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列表 回復 發帖

[情感] 就是皇后【皇上癖好套書】 作者:于晴 (已完成)

[情感] 就是皇后【皇上癖好套書】 作者:于晴 (已完成)

本帖最後由 jojo999 於 2009-4-5 20:21 編輯

內容簡介:

  身為徐家女子,非朝中棟樑,即邊疆猛將!而她……
  而她……而她只是徐家明珠裡那顆刺目的小沙礫,
  一生平順、溫良,成不了啥大志業……
  也罷也罷,成不了啥大志業,
  那她就快快活活地過她平順、溫良的一生吧!
  只想撿個平順日子過,可無奈她連上小倌館找個伴都得撿她們挑剩的……
  真這般難嗎?其實,她的要求並不高呀,
  只要肯花點心思在她身上,真心對她好,就算有些殘疾也無妨的。
  她無妨,人家可有心了!瞧,連個小倌人也都只想踩著她當跳板……
  唉,連找個伴都能找得這般窩囊,她當真是……咦咦?
  眼前這位溫潤如玉的斯文貴公子……真真教人如沐春風啊!
  大魏來的皇室質子是嗎?她撿到寶了不成?感動啊……
  嗚嗚,眾人皆動容,豈知──
  原來那夜的賺人熱淚,純屬這位大魏皇帝一時的癖好發作而已……
    

  楔子

  現在唱的是哪出戲,可否有人稍微提點一下?

  滿屋子伏跪在地的外國官員一頭霧水,暗地順了順這幾日發生的事情──

  西玄的徐達在大魏急病而亡,都入棺擺靈堂了,眼見天一亮,送葬隊伍就要出發回故土,偏在這大半夜裡,大魏太子出現了!

  一入四方館,不走正廳,反倒一路走進偏廳。

  偏廳……是靈堂啊!

  伏跪在地的西玄使節抬眼偷覷。那一身錦衣的大魏東宮太子自眼前走過,衣著不見凌亂,連鞋子也乾淨得緊,就是臉色異常的發白,連眼珠子也是血紅血紅。

  「殿下,於禮不合啊……」他低語,見這位太子殿下沒有停步,不由得暗自哀號。

  明明就要登基的天子,自甘來觸楣頭也就算了,有沒有想過他們底下人?要是鬧出什麼事,他這個西玄駐大魏的小官員怕也要送出腦袋了。

  「殿下。」靈堂旁唯一站著的女子微地欠身。

  年輕的殿下目光從靈堂略略掃過這女子。他聲音略啞:

  「徐學士來得真湊巧。」

  「徐達一生順遂,臨死前有親人在旁送終,去時也無疼痛,也是老天給她最後的福氣。」徐學士不疾不徐地答著。

  「……這就是她的順遂麼?」他停頓半晌,才又道:「徐達最後一面,本王還看得到嗎?」

  「棺木未封,殿下想見自是見得。」語畢,這位徐達的胞姊徐學士撩過白幔,往後面走去。

  他緊跟入內。

  上等棺木就在眼前,棺蓋尚未封起,他跨前一看,棺內果然是徐達。

  他伸出手,想觸碰徐達,有人以袍袖輕輕拉住他的手腕。「殿下,舍妹死前未論婚嫁,死時尚是清白之身,雖說這在西玄人眼裡是丟臉事,但也不能讓她死後遭男子碰觸,請殿下自重。」

  他不理,揮袖彈開,摸上棺裡熟悉的頰面。那臉頰微微地冷、微微地硬,如死屍一般……他指尖移向徐達鼻下,確然已無呼息。

  「……急病而亡?」他沙啞問。

  「這兩日得了風寒不去看大夫,沒想到病情加重,就這麼突然走了。」

  「是嗎……」他目光片刻不離棺木裡的人兒。過了一會兒,他輕聲問:「她想葬在西玄?」

  「她臨終前遺言。天一亮就出發,日夜兼程。」

  「日夜兼程也快不過屍身腐爛。」他淡淡說著。

  「殿下不必擔心,舍妹棺木夾層放有寒玉,可保三十天屍身不壞。」

  他聞言,深深看向這個西玄宮中女學士。良久,他才啞聲道:

  「三十天?三十天出得了大魏邊境麼?」

  「徐家的子孫必葬西玄。出不了,便落地火焚,由徐回引路,徐達定能歸鄉。」徐學士指向角落裡一名始終沒有跪下的少女。

  李容治順著看去,果然是徐達之妹徐回。

  他眼色遽冷,道:

  「徐直、徐回竟一塊在大魏現身,真真出乎本王意料之外,連陰間路的小將軍都來得如此湊巧了。」目光落回屍體面上,咬牙道:「徐達,你當真絕情?連死後都不肯留在有本王的土地上麼?」

  他得不到回答,該回答他的人死了,不該回答的也齊齊跪在地上不敢答。

  「殿下,封棺時辰到了。」

  他動也不動,指腹來回撫著棺內徐達的墨發。

  「殿下,封棺時辰到了。」

  他慢慢俯下頭,吻上徐達冰涼略硬的唇瓣。

  「殿下!」徐學士蛾眉微皺。

  他直起身,正欲開口,忽地點點鮮血從嘴裡噴出來。棺木上沾滿腥紅,連棺木裡的屍體都被濺上血珠。

  「殿下!殿下!」原本肅靜的靈堂剎那轟炸了,伏跪在地的官員們有的連聲急叫快請御醫,有的大喊阻止殿下,人人皆是面露驚恐、手足無措。

  李容治不看徐學士,也不看廳內官員,就這麼直勾勾地望著棺木裡的紅顏屍身,厲聲喝道:

  「從今天開始,西玄徐達就是本王李容治的王妃。今日太子妃,明日就是大魏皇后,誰有這本事自本王眼下帶走太子妃,誰敢帶她離開大魏土地?」

  眾皆傻眼。

  滿室俱靜。

  誰也沒有料到,就在這一夜,那麼恰恰巧有位來訪的閒客,以眼睛記錄了這一切,又那麼恰恰好他未來不巧得了一個史官的職位。

  數十年後,當他白髮蒼蒼時,他搖著羽扇,惆悵著:

  當時覺得這是一段真摯動人的感情,後來一數這位大魏皇帝大半生的不良記錄,這才發現原來當夜的感動給得太早,那一夜,純屬這位大魏皇帝癖好發作。
第一章

  她的名字叫徐達。

  僅止徐達而已。

  天下生四國,西玄與大魏、北瑭、南臨土地相連,民風剽悍,以展現自我才能為傲。達官貴族的子孫若有才者,自稱前喜加個西玄兩字,久而久之,成為西玄一種引以為傲的慣例。

  例如,西玄徐直。例如,西玄徐回。

  非才能出眾者,是萬萬不能加西玄兩字。

  例如,徐達。

  徐達出生名門世家,七代的祖先個個轟轟烈烈,不是成為西玄殫精竭力死而後已的朝中棟樑,就是拋頭顱灑熱血的邊疆猛將。

  某位皇帝爺曾偶然提及──

  徐家女子入後宮僅為朕一人得之,乃西玄之憾也。

  從此徐家女子不封妃,不分男女,不出意外,生死性命盡獻西玄。

  直到徐達。

  那年她五歲,正逢西玄各地算命看相的神師齊聚京師。西玄對神師很看重,篤信人一生該有的燦爛輝煌,早在生命誕生的那一刻起,已記錄在骨髓靈魂裡。

  徐長楓與其它西玄人一般,趁著長女徐直生日那天,廣邀神師前來為徐家新一代算命。

  每個受邀的神師在算出長女徐直的命盤後,取過筆墨,洋洋灑灑寫滿一束白紙。徐長楓一一掃過,看了長女徐直一眼,微微一笑。

  「想必大小姐未來前程不可限量吧。」賓客中有人笑道。

  「能為西玄盡忠,是直兒的福氣。」

  接著,諸位神師算過幼女徐回的命盤後,徐長楓接過那仍是密密麻麻的紙,眼裡閃過驚訝,看向小徐回。

  「這三小姐的未來……」

  「哈哈,不可說不可說。」雖是這麼說,但徐長楓眼角眉梢都是滿意的笑。

  當他接過寫著次女徐達的那張紙時,微覺奇怪,神師這回寫得倒是很快……

  輕薄的紙上,只有兩行話。

  還是硬拆開來,才湊得好看的兩行話。

  當下,他面色一變,連連看了在場九位神師的測算,皆是大同小異。他下意識地瞥了眼五歲的徐達。

  徐達心一跳,也跟著下意識迴避父親凌厲的目光,很想退到徐直跟徐回的後頭,不惹人注目就好。

  賓客間有人知道不對勁了,出面緩頰道:

  「西玄神師向來不說謊,但眼下都不算頂尖的。徐大人,要論西玄的尖兒神師,那非袁圖大師莫屬了,聽說,現在他也是在京師的,不如……」

  說曹操,曹操還真在門外等著。徐長楓早就送帖子給這位白髮神師過府一聚,見他姍姍來遲,不怒反喜,當年還是這位袁圖大師將他的一生料得奇準,連三個女兒不多不少都說得精確。

  「我事先已將三位小姐的命都算過,現在是專程來看三位小姐長相如何。」這位大師笑道,走到長女徐直面前,語露讚賞道:「大小姐有當世男子的長才,其性果決,若走文路,將來必得皇上重用。」

  「正是。小女素不喜武,兩個妹妹還在背詩的時候,她就已經懂得寫文章了。」徐長楓又聽大師細數長女之才,未來前程是光明燦爛留名青史等等諸如此。

  袁圖大師又轉向幼女徐回。

  他上上下下看了好幾遍,歎道:「陰間將軍,非此女莫屬。」

  此話一出,眾皆嘩然。

  徐長楓掩不住喜色。先前諸位神師所寫都很含蓄,唯獨袁圖一口揭破,讓他大有面子。西玄上一任陰間將軍是在五十年前,年僅二十五便逝,這雖然是陰間將軍的宿命,但,能在徐家出一名陰間女將軍絕對是徐家再添一筆的無上榮耀。

  徐長楓讚許地看了眼幼女徐回,轉向徐達。「達兒,過來。」

  徐達心裡百般不情願,也只能硬著頭皮上前。

  「袁圖大師,這是次女徐達……」

  袁圖在看向徐達時,面露古怪。

  徐長楓淡淡掃過徐達,道:「大師直說無妨。」

  「大人……何不私下說?」

  徐長楓當下臉色微變,見到賓客個個好奇不已,又強自笑道:

  「無妨無妨,大師儘管說吧。」

  「只有四個字。」

  「四個字?」徐長楓詫道。比兩行話更短?

  「二小姐一生,平順、溫良。」

  春風正甚,吹起淺淺沙土。

  錦衣青年以寬袖遮風,撩過紅幔,走進紅色的雅棚笑道:

  「容治兄,可否借小弟搭個位看角抵,我那兒正迎風,弄得一鼻子灰呢。」

  被叫李容治的青年,雍容爾雅,含笑道:

  「西玄童謠笑稱春天的風像鬧脾氣的孩兒,果然不假。臨秀,還不快替北瑭王爺搬張椅子。」

  這間棚子是大魏質子李容治所有,來訪的是北瑭質子溫於意。

  天下雖然主分四大國,但也有邊旁小國夾縫中求生存。自百年前四國主張以交換質子換來和平後,如今的西玄京師有著來自各國的質子,其它小國的質子自然不如四國質子來得備受禮遇,而大魏與北瑭正是四大國中的兩個。

  西玄皇族、百姓極喜角抵,時常一場賽事造成京師萬人空巷,今日角抵賽將為連日的比賽劃下終點,內圍的棚子都被皇族佔去,外圍才是一票難求的百姓區。侍從臨秀連忙搬來椅子,放上錦墊,送上新茶,不敢怠慢。

  溫於意笑著撩袍坐下,懶洋洋道:

  「上個月容治兄府裡遭賊啊,聽說這賊廝誤殺你府裡侍從,最後眼見逃不了,就咬舌自盡了,是不?」

  「什麼事都避不開你的眼。」李容治親切地微笑,轉頭對著臨秀道:「風停了,把幔子打開吧。」

  擋風的紅幔被拉開,由這角度望出去,正是觀看角抵的最佳視野。

  「兩個大男人光著身擠來推去的,有什麼好看的?」溫於意嘴裡說著,但仍是興致勃勃地看著,同時下了句評語:「若是西玄女子光著身玩角抵,那大有看頭。本王必會次次欣賞,絕不放過。」

  李容治只是微微一笑。場中肉體相互角力,忽而壯漢抓住對方肉搏下的漏洞,借力托起那龐大身軀拋了出去,大喝:「下去!」

  一時之間,只見場中黃沙滾滾,振奮鼓聲立起,百姓激動鼎沸了。

  李容治雖然很捧場地觀看,但這樣的暴力與他本性相違背,沒多久就見他心不在焉,有時還不忍地撇過眼去。

  棚子裡的僕役彼此對望一眼,暗暗感慨自家主子果然是面善心軟的好人。

  北瑭溫於意嘲諷一笑,東張西望一番。場子旁有個配著長刀的眼熟人影。他美目一亮,笑道:「容治兄,你瞧,那是誰?」

  李容治順著看去。那身影太眼熟,這兩年時有交錯,交情也甚好,見她就令人感到愉快。他噙笑道:「原來是徐二姑娘。」

  「是啊,真難得見徐達出現在角抵賽上。這般遠的距離,你猜我是怎麼認出來的?西玄姑娘喜穿曲裾深衣,雖是半分不肯露,但那腰身顯得極美,她衣擺上沒有任何鳳凰繡紋,這正是本王認出她的關鍵。」溫於意正以欣賞美人的角度在看徐達。明明那腰身、那在深衣裙擺下行走都如此美麗,怎麼沒個男人察覺呢?

  溫於意再道:「人人都道本王府裡的美人們是西玄數一數二的美人,可照本王眼光來看,美人雖是美人,穿上西玄衣裳美極,脫光後總失幾分顏色,倒是徐達,依本王閱過多女的經驗,脫下這騙人的衣裳後,必是窈窕嬌軀……」

  李容治淡淡瞥他一眼。

  溫於意訝了一下,拿扇子敲了下嘴。「是本王一時失言。」他語氣真誠,讓人真的相信他是不小心說出口。

  李容治笑道:「二姑娘是個很好的姑娘,王爺以後說話要小心了。」他回頭看一下棚內的僕役,柔聲道:「今兒個什麼話都沒聽到,懂麼?」

  眾僕皆稱是。

  「唉!」溫於意感歎道:「說起來時也命也運也,是不?容治兄,你是德晉二十三年來的,恰恰晚上我兩年,沒趕上當時的好戲。那年徐家邀帖送到我手裡,我愛熱鬧就去了,順道看看這個西玄徐家到底怎生回事?當老袁圖說出徐達一生平順、溫良時,我往徐長楓面上瞧去,嘖嘖,他的臉簡直都泛青了,就可惜當時小徐達連句話都不敢吭呢。」轉眼間,變成美人了啊!溫於意連眼裡都笑著,直直望著那個環臂觀看角抵的美人。

  李容治不置可否,與他一同望向徐達。

  溫於意勺起桌上方盤裡的蛤蜊湯喝著。他咂咂嘴,笑道:

  「平順、溫良不管在大魏或者北瑭,對女娃兒來說都是好事,壞就壞在她出身西玄。西玄篤信浴火鳳凰,徐家歷代子孫哪個不是能人之輩?那些神師說話也不看場子說話,非要毀了小姑娘一生不可。她命中注定平穩不出奇,其性優柔寡斷,非但不是大鳴大放之輩,連那鳳凰的邊都沾不上,真是十足的小可憐。」

  李容治眼眉略略挑起,仍是沒有接腔。

  忽地,徐達對上溫於意這頭的目光,他笑著朝她招招手,要她過來寒暄幾句。也不知從何時養成習慣,這兩年見到徐達,總要跟她說說話,心裡才快活些。

  他瞟瞟李容治。李容治也沒反對他招徐達來。是了,是聰明人都該與徐達保持友好關係。

  徐達官任職鳳羽令,俸祿比千石,雖然職稱很好聽,但其實西玄皇帝為此煩惱過一陣。京師算是皇族大本營,個個職官都是精挑細選,豈容任何不適任者插入,偏偏又是徐家人……於是硬生生另設一個不怎麼重要的職位,鳳羽兵卒專司京師質子府間小事,例如月前有不識相的小賊爬進大魏質子的府裡,正好撞見鳳羽令徐達在裡頭吃飯,及時護住李容治,那賊才誤殺大魏侍從後自盡。

  又如上個月北瑭質子溫於意自京師某大戶後花園翻牆逃出,好好一個人衣衫不整,渾身都是脂粉味兒,那後花園恰恰緊連大戶寵妾房,當時徐達正好在樹下躲雨,這一跳下來差點壓死她。

  於是兩人相看無語,最後由負責質子「家務小事人身小安全」的鳳羽令徐達硬著頭皮出面調解,溫於意名下帳目頓時短少二千兩玄幣,那名寵妾就這麼歡天喜地進入北瑭質子府,成為第十八夫人。

  鳳羽郎專幹這種眾人眼裡雞毛蒜皮的小事,平日歸在維持京師治安的執金吾秦大永名下,若京師有治安上的大事件,只要鳳羽郎當期無事者,也一併支援。

  「你可曾發現,自徐達任職鳳羽令後,質子少有人出事?」溫於意狀似自言自語著,那聲音刻意地壓低,不教那些僕役聽去。

  李容治正喝著茶的動作一頓。

  「許多事就是這麼神奇,一個命中平順的人,竟也能讓身邊的人平順,容治兄,你是否也覺得不可思議?」溫於意笑著,又感慨著:「唉,美人啊美人,為什麼你叫徐達呢?」

  正好彎身入帳的徐達聞言,笑道:「母親賜的名,徐達也沒辦法更改啊。」

  「你要不是徐達,我早將你迎回家了,不然,你變醜些,我就不會時時有這念頭。」言下大有惋惜之意。

  徐達面皮一抽。每次北瑭這位質子王爺見到她,總是說著這樣曖昧的言詞,她也只能充耳不聞。

  「二姑娘辛苦了。」

  徐達轉頭對上李容治溫煦的問候,打從心裡樂了起來。她笑瞇眼:「不辛苦不辛苦,這都是卑職的本分啊!」

  溫於意見狀,似笑非笑地。「秦大永呢?這場角抵賽事幾乎是以西玄皇室為主,他不來盯著行嗎?」

  「嫂子產後受了風寒,反反覆覆病著,頭兒跟宮裡請了假,陪著她兩天。」

  溫於意揚起墨眉,仔仔細細看著她帶笑的面龐。「生的是男是女?」

  徐達詫異地看他一眼,答道:「男的。」

  「你去瞧過了嗎?」

  「……還沒有。」

  「徐達,聽說秦夫人不怎麼喜歡你,是不?」

  徐達一怔,隨即笑容滿面道:「這世上怎麼可能有每個人都喜歡的人呢?」

  李容治不動聲色,轉頭對著僕役溫聲道:「你們先下去備轎吧。晚些賽事一結束,人群必擠得可怕,不如先行離去吧。」

  徐達立時雙眼發光,感動地望向李容治。要是她有尾巴,此刻早就搖尾討好了。

  待到僕役都出去了,溫於意才不以為然道:「容治兄倒是會做好人,我也不過是暗指相貌清秀的秦夫人妒忌徐達的美貌罷了,你們都想到哪去了?」

  李容治眼兒彎彎,笑道:

  「言者無心,聽者有意。要誤傳二姑娘喜歡執金吾,豈不壞了她的名節?」

  徐達張口欲言,溫於意再懶洋洋道:

  「就憑他?論相貌、論家世,論學識,他萬萬不及本王。就連容治兄……」他打量著坦然的李容治,笑道:「除了身子比我清白外,也沒哪點比我強啊!」

  徐達眼觀鼻,鼻觀心。以前她不知道質子間懷著怎樣的心思,但自兩年前她上任後,在質子府間接觸多了,發現質子王爺們表面功夫都很好,私底下再怎麼有敵意,檯面上都能做得跟真兄弟似的。

  當然,大魏質子王爺李容治例外。他是她看過脾氣最最親切的一個質子……不,應該說他品性溫潤如玉,其性高潔,如芝蘭般美好,沒有尖銳的角,只有春風拂面的溫柔,教人安心不用防備,是她所識的男人裡最得她心的人。

  嫁人當嫁李容治。

  這是她自個兒心裡話,每回一見他,她總會下意識地整整衣衫,以最好的一面來面對他。

  思及此,她暗暗拉衣袖,確定今天穿的顏色不會襯得皮膚過黑。她膚色較一般西玄女子略略黑些,如果衣裙色彩配得不妥,很容易被當成被雷劈過的焦木。

  她眼角忽地瞟到桌上方盤,愣住。

  「哎哎,誰的眼兒又發光了?」溫於意笑道。

  李容治也笑了,笑容清清淺淺,溫柔如月,他移了移盛著酒蛤蜊的方盤。「今早大魏商人送到我那兒的,每間棚子都有一份,已經冷了,但如果二姑娘不嫌棄就一塊用吧。」

  她吞了吞口水,喃道:

  「難怪我一來就直聞到海產味……原來每位王爺都有啊……」西玄不靠海,海產不盛,就算有,據說味道也是遠遠不及大魏海產的。

  大魏靠海,海產類別多到吃一天也吃不完-她聽商旅說的。她也曾被盛情邀到李容治的質子府吃過幾頓海產。那些海產都是大魏商人帶來,種類確實有些是她沒看過的,味道比西玄的好,但李容治說過,還是不若在大魏新鮮的好吃。

  那令她遙想啊……每每饞蟲犯了就對著大魏的方向稍稍幻想著。

  溫於意看著她極力掩飾的饞相,哈哈一笑:

  「吃吧吃吧,瞧你這表情,本王都不敢跟你搶呢。」他瞟一眼李容治,又笑:「難怪我幾次邀你來府裡吃晚宴,徐達你皆以什麼受之有愧拒絕,卻去赴容治兄的約……容治兄,你這手段高啊。」

  李容治但笑不語。

  徐達的臉皮略略紅了。她笑歎:「也不能這麼說。王爺您的宴會若是邀了他人一塊同去,徐達去,只是掃他人的興而已;要是只邀徐達一人……徐達怕夫人們誤會,那可就不好了。」

  溫於意眨眨美目,笑道:

  「你怕本王搞不定她們麼?改明兒個本王再迎個妾室,她們哪敢吭聲?」

  「誰不敢吭一聲?」紅幔被掀起,一名身著鳳凰繡紋大紅衣的西玄年輕男子走進棚子。他道:「我聽大魏王爺在備轎了,今晚我府上有宴,你怎麼先行離開了呢?」

  李容治與溫於意一同起身,道:「二皇子。」

  西玄二皇子看看桌上方盤,再往李容治瞧去。「大魏王爺你人情做得真好,每間棚子都有這麼一盤,那些沒中用不起眼的小質子也得了這麼一盤呢。」

  李容治嘴角彎彎,笑道:

  「這東西一次食多也不怎麼好,不如分了出去。二皇子要是喜歡,下回大魏商旅再送來時,我便請他多送幾份上你那兒。」

  二皇子不置可否,再打量著李容治。他勾勾嘴:「無論何時見你,我都感受到與西玄格格不入的溫文爾雅呢。」他眼角晃過什麼,回頭一看,略略驚詫。

  「哪來的人?你們這兒藏了女人?」

  「卑職徐達。」她垂首道。

  「……徐達?」他一怔。「徐家……徐達?」

     「正是卑職。」

   徐家這個次女一向被排除在皇室權力中心之外,他只記得她幼年的模樣,還長得不錯,現在--「你抬起頭來。」

   李容治看向二皇子,溫於意則垂目把玩著扇柄。

   徐達依言,微地抬頭,但目光下垂。宮裡侍衛提過二皇子對在宮中任職的徐直多有禮遇,一個男人對一個女人處處禮遇,甚至卑微討好,自然是存著幾分不該有的心思。

   徐家人自是各人事各人理,她雖耳聞卻沒有多說什麼,何況兩年前她搬出徐府,少與徐家有聯繫,如果徐直有事,也是不會找上她的。

   西玄二皇子目光沿著她的麗色往下看,來回巡著她交領上細緻的肌膚,意猶未盡地又落在她纖細的腰身上。

   徐達只覺蛇般的邪淫目光直纏在她身上。她也不笨,明白此刻二皇子在想些什麼。反正他想什麼都是他家的事,跟她無關……

   「你……」

   李容治上前一步,看向場子。「二皇子心裡可有勝選了?」似是不知自己打斷西玄二皇子的目光。

   徐達心裡大叫:天上地下的好男人啊!快把這蛇驅走吧!她願做牛做馬……回頭一定捎一封信給徐直,就說大姐嫁夫,首選必是要那種不會亂看小姨子的。

   西玄二皇子冷冷看著李容治,哼聲道:「這種程度的角抵,也需要我去猜勝選嗎……是啊,這種角色要讓女子下場,那定是百般的有趣。」

   徐達臉綠了。要她脫衣服大庭廣眾玩角抵,她還不如一刀砍了這個二皇子,從此亡命天涯。

   李容治笑道:「姑娘家要是在此上場,有失體統,二皇子有興趣,可以在皇子府裡讓妃子們一試。」

   西玄二皇子揚起眉。「想來大魏王爺不知其間妙處。也是,你至今孤身一人,不曾接觸女子,實是可憐至極,聽說為了大魏祖訓,你也不得在西玄鬧出孩子,是吧?北瑭王爺在西玄多享福,妻妾成群哪。」

   「咱們王爺當然有接觸過女子,只是王爺他潔身自愛……」棚外的臨秀實在忍不住插嘴。

   「臨秀」李容治輕斥。

   西玄二皇子笑道:「芝蘭般的謙謙君子啊,你與每個人都交好,就連宮裡的插曲宮女也是私下談論著你這芝蘭君子,我瞧,就連徐家這個不成才的徐達,心裡也被你所迷惑吧。跪下。」

   徐達聞言,慢慢跪下。

   李容治沒有回頭,溫於意還是繼續玩著他的扇子。

   「不過是個女人罷了。」二皇子仍笑著。

   溫於意沒抬頭,在他背後輕聲提醒道:「二皇子,她是徐家人。」

   二皇子哈哈一笑:「徐長楓已經十年沒有主動提過這個女兒了,要不是父皇念在徐家父女面上,京師哪還有徐達的路呢?我說,不過是個女人而已,一個美貌女人能做什麼用?你們也該知道。這樣吧,兩位王爺不如一塊下場比試吧,誰贏了,就將徐達送他一夜吧。」他興奮地說。

   李容治沒有吭聲。

   溫於意歎道:「我這種文弱之身跟人玩角抵,不是自找苦吃嗎?」

   臨秀同情地看看徐達,再看看自家王爺,低聲說道:「大魏沒有角抵,我家王爺生性良善,不喜與人動手。」

   「是嗎?」二皇子哼了哼。「兩位也太看輕自己了。既然不原比試,徐大,你就隨我去看這最後一場吧。你尚未婚配,我就替你配了吧,最後一場都是公族子弟,身家清白得很,誰贏就帶走你吧。」

   徐達眼觀鼻,鼻觀心道:「二皇子,姑且不論卑職為鳳羽郎之首,西玄聖祖有訓,徐家兒女穩中有各自自由婚配,皇室子孫不可介入。過雖無才無能,但對你情我原的婚緣也是翹首以盼,還請二皇子高抬貴手,饒了那些不喜徐達的公族子弟吧。」

   「我若真介入……」

   李容治微地苦笑:「二皇子既有看角抵的興頭,又何甘扯無辜外人進來呢?」語畢,轉向溫於意:「於意兄可原與容治一比?」

   溫於意放下折扇,笑道:「容治兄若肯比,小弟自是求之不得。」

   李容治又朝二皇子道:「二姑娘處理質子府間的事甚好,要是淪為遊戲獎賞,真真是浪費了個人才,也失了西玄聖上的心意。在大魏,男子比賽是不拿獎賞。」他微地彎身,對著徐達柔聲道:「二姑娘可有隨身小飾物?」

   徐達連眼皮也不眨,十分配合,亂摸了一把,居然摸不出什麼來。她猶豫一會兒,便自袖間暗袋取出一物。

   溫於意見那物被輕薄柔軟的縑帛妥善包著,不由得一時好奇,向前一看。

   徐達小心放在雙手間呈上。「卑職正值公務,身上不帶任何飾物,唯有此物,還請王爺不嫌。」

   李容治見物,一怔。

   棚子外守候的臨秀偷瞄一眼,也是呆了呆。

   溫於意訝了聲,「是大魏的結,是不?大魏的結千百種,上回我府裡女人拿了一堆要我帶在身上,這個保平安,那個吉祥如意的。」這結看起來挺簡陋的。

   李容治眸清似水,笑著接過紅結,轉向西玄二皇子。他道:「大魏男子多向順眼姑娘討飾物保賽事的順利,今天是我在西玄第一場角抵,自然要以大魏方式求平安了。」

   溫於意點頭。「有趣有趣。我也一併用大魏求平安的方式吧。」

   他走到徐達面前,彎身笑道:「徐達,我瞧你渾身上下可沒別的東西了,就這個了,當是你祝我勝利吧。」他垂下的美目裡抹過一絲憐色,拾起包著紅結的縑帛塞進懷裡。

   溫於意又朝李容治興至勃勃道:「咱們就看看徐達的祝福誰能得到吧?」

   李容治溫雅一笑。「好,還請王爺手下留情些了。」

   臨秀與北瑭僕役入棚,協助脫衣束髮。質子畢竟是王爺貴身,衣袍僅僅只脫到腰間,靴子也一併脫下。

   徐達下意識地偷覷一眼,只見踩在她面前沙地的男人腳丫,腳趾顆顆圓潤如珠玉,足部瑩潤,肌理有力。

   這雙足,是銀白袍擺的主人,雖是十分的賞心悅目,但徐達死也不敢抬頭看李容治裸露的上半身。

   她平日觀念算開放,看見男子裸體也抱著純欣賞的目光,但,她不想在李容治心裡將她變成二皇子第二,她的純欣賞搞不好被誤以為邪念的目光,那她可冤枉了。

   另一雙色深且同樣美麗乾淨的大腳丫出現在她的視野內,令得徐達略略惆悵一下。皇族連腳掌都是好看的,不似她,幼年為了學騎馬,自馬上摔落,足面如條蛇盤旋,只有一字形容,丑。

   「走吧走吧。」溫於意笑著。「若是咱們出了醜,二皇子莫笑啊。」

   「平常兩位王爺衣袍罩著,看不出體魄不錯啊。」二皇子淡淡笑說道。

   徐達聽得三人談笑出棚,聲音漸漸遠去,溫於意斷斷續續的聲音還傳入棚內--

   「二皇子,文教在棚內當著徐達面我不敢說……你不是對徐大小姐頗感興趣嗎?若是……總對你不太好啊……」

   「……徐家三姐妹素無感情……就算徐達哪日因事犯罪……直姑娘恐怕也是不會眨一眼的……」

   徐達雙腿早已發麻,不由得改坐在地。她才往棚外看去,就見臨秀奔入賬。

   「二姑娘,王爺差我回來跟你說,西玄二皇子不會回來了,你不必再跪著了……我想,王爺是多此一舉了。」

  「不會不會。」徐達拍拍衣裙,起身笑道:「王爺善心,還惦著徐達。徐達感激不盡。」

   「我家王爺天生心善,對誰都是如此的。」臨秀又道:「王爺吩咐,請二姑娘先到北門通道等著護送他回府。」

   徐達雙眼發亮,抱拳道:「卑職謹遵王爺旨令。」真是好男人啊,李容治怕她再留在賽場上,二皇子要是哪根筋不對,再來找她麻煩,索性領她一塊走了。

   臨秀臨走前,憐憫地看發她一眼,道:「二姑娘文教難堪了。」

   她不以為意笑道:「還好,習慣就好,習慣就好。」

   「你這是要習慣一輩子的,西玄人平均年命約五十到六十間,眼下你還有一萬多個日子,要我早就……」早就發瘋了。臨秀及時住口,瞄瞄她一臉少根筋笑容,改口道:「若是在大魏,這等欺壓行徑,萬萬不會發生的,可惜二姑娘是西玄人。我家王爺曾道,若是皇族子弟十有五六仗勢欺人,這皇室怕是危險了。將來我家王爺斷然不會容許這種仗勢欺人之輩留存皇室之中。」

   徐達挑挑眉,對於臨秀所謂的「將來」不予置評。哪個質子不想回自己國家?但都是中老年之後才能回去。李容治為人是和藹可親,不能說的事也絕不會多話,連帶著他身邊的人也遵從主命,養成不妄言的習慣。

   臨秀此次脫口,隱隱揭露李容治回大魏的決心,更甚者,日子就在近期。

   等臨秀離去後,她撩過紅幔,專注地看向場中央比賽的兩人。

   其實她眼力較他人強上許多,幼年她以為所有人都能將遠處的事物看得分明,後來她才發現原來不是每一個人都能看得那麼清楚……好比現在。

   她清清楚楚地看見場中央跟人角抵的李容治。他始終含笑的玉容,彎彎的嘴形似月牙,鼻樑秀美,優雅的動作……以及令人意外的結實身體。她眨了眨眼,非常有禮的撇開目光,遙望天際,以免春心抽動。

   有好眼力有什麼用?文不如徐直,武不如徐回,要這雙好眼睛難道就是專門來看些不該看的人麼?徐達惆悵著。

   天邊流雲似海,仍不脫西玄國土範圍內,想必李容治與溫於意都在想,她在西玄土地上,被人嘲笑無能,她怎麼熬得過一輩子?

   初時她確有不服,但久了……也就那麼認了。一個人的修改天成,她才能平平,即使盡力去學了,文經武略就是遠不如人。

   塢不過徐直,狠勁不過徐回。少年她親見盜賊入徐家別院,徐回眼皮也不眨,不問原由就地給了正法,當時徐直就在一旁面無表情地看著。

   她呢,就直挺挺地站在那兒,動彈不得。雖然表面極力裝得鎮定,心裡卻是震得七葷八素,完全撼得無法言語。

   「徐達,你猶豫片刻,他就拿刀捅著你了。你要你死還是他死?」徐回看出她的不忍膽怯之心,冷冷提醒。

   是啊,有些事有些人,普不是埋首努力就能追得上的,從此,她放棄了。

   西玄人眼裡,只當她是徐家明珠裡那顆刺目的小沙礫,就要這麼被瞧不起五十年啊……

   「是誰說,人的一生非得到五十不可?」她搖頭晃腦感慨著。本是望天際,而後鼓聲雷動,她終於又忍不住心養,目光飄啊飄的,飄到場中央雄壯威武的男色上……
第二章
  
  西玄溫暖的黃昏夕光落在他身上,彷彿是鍍金的神佛……
  
  「咳。」她掩嘴笑了。
  
  走在前頭的李容治止步,轉頭朝她道:「二姑娘?」
  
  她又掩嘴咳一聲,道:
  
  「可能是被二皇子嚇著,驚懼之餘不小心得了小風寒。」她快步跟上李容治,小心翼翼維持半步距離。她笑:「說到這兒,先前多仗王爺相助。」
  
  李容治容顏恬淡,輕描描地笑說:「不過是小事。」
  
  不,不是小事。李容治是大魏質子,身在異國當然格外小心,他卻肯為她小小出頭。
  
  嚴格說來,二皇子在西玄皇室裡不算十分好色,他對徐直有所覬覦,甚至帶些討好,但對其他貌美姑娘無比殘忍,起因在他年幼,曾遭當時正值榮寵的貴妃毒害,最後雖然活下來,可貌美女子在他心中已是大忌,皇子間也不怎麼亂和諧。
  
  徐達又偷覷上李容治,想像著這樣濕潤如玉水靈靈的人兒到底是如何生養出來的?難道大魏風水比西玄好?教導出來的皇子就是比西玄皇子大度麼?
  
  大魏有句話叫:宰相肚裡好撐船。她瞧,李容治這大魏皇子肚裡,說不得能撐上數百艘海船。
  
  他與北瑭王爺一場角抵,他掛輸方,但他完全不介意,她是角抵門外漢,僅僅看出他十分盡力。如果李容治是故意輸下,她必須說,這個男人在「輸」字上拿捏得很有技巧,不讓人覺得他沒盡心,也不會感覺他太過出色。
  
  她又瞄瞄他一身華麗長袍,正是滿身大汗後,北瑭王爺溫於意送來的乾淨袍子。明明花稍長袍是溫於意的風格,但穿在李容治身上卻不會不合適,就是袍上有些淡香,不怎麼合他這個大男人。
  
  離開賽場的貴族通道彎彎曲曲,現時還沒有多少人離場,沿路有士兵守衛,來到迎著大街的出口,李容治忽地停步,回頭朝她笑道:
  
  「對了,方才一路有守衛,不方便還給你。」他自腰間拿出那個紅結,遞還給她。「此物想必對二姑娘十分重要,如今原璧歸趙。」
  
  徐達眼一亮,雙手小心接過。「多謝王爺。」
  
  李容治見她十分珍惜這同心結,微微一笑,柔聲道:
  
  「二姑娘原來對大魏同心結很有興趣。」
  
  「前兩天看見小商旅在賣這些紅結繩,一時好奇問了問。」她略略不好意思,將同心結收起,又看著他低聲問著:「敢問王爺……這同心結真有靈嗎?」
  
  李容治一怔,遲疑道:「這個……我倒沒有用過……」
  
  「聽說是靈的。」在旁觀看的臨秀很滿意她沒有順水推舟,硬把同心結塞給他家王爺。「我離京前,常看府裡丫環拿著同心結送給心儀的男人,同心同意,共偕白首,從無例外。」
  
  徐達聽了很稱心,嘴角翹起。
  
  「二姑娘有心儀的人了?」李容治問道。
  
  「還沒。」她坦率笑答:「不過我也要二十了,是時候找男人睡了。」
  
  李容治心思一頓。西玄徐家女子作風大膽,但總是……找男人睡?他眼皮不受控制地一顫。
  
  質子府的轎子來了,徐達笑咪咪地作揖告辭。
  
  李容治已經撩起轎簾要入轎了,一抬眼見她走到京師告示欄前看個半天,而後撕了黃榜。
  
  「徐達!你撕什麼?那是火鳳榜啊!」
  
  李容治聞言,看向剛自巷口出現的高大男子。那男子正是西玄執金吾秦大永,生得虎背熊腰,相貌方正,看似兇猛,李容治曾與他談過話,是個還不錯但可惜執法觀念頗為老舊的男人。
  
  他看見徐達朝那男人格外熱情地笑道:
  
  「頭兒,我知道是火鳳榜啊,怎麼?陰間將軍就准徐回去當嗎?」
  
  「也不是啊,原來在你眼裡,我也是個沒有用的人啊……」徐達不甚介懷地笑著,未覺背後轎子前的男人在打量著他們。
  
  「不不,我沒這意思。」秦大永有些手忙腳亂。「撕得黃榜的人,名下須召齊一隊人馬方能比試,徐達你……一向獨自一人,哪有人……」肯為你賣命呢?
  
  李容治身邊的臨秀輕聲說:
  
  「這火鳳榜是用來尋出陰間將軍的。王爺,聽說西玄陰間將軍是以服兵為軍,足下踏的是滿山屍骨,殺生太盛,一過二十五就下地府受審判。我就不懂,西玄人這麼喜歡搶著去死嗎?」
  
  李容治尋思片刻,又看向徐達。她正拍拍秦大永的肩,似乎要他安心,隨即一轉身,恰恰對上他的眼。
  
  她微地一怔,展顏一笑,跨步走來。「王爺還有事?」
  
  這笑容雖然燦爛,卻遠遠不及方纔她對秦大永熱情的笑,李容治心裡想著,嘴上微笑:「二姑娘性子開朗,適合陰間將軍之職嗎?」
  
  徐達不好意思地笑道:
  
  「王爺您就直說了吧,你也認為我怎麼破得了袁圖大師的命理之說,是吧?我只是湊湊熱鬧,開個眼界而已,也不是撕了火鳳榜,就一定會成為陰間將軍。」
  
  「本王認為那不是命理,只是袁圖的預言罷了,預言是給人打破,不是非要跟著它走的。」他柔聲道。
  
  徐達聞言,深深看他一眼,又開心笑道:
  
  「王爺說得對,預言是給人打破的,其實袁圖大師自預言後,曾私下安慰徐達,西玄人的年命以五、六十為限,大限一至,投胎後雖是另一個肉體凡胎,但其實靈魂是不變的。要是上輩子歡歡喜喜過生活的人,到了下輩子定是笑口常開心無遺憾,他說我上輩子就是那種歡歡喜喜的人,這輩子啊,就是風吹不動閒話放它過的這副模樣,已經沒辦法改了,誰教我上輩子過得太好了呢?」
  
  「如此甚好。」李容治被她的語氣逗笑了。
  
  徐達惆悵啊惆悵,這個人連笑容都能安撫人心。要不是個質子多好,她直接帶回家睡。她替他撩過轎簾,準備送他上路後,再替自己悲一下。
  
  要在西玄找個像李容治這麼親切溫柔的男人比登天還難哪!
  
  她正等著他上轎,卻發現他站在那兒動也不動。
  
  「王爺?」她心知有異,警覺地轉過身,順著他的目光看去。
  
  她的下巴掉了。
  
  整條大街靜悄悄地,明明有人,但連大氣也不敢喘。
  
  不知何時,街道中央停了一輛人力車,車上有被黑布遮的大鐵籠,拉車的車伕不在,而鐵籠被打開了……
  
  一頭猛虎慢吞吞地步了出來。
  
  用猛這個字,是因為徐達根本沒看過真實的考虎。她這十九年來只待在西率京都,沒跟皇族子孫遊獵過,也不曾看過雜耍團表演,她對老虎的認知就是書上圖文解說。眼下親眼所見,她只覺得腦袋轟轟作響……
  
  龐然大物啊!
  
  此時角抵還沒結束,大街上百姓比往常還少些,個個驚懼地跌坐在地,動也不敢動彈。街道兩旁的店舖嚇得輕輕地掩上門;攤販悄聲無息躲在攤下發抖;路人腿軟,有的還雙眼一翻昏了過去……
  
  「這是誰幹的……」稍遠處的秦大永面色遽變,要衝前拔刀殺虎。
  
  「頭兒別動!」徐達輕聲喝道,目光一直追隨著那頭雄赳赳氣昂昂逛大街的老虎。「萬一傷及無辜百姓就不好……是我的錯覺嗎?它往這頭走來?」
  
  李容治苦笑:「似是如此。」
  
  那更不好。別說這頭有個質子王爺,要是它衝進賽場通道,裡頭有多少皇族跟百姓?
  
  她又猶豫一會兒,頭也不回問道:「頭兒,你殺過虎嗎?」
  
  「……不曾。」秦大永見那頭老虎往這兒走來,決意豁出去了。
  
  李容治道:「我幼年曾在獵場看過比它小些的野虎,那時它傷重發狂,要三名受過訓練的禁衛軍方能擒住,當下傷及十來人。」
  
  徐達心裡感慨著,原來跟她心有靈犀的是大魏質子,明白她想在不傷百姓的情況下擒虎……她下意識往李容治臉上看去,他眼兒嘴角依舊彎彎,似是認為這不算什麼大事。是他的笑容已成習慣,還是真認為這是小事?
  
  「王爺……有方法不傷百姓擒下這頭猛虎嗎?」她虛心求教。
  
  李容治尋思片刻,朝她笑著道:「沒有。」
  
  「……」
  
  「莫說你在大街上跟它拚個你死我活,就算你遠弓神射,也得確定一箭能立斃它,否則,一定會有百姓不及逃離而被波及。」
  
  「……」徐達面色垮了。那猛虎看也不看其他軟攤在地上的人,反而直直往這兒走來。她有這麼楣嗎?如果她站著不動,任老虎走過,會不會比較好點?
  
  李容治若有所思,舉袖聞著氣味。
  
  「二姑娘。」他輕聲道。
  
  「王爺有良策了?」她非常期待地看他一眼。
  
  「我想起,南臨有一種花香容易招來猛獸,貴族狩獵時喜歡用上它,後來在南臨律法上有一條,貴族犯重罪,換上帶著花香的衣物,進獸場與猛獸搏鬥,若是得勝,那自然無罪開釋。」他氣定神閒地說著。
  
  徐達聽他忽然「講古」,一時錯愕,再看那個叫臨秀的侍從面色大變,她一怔,鼻間飄過香味……她定定瞪著他身上華麗的長袍。
  
  李容治嘴角輕彎,道:「二姑娘,怕是我身上袍子招來猛虎了。」
  
  這件袍子是北瑭質子送的,香味是來自南臨,但,要不是二皇子,李容治萬萬不會去角抵,又哪會換上新袍?徐達抬眼,直勾勾望入他黑得亮透的笑眼。
  
  此時此刻,他神色安詳,眉目沒有驚惶失措……她試探地問:
  
  「王爺現在已想起法子了?」
  
  他微地沉吟,抱歉地搖頭。
  
  「王爺,把外袍脫給臨秀!」臨秀忽道:「臨秀來引開那頭老虎,可保王爺跟百姓周全!」
  
  徐達暗暗吃驚,不由得轉頭看向那與自己似是同齡的少年。他一臉義無反顧,忠肝義膽,令她另眼相看。驀然,她想起人人都說大魏質子待身邊人極好,讓人心甘情願為他肝腦塗地……今天,她算是親眼目睹了。
  
  「胡扯。」李容治淡淡斥道:「你有幾分武力,本王清楚得很,再者,你對京師街巷不清不楚,要本王眼睜睜看著你入虎口嗎?」
  
  徐達心一跳,頭皮微微發麻。
  
  「我來!」稍遠處的秦大永聽到他們間的談話,沉聲道:「好歹我都是西玄的執金吾,京師百姓安危該由我負責才是。請王爺將外袍丟給我,我來引開那頭猛虎,到時徐達帶王爺退回通道門後,立即關上門!」
  
  徐達面皮一抽。
  
  李容治面露遲疑,又聽得秦大永道:「王爺莫再拖延時間,要是連身上都沾上外袍的香氣,王爺跑也跑不過那頭老虎,到時在大街上鬧騰起來,街上百姓都要陷入險境了,還望王爺顧全大局。」
  
  李容治聞言,當下不再躊躇,盡量不大幅動作地褪下外袍。
  
  秦大永在他身後,須得將外袍使力拋過去才行。忽地,不只纖纖玉手壓住他的外袍。
  
  李容治一頓,慢慢抬眼對上徐達一隻略略苦惱的美目。
  
  「徐達!」秦大永低叫:「你在做什麼?」
  
  徐達暗暗歎口氣,依舊看著李容治,苦笑:「頭兒,論腳程,我比你快些些,且你名下北軍我壓根叫不動,這引虎的任務擺明非我莫屬啊。」
  
  「胡扯,快把實子丟給我!」
  
  「我確確實實叫不動北軍。頭兒,你要想清楚啊,別要你引了虎,卻來不了人助你,到時平白犧牲,那真冤了……要是英雄戰死,算死得其所,嫂子也光榮,就怕這事沒處理好,到時……嫂子才剛生孩子呢,你要她一輩子在旁人怨恨下養著孩子嗎?」她勸著,察覺李容治一直在望著她。
  
  她給他一個安撫的笑。身後已經沒有聲音,顯然無奈下認同她的說法了,徐達要拉過外袍,卻發覺他還攥著外袍不放手。
  
  「王爺?」她再用力扯了扯。他不是想要有人誘虎嗎?她要去誘,他怎不鬆手?
  
  「……」他慢慢放了手,柔聲道:「香味遇水則散。二姑娘千萬小心。」
  
  遇水則散?徐達聞言,腦裡立即出現京師地形圖。
  
  「護城河!」她與秦大永同時低叫。她腦中勾勒出最快且少人的捷徑。她道:「我一喊走,王爺就回通道,屆時門立即關上;頭兒找北軍弓箭手,就在護城河那兒等我,這樣對吧?」
  
  秦大永順了順她的話,道:「沒錯。」看向通道門口發抖的衛兵,厲聲低語:「王爺一入,立即封門,不准裡頭的人出來,直到我回來,聽見了嗎?」
  
  「是!」
  
  徐達瞄瞄那頭老虎,吞吞口水,很想再多掙點時間讓她說說遺言,但再拖下去她怕腿軟。
  
  她一揚手,衣袍翻飛,迅速穿上,大喝一聲:「走!」寬袖一揮,轉身大步流星飛奔而去。
  
  她眼角瞥到李容治拉了身邊年輕侍從一把,奔入通道門。她大幅度的動作引起老虎的主意,寬袖飛舞,香氣迅速四散,她暗喊聲慘,拚命往前跑去。
  
  頭兒,徐達就靠您老救命了!
  
  她隱約聽見通道大門合攏的聲音,不由得暗吁口氣,隨即又提起一口氣,足下疾奔小巷。
  
  初時,巷中幾戶家門一開,聽見她大喊老虎來了,連忙把門一關,幾名路人立即攀樹而上,到了後來,她跑的小街小巷竟連一個人也沒有,閃得很徹底!
  
  她沒敢浪費時間回頭看,也知道那頭老虎緊隨在後。
  
  怎麼她還沒被撲倒?怎麼她還沒被咬死?每一個瞬間,她都以為下一刻會成為老虎腹中食,哪知她還能好狗運地撐到現在!她簡直想為敢跟牛頭馬面賽跑的自己掬一把心酸淚。
  
  徐家三名女兒,長女徐直早入宮成為西玄唯一女學士,今年朝廷下火鳳榜,為徐回開一道方便之門,誰都知道最終取得火鳳令的必是曾被袁圖大師預言的徐回,這一場競試不過是拉攏其他奇人異士到徐回名下……
  
  至於她呢?如果在還沒干番大事業被老虎咬死,她永遠也只是一個叫徐遠的女子,一生沒有特別的事跡,墓碑上怕也只能寫著徐達兩字,每年只有頭兒記得上香……
  
  她暗地苦笑,不知該不該慶幸,至少有一個真誠待她的人會年年為她上香,也不算是悄然無息的消失在這世上了。
  
  眼見護城河就在面前,但她雙腿虛軟,足下已有漸緩之勢。
  
  幾次她感覺到身後牛頭馬面逼近,寒毛都豎立起來,心裡直想著:她怎麼還沒肚破腸流?怎麼她還在喘著氣……
  
  她幾乎要放棄的當口,忽見弓箭手已在城牆候著。
  
  「徐達,不成!太近了!」秦大永大喊:「它就在你後頭,太近,她會一塊中箭……跳河!跳河!」
  
  她一聽頭兒的聲音,心裡狂喜,憋住一口氣,用盡全力直衝護城河。
  
  才到河旁,她不跳,反而直滑入河。落水的剎那,她反身一轉,躍至半空中的老虎擋住她視野內大部分的天光,徐達這才感受這頭老虎有多龐大,她能死裡逃生,簡直連她自身都難以相信。
  
  撲滋撲滋,數十長箭穿透這頭龐然大物的肉體。
  
  她動作一氣呵成,本要潛入水中迅速游開,但她想了想,萬一沒有死透傷著人,豈不白做工?於是,她抽出隨身長刀,在氣息微弱的老虎撲通落水後,她使盡全力刺進它的肉身,以絕後患。
  
  隨即,她心神一鬆,眼前盡黑,失去意識。
  
  徐達笑瞇了眼。
  
  她小心翼翼撫過御賜的鳳凰袍。
  
  這是她十九年來第一次得到的御賜袍啊!
  
  她抿著嘴笑咪咪,對著銅像鏡換上御賜鳳凰袍。袍色墨黑,以特殊金線繡成鳳凰,行走時猶如鳳凰在夜空展翅飛翔,袍擺垂地一尺,拖在地上行走是不方便,但卻是真真切切的榮耀。
  
  西玄陛下賞賜物裡,其中以御賜鳳凰袍最是榮耀,官員得袍,袍擺愈長愈表有功。徐直至今已得四尺袍,父親十尺,三十尺長袍是開國皇帝賜給徐家先祖,僅此一人。
  
  她傻笑得燦爛,轉了一圈,踩到裙擺,蹌了一步連忙穩住。不知當年那位先祖在每年大禮上是如何穿上垂地三十尺的鳳凰袍,她遙念著,幻想著,直傻笑著。
  
  當她珍藏起御賜長袍後,難得地,她的小宅有人來訪。
  
  「頭兒!」
  
  徐府老宅在京師另一頭,自她成為鳳羽令,便租了一棟小宅,她平常很少回老府邸。她與家裡人感情都不深,連她得到一尺袍,她父親也不甚喜,連個探望也沒有。也對,才一尺呢。朝廷裡有七成以上官員都有最基本的一尺袍。只有她有點訝異頭兒會在今天來找她。
  
  她記得嫂子不怎麼喜歡她,以往她風寒在家數日,頭兒僅僅來探一次就很了不起了,這一回她放了半個月的假,他居然來第二次。
  
  有奴婢送上熱茶,秦大永古怪地看著那婢女離去,他回頭問道:
  
  「徐達,你何時又買了丫頭回來?」他記得小宅裡只有僕婦一名而已。
  
  她摸摸鼻子,笑著坐下。「是大魏王爺說我有恩於他,他自質子府裡差了一名婢女過來幫忙照顧我傷勢。」
  
  「你傷勢?你哪來的傷勢?」他皺起眉。當天是他親自跳河把她撈起,她渾身是血水,嚇得他以為弓箭失了準頭,等到送她回宅後,才發現那些血水全是那頭老虎的。
  
  「正因沒有傷勢,才要找個知情的人來幫忙。這幾日,我雇的僕婦讓她回去休息了。」徐達笑道:「這也無妨,不過是換個人管我三餐罷了。」
  
  秦大永沉吟一會兒,點頭同意,只是不免有幾分被監視之感。徐達毫髮無損,本是好事,但那頭老虎來歷不明,查不到是誰放入城裡,要是讓上頭知道徐達沒有一絲一毫傷害,說不得會以為那是徐達為得功勞而做的一番好戲--這還是當日李容治有意無意提醒,他才沒往上稟告去。
  
  「方纔我來時,聽見巷口的攤販道,這幾日大魏王爺來得勤?」
  
  「是啊。他說我有恩於他嘛。」徐達不以為意。
  
  「那天,他來得好快,那時你正昏迷,他得知你沒有一絲一毫的傷害時,面上竟有些呆住。」是啊,連他都呆住了,怎可能呢?一個人怎能在虎爪下半絲損傷都沒有。
  
  「嗯?頭兒,你想說什麼?」徐達笑著,還沉浸在御賜一尺袍的喜悅裡。
  
  「他來你這兒,都跟你說些什麼?做些什麼?」
  
  徐達一怔,對上他的眼。
  
  秦大永連忙道:「我並非想歪,只是心裡有點古怪。不只大魏質子,連北瑭質子都登門拜訪了,徐達,你私下跟他們交情頗好?」
  
  徐達想了下,坦白道:「不過尚可而已。我想,是平日我負責調解質子府間的事務,所以他們略盡一些做人的道理,禮貌上來探我吧。」
  
  「那……你可別陷入啊。」秦大永忽道。
  
  她眨眨美目。
  
  「兩位質子王爺儀表出眾,李容治品性如美玉,溫於意美似天人,他們若是西玄皇室子弟,怕是要將咱們其他皇子比下了。你……」秦大永停頓一會兒,道:「聽說北瑭王爺跟醉心樓的頭牌清風走得很近,府裡也有十幾名夫人……總之,他們遲早要回自己國家的,徐家人豈能跟外人走,你還不如找小倌吧。」
  
  徐達慢吞吞喝著茶,嘴角翹翹,柔聲說道:「正是。我正有這個打算。」
  
  秦大永一怔,咧嘴大笑道:
  
  「你嫂子好準的心思啊!她才要我勸你早日找個小倌,以後身上有病什麼的,也有個人照應,沒料想你竟然已經有這個心思了。」
  
  徐達笑容滿面,輕聲道:「是啊。我瞧,不如今晚去吧。」
  
  「今晚?」
  
  她點點頭。「我已揭了火鳳榜,若是得幸,說不定轟轟烈烈到二十五歲便命歸陰,在此之前找個小倌定下才好。」
  
  秦大永皺一下眉頭。徐家是西玄唯一的例外,徐家女子如不成親,可光明正大上小倌館找個小倌,曾有徐家女子年歲大了,買個小倌養在身邊伴虎;也曾有良家子自獻其身,盼能在她們身邊長久沒有名分的服侍。
  
  眼下徐達若要找人相伴,條件上局限很多。他悄悄為她打聽過,幾個出色的手下都拒絕了。這些人的「口供」很一致,隱隱透著不顧娶個遭人歧視的妻子,往後在軍裡不好混。
  
  「你說定下是指……找小倌成親?小倌用來照顧你或陪你過夜即可,但成親何其重大……」實在不成體統,不成體統。
  
  「成不成親無妨,看他喜歡就好。我早準備好了,碰巧頭兒也說起,我今天晚上就去醉心樓,頭兒回家後,可轉告嫂子不必擔心我了。」她意味深長地說著。
  
  「今晚啊……」
  
  她揚眉笑著。「有事?」
  
  「也沒有……對了,你找小倌找個清白點,能夠懂你的。如果你在醉心樓裡遇上北瑭王爺,記得離他遠些吧,我是寧願你多找幾個小倌,也不要靠近他。」
  
  徐達正喝著水呢,差點全噴出來。「頭兒,我要一個就夠,還幾個呢。我沒那麼猛吧。」
  
  秦大永大笑道:「是是。我還是要勸你,找個身家清白、心思單純的小倌,將來你真成陰間將軍,不幸早早賠命的話……至少要逼他為你守個幾年才好。」
  
  這麼久以後的事也想到了啊,徐達笑道:「頭兒,你對我很有信心嘛。」
  
  「我知道你一直想幹些大事業的。」秦大永歎氣道:「就因為是無可抗拒的榮耀,所以明知陰間將軍只能活到二十五,你也要搏上一搏。人可死,頭可斷,但榮耀必要加身,這正是西玄人刻在骨頭上的驕傲,我也是啊。」
  
  徐達略訝地看向他。
  
  秦大永淡淡一笑:「我都快四十了,你也明白西玄的官制。自聖上登基後,在京師裡增上幾名校尉,他們雖然歸在我名下,但,其實已經將我實權徹底分散,我名大權少啊。你大嫂近年總有遺憾,要是我早生個幾十年,權力可就大了。娃兒剛出生,她盼我能做出天大事來,讓皇上看到我的能力,至少,一定得比現在好。」
  
  「……頭兒,你想幹什麼大事?」她心裡略覺有異。
  
  秦大永得意笑道:「過幾天你就知道。」
  
  徐達本要再追問,忽地秦大永用力拍拍她的肩。「要真有個結果,我一定不忘提攜你。還有啊,等你收了小倌,過兩天來找我,我搞個小酒席,讓孩子認你當乾娘,將來等你走了也好替你送終。」
  
  「……」她還沒要走,好不好?有時,真覺得好忱個頭兒太直言直語了。這樣直言的人在官場不太好混。
  
  秦大永又跟她閒聊幾句,直到他離去前,徐達都插不了嘴問他到底是要做什麼大事。如今的西玄,哪來的大事適合他做?
  
  他總是有意轉移話題,到最後,她只插得一唏:「今晚頭兒上哪?」
  
  他意氣風發地笑道:
  
  「正是去幹這件大事。你別問我上哪兒,就等成了再為我慶祝吧。」他沒說出口,本來這事關三皇子密謀策反,二皇子要他一塊找鳳羽令徐達跟其他幾名有力下屬相助的,但徐達今晚有意要去小倌館,他也不好攔住;再者,這幾日徐達跟那些質子府的王爺走得有些近,萬一不小心傳出風聲那可就不好。
  
  徐達他是信得過的,他就怕徐達被騙。他又想起妻子所言,有什麼險事自然要身先士卒,等拿到功勞再來照顧下面人,豈不更好?是啊,那日徐達代他引虎,雖是情急之下最好的法子,但他心裡耿耿於懷,讓住手下本就是他該做的啊!
  
  他這一猶豫,又見那婢女在院裡忙裡忙外,看似做事但天知道大魏質子安插一個人手在徐達這裡有什麼目的?
  
  於是,他心裡決定,等事情結束再來找她慶祝。
  
  他又閒聊幾句,讓徐達以為他只是單純探望她。她一臉喜色,顯然來探她的人少得可憐。想起她的家世跟那不成樣的人才……他歎息,臨走前再次叮嚀:
  
  「你記得,寧願找個清白小倌帶回家,也不要跟異國質子有牽扯,將來他們都是要回自己國家的。西玄人理當死在西玄國土上,一旦離開西玄,要回來都不知道是多少年後的事了。」
  
  徐達聞言,心裡微軟。她哪會不知啊,這世上人人皆懷有目的接近她,唯有這兩年共處沒什麼心眼的頭兒才會真心真意關心她。
  
  她下意識撫上腰間暗袋裡那凸起的同心結,斂容道:
  
  「好,我不定記得,一定找西玄小倌人。」
  
第三章
  
  醉心樓是西玄京師第一大尋歡作樂的煙花場所。
  
  由樓間大門而入,須得走上二十四階,往右轉是姑娘門,左轉是小倌門,二樓欄旁時有小倌、姑娘走動。燈燭輝煌,香氣四溢,十分好聞,好聞到全身洋溢著歡愉的心情,不知這種香味有沒有得賣?徐達心裡想著,同時硬著頭皮在眾目睽睽、悄聲無息的情況下,負手步上二十四階梯。
  
  幸虧她膚色略黑,要不現在她要丟臉了。
  
  鴇母早在徐達踩到第十階時,就被小倌匆忙地拉出來了。她愣愣看著徐達,喃道:「終於……到這一天了嗎?二小姐……你是來……」
  
  「嗯。」徐達含糊應了一聲,面皮發熱,又下意識撫上腰間暗袋的同心結。
  
  為了今天,她特地換上新的曲裾深衣,顏色繡紋比平日還要花稍,及腰墨髮梳得如黑緞般,襯得本人十分美艷美艷--她是希望如此啦,盼對方先注意一下她小小的美色,再體認她叫徐達的殘酷事實。
  
  鴇母一時間還沒回過神。歷代徐家姑娘找小倌理所當然,但在她這一代真沒遇過這事,前陣子還跟手下幾個紅牌猜測,這一代裡徐家二小姐締結親事的機會不大,很有可能來找小倌伴一生,哪知今兒個她就來了。
  
  「請問……」鴇母清清喉嚨,委婉問道:「二小姐要幾個?」
  
  她聞言,略略失笑。「一個就成。」
  
  「一個?是定期換還是買終生的?」
  
  要在這裡討論嗎?徐達畢竟是頭一遭,她內心含淚,表面裝大方,笑道:「終生的。」
  
  「條件呢?」
  
  徐達滿面通紅,咕噥:「我不要求……對了,年齡別太小。」她可不是要帶弟弟回家養的。一時間,她只覺得站在小倌廊上的男子全都灼灼望著她。
  
  鴇母喃喃道:「這要求不高啊……」簡直是根本不挑剔了。她望望廊上那些對她猛使眼色的小倌們,她咳了一聲,轉回頭笑問:「二小姐,請問……今兒個就你來嗎?」
  
  「什麼?」
  
  「奴家是問,大小姐跟三小姐……將來會不會也來咱們樓裡,挑個好男子回家?」
  
  徐達先是一怔,面上熱氣剎那盡褪,喉口微澀,心口有點痛。她笑道:「這我實在不清楚,平常也沒聽她們提起過。」雖然事事被兩位姐妹壓在下頭已經習慣了,但她沒想到連找個伴,也要看撿她們剩下的。
  
  要是她們不成親,在此挑伴的話,她想今天她連個伴都討不到。她低頭思量片刻,小倌也不是她最後選擇,京師近日有一批乞丐要轉賣為奴,若他們不介意,倒是可以買一個回家,只是那讓父親面上不大好看,也要托請徐直在宮裡說個情面,將其奴籍身份撤銷,否則將來她不幸得亡,他就得繼續當乞討的叫化子。
  
  思及此,放在腰上暗袋的手指放下了,她朝鴇母笑道:
  
  「我不急。嬤嬤你騰個空房給我,我可以待到天亮,讓有意者好好想想。你別誆人,就明白地說,是京師徐達要的,要是新來的小倌不知徐達是誰,你也詳詳細細明明白白地說給他聽,不必摻一絲好話。畢竟要相處久,總是要心甘情願來得好。」她內心很堅強,所以一點也不會放在心上。
  
  「好好……我馬上吩咐下去哈哈下去。」
  
  徐達聞言,滿意一笑,又想了想,朝著小倌廊上的眾位男子有禮微笑。本來她是有些緊張的,但現在不抱什麼希望,反而心情輕鬆起來。
  
  那些男子全都一愣,有的愣愣看她;有的愣後眸裡精打細算;有的直覺回以一笑又連忙轉過身,怕她以為他有意跟她。
  
  徐達沒注意到那些目光,此刻她瞪著那有意無意站在陰影下的年輕男子,那個人是鳥家……
  
  「二小姐,請。」
  
  鴇母連說兩次,徐達才回過神,本要跟著她去空房,但右側的姑娘廊上傳來嬉鬧聲,她調轉目光,一怔。
  
  「哎啊,今兒個是不是玩過頭了點?以往北瑭王爺還不至於如此啊。」鴇母低聲抱怨著。
  
  徐達有些瞠目,看著那些衣衫不整的姑娘們吃吃笑著四竄,再看看那個蒙著眼玩抓鬼的華麗溫於意。她刻他府裡已經有十八位夫人了,再玩下去,十九跟二十就要一併產生了吧。
  
  他納妾,沒有迎過喜轎,多半以喜宴昭告熟人,連專管質子事務的鳳羽軍都一併請了,喜宴上新妾不現身,有好幾次她都以為賓客只是單純來吃吃酒而已。
  
  這時,他摟住一名美麗姑娘,曖昧笑道:「總算抓著了。你道,方才說本王要能抓住你,你允本王什麼?」
  
  「咳。」徐達掩嘴輕咳一聲。那摟著的姿勢實在不怎麼雅。
  
  本是蒙著眼的溫於意一頓,忽地拉下蒙眼布,往她這兒看來。他面露剎那異樣,脫口:「徐達?你怎麼在這?」
  
  「王爺切莫擔心,不是夫人們托徐達來找王爺的。」
  
  他神色還是有些古怪,看看她,再看看鴇母,最後落在這頭小倌廊上。他慢慢鬆開懷抱,問道:
  
  「那麼你來是……」
  
  「二姑娘是來找小倌的。」鴇母熱情地說。
  
  「……」他著著實實怔了下,而後想起西玄徐家女子的特別作風。他哦了一聲,一時之間還回不了神,他又問:「你今晚無事才來?」
  
  「今晚徐達無事。王爺,怎麼了?」
  
  「你怎選定今晚來呢?」他不答反追問。
  
  徐達雖覺他行為有異,但也不可能公開指著他鼻子說你管我。於是,她笑道:「天好,無雨,便來了。」
  
  「……天好,無雨,便來了?」他細細咀嚼著,忽地撫掌大笑:「好!真是好啊!天好,無雨,便來了!果然是一生平穩順暢的徐達!」他笑得美目熒熒,不甚在意地推開又湊過來的嬌嬌姐兒。道:「今兒個不玩了,你去給我換間空廳。徐達,馬上走嗎?」
  
  「……沒有。」
  
  「那就過來吧。」見她動也不動,他哈哈一笑,主動上前拉過她。
  
  徐達皺皺眉,回頭對鴇母道:「王爺有事吩咐我,我去去就返,你照清閒空房,我等到早上。」
  
  溫於意聽見「早上」時,神色頗有啼笑皆非的意味。他拉著她來到一間小空廳,道:「去上壺酒跟幾碟小菜,本王不需服侍,一律撤了。」
  
  一進空廳,徐達不動聲色抽回手。「王爺但請吩咐。」
  
  溫於意撩過長髮,面色愉快地坐在桌旁。「本來今晚我在弔念一位故友,不料你來了,既然如此,我就不弔念了。」
  
  他說的話前後不通,她不予置評。
  
  酒菜上來了,溫於意心情很好,對著送菜的姑娘笑道:
  
  「你去跟清風說,本王今晚不去她房裡了。」他指著徐達,又笑:「並非本王留住徐達,而是她自個兒來找小倌的,約莫留到早上吧。就算嬤嬤立時替她找了小倌,今晚也是她的洞房花燭夜了。」
  
  徐達聞言,看了一眼溫於意,再看看那小婢女。
  
  小婢女垂首恭謹道:「清風姑娘說,哪有王爺來了,連見她一面都不肯?這要付出去她沒法做人的,還請王爺撥空過房吧。」
  
  他抿抿嘴,揮手。「本王知道了,晚些就過去。」
  
  小婢女低首退出去了。
  
  溫於意笑道:「坐啊……這醉心樓裡的小倌你看上哪個,我幫你打聽打聽,看看他的人品、能力如何?」
  
  徐達唔了一聲,依言坐下。
  
  「嗯?哪位小倌兒?」
  
  「……還不清楚。」
  
  「怎麼會不清楚呢?要不,叫嬤嬤把那些小倌兒全招在大廳上,我幫你挑挑吧。我眼光說不得比你好呢。」他興致勃勃。
  
  徐達雙唔了一聲,面皮一拉,笑道:「男女之事,總要心甘情願的好。我呢,是不怎麼挑人的,可我也不知人家挑不挑,索性,讓他們先挑吧。」
  
  溫於意明顯怔了一下,明白她的言下之意,剎那,他面露百般惋惜,輕歎:「明明就是個大美人……」
  
  「多謝王爺讚美。」
  
  他瞟她一眼。「可惜,本王沒法也不願納你入房,不然……」
  
  徐達笑道:「王爺別害我。這話要讓清風小姐聽見,我可遭殃了。他日清風小姐若成了十九夫人,那時徐達必捧禮過府。」
  
  「她是什麼東西?連當本王足下的家妓都不配!」溫於意冷冷諷道。他一向對女人有禮,不出惡言,此次嫌惡之情毫不吝嗇展現,徐達眼觀鼻,鼻觀心,如入老僧境界。
  
  他看她一眼,忽而失笑:「徐達,你看出來了吧?」
  
  「沒有。」她喝了口酒,發現這酒還滿好喝的。
  
  「她是北瑭間諜啊,徐達,連我都在她的監視之下啊。」他見她的手一抖,把酒潑灑出來。他心情愉快道:「現在你是要將這事往上提嗎?」
  
  「……王爺多喝我了,喝醉了容易說渾話。徐達也喝多了,自然容易聽錯王爺的秘密。」語畢,她趕緊多喝幾杯,趁亂灌醉自己。
  
  「老虎也是我招來的。」
  
  「王爺,這酒不錯啊!不像是西玄出和的,是北瑭來的麼?」
  
  「前陣子大魏質子府那賊也是本王搞的鬼,本意是瞧能不能絕了李容治。」
  
  「原來,連醉心樓的小菜也這般好吃,不知廚子到底打哪來?」
  
  「你再灌下去,就真要醉了。」
  
  徐達手下一頓,朝他笑得燦爛。「這可怎麼好,我竟然連王爺在說什麼都聽不清楚了,我還是回房等嬤嬤吧……」
  
  溫於意連挽留也沒留,狀似自言自語道:
  
  「一百年多來,四國交換質子以表永不侵犯之心。會當質子的多半與皇位絕緣,但,不知道是大魏李容治太有野心呢,還是他養在大魏的門客太厲害,幾個月前,大魏太子失德,大魏皇帝一怒之下廢了他,本以為這只是一時,哪知忽然改立在西玄的李容治。」他看著她又坐回椅上,輕笑:「徐達,我到底哪兒不如李容治,怎麼我老覺得你對他甚有好感呢?」
  
  徐達不好意思地笑笑:「王爺與大魏王爺在我心裡,都是非常好的皇族好人。只是徐達對於海產豐富的大魏總是好奇些。」
  
  他嗤之以鼻,道:「難道本王連你一句真心話都討不到嗎?」
  
  她暗歎一聲,輕聲道:
  
  「徐達總是敏感些。徐達無能,遇上被嘲諷時,兩位王爺總是護著我。」她起身作揖。「角抵賽時,二皇子刁難徐達,幸有王爺跟大魏王爺在場,這才保全我,我一直惦記在心,只是……大魏王爺除護我外,不曾配合他人笑過徐達。」
  
  溫於意一呆。
  
  「五歲前,人人都待徐達好,人人都是面帶笑顏,從未對我有過一絲絲諷語。每每看見大魏王爺,總令我想起五歲前那些美好時光。」
  
  「你……可知,我與他護你的目的?」
  
  徐達笑道:「王爺今兒個是怎麼了?盡吐露些不該說的事。有些事,一直藏著掖著,不捅破,比較能給人美好的幻想。」
  
  「原來,你寧願被騙,也不想離開一切啊。」
  
  徐達微微一笑,「被騙的日子比較好過些。」難道要她天天哭著說這些人都在利用她嗎?因為她是徐達,所以好利用。從小到大,她不過是別人想利用的棋子罷了。有人以為她好誆,利用她入徐府;有人想借她結交皇室,這種事層出不窮。這就是她跟徐直、徐回的差別,她們只有利用別人的份兒,哪像她啊……
  
  其實兩位質子王爺明裡暗底討好她,偶爾小小利用她,她不介意,質子在外,總是辛苦些,就連……就連那日遇虎,她心裡也知李容治早將自身保護得極好,就算她跟頭兒不願出面引虎,他也會使計利用她對京師的責任心。
  
  她可能不是很聰明,但長年遇見的都是差不多的事,要說看不出來她也就太蠢了點。
  
  說來說去,還是頭兒毫無私利地待她好,思及此,她心情振奮起來,這世上,總算還有一個明裡暗底都真誠待她好的人,所以,她對李容治他們的利用心態不甚介懷不甚介懷。
  
  她聽得溫於意道:
  
  「李容治怕是這一、兩個月就要回去了。」
  
  那真是遺憾啊,她這麼想著。嘴裡笑道:「這可要恭喜大魏王爺了。」
  
  「他是百年來第一個能以青年之身回去的皇子。為了這個皇位,他可是用心良苦。」溫於意嘲諷一笑,見徐達略顯好奇,他像個孩子湊前,神秘兮兮笑道:「徐達,你可聽說大魏祖制本是一王一後,亦稱雙王制?」
  
  她笑著點頭。「我聽過,但只有在大魏最初是如此,後來的皇帝多少還是納了妃子,只是不如其他三國三宮六院罷了,我記得,這一代的大魏皇帝,一後十二妃,在大魏來說算是不少了。」
  
  「正是。」說起他人的閒話,他一向樂在其中。他美目眨眨,笑:「祖制擺在那兒,要不要守,睦各人。但有一樣,大魏一帝一後,雙王制,皇子大婚前皆得潔身自好,庶子不得早於嫡長子,這規矩倒是各自有默契守著。在太子繼位前,各皇子身邊都有特殊小官記載他們的房事,以防太子早夭另立儲君等等,可惜大魏太子健壯得很好,直到這一次失德,這才讓李容治得了好處……」
  
  徐達聞言,立即想到李容治身邊那個叫臨秀的侍從。
  
  溫於意又笑:
  
  「可歎李容治來西玄時不過少年,尚不及被指婚;可歎大魏如今留下個空殼子祖訓,潔身自好是為尊重另一皇后陛下,但如今誰還真正把大魏皇后當王上看待?可歎李容治天生就是個遵守祖訓的呆頭鵝;可歎一個男子身在異鄉有情慾之需時,還得小心翼翼,免得蹦出個庶子,最後只得走入小倌們……」他美目一瞟,瞧見徐達一口水酒噴了出來。
  
  她連忙擦嘴,咕噥:「這我沒聽說過……」
  
  溫於意哈哈一笑:
  
  「他為人低調,也不似我快意人生,自然沒來幾次。但,只要有心人,就會將他的所作所為看在眼裡。徐達,你被排擠在權力核心之外,但出生徐家這種政治世家,怎會不知眼下局勢,只是平日你明哲保身罷了。你知道我最服氣你的是什麼呢?」
  
  「王爺今晚話……真多。」
  
  「我最服氣的,就是袁圖說你在西玄一世平順無能,你不隨他的話起舞,反而去學文學武強加自身能力。我聽你揭了火鳳榜,有心參選陰間將軍,本來我滿心遺憾,你要真成了陰間將軍,豈不性命有限?但,現在我又覺得你走上這條路,對你是最好,總好過被人徹底利用到死。」
  
  那語氣真真切切的遺憾,徐達心知有異,一時間卻看不穿他言下之意。今晚的溫於意,不同平常,平常他打打趣,專道些五四三,似是真心又是假意,今晚卻是有意無意在暗示她些什麼。
  
  不同的兩國人,相處點到為止也就罷了,溫於意身份太特別,說太多私裡話是犯忌的。
  
  溫於意把玩著酒杯,揚笑道:
  
  「儕我弔祭故友,正是想她在今晚入了他人陷阱,從此陷入朝堂漩渦,再也不會是過去那個單純的朋友。徐達,其實像你現在,就很好了,是不?」
  
  她尋思片刻,始終抓不住他語中重點,只好為他倒酒,轉移話題笑道:
  
  「王爺,還是喝酒吧。今晚我耳背,什麼都沒有聽到。」
  
  他懶洋洋看她一眼,嗤笑一聲,長歎道:
  
  「徐達,你就一點討厭。在你心裡,太過看重西玄,根本不把其他國家的人引為知己,那麼你又怎能怪其他人不真心待你呢?」
  
  救命啊!
  
  從未有這麼一刻,徐達這般狼狽,不,該說是,從未有這麼一刻,她這般受人歡迎。
  
  幸得小倌館裡燭光不明,否則此刻她早已身陷狼群。她略略苦笑,聽得足音上階,她屏住呼吸。
  
  「徐二小姐說是透個氣,怎麼一眨眼人便不見了?」兩名小倌結伴上樓找人,東張西望。
  
  「莫不是被其他人帶入房了吧?」
  
  「那可不好,好不容易有機會脫離此地,要讓人捷足先登,我不甘心。」
  
  「聽說徐三姑娘少近男色,她將是西玄朝堂上重要角色,要能借二小姐這條路得識三小姐,這也是挺划算的。」
  
  徐達連連苦笑了,正是如此,瞧她傻呼得很呢,還以為今晚不會有小倌上門,哪知,來的有十人以上。
  
  溫於意與她聊了大半夜,才心不甘情不願去清風姑娘那兒,她回房本要合個眼等天亮就走,哪知一推門,裡頭已有滿室的小倌在等她了。
  
  有的是本就不喜男色,只是因貧而賣身,想借她脫離此地;有的想借她之門進入皇室或徐家,甚至想以她為跳板,引誘徐直或徐回。
  
  她暗歎口氣,小倌們舌燦蓮花,但她不是傻子,怎會看不出呢?
  
  等到那兩名小倌尋去它處,她才自隱暗處現身,垂著首沉思。難道,真要隨意挑一個?
  
  她至今雖與情愛無緣,但也是認認真真想找一個人作伴。她要求明明不高啊,甚至有些殘疾也無妨,只要對方有點心思在她身上,肯給她一些溫暖,這也就夠了啊。
  
  思及此,她有點死心了。
  
  她聽見那兩名小倌又在樓梯下說著:「會不會漏掉哪了?」語氣似有再上樓一次的打算,她心一跳,實在不願再看著他們的臉,聽著他們說違心之論。
  
  這兩名小倌之前對她產的是「二小姐,百聞不如一見,今日見你,方知京師謠傳太誇張……」等等,什麼沉魚落雁都出籠,與他們剛才的真心話差了個十萬八千里。
  
  這兩名小倌一踩上階梯,她連連打量四周。這裡只有一扇門,門縫下烏漆抹黑不見燈光,她心一狠,推門而入後,立即掩上門。
  
  「你說她躲了?有什麼好躲的?明明眼下任她挑選,以後不見得有這機會啊。瞧,這最新版也沒人……」
  
  「不會在這房裡吧?」
  
  她瞪大眼,聽見木門竟然被推動,她直覺奔入內室,撩過床幔,上床一滾,撞上一具身軀。
  
  「誰……」
  
  床上有人啊!她驚訝,仍是滾過那人,翻到內側。她摀住那人溫溫涼涼的嘴唇,低語:「別動別叫,讓我躲躲,我沒其它意思。」
  
  門輕輕被推開了。
  
  「真沒人呢……」
  
  「這間房好像是……快出去,她不可能躲在這裡!」
  
  門立即被關上了。
  
  徐達等了再等,確定他倆不會再進來,這才鬆口氣。她連忙鬆手,坐起。
  
  「真不好意思,我不是有意要騷擾你……」這是誰啊?小倌兒?還是來玩的大爺?
  
  「你……」
  
  那聲音粗啞,像受了風寒。如果是來玩的大爺,怎會沒人照顧呢?定是受風寒的小倌兒在休息,今晚才沒出現在廳裡。她更顯歉意,低聲道:
  
  「我姓徐,那個……今晚能不能借我一躲?」
  
  「……躲?二姑娘在躲什麼?」
  
  她一怔。「你知道我是誰?」
  
  「會入小倌館的女人只有徐家人。二皇子與太子對大姑娘素有好感,豈容許她入小倌門;三姑娘一心崇武,要挑小倌,約莫也要雙十之後,刪去這兩人後,只剩二姑娘了。」他掩嘴咳了幾聲。
  
  她眨眨眼。「原來你們也會研究這種事啊……你叫什麼?」
  
  「……我?」那聲音有點詫異。「難道你還……」
  
  徐達有點尷尬笑道:「你別擔心,我不是要選你。你若不情願,我是不會亂來的。」她坐在床上,不小心碰到他在被下的手指,她一愣,下意識抓住他滾燙的手掌。「你看大夫了沒?」
  
  「……還沒。」
  
  「還沒?這裡的嬤嬤怎麼沒替你找大夫呢?」語畢,她覺得不妥,翻身下床。依她料想,眼前這小倌兒九成不是個顯眼人,這才招致嬤嬤冷落吧。「唉,我去找人請大夫來吧。」
  
  他反手攥住她的手。「二姑娘,你不是在躲人嗎?」
  
  「躲人哪有治病來得重要?」她苦笑。
  
  他還是沒放手。「……不能找大夫……我不過這幾日過累才受點風寒……要是讓人知情,怕是會……病上加病,還請二姑娘不要請大夫。」
  
  病上加病?徐達恍然大悟,面露深切同情。原來,小倌館也有內門,而且這病榻男子曾有過慘痛經驗,才會連生個病都怕人下毒藥。
  
  她歎息,猶豫半天,柔聲道:「好,我不請,你先放開手,我替公子倒杯水吧。病中多飲點水,對身子總有點好處。」
  
  那頭似乎也猶豫了一會兒,滾燙的手溫才自她手中抽離。她摸到桌上,倒了杯水,微嘗一口。是水,不是茶,而且這水還溫熱溫熱。
  
  她暗鬆口氣,坐回床邊,又摸上他的手,讓他端著水喝。
  
  「公子,這樣吧,你借我躲一晚,我照顧你一夜,如何?」
  
  那頭又沒聲音了。
  
  她連忙澄清:「我不會讓嬤嬤誤會。天一亮,我悄悄離去,不讓人知道你陪了我一夜……到那時,你還沒好轉,你把病徵告訴我,我親自上藥鋪叫大夫抓藥,再差人送到你手上。雖然你我素昧生平,徐達也不是多好的人才,但徐家的底就在那兒,再怎麼不濟,我也不會害你的,你自可信我。」
  
  「……二姑娘何苦貶低自己呢?」
  
  他沒正面回答,她就當他默默同意了。她取過半空的杯子放回桌上,又回床邊,摸到他的額面,察覺他想迴避,她立即收回手。
  
  她聽門外又有人在走動,她心裡一抖,放下床幔,一步跨到床的內側坐下。
  
  「公子莫慌,我只是怕突然有人進來,再者,你身子發燙,床幔還是放下的好。我不會對你亂來的。」語畢,她失笑。她把自己說得像是淫蕩採花賊似的。
  
  「二姑娘既然來小倌館,就是來挑人的,怎麼避他們如蛇蠍呢?」
  
  「唉,要挑總要挑個自己順眼、他對我也順眼的人啊。」她微微笑著,心知今晚不會有什麼順眼的人,更甚者,以後也不會有了吧。
  
  她又碰觸到他的手,她笑歎:「公子請放心,我真真不會動你……我來小倌館找伴,也不過是想經歷一下人的一生該有的感情罷了,並非有惡虎撲郎之心。你可以躺下,我絕不欺你。」她心裡有點酸澀,卻還是笑著把他的手放進厚暖的棉被裡。
  
  她感覺到他慢慢躺下,順道替他蓋妥被子,正要抽手,忽聽得他柔聲道:
  
  「二姑娘切莫誤會……只是我……不曾跟姑娘家同床同被過。」那聲音有點彆扭。
  
  徐達一頓,嘴裡哦了一聲,應道:「若是公子對女子沒有興趣,那不曾同床同被過也不意外。」
  
  「……我不喜歡男子。」
  
  徐達又是一頓,再哦了一聲。滾燙的男人手掌在她手裡,她一時遲疑,鬼迷心竅地沒有放手。要是平常避她如蛇蠍的,只怕早就強調有多喜歡男子了,現在他澄清……是別有含意嗎?
  
  這人說話斯文有禮,跟其他西玄人不大一樣,沒有銳角,令她感覺甚好。
  
  方纔聽那些小倌自我介紹時,老是喜歡比較來比較去,雖說是西玄人說話的特色,但,正因她時常被人比較,自然格外敏感些。
  
  她該不該放手呢?他也沒掙脫啊……她臉頰微微發熱,又聽見他說:
  
  「二姑娘,你挑選的條件是什麼呢?改日我聽見合適人選,定會替你從中接線,以報你今日照顧之恩。」
  
  「……」原來他對她沒意思啊,是她多想了。
  
  她慢慢鬆了手,面帶微笑。過了一會兒,她想起這裡頭黑濛濛的,就算不笑也沒人看見,但她還是習慣地帶著笑容。
  
  她垂下眼。如果人生能再來一次就好了,如果再來一次,她在投胎前,一定要祈求老天給她最瀟灑的命。
  
  如果非要這麼被人看不起的命,那至少給她灑脫的個性,不把任何人放在心裡。
  
  哪怕只要徐回一點點的無情也好,不必在乎外人的看法,只要自己活得好,那就夠了。
  
  「……二姑娘?」
  
  他還病著呢,病人不是都寂寞?她記得,以前自己生病時,不至於像他一般不敢請大夫,徐家的兒女呢,誰敢怠慢?只是,那時她年幼,躺在床上寂寞得要命,每天看著門口,時時盼著父親出現來看她一眼。
  
  至少,五歲前,她有不適時,父親會來探她幾次的,哪知五歲後生病只有自己一人……
  
  病中寂寞她完全感同身受,甚至,還會有點可笑的恐慌,怕自己病死沒人在意,所以,從那時起她總是把自己照顧得妥妥當當,不想那樣的心情再來一次。
  
  將心比心她是懂的。她柔聲道:
  
  「我條件也很簡單。年齡別太小,面貌不拘,身家不拘,只要他明白跟的對象是徐家徐達就好。」停頓一會兒,她又笑:「當然,也不是要他跟上一輩子,約莫五、六年就好。就這五、六年他一心一意待我就好,之後,我不幸身亡,他也不必等我墳頭泥土干,就可自尋春天去。在我活著時,我也會一心一意待他,咳,平常我嗜吃海產,這他不能管,但他要嚴管我其它事也隨他,不瞞公子,其實我連求愛曲兒都準備好了。」
  
  「求愛曲嗎?」
  
  「是啊。」她笑得很開心,想起這陣子練得很愉快,因為她真的以為能找出一個心目中的好伴。
  
  西玄男女求愛,多半是男人唱,表示愛此人護此人一生。她要求多,當然由她唱,她願在活著的時候只呵護只心愛此人,只求此人能真心誠意待她。
  
  她深吸口氣,笑道:「公子呢?公子不喜男色,待在這種地方『工作』是蹧蹋你了,你錢攢夠了嗎?」
  
  「……嗯。」他含糊答著。
  
  「如此甚好,早早脫離此處。它日你若在京師撐不下去,也可以找我徐達……」她一時也不知找什麼話題,只好反問:「公子心裡可喜歡什麼樣的姑娘?」
  
  黑暗裡,躺著的男子明顯一怔,她等了等,以為他已經睡了,他才慢慢道:
  
  「我沒想過……」
  
  「沒想過啊。你是西玄人嗎?公子口音是西玄人,但又有點不像……」
  
  「……我是在西玄住了許久的外國人……」
  
  「原來如此,原來外國男子也有像公子一般斯文有禮……」一頓,她想起李容治也是如他這般。「公子來自大魏?」
  
  「……嗯。」
  
  「千里迢迢啊,大魏男子果然濕潤如玉,你們大魏皇室的王爺跟你一樣,是個如月般明亮溫暖的男子呢。」
  
  他遲疑一下,問道:「如月亮?」
  
  「日陽會曬傷人,公子可曾聽過月亮會照死人?」她失笑。「只是個比喻而已,公子莫當真。這麼說來,公子將來是要回國挑大魏女子了?」
  
  「……興許是的。」
  
  「大魏女子不知生得如何?」
  
  「……生得如何啊?」他終於有了笑意。「我離家之時才幾歲,還來不及思春就來西玄了,哪記得她們生得如何?我只記得,從小服侍我的宮……婢女們貌生柔弱,個子不高,身有香氣而已。」
  
  聽起來很誘人啊。小鳥依人,正合男人的喜好,有幾次溫於意一聽大魏女子,那滿面是光,他還感慨西玄女子高了點,很鄙視她的身長。
  
  論高,她當然高不過溫於意,但他主張女子的頭頂最好到他胸口,這樣一抱起來,下巴才不會抵得難受。
  
  現在他光是想像,也覺得那小小的個頭真是很美好啊。
  
  「聽起來,大魏男女都很好啊。」她想像著。
  
  「二姑娘不妨出國走走,也許另有一番遭遇。」他暗示著。
  
  這男子真不錯,竟勸她離開京師,另有一番新生活,她笑:「魚是離不開水的,我捨不得這裡。何況,這一來一去,路上會遭遇什麼?能不能再回來,都是問題……」
  
  生於斯,長於斯,死於此,正是她的願望。袁圖大師說得沒錯,她就是這個樣了,完全沒有轟轟烈烈開拓自身未來的期盼。
  
  她聽見他咳了幾聲,回神,低語:「我替你再倒杯水吧。」
  
  「不用。」他拉住她的手。「不勞二姑娘,我不渴。」
  
  「那你也累了吧,不如閉個眼睡?」她才這麼說著,忽聽見門被推動的聲音,她一愣,再聽得有人道:「這裡沒人……」
  
  她嚇了一跳,聽出這人正是小倌之一,再一定睛,隨著門被打開,床幔外竟有淡淡光暈。
  
  她嚇死了,這些人在點燈找她嗎?太積極了點吧!她只是徐達啊,她這個跳板完全沒法讓他們跳。床幔是絲紗,要是燭光一照,她的身影必露。就算找不到伴,她也不想被人當跳板。
  
  她倒臥極快,用只有他聽得見的聲音道:「對不住,借躲一下。」她一掀被子,連頭也埋住。
  
  他先是一怔,張口欲言,而後發覺她躲得太積極,把他的暖被搶了大半。他尋思片刻,握著她的手安撫地用了點力。找個伴,能找成像她這麼窩囊,他還是生平僅見。他聽見門口有人冷聲道:
  
  「你們在做什麼?」
第四章
  
  「明月公子!這裡頭烏漆抹黑的,我以為你們走了……」那年輕小倌一驚,連忙退出。「我不是有意冒犯,我只是想……徐二小姐是不是累了,借這房休息,我進來看看而已。」
  
  「這裡頭沒有什麼徐二小姐。再來一次,我就告訴嬤嬤,讓她將你趕出去。」那門輕輕掩上,有個高瘦人影來到桌前,放下食盤。
  
  「王……」
  
  床上的人掩嘴咳一聲。「把藥放下就好,明月你先出去吧。」
  
  那人連眼皮也不眨,抬頭望向合攏的床幔。「好,你記得喝藥,我回去休息了。」
  
  「嗯。」
  
  門再度被關上了。
  
  徐達這才從被裡爬出來。她滿面通紅,亂不好意思一把。方才被裡熱乎乎的,全是他的體溫,她越過他下了床,低聲說:「多謝公子。」
  
  「……不客氣。」
  
  她端回桌上的藥。「這叫明月的,是你的朋友嗎?他送的藥能喝嗎?!」
  
  「能。我全仗他照顧。」
  
  「那……你能自己喝嗎?」她坐在床沿,有點不安心,又爬上床轉到內側,自嘲道:「想來我此次找小倌真是自討苦吃。」
  
  他雙手已接過沉重的碗了,她遲疑一下,柔聲道:「這碗重,我替你捧著,你就湯匙喝吧。」
  
  「……多謝二姑娘。」
  
  她靜靜地捧著碗,嘴角微微笑著,感覺他一口口吃力喝著藥。她竟然一點也不討厭侍候他,她心裡歎氣,如果他能接受自己多好。
  
  他有點像李容治,卻沒有李容治的算計。離人節是皇室質子,就算利用她,她也不會多說什麼,人各自有苦,但,這人,她真的很喜歡。
  
  也許他沒注意,但自「見面」以來,他沒有一句任何貶低她的言詞,更沒有利用她的跡象。
  
  這麼溫和的人,如果能真誠待她好該有多好?甚至,現在她就覺得他待她很好了,她這一生沒有什麼渴望,只要有個人肯陪著她廝守就好了。她嘴巴動了動,終究不敢唐突。
  
  「嗯?二姑娘有話要說?」
  
  「你……娘親生得何等模樣?」
  
  他喝藥舉止一頓,道:「我娘親生得極美。」
  
  那這人也該是長得不錯才是,她想像著。
  
  他再道:「可惜紅顏薄命,她遭人陷害,拚死留下我一條命,後來……後來……」
  
  「不想說就不要說了。」
  
  他一笑:「這事大魏人大多都知情,沒什麼好隱瞞的。後來,有人翻了此案,但又如何呢?大戶人家勾心鬥角不可能斷的,我命時時危矣,所以有機會出來,就出來了……」
  
  「卻流落到小倌館裡?」
  
  「……也可以這麼說。」
  
  她思索一會兒,說道:「大戶人家,總是如此。要求平平安安,除非一家和樂無歧見。公子也不要太過難受,你就想,若論倒楣,西玄還有個徐達比你跟倒楣,好歹你家有個爭權奪利的名目,我呢,袁圖大師跟我也沒仇恨,就這麼丟一顆霹靂彈到一個五歲孩兒頭上,我豈不是更冤?何況……至少你娘知道你平安活下來了,我娘呢,臨死前我過的日子和徐直、徐回沒兩樣,她以為三個女兒都會很好,哪知有個女兒就這麼被霹靂彈炸到,只怕她在地府恨極袁圖大師呢。」
  
  「……我們在比慘嗎?」
  
  她聽他語氣自然了,一笑:「這叫苦中作樂。」
  
  「我聽你提及許夫人,聲調裡極有感情。」
  
  「這是當然。我娘在我五歲前便去世,那時還不知她次女不怎麼地,她生前一心一意待我好,就跟秦大……」
  
  他看著她這頭方向,等著她下文。
  
  她含糊道:「反正這世上,許多事就這樣了,運氣好的,要什麼都得是到;運氣不好的如我,連費盡心思想找個喜歡自己的人都難……對了,說起來,晚上我來小倌館時還看見一人……」
  
  他皺眉。「什麼人?」
  
  她沒察覺他的警覺,苦笑著:「這個人,運氣跟我一樣差。果然我父親說的沒錯,就算我騎馬弓射勝過徐直,手下筆墨勝過徐回又如何呢?真正出色之人,總是當機立斷,掌握當下機會。公子,朝堂上一夜翻雲是常事,可比大戶人家的勾心鬥角。半年前烏大人因事入獄,一家三十口發配邊疆,獨生子留京為娼為乞。一世不得回籍平民。這事你聽過麼?」
  
  「烏?」他想了想,道:「烏桐生?」
  
  「是了,你理當聽過。烏大公子名滿京師,大好的前程就這麼毀於一旦,幾次我經過乞丐廟,總是看見他……總是看見他,他本該乞討卻又不在乞討,他的碗總是空的。貴族施放善粥,卻不見他來拿;有人丟髒饅頭在他碗裡,別的乞丐又搶走。我心裡老在想:我該不該上前?我跟他曾有數面之緣,以往他高高在上,如果我上前施捨,他要是將飯丟回我面上,下一次我可不知要怎麼做才好了,就這麼一猶豫,他……竟然就這麼走進小倌門裡。」她垂下目,歎道:「原來,我就是這樣猶豫不決,錯失了救他的機會。」
  
  他沉默片刻,答道:「二姑娘,今日喚作我是你,他就一生留在這裡了。」
  
  她一怔。
  
  「若你沒有將他放在心上,是斷然不會觀察到如此細緻。我想,若是徐大姑娘,怕是自始至終都不曾注意到這個乞丐;要是徐三姑娘,那就是各人事各人理,還談什麼注意?二姑娘心裡有算盤了嗎?」
  
  「……心裡是有的,只怕他不肯受。」
  
  「你不試試又怎知呢?」
  
  她又是一呆。是啊,不試試又怎麼知道烏桐生接不接受她的好意呢?她是被拒絕到嚇怕了,所以很早以前就懂得察言觀色來決定自己下一步……她摸到腰間暗袋裡的同心結。
  
  不試試……又怎知他不會改變心意喜歡上她呢?
  
  就算被拒絕了……她也不是沒躲在角落裡抹過淚,再加一次也不會少塊肉。
  
  衝動之下,她忽然放下藥碗,取出腰間暗袋裡的同心結,死皮賴臉地壓在他手上。
  
  「這……」
  
  「這是同心結,大魏來的,公子應該明白,你願不願意……我唱求愛曲給你聽?」
  
  他黑亮亮的眼瞳定住,盯著她這頭。
  
  她急促地笑道:「你可以考慮,不要著急。我雖然沒有才能,但,絕不會錯待你,你可以回大魏……晚個五、六年吧,我揭了火鳳榜,對陰間將軍勢在必得,年命不過二十五,在此之前,你陪著我……自是男女情愛的陪法,等我走後,你便將我名下宅子賣了,湊點銀子衣錦還鄉回大魏,這……也是好的。」她心跳是停的,像個黃毛丫頭緊張到輕輕發顫著。
  
  尤其一見他一動也不動,沒把同心結當燙手山芋丟到她臉上,她內心狂喜。有機會、有機會!老天待她不薄的,待她不薄的。
  
  「……我……只能有一妻……」
  
  「公子別擔心。我沒要當你的妻,只是要你陪著我……沒要孩子的。我絕不會虧待你。」一頓,她又柔聲道:「我在活著的時候,絕不會教其他人再欺你害你,你娘親保下的命,接著由我保,保到我死為止,你不必有負擔,就是……就是盡量看看能不能喜歡我,好不好?」
  
  彼端傳來好久的沉默,她還在微微發抖,很怕壓在他掌心的同心結被使力丟了。
  
  我有比你硬的肩,我有比你寬的懷抱,你願不願靠著我……她默默念著,深吸口氣,話到齒間又不大好意思。
  
  西玄求愛曲被人唱出,拒絕的人少有。她不怎麼信自己的運氣好到這田地,但,她還是想賭一賭。
  
  「我……親親你,好麼?」她厚著臉皮道,語氣很穩,但美目睫毛一顫顫地如飛舞蝶翅,早就快被他隨時可能的拒絕嚇死了。
  
  他沒有做聲。
  
  她心一跳,慢慢地傾前,不小心吻上他光滑的鼻樑,她不好意思地笑笑,微微低些,碰觸柔軟的唇瓣。
  
  他還燒著她知道,所以唇瓣高溫,並不是他心裡有熱情之故,但已經夠她心花朵朵開了,他沒有主動回吻,也沒有退開,這已是極好的了,極好的了……
  
  她不敢在他病中亂來,紅著臉低語:「我唱求愛曲兒給你,好不好?明天一早我先贖了你,你可以先找地方住。跟我在一起,定會有人會諷你,到時你別介意……」
  
  他動了動嘴,還沒說話,床幔忽掀,殺氣畢現。
  
  徐達直覺越過他,以身護住他,手腕一擋,微地刺痛。來人帶匕首!
  
  她不學武功,因為那種幾十年才大成的神奇功夫,必須天天苦練,她哪來的時間苦練,她跟各國皇子學的都是擊殺,她發現對方似乎使的是武功時,暗叫聲苦,第一時間擒不了此人,她就只能淪為刀下魂了。
  
  她雙手格擋,聽得身後的人低喊:「別傷!自己人!」
  
  不知他說的別傷,是指誰傷誰?但後面那一句她聽懂了,對方匕首停在她脖子前,她動彈不得,卻也沒有讓開的跡象。
  
  「他是公子的朋友?」她問。
  
  「是我朋友。明月,她是西玄徐家二小姐,你不能傷她。」
  
  「徐達?她在王……在你床上做什麼?」
  
  徐達連聽兩次「黃」,猜測他姓黃。這叫明月的,看來也是小倌館的人,方才端藥進來時,想必早就懷疑床上有他人,不動聲色的出去,再悄悄返回,此人又有一身好武藝……
  
  她心裡好生遺憾。眼下局勢,各國細作探子到處潛伏,小倌館裡要有其他國的探子也無不可能。只是……
  
  「你……」她回頭看向他,低聲問:「你是探子麼?」
  
  「……不是。」
  
  「他呢?」
  
  「他……是我府裡的人。」
  
  她寧可相信他的話。又笑:「那同心結呢?」
  
  「……還在這裡。」
  
  她聞言,歡喜得要飄上天了。她下了床,眉開眼笑朝那叫明月的人道:「以後你可以放心了,你家主子我保了。」這人真是忠肝義膽的義僕啊,為了護小主人周全,寧願身陷小倌館。
  
  她盤算著自己銀子夠不夠,索性連這叫明月的也贖出去算了。她笑道:「我先去辦一件事,你顧著你主子。他說話連連咳著,定是難受得很,明早我想法子去弄幾帖補藥,補補他身子。」她笑得眼睛都瞇了,轉向床上的人,真心真意道:「黃公子,你要累了先休息,那求愛曲我回頭……咳,等你手下不在了我再唱,我會待你極好極好,你一定不會後悔的。」
  
  語畢,她興匆匆地出房。足下如雲,都快飄起來了呢,她萬萬沒想到,會從失望轉到又有盼頭……比她想得還好。
  
  她瞧,那位黃公子也不是全然無意的,陪個五、六年,他是肯的,他是肯的……
  
  她遇上找了她一夜的小倌們,面帶萬般喜悅的笑容告知已經挑到人了。
  
  那小倌掩不住失望,仍是咄咄逼人地問:「是誰?」
  
  「是……」她想了想,他還在病中,萬一這些人去鬧他害他就不好,遂改口:「是叫明月的。」
  
  「明月?」小倌瞪大眼。那個清清冷冷不賣身的俊秀倌兒?人家願意麼?
  
  她又問鴇母的去處,小倌傻傻地答了。她笑著稱謝,花了些時間在鴇母身上,再轉到茶水間找到那位高貴清華的年輕男子。
  
  「烏大公子!」
  
  烏桐生正煮著茶水,滿手有著被熱水燙到的疤痕。他聽見有人喚他從前的姓,直覺轉身。
  
  「大公子!我是徐達,這是你的賣身契!」她喜孜孜地自懷裡掏出單薄的紙,塞進他手裡。
  
  剎那間,他的面色溢滿羞恥,連死了的心都想有了。
  
  正尾隨徐達的小倌探頭一看,暗叫這女人好貪的心,不只明月討了,連個初入小倌門才在學習的奴才也要了。
  
  徐達一鼓作氣,朝他笑道:「大公子,別誤會,我不是要你……不瞞你說,朝廷已經泛出火鳳榜尋找真正的陰間將軍。徐達已揭榜,對此將軍之位勢在必得,但,一份火鳳榜名下除了首位,尚需七名能士成一對。如果只有我一人前往,必會被淘汰,聽聞大公子文武名動京師,可否助徐達一臂之力?」
  
  充滿絕望的面色一滯,他呆呆望著她亮晶晶的美麗眼眸。
  
  「徐達雖不才,可是,如果有能人相助,成功機會大增。只是大公子因家事所累,須為奴僕,請大公子暫時屈就徐達名下,等到將來建功之日,陛下定會替大公子撤去奴籍。」
  
  「……你……陰間將軍?」那聲音低低啞啞的,尚有幾分不真實感。「就憑你徐達?」
  
  「再低下的人也有自己的夢想,大公子一定也有,是不?」她極其爽快地說,全身上下洋溢期待與興奮。
  
  「……徐二小姐手下還有其他人麼?」
  
  「我名下尚無人。大公子如肯屈就,那徐達必事事以你為尊。」她自袖袋裡取出木頭匾牌塞進他的雙手裡,緊緊扣住他的拳頭,直視他道:「這是朝廷頒的陰路過門令,一旦揭榜入試,生死自理,徐達自認無才,但也是有滿腔熱血……」她又咯咯遲疑道:「主若無能,底下的人是辛苦些,也許大公子有心投靠徐回……但徐回自幼與奇人異士相處,想來是沒有多餘的空位……」
  
  烏大公子沒有吭聲,目不轉睛地看著她。
  
  徐達又稍作猶豫,道:「陰間將軍活不過二十五,連同底下的人一塊死去,雖然有人說這些人是被請到地府作將軍士兵了,但,總是早死。如烏大公子忌諱,那就當徐達從未說過,請大公子務必仔細考慮,如果不願,這過門令牌就請差人送回我宅裡吧。」語畢,她想了想,又從袖袋裡掏出一袋錢硬是塞進他手裡,爽快地說了一聲告辭,便迅速離開茶水房。
  
  今晚她實在快意至極,不但終於對烏家盡了心力,也尋得自己終生伴侶,經過那偷聽的小倌時,她掩不住朝他燦爛一笑,那小倌先是一愣,而後紅著臉低下頭,眼底抹過懊悔。
  
  她喜孜孜地到廚房,親自盯著廚子熬了一碗粥,再端往黃公子房裡。她是不清楚世上喜歡的極致是什麼滋味,但今晚,她想,她得到了她個人一生裡最頂尖的快樂。
  
  她像個傻子呢,她想著,仍是止不住的傻笑。真心真意哪,她都快忘了被人真心真意對待著是什麼感覺了……頭兒雖好,但畢竟已有親密的妻子,何況,她感覺嫂子對她不友善,她實在不願增加頭兒的困擾。
  
  她來到房門,注意到門內有微光,她心一跳,本來沒有預料這麼快見到他的相貌的。
  
  她抿抿嘴,想起那個碰觸的吻,像頭傻笑的貓兒。她正要推開門,裝得很無辜進去,先偷偷覷他一眼也好,千萬別嚇著人家……她忽聽得一句:「把燭火滅了吧。」
  
  她眨眨眼。有點可惜了……
  
  「王爺……」
  
  她動作停頓。
  
  「她還不知道我是誰,把燭火滅了。今晚,我留她過夜。」
  
  「可是……今晚王爺在此避禍,若讓二皇子得知你留下徐二小姐,這對王爺回大魏,也許會另生不必要的枝節。」
  
  「……她有可用之處。今晚她意外避開西玄二皇子的計劃,可見袁圖的話有幾分真實,此回大魏必多艱險,如果有個生來平順的人帶在身邊,對本王也未嘗不是好事……」那聲音還是風寒後的沙啞,卻已有那個大魏王爺與生俱來的平和語氣。
  
  ……原來……原來是……李容治啊……
  
  原來……到最後……是美夢一場啊。她有些恍惚,忽然想起年幼一些事,許多人事物,一開始她滿心歡欣,到後來,都是一場空。
  
  毫無例外。
  
  每個人都在欺騙她、利用她。
  
  可是,她不覺得方纔那人是在騙她啊……他不是收了同心結嗎?還是,黃公子先走了?
  
  她退後一步,怔怔看著這房門。她想確認,這間房是走錯的,真正的黃公子是在其他間。
  
  燭火滅了。
  
  「你先走吧,明天一早我要入宮見西玄女皇帝。」
  
  「是。」
  
  腳步聲接近,她仍是傻傻地發著呆,無法回神。
  
  明月一打開門,見到笑容滿面正要推門而入的徐達。徐達詫異脫口:「你……明月?」
  
  明月幾不可見的皺眉,估量她在外頭待了多久。她好奇地探探頭,似乎很遺憾沒有看到王爺的真貌,應該沒有聽見先前的對話才是。
  
  「這粥燙得很呢,我先進去了。」
  
  他避開身,讓她走進房。她嘴裡道:「黃公子,我想你只喝藥,說不得早餓了,就請廚子熬了粥,。我親眼盯著,沒問題的。」
  
  明月目不轉睛打量著她一陣,才悄然退去。
  
  她坐在床沿,空出只手輕碰他的額面。「還很難受嗎?」
  
  「這點難受不礙事的,就是麻煩你些。」
  
  「我替你捧著碗吧。」她柔聲道:「你可要多吃點。吃得多,身子就多些肉。肉多呢,就表示身強體壯,做任何事都方便些。」
  
  他微微一笑,摸到湯匙,慢慢吃著。「你這話,挺像我娘會說的。」
  
  「像你娘也不錯。」她笑著回答,一手托碗,另一手卻滑到被上摸索。
  
  「在找什麼呢?」他輕聲問。
  
  「……我在想,那同心結在哪去了?」
  
  「還在我手裡呢。」
  
  「黃公子如此珍惜,我真歡喜。」她笑著,等他吃了大半碗後,才走到桌邊,把碗放下後,微微弓身。
  
  「二姑娘?」
  
  她壓著好痛的胸口,深吸口氣,笑道:「這是老毛病了,這幾年很少犯過,可能是今晚我太高興了。」她含笑坐回床沿,盯著黑暗裡模模糊糊的人影。
  
  她的黃公子,生得何種模樣呢?在方纔之前,她想過千百種模樣,現在,好像想不出來了呢。
  
  她笑歎:「公子,我有一事請問。」
  
  「二姑娘請問。」
  
  「如果今日徐直、徐回及徐達站在你面前,你會選擇誰的同心結呢?」
  
  他不語。
  
  徐達等了等,以為他不會答時,他終於溫聲道:「自是二姑娘的。」
  
  她淺淺一笑,拉過他的手。他的拳頭裡尚握著她的同心結。她沙啞道:「公子也選擇了我,我心裡說不出的歡喜。我還記得,小時候,徐家名下有不少門客,父親是入贅,名聲遠不如母親,母親離世後,門客散了不少。那時徐回也小,卻已經結識不少奇人,那些奇人甘願居於她名下,令人驚訝的是,居然也有人想投靠我。公子,那是我還未有自知之明,心裡也同今日一樣歡喜,直到後來,我才知道我造成徐回的困擾。那些無才的人,以我為跳板,真正想投靠的是徐回。」她慢慢打開他的手掌,撫上那已有些溫熱的同心結。「今天晚上,我真的很高興,讓我遇上我心目中的黃公子。」
  
  她要抽起同心結,卻感覺他的手掌動了動,似要握住它,但臨時又任她動作。
  
  良久,他才輕聲道:「……為什麼拿走?」
  
  她將同心結緊緊攥在懷裡,心口陣陣抽痛。她笑:「我左右思量,這同心結其實被我放了兩年,色澤有些褪了,改天我換新的再給公子。」
  
  「……是麼?那……你不是要唱求愛曲兒?」
  
  她咧嘴一笑:「在這小倌館唱給公子聽,那真是折辱公子,改明兒個等公子離開小倌館,我就唱給你聽。公子你還是早早休息吧。」
  
  這一次他沉默更久,才柔聲道:「你不上來避一避?」
  
  「不了,我在床邊就好……」她搬了個矮凳坐在床邊,笑咪咪地:「公子放心,我就坐在這裡看顧你,除非他日你我名分定下,否則我不會隨意將今晚的事說出去的。」
  
  「……徐達……」
  
  她打斷他的話語。「大戶人家總是辛苦些,說起來我運氣好些,家中無人關切我,由得我在外逍遙。他日公子衣錦還鄉,主握家中大權時,那時必是高處不勝寒,還盼公子多找幾個貼心人,才能時時顧著你的身子。」
  
  「貼心人麼?」他輕笑,終是躺了下來,任著徐達小心替他拉妥被子。姑娘家天生柔軟的香氣撲鼻,幾撮髮絲落在他頰面,他微微感覺到她平穩的呼吸聲,不再像先前那激動像要飛上天去。
  
  她又坐回去,柔聲道:「睡吧,我顧著呢。」
  
  那聲音,在他耳裡聽來飄飄遠遠的。驀地,他伸出手握住她的手,他感覺她明顯一愣,而後她平靜笑道:「公子怕我走嗎?那就讓你握著吧。」語氣再無之前的激情。她拉過錦被一些些,一塊覆住他倆的手,隨即合目養神。
  
  他沉默地往她那方向看去,慢慢地也跟著合眸。
  
  亮光烙進她的眼皮裡,硬是把她的意識從沉睡裡扯了出來。
  
  徐達睡眼惺忪盯著床頂半天,才掩著呵欠坐起。她發現自己躺在床上,還蓋著被子,再微地探頭,房裡不但無人,且門關得妥妥實實的。
  
  快近天明時,她故意讓自己半趴在床邊睡著。一睡百了,既可天亮看不見床上人的臉,也可讓他悄悄地離去,避免兩人難堪。
  
  大魏王爺呢,她要不起,他也不會要她。
  
  她伸個懶腰,覺得心情甚好。瞧,天大地大的事,再怎麼心痛也能熬過來的。她撫著胸口,至今還輕淺痛著,但她想很快就沒事的。
  
  她攤開掌心,上頭還有她死死攥住的同心結,她盯著半天,本想將這結拆散,從此不作多餘的幻想,但,她終究還是捨不得,把同心結收進腰間暗袋。
  
  她以手梳了梳長髮,隨意紮起,才出房門。一大早,整間醉心樓靜悄悄的,這時間,樓裡的小倌們都睡得熟了吧。
  
  她一路通行無阻,直接出了小倌門,下了二十四階,看見鴇母,笑道:「嬤嬤昨夜麻煩你了。」
  
  「二小姐真是讓咱們這裡搞得雞飛狗跳,差點連一般生意都做不了呢。」鴇母有些抱怨。
  
  她笑道:「這真不好意思。對了,烏大公子人呢?」
  
  鴇母一怔。「昨晚人早走了。二小姐,你不問你要買的明月嗎?他是咱們小倌裡數一數二的好貨色,這價錢可不是剛入門的奴才可以比的。」
  
  徐達失笑。「你不說我還忘了呢,改明兒我再過來買吧。」這醉心樓還真是藏龍臥虎,各國探子不少呢,就算哪天這個嬤嬤跳出來說她是南臨的探子,她都能面不改色地笑說:我早就知道了呢。
  
  也該感謝李容治,讓她真正死了心,要不,以後挑上個探子小倌回家,她就對不起西玄了。
  
  她正欲離去,聽見鴇母咕噥:「今天不知怎麼了?街上軍兵不少啊……」
  
  徐達聞言,足下仍是不停,出了醉心樓,正想徒步先回小宅,忽而看見街頭有人策馬逼近。
  
  「徐達!」
  
  醉心樓靠姑娘們的二樓窗子打開了,有人懶懶坐在窗邊看著下頭。
  
  徐達咦了一聲,認出騎士是頭兒下頭的北軍士兵。
  
  那人匆匆下馬,奔到她的面前急聲道:「為何你在此處?你可知,二皇子正在尋你?」
  
  「尋我?有什麼重要事?」會尋她,應是跟質子有關。是哪位質子出事了?
  
  「秦頭兒昨晚意圖謀刺三皇子,他最後見的就是你,廷尉懷疑你有共謀之嫌,正要請二皇子下拘捕令!」
  
  她傻住,連忙問道:「頭兒怎麼可能去謀刺三皇子?這其中一定有人嫁禍啊!」莫急莫急,她告訴自己,天大的罪也要跑一跑流程,就算廷尉定罪,也得往上呈報,還有時間。三皇子?太子素來不合,頭兒雖傾向太子,但絕不可能幹出這種大逆不道的事來。
  
  忽然間,她想起昨天頭兒欲言又止的樣子。如果當時她再仔細問一問就好了,如果當時……
  
  「秦頭兒已認罪入獄。太子趕去獄中,卻被他重傷,聽說臂膀很有可能不保……皇上震怒下旨,由二皇子徹查!」
  
  徐達心尖咯噔一聲,啞聲問:「那三皇子呢?活了還是死的?」
  
  「現下人還在皇子府裡不知生死,如今北軍暫托給二皇子。徐達,秦頭兒昨天到底跟你說了些什麼?」
  
  二皇子不知生死,太子被重傷,頭兒又認罪!西玄皇室權力極高,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這種事是不可能發生在西玄的,頭兒怕是沒活路了!徐達心裡亂成一團,眼下哪還有人能救頭兒……她驀地回神,叫道:「馬兒借我!」
  
  她一躍上馬,使力踢向馬腹,直奔出街。
  
  「徐達!」士兵大叫一聲,驚動醉心樓幾間窗子打開。
  
  其中一間正是小倌門後明月公子的窗子。他略略開了一個縫兒,正巧看見徐達遠去的背影。
  
  他再看向坐在姑娘門後一間窗台上的北塘王爺,北塘王爺也正目送著徐達。那溫於意沉浸在溫柔鄉一夜,卻不見一絲一毫疲憊。
  
  明月輕哼一聲,對他在西玄放浪的行為甚是瞧不起,認定他遠遠不如他們的大魏王爺。
  
  在西玄的大魏質子成為太子,想一路順順當當回大魏,得要西玄通融放行,雙方不論有什麼私下協議,都是北塘、南臨不樂見的。他們早查出半個月前那頭猛虎是北塘王爺指示放出的,但他們也只能不動聲色。
  
  質子身在異鄉,本就得事事委曲求全。所幸,他們心目中的主上,將要回歸大魏,再也不必受異鄉之苦。
第五章
  
  天初亮,大街百姓尚且不多,一見徐達快馬經過,紛紛走避。皇室禁衛軍兵為免驚嚇百姓,均是分散在京師街道上,一見是她,皆是按兵不動。
  
  「二皇子有令,先莫逮她。」
  
  徐達策馬直奔自家小宅。馬蹄未停,她就自馬背躍下,將韁繩塞給出門迎接的婢女。
  
  徐達疾奔入宅,直通她的閨房,取出珍放在櫃裡的一尺鳳凰袍。她正要快步出去,忽見臥房裡的隨身長刀,她只遲疑一會兒,就收回目光,奔出府上馬而去。
  
  「等等,小姐,你發沒紮好啊。」婢女忙著撿起泥地上的發繩,但徐達早已不見蹤影。婢女心知有異,連忙關上宅門,匆匆往大魏質子府而去。
  
  徐達直接在馬背上披上鳳凰袍,也不管是否弄髒袍身,一到獄門,她立即跳下馬大喊:」西玄徐達,奉徐太師之命帶囚犯秦大永。」
  
  幾名獄衛皆是一呆,細細打量眼前這位穿著御賜鳳凰袍的女子。
  
  一頭飛揚黑髮未束,平常旁分的劉海如今幾乎掩去她的黑眼,但劉海下透著晶亮的厲色,御賜鳳凰袍穿在百宮身上該是高貴又風雅,偏面前這人的鳳凰袍僅僅曳地一尺,衣腰未緊,不高貴也不風雅,簡直在糟蹋這件袍子……卻令得在場獄官不由自主地噤聲起來。
  
  其中一名獄官動了動嘴,認了好久才認出眼前的人來。
  
  「徐二小姐嗎?秦大永是重刑犯,沒有廷尉令牌萬萬不見得,何況秦大永所犯案件,已有二皇子負責,沒有二皇子的命令,即使太師也……」
  
  徐達無視獄官緊張的神色,沉聲喝道:」都不看見我身上穿的是什麼嗎?」
  
  「二小姐,沒有二皇子的旨令,真的……」
  
  「徐二小姐。」有獄官自獄門現身,面有難色。」現在你想見的人,已經走了。」
  
  徐達渾身一震。
  
  獄官上下打量著她,哼聲道:」咱們正審著呢,你一聲大喝,秦大永就咬舌自盡了。這要我們底下人怎麼回報?難道……要我們照說,秦大永一聽你大喊,便一力承下罪名?這其中的曲曲折折,還請二小姐向二皇子說個明白才好。」
  
  死了?頭兒死了!徐達不理獄官,直奔入獄。
  
  一入獄門,就是刑室。她先是聞到一股濃重的腥臭,接著,她看見倒臥在血泊裡的漢子……,那是不是頭兒,她已經認不出來了,會折磨成這樣,要的分明不是口供,而是在逼這人死。
  
  她慢慢地蹲下來,指腹輕輕觸著流滿泥地的鮮血。血還沒有凝固,還有些溫熱,如果能讓它們回流,眼前這男人就能復活了吧。
  
  她以為她夠快,事關皇室,廷尉哪可能輕易結案?就算是要栽贓也得要載個好樣子,討個供詞才成。她心裡的頭兒,就算是斬斷四肢,也不可能去承認他沒做過的一切。
  
  她小心翼翼舉手碰著那五官模糊的屍體。
  
  「……是我……不好……徐達無能至此……連個相救的人……都救不得……」出口的話破碎到喉口陣陣刺痛。
  
  活了十九年,她到底真真正正做過什麼?如果頭兒今天結識的不是徐達,而是徐回,徐直,是不是就能及時救回一條命?
  
  如果頭兒真是聽見她在獄門外的喊話而咬舌自盡,那在頭兒心裡必是要保住她……背後那人有心要殺掉每一個可能得知頭兒要做什麼大事的人,他才不願拖累她……誰有這麼天大的威權……
  
  她猛然起身。
  
  獄官一顫,下意識地退後,嘴裡喃著:」二小姐,這鳳凰袍沾上此地積血,是有罪的……」
  
  徐達徹底無視他,直接策馬而去。她心裡只有一個目的地。
  
  當她騎著快馬經過醉心樓時,有幾名小倌正打著呵欠開窗,見到旋風般的英姿,以為自己眼花,再一定睛,脫口叫道:」徐二小姐!」他眼兒瞪大,大呼小叫:」不得了了,是不是我瞧錯了,她的手上、衣袍都是血啊!」
  
  溫於意正在穿衣,聽得外頭小倌亂吵亂嚷,頓住。
  
  「王爺?」清風正溫柔地替他攏衣平袍。
  
  他揮開她,快步行至大廳,問道:」徐達往哪兒走?」
  
  小倌一看是他,想了想,答道:」往西通街那兒吧。」
  
  西通街?西通街上有什麼?有……秦大永宅子!溫於意心裡一整,這女人不是挺愛明哲保身的嗎?不是該去獄牢後憑弔幾滴淚,就繼續過她平順的人生嗎?
  
  還是,她是因人而異,寧願為那個秦大永豁出去?
  
  「王爺!」清風追了出來,以極低的聲音輕聲道:」這是西玄自家事,王爺昨晚來此避禍,如今何苦再蹚進去?若能與徐家交好是最好不過,但王爺這兩年只結識徐達,避開其他徐家人,王爺此舉,不是動了真心嗎?」
  
  溫於意看她一眼,冷笑一聲:」真心?北A人也有真心嗎?莫說我,你又曾得到誰的真心過?本王任何一舉一動已逃不過你眼皮下,如今你還想限制本王行動麼?」語畢,揮袍而去。
  
  已出醉心樓,真好有貴族公子要離去,溫於意大笑,搶馬而去。」兄弟,晚點馬兒再賠你!」
  
  他往西統街直奔而去,眼尖瞥見皇室禁衛隊的軍員不著痕跡混入市井裡。當他通行無阻來到秦宅時,徐達正要推開秦宅大門,他飛身下馬,奔前拉住她的手腕。
  
  她手上滿是鮮血!
  
  「徐達,跟我走!」
  
  他竟然甩開。他面有薄怒,冷聲道:」徐達!與你無關的事,你偏要惹禍上身嗎?你已經避開了,為何還要直往裡頭找死?」
  
  她停頓,慢慢地回頭看著他。晨風撩起她的長髮,露出那雙恍惚赤紅的美目。
  
  他驚愕她近乎木然的神色。
  
  她思緒鈍鈍,思索片刻,才沙啞道:」秦大永一脈單傳,徐達若不互助他妻兒,將來九泉之下,當兄弟的我如何面對他?」
  
  「……只當是兄弟,你就這般視死如歸,把命都豁出去?」
  
  他的聲音始終在她週遭浮浮蕩蕩著,她聽不真切,也無心凝神去聽。她轉頭走進秦宅。
  
  宅裡靜悄悄地,她只來過兩回,但見嫂子不怎麼歡迎,從此。她不再來了。
  
  她看見地上被毒死的僕婢,背脊一陣陣寒涼。她一路走去,見到秦家夫婦的寢房門大開,木然的顏色終於有了變化,她聲音粗啞叫道:」嫂子!」她奔進屋裡抱起那著白衫貌姿平庸的婦人。
  
  「……徐達?」那看似幾乎已斷氣的屍體猛地張眼。
  
  「是我!嫂子!」徐達大喜過望。」我抱你跟孩子去找大夫!」她要用力抱起嫂子,卻發現嫂子死死扣住她的肩膀,五指竟使力到掐入她的肌膚裡。
  
  「嫂子?」
  
  「……大永死了嗎?大永真的死了嗎?為什麼你還活著?徐達,為什麼你還沒有被抓走?」
  
  「我……嫂子,是我的錯,昨天晚上我該跟著頭兒……」她懊悔不已。早知如此,她不會去醉心樓!如果時間能倒流,她寧願一生孤獨,也要保住頭兒!
  
  「……他們逼我畏罪自殺……連我孩兒都要灌毒酒……孩子呢?孩子呢?」
  
  徐達驚惶地四處張望,最後有個人抱在她面前,附在她耳邊輕聲說:」這嬰孩也被灌毒了,眼見是活不下了。」
  
  她聞言,呆呆地看著被塞進嫂子懷裡的嬰兒。她還是第一次看到頭兒的孩子,原來,嬰兒都生的這般……死氣沉沉。
  
  「……徐達,孩子沒死吧?我護著他,我一直護著他……要喝毒酒我喝,他是大永唯一的孩子,我不讓他有事……他不能有事……」她張著大眼吃力望著徐達。」是不是我要大永去跟皇家子孫交好,逼他去幹些大事,這才害他……」
  
  「不是……不是……」
  
  「那,就是你了!」婦人忽地鬆開孩子,再次扣緊徐達的手臂。徐達連忙護住那嬰兒,婦人視若無睹,恨極地瞪著她。」有你在,大永不是該無事嗎?」
  
  在旁聽這一切的溫於意,俊目微地瞇起。
  
  「你不是神師算過,一生平順嗎?你任官職這兩年,他連一次大傷也沒有,他笑稱你是福星,我想他說的也許有理,為什麼你這次不救他?不救他?」
  
  溫於意估量著這婦人生命已到盡頭,不可能再隨意放話,便暗鬆口氣。
  
  「嫂子,我……」徐達無言以對,滿心愧疚。
  
  她青筋暴凸,死死瞪著徐達。」你不是喜歡他嗎?你不是迷戀他嗎?為什麼不救他?為什麼不救他?」
  
  徐達呆住,隨即猛搖頭。」嫂子,你誤會了!誤會了!」
  
  那細長指甲狠狠在徐達臂上刮著。她硬是撐住最後一口氣,咬牙切齒道:」徐達,你要是真喜歡大永,就要保住他的孩子!」
  
  「我一定會保住頭兒的孩子!」
  
  「你要怎麼保?徐達,你要怎麼保?這世上除了大永,我誰也不信,你要怎麼讓我信?」她眼珠已是暴凸。
  
  徐達只想她安心離世,一時沒細想,抓了傾斜一半沒喝完的毒酒一口飲盡。
  
  [徐達!]溫於意面色大變。
  
  徐達緊緊反握著她冰涼的雙手,真心道:」嫂子,從現在起,我與孩子的性命一線相連,我有得救她定有得救。徐達若不幸身亡,自會在九泉之下向你們一家三人賠罪!」
  
  夫人先是震驚地望著她,而後神色漸漸柔和,淚珠滾落充滿死灰的頰面。
  
  「……你出身西玄徐家,徐家定會救你……大永沒看錯人……我兒……就托你了……」語畢,身子一歪,嚥下最後一口氣。
  
  溫於意輕輕將婦人屍體踢開,硬是拉起徐達。」走,我帶你找大夫去!」
  
  方纔與秦氏對話,已耗盡徐達所有心力。她愣愣看著懷裡因而半天,喃道:」王爺,昨晚你與大魏王爺在京師北邊醉心樓窩上一夜,是避禍吧?徐達死也要當個明白鬼,您可否告訴我,秦大永到底是為何而死的?」
  
  溫於意對她慢吞吞不救自己的舉動感到惱怒。他答道:」還能為什麼死?不過是皇子內鬥下的犧牲品罷了。」
  
  「皇子內鬥?三皇子跟……誰?」她思緒有些混亂,茫茫然的。
  
  「……有人……有人本有意設陷讓秦大永引你跳下去,從此你就只能為他賣命……該說借你姓氏,逼你背後的徐家站在他那頭,哪知你昨晚沒去,我估量那人將錯就錯,先誆秦大永三皇子有謀亂之嫌殺他,再讓秦大永背罪,這方面細節我尚不知情……徐達,你就算不為自己想,也要為孩子想啊!」
  
  他又想拉過她,她卻退了一步。
  
  徐達喃喃自語:」太子向來看重頭兒眾人皆知,他怎會重傷太子?太子入獄見他……不是為了救頭兒,而是自傷臂膀來擺脫嫌疑嗎?」她低低笑了聲。
  
  「到頭,你就是為了這種人嗎?」
  
  「徐達!」
  
  她忽地抬頭。」王爺與那設陷的人較好,所以知道這計劃,才會在昨晚去醉心樓避開嫌疑?」
  
  溫於意不答,默認了。
  
  徐達見狀,連啼笑皆非的悲哀感覺都沒有了。原來,他早知她該踏入陷阱,才會在見著她時萬分錯愕。
  
  那李容治呢?也是一樣嗎?
  
  從頭到尾,她都只是別人利用的棋子嗎?這個徐姓,害死世上唯一會待她好的人。這個徐姓,還要跟她到什麼時候?
  
  「他利用你,絕不會傷你性命。」溫於意輕聲道:」了不起,將你扯入西玄皇室權力中,讓你不再有以往逍遙的日子過而已……」
  
  不傷她性命,因為她姓徐。但被利用者不姓徐時,就痛下殺手?
  
  她低頭看著懷裡昏迷的嬰兒,心知自己非要振作不可--」皇室的毒藥麼……民間藥館哪解的了?如今我也中毒了,就算父女之情再淡薄,父親也不會見我死在他面前吧?」她喃喃著說服自己,轉身就要衝出去。
  
  溫於意立即擋在她面前,硬是扣住她抱孩子的手腕。
  
  「徐達,孩子給我,別讓他拖住你。」
  
  她沒有放手。
  
  「你可以撐,他卻撐不了片刻。我府裡有北塘入參靈芝可以替他吊上幾刻,你先去,我隨後就帶孩子過去。」見她還是死死不放手,他微地苦笑:」這兩年,就算彼此無法坦率以待,但我可曾真真正正害過你?」
  
  她心虛已亂,終於鬆了手,抬眼看他,啞聲道:」多謝王爺!」
  
  方纔她一直是垂著臉的,此刻一抬,溫於意滿心驚懼。」你……」
  
  她沒有注意他驚恐的表情,不再拖延時間,奔出秦府再度策馬而去。
  
  大街上前所未有的陰涼……以前不曾感受過,現在她只覺涼風刺著臉膚,幾乎張不開眼睛。
  
  她回頭,長髮隨著鳳凰袍飛揚著。
  
  叫她的是一名年輕男子。她認出那是小國世子,每年小國送來的生活金錢不足,讓這些小國質子過的不怎麼如意。她怕質子餓死在西玄,有時只得硬著頭皮捐出她的月俸,送給這些小國質子度難關。
  
  小國世子一見她的臉,嚇得跌坐在地。隨即,他回神,顫顫張口,大喊:」我……我……我看見徐家二小姐了!在這裡!在這裡!快來人啊!是我看見!是我先找到的!」
  
  明明心理該感到悲涼,此刻她卻什麼感覺也沒有了。馬蹄未停,她收回目光,直策近京師南邊的徐府。
  
  徐府外早已佈滿皇室禁衛軍。她視若無睹,翻身下馬的同時,一個趔趄,她差點撲倒在地,最後還是仗著拉住馬韁,才穩下身子。
  
  她毫不遲疑走進徐府大門,竟無一兵一卒攔住她。門邊的老僕一見她的臉就傻了。
  
  「二……二……」
  
  「父親呢?在府裡嗎?」明明嘴裡已經在動了,她卻發現登了好一陣子她才聽見自己的話。
  
  「老爺在廳裡……二小姐……你……你……」
  
  她越過他走向大廳。廳門外頭皇室禁衛軍林立,她也恍若未見,步進大廳。
  
  「父親,女兒回來了。」她眼底鎖住那個老人。
  
  徐長楓看著她,沉聲問道:」昨晚你上哪裡了?」
  
  徐達深深看他一眼,慢吞吞掃過廳裡的其他人……徐直,徐回,還有一名紅袍男子背著自己在欣賞盆景。
  
  她何德何能啊?居然如此勞師動眾,連徐回都將那把陰刀帶在身邊了呢。
  
  她又看向眼前神色漠然的老人。這老人,明明五十五了,卻有四十多的相貌。自母親逝世後,他積極想再有個孩子,一個真真正正以徐長楓的徐字為姓的孩子,可惜,至今他的妾房沒有為他生出個孩子來。
  
  他的三個孩兒裡,徐直、徐回性冷,與他不親,願意與他親的,他瞧不起。
  
  忽地,她頰面有些發癢,有什麼自眼角滑落頰面,她抬頭看看屋樑,哪來的水……她抹了抹,看著指腹半天,才認出沾在臉上的是什麼。她莞爾一笑,伏跪在地,啞聲說道:」父親,是女兒錯了!女兒不該夜宿醉心樓,誤了大事。本該自請罪責,大女兒誤食毒藥,還請父親速請太醫過府相治。」那語氣顯得貪生怕死。
  
  「你可知秦大永犯了何罪?你平日與他很有交情?」
  
  啪嗒啪嗒的,她臉上滑下的水,在泥地上漸漸聚攏成一小窪的血色,看久了,眼前透出去的都成紅色了,徐達垂目粗聲道:
  
  「女兒平日並無朋友,秦大永乃女兒上司,談不上什麼交情。」她面露急切,跪著想爬上前,但雙膝無力,整個人撲倒在地,貪生之情畢露。她顫聲道:「父親真要眼睜睜見女兒死在此地嗎?女兒還不想死啊!求父親救救女兒!」
  
  徐長楓沒有吭聲,甚至,沒有低頭看向她。
  
  坐在一旁的徐回,慢慢直起身子,攥起長刀。
  
  一直在賞盆裡牡丹的紅袍男子,終於將注意力轉到這頭。他慢步行來,微地彎身在徐達身邊,柔聲道:
  
  「二姑娘為何如此狼狽?你怎麼蹚進這種渾水裡來?那秦大永真真害人不淺,連累了徐家一門。廷尉本該請二姑娘過去問個翔實,但二姑娘是何等人物?要是讓那些下賤人傷了二姑娘分毫,西玄皇室怎麼對得起徐家?」
  
  徐達心裡一顫,拳頭緊握。溫於意沒有明說,但她怎會不知那幕後人是誰?
  
  在徐長楓身邊的徐直淡聲插嘴:「二皇子言重了。徐家後人若是污了祖宗之名,就算是死罪,我們也會親自將她押到王爺面前。」
  
  朱色錦衣的男子正是西玄二皇子。他一直對徐直存著幾分情意,遂討好她道:「二姑娘哪會幹出那種大逆不道的事呢?來人,快去請太醫來,片刻不得耽誤!二姑娘先起來吧。父親已將這事交給本王查個明白。放心吧,本王向來不會誤枉好人。」他非常好心地送出手背讓她扶著起身。
  
  「……多謝王爺。」
  
  二皇子漫不經心地瞟著徐達伸手攀扶。那手膚色略略黑了點,沾著血跡,雖然手骨線條極美,卻不幸因練武有些粗糙。他嘴角勾起玩味的笑:
  
  「昨兒個二姑娘夜宿醉心樓,是為了找小倌吧?怎麼?沒找著嗎?」
  
  他本是隨口問著,也沒要她回答,但,她忽然抬頭,望向他,絢爛一笑:
  
  「找著了!我找著了!本來我還在擔心,這位黃公子不能陪我終生,如今是我多想。我想,是我多慮了。」
  
  西玄二皇子皺皺眉,尋思片刻,又道:
  
  「你可知,秦大永的親信全是共犯,他們都已畏罪自盡,本王也是迫於無奈,才得親自來問你啊……」
  
  他話未完,就見徐達猛地瞪著他。
  
  散亂的劉海遮眼,但血絲如細泉不住自眼角滑落,明明血痕破七竅而出,滿面流竄,為什麼她還能支持這麼久?怕死到連閉眼都不敢嗎?還是……他瞇眼,對上那雙波濤恨意的美眸,心頭突地一跳。
  
  他記得半個月前見這徐達,不過是個看得順眼的黑美人罷了,現在她滿面血垢,讓他看不清她的面貌,卻令他想起幼年在宮裡深處看過的一幅人物肖像。
  
  那幅畫,據說是太祖皇帝要陪葬的,但不知何故,最後藏在宮裡。畫中人看似武將又不是從武,似男似女,英姿颯颯,讓人望而生畏、生敬、生……直到他看見與畫中有著三分神似的徐直,他才知當年的古老畫中人是徐家先祖。
  
  他的手背一陣劇痛,他吃痛地甩開她,低頭一看,手背竟然被她狠狠刮傷。
  
  徐達早就沒有體力支撐自己,她跌坐在地,眼前已是紅霧一片,再也看不見任何人。
  
  「二姑娘跟那幾人相熟麼?」西玄二皇子的聲音自遠方飄來。
  
  「……沒有……」沒有、沒有沒有……這氣若游絲的聲音,是她的。
  
  「二姑娘否認得真快啊。」那聲音似在恥笑。
  
  恥笑她貪生怕死嗎?是啊,她貪生怕死到心裡一點羞恥感都沒有。她悠悠忽忽,不再抬頭看父親,就這麼垂著首保住最後力氣等著太醫。
  
  西玄二皇子又問她幾句,但她彷彿失了聽覺,居然不回應。他回頭看了看徐直與徐回,都當沒看見徐達性命垂危……當真如謠言一般,彼此並無交集,沒有姊妹之情了嗎?
  
  他一時沉吟著,不知該不該扣住徐達這枚棋子?
  
  就在這當口,太醫趕到,徐達一聽,立即抬眼望向廳門方向。
  
  「太……醫老了麼?」那喜聲被喉間一口血嗆得破碎。
  
  太醫匆匆忙地趕來,定睛一瞧,差點嚇得魂飛魄散,還是身邊的男子扶住他,這才沒有跌倒。
  
  那男子,正是李容治。他輕輕掃過徐達,一頓,轉而對上西玄二皇子的目光,他苦笑:「我在徐府門前遇上太醫,便一塊進來,想請他替我看風害呢。」
  
  他聲音還有些風寒後的粗啞,徐達動了一下,微地側頭,眼皮輕顫,似乎想往他這裡看來。
  
  「大魏王爺為何來徐府?有事?」西玄二皇子皺眉。
  
  李容治含蓄一笑,往徐達看去,墨眸明顯流露出不忍。他道:「太醫先去看吧,二姑娘她……太師,本王扶二姑娘起來,好否?」
  
  徐長楓瞟瞟不作聲的二皇子,答道:「何必勞動王爺?」他舉步上前,一把扶起徐達,兩人身子俱是僵硬無比,一扶她坐在椅上,那雙手立即鬆開。
  
  徐達垂著目,連聲謝都沒有。
  
  李容治還是心軟了,過去在她耳邊低語:「二姑娘,沒事的。再撐著點。」他幫忙捲起她的寬袖,舉起她冰冷的手臂,讓太醫細細把脈。
  
  他又看向西玄二皇子,溫聲解釋:「這兩年全仗著二姑娘疏通質子府間的事務,容治對她,一直懷有感謝之意。此次三皇子重傷之事,還有賴二皇子替二姑娘澄清啊。」
  
  「王爺未免太心軟。據聞,你在大魏也曾差點被人害死,最後還是大魏娘娘犧牲性命才留住你一條命,想來你必能感同身受吧。」
  
  李容治感慨:「那些少年往事,容治早已忘懷。」見徐達滿面是血,他面露憐憫,取出乾淨帕子輕輕替她擦拭。
  
  二皇子挑挑眉,嘲諷一笑。大魏來的質子王爺是個心地柔軟的好人,這種人回去登基為皇,遲早成為被人控制的傀儡,莫怪西玄肯放他回去。
  
  老太醫面色發白地診斷完畢。徐達中的毒,分明是前兩天宮裡暗地差人來取的毒藥,他躊躇片刻,回頭看了二皇子一眼。
  
  二皇子撇了撇嘴,道:「治吧。」
  
  從太醫院出去的毒物,當然早備妥解藥,老太醫趕緊從藥箱拿出玉瓶。
  
  徐達忽然張大紅色眼眸,露出貪生怕死的表情,用盡力氣搶過他手裡的藥瓶。「怎麼服?」她急聲道。
  
  「兩顆即可,先緩住毒性,再行調養……」
  
  徐達動作極快,自藥瓶裡倒了兩顆,仰頭干吞。
  
  徐回正站在她的前方,看清她所有動作,一時驚得呆了。
  
  老太醫連忙接住瓶身,數了數藥丸確定沒錯,遂收妥藥瓶。
  
  「……大魏王爺?」她啞聲問著。
  
  「……我在。」李容治眼底起了淺淺漣漪,隨即掩去。他握住她伸出來的手,兩人寬袖遮擋彼此的交握。
  
  徐達將藥丸死死扣在他手裡,輕聲道:
  
  「大魏王爺曾去過小倌館,多少明白小倌們的心理。徐達昨晚情定一名黃姓小倌……你道,若他知道徐達已無利用價值,是否還願意在徐達這般窘況下,幫一幫徐達?」
  
  「……他自是願意的。」
  
  她聞言,笑著合上眼--或者,她自以為在笑,嘴角勉力勾勾,低聲道:
  
  「這般甚好,總算……在最後有個人……毫無目的願意為我……我甚是感激……請王爺托告他,我曾請北塘王爺訂北塘簪送他……請黃公子務必親自去取……用我……留給他的『錢』……」
  
  她的聲音太過氣虛,就連李容治也得俯下頭細聽。西玄二皇子上前一步,隱約聽得她說什麼小倌館,不由得嗤笑一聲。
  
  他又看見李容治垂著眼。李容治容色瑩潤若玉,一雙有著大魏細緻的俊目黑得透亮,正灼灼落在徐達面上。
  
  二皇子跟著看去,只見那滿面的血垢跟……她嘴角噙的一朵安詳笑花。
  
  徐直撇開眼。徐回慢慢上前,伸出手輕碰徐達合上的眼皮。
  
  徐達彷彿知道是誰在碰觸她,動了一動,在徐回耳邊說了什麼。
  
  徐回冷冷看了李容治一眼,將徐達的重量托到自己身上,扶著她跪在地上。
  
  徐達低著頭,墨發曳地,遮住她所有的表情。她似乎又說了什麼,徐回傾前邊聽邊道:
  
  「女兒不知此次生死結局,在此先拜別父親……西玄人年命至多六十,徐直、徐回皆是英傑之才,有鴻鵠之志,屆時必無心關照父親,女兒一向無才也無志向,本想再過兩年,代她們回府陪父親共敘天倫之樂……如今看來,恐怕要留下遺憾了。」徐回代述至此處,聽得徐長楓淡淡「嗯」一聲,便冷聲說道:「徐達說得是。什麼天倫之樂,徐回想都沒想到的。」
  
  李容治撩過袍擺,半蹲下來,舉杯到徐達唇邊,輕聲道:
  
  「二姑娘,先前北塘王爺讓我看過簪子,你的事我自會辦妥,喝點水吧。」
  
  徐達聞言,輕應了一聲。李容治這最後的憐憫真真讓她含笑而終了。她可以假裝一下,其實昨晚那個黃公子是真有其人,而且還特地來送她最後一程……幻想幻想,苦中作樂一下也好,今日歡歡喜喜的走,來世才有歡喜的人生。
  
  她不忍拂逆李容治的心意,唇瓣微掀,任著他慢慢灌著。
  
  不知道是混著血水喝,或是她的錯覺,她覺得這茶水有怪味……有點藥味?
  
  頓時,她嘴巴微閉。
  
  徐回瞄一眼那浮著些許白粉末的茶水,詫異地看向李容治。
  
  李容治把茶水交給徐回,朝太醫說著:
  
  「太醫請先到外頭去等本王。待本王跟太師討到人,便請你替本王診治風寒。臨秀,帶太醫出去,再去通報北塘王爺準備好簪子。」他目光不經意地掃過太醫懷裡的藥箱,一字一語站在徐達身側清楚地說著。
  
  他這話在暗示她,他也可以拿到藥嗎?徐達發著愣,下意識想抬起頭看向他,卻聽得徐回道:「喝水。」她遲疑片刻,終是張嘴慢慢喝著。
  
  臨秀不動聲色點頭,請太醫出門。
  
  西玄二皇子狐疑地看向李容治,問道:「討什麼人?」
  
  李容治微微一笑,自袖間暗袋抽出西玄皇室手諭。「本王將要回大魏,西玄陛下允本王帶一名徐家人走。不,該說是,請徐家人護送本王回大魏。」
  
  「胡扯……真是皇上的手諭?」
  
  李容治呈到二皇子面前攤開,淺淺笑道:「陛下口諭,太子代寫。」
  
  二皇子搶過來細看,果然是太子筆跡。他面露剎那猙獰,咬牙笑道:「他手臂重傷,還能寫字啊。太子現在……在宮裡?」
  
  「他正在宮中伴駕呢。」
  
  二皇子面色一變,深吸口氣,冷笑:「這真是太好了。小小一個秦大永豈能破壞他們父子的感情,太子手臂的傷,真是傷得太好了!想必傷重的三皇弟得知,心裡定感快慰吧!」他來到徐達面前,居高臨下地俯看她。「徐達聽旨!」
  
  「……臣聽旨。」
  
  「昔日他是暫居西玄的大魏王爺,今日他是大魏太子。徐家向來是西玄倚重的左右手,從此刻起,你就是大魏王爺的徐家人,隨他一塊走,護他平安抵魏,不必重歸西玄。但願西玄、大魏永結秦晉之好。」
  
  徐達猛地抬頭。
  
  西玄二皇子冷聲道:
  
  「皇上此令,便是要你不管有沒有涉案,都可一走了之。大魏王爺好大的本事,居然就這麼帶走徐達。」他嘴角一揚,征地彎身,在徐達耳邊低語:「三皇弟素來得皇上寵愛,秦大永身邊就你一人他老人家無法懲治,無論你有沒有罪,他都不想再見你留在京師。有人以為這般就救了你,殊不知西玄人天性,失了根的浮萍只會痛苦一世。徐達,自此刻起,你永遠被西玄放逐了。」
  
  語畢,他又看向她那雙失神的血眸,想起那幅古畫裡的人兒,心有不甘,拂袍而去。
  
第六章

   三天後,天初亮,寒風凜冽,城門初開,回大魏的車隊正以極為緩慢的速度出京城。

   臨秀見今日晨風實在過於寒冷,翻出銀毛披風跟上其中一輛寬敞馬車,他輕輕躍上去,半開車門,低聲道:

   「王爺,今天風大,說不得晚些時候天公會下起雨來,還是多披件衣吧。」他不由自主看向始終昏睡的徐達,又道:「要再加床棉被嗎?」

   李容治微笑道:「就再加床棉被吧。臨秀辛苦你了。」

   不辛苦,比起王爺壓根不辛苦,臨秀想這麼答,但又及時改口,目光再停在徐達昏睡的臉上。

   他不得不承認,這位徐家姑娘是個美人……但美人也不能這麼豪放啊,他有偷偷瞟向他家王爺伸入棉被的手。

   他當然不會認為王爺是個等徒浪子,亂摸昏迷的姑娘,而是徐達自昏迷後緊緊拽著他家王爺的手……他不滿的咕嚕一聲,又問:「是否要叫婢女過來了?」

   李容治苦笑:「再等等吧,說不得晚些她就放手了。」

   臨秀聞言稱是,忙著去打理了。

   李容治將車窗的沙幔攏上,掩去寒氣。微微陰涼的車裡只有他與躺著的徐達,他目光落在徐達面上,伸出另只手替她撥開掩在面上的髮絲。

   左手暖烘烘的,他已經不知道第幾次試著抽手,但她雙手抓著死緊……她心裡可知道抓的是誰嗎?現在,在她夢裡抓的是李容治,還是那個晚上名叫黃公子的小官兒?

   即使是現在,看著她灰白的面容,他腦海中浮現的卻是當日鮮血淋漓的徐達。那樣的血流如注,卻強撐著一口氣,全是為了……秦大永嗎?

   為了一個已經沒有利用價值的秦大永嗎?

   平心而論,她沒有威脅性,人也好相處,在利用她的同時,他也心憐她在西玄的處境。在不危機他的情況下,幫她一下,這兩年算相處愉快,偶有遺憾。若是異地而處,也許彼此可以真心以待,但他自問,如遇相同的情況,是不可能為她冒死求藥的。

   將她自西玄帶出來,實是冒險之極,他看中的,不過是她的……她的平順罷了。一個連服毒搭到七竅流血都死不了的人,還不算福大命大嗎?怎麼西玄都沒人看出來呢?

   他又下意識的替她撥撥長髮,心裡將她那滿面鮮血深刻惦著,難以忘懷初時見到的震撼。

   那個秦大永究竟是怎麼令的她掏心掏肺的?

   倘若……倘若,她也能如此無私待他呢?

   臨秀在門外輕喊:「王爺,棉被來了。」他跨上車子,本要替徐達蓋上,但李容治主動接過,蓋在她身上。

   臨秀見狀,輕聲道:「王爺待這個徐二小姐真好。」

   李容治眼兒微彎。「我待你不好嗎?」

   「也是很好。王爺待人人都好,就是因為太好了,我怕徐二小姐清醒後會誤會。王爺,那西玄詔令說的有些含糊,似乎有意讓這二小姐成為王爺的人,但王爺曾說要遵從祖制,僅迎一後,萬一她以為待她好是為納她成妃,這……」

   李容治一笑:「二姑娘萬萬不會作如是想。」他目波瞟到車櫃上的小袋。當日她衣袍全是血,替她換下後,衣上暗袋裡的物品全都取出,裡頭就有那一串同心結……

   她的同心結,只想給個不知打哪來的小倌兒,卻不願給一個大魏的皇子。

   臨秀嘟嘟囔囔有退了出去。

   這幾天李容治都不曾熟睡過,就怕臨時出意外。現下,他趁著車隊出京時,閉目休息,被捏住的左手溫暖無比,一路蔓延至身體。

   他托著腮,長長睫毛如蝶翅般忽的顫動一下,他輕掀眼簾,往暖被下看去,徐達的臉竟埋進被裡,他的手掌被湊到她的頰面靠著。

   棉被下的嬌軀像個蝦子似的蜷縮,連昏睡也是如此防備嗎?防備誰呢?李容治略略遲疑一會兒,又合上墨眸任著指腹感受這她頰面的細微跟細淺的呼吸。

   過了一會兒。臨秀又在門外低喊:

   「王爺。小周國的世子求見。」

   「小周國?」

   「是,他說這兩年多蒙徐二小姐照拂,那日他看見二小姐七竅流血,想是身子受創,所以送來小周國的秘藥,可以補元氣用的。」

   李容治沉吟一會兒,不打算驚動徐達,輕聲道:

   「我想起來了,就是那天趕著去告發徐達領好處的小周世子?」

   「是。」臨秀輕聲說:「不知他是大哪來的消息,得知徐二小姐被放逐……被收作王爺的人了,他是偷偷摸摸的來的。」

   「也是。他要是大張旗鼓的來,將來在西玄的日子也不好受。你去告訴他,姑娘因病在身,無法見他,本王代她把藥收下了,等二姑娘醒來後本王會親自交給他,也會告訴她小周世子的難處。西玄皇子間內門怕要再折騰一陣,還請小周世子速回質子府,以免被禍及。」

   有過沒多久,臨秀送進一壇藥泥。

   「小周世子說,若是外傷,一天敷三次;若是內傷,就混水喝了。」

   李容治應了一聲,微笑接過。他又看向那棉被下的身形,放下藥罐,輕輕掀了一角,露出她的頭,免得他她悶死在被裡。

   平常她看起來挺有幾分傻大姐的味道,睡著的面容上卻是輕淺的孩子氣,他又見自己的手掌在她略黑的頰面顯得瑩白,令人有種想看這雙手撫過她每一處細緻肌膚的衝動,他心思一頓,面露些許對自己的疑惑,緊跟這撇開目光,落在藥罐上,又是微微一笑。

   「你遇上的,都是些先利用你,再對你感到歉意的人。」他柔聲道,隨即輕喊:「臨秀。」

   「臨秀在。」

   「小周世子走了嗎?」

   「你道,是小周的藥好呢,還是大魏的好?」

   「要論醫術,小周跟西玄差不多,大魏卻是比西玄好太多,在藥物方面也是如此,要不,也就不會都有西玄、小周的大夫去大魏取經之說了。」臨秀答道,見到見到車窗了遞出小周世子的藥罐,連忙接過。

   「既然對二姑娘用處不大,那你就拿去送人或者先收著吧。」

   「是。」

   「啊……」

   有人掀了車簾子,像是小心不驚動人的低聲問道:

   「怎麼了……你是怎麼餵人的?怎麼濺得她一身湯湯水水?」

   那是誰的聲音?有些惱怒。

   「臨秀大人,奴婢是小心翼翼的餵藥,但二小姐喝了三口,有兩口是忘了吞,當然就留了她一身就是……」

   「不會事毒傻了吧?」那人聽見腳步聲,回頭一看。「王爺……」

   王爺?誰?

   「今晚上想法子煮個魚湯吧。」溫潤的聲音滲進她的意識裡。

   「魚湯?王爺,咱們在趕路啊……」

   有人上了馬車,就坐在她的面前。他柔聲道:

   「二姑娘,累了就先睡會,晚點湯上來再喝,你愛喝海產,不能錯過的。」

   她眼前昏昏暗暗的,有個人影在說話,她看不真切,卻也知道溫柔聲音是出自這人的。這聲音如她五歲前的春陽,暖洋洋的教人安心。

   她有些累了,倒臥在軟被上。

   「喏,是不是想握住我的手?」那手舉到她的面前。

   她下意識拽住這人溫暖的手湊到自己臉頰旁,同時將身子蜷起,緊緊縮成蝦狀,這才安心合目睡去。

   「王爺,她這幾天都是如此……是傻了嗎?」

   「不礙事的。你去做你的事吧,你也下去。」

   她所在的地方一直輕輕晃動著,每次眼一張,就看見有個白袍的人坐在車邊。這人的面貌她看不清楚,但待她很好……很好……

   「你喝的真乾淨。」這人把碗擱著,笑著替她蓋上被子。「但老喝這魚湯也不成,連我在湯裡魚目混珠你都看出來了,二姑娘,原來你挑食挑的這般嚴重。」

   她沒回他,肚子飽飽,困極,伸手將這人兩隻手掌一塊納入懷裡,繼續睡。

   他也沒有阻止,只是有點不時的改變坐姿,就為配合她。

   「王爺,烏大公子求見徐二小姐。」有人在她的意識外低語。

   「西玄烏桐生嗎……」溫暖的聲音沉吟著,而後苦笑:「本王該親自見見他,但,臨秀,你瞧,眼下我是走不掉了。你去跟烏大公子說,這是回大魏的路,不管二姑娘跟他說過什麼,他都是西玄人,不宜再跟下去,請他回去吧。」

   「……王爺……雖然好聽話是二小姐護送您回大魏,但其實是王爺在保她,她已不能回去了。如今她渾渾噩噩,每天除了吃喝拉撒,誰人跟她說話她都不理,王爺還如此費心照顧她……萬一那西玄二皇子瘋起來,追了上來……」

   她心裡深處一顫。生為西玄人,死為西玄鬼,她一直以為,這就是她的一生,現在,待她最好的人已經走了,她立身之地也被剝奪了……她的世界全崩塌了……她還活著麼?活著又有什麼意義?

   「臨秀,當年我們離開大魏時,明知有朝一日必會重回故土,你仍是哭得不能自已。如今二姑娘卻是永不能再返家鄉,你若是本王,也會做同樣的事的。」

   「王爺心地善良,臨秀自愧不如。」那聲音沮喪了。簾子也放下了。

   她想大笑出聲。保她?誰還會沒有私利的保住徐達?這個人或許心地善良,但,心機同樣深沉,只怕在此刻他面對共患難的屬下,也不會說出真心話來。

   會真真正正保她的人,已經在西玄獄裡咬舌自盡了!這世上誰還會保她?

   活著,不過是讓人利用,不過是留在一個灰暗的世界裡罷了。誰會真心待她好?如果那天……真有一位黃公子多好?如果那天……那位黃公子隨她走了多好……就算離開西玄,只要有個人真心陪在她身邊,他們可以慢慢的適應新生活,如果……真有那位黃公子該有多好……為什麼就是沒有呢?

   她慢慢鬆開懷裡的雙手。

   驀地,那雙手的主人察覺她的異樣,有力的反捏緊她的手。

   那雙手的主人,微地俯下頭,柔聲道:

   「二姑娘,我是李容治。你累了這麼多年,沒關係,睡多久都沒關係,記得醒來就好。」

   哐的一聲,馬車劇烈的晃動一下。

   魚湯濺了幾滴出來,餵她的人輕歎一聲,將碗放在一旁,取出帕子在她臉上細細抹了抹。

   她的目光膠在那沒有色彩的碗上。

   「這兩日二姑娘的胃口轉好了,這是好事情啊。」那人溫笑,替她撩過髮絲。「等到了大魏,二姑娘要吃多少海產都方便。」

   她的目光慢慢移到他模糊不清的面容上。

   他的嘴角時常彎著,整個人灰撲撲的毫無色彩可言。是……誰?黃公子?

   馬車又是撞擊一聲,她倒進他懷裡。他下意識雙手護著她的頭,待到車子穩住,他才扶著她坐好,朝她笑道:「沒事麼?」

   有人掀開車簾叫道:「李容治!」

   她眼前的男子沒有抬頭,小心捧起她的雙手,替她擦乾水漬。

   亮光反射,吸引她的注意,她要轉頭看去,這溫柔男子伸出手遮住她的雙眼,波瀾不驚道:「哎,別看。二姑娘還在休養,別受刺激。」

   噗嗤一聲,自亮光反射的地方響起,她沒怎麼細心聽,她輕輕拉下遮掩的男人的雙手,鼻間湊到他的掌心上。

   他嘴角揚起,任著她孩子氣的舉動,徹底無視那半臥在車邊的死屍。當他察覺她並不是要聞他掌心的魚湯味兒,而是在親他掌心時,他揚起的嘴角僵住。

   他張口預言,車外有人拖出那具屍首,叫道:

   「王爺沒事吧?」

   「……沒事。臨秀,留活口了嗎?」他看著她的動作,輕聲道:「別舔了,還有湯呢,我再餵你吧。」他硬是抽出雙手,垂著細長的俊眼捧起湯碗。

  「都死光了。」臨秀咬牙切齒。「這哪是山賊,分明是冒著山賊的名,實際是……」

   「既然都是山賊,那本王代西玄掃去這些禍源,西玄朝廷理應不會有追追究才是。」

   「……王爺,烏大公子跟在咱們後頭一個多月,我對他本不耐,哪知他的身手竟可以一抵百,莫怪西玄人曾稱他天生的戰將。方纔這輛馬車就是他護的……眼下快過邊境,他畢竟是西玄人……」

   「嗯?」李容治漫不經心。看她喝湯喝的津津有味,他笑容滿面。

   「屬下瞧,他身手絕頂,說不得四國間他身手足夠排上頭幾位。他一槍眨眼貫穿三人,西玄沒有識人之能,糟蹋這樣的強將!王爺門下雖有長才,但有他這樣的實力幾乎沒有,王爺何不納他入門下?」

   李容治笑道:「烏公子願意麼?」

   「我想他願意的!在西玄,他只能為乞為娼,如果不跟著王爺出西玄,難道要跟……跟……二姑娘嗎?」

   李容治放下碗,看著徐達,微笑道:「如果是一般人,本王即使待他如陌路人,他也會靠近本王以求似錦前程;如果是心志高遠的人兒,我不花心思降服,她又怎會將我放在眼裡。」

   臨秀愣住,只覺王爺這話似乎另有含義。

   「臨秀,你說,烏桐生是哪一種人呢?」他心不在焉的說。等他回神時,他發現自己竟在細細解開她與耳飾糾纏的細發,免得她不慎拉扯,傷了耳垂。

   他微地一愣,手指驀然頓住。

   「這……」這一個多月來,那位烏大公子尾隨他們的車隊,不曾巴結過他們。他哪談得上了不瞭解烏桐生,但,一個能跟著他們一個多月,只為見徐達一面,一見他們吃力抵禦山賊,現身護住有徐達那輛馬車的人,他想,絕不是普通人吧。

   「既然他助本王擊退山賊,那麼本王允他一個願望,你去問他,他想要什麼?叫他仔細想想。」李容治溫聲道。

   臨秀大喜過望,領命而去,沒一會兒,他嘀嘀咕咕的回來,他道:

   「王爺,烏大公子說用不著什麼願望,只盼能見二小姐一面就好。」

   「是麼?」他毫不意外。「二姑娘眼下情況不大好,你跟他說清楚了嗎?」

   「我跟他提到,二小姐這些時間渾渾噩噩,連吃喝也要人看顧著,他道這也無妨。」

   李容治神色有些微妙,嘴角卻道:「車隊繼續走,去請烏大公子上這車來,如果他衣袍沾太多血,就去找件外袍讓他披著,莫讓二姑娘受到驚嚇。」

   臨秀再次領命。

   李容治心裡歎了口氣,而後一呆,不大能理解自己為何歎息。

   他嘴角又彎,溫柔的替她拉攏衣袍。「二姑娘休息快兩個月了,也該是時候振作了。倘若……」他本想說,如果沒有將會有的危機,她要繼續這樣下去,他也不會阻止,但,話到口自己也覺得有些古怪。

   這些時日他解衣推食的照顧她,不就是等她清醒,要她真心為自己賣命嗎?

   就像……她對秦大永那般……她並非要她真為他死,而是……就是對秦大永那般的心意……

   不清醒,又怎麼為他做事?依他現在的身份以及將有的處境,根本無法長期照顧一個不想醒來的孩子。

   「你真是福星,是不?瞧,我上了你的馬車,誰也傷不了我,是西玄人不認良人。真正的良才是要放對位子才能嶄露的。徐達,你並非一無是處。」一頓,他望著她,低歎:「你的夢裡,有那位黃公子嗎?若是你心目中的那位黃公子,就能這樣照顧你一生吧。」

   徐達本市垂目把玩著袍間的腰帶,不知何故,她目光慢慢抬起,落在他的面上,與他互視。

   那眼神尚有迷迷糊糊的,似是不知身在何境。他淺淺一笑,自腰間解下墜飾,改而繫在她腰帶上,他柔聲道:

   「這些時日,更二姑娘提過大魏盛產的海產,風俗民情等,卻忘了跟你替大魏與西玄的不同。西玄主浴火鳳凰,但大魏不同,大魏天子屬龍,伴在金龍身邊的是蝙蝠。蝙蝠在大魏有洪福之意,二姑娘,你在我心中就如此物。大魏是我的家鄉……對我來說,那是比西玄好上千百的地方,也許你一開始不適應,但,久了必定喜歡上那樣的地方。」遲疑一會兒,又替她撩順耳環附近的髮絲,免得拉扯。接著,他伸出溫暖的手遮住她的眼。

   他撇開俊目,輕聲道:

   「別這樣看我……你該清醒了,我沒法再這樣顧你了……」

   一個年輕俊美的男子上了馬車。他先是看一眼坐在裡頭的徐達,再瞟向李容治。

   李容治笑若暖風,說道:

   「若在往常,你要與二姑娘私下說什麼,本王都無權過問,但如今她有些迷糊,無法自行作主,本王既然代她作主見你,自該在旁負責,以免出了差池,本王就對二姑娘不起了。」

   烏桐生收回冷淡的目光。他坐在徐達正對面,自懷裡掏出烏木牌子,放在兩人之間。

   接著,他就這麼定定望著她。

   李容治也沒有說話。他溫潤的眼瞳落在車窗外頭。窗外是西玄大好山河,細微的雨絲斜飛,讓遠處連綿不絕的山巒被淡淡的白霧纏繞著。這本是山林良景,令人心躍,但此刻車隊靜悄悄的,極有規律的快速前進。

   雨絲飄進窗裡,李容治這才微微回神,注意到自己手指輕敲著膝頭。他只有在心裡略略煩躁或者不安時,才有此下意識動作,眼下並沒有遇上危機時,怎麼他會有此動作?

   他不及細想,又見雨絲落在近窗的徐達身上,二話不說,攏上窗幔。

   徐達的視野裡儘是灰濛濛的一片。她有點焦慮,因為眼前灰忽忽的人佔有她的床位,讓她想睡也不行。

   她低頭,被腰間形狀像小蝙蝠的佩飾吸引,她手指扯了扯,聽得坐在右邊人的柔聲笑道:

   「哎,別扯。」一雙手進入她的視野中,阻止她拉扯的動作。

   這雙灰色的手,她是眼熟的。手的主人這些時日天天好心的陪她一塊吃飯。她在心裡總是叫他一聲黃公子的。

   她倦了想睡了,伸手想拽住這雙手入睡,不料從中橫出冰冰涼涼的手掌執起她的手,一塊木頭落入她的掌心。

   「二小姐,烏桐生依約前來了,你可還記得當日的過門令?」那聲音冷幽幽的。

   她不大懂……不記得……

   「二小姐若在西玄,我該當等你康復再談,但如今快到大魏與西玄交接之處,一入大魏,二小姐必會攪近大魏皇位之爭。」烏桐生不理李容治在旁聽著逕自道:「所以,烏桐生不得不強見小姐一面。」

   她垂著臉,雖然這人的手寒涼透徹直入她的心扉,她也沒有抽回手。

   「先父在獄裡熬不過酷刑咬舌自盡,死後屍身遊街,游至長孝街時,爐子連著三匹失控,宮中引起鬼神作祟,便差人草草收葬先父,小姐可還記得此事?」

   徐達先是聽得「咬舌自盡」四字,腦中充斥那滿地鮮血,再聽他提到此事,一幕幕灰暗的畫面閃過她的眼前,她的唇瓣動了動。

   烏桐生再道:

   「當日遊街,你與秦大永皆在場。先父入獄時曾言,一朝失勢,再無翻身之日,可憐他獨子一身才華,錦繡前程終是如枯燈盡滅。他曾叮嚀獨子,若然烏家得幸留獨子命脈苟活在世,不必折損傲骨白求朝堂官員。他將朝中官員一一數來,數到徐家時,先父歎道徐太師乃入贅之身,不會蹚此渾水,徐家女兒人中龍鳳,與獨子一般高傲到不理世間起落,唯獨徐二小姐,或有可能同情烏家,可惜二小姐能力不足,一切枉談。」他頓口,冰冷的聲調忽的沉下,目不轉睛望著她,道:「那天,烏桐生就在長孝街上乞討,被迫親眼看先父屍身如此被糟蹋。當日,他想著人生不過如此,大不了連命也不要吧。哪知,竟發生那種事,他不信鬼神,當下二小姐也在場,他卻以為是執金吾秦大永暗中不忍下手。」

   她恍恍惚惚的想起那確實是自己所為。

   那時,她猶豫很久,長孝街上有人子,要人自親眼見父親這般,情何以堪?縱有百般不是,人死百了,何苦累及無辜的人子?

   當時,她還想著,若是徐回或徐直,必能想出千百個更好的方法,不必像她那樣偷偷摸摸的做……

   「……果然……是二小姐麼……」

   那聲音輕輕涼涼的,連帶著她的臉頰也是涼涼。她眼前灰濛濛的景色頓時模糊扭曲起來。

   「烏家子孫一世為乞為娼,二小姐雖已贖下烏桐生,但他仍是奴籍在身,此番還是遁出京師私下跟了來。二小姐如想留在西玄,無論西玄皇室如何害你逼你,他定捨命相護。如果二小姐真真成為斷根浮萍,永不得返西玄,烏桐生便同你一塊有家不得歸,一同成為無根人。」

   她連串淚珠無聲的流不止,紛紛滾落衣袍間。灰濛濛的暗色被狠狠揭了一角,展露出濃稠的血色來。

   畫面不同湧現。

   從她五歲被袁圖定一生開始,快樂的、不快樂的,被利用的,被比較的。

   那一夜在小倌房她以為自己覓得伴侶,不用再孤獨下去。她不要他以男人身份保護她,只要他肯接受她,不畏閒言閒語,只要他肯真心無私陪伴在她身邊,哪知,老天總愛開她的玩笑。

   不但讓她從狂喜跌落到地獄,還讓唯一真心待她的人死於非命。

   正因那一夜,她立足的世界全崩塌了,她寧願為頭兒的孩子而死,也不要離開西玄;她寧願受盡袁圖大師預言所帶來的歧視,也要秦大永活下來。

   她寧願她找人相伴的夢碎盡,只求回到原來的日子!

   她不想面對,可是她視野裡的景物逐成色彩。

   落進她淚眼的第一色彩,是一抹溫暖的月白色,在她的右邊。

   李容治。

   馬車的顏色、手裡烏木的牌子、衣袍上翠綠的玉色,還有眼前烏桐生略顯清冷的白衫。

   她神色幽幽的,目光又迷濛起來。

   她……以為她必死無疑。她……以為她死得其所。她……以為當她回過神來,就是下一世,終於可以歡歡喜喜的過著,不再受徐達兩字所累。

   原來,她回過神後,還是徐達……

   還是那個被人利用的徐達。

   夜風灌進馬車縫裡,她猛地張眼,瞪著車頂好一會兒,才一股腦兒的坐起。

   另一側睡的是在徐宅照顧她的婢女,由此可見這婢女深得李容治的信任,才會這麼一路帶回大魏。

   馬車十分寬敞,再加睡兩人都沒問題,顯然李容治把主車讓給她了。她低頭一看,自己身上依舊是西玄的衣袍,她略略冷了些,順手抓起暗色外袍套上,瞥見櫃上袋子,她取出她的同心結,塞入自己懷裡,推開車門跳下車。

   放眼望去一片夜色,只仗月光,營火照地。她微地瞇眼,試著往遠處看去,卻發現自己眼力不若以往清明,馬車約有十輛左右……這車隊委實少了點。她以為,回大魏的太子車隊應該連連到盡頭,怎麼這般……簡潔?

   一陣香味刺激她的腹中饑蟲。她來到營火旁,估量一下今晚的參湯剩飯,她美目輕亮,目光落在一碗剩下的蛤蜊湯。

   她沒有刻意隱藏自己的蹤跡,有幾名淺眠的漢子看見是她,又閉上眼了,

   臨秀輪到值夜,他一看徐達自行下車,喃道:

   「好主動啊……」這渾噩度日的女人有幾次半夜餓了,懂得自行下車尋找東西吃。第一次還把火上的鍋子打翻,傷到雙手,連王爺都驚動,盯著她的雙手看半天。之後就差婢女守著她,她要半夜餓了,就讓婢女熬碗湯喝。

   他是不是應該說,這個女人其實生命力很頑強,餓不死的。

   雖然如此,他還是上前,小心幫她勺湯。「二姑娘錯過晚飯,就知道你一定會餓,王爺讓這湯煮著不熄。下午你哭成那樣,還以為你清醒了呢。」哪知她最後哭到睡著,最後還是王爺一語不發,扶著她躺下。

   徐達沒理會他的沉思,捧著碗往林子深處走去。她找了一處月光可洩入林地的大石坐下,喝了一小口湯。

   「……」她美麗的臉龐整個垮掉了。「王爺,這真是我這陣子喝的湯麼?」

   「初時是貨真價實的魚湯,後來實在是找不著了,只得跟經過的商旅買了個蛤蜊醬湊合用。」溫暖的聲音自她身後響起。

   她嘴皮抽搐。明知他已盡力,但一想到自己好一陣子把這種東西當美味魚湯,她就覺得自己被騙的很慘。

   她嗜吃海產,但西玄海產有限,再不就是珍貴無比,明知現今市面的海產醬品與生鮮海產味道不能比,但她還是挖出她所有的儲蓄,迎回西玄所有的海產醬品來望梅止渴。

   真的……很難吃,由此可見人要是迷迷糊糊的過日子,還是很容易被騙的……但她的幻想能力很強悍,所以,她還是繼續喝!

   李容治撩過袍擺,坐在她身邊的矮石上。

   清冷月華自她頭頂鋪洩而下,在她週身盈滿月輝。她身著一尺鳳凰袍,袍身墨色,鳳凰金素在月輝之下彷彿是展翅的赤身鳳凰,纏繞在這眉目寧靜的姑娘身上。

   是啊,再大的風浪已被掩飾在她恬淡的面容之下,她再也不是當日那個受盡創傷需要人照料的孩子了。

   思及此,李容治撇開目光,不再看她。

   徐達靜靜笑道:

   「王爺,我始終不明白,當個大魏皇帝有什麼好呢?你只要一個王后,比不得一般富家三妻四妾,更比不得西玄皇上三宮六院,當皇上的,食也食不好,當季蔬果難得吃上一回,更沒法睡到自然醒,每天夜未轉明便早朝。統治天下,看似是權利的最高峰,其實背後付出的心血非常人比得上,徐達瞧王爺,也不是什麼昏庸貪樂之輩,這將來的路很難走啊。」

   李容治聞言,輕輕笑道:

   「是啊,當個大魏皇帝有什麼好呢?但這條路我是非走不可。」

   徐達莞爾一笑,道:「王爺可願聽徐達少年故事?」

   「容治願聞其詳。」

   「唔,我五歲定一生的故事王爺是知情的。那時,擺在小徐達眼前的只有一條庸庸碌碌的無能之路,可她心裡不服,明明都是同母所生,能差上哪去?所以小徐達也努力學習,文也好武也罷,宮禮、四國局勢,都盡心學習……可惜還是不如同胞姐妹,她記得有一年有名門客盼能投入她名下,她歡喜的很,以為自己努力終得報償,哪知……」她咧嘴笑道:「哪知當歸請徐回轉告,那位能人不過是個利益熏心之人,曾想投靠徐回未果,就想通過小徐達入徐府門下。」

   「徐回自幼與能通神鬼的奇人異士結交,當歸便是其中一名。他不甚喜歡我,唔,該說是她那票人都不太願意靠近我,有一回,我不過士近了近身,他就忍不住吐了出來,吐得我滿身都是。」她感慨地說著這段尷尬的回憶,心裡已十分平靜,這是不是表示她已經斬斷不少七情六慾了?她失笑,又道:「王爺,可還記得我將任西玄鳳羽令那年除夕,你得知我一定會在質子所處的百樂館,於是你不動聲色故意在百樂館召起比試,以寶刀為賞賜……果然,那把寶刀很幸運的由我拿到手了。」

   李容治神色不變,依舊是暖而愉悅的。

   她笑:

   「王爺身在異鄉,居然連徐達身邊微不足道的小事都得掌握,實在辛苦之至。你知道我左右手都能用,一直在尋找一把左右都適合的長刀,你將寶刀送我,這般討好收買,徐達真是受之有愧,這兩年實在沒有為王爺做過收買事。」一頓,她還是笑意漾漾,道:「我想王爺早知在那幾天前,北塘王爺曾與我接觸過,他知徐達為袁圖預言所苦,假借自己找袁圖大師算出壞命,揍他一頓以替我出氣。唉,你們這些拐彎抹角討我好感的收買手法,實在是貴重得很,徐達何德何能呢?何德何能呢?」

   「以往我一直在想成為鳳凰,其實不過是一隻自欺欺人的烏鴉罷了。烏鴉豈會變鳳凰,這道理我終於懂了。」她解下腰間蝙蝠佩飾,遞到他面前。「王爺自然也不曾聽過烏鴉變蝙蝠的例子吧。」

   清潤的黑眸凝視著她,沒有接過。

   她笑著,微地傾前彎身將佩飾繫在他的腰間。她抬頭,明眸燦燦,道:

   「金龍身邊的蝙蝠絕計不會是徐達,但徐達有恩必報,自徐達在西玄服毒那一日後,已算死了一回。王爺要利用徐達就盡量利用吧。如果徐達的一世平順,能讓王爺順利為帝,那,徐達死也會護王爺登基的。」語畢,她又從懷裡掏出同心結,一笑,當著李容治的面,毫不考慮的一扯。

   同心結頓成一條普通的紅繩。

   她爽朗笑:「既然這世上已經沒有真心待我的人了,要它又有什麼用呢?」

   李容治盯著那條紅繩一會兒,再慢慢的抬眼凝視她。

   「王爺?」

   「……嗯?」

   「王爺說話時,總是揚著笑,徐達總是看不出是虛情假意還是真心,但王爺這陣子親自照料徐達是事實。王爺待人一向誠懇,即使是收買一個人的心,也會死最真切其的付出心血,但,心血付的過多,小心連自己也陷進去。徐達有自知之明,不會多做揣想,但將來要有真正值得付出的鳳凰或蝙蝠,王爺在收買過程不小心入了魔障,要抽身就難了。」她實心實意的說。

   這兩個月來她是迷糊度日,但外界的一舉一動她一直記得很清楚,李容治不假他們之手時時照料她,就是賭她在這段時日能夠感覺誰對她好,不是嗎?

   難道在西玄他過的順遂,沒什麼人當他是眼中釘。他與官員、太子十分交好,侍從僕役原為他賣命,因為他以「真心」去打動人,這樣的真心付出……如果他不先騙自己是真心,又如何能夠感動他人呢?

   她得說,她被收買的很成功,如果他不是皇子身份,她還真願意就這樣被騙,直接擄他隨便到大魏的山頭過一生。

   「二姑娘面上有些倦意,不如先回車上休息吧。」他溫聲道。

   她點頭稱是,掃過他一眼,而後迅速調回來定定看著他。

   「嗯?」他揚著溫柔的笑。

   「……王爺聽高興的。」她剛才好像看錯了,李容治清俊的面上有抹極淡的遺憾。他還有什麼好遺憾的呢?她不是已經心甘情願為他賣命了嗎?

   「是啊,二姑娘如今身子恢復健康,又肯隨我去大魏,我自是歡喜。」他柔聲道。

   她看看他,不再放在心上,隨他一塊走回營地。

   當她看見稍遠樹下養神的烏桐生時,她面色微地一軟,快步來到他的面前。

   「烏大公子……辛苦你了。」

   「二小姐神智清醒了麼?」

   她直視他,道:「烏大公子切莫將昨日往事擱在心頭。如果換作徐直、徐回在場,一定做到好過我千百回。當日徐達許了個承諾給你,但如今……」她苦笑:「全市一場空了。如果大公子不嫌棄,便同我一塊前往大魏吧。」

   他烏眸含峰,冷冷的越過她看向李容治,道:

   「二小姐可清楚隨他入大魏,將會面臨什麼嗎?」

   她長歎一聲:「徐達無能,多虧王爺相助,有恩不報,不是徐達個性。等到王爺登基後,徐達就可遊走他國。天下之大,豈無徐達容身之處?」

   「二小姐有所決定,烏桐生自當遵從。」

   徐達真心為這個天之驕子感到惋惜。明明該是在西玄翻江上九天的崢嶸之才,卻被父親牽連為乞為娼。如果在醉心樓那一夜遇上的不是她,而是徐直,今天他絕不會淪落到離鄉背井『甚至他日埋骨他鄉的地步。

   說到底,她心裡是有歉意的。她心裡有愧,面上立時有了柔軟,西玄自家人當然不必拘束在什麼大節小節,也不分什麼男女。她朝他伸出手。

   烏桐生幾不可見的挑起眉,慢慢也跟著伸出手。

   她用力相握,那有力的力道令烏桐生不得不使出同樣的力量。

   「大公子,那些身外罪名與你無關,你心志高潔,說跟隨徐達,絕對是委屈大公子。你暫且忍一忍,他日朝中若有人為烏大人翻案,你就可光明正大回去。此番你且當是遊歷,心裡能寬則寬,袁圖大師曾說,人道輪迴,終究相連,這一世你若歡歡喜喜的過著,下一世必是人生圓滿。既然這世不論悲喜都要過,那且讓自己歡喜一些才好。」她誠懇的說道。

   夜風掃面,撩過他的雪白衣袍,她墨發未束,抹上月華,如星空靜靜奔流的夜河。

   烏桐生目光暉暉,定在她帶笑的面容上。他想起,在西玄京師每當他看見她時,心裡想著鳳凰生烏鴉,於是不屑轉身避開,直到此刻,他方真真正正認識西玄的徐達。

   「二小姐,我明白了。」他答道。

   她聞言,鬆口氣道:「明白就好,明白就好。」她笑瞇眼,轉身要回馬車,見到李容治還立在她身後,一身白袍衣袂流動,高貴清華中有著幾分孤寂,她先是一怔,而後抱拳作揖,道:「王爺早些歇息吧,這些時日真是辛苦你了。」

   語畢,與他錯身而過,上車休息去。
第七章
  
  「以麗河為界,就是大魏了,不過這幾年,麗河乾枯,不必乘船,直接走就是了。」李容治看看車外天外,吩咐車外漢子。「今晚不用趕路,在附近小鎮留宿,一早再過河吧。」
  
  門外侍衛領命而去。
  
  徐達坐在車內一角,笑道:「多謝王爺體恤。」
  
  「二姑娘看似康復,但面容尚有些許蒼白,這一路上多有不便,請不到真正的好大夫,等到了大魏還是請大夫徹底檢查一番才好。」
  
  她瞟瞟他,心知他對西玄大夫沒什麼信心。西玄大人壽命約莫五十上下,能活到六十已是極限,但大魏不同--
  
  她微地傾向他,神秘兮兮地問:
  
  「王爺,聽說大魏的老人家真有人活到七、八十?」
  
  她略帶孩子般好奇的神色,令他嘴角變起。他道:「人生七十古來稀,但大魏確實不只一人活到七十,我記得當年一路到西玄的路上,曾在大魏國土內遇上好幾個近八十的老人家。」
  
  她眨眨眼,有點不可置信,又問:「滿面皺巴巴?」
  
  他被她的表情逗笑了。「滿面皺巴巴。」
  
  「貝齒掉光光?」
  
  「這我倒沒注意。」他輕笑出聲。
  
  她揚揚眉,不予置評。她是井底之蛙,身在西玄京師十九年,幾乎不曾見過什麼七十歲的老人家。在西玄王十已算老了,父親顏面雖是保養得宜,但也有五十五了,這也是父親近兩年放棄再生孩子的原因。
  
  活這麼老做什麼呢?臉皺到親人都認不出來了,牙也掉光光,連床也上不了,活到那時實在人生乏味,還不如像西玄這般,把生命全在年輕時候燃燒殆盡。
  
  她又偷覷一眼李容治。光想像這麼俊俏秀美的男兒滿臉皺紋開滿菊花的模樣,她就先行崩潰了。
  
  不過顯然,西玄皇室非常喜歡菊花盛開在臉上的老樣兒,時時派醫者前往大魏取經,盼能在臉上多開幾朵花。
  
  也難怪李容治不怎麼信賴西玄醫者,西玄大夫下藥治病習慣下重藥,在最快時間裡將體能提到最佳狀態,就像她現在,任誰也看不出在短短幾個月內她曾七孔流血過。
  
  她又眨眨有些模糊的目力,有事沒事就翻翻李容治丟給她的大魏典章制度。
  
  大魏的制度跟西玄沒什麼兩樣……唔,民風稍稍保守了點,難為李容治這保守的皇子在開放的西玄熬過那麼多年。
  
  典章制度裡沒有提及現念大魏皇室的恩怨情仇,她偶爾聽臨秀提及,大魏一王一後十二妃,五名皇子,李容治排行第三,本來他與皇位無緣,但去年大魏太子失德,龍顏不只大怒,怒極下廢去太子,本有意改立二皇子,但最後竟在今年立了李容治為太子。
  
  刀子記得臨秀說到此處時,巧妙地避開原因。她想,多半是李容治暗地卻了什麼手腳,也或者,是大魏朝中他收買的人心太多……
  
  天下各國皆有默契,若然貝子成王,是要送回去的,再由其他世子或皇族擔任質子,但,這僅僅也只是口頭上的默契,從未實踐過,因為各國交換的質子多半都與皇位無緣。
  
  他朝他溫笑道:「二姑娘何以如此打量我?」
  
  她偏頭,任著一頭青絲自由蜿蜒在車上。道:
  
  「徐達在想……以往在西玄曾聽說大魏一王一後制,雖然已經有好幾任君王不再依循這制度,但大魏皇帝先迎正後,再納妃子這制度沒有變動過。君王在迎正後前的男女情事,自是有人記錄得清清楚楚,在大婚時將這份記錄呈給皇后……王爺,這對男人來說真真辛苦了些。」
  
  車門外的臨秀聞言,連咳好幾聲。
  
  民風保守,民風保守啊!徐達打量但笑不語的李容治。
  
  自她康復後,李容治一天裡總有半天以上跟她耗在同一輛馬車,車簾是掀起的,以表各自清白。
  
  當然,所謂的各自清白,不如說,是李容治的清白吧,她所過寬敞的馬車,足夠兩人在裡頭翻上兩滾了,她又覷著那面目俊朗、風神秀雅的李容治。
  
  多虧她意志堅定啊,未來的大魏皇后該感謝她,要不,依李容治這般親切的收買手法,她要開口把車簾放下,兩人在車上滾一滾,不知這個未來皇帝肯不肯以這方法犧牲一下徹底收買她?她為自己的胡思亂想感到好笑。
  
  她有些倦意,遂托腮倚倚著小桌閉目。
  
  輕暖暖的視線落在她面上,想都不用想是誰在看她。看吧看吧,她已經什麼都不介意了。
  
  「二姑娘的眼睛可要多多休息才好。」
  
  她嘴裡含糊地應了一聲,意識慢慢散去。
  
  有什麼溫暖的東西輕點她的臉頰,她下意識地緊緊握住。
  
  這真像是她神志不清那時溫暖的感覺,只有在那時,誰也傷不了她,誰也利用不了她。只恨那樣的日子太短,如果一輩子都能忘了自己叫徐達有多好。歡歡喜喜,無尤無慮,可異,真的好可惜……現在只能在夢裡夢見這份溫暖。
  
  「王……」臨秀張口欲言。
  
  李容治看了他一眼,眼兒輕變,示意臨秀合上車簾,遮住些許陽光。
  
  臨秀一向忠誠,即使覺得略略不妥,也是仔細拉上車簾。
  
  陽光立時撤出車內,兩人隱在昏昏暗暗的密閉世界裡。
  
  李容治看著他神色隱隱帶著滿足,自己的右手就這麼被緊緊攥在她頰旁,撫平她心底每一道傷痕的渴望……她輕淺的呼息忽地拂過他的指腹,令得他手指微地一顫。
  
  他收起心思,右手仍任他抱著,繼續翻著他的書。
  
  這是西玄人,那是大魏人,這是大魏人,那是西玄人……徐達看得目不暇給,可謂眼花繚亂。
  
  「兩國交界總是如此,相互貿易、通婚,甚至今日在這裡過節,明天趕過河去過大魏節度也是有的。」李容治坐在簡陋的怕鋪裡,暖笑道:「二姑娘要認人也容易,衣著上很好分的。」
  
  徐達應了一聲,觀察個老關天,笑道:
  
  「西玄人高了點,大魏人矮了點。」
  
  在旁的臨秀面部一抽,直著腰地站著。
  
  李容治只是微微一笑。
  
  她又道:「感覺上,西玄人奔放了點,大魏人娘腔細緻了點。」
  
  臨秀的臉皮抖了兩下,看向好脾氣的自家王爺。
  
  「西玄男人步伐大了點,大魏男人走路太斯文了。」
  
  臨秀終究憋不住了插嘴:「二姑娘這話未免太虧大了點。這天這麼黑,你看得仔細麼?」
  
  徐達看他一眼,指指臨秀,再指指另一桌獨自用怕的烏桐生。
  
  「下馬車時我看大公子走兩步,你就要走三步,我確實數得仔細。」臨秀清秀的臉龜裂了。
  
  李容治失笑道:「臨秀只懂幾套拳腳刀劍的功夫,烏大公子是天生才,武藝超群,兩方比不得的。」
  
  「……您這位侍從不是……」及時住口。
  
  「嗯?」李容治見她不好意思說,遂笑:「但說無妨,臨秀也想知道。」臨秀熬不住好奇,點頭。「二姑娘請說。」
  
  「那個……你不是公公麼?」
  
  臨秀的臉黑了。
  
  李容治微笑道:「臨秀自幼是我伴讀,我來西玄時,他也自請一塊來,不是太監。」
  
  「原來如此。」她心不在焉,順手放下筷子。她對乾巴巴的晚飯興致缺缺,隨使囫輪吞棗幾口了事。
  
  李容治看也桌上碗裡沒有海鮮的怕菜一眼,嘴巴動了動,終究任她去了。
  
  「客官趕巧,今兒個是咱們村落的求愛節。」老闆笑咪咪地奉上草編的面具。「瞧,載上這面具,任何人都有在今晚向你求愛。」
  
  徐達愣了下。「求……愛?那個……」兩根手指打結糾纏。「一男一女赤裸裸,這樣的求愛?」
  
  李容治掩嘴輕咳一聲。
  
  稍遠桌的烏桐生往這頭看了一眼。
  
  老闆非常熱情地點頭。「美姑娘,今年姑娘少,你要不要也一塊參加?只要戴上面具,就是求愛節裡的男女,你要喜歡上誰,就可上前求愛。記得,別找沒載面具的,有些害臊的大魏男子都是趁這節日趕來求愛。等天一亮,雙方都沒有離去,下一步就可談婚事了,不是我要說,去年至少好幾對成親了。來來,姑娘要有興趣,我這裡還有面具,人人都可去,不過……今年姑娘少了點就是。言下之意就是盼他們這一隊客人裡的男子還是留在這裡,把機會讓給本地人。
  
  徐達見老闆熱情到連哪裡是熱門求愛景點都指點出來,還說明哪裡可以滾得舒服點……
  
  「這真是太奔放了……」她讚歎道,明亮大眼卻是一閃一閃,異常感興趣。反正那種一生一世的情愛與她無緣了,露水姻緣似乎也是不錯。
  
  她想摸摸這草編的面具,李容治以為她要戴上,指腹壓住那面具。
  
  她抬眼看他。
  
  他笑容可掬道:「這裡的人,哪個配得上二姑娘?」
  
  「唔……」她笑著收回手。「也是,我不該貪這個心,這裡的人都是好人家,別浪費在我身上了,等到了大魏……」不知民風保守的大魏有沒有小倌館?
  
  李容治揚揚眉,柔聲道:「是他們配不上二姑娘。」
  
  她笑著喝完茶,道:「長夜漫漫,明日就要入大魏。我出去走走,出去走走。」依依不捨又看了那面具,搖頭負手出去。
  
  李容治看向門外侍衛,那侍衛立即尾隨上去。
  
  臨秀趕走老闆,看看這面具,歎氣。
  
  「在西玄京師時還沒什麼感覺,但,西玄人的想法怎麼跟咱們差這麼多?」
  
  「民風不同吧。」李容治笑道:「把面具丟了,莫再叫二姑娘看見。」忽地,他身後的那一桌淡聲道:
  
  「二小姐長年雖受歧視,但在男女情事這方面是觀念與徐家人沒什麼不同。不知道大魏有無小倌館?總不能教二姑娘清清白白地來,死時清清白白地走,連一點歡愉都沒貪到,這讓人知曉了,對她是莫大的恥辱。」
  
  李容治俊雅的面皮微地一動,想起那晚在小倌館裡她主動親吻。大膽、熱情是西玄男女的共通點,露水姻緣他們也不排斥,正因這樣的大膽,西玄時有搶親案發生,他早就見怪不怪……可不能讓她在大魏真去找上這種露水姻緣啊……
  
  門口一陣騷動。有人在外頭道:「本王來找你家主子,讓開。」
  
  李容治神色不動,往門口看去--
  
  正是一身異樣美的美人北瑭溫於意。
  
  在這種地方定居好你也不錯。
  
  徐達雙眸發亮。東邊一組求愛,西邊一組害臊到默默無語兩相望,她走在組建的曲橋上,有些老舊的燈籠掛在樹上,映出深深淺淺不一的燭影。
  
  她笑著坐在有些不穩的橋欄上,吃著乾巴巴的糖炒粟子,看著忙追逐的男男女女。
  
  這根本是搞商機的求愛節吧?
  
  一條小路上,連賣去年的月老紅線都出籠了,她實在不得不感慨一下,這種求愛節肯定是商人想出的點子,歷害啊。
  
  她晃晃小手腕上剛因有趣而買的老舊紅線。來啊來啊快來啊,將要跟她春宵一度的男子在哪呢?她打趣地想著。
  
  在京師時,她只能在小倌館找對象,甚至,她還要卑微地看人家要不要她,不知道到了大魏,是不是同樣一番光景?
  
  「……姑娘要面具麼?」
  
  徐達回神,一名戴著面具的青年問著她話。
  
  她愣了神,又看見這青年竟然變出草編面具送到她面前。
  
  這是……什麼意思?
  
  她細細打量這青年。草編面具能遮得並不多,這青年的雙耳發紅……因為她而發紅嗎?
  
  她心裡一震,美目瞪得極大。這人不會是等她戴上面具就要對她求愛吧?
  
  他知道她是誰嗎?
  
  她是那個那個徐達啊!
  
  京師人人都知道的無能徐達,這裡的男人只看見她的容貌……
  
  她又發現角落有幾個戴著面具隨時伺機而動的男子。
  
  原業,她是個美人麼?以往日子過得太窩囊,還真的沒有仔細看過鏡中的自己……她吞了吞口水,一時之間內心起了小小掙扎。
  
  李容治要當皇帝,百般收賣他的心,這表示這一路上很有可能危險重重……丟了命她也不意外。危險性太高,不知保時死亡,在此之前一晌貪歡才不虛度此生……要不要收下呢?
  
  她已經失了一個很重要的黃公子,那、那露水姻緣……至少……還能小小經歷一下男女間所謂的極樂之處。
  
  「這個……你有沒有聽過西玄徐家呢……」做人還是誠誠實實的好。眼前的人若是聽過,也不介意她是無能的徐達,那、那……
  
  「我聽過,我願意。」有人在旁說著,自青年手裡抽走面具,替她戴上,然後笑著拉起她。「二姑娘,現在你是我的了,咱們尋一處地方去談有說愛吧。」
  
  徐達微地瞇眼,失望地說:「溫王爺……」
  
  他哈哈大笑:「這樣你也認得出我?」
  
  她嘴角抽動。那渾身上下的風流樣兒不真找不出幾人,華麗的外袍上還有北瑭的繡紋呢,這麼明目張膽誰認不出?
  
  「跟我走,我有事同你說,別掙扎,你後頭有李容治的人。」
  
  她動也不動。
  
  溫地意回頭看她一眼,諷道。
  
  「你現在已經是李容治的人,所以不肯為我害他?」
  
  「兩位王爺之前的恩恩怨怨,與我無關,但既然大魏王爺已經保了我,答達這條賤命也算送給他了。」
  
  「是麼……你這條賤命本該是本王的。當日是本王差人去宮裡找李容治,否則你以為天下有這般巧合的事,他會與太醫一塊出現在徐府?」
  
  她一怔。
  
  「來吧,不想見秦家娃娃了嗎?」
  
  「娃娃?」她心頭一跳。溫於意頭也不回地走,她下意識跳起來,連忙奔向前。「王爺,娃娃沒死麼?」
  
  溫於意沒理會她,快步穿梭在這種節慶街道上,沒多久,人聲自他們身後淡去。來到一處隱藏的野地上,他朝某個地方招招手,一名婢女立即現身,懷裡正是一名憨睡的嬰兒。
  
  徐達傻眼地看著那睡得很熟的嬰兒,瘦巴巴的,跟她記憶裡那個死氣沉沉的娃娃大有不同。她輕輕碰著這嬰兒的臉頰,低聲問:
  
  「王爺,他秦大永的孩子麼?」
  
  溫於意面不改色道:「不是他,我帶其他孩子來幹什麼,逛大街嗎?從今天起你就是他乾娘了。」
  
  「好。」她微微一笑,又輕輕戳著嬰兒嫩嫩的小嘴。嬰兒明明在睡,小嘴卻一張含住她的手指頭。
  
  她眼眉全是笑。
  
  那婢女見她十分喜歡這孩子,問道:「姑娘要抱嗎?」
  
  徐達還沒答話呢,溫於意來到她身邊,與她一塊俯頭看孩子。他淡淡道:「二姑娘還是個黃花閨女呢,怎麼懂得抱孩子?這孩子叫什麼你知道嗎?」
  
  她搖搖頭。
  
  「那正好。這孩子算是你救出的,本該由你取,但我那幾外妾室都挺喜歡這娃兒的,先替他取個名,就叫環玉吧。」
  
  「……秦環玉這名字不錯。王爺……我離開京師前,夫人們尚未有喜吧?」
  
  他聞言,大笑出聲:「徐達,你想哪去了?」說到徐達兩字時,那婢女眨了下眼,往徐達瞄去一眼。
  
  溫於意忽然自婢女懷裡抱出孩子,那身手有些自然,似乎練過一陣。「算了,你抱抱吧。」
  
  徐達在他的指點下,小心翼翼抱著這孩子,一下覺得小孩的頭是不是太軟了,一下又怕這小不隆冬的小小肉體自懷裡滑出去。
  
  「有沒有骨頭啊,真是……」她有些驚慌。
  
  「這孩子確是秦家孩子。」溫於意看著她。「李容治及告訴你還活著?」
  
  「說了……他說了。」她沒抬頭。
  
  「可你一直不信?那我說的,你信不信?」
  
  她笑:「孩子都在眼前,我哪會不信?多謝王爺當日為這孩子盡心,這才挽回他一條小命。」
  
  溫於意深深看她一眼,道:「你的解藥來得及時,這孩子福大命大,但也花了好幾個月才穩下來。要不,我不會現在才把孩子抱給你瞧。」
  
  這真是不找草稿的謊言。徐達嘴角含笑,憐惜地看著懷裡的孩子,她怎麼看也看不出這孩子哪父頭兒跟嫂子了,當日她一個大人都命在旦夕了,小孩哪撐得了這麼久,他竟用福大命大……
  
  那天,他也聽到她對嫂子許下允諾,她與孩子的命共命,就算溫於意現在命了別人的孩子騙她,她都不意外……
  
  她微微苦笑。原來,她已經誰都不信了,但還是為了想活下去而假裝信了。
  
  她看著被她亂抱一通的娃娃,睡得好熟哪。你到底是不是頭兒的孩子?還是哪家小孩?不會說話沒關係,點點頭搖搖頭就行,至少給我小小暗示嘛……
  
  北瑭人會說謊,大魏人也會面不改色地說著好聽的話來騙人,就連東西玄自已人也是不能信的。世上人人都在欺騙人,小娃娃不管是誰家的孩子,以後可千萬別學會誆人啊。
  
  「西玄大夫看病,總是留有後遺症。你最近覺得如何?」
  
  「什麼?」這話題轉太快了。
  
  「既然你要去大魏,孩子不能讓你帶走,先擱在我這一年半載,等你穩了再說。這娃娃太小,我問他哪兒疼痛他也不會理會,你跟他中同一種毒,自然可以代他答。」
  
  徐達遲疑一下,又狐疑看看這孩子。真是頭兒的孩子?她最後選擇誠實告知:「我康復後,目力不太好,耳力也不太好,偶有腹疼,但於日常生活無礙。」
  
  「是麼?」他沉默一會兒,又問:「李容治知情麼?」
  
  她一笑:「王爺已是百般照顧我了,這點小事又何必煩他呢?」
  
  溫於意嘴角勾勾:「說的是。他將一帆風順回大魏當皇上,你這點小事就讓我擱在心頭上吧,等我回北瑭後將這孩子治完全,到時再用同樣藥貼治你便成。」他又招了個手。
  
  草背後又是一名待從現身。那侍從雙手捧著長布包裹著長刀,呈了上來。
  
  徐達不動聲色。北瑭溫於意身邊不少能人,不管是方纔那婢女,還是這侍從,現身時總是無聲無息……是她太無能吧。今天換作烏大公子或徐回,必能片刻察覺他們的行蹤,她內心哀歎。
  
  溫於意又從她懷裡抱走孩子,道:「我離開京師時,趁空去了你宅子,代你拿回長刀。」
  
  她一愣,既是驚喜又有那麼點感動地接過跟了自己兩年的刀。她打開長布,露出當年李容治送她的寶刀。
  
  她每天擦試寶刀,讓它乾乾淨淨地不沾一絲灰塵,這寶刀在她手裡,其實是無用武之地,至今未曾傷過一人,可是,她就是很喜歡這刀。
  
  「這刀,在我手裡真是浪費了。」她歎息。
  
  溫於意看她口是心非,細細愛撫那刀面,笑道:「浪不浪費得由李容治說了算。他是一心收買你啊,我仔細看過這寶刀,上頭寶石全是珍貴珠寶刻意鑲上,雖然缺了好幾個洞,這價值也夠買下半座小城了。寶刀本身是他師傅的長德刀,他師傅在大魏德高望重,刀之所以叫長德,是因當年這把刀只殺過一次生。」
  
  她抖了一下。這把寶刀背景雄厚,她擔不起吧。
  
  「只殺過一次?」
  
  他眼眉俱是風情,笑道:「只殺過一次,卻是人數不計。大魏二十年前皇室有亂,他師傅為保住李容治這才動刀,但長刀一動,該殺的不該殺的,都成刀下亡魂,事後不等清算,他師傅就自刎了。徐達,你可要看清楚,現在你要跟的人,就是這樣的人,你費盡心血保住他,他卻無法保住你。」
  
  徐達聞言,坦率一笑:「徐達這條命算是撿回來的,沒想過還要教人再救一次。」她猶豫一會兒,想到此去大魏的未來茫茫,她又看向溫於意懷裡的孩子,接著再遲疑地望向溫於意。
  
  「王爺當真……願意保這孩子?」
  
  他揚眉。「這孩子在北瑭養好身子後,我就讓人送他來找你吧。」
  
  她想了想,點頭,沒說出口萬一自己死了,這孩子該怎麼辦?船到橋頭自然直吧,這孩子能活下來必有吉福……如果真是頭兒孩子的話。
  
  她尋思片刻,把寶劍上所有的珠寶都摳光光,拿長布包得鼓鼓地,全交給溫於意。
  
  「這些給孩子……給瓊玉當生活費吧!」就算她死了,這些珠寶也夠他活到老了。
  
  溫於意美麗的雎頓時黑了黑,終於知道那些存壞寶刀美感的坑坑洞洞是怎麼來的。
  
  「王爺生活無虞,但這孩子畢竟是王爺恩賜代養的,王爺能時時照拂他,徐達就已感激不盡,哪還敢讓王爺連枝未小節都願周全呢?」
  
  他笑:「我也理解你想為秦大永做點小事的一翻心意。他地下有知,怕是會跟閻王老爺求情,盼來世能還你這份情吧,你說,要怎麼還呢?」徐達古怪看他一眼。溫於意這語氣怎麼暖暖昧昧的……
  
  「怎麼?我說錯了麼?」
  
  「唔……若真有輪迴之說,徐達情願來世所遇之人都跟這一世無關,沒有人再知徐達此人。」
  
  溫於意一怔,又見她笑著說出此話,不由得憐惜道:
  
  「你可信本王不會再存利用你的心思?」
  
  她一笑:「自然是信的。」
  
  「你答得太快,反顯虛偽。」溫於意也不以為意。許多事做了就是做了,過往再來一次,他還是會再做一次,如同李容治,一旦做出選擇,那真真是跳著滿山屍首也要爬上去的。
  
  他想起一事,忽道:「徐達,你與西玄二皇子結了什麼伊?」
  
  「我與二皇子素無仇恨,最多……最多……那日我回徐府時,也許出言頂撞他,也許不得他利用,就此成仇?」
  
  那婢女輕輕上前一步,聽個仔細。
  
  溫於意沉吟詠道:「這倒不像。那日我趁夜上你府裡拿寶刀,正適二皇子前來,。他在你閨房看了許久才走。」
  
  徐達瞪大眼,毛了。「我……我房裡沒什麼機密東西啊。」她房裡的衣服收了沒?擱在衣櫃裡她偷訂的美麗衣服被掀了出來嗎?還有她找人偷繡的鳳凰肚兜,最下櫃裡藏著木頭雕的魚啊蝦,盛暑時吃不下飯就望魚止渴一下,她還有習慣寫日記呢……這些怪癖千萬要讓人發現啊。
  
  「是麼?」溫於意想起當時西玄二皇子在她閨房沉思許久,最後差人送進墨硯,寫寫畫畫,臨走前不留任何一張筆墨。這行為看來已不只一次了。
  
  他瞟向她,徐達是個美人沒錯,而且還是個嫵媚的大美人,若生在平常人家,早讓人訂了去,偏偏在京師人人都知她叫徐達,看她的第一眼不是看她的貌美,而是看她名字下所代表的涵意,實是可惜至極。
  
  但,她也非絕色傾城,要說二皇子忽然對她一見鍾情,他是萬萬不信的。
  
  他垂目一看,見她忍不住在逗著睡著的孩子,全然不把西玄二皇子對她的覬視放在心上。
  
  他任她逗弄半天,頭也不回道:「本王跟徐達有親熱話要聊,你回去跟三夫人說,今晚不必伺候本王了。」
  
  徐達抬眼看著他。
  
  「是。」婢女多看徐達兩眼,才離去。
  
  他衝她壞壞一笑,仍是沒有回頭。「本王失策,以為今晚帶來的人可靠,哪知三夫人身邊藏著二皇子的人。去送她一程,找個地方埋了,三夫人要問起,就叫她親自來問本王。」
  
  身後的黑影侍衛迅速離去。
  
  徐達極力掩飾錯愕。
  
  溫於意溫不經心道:「徐達,瞧,這就是身為皇室子孫必須面對的。各國奸細都藏於身邊,就算有一天醒來,發現枕邊王妃是來監視自己的,也不用太驚訝。徐達,你要不要猜猜,只要他們的主子一聲令下,我身邊有多少女人會翻臉不認夫?」
  
  徐達傻住。「王爺是說那些夫人……為何還要娶?」
  
  他哈哈一笑,徐達連忙遮住小嬰兒的小耳朵。他只好忍一忍,嘴角勾勾:
  
  「既敢以美色誘之,本王當然也不會推開尚可入口的肥肉。說起來,本王很同情李容治,為了不讓大魏反他的人抓他流連花從的把柄,他無法跟我一樣,將這些小鬼放在眼皮下盯著。徐達,你該明白現在局勢,如果李容治真能為帝,必與西玄同生一氣,北瑭與南臨定感威脅。」一頓,他直視她,又道:「徐達,這兩年,我找你喝酒時很快樂。」
  
  她看著他。
  
  「我在西玄京師捉弄你時,也是打從心底的快樂。」
  
  「……」
  
  「我在西玄京師鬧事鬧得雞飛狗跳,你在後頭忙得焦頭爛額處理時,我心中更是無比愉快。」
  
  「……」他在西玄京師無人可說真心話,只能找她發洩……她還能說什麼?
  
  「有些人注定一生中說不了幾句真心話,不是不願說,而是不能說。」溫於意笑道:「徐達,只有今晚,我的每一句話都是真的。瓊玉是秦大永的孩子。」
  
  「……嗯。」
  
  「到底是誰將天下四國分?連我這胸無大志的人也不免遺憾,若是四國合而為一,又豈有今日的別離?徐達,今日一別,要再見上一面是難了,昔日京師一切的歡樂,就這麼成為回憶了。」
  
  「……王爺保重。」她輕聲道。被他說的,她都有點依依不捨了。
  
  「它日你在大魏真待不下,就來北瑭找本王吧……這是下策,本王怕保不了你。」他一笑,又道:「昔日袁圓曾說本王將埋骨他鄉,我倒要瞧瞧他的話靈不靈。徐達,你就看著,若是本王永留北瑭,那袁圓可是道道地地的騙棍,你也不必將他的話放在心上。」
  
  「王爺……」徐達心裡感激,忽而想起一事,訝道:「王爺,為何你能離開京師?」質子豈能離開京師?
  
  他差點捧腹大笑。「你現在才發現麼?我替北瑭做了這麼多事,這才換得自由之身。等我做完最後一件事後,將回北瑭,由其他世子來西玄當質子。」
  
  徐達定定看著他,猶豫一會兒問:「敢問王爺……你這最後一件事?」
  
  他微地彎身,附在她耳畔低語:
  
  「北瑭陛下親自下旨,要本王配合南臨,領著黑鐵軍截殺大魏太子。不管成不成,本王都得回北瑭覆命。」
  
  徐達聞言,驚懼不已,她愣愣看著溫於意。
  
  眼前這人笑容滿面……卻非真心在笑。她水啞道:「王爺,瓊玉就請你多照顧了。」
  
  「好。」他動也不動。
  
  她連連退了幾步,作揖到底,頭也不抬。「願王爺從此順心如意。」
  
  「自然。」
  
  「但願……它日能再與王爺把酒言歡。」
  
  他嘴角上揚。「但願。」
  
  徐達手壓腰間長刀,反身隱入黑暗,疾奔而去。
  
  溫於意燦爛目光直視她沒入的黑暗方向。良久,冷風拂過,他終於回過神,垂目看向懷裡被冷醒的嬰兒娃娃,逗著他扁掉的小嘴,淡笑道:「你乾娘,選了一條格外辛苦的路呢。」
  
  大火燒不盡。
  
  小鎮上的西玄百姓哭泣喊四逃,黑衣刺客大刀一揮,鮮血噴灑,一條人命在眨眼間消逝。
  
  徐達心神大震!她從小到大哪看過這麼血淋淋的殺人場景。
  
  她再一細看,大魏侍衛將李容治護住退出客棧,他們居然抵得住這些扮作黑衣刺客的黑鐵軍,可見全是些高手,只是寡不敵眾,有漸弱之勢。
  
  驀然間,她迅速奔前,以刀刃格擋對方長刀,她對著瑟瑟發顫的客棧胖老闆喝道:「快走!」右手甩了個巧勁,畫過刺客胸腹,鮮血噴薄,她心一跳,心知不可在此處心軟,遂又狠心倒勾直取對方性命。
  
  她瞪著那具死在自己刀下的屍體,手心頓時發汗了。她殺人了殺人了……
  
  原來鳳凰與烏鴉有如此差別,她呼息微地急促,只恨自己殺人竟有心頭顫顫欲惡之感。
  
  她又看向那些大魏侍衛任由西玄子民被殺,烏桐生連動也不動,只有在蒙面的黑鐵軍找上他時,他才一槍斃命。
  
  她平日處事得想老半天,才敢有所動作,但此刻生死交關,豈容遲疑,她深吸口氣,揮刀加入戰局,大魏侍衛見她是自己人,便避開刀劍讓她一路通過。
  
  她一把攥住李容治溫暖的手。
  
  「二姑娘?」李容治神色波瀾不驚,沒有一絲害怕,一身大魏月白長袍被夜風拂過時,宛如浮雲流動,又沉靜若水,完全不像身在險境中。
  
  「王爺,你信不信我?」
  
  「信的。」他毫不猶豫答著。
  
  「我無論如何,都不會放開王爺的手。真要死,我必先死在你的面前,你也信我吧!」
  
  「好,我也信你。」
  
  「那跟我走!」語畢,她衣袖翻飛,拉著他竄出重圍,左手一抖,刀光燦燦,連連斬殺數人。
  
  「王爺!」臨秀欲要跟上,卻被黑鐵軍截住。他大叫:「保護王爺!」
  
  夜色之中,刀光劍影,層層疊疊殺氣湧來,鮮紅的血水噴出,濺滿她與李容治一身。大魏侍衛緊緊尾隨,烏桐生忽地加入戰局,銀槍一揮,雷霆萬鈞所過,無不摧折,這使得她微地鬆了口氣。
  
  寒風獵獵刺骨,鮮血若泉不住流竄,她左手握不住刀柄,就交替以右手殺出,雖有左右見肘之勢,但她始終沒有鬆開李容治。
  
  李容治眼觀八方,不閃不躲,任她帶著他退往乾枯的麗河。當他一見她的去向,就知她心理打算--保著他拉著他,同時讓小鎮上面姓躲開黑鐵軍的殘殺。
  
  她心裡仍以西玄為重嗎?他垂目短暫地落在兩人交握的雙手。偶爾鮮血、汗水打滑,她一時抓不穩,他下意識緊握住她。
  
  她迅速回頭看他一眼,那眼神在說:我不會放手的!
  
  自是不會放手的。當年母妃護他而死時,滿面鮮血,死不放手,臨終道:不做人上人,愧為人子。
  
  他師傅自刎前,看著他道:大魏開國數百年,早已遺失祖訓,今日後宮內鬥如斯,它日便是太子血爭時。皇子天生聰明才智穎過人,卻在宮中無依無靠,不先下手為強,只有死路一條,如何對得起娘娘,對得起我?但盼皇子登基時,重拾祖訓,不再教無辜子民為皇室枉死,不教娘娘含恨而終。
  
  語匯畢,緊緊攥著他的手,不讓他移開眼目,自刎而死。
  
  之後,父皇姍姍來遲,下旨尋母妃屍身厚葬,既往不咎,未及數月。母妃一族獻上貴族之女,父皇欣在收之,再不提後宮血案。
  
  那時他徹底不眠,天拔白之際,鏡中的少年眼眉竟若彎彎月牙,笑容清清淺淺,溫婉和順,再無一絲迷茫。
  
  時逢大魏質子交替之際,皇叔歸來,他自請西玄,避開禍端,培養自身勢力,暗陷太子失德,收買朝堂宮員,拉攏後宮姨娘……他身不在大魏,他的勢力卻在故鄉密密成網,皇位唾手可得。
  
  他在西玄行事低調,待人真誠--從未有說過他虛假。他待人真誠到有時連自己都差點被騙了。
  
  他聽過徐達之事,也曾同待在一間酒樓裡,那時只道她假裝作傻姐兒性子,實則滿腹心機。一個飽受歧視的人,還能像傻大妞一般,那真真是個傻子了。
  
  哪知,她確有滿腹心機,卻沒有滿腔仇恨。她任職風羽令的那年除夕,他巧立名目送她一把寶刀,他目睹她極喜那把寶刀,他以為他一如以往地收買到人了,不料秦大永出現邀她吃年夜飯,她受寵若驚,尾隨秦大永走了。
  
  至今,他仍然沒有忘懷那樣純粹歡喜的眼神……徐達從頭到尾都看穿他的有所目的,秦大永的無所目的。
  
  在他所處的世間,她是唯一一個還有人味的人,沒有利慾算計,也沒有存著探子之心來按近他,不會跟他玩些勾心鬥角,僅僅只盡鳳羽令的責任,再無它念。就連她所親近的執金吾,在接近大魏質子時,眼裡也在打量計算著。
  
  這兩年,初初幾次設宴都是牽她入他的佈局之中,最後終是放棄,只與她快活地談天說地,雖然無法推心置腹,但能在明爭暗鬥下留存一方閒適心寧的淨土,徐達功不可沒,想來北瑭溫於意正是此因,才冒險代她力保秦大永之子。
  
  忽地,左側勁風舞動,徐達似乎沒有發現。那勁風隨著刀光力壁徐達左側,這一削下,怕是半具身子飛了。
  
  李容治眼明手快,削鐵如泥的匕道亮出衣袖,他橫臂一擋,略略吃痛,刀光相抵,哐啷一聲,斷去對方在大刀,匕刃直沒入對方勁間。
  
  她微地轉臉,這才發現他代她擋刀,失口:「王爺有事麼?」
  
  他定定望著她滿面是血,血流過她的眼珠,一如當日她代秦大永之子求藥般,滿面淋漓鮮血,卻是沒有懊悔,沒有索求之意。
  
  為了……一個叫李容治的人麼?
  
  驀地,他心一震。他等了許久,終於……得到了她對秦大永那般的對待嗎?
  
  「王爺?」
  
  他力持鎮定,目光熒熒如波,笑道:「二姑娘放心,我自幼習過擊殺之術,不曾攔下過,你不必全然護我。」
  
  她看他一眼,又及時格開一刀,但體力有限,無法應付接踵而來的刺客。
  
  他倆邊殺邊退,退到麗河中央,徐達滿手鮮血流竄,刀柄滑出掌心,她大叫不妙,不及拾刀,數名蒙面鐵軍已然揮刀逼近,她翻身一抱,撲倒李容治。
  
  「徐達!」
  
  他對上好燦亮的赤紅血眸,一時之間,他眼睜睜地,不捨閉上。
  
  「王爺放心,此番我緊緊纏著你,除非把我砍成七、八截,要不,斷然是拖不走我的。」
  
  「我若非大魏太子之身,你也護?」他笑著問。
  
  她想也不想,朝他嫣然一笑:
  
  「照護!」語畢,雙手緊緊環住他勁子,死抱不放。
  
  柔軟的身軀重重壓在他身上,已有被分屍也不肯離開他決心。
  
  不做人上人,愧為人子。
  
  他母妃臨死前,染滿鮮血的面容充滿逼求。
  
  但盼皇子登基時,重拾祖訓,不再教無辜子民枉死,不教娘娘含恨九泉!
  
  他師傅逼他登上帝位而自刎。
  
  照護!
  
  忽地,他主動伸出長臂,牢牢將懷裡纖細的身子擁住,密合而緊束,不露一絲密縫。
  
  若有來世……若有來世,他不做一個用盡心機的皇子,只願做刀子眼裡唯一的黃公子!
  
  「本王不敢再冒險保徐達下去。難道容治兄沒有發現麼?」溫於意笑道。
  
  小小飯鋪被清空,臨秀也在門口守著。
  
  「發現什麼?」
  
  「你沒發現,她一世平順,大部分都是她身邊的人保的麼?你我保她拿到解藥,你保她離開京師,留住一命……她一生平穩順暢,在西玄不值一談,在大魏卻是大福大吉之人。你留她在身邊保你,可你不也在保她?現下你是不費吹灰之力保她換她忠心,但,我怕有一天……」
  
  李容治笑道:「有一天怎地?」
  
  溫於意把玩自身指環,難得歎口氣道:
  
  「在徐家裡,唯獨徐達還有點人味兒,我終究自私,不願冒險帶她回北瑭。我怕有一天,以我個人之力保不了她時,仍然心甘情願以命去換她的命,讓她一生平平順順,快快樂樂。與其如此,不如停在此刻。容治史,你要小心了,莫在哪日你保也保到再也回不了頭,到那時,你帶她在身邊保你一路平順的心意,可就真真正正成了最大的諷剌。」
  
第八章

   大魏京師

   有一個傻姑娘隻身來了大魏,得蒙大魏殿下開照,借住一宅。宅婢七人宅僕七人,地段黃金,卯時起身至午時入眠,時刻皆有人照應......唔,殿下,徐達命賤,難享千金生活。是否收回方妥?

   至此停筆,略過她沐浴時還有兩名婢女助洗......徐家乃官家,五歲之前她也經歷過這種享受,但現在她都二十了,再讓兩名婢女協助,她的黑臉都紅了......

   尤其是第一次被人硬剝了衣袍洗身,半夜她趴在屋瓦上偷聽,聽見這兩名婢女說她全身上下沒有一塊軟綿綿的肉,也摸不到凸出的骨頭,肌肉結實又有彈性,在大魏眾女子間實在很難混下去......

   她低頭看看自己被深衣包裹的胸部.時值冬日,料子厚實些,她輕輕壓了太胸,又彈回來,她一直以為她很正常啊。她入下筆墨,走到窗邊,觀察路過的婢女,不管從哪個角度看都像是薄薄一張紙......看來,她真的很難在大魏混。

   原來大魏男子相貌偏清秀細緻,大魏女子更是弱柳之身,讓她這種身形長相很......自卑。

   忽地,高大的身影擋住她的視野,她抬頭一看,笑道:「大公子。」

   「二小姐,時間到了。」他面容冷峻。

   她應了聲「馬上來」,立即回內室取刀,當她轉出來時,烏桐生正在桌旁取起一張墨畫。

   「這個......」她笑道:「大公子,我畫得不甚好,讓你見笑了。」

   「不,已是很好。」那語氣雖冷,卻飽含訝異。「我以為你不擅畫。」

   「......」

   他又低頭看見她的書信,一頓。「我以為你是白丁。」西玄有些小官員目不識丁是常事。

   「......」她敢 嘴皮抽動。「我雖不才,但還有那麼點小小的上進心。」

   烏桐生細細看著她的書法,令得徐達頭皮微麻。她好像多了個師父......烏大少在西玄是文武雙全,他已經盯上她的武藝,要再盯她的文功,她不如逃到北瑭或南臨算了。

   「......二小姐書法不錯。」筆透細緻,已是中上之流,可惜細看之下,頗為神似宮中學士徐直,由此見,她曾有一度仿徐直仿得極熟。他入下,又拿起墨畫打量一番,指著麗河上抱著李容治的男子,問道:「何以畫我?」

   她唔了半天,才坦承道:「大公子來大魏後,當知男女有防。不止防,而且防得實在小家子氣。若讓人知道當下是我護著李容治,那就麻煩多多了,不是?」

   「......何以他抱著我?」

   「唔......想是徐達一時失神,不小心多畫了雙手摟著大公子,大公子切莫誤會。」那日她確實覺得有人用力抱住她。不是李容治,難道還是鬼嗎?

   人以為將死,緊緊攀住最近的人,那時她只覺這人抱她抱得死緊,差點把她憋死。

   所幸,大魏朝廷派出的護衛軍早在邊境守候,據說連李容治門下的奇人能士都混在其中,有侍衛高手冒死先行越過麗河通風報信,他們才來得及來救人。

   事後,那些親眼目睹的人說,當時她護住李容治,眼見刀劍就要砍下了,那些護衛軍還慢上那麼點兒,是烏桐生長槍破空射出,一連穿透黑鐵軍,這才解了燃眉之急。

   「二小姐。」他執著長槍立於庭院。

   「有勞大公子了。」她笑著。舉起長刀與他交手。

   是她太不爭氣,來到大魏京師暫定下來後,烏桐生主動提出每隔兩天切磋,以防她重蹈覆轍--白話點就是,李容治還沒有登上皇位,既然她留在大魏,說不得哪天出去當替死的,還連累他,不如由他訓練訓練。

   他是嚴苛的名師啊!如果還在西玄,她肯定要抱著他大腿求他教她,以在西玄爭口氣,但,如今永別西玄,又何必練呢......

   她心神微地不專,感到他一槍刺來,虎口俱痛。她心知他看出她心神遊移,立即凝神以待。

   大師啊!大師啊!這個男人可以訓練出一騎打死也不倒地的士兵。這一練,要練四個時辰,正好錯過午飯......她暗暗叫苦。

   烏桐生槍頭直逼她的雙眼。徐達一腳 虛空飛踢,竄上庭柱,烏桐生輕而易舉鎖住她的蹤影,槍身如影隨形。

   進院的婢女見狀掩住驚叫,尤其見她衣袖翻飛,露出臂膀,嚇得花容失色。

   「徐小姐,太子府有請.....」婢女結結巴巴道。

   哎,救命仙丹來了!

    李容治是個非常會做戲的人。

   據說,那一日回京師,他匆匆入宮,直奔病體微恙的老皇帝榻前,膝下行大禮,未有痛哭失聲之貌,也沒有久別重逢撲前抱父的舉動,他就這麼細細問著御醫本身的醫能,再問父皇病情,問著問著,嘴裡雖是和氣地上揚,一雙黑眸已是微微轉紅,隱有瑩瑩之光。

   當場宮女見之動容,只道這個自西玄歸來的民政終於難掩真情流露。帳後的老人也幾不可聞的一歎。

   這般親情不溫不火,拿捏得宜,不虛不偽,她不得不暗自唏噓。正因拿捏得宜,才更顯李容治對親父毫無感情。

   當晚,李容治匆匆帶著另一名御醫過來,著實嚇她一跳。

   他清俊的面容隱隱有倦,明裡讓御醫替他診斷水土不服,「順道」替她再看看當日所服毒藥是否全排除,這一診上,他不時跟御醫說「她眼力不佳」,「有損耳力」、「胃腹偶爾發疼」等徵兆。她聽得眼兒都直了,她以為她隱藏妥當 ,他......竟一一細心地看穿了!

    他匆匆來,匆匆走。

   沒隔幾天差人送信給她。她一看,不過是些噓寒問暖的小事,她也不好意思什麼都不回,只好隨意寫些的生活小事,結果他又回,害得她特地去買筆硯......

   據聞他天天毫不間斷入宮陪伴遲暮老人些許時間,再學太子課程,待到入睡,也僅僅是合個眼,片刻已經天亮。他到底是騰出什麼空回的》

    今日,她是首次到太子府,一見到李容治,她下意識打量他的氣色,果然瘦了些,面色也不如以前那樣健康。他察覺她的凝視,回以溫暖一笑。

    「如果不是徐小姐冒死相救,今日早成一場空。」太子府的門客紛紛作揖。

    「哪裡哪裡,是殿下福大命大。」她還禮。當下她只是想,反正都已死過一回了,再死一次她敢民不怕了,何況,何況......

    她靜靜聽著這些人討論大皇子失德一事所帶來的影響,以及其他皇子背後的勢力的蠢蠢欲動。

    她聽著聽著,有點心驚了,原來大皇子失德是失在後宮裡,為些,大皇子長跪在殿外,說是遭人陷害,可證據明顯罷在那兒,老皇帝怎信......這些有損天威的醜事怎能外傳,於是對外僅以失德兩字代過。?
     這些人設了這麼大逆不道的坑......她閉上眼,雙臂環胸,充耳不聞。朝堂爭鬥就是如此,人是苦到下頭人,在西玄不也一樣?她跟頭兒就是血淋淋的例子,不是嗎?

    她又聽得交雜的聲調中,有道清淺淺裡稍稍沙啞的聲調脫穎入耳......

    李容治連日奔湧忙碌,早顯疲憊。她發現他一帶倦,聲音就如那日在西玄小倌房裡的黃公子一般......明知這男人作戲向來作得足,但偶爾還是會懷念起那段他衣不解帶照顧她的日子。

    一口口餵著她喝藥......

   一次次替擺妥被風吹起的長髮......

   那雙讓她安心睡著的手......

   如果,如果他是真心的,那她就算一輩子過得渾噩也甘心。真相傷人啊,她心裡苦笑。真相是,他需要用到她,真相是,她......還是找個小官吧!

   那種見鬼的相知相守她早已死心,現在她打算找個小官,嘗嘗男女情愛,她想她就不會再胡思亂想,半夜睡不著還會小小意淫李容治......

   誰教從未有人這樣待過她?誰教她像條狗,誰待她好,她心不甘願去賣命?

   她旁敲側擊問過許多婢女或僕役。大魏京師青樓不少,但小倌館一問三不知。她稍稍注意過,大魏跟西玄一樣有男風之需,有需求,就有因應而生的行業,小倌館必然存在,只是不能光明正大地擺出來給人看而已。

   「......」她週遭已無聲。

   她緩緩張眸,再緩緩掃過看著她的眾門客,最後更是緩慢地對上似科在隱忍笑意的李容治。

   「......怎麼了?」她笑容滿面。

   「徐小姐累了?」有人問著。

   「......不,徐達只是在思索。」思索怎麼翻出隱在京師的小倌館而已。

   其中一名捋鬚的中年名士笑道:「徐小姐思索到最後,可有結論?」

   「這個......」

   「陛下喜魚,幾乎天天都得食魚湯。」李容治忽然道:「今兒個得歡樓剛呈上一條頗為可觀的巨魚,如今骨頭該留在樓裡吧。」

   眾人一臉莫名。

   徐達心一跳,咳了一聲。骨頭湯也好啊......她來大魏最愉快的一件事就是,這裡的海產類比西玄不知好上多少倍,得歡樓是京師少數砸重金由海岸直接收購,連夜運到京師,以求食到最新鮮的海產,遇有特殊海產送往宮中得賞。

   大魏老皇帝也愛魚,身為同好,她絕對不介意只喝他剩下的骨頭湯。

   「那個......」她又咳一聲,看了李容治一眼。「要鞏固殿下在魏皇帝心裡的地位嘛,殿下在西玄向來潔身自愛,有目共睹,殿下不妨暗示只迎正後,不納其他妃子,重抬大魏祖訓,也許有所幫助。」

   中年名士眨了眨眼。他身後的其他門客也同時一眨,望向李容治。

   「讓殿下只娶一後,未免太委屈......」

   「后妃名單已經有譜......」有人低聲咕噥。縱然太子有德有能有名望,但有些人只能用買通方式,勢力均分,雨露均沾是唯一的法子。

   李容治並未說話。

   中年名士沉思片刻,插嘴:「皇上自打皇子失德後,身子一日不如一日,在他心中只怕對此事耿耿於懷,若是此時殿下表露心意,皇上或可寬慰,將來李家天下,將不再重蹈覆轍,犯上......」他不敢說逆倫,改口道:「再者,當年娘娘因後宮內鬥含冤死而死,累得殿下這李家子孫差點早夭,皇上怕也為此留下心......等殿下登上皇位後,那時再頒詔行納妃子之禮......也是不遲。」他很含蓄地說,勢力均分還是要有,但可暫延。

   徐達看看李容治,他似是認真傾聽,頗為認同。她聽著聽著,托了個借口出去解個手,用力伸個懶腰。

   時至今天,她才發現原來徐直徐回這種英才也不好受。大魏是不是錯把烏鴉當鳳凰了?竟找她參與這種事。難道李容治沒跟他們說,他只把她當保命符嗎?

   她又繞去喝了口水,洗把臉,再走回去進,發現眾人已經散場,只餘那中年名士與另一名門客。

   他倆邊出廳邊道:「那日我瞧得妥妥當當的......龐先生,恐怕殿下當日許給她的承諾太過貴重。」

   「嗯......」

   「她身上有那把長德寶刀,分明是殿下所賜,這到底代表什麼?」

   沒代表什麼,重金收買她的心而已,她擁有腰間那把刀。

   「嗯......」

   「我曾聽西玄徐家三女,一女資質平庸......雖然她不若流傳的那般平庸,但我想她應就是那位徐女。」

   哎呀,她該感謝這位門客的讚美,之前烏大公子還以為她目不識丁呢。

   「嗯......」

   這兩人說了一陣後離去。她自廊柱後走出,想著這幾日才有點點歡喜,大魏人不識她是徐達呢。有男子見她臉紅,她樂得飄飄,差點想衝上前拎著他衣領問,要不要跟她回家去......

   她還以為在這裡能稍稍自在些,原來徐家平庸女庸名遠播啊。

   她才要舉步,就見拱門立著一人,她立時笑道:「龐先生還沒走麼?」

   那中年名士朝她作輯。「徐小姐,龐某一直沒有機會謝過小姐,要不是小姐,只怕殿下難以全身而退。」

   徐達連忙回禮,道:「小事小事。殿下他......於我有恩,大魏有一句話說,蒙一飯之恩,尚殺身以報。我這......也還好還好。」

  「徐小姐對大魏文化頗為瞭解。」他捋鬚笑道。

   「尚可尚可。」

   「徐小姐......這把刀......」

   她面不改色答道:「是殿下所贈。傳聞這把寶刀是殿下師傅所有,殿下實在看重徐達,徐達必全心相護。」

   「嗯......殿下師傅乃大魏有德君子。當年殿下離京時,只主動帶了這把寶刀走,想必殿下尚念及這位有德君子吧。」

   她笑道:「想當然耳。」

   「徐小姐......先祖是姓徐或者許?」他忽問。

   她一愣。「自是姓徐,非言許。」

   他沉吟一會兒。「那許小姐可曾聽過大魏許姓?」

   「......不曾。」

   「大魏宮裡的開國金刀?」

   「不曾。」她答得爽快。

   「北唐的絮氏?」

   「......」她搖頭。

   「南唐的胥人?」

   「我一生都生活在西玄京師,對四國這些姓氏不甚瞭解。」她隱覺得有異。

   「原來如些......徐小姐年紀尚輕,還用不上一生兩字。」

   對她來說,離開西玄的徐達,其實跟死了沒兩樣。她見過這姓龐的欲言又止,心知他刻意等她的原因,故意問道:「徐達想請問龐先生一事。那個......大魏男風是不盛,徐達來京師還沒有見過小倌館......大魏有小倌館吧?」

   龐然面部抽搐,連鬍子都在抽了。「小倌館......徐小姐問它是......」

   她順順發尾,嬌笑道:「自是已用。」她注意到他明顯晃了一下,看她的目光變了。

   這是當然。他以為李容治暗許她在後宮佔有一席,但大魏后妃身子須得清清白白,她要找小倌,自是與後宮無緣。

   他喉口滾了滾,慢條斯理道:「龐某對小倌館不熟,但據說那種地方龍蛇混雜......如果徐小姐需要,龐某可以想法子居中牽線。」他非常含蓄地說。

   她眨眨眼,笑道:「那就麻煩龐先生了。」這人,還真想盯著她生米煮成熟飯啊。她實在忍不住,問道:「殿下的后妃名單裡,可有他喜歡的人兒?」

   「......喜歡?」

   「唔,彼此見過面了麼?」

  他不知為何她笑問這事,暗暗尋思一會兒,答道:「大魏男女婚事哪有私下見面,只有畫像罷了。前兩日已將畫像送來給殿下看了。」

   呀啊,這是強迫中獎吧。興許她掩飾得不夠妥當,他解釋道:「這絕非委屈殿下。若非美人,又豈敢呈上?已告老還鄉的錢大人女兒......就是臨秀他大姐,是大魏第一美人,不,也許是四國第一美人。」

   「這豈非天作之合?」她喜聲道。

   他細看她表情真誠。他還以為......千里迢迢跟著大魏太子回來,是別有用心,難道真是他想錯?

   他見她眼眉有英氣,與大魏女子大不相同。小倌館?他剛才差點暈了,大魏女子要有這想念,早就被人打斷腿了。西玄徐家,果然不同凡響,單是這個傳出是平庸之輩的徐達,就已是如此,那徐家其他子女......

   「徐小姐擅用刀?」他又問。

   「是啊,我自幼習刀,殿下這才送我寶刀啊。」

   「徐大小姐和三小姐......」

   她眉角略挑。「徐直不武,徐回持陰刀。怎地?」

   「陰刀?那種陰間的東西不可能是大魏所有......若是徐小姐姓許......」他及時收了口。

   言午許?她心裡頗覺得詭異。四國語言,文字難通,但在腔調高低上略略有差,要說許通徐也是可以......

   等到他離開後,她在院裡意興闌珊地發了一會兒呆,隨手折下一片青葉,坐在石欄上,輕輕吹起曲來。

   樂間仿若輕風飛舞,但盼自己能乖風回西玄,一解懷念之情。她在烏大公子面前是不敢吹這首懷念曲的,她怕他思鄉,怕他後悔隨她走。

   瞧,她東怕西怕,當初學這些絲竹有什麼用呢?她什麼也沒有了,再來一次,她仍然不後悔替環玉取藥,可是,自離開西玄後,她心頭一直空蕩蕩的,原來斷了根的浮萍是這般難受,她甚至不知將來她該何去何從。

   天下萬里,她的家,已經回不去了。

   就連......就連心裡想要的人,也不敢要。

   如果她有徐直的個性,那她就要耍手段把李容治給困在密室裡,就這樣一輩子鎖著他。

   如果她有徐回的個性,她就強搶李容治到哪個山頭去,什麼太子,陛下都交給別人。他就當她單純的黃公子李容治吧。

   可是,她誰也不是,就只是徐達......只是徐達而已。

   當她回過神時,發現她吹的曲兒已經變調了,開始在思春了,她捧腹大笑,道:「這叫什麼?平生不會相思,才會想思,便害相思。」不成不成,她怎能猶猶豫豫斷不了呢?看來,她得快些去嘗男歡女愛,等嘗過了就知道這種東西有多糟 ,就不會再犯見鬼的相思了。她尋思一會兒,清清喉嚨,低聲笑著唱道:「我有寬闊的雙臂,兒郎啊,你願不願意跟我走?我有豐盈的圓乳,兒郎啊,你願不願意摸?我有......」她語氣頓斷,瞇眼看清石門旁的身影。

   「怎麼不唱了?」他柔聲問著。   

   她慢慢起身,彈彈身袍,再抬眼時,笑容滿面。「民債上,這歌兒不能亂唱的。」

   「西玄的求愛曲?」

   「是啊,非常粗俗的求愛曲。」她看看他身後無人,笑問:「殿下不回宮看皇上嗎?」

   「正要過去。」李容治徐徐走到她面前,道:「這想可順道送你回去。」

   她眨眨眼,搖手。「我想走回去,順道到得歡樓嘗嘗骨頭湯。」

   他聞言,笑道:「別單身一人走著,現在還太危險。也別嘗任何送入宮裡的食材,尤其是給皇上的,即使是剩下的都不要。」

   她面色微變。

   他又輕聲道:「不是我,與我無關。身為皇室子孫,本就不該讓人知道他喜歡什麼,尤其是一國之君,這都是要付出代價的。將來......我也是。」一頓,他忽道:「大皇子失德,如果沒有他的主動,又怎會有把柄讓我掌握?」

   「......喔。」何必跟她解釋呢?

   她垂下目光,看見他朝她伸出手,她本以為他要握住她的手,正在猶豫要不要閃避,忽地,那大掌掩住她的雙眼。

   「殿下?」暖暖的掌心,讓她想起馬車上他的溫暖。

   「二姑娘,怎麼現在還瞇著眼呢?大魏御醫也治不好?」

   她一笑:「我眼力自幼比常人還好,如今不過是打回原形罷了,不妨事。」

   那雙手放了下來。

   日光落入她眼裡,她第一眼看見的光就是他細緻的眼眉展著溫煦的笑。哎啊,都是要當皇上有我,想來相處時間無多了,能多看他一刻是一刻吧。於是她也笑了,摸摸發尾,道:「既然殿下願意順道送徐達,那就麻煩你了。」

   轎子一頂。

   男女共轎。

   她正襟危坐,他本在跟她閒聊幾句,多半是問她在大魏習不習慣,或者點她一點,京師哪有小食鋪不錯,他離京多年,大多消息都是自幼聽宮女說的,不敢保證店舖還在,說著說著,他忽道:「對了,你回信了嗎?」

   她訝一聲,自腰間取出上午寫好的信給他。都見到人,還有必要看信嗎?

   他接過打開細細看著,看到她抱怨宅子過大,笑意加深。過了一會兒,他道:「那宅子本就是給我名下門客用的,你是姑娘家,我安置你一人住一宅,其實很合理,目前尚不會教其他有心人察覺。」一頓,他又似漫不經心道:「二姑娘莫誤會,容治並不是真將你視作我名下的門客,而是,你混入其中,對你比較安全。今日也是為了想見二姑娘一面,這才托辭請你過府。」

   「......」她臉熱了起來,目光看向轎窗外頭。

   他小心折妥紙條收起,笑道:「等我有空了就回你。」

   有什麼事現在說不是很好嗎?還回信呢,信上也都只是簡單幾字啊......但她還是輕應一聲:「好。殿下請多多保重。」

   他微微一笑,看見她腰間的小袋,目光柔軟,問道:「裡頭裝著那同心結?」

   「唔,殿下忘了嗎?不算同心結,不過是曾結成同心的紅繩罷了。」她頭隔著衣袍輕觸,彷彿能感受到他的體溫似的,一時之間只覺臉頰有些發燒。

   她低聲咕噥一聲,肯定自己真是思春了。也對,西玄男女那種為愛燃燒到不自己的激情多集中在十歲到三十間,過了三十激情也沒了,只剩繁衍子孫的目的,她父親不就如此嗎?為了生下一個屬於他自己,而非入贅的徐姓孩兒,到了五十歲還出婕娘的房裡,對他老人家來說真是太折磨了。

   這些都是她少年時就知道的,那時,她偶爾看見徐直自宮裡帶回一些書卷,捲上都是徐直長年的研究物。

   如今想來,徐直的研究十分精確。她都二十了,發情......不,激情多多卻無發洩管道,自然是很容易連個膝對都讓她想入非非的。

   她漫不經心地看著轎窗外的精緻街景,聽得身側說了什麼,她答聲好,接著,她一頓,回頭看著李容治。「許達失禮,殿下方才是說?」

   他眉目含笑:「我說,你的紅繩借我瞧瞧吧。」

   她心裡有疑,緊跟著又釋懷。一條紅繩,還能作什麼?

   她自袋裡取出細繩交給他。

   李容治細細把玩一會兒,忽地開始打起結來。

   她一愕,正想問他想拿繩子做什麼,但見他一步步還原同心結,瑩白長指有些生澀,顯然是初學。

   她心一跳,不由自主瞟向他的側面。他俊秀玉容認真,唇不點而朱......不是,是嘴角淺淺彎著,煞是好看。

   但,正因好看到她眼睛都發直了,才要用盡意志力轉移目標。她眼眸一轉,落大轎旁掛著的小袋。

   她一時好奇,拿過小袋,只覺掌心溫熱,她暗訝一聲,打開小袋,裡頭是一塊黑漆漆的圓潤石頭。

   「這是大魏的暖石。」李容治笑道:「最近夜裡甚涼,二姑娘帶回支吧,放在袋裡揣在懷中,別直接讓它巾著你肌膚就好。」

   「這很稀有嗎?」她愛不釋手。

   他看她一眼,笑道:「要說稀有也算,每年產量固定,人人爭相購買。」

   她哦了一聲,嘴角翹翹,喜孜孜地收下,可能她天生就不是什麼稀奇能人,所以有個小小怪癖,愈是稀奇的物品她愈愛,好比西玄海產,好比這個,又好比來到大魏後,大魏京師有座高達十八層的望天樓,據說至今沒人爬到這麼高過,她就愛有空上試。

   她當作沒看見他手裡已結妥的同心結。

   李容治笑道:「喏,這成同心結了,二姑娘還你吧。」見她沒接手來拿,他又玉容噙笑,親自彎著身,拎起她腰間小袋,代她把同心結放進去。

   兩顆頭幾乎要貼上了,她聞著他黑髮間香氣,心裡百感交集,她若在西玄看中人早就強了他......才怪,她哪來的膽子,她暗自咕噥一聲,轉移注意,隨口問道:「殿下可知言午許嗎?」

   「言午許?」他抬起頭。

   「今兒個龐先生提起大魏的許姓,西玄的徐,南臨的胥人,北唐的絮氏,他說得頗為慎重,似乎以為這四姓有所牽連,但我只知大魏是李家天下,將軍也不姓許,故有此疑惑。」是她的錯覺嗎?他倆好像更湊近一點點,連肩都碰上了。

   他深思一會兒,又聽她提到「開國金刀」,他輕訝一聲,笑道:「這是大魏神話。我很久不在大魏,差點忘了這些宮遷流傳的故事。據聞許久以前,天下未分四國前,本是一家天下,經歷數代,由盛轉衰。當時有五姓爭天下,爭到最後,方知其中一名許姓的將軍是天帝派來盯著這四人,看誰才真正適合當地上帝王,這位將軍在天上本是神將,脾氣不怎麼好,久爭不下後,他一氣之下,現了真身,拿出金刀,將天下劈成四塊,這四姓各領一方。刀現身,四國合而為一。這就是大魏最初帝王只娶一後的由來,大魏帝王迎娶的是許姓神將在地上認的義姐,他也曾短暫地被封為大魏將軍,沒過幾年,人消失了,金刀卻留在大魏宮中。傳說言道,他是游至另外三國觀察去了,也因此才有大魏若有名君名後加神將鐵三角,必生大魏盛世之說。」

   「原來......如此啊。這是神話吧?」

   「自然。神話八分假,二姑娘想問,既是神話,為何開國金刀會留在大魏宮裡?」他笑得開懷,微地傾向她道:「九成是大魏開國帝五動的手腳,金刀留在大魏,二姑娘你道,誰才是真命天子呢?」

   她屏住呼息,看向他,一笑,:「殿下認為是大魏,徐達自然認定是西玄......」

   「二姑娘還沒忘了西玄嗎?」他漫不經心地問。「都快一年了,再痛的傷口也要有心才能癒合啊。」

   她沉默。

   「大魏......難道不能成為你的家嗎?」

   「我......」

   「這裡沒有人,能成為你的家嗎?」

   「人?我還是頭一次聽到人能成為家的。」她笑道,狀似不經心道:「殿下自回大魏後,消瘦不少。徐達看大魏男子都像根無味的竹子,殿下在西玄時,身強體健,回到大魏後倒有跟竹子看齊之勢,殿下可要多多保重啊。」

   「......無味的竹子嗎?」他五味難陳,隨即淺笑道:「你說的是,眼下正是緊要著頭不,可惜無人分擔我真正心裡事,幾夜未眠也是常事。」

   哪可能沒人分擔呢?她嘴裡動了動,隔著薄薄的窗簾往外看一眼,道:「離我宅子還有段路,殿下不妨閉個目休息一下也好。」

   「二姑娘好主意。」他笑道:「那就借二姑娘肩頭一用。」

   「......」她瞟瞟他略略靠在肩頭上的睡容低聲道:「若是殿下有心事想找人擔,也得你肯說真心話吧。」

   「這倒是。」他閉目答著:「我早習慣有事心裡藏著......我少年便有成大魏金龍之心,最初為了自己,後來心裡慢慢有了盤算,總不能得了大魏天下後,讓大魏絕於我手裡。開國皇帝曾言道:『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金龍是為大魏天下日日招日布雨,可不是留在地上享盡一切榮華,後宮紛擾太多,要是時時鬧出事來,反倒分去帝王用在百姓的心思,想來當年開國皇帝也作如是想,方迎一後,以杜絕后妃惡鬥,再者,開國皇帝在位六十多年,是歷年在位最久,也是最長壽的帝王,皇后去後才再娶,貫徹雙王制,心靈互通,相互分憂,不讓一人獨行的帝王之路有把偏頗,這才得了盛世,他也成了歷年最長壽的帝王。」

   她略略挑眉,還是頭一次聽到君為輕這種話,但他跟她說了這麼多又有什麼用意?是......在跟她吐露他的真心話?

   她忍不住問道:「殿下心裡對未來的皇后有底了?」

   「二姑娘,這風,是不是冷了些?」

   轎窗有簾擋著,仍是灌進些冷風。她把收起的暖石袋塞進他的掌心裡,又想了想,腮面微微紅,道:「西玄從總是不拘小節,殿下別介意。」她一抖寬袖,讓他的手背隱在她袖裡,她的手自然是緊緊攥著他的手背。

   她嘴角微揚,見他沒有拒絕,心裡更是偷偷竊喜。她心裡有相思之情,便她還是由衷盼他尋個好皇后,在他累極裡不但能分個肩給他休息,也能替他分憂朝政。

   到那時,她還活著嗎?若然活著,人會在哪呢?天大地大,但她世界就這麼小,即使遊山玩水,便腳下沒有半點家鄉土壤,她能撐多久呢?

   她想著想著,不知不覺也跟著閉目休息一會兒。

   不知過了多久,轎身一陣遽蕩,就有人先用力護住她的身子。

   「怎麼了?」李容治問道。

   「殿下,是撞轎了。錢家大小姐的轎子從巷口出來,一時沒停住,撞上咱們了。」

   「錢?」李容治尋思片刻,朝徐達笑道:「我出去看看,你別出來。」

   那鼻息近到都落到她面容上了,她只能應一聲,見他鬆開懷抱,道:「應是不遠了,我自己走回去也行......」

   他笑:「這可不行,大魏哪來的男女共轎?連夫妻都不共轎的。」語畢,把暖石還給她,撩過轎簾而出。/

   「......」她是異鄉人,怎知大魏有哪些規矩。難怪轎子入太子府才讓她上轎。她瞄著轎外,只見李容治在錢家轎子前笑說什麼,卻不見轎簾掀起。

   掀啊掀啊,她真想看看,大魏第一美人的長相。可惜......她沒等到,因為李容治又彎身回轉了。

   愈是千金的小姐愈藏的妥妥實實--這是她上大魏街上看見有些小姐蒙面後才知道的規矩,許多男人成親後才看見自己妻子芳容,這個......不就跟男人娶了她之後,才知她叫徐達一樣在欺騙世人嗎?

   轎子再起。

  「殿下,你見過......大魏第一美人的畫像嗎?」

   他略詫異地看她一眼,笑得愉悅。「二姑娘覺得大魏女子如何?」

   「......面容細緻如畫,但,比竹子還瘦。」她盡量表達她的誠意,以免李容治以為她妒忌。她確實覺得大魏女子過瘦,像紙片人,她拿個芭蕉扇隨便一扇,人兒就隨風而去了。她又再補一句:「站在大魏男子身邊小鳥依人,若入畫中,必是雅致脫俗的好畫。」

   他揚揚眉,又笑笑著。

   她等著她對大魏第一美人的觀感呢,哪知他道:「二姑娘的肩再借我枕枕吧。」語畢,他狀似又困,枕在她的肩上。

   徐達見他手動了動像在等待什麼,她的嘴也跟著動了動想拒絕什麼,最後,她心裡一軟,還是把暖石小袋塞進他的手裡,寬袖再抖,緊緊握著他的手。

   他閉著眼,忽道:「大魏女子個兒太小,肩兒也不夠完,要同坐轎裡借個肩枕,怕是不如我現在枕得這般舒服。」

   「......」徐達無言。她個兒很高,肩很厚寬......沒有吧,她肩哪裡厚實啊......     
      
 第九章

  錢臨秀匆匆走進太子府,往書房而去。

  「殿下正在見人呢。」書房前的侍衛提醒。
  
  臨秀猶豫一會兒,看看天色。天將要黑了,再黑下去……他道:「不妨事,我在小側間等殿下就是。」語畢,推門而入。

  他來到等候的小側間,本要坐下等人,但房裡頭交談的低語有點耳熟,他想起這人是月明……西玄小倌館的明月公子。原來月明也回來了?

  他天性本就屬行動加嘴快派,去西玄修煉十幾年,多少懂得閉口避禍,凡事稍稍三思再行動作,但既然都是自己人,殿下也從不瞞他,所以,他自動自發走到垂地的紅幔前,輕輕撩過一角,往裡看去。

  李容治看見幔子後是臨秀,也沒多說什麼,又朝月明問著:

  「徐回真當上西玄的陰間將軍了?」

  「是。」

  徐達知道此事,可能會難受吧,臨秀想著,他記得徐達當日對陰間將軍勢在必得的。

  「北瑭跟西玄之間可再有動靜?溫於意確定已回北瑭了麼?」

  「是,北瑭王爺回國後,在王爺府出入自由,但北瑭皇帝下旨他不得出京師,在王爺府外也被人監視著。」

  李容治沉吟片刻,道:

  「北瑭皇帝是他兄長,生性多疑,他毫無作為也沒有野心地回到北瑭,此時要再下個反間計,溫於意怕是不好受了。」明知家鄉有噬人老虎等著,偏要走上這條不歸路……如果徐達硬是要回西玄,只怕跟溫於意的下場沒兩樣。

  她一來大魏,沒兩天就上質子府去看西玄的皇子。可惜西玄質子不敢買帳,問都不敢問為何徐家人會出現在大魏,只是禮貌性地接待她,徐達雖去後,再也沒有去過一回。

  想必她已明白,她有心稍解西玄皇子的思鄉情,但人家不買帳,這世上密探太多,即使是身邊最信賴的人也有可能被收買,何況是西玄質子素未謀面的徐達呢?

  月明又道:「西玄三皇子如今安置在宮裡,身子已有好轉之跡,雖然還沒有清醒,但西玄皇帝似乎有點明白當日下手的是誰。」

  李容治歎道:

  「他怎會不知?只是初時不肯信罷了。想來他也不會揭露,自家兒孫為了爭位,竟鬧成如此……」一頓,他失笑。這不正是大魏的另一面鏡子嗎?重複同樣的事,在外人看來,有血緣的兄弟在爭位而相互殘殺,但,在他眼裡看來,兄弟間除了流有同樣的血外,其實已經跟陌路人沒有兩樣了。

  如果不踏過那些屍體,總有一天,自己就會成為別人踏過的屍體。連一夫一妻下的子孫都會爭鬥,何況不同母不同心的兄弟?那具躺在病榻上的老人可曾想過,他一句既往不咎轉身就走,真的救得了他的親生兒嗎?他的妻子死得多冤,他的兒子得靠逃離京師,步步為營才有未來。

  他瞟向桌上那些畫像。老皇帝時日不多了,底下人都在緊鑼密鼓,協助他的人中有見他軟弱而動心眼的……人力擺在那裡,他不用白不用,如此甚好。

  臨秀見李容治若有所思地看著那些畫像,忍了忍,終是忍不住道:

  「殿下還是先個喜歡的人好。」

  「嗯?」他笑:「喜歡的?」

  「家姊雖有第一美人之稱,父親也樂觀其成,但……也要殿下喜歡才好。殿下自少時就沒有喜歡過什麼,最後這一刻,總要挑個自己喜歡的。喜歡一個就要一個,喜歡兩個就要兩個,一定要喜歡才行啊。」

  月明看臨秀一眼。

  臨秀低聲道:「臨秀自幼跟著殿下,這一路走來,我是最明白的,如果不是娘娘枉死,說不得今日殿下就是個皇子,早就娶妃生子,何苦蹚入這渾水?殿下少年時每每喜歡哪樣東西,眼兒就像是天上星星燦爛,但自娘娘枉死後……連年前殿下得知冊封太子時,也沒這樣的眼神出現過。」

  「……是麼?」李容治笑著,打開畫像,窈窕身姿立入眼裡。「你姊姊果真是個絕色美人,與你完全不同。」

  人美,但也乏味得緊,臨秀心裡這麼想著,卻不敢說出來,免得被老爹活活打死。

  「要論美……北瑭王爺似乎再美些?」李容治忽道。

  臨秀傻眼。月明卻答道:「臣不太能辨美醜。」

  「每人眼裡美醜本就不同,你也不必介懷。」他笑,又漫不經心地問:「既然西玄老皇帝心裡有底,想來當日他放逐徐達,也是一氣之下的念頭,現在可改變主意了?」

  月明答道:「臣離開西玄時,二皇子已結案,將全責推給秦大永,一干親信全受牽連,西玄皇帝也默許了;至於徐二小姐……二皇子正跟宮中請旨,召她回西玄。」

  臨秀訝道:「那天他那樣待二姑娘,都七孔流血了,他還冷血地當沒看見,怎麼這般好心召她回去?」

  「據探子回報,是為討徐學士歡心。」

  「不可能。」李容治笑道:「若是討徐直歡心,當日他萬萬不會冷眼旁觀,他必有其它原因。此事別跟二姑娘提及。」

  「是。」月明與臨秀同時應聲。

  後者又叫道:

  「有件事跟二姑娘有關,臣不知該不該提。」

  李容治微地皺眉,道:「你說。」

  「我剛從龐先生那兒回來。他一時說溜,要我瞞著,但我想……這事該稟明殿下才是。殿下你也知道西玄徐家姑娘上小倌館不是什麼驚世駭俗的事……」

  李容治本來捲著畫軸的,聽到此處,他下手力道不小心過重,那號稱第一美人的畫軸就這麼起了皺折。

  臨秀眼睛微地瞪大,心裡哀歎。果然被他猜到了……殿下果然喜歡……

  李容治嘴角微揚,很溫和地迎上臨秀的目光。

  「確實不是什麼驚世駭俗的事。徐達年紀到了,既然在西玄那次沒有達成心願,來大魏定也會找上小倌館,是本王疏忽了。臨秀,是今晚麼?」

  「是。我……我從龐先生那一出來,刻意轉了個彎過二姑娘住的那宅子,只有烏大公子在。」

  「二姑娘連我也瞞啊。」李容治極其優雅地把已經皺爛的畫軸放回書桌。他笑容可掬道:「臨秀,你聰明,想必連地點在哪兒都探到了吧?」

  「……是。」

  「帶路。」

  徐達敲敲門,聽到裡頭有聲響,便輕輕推門而入。

  一片漆黑。她小心翼翼合上門,掩嘴咳了咳。

  「……是徐小姐麼?」床上的男子問著。

  「呃,是。」

  「是要點燭或者摸黑呢?」

  黑臉略略發熱,有一種自己是買春男子的錯覺。「我都可以,都可以。」

  「那摸黑好嗎?」

  「好。」她走床邊,不小心碰到坐在床上的人小腿,連忙退了一步。「你叫什麼?」

  對方明顯怔一下。「需要問嗎?」

  不需要問嗎?她以前沒這種經驗啊。在西玄小倌館,她是打定主意要找個小倌相處到她死去的,所以務必要尋個對她清楚的男子,甚至,對方要看她的臉,問清她祖宗十八代她都會說個翔實的。

  但,如今,她求的並不是要知心相處的,只是露水姻緣……就不必問嗎?

  「那,我叫徐……」

  「姑娘還是不要說的好。若然它日在街上相遇,豈不難堪?」

  難堪?跟她有肌膚之親很難堪嗎?連在大魏也是如此嗎?她沉默一會兒,笑道:「做這等事,自然是要歡喜得好。如果不歡喜,只有難堪,我覺得……還是罷了吧。公子住在哪兒?我送你一程吧。」她就知道她運氣不怎麼好,所以一開始沒抱什麼希望。

  「你要送我回去?」

  「是啊,還是你是這間小倌館裡的人?」此處是大魏一間隱密的小倌館,但這間房裡有專屬通道,不會讓人察覺賓客是誰。

  她一開始覺得這種男歡女愛的事躲躲藏藏,實在古怪得緊,但後來龐先生暗示民風保守,民風保守。大魏女子不會有人找上小倌的。

  「你既然買了一夜,就要守諾,怎能反悔呢?我還等著錢治病呢。」

  她咦了一志的,了悟他的意思,頓時滿面燒紅。「你不是小倌兒?」

  「自然不是!我至今還沒……還沒呢!要不是為了錢,我怎會來跟個不識得的女人做那種事呢……」

  她尷尬萬分,只想撞牆一暈了事。那個龐老頭是哪找來的?他不是說是找一間小間小倌館的人來這嗎?

  「我、我以為你是心甘情願……」以為龐老頭略略說了一下事由--例如只是一名外國女子想來段露水姻緣,如果對方不喜男色卻屈就在小倌館裡,那花個一夜陪個姑娘總比陪男人好,切莫強迫……她臉愈來愈紅,趕緊掏出準備好的銀子,摸索地塞進他的雙手裡。

  「你快去治病吧,今晚就當沒發生過。我……我……實在對不住,我要知道來的是心不甘情不願的人……萬萬不會過來的。」她心裡好想苦笑。上哪兒,都是心不甘情不願的人。

  「你……」那人摸著沉甸甸的銀子,滿面錯愕。「真都給我?」

  「是是,快去治病吧。虧你捱著病,還撐了這麼久。」

  「……病的不是我,是我家裡人。」他停頓一會兒。「我真無法想像一個大姑娘竟然花錢找男人,我本以為是那人騙我,沒想到還真的來了個大姑娘。既然你已經付錢,我當然不能讓你白付。你上床吧,別點燭,不管你生得何等模樣,哪怕是青面獠牙,我都該做到承諾的事。」

  她已經不是心裡在難堪,而是滿面難堪了。她真是傻了,傻了啊,傻了才會認為露水姻緣適合她……想來,連這種一夜情緣也不怎麼接受她。

  無所謂了,她內心堅強得很,她笑道:

  「算了吧,我先走了。既然你不是這種行業的,也快點離開吧……」她話還沒說完,忽然衣袍被人攥住,她本要揮開,但一時傖促,膝頭撞上床,一痛,竟被拖上床。

  這麼粗魯……幸虧她要離開了,撞上床緣的正是膝頭上柔軟的部分,她痛得差點掉眼淚,還不及說話斥責,唇瓣忽地有暖氣擦過--

  「……」

  「我可對準你的嘴沒,還是親到的是臉頰?你臉頰也是光光滑滑的不怎麼丑啊……哎喲!你推我下床做什麼?」他叫。

  徐達跳下床,一拐拐地踩過他,撞到東西,一摸之下是屏風。她趕緊躲到屏風後,蹲下捧著頭,心裡哀哀叫著。

  「姑娘?」

  「別過來!」她叫道,接著補了一句:「我要適應一下,別過來!」

  果然沒有動靜了。

  徐達繼續捧著頭心裡大叫,她完了完了!快讓那天晚上的黃公子附身吧!怎麼她一點感覺也沒有?

  那天她主動吻李……吻黃公子,心裡怦怦直跳,嘴唇發熱,很明白激情在招手,怎麼剛才她只覺有人擦過她的嘴,她卻是心如止水,什麼期待感都沒有。

  是人有問題,還是她當真對誰都心如止水了?

  她扶著頭內心哀痛叫著。西玄人專情嗎?她一點也不認為,也不記得徐直做過相關的報告。她……準是去年大風大浪,搞得心灰意冷,這可怎麼好?光跟李容治膝頭相碰她就心猿意馬,現在給其他人吻了卻毫無感覺,她的未來可怎麼過才好?她死後會被人笑吧!

  她捧著頭捂著耳朵,心頭開起凋謝的花來。她聽見門咯的一聲,也沒去詳究,人家要跑了,她才鬆口氣呢。

  既然他是不甘情願,她是身心凋謝迅速老化,那……一拍兩散吧。回頭是不是該暗示一下烏大公子,她來這小倌館歡心歡身很成功,歡到不亦樂乎,她將來死後,才有個人可以宣揚一下她這個西玄人不是很乏味地死去,至少還有過一晌貪歡,別讓她死後讓人笑破肚皮。

  她心裡略定,長歎一聲,起身整整衣袍。

  她轉出屏風,正想離去,足下又是一頓。她慢慢看向床上那方向,慢慢問道:「還沒走麼?」

  床邊那兒尚有呼息,這男子未免也太有道德了吧。

  她再歎一聲,道:
 
  「你還是快拿錢回去治家裡人病吧,剛才你已經親過了,親得我很,唔,歡喜,歡喜到飄飄欲仙,夠了……算是代價了,回去吧。」

  不知是不是錯覺,她這話一出,床上的人兒呼息略略不穩。她心裡猶豫一會兒,怕這人剛才被她踩過,大魏男人像竹子一樣纖細,要是被她一腳給踩到肋骨斷了,又或者踩到命根子,那她當真賠都賠不起……

  她上前,低聲道:「你還好吧?那一腳我不是故意,要是踩到不該踩的,要快去看大夫啊……」她又遲疑著伸出手想探探他到底是躺在床上,還是坐在床上,要是躺的,她恐怕要背這人去藥館了。

  忽地,她伸出的手被人握住。

  她愣愣地望著那被攥住的手,雖是黑漆一片,但……但她卻是知道攥著她手的人是誰……是啊,黑漆一片。

  黑漆一片啊!

  思及此,她腦中沖血,起了狼子之心,撲了上去,環住他的項子,就是一陣狂吻。

  這一生,她時常躊躇不前,凡事總是要猶豫一陣才有決定,唯有頭兒那事,唯有今晚這次,她是豁出去了!

  反正黑漆一片,誰也看不到誰,事後她死不承認就是。她總覺得李容治對她是有幾分意思的,當然,也有可能是為了能讓她賣命而作戲……她承認當局者迷,她是真的看不穿。

  尤其,她被人拒絕這麼多次,她實在難以想像一個要當皇帝的人會喜歡上她;尤其,他只要一個正後,大婚前有人記錄他的歡愉之事,她是徐家人,一向只有徐家記錄人,別人來記錄她,她豈不是成了不肖子孫;尤其……尤其……

  她心裡惱極,使了力強壓他在床,當她感覺他竟在回吻時,她心頭真是亂了拍,既是驚喜又是有所懼意,一時之間不知該偏向哪種情緒。

  他是真有那麼點意思了,還是、還是在給她甜頭嘗?她很清楚眼前這男人外表雖是溫潤如玉,但內心意志堅若磐石,為了達到目的,會利用任何人……即使看著自身父皇長期中毒也不出言相救,那、那犧牲色相來誘她,也、也不會很意外……

  她心裡迷迷糊糊,晃過百般思緒,又喜又苦的滋味壓得她喘不過氣來。她跨坐在他身上,手指下意識滑到他的衣襟,心裡直想著,不管他心底怎麼想,大不了她賣命就是。

  她想拉開他的衣袍,但,被人扣住雙手。

  她一怔,想要掙脫,卻發現自己掙不開他的力道。她喘著,張口欲言,又及時閉上嘴,心頭火熱漸漸熄了。

  原來,犧牲色相是有底限的啊……

  幸虧是黑漆一片啊……

  她眨眨隱有水光的美目,吞嚥喉口的哽咽,咳了一聲,笑道:

  「是我不好……我太粗魯了,是不?那個……那個……我只是想查查你是否被我踩斷骨頭,沒其它意思。我銀子帶得不夠,不會發展到下一步,讓、讓我先下床吧。」

  那力道微微鬆了。

  她立即從他身上半爬半滾地翻下床,連連退後,嘴裡笑道:

  「我先走,先走了……」不小心輕撞桌子,聽得碟盤輕擊,她略略訝異,又嗅了嗅,聞到熟悉又難得的香味。她一遲疑,還是轉身要去開門溜之大吉。

  「二姑娘,先別走,我有事同你說。」

  她渾身一顫,假裝沒聽見,再要推門逃離現場--

  「你要出去,教外人看見你出入這小倌館,我只好連夜封館,教這些小倌無處可去。方纔那賣身男子,若是瞧見你容貌半分,我也只好差人滅口了。」那語氣含笑,可以想像她如平日那般彎著眼眉親切可人,但,字字句句帶著殺氣。

  她一僵,立時停住不動。

  噗嗤一聲,身後的火摺子亮了。

  她的影子曳在門板上長長地,影上的長髮微亂,顯然不知在哪一環節,髮飾自然掙脫了。

  她的臉青青綠綠,慢慢地梳直長髮,死也要死得好看些。

  做人難啊,要看透李容治更難啊!他點亮火摺子幹嘛?大家心知肚明就好,他稍稍犧牲色相鞏固她這個西玄人的心意,各取點所需就好,現在是幹嘛?

  點亮摺子,逼她承認剛剛差點強了大魏太子?

  她聽得他下床聲,勉強勾勾嘴角,轉身訝道:

  「原來是殿下啊。怎麼會是你呢?」

  「是我啊,二姑娘沒看出來麼?」他笑著點燃燭台,坐在桌旁。

  「若是知道……那我可萬萬不敢冒犯殿下。」

  他略略挑眉,又笑:「原來如此。那人你識得,叫什麼呢?」

  「唔,互不相識。」

  他聞言,失笑:「互不相識……這跟到煙花地尋歡作樂的男子有何不同?」

  她眨眨眼。以往見李容治談笑風生時,總讓她分不出真假,今天倒給她一種非常真實的笑裡藏刀之感,而且那把刀隨時會出鞘。

  「……殿下,對我西玄徐家人來說,煙花地尋歡作樂也不是什麼丟臉事,我也沒負了誰……咦,這是……」螃蟹大餐啊!她眼兒一亮,自動自發地坐下。

  「吃吧。」

  她嘴角翹起,毫不客氣捲起袖子,露出半臂,大口啃著蟹腳。

  她自長長的睫毛下偷覷著他,他的嘴被吻得紅紅腫腫,穿著墨色衣袍,可口了幾分,俊秀了幾分……他嘴角彎起,像彎刀一樣,果真是笑裡藏刀。

  「……殿下,方纔的事不要當真……」

  「我若當真了呢?」他笑。

  那彎彎的嘴角,彎彎的眼眸,此刻彎得有點凌厲。她嘴裡鼓著,稍作遲疑,又道:「事已至此……不如吃干抹淨吧,不,我是說,這蟹腳真是好吃。」她意猶未盡,舔乾指腹間的螃蟹汁,再道:「那,打開天窗說亮話吧,殿下要我做什麼,我做便是。」

  「你……還在認為我在利用你麼?」

  她莞爾一笑,直視他道:「殿下不得不利用人,我呢,時常被人利用,這是咱們各自生存之道,我不介意的。」一頓,又道:「殿下救我一命,將我自西玄救出來,又衣不解帶地照顧我,讓我從渾渾噩噩醒來,我也當報答才是。只是,自來大魏後,總覺無用我之地。」

  「有你在我身邊,便已足矣。」

  她認真點頭。「殿下信我命格平順能護你周全,那我就繼續守在你身邊,等著你登基吧。」

  「登基之後呢?」

  她略詫地看他一眼,笑道:
 
  「如果能活到那時,徐達想尋一個沒有人認識我的地方度日。」

  「是麼?」他沉吟一會兒,而後對上她的目波,微微笑道:「二姑娘,我心裡捨不得讓一個姑娘脫離我的視線,你道,我留下她好不好?」

  「自然是好的。」他是將成王的人,要留下誰還不能留嗎?

  他又笑道:

  「我心裡一想到她轉眼即走,心裡就不舒坦。她若能時時留在我眼下,我……我心安得很。」也許還有點滿足之意,只是他不敢肯定,這種情緒太陌生。

  徐達輕輕一笑,輕聲道:「既然能讓殿下心安,那就留吧。」

  他看著她。徐達埋頭心滿意足啃著她的螃蟹,連頭也不抬,她一頭青絲如瀑,西玄深衣顯得她體態纖美,少了一份柔弱多了幾分英氣,但,若是換上大魏女裝……若是換上大魏女裝,那就是將她捲進這大魏宮廷裡,一生一世的糾纏……

  一生一世的糾纏……

  他深深地凝視著她,明知她捲入宮廷絕對會痛苦,但他心裡竟因這一生一世的糾纏而感到踏實,甚至有著竊竊心喜有她一世相伴。

  徐達掩不住滿腔的渴望,美眸抬起,吸著蟹殼,假裝不經意地問道:

  「殿下,這秘密我定會守著……是哪位大魏姑娘能令得殿下心安?」

  他目不轉睛,嘴角慢慢彎起,絢麗光彩的微笑奪去徐達的目光。

  她眼兒有些發直,心裡跳著,雖是好看的微笑,卻有種她自找死路的錯覺。

 他取過吃蟹必備的帕子,沾了小盆裡的花香水,拉過她呆掉的手臂,細細替她擦著十指上的水油後,十指與她交纏。

  「大魏有句話,執子之手,與子偕老。徐達,你願意成為大魏皇后,與容治一塊守護大魏麼?」

  她乍聞--

  哐啷一聲巨響,她嘴裡蟹腳滾入盛滿滿滿蟹殼的方盤之中。

  一夜未竟。

  轎子停在京師黃金地段的小宅前。

  街上冷冷清清,寒風刺骨,烏桐生抱著長槍,倚在門上等人,見徐達一臉麻木地自轎裡走出,上前道:「二小姐回來了。」
  
 「嗯……」略略黑的膚顯得有點蒼白,朱唇略腫,帶點油膩,渾身上下沾著海產味,深衣寬袍飛揚,還真有那麼點遺世獨立的味道。

  她雖沒跟他提,但他心裡是知道她上哪的,哪知她弄了一身海產味回來……「二小姐,有客來訪。」

  「客人?」她哪來的客人?她恍惚想著,回頭看向臨秀。「多謝相送。」

  臨秀嚴肅點頭。「二姑娘,下回要吃夜宵,差廚子去買即可,不用半夜自行出去覓食。」那聲量不大,恰恰讓轎夫、烏桐生跟門房聽見。
  
  烏桐生幾不可見地挑眉,又見徐達唯唯諾諾,便道:「難怪二小姐身上有螃蟹味,原來是去吃夜宵了。」

  「正是。」臨秀笑道:「我在大通街上的酒樓看見她,就雇了頂轎子送她回來。」他付了錢給轎夫,正要離去,又回頭客氣朝徐達作揖告辭。

  徐達受寵若驚地回禮。等到臨秀消失在黑暗盡頭,她還怔怔望著遠方。

  烏桐生沒有說話。良久,徐達才轉回頭問道:

  「大公子,徐達記得你沒有官職在身,但也曾參與過宮宴。」

  他看向她,點頭。

  「你……可看過西玄皇后?」

  他古怪看她一眼,點頭。「元旦那日曾遠遠見過。」

  「是能母儀天下的人?」

  他暗自一怔,尋思片刻,才答:「應是。」他只記得皇后是四十開外的女子,穿著大禮服,立在皇上身邊。元旦日,能立在皇上的女人,就是皇后了,也只有皇后才能母儀天下,除此外,他也沒有什麼特殊感覺。

  徐達輕歎一聲,負手而立,朝他慘澹一笑:

  「大公子見我,可像是能母儀天下之人?」

  他頓時無語。

  徐達見狀,哈哈一笑,腮面的紅暈不知是臉紅還是被凍紅的,她自言自語道:「果然是我聽錯誤解了。」她用力抹了抹臉,收起回憶,深吸口氣,笑道:「大公子,怎麼守在門外呢?夜風刺骨,快進去吧。」

  「裡頭有客人。」他又重複一次。

  「客人?誰?」半夜三更會熟到夜訪的,在西玄有個頭兒,在大魏則是半顆白菜都沒有。

  烏桐生攥緊銀槍,淡聲道:「說是客人,也是二小姐的親人,更或許,在她們心裡,你早已是敵人。我不知二小姐打算為何,就在外等著。若真到動手的地步,我還是別離二小姐太遠。」

  徐達一愣,緊跟著脫口:「徐直、徐回,來的是哪個?」

  「都來了。」
第十章

   一夜接而連三的刺激,讓徐逵一時說不出不出話。

   她低頭看著剛接過的詔書,聽徐直轉述的口諭,詔書上寫著要她即刻回西玄,口諭是二皇子的,重傷三皇子一案已終結,徐逵確實無辜,要她務必返西玄。

   她可以回去了?

   她回頭看看烏桐生,烏桐生也正在回看她。她乍喜,上前朝他道:「大公子,咱們可以回去了,不再是無根浮萍了。」她內心狂喜啊!

   烏桐生目光改落在徐直與徐回身上,兩人皆是神色漠然,相較之下,他眼前這個喜悅到快飛起來的女子,實在不像是徐家人。

   「二小姐,詔書可借我一看?」

   「自然!」

   烏桐生接過細細讀了兩次,又看了徐逵一眼,暗示道:

   「二小姐,你可忘了什麼?」

   被喜悅沖昏頭的徐逵,聞言一呆,慢慢回頭看向自家姐妹,召個小徐逵回去何須用到兩位徐家人?必有它因。她欣道:「大公子,我與自家姐妹一敘,夜晚聊些……聊些姐妹情,你先回房休息吧。」

   「我明白了,我回房,二小姐有事大叫一聲即可。」語畢,他多看徐回手裡那把險刀兩眼,才轉身出去。

   徐逵苦笑,打開窗戶,捲起寬袖,從桌上拎了壺酒坐在門口。

   徐回與她向來無法共處在同一密閉空間,她記得小時候她與徐回在房裡,徐回吐得她滿身都是,徐回身邊的奇人連忙帶徐回走,臨走時還不敢直視她。

   她的命格也沒差到這種地步,但徐回確實不是作戲,所以,從此以後她盡量不跟徐回共處一室--不然,至少要四面通風。

   她笑道:「我開著門,要是冷了,我去替你們取披風。我今晚剛吃了磅蟹,渾身癢得要命,我得吹吹風才行。」

   徐回跟著出來,看看天上圓月,道:「我瞧大魏的月亮,跟西玄無不同。」她抱著她的陰刀,坐上廊欄上,其瀟灑的程度直逼烏桐生。

   徐逵沒有她的那份瀟灑,要不,她也不會坐在門前泥地上了。「是我太歡喜以致忽略了,你倆都是西玄重要人才,怎會為了一個徐逵,一塊前來呢?」

   「本該由我來。」徐回答道。「但徐直臨時請命,二皇子見來的人多些,你回去的機會大些。」

   徐逵失笑,「我回不回去,有這麼重要嗎?既然連徐直都來了,我回去……也是死路一條吧。」

   徐回冷笑:「若是要你死,那二皇子也不會私下密令,你要不返,就強押你回去。他道我是狼心狗肺不懂人性的畜牲,連自家親姐妹都能強押回去嗎?」

   徐逵聞言,心裡驚異。要強押她?二皇子要利用她什麼?

   屋內的徐直淡聲道:

   「我來,就是來告訴你。徐逵,你不要回去了。」見徐逵猛然回頭,她平靜道:「回去不過成為禁奴,你要麼?」

   「禁……奴?」徐逵錯愕,連徐回都挑起眉,往屋裡人看去。

   「二皇子的。」徐直道:「去年你被大魏太子帶走後,他去過你宅子幾次,我本道他在動歪念,想嫁禍徐家,但,正逢我在研究西玄開國史,意外教我發現一件古怪的事。」

   徐逵面皮一抽,徐直一直是她望塵莫及的對象,往往轉眼間她還沒悟透,徐直就已經研究下一個目標。

   徐直又道:「承聖上恩德,允我在宮裡四處行走,幾個月前我曾看過一副古畫,那畫中人物有點眼熟,三分像我,七分像你。」

   「唔,宮裡留下徐家人的畫像不意外。」

   「是不意外,但她手裡拿了一把刀。」


   徐逵看看自己的長刀,再看看徐回抱在懷裡的陰刀。最後只能很老套地答道:「真巧啊。」

   徐直淡聲說道:「這世上只有連串的因果,哪來的巧合。那把刀形少見,我尋了古書許久,這才查出那是大魏傳說的金刀。」

   徐逵目瞪口呆。「金刀?這我聽過,李容治曾道大魏開國前的神話裡,有許是同一人,畫像不是作假的話,也許我們是神人之後。」

   徐逵持續目瞪口呆。「那個……你說得未免太……理所當然了些。」

   「大膽猜測,小心求證,正是我輩中人該有的觀念。既然畫中人像徐家人,那麼其他三國裡的三姓就是作假,也有可能當初有人將持著金刀的那人信物分散四國,大魏這才有金刀。」

   「那人……真是神將?」

   徐直看向她,難得出現人的神色。「神將?你知道的不少,可有依據?」

   「唔,這都是李容治告訴我。」

   「李容治……我研究過大魏秘史,他母妃遭其他妃子陷害,他師傅為他自刎而死,他能成為太子,這其中必備感艱辛。」

   「徐直你連大魏秘史都研究啊……」徐逵咕噥著,慢慢喝著酒。

   真是愈喝愈醉,但愈醉愈不容易胡思亂想。皇后?他中要一人,那就是只要她?就算是被萬箭穿心她也不信。她聽見徐直要她引見,將神話問過究竟,她搖頭道:

   「近日不方便。」

   「不方便?為何?」

   「……他近日有些昏頭昏腦的。」

   徐回冷聲插嘴:「管他什麼昏頭昏腦,管什麼神將的,徐直你老岔開話題。徐逵真回不去西玄了?」

   徐直沉默一會兒,答道:「最好是別回去了。即便要回去,也是要隱姓埋名找個鄉間過一生,西玄皇室權力極大,徐家就算有功在身,也萬萬不能為了一個徐逵弒王。」

   徐回攥緊刀。「就為了一張畫?二皇子失心瘋也由得他鬧?」

   徐逵苦笑。她不知她倒愣成這樣,還要當人替身,她是不是可以認定,她快要以悲苦一生為終身職了?

   「徐逵想留在大魏,最好也改名,今日咱們可以托個借口讓你流浪在此,它日難保不會有其他人來押你。」

   「……我何德何能啊,二皇子也真是沒眼光。」徐逵欣道:「眼下我是離不開,等到李容治登基後才能走,等他登基……對了,徐回,恭喜你得將軍之名了。如果去年沒發生這事,興許這官職就由我承著呢。」

   徐回冷冷看著她,答道:「我瞧你一點歡喜之情也沒有。你當我不知情麼?你想跟我拍這官職,不過是想讓我活過二十五吧。」

   「你既是能人,又何必局限在這官上?還不如讓我來吧。就讓我滿足一下,讓我燦爛幾年也好。」她沒用些,活到二十五就罷了,但徐回,徐直不同,既然都是極為出色的人。為何沒有人想過延長她們的壽命為西玄效忠?

   徐直慢慢走到她身邊,坐在地上。

   徐回見狀,也跳下廊欄,勉強自己忍受徐逵週身的氣息,坐在她的另一邊。

   徐逵受寵若驚,道:「怎麼了?」

   「……那天,不是我不救你。」徐直淡聲道:「不是徐回不救你。如果我們出聲了,他就會永遠掐著你來控制徐家。父親老了,既然他連女兒都能拋棄,那也就是該安享天年的時候了,你被李容治救走後,我就讓他老人家好好地跟姨媳相處最後幾年,不再理朝廷之事。」

   徐逵聞言,心驚肉跳。這分明是逼父親離開權力中心,徐直跟徐回是有這本事,但,但……

   徐回在另一惻清冷道:

   「徐逵,你老是喜歡被一些糊里糊塗的感情所困擾。他放棄自己的女兒,不敢違搞皇室,拉攏二皇子,又不敢真與太子作對,這株老牆頭草遲早會害死徐家一門,不如讓他及早歸老吧,何況,西玄看重的是母親一派,與他根本無關。」

   「……」徐逵動了動嘴,終究沒有說出「你說的老牆頭草是自己的新生父親。」就因為她跟普通人一樣重感情,所以,在徐家,她始終是局外人。

   「我沒料得你會為秦大永服毒,寧死也要把解藥送出,你這人,別人待你一分好,你就要回報十分,這是怎麼了?你生來專欠人的嗎?」

   惡毒啊惡毒,她已千瘡百孔,所以這話完全傷不了她,徐逵眼觀鼻、鼻觀心。

   「大魏李谷治要給你好處,你豈不是替他賣命到死?你這奴才命,該改改才是。」徐回道。

   徐逵手一抖,水灑出了幾滴出來。

   徐回看她一眼,道:「李容治做了什麼?」

   「也沒有……他留我在身邊,不過……是為了我一世平順,能夠讓他順利登基……」她實在沒有人可以傾吐,遂低聲道:「他允給我個位子……那位子有點難坐,不是太難坐了。」

   「是當皇后麼?」徐回面無表情道。

   徐逵傻眼,脫口:「你怎麼知道?」迅速回頭看徐直,想問她是否也知情,哪知徐直已經閉目睡著。

   「他要徐直睡著,徐直想睜眼都不行。」

   「誰?」徐逵驚問。徐直確實會幹出這種隨時閉目養神的事,她就好幾次見過徐直隨處可睡,卻沒被人發現過。但,徐回此言分明是迷昏自己的姐妹。

   「你不記得了嗎?當年你一進花園,他就吐了,後來,是他要我轉告你,你名下那門客是以你為跳板的。」

   徐逵怎會忘?那是她難堪的一段記憶:「我記得,他叫當歸?」

   「當歸?」徐回面色剎那古怪。「當歸就當歸吧。此次我來,他要我轉告,如果你真想成為大魏皇后,他將在你二十五歲時為所用。若是你不肯,他就與你無緣無分,跟在我身邊了。」

   一陣寒風拂面,讓她雞皮全立起來,徐逵索性一股腦兒喝光她的酒。反正今晚她受盡刺激,接下來就算徐回一揭人皮面具說「我是你父親」,她也不會感到意外了。思及此,她哈哈一笑,又怕驚動徐直,便欣道:

   「徐回,你是在跟我說笑麼?一個見我都會吐的人……」

   「嗯,他見你,確實會不適。你照實答我,你喜歡李容治麼?真要成大魏皇后?」

   徐逵掏出袋裡的同心結,輕輕撫著,沒有說話。

   徐回素知她反覆思量的個性,遂也耐心等著,只是,最後她耐不住,終於拿著陰刀坐迴廊欄上。

   直到半個時辰後,徐逵才柔聲說道:

   「我心裡一直想要一個人陪著,能夠明白我,不嫌我的人陪著。我急著尋覓,就怕錯過,但,我從來未考慮過烏大公子曾跟他一般,對我露出嫌惡的眼神,雖然這眼神我捱過,心裡早是傷痕滿處,但,終究是劃了一刀在上頭,西玄每個人都在上頭砍上一刀,唯有一人不同。也許是李容治作戰作得太好,自我識得他開始,他從未流露出任何『是那無能的徐逵'的眼神。」

   「……就這樣?」徐回往拱門方向望去。她目力不若徐逵好,卻也瞧見地上那隱約持柏的高大身影。

   徐逵笑道:「就這樣。沒法干,有只小蟲鑽進心裡,找了個好地方窩著就不肯走了,我對他心存好感,之後他衣不解帶地照顧我……唉,我非常非常喜歡他。」她歎息。

   「那……」

   「哈哈,你看我像是能母儀天下的人嗎?」

   徐回難得一愣,答道:「誰能母儀天下?我瞧大魏跟西玄皇后都很差,要不,怎允許皇宮添亂,皇室子孫爭位,拉抬外戚?連齊家都做不到,還想母儀天下?」

   徐逵聞言,面露異色。「我倒是沒想過這層……」她自言自語。

   「那你是要成為皇后了?若成皇后,就不必回西玄,不用變成二皇子的禁奴,眼下我瞧他跟徐直一般,入了魔沒有好幾年是擺脫不了的。」

   徐逵又沉默了。

   徐回看著天上圓亮,極具耐心。過了許久聽得徐逵道:

   「唉……我很喜歡李容治,為了他,我想,這輩子我要丟西玄人的臉了,將來在墓碑上恐怕得寫『出生得清清白白,死也清清白白』不肖子孫徐逵了。是的,我想歡歡喜喜地過完這輩子,當大魏皇后太……我再想想吧……徐逵長歎。

   徐回應了一聲,起身回屋,倒了一杯水,再回來遞給她。

   「口渴了麼?」

   徐逵不疑有它,笑著接過。「都快天亮了,你也累了吧,我清間房給你跟徐直睡。」她一口喝盡,水味有點怪,但她想是放久之故。

   她要起身,驀然發現合身無力,整個人撲倒在地上:她內心大驚,勉強抬頭看向徐回:

   「你……」

   烏桐生立時自門後轉了出來,他本要耍動銀槍,但徐逵離徐回過於接近,他不敢妄動,他目光凌厲,道:「三小姐意欲為何?」

   徐回左手攥刀指著烏桐生,卻看也不看他一眼,面無表情對著徐逵道:

   「是束……是當歸給的。他說,你要不願母儀天下,這些藥丸能令你合身而退。你行事老是猶猶豫豫,對於喜歡的人付出性命也在所不惜,瞧,你連我倒的水有怪味都不設防,它日你成為皇后,李容治要廢後另立他人,他不必處心積慮就能害死你,甚至哪個與你親近的宮女要害你,你也會死,李容治若真喜歡你,豈會不知你行事作風?所以,我代你作主,讓你吃了這藥,一了百了,你千萬別跟徐直說這藥是誰制的,她回頭會軟禁當歸,直到查出這顆藥丸到底含有哪些成分才會罷手。」

   「殿下駕到!」

   四方館裡的人炸一開了。「大魏殿下來靈堂做什麼?」

   徐逵下意識屏住呼息……不用屏息也像個死人了:

   徐回餵給她提一顆假死藥,說是假死,不如說是,方便徐回走在陰間路上時,不讓陰兵察覺他們是活人的藥物。

   服了,全身體溫遂降,心跳漸緩到幾乎停止,但意識很清晰。

   少數人服用後,會產生身體無法動彈的現象--例如她。

   徐直起床後,沉思片刻,只道:「這也好。回西玄,就說你急病而去,自此百了,再無徐逵此人。」

   那也得稍稍問一下她的意見吧,徐逵孬過,被利用過,被罵過,被恥笑過,但,從未有過這麼被迫躺著動彈不得的窘狀。

   「殿下……於禮不合啊!有人喊道。

   此處是大魏的四方館,專供各國使節與商旅居住的地方。徐直,徐回正是暫居此處。徐回讓她吃了藥,她病懨懨一天後就『斷氣』,她……餓了啊!

   「徐學士,你來得真是湊巧啊。李容治啞道。

   徐逵閉目,聽著他與徐直交談。

   徐直答道:

   「我本奉旨召她回國,不料她急病而逝,徐逵一生平順,臨死前有親人在旁送終,去時也沒有疼痛,也算老天給她最後的福氣。」

   「……這就是她的平順麼?」他停半晌,才又道:「徐逵最後一面,本王還能看得到嗎?」

   「棺木尚未封上,殿下想見自是見得。」

   徐逵意識清明,卻有點想笑的衝動。正因閉眼,才聽得出人們對談所包含的感情啊,怎麼以前她都沒閉眼聽過李容治說話呢?

   他語氣聽似激動沙啞,但實則噙著淡淡平靜以及些許惱怒,一點也沒有悲傷之感,哈哈,哈哈……她心裡狂笑著。

   縱然他喜歡她,怕也是只有一點點吧。

   她沒有想過他死不死的問題,但,若然有這麼一天,她想,她時時想到他心裡定會悲哀淒涼,只盼時光能倒流,只盼自己能分些壽命給他。

   是啊,是啊,這就是他跟她之間的差別。徐回說沒錯,他親眼見她為頭兒付出性命,親眼見她在麗河為他寧願等死,像他那般精明的人,怎會看不穿她一頭栽下去的性子?怎會不知道她一個不小心,就會被那樣複雜的宮廷給害死?

   明明徐回的藥,只能讓她肌膚上的體溫降低,怎麼她覺得五臟六腑跟著寒涼起來?

   她離開……是不是比較好?就這麼假死,隱姓埋名,另尋他處生活。覓一處西玄與大魏的交接處……

   她沒仔細聽他與徐直在說什麼,只覺溫暖的手指摸上她的臉頰。

   其實,她很依戀他的溫暖。男人志在朝堂,女人如衣服,她不意外,只是,只是……她總是希望無窮,心死了一次又一次,還在那不如悔改。

   「殿下,封棺時辰到了。」徐直說道。

   棺木旁的李容治動也不動,指腹來回撫著棺內她冰涼的青絲。她都有些不懂了,既然他沒有任何悲哀的意思,來馮吊兩眼就好,怎麼還不走?

   忽然間,她覺得臉頰有熱氣,心裡正古怪著,兩片唇辨被吻上了。

   徐逵呆住。

   「殿下!」

   他直起身,正要開口,忽地點點鮮血從他嘴裡噴薄而出。

   徐逵心裡大驚,只覺滿面被噴上腥水,是……血?

   「殿下!殿下!」靈堂上人心慌慌,足音雜亂。

   她聽見他呼息不穩,接著,他厲聲大喝:

   「從今天開始,西玄徐逵就是本王李容治的正妃。今日太子妃,明日就是大魏皇后,誰有這本事自本王眼下帶走太子妃,敢帶她的屍身離開大魏土地?」

   徐逵心裡長聲歎息。她畢竟有了經驗,這血……

   是假的啊。

   一雞啼,她四肢微地回溫,開始能動彈了。

   「拜託了……」她氣若游絲道。

   有人上前移開沒有封緊的棺蓋。

   她微微一笑:「多謝大公子。」她坐起,伸了個懶腰,看見徐回坐在一角閉目養神。「都累了吧。四方館外有禁衛軍?」

   烏桐生點頭,一把扶她跨出棺木。

   她低頭看看自己一身華麗的壽衣,哈哈一笑,再抬眼看著烏桐生時,柔聲道:

   「大公子要回西玄,可趁此機會跟徐直走。我去托她,她馮徐家之力,定能讓你撤去奴籍,你就可大展心志,為西玄效忠。」

   烏桐生淡聲道:

   「當日我成乞丐時,無人望我一眼,唯有二小姐尚惦著烏桐生。既是如此,我烏何要為西玄賣命呢?」

   「即使不賣命,在自己家鄉,總好過流浪異邦啊。」

   「家鄉麼?」他嘴角極難得地一掀,「家鄉中除了二小姐外,誰伸出手過?若然能尋得其它溫暖之地,自當家鄉就是。」

   徐逵聞言,心裡一跳。明明他在說著自身的寫照,她卻隱約覺得他在針對她的處境。

   他與她的處境,曾有重疊過,她苦苦追念自己的家鄉,以為自己斷了根,就是天塌地搖,再也不是徐逵了,他卻可一手放掉那個背棄自己的家鄉……她不如啊。

   她彎眼一笑,道:

   「既然大公子已有盤算,徐逵就不勸慰了。」她走到靈堂前,看見西玄賞賜的一尺鳳凰袍正收妥在堂上,是徐直打算騙李容治她放葬時一塊要放入的。

   她珍惜地撫措後,跪拜三禮,起身看見徐直正走進偏廳,她身後端著早飯的俾女一見她死而復活,個個驚恐尖叫跑了。

   徐直看著她,淡聲道:「就算大魏禁衛軍圍著這裡,我也可以另想法子帶棺木走,你大可不必復活。」

   徐逵坦率一笑:

   「如果他來靈堂哭一哭就走,那也就算了,但他動用宮裡軍隊,定會分神在我這裡,此刻正是他要緊時,我怎好意思添亂。一尺鳳凰袍你帶走吧,徐逵無德無能,白收了賞賜後,日夜惶惶,總覺自身未對西玄有所貢獻,將來也不會有了。請你轉告殿下,從秦大永死後,我時時不安,當日如果再多點心神留意秦大永,就不會導致三皇子重傷憾事,徐逵無顏回西玄,甘願自我放逐,永不返西玄以責其罪。」

   徐直不多作解釋,平靜道:

   「好,你自己保重。」她越過徐逵的肩,看向白幔後的徐回。

   徐回撇開頭,面色冷冷,眼眸垂下。

   徐逵笑道:「我時時大魏不死,哀圖大師說得極準,我一世平順,也不必太講保重兩字。」語畢,她看看地上碎盤跟砸亂的小菜,歎息:「真是糟蹋了。」

   心裡想透一些事,就餓得慌,徐逵步出靈堂廳門,往廚房走去。正好早起的使節跟商旅一見到她,個個嚇得轉身就跑。

   「詐屍啦!」

   「西玄的徐家人詐屍啦!」

   「徐逵復活啦!」

   「……」她摸摸已經回溫的臉頰,想起徐回替她上的白臉妝,一白遮三丑……她也懶得洗掉。她一路走著,四方館裡雞飛狗跳!人皆逃亡,讓她走不下去,但廚房還沒到啊!

   「出了什麼事?開門!開門啊!要是趁機運走棺木,就全把你們抓起來!那扇館門不停地震動著。

   徐逵看看空無一人的院子,只好自己上前去拉門栓。正在拉的時候,聽見外頭快馬停住,臨秀問道:

   「怎麼了?」

   「大人,裡頭在鬧事,好像有人在奔走。」

   「奔走?莫不是在運棺吧?臨秀面色嚴厲,「還不快撞門……低調點撞門,別太驚動旁戶人家!」明明殿下此刻低調,卻遭了軍隊圍住四方館。

   他聽聞此事,不必等老你詢問,直奔太子府,卻聽殿下淡淡說道:「徐家人來接徐逵的棺木。」

   他聽得面色大變。才幾天,徐逵就死了?他不及見個詳細,就被殿下派來此處守著,不得令棺木運出。

   「撞!」

   徐逵連忙開門,叫道:「莫撞莫撞,這門我賠不起。」

   眾皆傻眼。

   臨秀嘴巴還停在那個「撞」字,看見她臉白白地走出來,指著她「你……你……詐……詐……」

   徐逵略略一掃眼前禁衛軍,還真是滿山滿谷,讓她插翅也難飛。李容治此舉又是何苦呢?她微微一笑:

   「是,我詐屍了。」

   「你回來了。」長身玉立,猶如春陽的男子彎眼笑道,不見他有絲毫驚恐的神情,彷彿她剛自海產樓吃了一面歸來的平常。

   「哎,我回來了。」她笑。「真是不好意思,教你太子府裡的人受驚了。」

   「不礙事的。」他上前輕輕摟住她的身子。「你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絲織衣衫輕蹭著她的頰面,產生溫溫涼涼的觸感。她猶豫一下,回報似的抱住他。

   「殿下……承你鍾愛,徐逵對皇后之位……」

   「這話暫且不擔。」他打斷她的話,在她耳邊低聲笑道:「二姑娘可慢慢思量,你想想,若你為國母,我有行差踏錯時,你也可以扶我一把,讓當上如你如秦大永之事不再重演,讓大魏,西玄皇子不至落得我這般。」

   她笑道:「殿下見找小倌就知道,我沒什麼志氣,只要自己男人過得去就好,也不必在千萬人之上,他只要全心合意在我身上,我掙活兒養他都成。」

   抱著她的男子沉默半天,才柔聲笑道:

   「我卻非成為千萬人之上的金龍不可,二姑娘可要早日改正想法才好。」語畢,他退後一步,與她交視。

   她往日千般猶豫,召集盡成寧靜眉目,不展一溫度,琥珀色的瞳仁反映著他的身影,卻汪清淺淺昭示著未來路上沒有他的位子。

   他心裡有一絲異常亂調。他深深直視著她,最後俯下頭,吻上她的檀口。

   她嘴角微翹,並未拒絕。男女間情事他不想沉淪滅已,但也知道,歷過,自能分辨對方付出的情意。那日在西玄小倌館裡她對黃公子輕輕一吻,是將心裡的黃公子小心翼翼捧在掌心裡百般憐惜;前幾日在大魏小倌館裡,她對李容治是熱情如火的吻著,今天……她依舊熱情如火,卻少了些什麼。

   思及此,他又吻吻她的眉心,將她輕摟在懷,尋思片刻,嘴裡笑道:

   「二姑娘,眼下是關鍵時刻,要是再發生像四方館那般事,我會一世遺憾的,你搬來我太子府吧。」

   「好。」
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