因。

  「這是腹肌嗎?」小手撫過他堅硬平坦的腹部,嗓音聽起來卻悶悶的。

  「是。」厲文顥失笑,按住那不甚安分的纖手。「你不喜歡?」

  「也不是。」她還是悶悶的。「只是覺得……有點奇怪而已。你以前,不是這樣的。」

  當然不是。以前他是個胖子。

  「如果不是認識你這麼久,我會懷疑你根本是冒充的。」她嘀咕著。「才幾年的時間,就一個變成半個,哪有這種事。」

  「怎麼會?我身上有肥胖紋可以證明,確實是我本人。」他說。

  當趙湘柔硬是要看、甚至伸手探索時,厲文顥再度抓住她的手,還不安地挪動精瘦身軀。這麼一動,趙湘柔發現了新大陸——

  「你怕癢?」她撐起身子想要看他,還故意去摸他的腰。

  他閃躲著小手的攻勢,又忙著要抓住她。「喂、喂!冷靜一點好嗎?不要這樣——我不是——」

  攻守嬉鬧,肢體接觸越來越多,越來越熱。終於,擦槍走火。

  暈黃燈光下,他們的肌膚都散發著金色的潤澤光芒。清冷空氣中,喘息聲與偶爾逸出的柔軟歎息互相應和。

  他很溫柔,卻也非常堅持;她精緻嬌嫩如藝術品,卻能承受強烈的衝撞。

  待一切慢慢重新恢復安靜之際,他吻著她圓潤香肩上的點點細汗。

  「你……真的怕癢?」她的嗓音因為剛剛的激烈申吟而有些沙啞,此刻悠悠地再度問。

  厲文顥微微皺眉。「這很重要嗎?怕癢又怎樣?」

  「沒呀。只是聽說怕癢的男人疼老婆。」她停了停,才說:「我媽以前有次說,我爸完全不怕癢。她要我找個會怕癢的、會疼我的老公。」

  厲文顥只是微笑,這時就不介意大方承認了。「那就是了,我很怕癢。」

  「哪有人這樣的,現在承認得這麼快,太假了吧。」她瞪他一眼。

  「我無所謂。」他吻上她柔軟的紅唇。

  只要是對追到她有幫助的,他真的什麼都無所謂。

  如膠似漆的熱吻方休,兩人氣息再度微亂,火熱的身軀依然緊緊相擁,她忍不住伸手輕撫他的臉。

  「你真的喜歡我?」她的問句裡夾帶著太多不確定。

  「嗯。」

  「從什麼時候?」

  「很久很久以前。」

  「你是怎麼發現自己喜歡我的?」她很困惑。

  厲文顥沉思了片刻。「當聽到每一首情歌都想起你時,當發現每個節日都想跟你過時,就知道了。」

  她的氣息一窒。這兩句話威力太強,她被震傻了。

  「可是,我爸爸,跟你母親……」她囁嚅。「你不在乎?你父親也過世不少年了,如果……」

  「我不覺得家母對令尊有任何一丁點意思。」回答得非常認真。「愛情是不能勉強的。要不然,我媽早在三十年前就嫁給你爸爸了。或者,你也早就嫁給第一個死命狂追你的男人了。」

  她沉默。良久良久,都沒有開口。

  他輕撫著她如雲的長卷髮,輕問:「怎麼了,我說得不對?」

  「不,你說的應該很正確。」她從他懷中抬起頭,困惑地問:「可是這意思是,可茵……有可能喜歡我爸爸?那怎麼辦?」

  照厲文顥的理論,如果不是雙方都有意,根本不可能勉強。可是她親眼見到自己父親跟羅可茵一起出現。這……

  他想了想。

  「那,你先試試看,能想像羅小姐當你的繼母嗎?」

  此話一出,趙湘柔狠狠一震!藥下得太猛,差點要了她的命!

  「我可以敷衍過去,但你想聽那樣的話嗎?凡事做最壞的打算,那麼等到真的發生時,就不會太驚慌。呃——」他的話硬生生打住。

  有人用力咬了他厚實的肩一口!

  「住口!你這小人、壞蛋!為什麼不早點告訴我?!為什麼要瞞著我?!為什麼要講這些話?!可惡!」她氣得眼眶都紅了,又捏又捶,又咬又罵,手口並用地狠狠教訓著男人。

  這次他沒閃沒躲,也沒試圖安撫發狂似的大小姐,只略略皺著眉,咬牙承受狂風暴雨似的攻擊。

  他已經說過了,他是來讓她發洩的。就讓她盡情抒發吧。
第八章

  隔天,在細雨中,他們從鐵塔沿著塞納河一路走到聖母院。

  兩個人的巴黎,竟是如此不同。

  在鴿子展翅飛翔、聖歌悠然響起的聖母院,與來自各國的遊客擦身而過,厲文顥忍不住擁緊懷中的她,低頭親吻那軟涼的紅唇。

  她嘗起來有秋雨的味道。

  視野成了一片迷濛。他們依偎在一起,無論何時,手都緊緊牽著對方。外人眼中,儼然是一對熱戀中的情人。在香榭大道漫步,每一家咖啡座都像在引誘著他們駐足。厲文顥想買杯熱咖啡溫暖她的手,趙湘柔卻執意要去幫他挑選一條圍巾;反正,大道上全是精品名牌旗艦店。

  「為什麼一定要買?我並不冷啊。」

  趙湘柔別過頭,半晌,才悶悶地說:「要掩蓋我施暴的痕跡,可以嗎?」

  他笑了。敞開的襯衫領子內,確實可以看見她昨夜留下的傑作。他不在乎讓全世界看見,但既然她堅持要買,他會順著她。

  攜手走進看得順眼的名店,選好圍巾,她不肯讓他付帳。兩人推了半天,厲文顥的皮夾不小心滑落,趙湘柔眼尖,立刻看到裡面的照片。

  「這是什麼?」她搶先一步撿起來。厲文顥要拿回去,已經來不及了。

  一張很久以前的照片。裡面有他也有她;他很胖,她很傲。

  厲文顥大概剛到美國吧,還沒瘦下來;相片中的他坐在沙發角落,簡直像是背景;而相片中央是趙湘柔,年輕、貌美,表情卻一臉無聊,活生生是個被寵壞的、不可親的小公主。

  「你怎麼有這張照片?」她詫異極了,連店員把包裝好的圍巾送過來,都忘了要接過。

  厲文顥接了紙袋,牽著一臉不解的大小姐離開名店。趙湘柔不肯把皮夾還他,繼續追問:「這照片到底是哪裡來的?」

  「好像是羅可茵去美國找你玩,我們一起吃飯時,隨便照的。」他回答。

  她依稀想起來了,好像真的有這回事。羅可茵在台灣讀大學,放長假時來過美國找她玩。可是,她一點都不記得他們曾經三個人一起吃飯過。

  事實上,她不太記得厲文顥當時在做什麼,又是什麼樣子。印象中,他非常安靜,有事找他一定找得到,非常可靠;但從來不麻煩人,也不引起注意。

  「你是什麼時候瘦的呢?思婕來跟我住的時候,你已經不是這樣了啊。」她看看手上的照片,又看看眼前高大結實的俊男,差距,居然有這麼大。

  「當然。」他在微笑。「這照片是你升大二的暑假時拍的,而程思婕是你大四那年才跟你住在一起。」

  她大四那年,原來住的公寓租約到期,她父親投資新買的大廈單位又還沒蓋好,沒辦法立刻入住,趙湘柔才搬去跟剛好在找室友的程思婕住了一年。

  她們本來只是點頭之交。厲文顥幫趙湘柔搬家時,她記得很清楚,才打了照面,程思婕就對她說:「這是你弟弟嗎?好帥喔!你爸媽一定是俊男美女,才生出你們這對姊弟,也是俊男美女。」

  「他不是我弟弟,他比我還老!」趙湘柔沒好氣地回答。兩個女孩從此結下樑子,鬥嘴斗了好多年,仍樂此不疲。

  所以,才一年多的工夫,厲文顥就從胖子變成帥哥?中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也沒什麼,只是用功讀書,少吃一點,努力運動而已。」口吻非常輕鬆愉快,儼然是「樂活」的提倡者。

  「為什麼?」

  「因為要配得上你。」他簡單地說,把照片連同皮夾收回來,用圍巾換。

  趙湘柔捧著被塞到手中的柔軟溫暖圍巾,傻傻地望著他。而他略彎下腰,湊到她面前,微笑催促:「幫我圍上,好嗎?」

  圍巾披上了他的頸,他握住她的雙手,以吻致謝。

  「這張照片……」為什麼帶在身上?她的問題融在他的唇間。

  「只是用來提醒自己,不要鬆懈。」他說得雲淡風輕。

  她任由他牽住手,兩人繼續在秋天的午後漫步。

  落葉、雨絲、路旁咖啡座香醇的氣息、如織的遊客……他們彷彿置身電影場景中,詩情畫意。

  「我以前並不可愛。」走著走著,她困惑地再度提問。

  「現在也差不多。」有人又被狠狠捏了一下,笑著擋住施暴的小手。「我的意思是,不論胖瘦,你對我的態度一直都沒有變。對於朋友也是一樣,只要認定了是好友,你從不計較,也從不吝於關心。」

  「我有這麼好嗎?」趙湘柔不敢相信。

  「有。」他篤定地點頭。「羅可茵是你的高中同學,到美國後你們依然一直保持聯絡,沒有間斷過。程思婕談戀愛、失戀、又談戀愛,你總是待在她身邊,雖然你關心她的方式,我不是能完全理解……」

  而且,她沒有把孤身去到美國的厲文顥丟下。雖然她嘴巴很毒,一天到晚嘀咕又放狠話,但美麗帶刺的外表下,卻有一顆柔軟溫暖的心。

  「可是,我對何敏華很不好。」她提出反證。

  「你只是不理她而已。而且,何敏華這人白目,明知施某人是你男友,還是照搶。」厲文顥看她一眼。「不過這也告訴你,真正愛你的人是不會被搶走的。施學長跟她是天生一對。」

  想到那個讀到博士班卻不會處理生活瑣事、成天醉心學術研究以及古典音樂的前「男友」施先生,趙湘柔忍不住歎了一口氣。「學長確實跟敏華在一起會比較好。何敏華別的不說,照顧人是很拿手的。我就差很多。」

  「你讓人照顧就好了。」厲文顥輕描淡寫。

  而這些年來,照顧她的,就是厲文顥。

  她握緊他的手,沉默地任他帶著,一路走下去。在異國街頭,走過潮濕的石板地,走過層層落葉,漫無目的,只是閒逛。駐足時他總是擁著她,在轉角或公園長椅上暫坐時,他會突然輕聲叫她;等她抬頭,便會迎來溫柔的吻。

  甜蜜纏綿,如膠似漆。

  巴黎的最後一夜,他們依然共同分享彼此的體溫。在他懷中靜靜依偎,趙湘柔安靜得令人擔心。

  「怎麼了?還在想羅可茵的事?」他的大手依戀著肌膚觸感,輕輕滑過,像在撫摸珍貴的藝術品。

  他敏銳地知道,這一整天,大小姐心口都像被石頭壓著,始終不開朗。

  果然,她默默點頭。

  「我如果有像你說的那麼好、那麼重視可茵,就應該試著接受、甚至祝福她的選擇,不是嗎?」趙湘柔埋在他寬厚胸口,喃喃說著。「可是……我還是做不到。我真的不是個好朋友。」

  「先別把自己逼得太緊,給彼此一點時間,怎麼樣?」厲文顥建議著。

  她不作聲。

  好久好久之後,才聽見她悶悶的嗓音傳出來:「……沒辦法想像可茵當我繼母。真的沒辦法。」

  她居然煩惱成這樣!厲文顥簡直想大笑出聲。不過為了自己的人身安全著想,他還是不笑為妙。「大小姐……」

  「我爸不是好男人,他一輩子都在追更年輕更漂亮的女人,根本不可能好好定下來。可茵條件好、個性好、身材好、頭腦好,什麼都好,不能浪費在我爸這種人身上。」她真的很苦惱。

  「你不氣她瞞著你了?」

  「剩下一點點。」她坦率得可愛。「不過也難怪,這件事實在太詭異了,居然老不修到去追女兒的朋友。我就知道我老爸有一天會做出令人無法置信的丟臉蠢事,果然。」

  厲文顥則是很感動。到了這個時候,趙湘柔還是處處為自己的摯友著想。生氣永遠氣不了太久,刀子利嘴卻是豆腐心腸,這就是令他著迷的美麗公主。

  「事情一定會解決的。先別煩惱了。」他忍不住俯下頭親吻她苦惱緊鎖的眉目。

  接下來,用令人臉紅的方式轉移她的注意力、消耗她的體力,讓她能在回家前夕好好睡一覺。

  巴黎雖美,但終究不是家。他們還是要回去的。

  夜深,人靜。單張床上,雙人緊緊相擁,沉沉入睡。

  ***  ***  ***  ***

  回到台灣,他們立刻分頭進辦公室工作。

  厲文顥不怎麼介意,他心情非常好。大小姐接回來了,其它都不重要。

  步履輕快地走進董事長辦公室,只見趙董事長一臉鐵青,毫無平日輕鬆瀟灑的神態。秋日的台北陽光普照,還是夏末風情,氣溫不低,辦公室裡卻有如巨型冰箱。

  「你總算回來了。」不等他出聲招呼,趙董事長已經冷冷開口:「你那天說要去接湘柔,我以為是到機場去接。」

  「我是去了機場沒錯。」厲文顥恭敬回答。

  「你沒說是要去搭飛機、飛到法國去接湘柔!」趙董事長一怒起身,聲色俱厲地質問:「你一去就待了四天才回來,打手機不通,也沒留下聯絡方式,住哪裡也沒講,這算什麼?」

  「我跟大小姐住在一起。」

  此話一出,趙董事長、連同原本就在辦公室的兩位資深秘書,都一起倒抽了一口冷氣。

  「你……你……」

  「同一個房間。」他還不怕死地補充,只差沒說「同一張床」了。「如果董事長聯絡到大小姐,就一定找得到我。」

  趙董事長的臉色已經不能用「鐵青」兩字來形容了,而是一種難以描述的豬肝色。他壓抑著火氣,先揮手吩咐兩位秘書出去。

  大門關上,偌大辦公室陷入死寂,一老一少遙遙相對,彷彿兩頭獅子在互相打量著對方,暗自忖度衡量著局勢。

  趙董事長率先開口,尚稱冷靜。畢竟在商場上打滾多年,沒有讓情緒蓋過理智。

  「我當初栽培你,是讓你當湘柔在美國的伴讀。」

  富家子弟出國讀書,講究一點的,安排認識的人一起上學、照應功課,這不算罕見。而厲文顥多年來也非常稱職,不但照顧好趙湘柔的功課,連自己的學業也沒有馬虎掉,在現代伴讀界可說是數一數二的人才。

  但伴讀伴到床上去了,這……

  「董事長,別說您從來沒有想過這樣的風險。那未免太天真了。」厲文顥非常盡責地指出。

  「當然有。所以我本來安排的是何敏華,結果湘柔跟她處不來。」董事長看他一眼。「她跟你倒處得來。只是,我高估了我女兒挑男人的眼光。」

  「您覺得大小姐眼光差?」厲文顥笑笑,年輕而英挺的臉上充滿自信。「我五年就順利拿到工程學士加商管碩士;工作上,則是您一手訓練出來的。您若不承認我的能力,就不會讓我做這麼吃重的工作了。」

  多年來的努力幾乎都濃縮到這幾句話裡。

  這招高,責任全都推到董事長自己身上。不能承認自己挑選、訓練的人不好,但也不甘願承認他配得上自己女兒。進退兩難。

  趙董事長氣悶,那雙跟女兒很相似的漂亮眼眸,瞇細了打量著他。

  「本來已經決議要升你當副理的,現在我得要重新好好考慮了。」語帶威脅。「就算是你,也不能隨便曠職。這工作態度……」

  「出發前我已經把工作都安排好了。扣掉週末,前後只請兩天假。至於董事長私人事務的部分……」厲文顥笑笑,還是很客氣。「是把大小姐帶回來比較重要,還是幫您安排約會重要呢?我斗膽,擅自作了決定,不知道董事長的看法如何?」

  老獅子咬牙切齒。早知道這小子一肚子機關,沒想到會有這麼一天,倒過來全用在對付自己身上。

  就是看中他的沉穩可靠,才會把重任交託給他,結果現在到底是該慶幸自己眼光神准呢?還是怪自己看走眼?

  「董事長不介意的話,可以開始工作了嗎?」厲文顥揚了揚手上的文件,盡責地提醒:「這些是要請董事長過目的公文。重點已經幫您劃好,等一下十點開會的時候都會討論到。」

  趟董事長還是冷冷瞪著他,完全不復平日的親切灑脫。「我還沒有同意,你不用高興得太早。要是讓我知道你是為了趙氏才……」

  這種台詞,從一個風流倜儻的老帥哥口裡講出來,還真不搭調。厲文顥差點笑出來。他忍住了,只是嘴角微揚。

  「請董事長放心。不只您,就連大小姐也還沒有完全接受。」話雖如此,但他看起來倒是一點也不擔心的樣子。「趙氏的資產分佈我非常清楚,您沒有付我足夠的薪水讓我能自由買進趙氏股份。而且,若真的想要搞鬼,我在董事長手下就可以動手了,何必如此大費周章?」

  雖然聽了刺耳,但也是事實。短短一年不到,厲文顥已經無聲無息地讓自己變成核心人物,趙董事長大部分的決策都要經過厲文顥,他若有心搞鬼,早已經開始了。

  「既然如此,你到底為何如此大費周章?」趙董事長不悅地反問。

  厲文顥只是微笑不語,英俊卻沉著的臉龐,有一瞬間流露出一絲難以言喻的溫柔神情。

  不過只是一閃即逝。他隨即改變話題,認真問:「董事長,關於等一下要討論的次一季採購預算,您究竟需不需要先看一下報表?」

  「當然要。拿過來。」董事長黑著臉說,一屁股坐回皮椅上,又從資料中抬眼盯住他。「你該不會早在美國的時候,就已經瞞著我,跟湘柔在一起?」

  「沒有。」這是實話。暗戀不算。「不過,就算真的有,董事長能怎麼樣呢?回到過去叫我們分手?還是逼我現在立刻娶大小姐?」這也是好問題。

  再度被說得無法回嘴,趙董事長一肚子不爽地埋頭處理公事。

  半晌,又抬眼。「那你到底為什麼去巴黎?現在打算……」

  「董事長,採購預算,七千九百萬。」厲文顥不慌不忙的引導回公事。

  暫時穩住了老獅子,接下來要加緊腳步,守住他的大小姐——

  結果大小姐接到他電話時,忙得似乎沒空檔多講兩句,口氣很匆促。

  「晚上?我要加班。」

  「加到多晚?可以讓我去接你嗎?」

  她在他溫柔而謙卑的詢問中沉默了。半晌,才慢吞吞回答:「可能不行。我跟思婕約了在公司碰面,然後去她家。我要把去巴黎買的東西送給她。」

  「那……好吧。」他不再刻意隱瞞自己的失望。所有深藏在客氣表面下的情意,如今像潮浪般慢慢洶湧,再也擋不住。「明天,能不能見面?」

  「……」她又沉默了,好像還嘀咕了什麼。「明天我還是要加班。」

  「後天?大後天?」他開著玩笑,雖然有點勉強了。「該不會說到明年耶誕之前都沒空吧?」

  「我……」吞吞吐吐不是她的個性,趙湘柔心一橫,說了:「我是想,我們暫時先別見面了。」

  「為什麼?」問句平靜,聽不出情緒。

  「我需要時間整理心情。」

  「好。」他非常乾脆,完全沒有囉嗦。

  「呃……真的?」反而是趙湘柔吃了一驚,講話開始口吃。「我不是……跟上次不是……我的意思是……」

  這場景,怎麼似曾相識?

  想到上次兩人「酒後亂性」之後……一樣是她主動提說要冷靜,他也一樣二話不說地同意,但此刻她卻感受著完全不同的心慌意亂。

  想到他深深受傷、卻強自鎮定的神情……趙湘柔的胸口突然冒上來一陣難言的絞痛,幾乎喘不過氣來。

  這一次,他甚至沒有提出任何附帶條件。

  「那就不打擾了。等你整理好心情,或有什麼需要的時候,再找我。」他非常官腔地說完,非常有風度地道別,才掛了電話。

  「啊,我……」心慌意亂的趙湘柔還要說話卻已來不及,只聽到電話切斷的嘟嘟聲響。

  她沒有看到的,是在辦公室裡,厲文顥平靜按下切斷通話鍵之後的光景。

  下一秒鐘,有人的手機呈直線往牆上飛出去。

  哐琅!巨響瞬間,新穎手機完全報銷。

  「怎麼了怎麼了?」還在加班的其他同事奪門而出,衝過來厲文顥的辦公室門口。「發生什麼事?剛剛怎麼了?」

  他們很詫異地發現,一向只專心工作,優雅斯文,幾乎沒被看過情緒起伏的厲文顥,此刻臉色極度難看,額際青筋浮現,眼中則燃燒著怒火,全身緊繃站在辦公桌旁,牆邊則是被他摔爛的手機。

  「厲特助,你沒事吧?」「是下午的合約談不順利?」「還是採購預算的問題,跟財務部門沒辦法達成共識?這真的很嚴重嗎?」

  厲文顥挫敗地耙梳過自己的短髮,重重歎了一口氣。「沒事。」

  「可是你剛剛……」

  「真的沒事。」他努力要恢復冷靜,但嗓音跟握拳的手一樣,氣到微微發著抖,牙關緊咬,用力得讓俊臉都有點扭曲。

  同事們目瞪口呆。大驚之際,警惕之心油然而生——

  厲特助,原來不是沒有脾氣。他發起火來,還真可怕!

  ***  ***  ***  ***

  晚上,趙湘柔真的加班到很晚,也真的跟程思婕碰面,並不是隨便找借口搪塞厲文顥。

  「這是什麼?Valrhona的巧克力嗎?」程思婕接過趙湘柔遞給她的紀念品,開心地問。

  結果期待是名牌巧克力的願望落空,那一小包沉甸甸的禮物拆開來,是一個不甚起眼的小罐,標籤上寫著Fleurdesel——

  法國布列塔尼區出產的鹽之花,號稱是可以嘗到法國南邊海岸氣味的頂級調味海鹽,堪稱禮輕情意重。

  「你家郎老闆會煮菜,這是買給他用的,叫他作菜給你吃。」趙湘柔簡單解釋,換來程思婕笑開了一張甜蜜的臉。

  「你是最會挑禮物的人了。謝謝。」

  因為趙湘柔總是把受禮者仔細放在心裡,認真去挑選適合的禮物,而不是隨便買點紀念品當禮數。

  程思婕對那小罐愛不釋手,翻來覆去的看,一面不經心地順口問:「那你有沒有買明信片給可茵?」

  羅可茵因為種種因素一直沒有辦法出國旅遊;而趙湘柔從高中開始,每到一個不同的地方,都會記得寄明信片給羅可茵。若是實在太趕,只好匆忙選買一些美麗的風景明信片,寫好了帶回來直接當面交給羅可茵。多年來,這個習慣都沒有改變。

  這次一問,趙湘柔卻沒有答腔。氣氛整個僵住。

  「湘柔,你們……是不是在吵架?」彎彎含笑的眼眸,此刻充滿了憂慮,還順手抓起一個絲絨抱枕,摟在懷裡壯膽,跟在趙湘柔身後,小小聲地問。

  「沒有。」語氣洩露了一絲怨懟。

  程思婕想了想。「可茵惹你了?她不是無理取鬧的人,應該是誤會吧?」

  「言下之意,難道是我無理取鬧?」趙湘柔很「和氣」地反問。

  「哎呀,當然不是那個意思嘛。」陪笑陪笑。「不過這實在很反常。你們都死黨那麼多年了……」

  「你的手機在響。郎老闆來查勤了。」趙湘柔打斷程思婕的詢問。

  只見有人丟下抱枕撲過去接聽,滿臉甜蜜笑意。趙湘柔體貼地避開了,給他們一點空間,也省得自己聽了胃酸逆流。

  待回來時,程思婕已經講完了,坐在床前地毯上翻看精緻的明信片。趙湘柔一手一杯香噴噴的熱咖啡,後面跟著一隻眼睛閃亮、腳上有如裝了彈簧的大狗。

  大狗看到房間裡有人,立刻奔上前去,準備好好打招呼一番。

  「菲菲,坐下。不准舔思婕,沒家教!」教訓完菲菲,她把手上咖啡端給程思婕,自己也坐下了。「這是無咖啡因的,喝喝看,應該不會睡不著。」

  「巴黎帶回來的,我當然要喝。」接過之後,程思婕好奇。「這隻狗是怎麼回事?」

  只見大型犬緊靠著主子趴坐下來,頭就擱在趙湘柔的腿上,瞇著眼,很舒服的樣子。

  「它喜歡咖啡。剛剛就是它一直鬧著要,我才泡的。」原來不是要招待客人,而是因為愛犬的關係。

  程思婕嘖嘖稱奇。「沒想到你不僅天良未泯,還很有愛心,別人的狗你都能寵成這樣?」

  「什麼別人的……」想想也是,這明明是厲文顥的狗。趙湘柔有點氣餒,嘴硬著:「我哪有寵,它可都是我在管教的,老頭子根本不會教狗。」

  「是嗎?」程思婕笑咪咪。有人講到「老頭子」三個字時,難言的親匿可是藏都藏不住,昭然若揭。「聽說這次厲特助也去了巴黎,是真的嗎?」

  美眸一瞇,轉移話題:「聽說你該回去了。郎老闆在等你,是嗎?」

  「啊?要趕我走?」程思婕一臉失望。她勾過自己的皮包,給她看塞在裡面的DVD,以及一包滷味。「可是我租了片子,想跟你一起看的。還買了滷味。我以為我們可以開睡衣派對,熬夜吃東西、看片子、聊天……」

  睡衣派對。趙湘柔怔怔地看著笑容甜美的好友。

  「我有沒有跟你說過,其實我很討厭睡衣派對?」她突然問。

  「沒有。為什麼?」

  趙湘柔輕輕撫著身旁大狗,一面悠悠敘述,關於小時候邀了要好的小朋友到家裡開睡衣派對的情景。

  就像在電視劇集或電影裡看到的那樣,幾個小女孩穿著睡衣,聚在一起吱吱喳喳講話,半夜出來探險,還溜到樓下大廚房找東西吃——

  程思婕以趙家豪宅為背景,想像當時的狀況,果然非常入戲。她很嚮往地說:「感覺很棒呢。然後咧?」

  「然後,我們在廚房門口看到我爸很親密地摟著一個女人的腰,正在情話綿綿。」看程思婕一臉困惑,趙湘柔聳聳肩,追加解釋:「那女人是幫我準備睡衣派對、幫我招呼其他小朋友的人——我當時的保母。」

  「哇!」程思婕吃了一驚,掩住嘴巴。「你爸……怎麼會……」

  「對,他就是一個這麼爛的人。沒改變過。」從她十歲起就知道了。趙湘柔精緻如藝術品的臉蛋上沒有太多表情。「所以,可茵跟他牽扯在一起,我怎麼可能高興得起來?」

  「等一下!你說可茵……跟……伯父?」程思婕的大眼睛瞪得圓圓的,花了好一會兒才消化完畢這句話。「會不會是誤會?」

  她默默搖頭。「不會。而且如果是誤會,可茵最近這段時間的反常,又怎麼解釋?」

  「你有沒有問可茵?」

  「我不知道要怎麼開口。」趙湘柔還是搖頭,一臉寂寥。「而且我不敢問。如果她真的跟……我……我不知道……」

  話音漸漸轉弱,終至消失。說不下去了。

  趙湘柔,也有如此膽怯的時刻。

  因為對彼此太瞭解,所以才會這麼困惑,才會如此為難自己。

  換成你,你怎麼辦?

  大狗呼嚕呼嚕地打起鼾來。趙湘柔一直在順著它的毛,壓得腿都麻了,也沒有起身,一直坐在地毯上。寵狗寵成這樣,真是誇張。

  「那,你有沒有問問厲特助的意見?他怎麼說?」

  趙湘柔冷笑。「他說,要我試著想像可茵當我繼母的感覺。」

  噗!剛喝了一口咖啡的程思婕,差點全部噴出來。

  用力吞下去之後開始狂咳,一面咳一面問:「他他他……咳咳……他說這種話……咳……你讓他活著從巴黎回來?」

  「他帶著很多內傷回來的。」說得理所當然,還帶點驕傲。

  安靜坐在雅致貴氣的小姐閨房中,身邊環繞的一切都是令人羨慕的,但此房間的主人卻很沉默,毫無歡顏。

  「一定是誤會吧。」說到底,程思睫還是不願相信。她很樂觀地說:「我相信可茵,她有理由才會這麼做。你不要煩惱了,很快就會解決的。」

  趙湘柔一直喜歡好友單純、向上的個性。勇往直前,從不輕易認輸。

  她實在太累了,忍不住把頭靠在程思婕的肩上,吐出一口長長的歎息。

  「湘柔……」

  「我知道。讓我想想吧。我真的……需要時間思考一下。」

  太多事了,變動太快,她追趕不上;何況,她應該是個不具思考能力的花瓶才對呀。

  「湘柔……」程思婕又叫她。

  「怎麼樣嘛?」

  「你……」嗓音詭異,好像想笑又強忍著。「你這樣會曝光喔。」

  果不其然,靠在人家身上,加上衣領略開,胸前春光一覽無遺。

  「曝光就曝光。你沒看過?」她們三個常常一起去泡溫泉,這有什麼好大驚小怪的?

  「可是……」程思婕真的在忍笑。「咳,在巴黎的時候,厲特助……有還手嗎?你身上怎麼也帶傷?」

  懶洋洋低頭一看,趙湘柔立刻被雷打到似的坐正,還用力攏緊領口!連菲菲都被她驚醒,抬頭困惑地望著突然發神經的主人。

  可不是帶傷,白嫩胸口上那一點一點的痕跡,明眼人都看得出是什麼。

  她反應沒這麼大的話,還可硬說是過敏;但像這樣,除了「心虛」二字之外,沒有別的解釋。

  那也不用解釋了。趙湘柔氣餒地轉身拉整衣服,不聲不響。

  「誰打贏了?」程思婕非常不怕死,挨過來偷偷問。

  「菲菲,這邊,她有咖啡!」趙湘柔指著身後笑得好八卦的死黨,對愛犬宣佈:「趕快去喝,她還要帶你去散步喔,趕快!」

  養狗千日,用在一時。瞬間,剛剛還成抹布狀攤在地上的大狗,立刻變身成自動洗臉機,它撲了上來,開始以瘋狂的舌頭與口水表達愛慕——

  「走開!走開!救命——我不問就是了!」
第九章

      當入冬以來第一個冷氣團挾帶著冰涼陣雨來襲時,趙湘柔決定自己需要出門走走。

  「你不是才度完假回來嗎?」她的上司一臉詫異地看著她。

  趙湘柔還沒反應過來。「我去度假?」

  「花都巴黎。」

  她不怒反笑。「如果副總覺得派我去參加巴黎時裝周算度假的話,那我承受不起。還是工作重要,也許接下來的紐約、米蘭時裝周,請副總或別的同事出席?」

  潘副總立刻閉嘴。大家都心知肚明這種越洋公差有多辛苦,能舒舒服服在辦公室等著挑剔別人寫的報告最好。

  「反正無論如何,你的工作——」

  「我只是本週六不能來加班而已。秋季各家銷售額的報告我已經全部看完,也寫好整理了,副總請過目。」她把準備好的文件擱在上司桌上。

  這下,不管再不爽,也只能臭著臉同意。不過潘副總還是忍不住要酸上兩句。「難怪人家都警告我,聘新人時要小心,美國回來的不喜歡加班。」

  「學長,您也是留學美國的,想必已經身體力行、破除這個成見了。」趙湘柔笑盈盈地接話。

  當她走出辦公室時,很清楚眾人的眼神都聚焦在她背後。潘至堅心裡搞不好在罵她機車,但暫時實在不想去管了,放自己兩天假去。

  該處理的事情真的很多。親情、友情、愛情、人際關係……不知道為什麼全都成了一碗煮壞的濃湯,黏在一起,攪都攪不動。

  但她也不想去動。有時真羨慕像好友程思婕那樣的人,勇往直前,充滿信心跟勇氣;當然,還有像厲文顥,凡事似乎都有計畫、有先見之明,兵來將擋,水來土掩——

  問題是,他這次為何按兵不動?從巴黎回來之後,有時忍不住拿起手機就想打給他,轉頭就希望他突然出現,卻一次次地落空、失望。

  坐上往花蓮的火車,趙湘柔一路都在想厲文顥。奇怪,幹嘛這麼聽話?她說要一點時間思考,他還真合作,時間空間都給她,完全不打擾。

  那她就來想個透徹。

  台北淒風冷雨,花蓮卻陽光普照。才三個小時左右的車程,居然有如此大的差異。

  天氣好到外套都有些穿不住了。趙湘柔連行李都沒帶,孤身來到陌生的異地,在熱情的計程車司機大哥幫助下,她順利到了目的地。

  站在騎樓下,趙湘柔的腳步遲疑著。玻璃門後,有幾位裝扮樸素的太太正聚在一起講話,神情認真,沒人注意到外面站了個漂亮小姐,正有些嚮往地看著她們。

  直到談話告了一段落,慢慢往門口移動時,裡面一位中年太太才詫異地迎上前來叫她:「柔柔,你怎麼自己來了?不是說到了要打電話給我,我過去車站接你?」

  「沒關係,坐計程車很方便的。」她微笑說:「媽,你們忙完了嗎?」

  「差不多了。我們這個月輪到訪視組,所以比較忙。」母親慈眉善目,笑起來眼角都是皺紋,看到女兒,心情很好。「你好像又瘦了?是不是在減肥?」

  「沒有啦,只是最近比較忙而已,剛出國一趟回來。」

  母女倆跟其他人道別後,相偕離去。她母親就住在附近,走路約十分鐘就會到;一路上不停有人跟趙母打招呼,都叫她「胡師姐」。

  「媽,你認識的人好多喔。」趙湘柔忍不住說。

  母親笑瞇了眼。「是呀,已經在這邊很久了嘛。」

  有多少年了呢?趙湘柔在心裡默默算著。她還沒被送到美國之前,母親就已經毅然搬到花蓮,遠離台北的塵囂,也遠離丈夫不斷拈花惹草的難堪。

  如今她已經完成學業回來了,母親也早已脫離「趙太太」的角色,變成了眾人敬重的「胡師姐」,把心力都投注在奉獻慈善團體,默默行善助人,而且非常明顯地,過得相當滿足快樂。

  母親的住處是小小的平房,前面還有小院子,種了很多花跟青菜、蔬果。下午的陽光很舒服,清淡卻明亮。她們母女一人一杯熱茶,坐在面對院子的長廊邊,閒話家常。

  趙湘柔一直微笑傾聽媽媽講話。小至今年試種番茄的感想,大到他們基金會的運作、幫助的感恩戶有哪些、募款的目標又是如何,媽媽絮絮叨叨說著,她心滿意足地聽。

  從小到大,在趙湘柔印象中,母親始終很安靜,從來不快樂,也從來不多說,就像個淺淡的影子,始終找不到定位。金錢與地位沒有帶來快樂,丈夫的忙碌與頻繁的外遇讓一個女人憔悴。最後,終於做出決定,放彼此自由。

  趙湘柔其實並不瞭解母親,但看母親此刻的滿足與快樂,多年前被父母同時拋棄的痛苦,終於還是漸漸淡了。

  說著,母親伸手幫女兒撥開臉畔的髮絲,慈藹輕問:「柔柔,怎麼了?心情不好嗎?回台灣工作不開心?」

  「沒有呀。」她反射性地回答。

  母親還是微笑,充滿瞭解與包容,還帶著幾分寵溺。

  這樣的微笑,好熟悉,有另一個人也老是這樣看她。

  「你從小就很會忍耐,受了委屈也不講。」母親喟歎。「要怪我跟你爸爸都失職,連自己的問題都處理不好,當然沒辦法扮演好父母的角色。」

  趙湘柔沒有回答。她小時候多麼渴望母親能像這樣好好陪她說話,用溫暖的手撫慰她;但那時的記憶,一直留在父母大吵、冷戰、之後又大吵的無間循環之中,像這樣溫馨的並肩談心時刻,竟是完全沒有。

  所以此刻才非常珍惜,如小女孩一樣,想賴在媽媽身邊。

  「不過,柔柔,你已經長大了,要學著坦率一點。尤其在另一半面前,不要賭氣,也不用逞強,就算偶爾示弱也沒關係的。」

  「媽,你怎麼突然講這個?我又沒有……」

  「不是跟男朋友吵架嗎?不然,怎麼會心情不好到突然跑來找媽媽?你一向很會忍耐的。」她母親一臉瞭解,只是眼中閃動著笑意。

  果然,一套就把話套出來了。趙湘柔想也不想地回應:「誰跟他吵架。我只是說要想一想,他就突然消失、不見人影了!要怎樣都是他決定,根本不給我講話的餘地,還搞得好像他多遷就我一樣。超小人的。」

  說著說著,她還略略嘟起嘴,小女兒態不自覺地流露。趙母忍不住笑。

  「是誰呢?」母親這才問。「是媽媽認識的人嗎?」

  「這個……我是說……其實……」趙湘柔支吾起來,結巴了半天,眼看抵賴不過了,才悶悶地承認:「就是厲文顥啦。」

  「是你江阿姨的兒子?」趙母自然知道「情敵」是誰,有些詫異地問。

  趙湘柔點頭。

  「他長什麼樣子,我不太記得了。是不是胖胖的?」趙母微微皺眉,努力搜索著記憶。

  「才不是。人家現在可是個風度翩翩的大帥哥呢。」口氣超不甘願、超酸的,一點也不開心的樣子。

  母女突然陷入沉默,好一會兒,都只聽見外面偶爾的車聲,以及遠處不知名的鳥叫聲。

  「媽媽,你會介意嗎?」半晌,趙湘柔才小小聲地問。

  趙母搖頭。心境平和,眉目慈祥。

  「也許這就是你們的緣分吧。如果他能讓你快樂,那就足夠了。」她溫和地說,然後,話鋒一轉。「何況,如果因為他母親曾是你爸喜歡的人,我們就要介意的話,那柔柔,你可能要到外縣市找對象了。因為台北要介意的可能人選實在太多。」

  趙湘柔忍不住笑了出來。

  「媽媽,你真的都不生氣了嗎?」笑容漸漸淡去時,她看著手中的茶杯,問出心中長久以來的困惑。「像這樣躲得遠遠的,是很清靜沒錯,可是……」

  「柔柔,媽媽到這裡來,不是因為要逃避失敗的婚姻才來的。」母親傾身過來,按住她的手,認真道:「與其等人來愛,不如主動付出關懷,得到的回韻是百倍千倍。這是我想做的事,是我想過的生活。」

  「可是,我還是很生氣,怎麼辦?」望著母親堅定的眼神,她無助地問。「我有讀你送我的靜思語,也真的很努力想要慈悲、要忍耐……可是爸爸為什麼還是讓我好生氣?他最近還追我的死黨。我的朋友耶!差了整整二十五歲也在追,我……我……要我怎樣面對我的好友……」

  「你是他女兒,這關係是斬不斷的。所以你大可生氣呀。」媽媽摟了摟她的肩,給一臉沮喪的女兒打氣。「至於你的朋友,你有沒有跟她談談、把想法說給她聽?還是又像以前一樣,一受傷就跑去躲起來,拒絕任何溝通?」

  「我……我……」知女莫若母。

  「長大了,不能再這樣嘍。」母親教誨著女兒。「如果真的是好朋友,就值得你去努力。什麼都不做當然不會受傷,可是,也會失去很多幸福喔。有些人、有些機會是需要主動把握的。我也曾經膽小過很多年,不敢走出去;可是柔柔,你看看現在的媽媽,不是比以前好很多了?」

  「媽媽,你走得也太遠了,一走就走到花蓮。」她忍不住嘀咕。

  母親摟緊她,笑得眼都瞇了。「花蓮算什麼,想來的人,再遠都會來。你不是就來了很多趟嗎?」

  她依偎著母親溫暖的懷抱,剎那間,彷彿回到了小時候,渴望大人的關懷與愛、卻不知道怎麼爭取的那個小女孩。

  「媽媽……我都從美國回來了,你真的……不回家嗎?」良久良久,問句輕輕飄出,嗓音裡有著一絲最後的、無助的祈求。

  母親只是溫柔微笑。「柔柔,以後有空要常來看媽媽。下次,把厲文顥也帶來。」

  她心底深處,微弱而幼稚、不切實際的希望,終於還是熄滅了。

  當晚,趙湘柔陪著母親吃了一頓素菜,又陪著去拜訪幾位同組的委員,商討他們的公事。看著侃侃而談、面容溫柔慈祥的母親,一股難言的勇氣與力量慢慢湧起、包圍著她。

  也許不是她從小期待有的母親,不是她想要的結局,但現在卻是最棒、最令她驕傲的媽媽。

  作息正常的母親,十點就休息了。趙湘柔躺在小小的客房床上,卻翻來覆去,怎樣都睡不著。最後,她拿著手機來到門外。

  滿天的星光令她著迷,抱著膝蓋坐在廊上,仰望著在台北無法看見的星空,一直看到脖子都發酸了,還捨不得移開視線。

  四下好靜好靜,連空氣都好乾淨的感覺。在這兒,人的思緒似乎也可以變得乾淨單純起來,想做的事、想見的人,突然都清晰了。

  手機擱在旁邊的木頭地板上,彷彿也像散發著星光。

  想了很久很久以後,她下定決心,拿起手機開始撥號。

  對方很快就接了,好像在等這通電話似的。「喂。」

  「是我……」聽到接聽的低沉男聲,趙湘柔有點哽住。她承認了,自己真的好想、好想他。「我在花蓮,明天就要回去了,中午會到台北……來車站接我好不好?」

  對方沉默了三秒。這三秒鐘,有如三年那麼長。

  「當然好。」厲文顥平靜地說。

  她要去哪裡,他從不過問。但她要回來時,他一定會去接。

  至於其它,都可以回家之後,慢慢解決。

  ***  ***  ***  ***

  隔天,趙湘柔也起了個大早,為了送母親出門;然後整理一下,幫媽媽鎖好門,她決定徒步走到火車站。

  距離並不是很遠,她又是很能走路的人:反正離搭車時間還早,不妨就當散步一樣走過去。

  一路上一直想著在巴黎時的情景。也是像這樣獨自走著,也是像這樣渴盼著有人在身邊。她希望厲文顥就在她身邊,她希望以後每次搭長途飛機、長途火車、走路散步的時候,厲文顥都在她身邊。

  不是不能一個人,不是需要帶路或幫忙,而是單純地、強烈地希望,能和他一起看風景或聊天討論,甚至什麼都不說,只是互相陪伴。

  說起來還是他的奸計得逞,蓄意讓她太習慣他參與自己的生活,以致於現在無法適應沒有他的日子。

  可恨的小人!

  在歷經幾次幾乎迷路、幸好有好心路人的指點之後,趙湘柔終於順利走到了火車站前。圓環車水馬龍,熱鬧滾滾,她小心地穿越馬路,來到車站門口,準備去搭車——

  來往的遊客中,一個熟悉身影突然躍進她眼底,那寬肩、那胸膛、他的身高、他含蓄的微笑……

  「你怎麼在這裡?」

  「答應過的,我來接你了。」他還是說得那麼輕鬆寫意,好像這是台北車站,不是距離三小時車程的花蓮車站似的。

  趙湘柔呆住。完完全全的,沒辦法回神。

  太可惡了。

  「嘿,是你要我來的,怎麼看到我就哭了?不高興?」他大步走上前來,毫不考慮地伸臂攬住她。

  「我沒有哭。」她在他胸口哽咽。「我、我是說台北車站……」

  「你說了車站,沒說台北車站。」厲文顥無所謂地說:「反正我已經起床了,不如就一早玄搭車。」其實是睡不著、等不及了。

  「你真是老頭子,每天都這麼早起。」趙湘柔破涕為笑。

  「大小姐,你到底是在笑呢,還是在哭?」他拿她一點辦法都沒有。「我記得有句話是怎麼說的,又哭又笑……」

  「住口。不准取笑我。」她在他腰際故意狠捏一把。「你別忘了我知道你的弱點。」

  他是有弱點,此刻正被他摟在懷裡。厲文顥皺著眉,英俊的臉上洋溢無可奈何的苦笑。「喂,說過好幾次了,小人才動手。」

  「難道只有你能當小人?換人當當看怎麼樣?」

  還能怎麼樣,當然好啊。不管之前再怎麼生氣,摔壞了多貴的手機,只要一通電話,也是千山萬水的來了。

  回台北的火車上,趙湘柔一直望著窗外時時可見的美麗海洋。安靜下來的她,除了長長睫毛偶爾揚動之外,簡直就像是一幅畫。

  「在想什麼?」

  她回眸看了他一眼。「我在想,以前很氣很氣你的時候,曾經想把你推到海裡去過。」雖然當時是在美國,不過面對的可是同一片太平洋呢。

  厲文顥嚇一跳!怎麼在感人的相聚後、在如此優雅美麗的表象下,她在想這麼暴力的事情?

  當下謹慎提問:「請問我做了什麼,讓大小姐這麼生氣?」

  趙湘柔搖搖頭。「沒什麼。我只是在想……我媽為什麼不生我爸的氣了?她是不是也曾經氣到想把我爸推進海裡?」

  「伯母現在應該不在乎董事長了,她有自己的生活要過。」厲文顥伸長了腿,坐得舒舒服服,懶洋洋地問:「大小姐,你的目標又是什麼呢?」

  她很氣餒。「我好像沒有什麼目標。不像你們,永遠都有非常清楚的人生方向。我只要有穩定的工作、知心好友,以及不太誇張的爸爸,這樣就好了。」

  「那就是很遠大的目標了。」他拍拍她的手背,然後就順勢握住不放了。「而且,這些你已經都有了,不是嗎?你也一直在努力。你很認真工作,你非常關心你的好友,對於董事長的緋聞,你從來不給他好臉色;如果不是你管著董事長,他大概會更誇張。」

  「還能怎樣更誇張?連我的好友都追了。」趙湘柔突然轉頭,盯著他的眼睛。「你覺得,關於可茵這件事,我到底應該怎麼辦?」

  厲文顥凝望著她,只是緩緩搖頭。「這個,我幫不上忙。」

  換來一陣狂捶教訓。「你這人太奸詐,這種時候就變不沾鍋了?平常一天到晚管我的事情!」

  「這我真的不能管,連程思婕都不敢插手了。」他任由她動手,對著旁邊投射過來的好奇視線抱歉地笑笑,繼續溫言勸說:「你就算是永遠不處理,也沒有關係。只是,這樣逃避下去,你自己真的開心嗎?」

  趙湘柔悶悶地坐回原位。她撐著精緻的下巴,賭氣似地望著窗外,眼眸中映著一片湛藍平靜的海洋。

  「如果需要的話,我可以幫你約羅小姐。」半晌,厲文顥才補充。

  良久良久。

  「……嗯。」最後,她還是應了。「謝謝。請幫我約她。」

  ***  ***  ***  ***

  厲文顥說到做到,真的幫她約到人了。

  因為約的是周間,所以趙湘柔在外奔波開會了一整天,下班後直接前往約定的地點——位於市郊、河濱的學校。是羅可茵任教的高中。

  一進學校,已經是下課時分。這所私立女校並不大,但放學的人潮還是很驚人。趟湘柔一身俐落深色套裝配上高跟鞋,身材窈窕,腿又長又直,完全是模特兒架式。她目不斜視地穿過年輕女孩們,逆流而上。

  「她是誰?」「她要找誰?」「是新老師嗎?」

  竊竊私語一路跟著她,趙湘柔完全沒聽見。走過鋪著大理石地板的穿堂,直直往操場走去。

  正在場邊指導校隊的羅可茵一回頭,就看到美麗好友筆直朝自己走來,整個人會發光似的,面無表情,卻更凸顯她五官的精緻。

  羅可茵在心底歎氣。回想起初次在高中校園見到她時,那驚艷的感覺又回來了。這麼多年,居然沒改變。

  「我可以上洗手間嗎?」美女走到跟前,劈頭第一句話居然是這個。

  「呃……當然可以。在這邊。」

  真的不能怪她。她忙到沒時間上廁所,一路上又莫名其妙瞎緊張,一面怕計程車司機開錯路——

  等她上完廁所,一出來,發現羅可茵有點無奈地站在走廊上,旁邊有好幾個身著運動服的高中女生擠著爭看,或高或矮,頭髮或長或短,青春的臉龐上充滿著好奇,一雙雙眼睛都死盯著她。

  「怎麼了?」

  「原來美女也要上廁所……」學生們一陣惋惜感歎,猶如夢幻破滅。

  趙湘柔簡直想翻白眼。只見她微微一笑,不慌不忙,用宛如銀鈴般的甜美嗓音說著:「當然要呀。而且如果蔬菜水果吃不夠,也是會便秘的;吃到不新鮮的東西,就會拉肚子。」

  「哇!不要再說了——」慘叫聲四起。夢幻美女形象全毀,碎滿地。

  「你們趕快回家吧,校車要走了。」羅可茵規勸著人小鬼大的學生們。不過羅老師脾氣太好,學生還七嘴八舌的討價還價,甚至沒大沒小。

  「老師,她真的是你同學嗎?你們怎麼差這麼多?」「老師,你要跟人家多請教,至少打扮一下自己嘛,看人家多漂亮。」「姐姐,請問你都用什麼保養品?睫毛膏是哪一牌的?」「教我們怎麼減肥好不好?要怎樣到三十歲還維持這種身材?」

  這也管得太多了。現在的高中生都這樣嗎?何況,誰三十歲了?!趙湘柔的笑容更加燦爛。「我去年不小心食物中毒的時候,三天就瘦了三公斤,因為上吐下瀉,吐出來的東西,到後來,那個顏色……」

  「救命!」「我不要聽了,我不相信!」

  等學生們一哄而散之後,她們終於得到了一點點清靜。

  並肩走到了小小的操場上,夕陽正西下,冬日的金色陽光撒落在校舍建築物正面,身旁談笑嬉鬧的聲響越來越遠,場景好像一張舊舊的明信片。

  說到明信片。趙湘柔拿出細心收在自己皮包裡的明信片,遞給羅可茵。羅可茵安靜接過了,就站在操場邊,沐浴在夕陽下,一張一張,仔細翻看。

  趙湘柔則是望著自己的摯友。陽光正把她的短髮染成淡棕色,五官深刻卻帶著英氣,尤其直挺的鼻和兩道濃眉,一點也不走婉約美麗路線,而是有著一股難以掩蓋的爽朗氣質。常年運動下鍛煉出的身材,絕非自己這種溫室花朵可以比擬。

  真的很喜歡自己的朋友。喜歡她的外型,喜歡她的溫柔敦厚,從不給人壓力。喜歡她的陪伴,不想失去。

  想了這麼久,逃避了這麼久,她終於要面對這一刻了。

  「咳。」趙湘柔不太自然地開口。「我、我今天來,是有話要說。」

  羅可茵抬頭,琥珀色的大眼睛望著她,默默聽著。

  「你看男人的眼光,實在很不怎麼樣。」公主就是公主,說話依然直率到嚇人。「不過每個人都有被鬼遮眼的時候,所以,算了。」

  羅可茵還是靜靜地望著她。知道趙湘柔要多麼努力才能走到這裡,主動說出這些話;也知道在她刻意撐起的高傲尖銳外表下,她是個多麼好的朋友。

  自己,又是多麼糟糕。

  「湘柔,對不起。」最後,羅可茵只是簡單而衷心地道歉。「我不應該瞞著你。只不過,我還不知道要怎麼開口。」

  這種心情趙湘柔也有。再好的朋友,都有無法與彼此分享的陰暗隱私,或只是單純說不出口的時候。

  但,絕不要因此而懷疑友情的價值。

  她們安靜地順著PU跑道緩緩漫步。冬日傍晚的過堂風揚起她們的髮梢。當年那個父母離異、即將要孤身到異國生活的嬌嬌女離開之前,她們也曾經像這樣在放學後的操場上漫步,拖延著分離的時刻,不想面對。

  多年後她回來了,依然美麗嬌貴;而身邊,多了一道如影隨形的影子。

  愛情是什麼呢?羅可茵很想、很想知道。像趙湘柔這樣的人,被珍愛、被熱烈追求、有人默默守候等待……是天經地義的。但像自己,相形之下這麼普通又平凡的人,又憑什麼讓人……

  她突然有了一點點信心。如果她能有湘柔、思婕這麼好的朋友的話,她就應該不會是太差的人。

  「湘柔,我跟趙伯伯——」

  「不、不要說這個好不好?」趙湘柔趕快打斷,還是一臉尷尬。她停住腳步,又往前走,然後又停下,一副坐立不安的樣子。「我不能……應該說,我還不能想像你當我繼母的樣子。而、而且……」

  「繼母?」羅可茵大吃一驚,失聲說。手一鬆,本來拿著的明信片散落一地。「啊!明信片!」

  她們趕快蹲下去撿,又追著被風吹跑的幾張,好不容易才全部撿回來。一面追一面笑,非常狼狽。

  「哎唷,真是要命,好久沒有在操場上跑步了。」趙湘柔頰上泛著紅暈,一雙眼眸閃爍著笑意。「可茵,我們來賽跑好不好?」

  說著,她還真的想把高跟鞋脫掉,來跟主修體育、現任體育老師以及校隊指導老師的羅可茵一較長短。

  只要是正常人都會勸退,不過,羅可茵只是寵寵地笑著。「好呀。」

  「那你要讓我十公尺。不,二十公尺。」

  「好。」只要是她的要求,羅可茵沒有拒絕過。

  準備完畢,趙湘柔把昂貴美麗的套裝外套及高跟鞋脫掉,兩件單品加起來就逼近十萬塊台幣,卻毫不心疼地直接丟在跑道旁。從皮包裡拿出髮飾把如雲長卷髮綁好,她回頭,對著遠在二十公尺外的好友揮手。「我準備好了!」

  回身作好準備開跑的姿勢,彎著腰,卻聽見身後傳來爽朗的喊聲。

  「湘——柔!」

  「什麼?」全神貫注,看著一百公尺,不,八十公尺外的終點,趙湘柔正準備好隨時可以出發衝刺——

  「對——不——起!」把兩手圈在嘴巴旁邊當擴音筒,羅可茵大聲喊出心裡的話:「我——最!喜——歡!你——了!」

  「我知道。」她回頭,笑得好甜、好燦爛、好自信,彷彿是習慣眾人愛戴的真正公主。「趕快來追我吧!」

  夕陽下,兩個美麗矯健的身影開始追逐。

  一切的陰霾眼謎團,都拋在身後。

第十章

  看完柄果日報的趙湘柔鬆了一大口氣。

  她主導的品牌秋冬大秀非常成功,報紙上全是歌功頌德,版面很大,所有到場的名媛跟影星全有著美麗照片面世。發表會之後的預購也是盛況空前,勾選單像雪片一樣收回來,副總、行銷經理都笑瞇了眼。

  不過,這不是她注意的焦點。

  翻到影劇版,斗大的字眼宣示著名模跟企業家深夜出遊、吃消夜被拍到、溫馨接送情之類的。照片超大,裡面顏色鮮艷的保時捷休旅車搶眼到不行,簡直是免費的廣告。

  「哼哼……」趙湘柔把每個字都詳細讀完,心情非常好。

  這才是她老爸應該做的事情。

  「趙小姐,外找。」從她焚膏繼晷接手各種吃力不討好的差事之後,公司裡大家對她的態度已經客氣很多很多,連接待小妹都對她好聲好氣了不少。

  不過,這樣甜蜜的叫喚聲,讓趙湘柔警覺地抬頭。該不會是她父親——或是金城武——又大駕光臨了吧?

  結果還真的猜對了,又是她老爸。

  「有何貴幹?」又是被寵壞的驕縱女兒的標準表情,趙湘柔起身走過去,口氣冷淡。

  「柔柔,這次你一定要幫爸爸。」趙董事長一身黑色毛料風衣,乍看彷彿是哪個電影明星似的,一臉焦慮地望著女兒。「中午陪爸爸一起吃飯好不好?」

  「為什麼?」不為所動。

  「因為,今天要跟……很重要的人吃飯。我……反正你陪爸爸去一趟。」

  眼看已過半百高齡的父親緊張成這樣,趙湘柔只想冷笑。若是商場上的來往飯局,她爸可從來沒緊張過;而跟緋聞對像們吃飯更是談笑用兵,如今的慌張,說明了今日飯局的對象,真的不同凡響——

  她偏偏剛好知道是誰。「厲文顥是跟您約今天?」

  「對。」

  當然不是跟厲文顥吃飯要這麼緊張。她已經先聽說了,這次,是厲文顥主動安排母親跟趙董事長聚餐。

  「爸,您又不是第一次跟江阿姨吃飯,何必這麼緊張?」

  「你不懂。之前都是談文顥的事,而且我通常有女伴,厲先生也會在場。但現在文顥的爸爸都過世了,我又沒有人陪我去……」

  「沒人陪?那今天報紙上的名模……」

  「那個只是普通朋友。」口吻完全是偶像明星的規格。趙董事長急得額頭都出汗。「柔柔,陪爸爸去好不好?」

  一個已經遲暮的平凡女人,在多年以後,還能讓花名在外的趙董事長如此慌張,趙湘柔忍不住在心裡歎息:江阿姨,真的了不起。

  「好吧。不過我中午休息時間只有一個半小時喔。」

  「沒關係、沒關係,我派車送你回來。」

  父女倆相偕離開,一路上,趙董事長的心情一點都沒有緩解,緊張得猶如第一次約會、相親的年輕小伙子。趙湘柔冷眼旁觀,不做任何評論。

  厲文顥這次不知道葫蘆裡賣什麼藥,她嚴重懷疑其中有利益交換——比如要趙董事長放棄羅可茵,就安排他跟母親見面敘舊、幫忙撮合兩人之類的。

  但,不管趙湘柔怎麼逼迫質問,厲文顥就是笑而不語、莫測高深的模樣。

  「你真的不怕我爸又開始狂追江阿姨?」趙湘柔問過他。

  厲文顥露出胸有成竹的微笑。「不怕。」

  到了趙氏的招待所,自然有服務人員上來招呼。他們走進餐廳,厲文顥他們已經先到了。

  江阿姨還是一如記憶中風姿綽約、氣質出眾的模樣。她的短髮也已經有些花白,卻完全沒有染,任其優雅地展露年歲。她看見趙氏父女,便漾開一個親切的微笑。

  「江阿姨。」

  「湘柔,好久不見。越來越漂亮了。」江阿姨親切招呼。「英展,你還是一點都沒變。最近好嗎?」

  趙董事長已經多年沒有人直接叫他的名字,一時之間,平日商場上談笑風生、把妹時的翩翩風度,全都像從窗戶飛走了,蕩然無存。他成了以前那個愛慕學姐的小學弟,只能傻傻望著佳人,說不出話。

  「請坐,別老是站著。文顥,倒茶呀。」江阿姨倒成了主人似的。

  待眾人坐定,趙湘柔在桌下伸手輕拉了拉身旁人的袖子,投過去一個疑惑的目光——今天,到底為什麼要聚餐?

  厲文顥只對她笑笑,俊挺的臉上絲毫看不出蛛絲馬跡。他也用目光示意要她稍安勿躁。

  江阿姨舉起了熱茶的茶杯。「今天是文顥提議的,說要一起吃頓飯,我想也是應該。這幾年謝謝你們照顧文顥,我都沒有機會好好向你道謝。」

  「沒、沒有的事。文顥也很有才氣,而且,他、他也很照顧湘柔。」趙董事長有些結巴。

  奇怪,氣氛不太對勁?

  「是呀,孩子們可以處得這麼好,我也很開心。」江阿姨笑瞇了一雙長長的鳳眼。「那我想我就直說了——」

  「媽。」厲文顥怡然打斷母親的話。「不等人到齊了再說嗎?」

  「也是。不如等一下好了。」江阿姨點頭贊成。

  趙氏父女一頭霧水。「等人?」「還有誰要來?」

  解答在五分鐘之後出現。一個略略駝背、一身舊西裝的男士匆忙進來。他年紀也不小了,滿頭華髮,看似銀行主管或公務員,一現身便忙不疊地道歉。「抱歉抱歉,我來晚了。這個路我不太熱,門口的工作人員又不讓我進來。」

  「你打個電話嘛,文顥就會出去接你了。」江阿姨笑著說,一面親匿地招呼他坐身旁。「先喝點茶,看你趕成這樣。」

  趙董事長跟女兒的眼睛都差點凸出來,瞪著那位好好先生。

  「我來介紹。這位是趙董事長。」厲文顥這才慢條斯理地開口,比了比剛進來的男士。「這位呢,是何先生,我的繼父。」

  哐琅!趙董事長手上的茶杯掉到桌上,目瞪口呆。「你說他是你、你、你的誰?」

  「繼父。」厲文顥絕對是故意的,他笑吟吟說:「家母跟何叔叔去年結婚的。他們很低調,所以沒有請客,也沒讓大家知道。」

  青春夢在一瞬間粉碎!雖然早已男婚女嫁,但氣質高雅的學姐倩影留在他心裡太久太久,無法抹滅。當兩人都再度恢復自由身,卻又再度錯過……這樣的遺憾,竟是如此深重。

  趙董事長的臉色真正精采。先是脹紅,然後轉成一種奇異的土色。在那一剎那,說真的,趙湘柔還滿同情自己父親的。

  「文顥的意思是,我們雙方父母先見個面、聊一聊。我想也是應該……」江阿姨還絮絮說著話,不過剛從天堂掉到地獄的趙董事長顯然什麼都沒聽進去,還沉浸在自己的悲情氣氛中。

  但趙湘柔耳朵很尖,她已經聽出狀況有異。

  「至於他們年輕人決定怎麼樣,我們都願意配合。如果要照傳統的做法,是不是先看個日子……」

  「等一下。」趙湘柔趕快喊停。這齣戲唱得荒腔走板,她頭都痛起來了。「江阿姨,我們在討論什麼?選什麼日子?」

  江阿姨被這麼一攔,突然傻住。

  厲文顥則按住趙湘柔的小手,溫和勸慰:「今天是大人聚會,我們不要多說。讓他們自己聊就好了。」

  「可是這不對……」

  「咦!你們還沒達成共識嗎?」何叔叔奇怪地提問:「不是說只要問一下趙董事長的意思就可以了?」

  「是的。董事長,您的意思怎麼樣?」

  「我?」失魂落魄的趙董事長哪有精神多說,還以為只是在討論點菜,揮揮手。「我沒有意見,隨便你們好了。」

  「那就謝謝董事長。」厲文顥綻開一抹笑容,怎麼看,都像是奸計得懲的詭詐笑法。趙湘柔狠狠捏了一把他的大腿。

  「趙董真是用心良苦,我代文顥謝謝趙董——」厲文顥的繼父對著趙董敬酒,很佩服地說著:「當年就看準他們有緣分嗎?是故意特別安排他們在附近讀書,好培養感情的,對吧?」

  「呵呵……對,什麼都對。」趙董事長完全放棄了。

  越說越離譜,趙湘柔手下就越狠勁;而完全沒打算解釋的厲文顥是條鐵錚錚的漢子,大腿都快被捏下一塊肉了,表情依舊怡然自得,不以為忤。

  吃完這頓飯,趙董事長老了五歲,趙湘柔火大到消化不良,堪稱是趙氏父女的鴻門宴。而始作俑者也好不到哪去,走路有點跛。

  「你這小人。」在門口大家準備分頭離去時,她咬牙切齒低聲對他說。

  「謝謝大小姐的誇獎。」他趁機俯過去,在她粉頰上偷了一吻。

  在長輩與外人看來,完全就是厲文顥被美麗驕縱的小姐迷得神昏顛倒狀。其中的巧妙,只有當事人知道了。

  佈局到最後,關鍵的一擊,打得漂亮。

  大獲全勝。

  ***  ***  ***  ***

  之後。

  時序隆冬,美國東岸有大風雪來襲。

  紐約甘迺迪機場因天候關係,班機起降大亂。而因為正值新年假期,大家都要趕著回家團聚,機場到處都是攜家帶眷、行李大包小包的旅客,行程嚴重延誤,抱怨四起,人聲鼎沸有如菜市場一般。

  趙湘柔也被卡在機場,動彈不得。

  她獨坐在候機室的角落,膝上攤著厚厚的文件資料,一手翻閱,一手還忙碌的寫著筆記。

  某競爭品牌的大秀在香港舉行,采邀請制,從台灣接送VIP到機場就全部使用賓上S級房車,還包下了航空公司商務艙,到香港住的飯店當然是五星級,至於秀的本身嘛……哼哼哼。

  「最好是全部都能賺回本啦。」她冷笑數聲,像武林高手一樣,吸取對方招數的精華,加以融會貫通。他們本身品牌的活動也緊鑼密鼓籌劃中,最近正是她忙到不行的時候——

  「對不起,小姐,我可以打擾你一下嗎?」漂亮的英文。

  她連頭都沒抬,恍若未聞。

  「小姐,講英文嗎?」對方繼續,還索性在她身旁蹲下。

  趙湘柔還是沒反應。

  「似乎不會英文?真可惜。」那是一個有著燦爛金髮、碧藍眼睛的年輕帥哥,試圖要跟趙湘柔搭訕,邊說還邊比手劃腳,指指自己,又做出喝咖啡動作之後,比著候機區外面的方向,試圖要跟不會說英文的東方美女溝通。「咖啡?跟我去?一起喝?」

  「不,咖啡因讓我頭痛。而且,懷孕的女人不能喝咖啡。」她看他一眼。哪裡不會說英文!英文腔調漂亮又流利。

  「呃,抱歉打擾了。」即使如此,但孕婦沒什麼好搭訕的,洋將一聽,立刻逃之夭夭。

  趙湘柔吐了吐舌頭。她說得沒錯,懷孕本來就不該喝咖啡,這是事實。只是,她又沒有懷孕。

  已經在這裡從下午等到晚上,搭訕人數繼續往上攀升。她穿著乳白色外套配煙管牛仔褲,顯得身材竊窕、腿又長;那頭如雲的烏亮秀髮吸引太多人注意,加上她嫩白如牛奶的肌膚、如畫的眉目、菱形的小嘴……光坐在那兒都像藝術品,也難怪中外人士趨之若騖,不停的來打擾她工作。

  但這個東方公主般的小姐,好高傲啊,都不理人不說,對雜音好像完全無感,可以躲在自己的角落裡,與外界隔離——

  只見她在鬧烘烘的環境噪音中,突然像被針刺了一下,然後迅速翻找出包包裡的手機。

  那麼微弱的聲響,她卻聽見了。

  「喂?」表情在一剎那間變了,整個柔和下來,小臉像是開始發光一樣。她握緊手機,低聲呢噥起來,看得旁觀者都快醉了。

  可惜她講的話,不甚甜美。

  「對啊,還在等。已經延誤了快八小時,今天大概要在機場過夜了。」她嘀咕著。「還不就是這鬼天氣,外面積雪聽說已經要破十吋了。這都是潘至堅的錯。他怕死不肯來,就硬要我幫他來正颳大風雪的紐約出差;其實他根本不用怕,好人才不長命——」

  對方歎了一口氣。趙湘柔若不是千金小姐,大概早就被打死了。

  「那你在做什麼?」低沉嗓音宛如醇酒,很舒適。

  「還不是在工作。」她悶悶地說,望著膝上攤開的一張張斑斕彩照,以及密密麻麻的記事本。接下來要直接飛去米蘭,然後到巴黎,才能回台北——

  「汪汪!」電話那頭傳來狗吠聲。

  趙湘柔突然胸口一陣酸澀,她咬住下唇。

  好想看到菲菲,好想帶它滿山亂逛,好想好想。

  「你在……啊,手機沒電了!」聽到嗶聲,她慌張地坐直身子,只想再多聽一會兒熟悉的聲音。「菲菲,菲菲在那裡嗎?你們……」

  「不要急,你包包裡——」徐緩的嗓音才講到一半,整個斷訊。

  握著整個螢幕黑掉的手機,趙湘柔愣住。

  這是歷史重演嗎?

  當然不是。即使她讓歷史重演,也有人不准。

  打開隨身的旅行袋,裡面整理得超有條理。一個小袋裡裝了電池、備用電池、備用電池二號……全都是充飽電的;當然還有旅行用充電器、變壓器、萬國轉換插頭……簡單來說,有個熟知她個性的人早已經幫忙準備好。

  只要選顆電池換上,手機立刻又是一尾活龍。三分鐘內,愛的連線重建。

  「好了,剛剛電池沒電了。」

  「你有帶好備用電池嗎?」厲文顥在那頭問。

  「當然有。出門前你都幫我檢查過N遍了,哪可能沒帶。」她無奈說著,把那頭的厲文顥逗笑了。

  菲菲也跟著汪了兩聲。

  「菲菲很想你。它剛出門前,一直在你的房間門口繞,以為你還在賴床,要找你去散步。」厲文顥悠悠報告。「董事長跟它玩、想拍它的頭,結果差點被它咬一口。」

  「做得好。我的狗就是這麼聰明。」趙湘柔得意極了。

  厲文顥微笑。

  想像他微笑的樣子,含蓄中帶點篤定,漂亮的單眼皮眼睛微微瞇著;她好希望他就在面前,她的指尖可以輕輕滑過他挺直的鼻樑,滑過他微笑的唇,到達光潔的下巴。而他總是會握住她的指尖,輕輕一吻。

  好小的動作,在此刻卻讓她想得全身發疼。

  「那你現在在幹嘛?準備要出門上班?」因為好想他,所以問話悶悶的。

  「我在等你。」他淡淡回答。「等你回家。」

  「汪汪汪!」菲菲也在等。

  即使是在外面風雪大作、酷寒刺骨的異國,因為有這通電話,因為有他的心陪伴,獨自旅行的趙湘柔還是全身暖洋洋,笑容溫柔得有如春天提早來臨。

  充滿了電之後,繼續上路。

  然後,就要回家——永遠有人在等她的地方。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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