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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感] 就是皇后【皇上癖好套書】 作者:于晴 (已完成)

第十一章

   一個月後,太子府--

   一陣冷風灌進,她猛然張開眼。

   她翻身下床,配上長刀,心裡略不安。

   窗外正是暗夜天,無月。

   莫名地,她心一跳,感到太子府有些騷動,她推開門,見到圓形拱門外,火光不住閃耀,但沒有任何禁衛兵進入她所住的院裡。

   她舉步輕盈,隱入黑暗避開軍兵,臨秀匆匆自書房出來,他著禁衛兵服……他是李容治身邊的人,絕非小兵小卒,她聽得臨秀吩咐人道:
  
   「快去把衣服拿出來,多教幾個高手換了衣服,一塊入宮護著殿下。」

   她略略遲疑,尾隨那人走進另一處,暗地去了一件小兵服迅速換上,再回到那間書房。她手肘輕推窗口,露出一小縫,往內看去,果然是李容治,另一名老人是錢老將軍,也就是臨秀的父親。

   她見過一、二次,她記得這老人對她「死而復生」不以為然,更對李容治昭告她是太子妃的舉止十分不認同。對了,他府里長女是大魏第一美人,畫像至今留在太子府裡。

   那老人道:「殿下此番前去必要格外小心。這一年來看似風平浪靜,但難保不會在最後一刻鬧出事來。」

   最後一刻?她怔住,是老皇帝不行了嗎?

   李容治速速落筆,嘴裡應道:「父皇臨召兒臣,兒臣豈有不去見最後一面之理?宮裡本王已有布線,你不必擔心。」

   「宮裡?得賢王手裡的兵馬已近京師,眼下該閉城門,封京師四條大道才是,與宮中何干?大魏宮中不動刀槍,殿下……」

   徐達聽見廊上有腳步聲,她抬眼一看,正好對上龐先生詫異的目光,他也沒有多說什麼,匆匆步入書房。

   「殿下。」

   「這是密令與令牌,先生若見宮裡施煙,即可率本王名下兵馬入宮。」

   「等等,殿下!」老人叫道:「這一步錯,全盤輸,您將主力放在宮門之外,萬一京師……」

   徐達聽得他們交談,才知老皇帝今晚是熬不過了。這一年來,前任太子表面沒有動靜,但私下與已有領地的皇叔密切聯絡,其他皇子各有盤算,有的心知與皇位無緣,索性得了領地將手上部分軍權出去,一走了之;有的與前任太子同盟,就盼得此刻。

   大魏皇子再怎麼爭位,也不會在宮裡動上刀槍,此時該防的是京師外的兵馬,這是氣呼呼的前任老將軍堅持的。他篤信前任太子失德也不會得了失心瘋,甘冒大魏先祖們不諱,敢在宮裡弒未來的主兒。

   李容治想法顯然與他不同,她後又聽得臨先生提到一事--

   「殿下是皇上親自冊立的太子,大皇子若真有謀位之嫌,必得對天下交代,臣疑他們會假立遺詔。」

   「本王心裡有數。」李容治匆匆而出。

   徐達混進尾隨的侍從,臨去前回頭一看,瞧見那老將軍拉住龐先生低聲說著:「老夫征戰數十年,自是清楚那些小娃子心裡是怎麼個謀位法,殿下天性聰穎,但毫無經驗……老夫跟著去就是……」

   徐達不及細聽,見到李容治已翻身上馬,連忙追上去。

   方纔他走過的道上遺落個小東西,她趕緊拾起,是當日他送給她的蝙蝠佩飾。她先別走腰間,快步跟上,她挑馬上去的同時,又聽到他對一名隨從道:

   「本王離去後,太子府只准出不准進,府裡若出了大事,就找龐先生,找不著就直接找徐二小姐,懂麼?」

   她眨眨眼,她自認有寬廣的肩可以給愛人,但她想,她還沒有肩厚到可以頂下大魏太子府,李容治是有新機拖她下水,還是只能將最重要的後方托給真正信賴的人?

   夜色如噴墨,將天地染黑,今晚沒有星月,全仗火把找地。駿馬行進極快,卻極有紀律,沒有發出半點聲量。

   中途她肩臨秀騎著快馬加入,追上李容治低語:

   「殿下,我眼皮直跳著,想想不妥,將事交給月明,我跟著殿下入宮吧。」

   徐達摸摸自己的眼皮。說起來,從小到大她眼皮還沒跳過呢,她見過臨秀退到禁衛騎士間,看著他發現自己父親也混入時的瞠目結舌。

   夜風冽冽,沒有多久,就來到宮門,交了令牌,快騎連過兩道宮門,將至第三道時,李容治忽地停馬了。

   徐達聽說騎馬入宮,到第三道九重宮門前必下馬而入,她本也要下馬,但胯下駿馬有些騷動不安。

   李容治連下馬的動作也沒有。

   「殿下?」主未下馬,尾隨的禁衛騎兵連動也沒動。

   「放煙火。」李容治平靜道:「把刀給本王。」

   徐達暗叫不妙,往錢林秀的父親瞟去,只見那老人在火光下面色發白。

   煙火瞬間飛昇,短暫的照亮夜空,順道將九重宮門後密密麻麻的人影照個隱約。

   緊跟著,九重宮門後一把把火炬亮起,如日陽初升,頓時亮光滿地。

   不是錯眼。

   宮門後是個個持刀的士兵。

   「皇兄,父皇已經歸天了麼?」李容治淡聲問著。

   九重宮門後,穿著戰袍為首的皇室子孫笑道:

   「殿下在說笑,父皇正等著你去見他最後一面呢。」

   「既然父皇尚未歸天,你在宮門之後領著這些人是想幹什麼?」

   「父皇老了,他昏庸,不知你底細,錯冊立你為東宮太子。兒臣不願他老人家在身後在大魏史書上留下臭名,自然得為他清除這唯一的污點。」

   「我底細?」李容治微笑。「在父皇病重時,你做這些逆天之事,以為不會流傳後世麼?」

   「逆天?李容治!你覬覦金龍皇位有多久了?你陷害我失德!毀我名聲、奪我的皇位!該是我的就是我的!你以為我會竄改遺詔,在父皇身邊安置許多人,但,我何須竄改遺詔,我是天命所歸啊!

   「天命所歸?」李容治略略挑眉,語氣平和,卻隱約帶著些許不以為然。

   徐達知道他在拖延時間等自己名下的兵馬,但……她苦笑,又看了錢臨秀的父親一眼。

   這老人家不敢說,她也不能說。

   一說了,士氣一減,必死無疑。

   李容治等了這麼久的皇位……謀了這麼久的皇位……在西玄忍氣吞聲,只為在此刻登上皇位啊!

   「……父皇昏庸時冊立的太子又如何?他老人家不過是大魏歷代皇帝裡的一名,比得上順應天命的開過金刀麼?金刀在此!李容治,你在大魏史書上將只是個謀位的皇子罷了!」

   金刀被三名大魏壯漢扛了出來,李容治眼皮一顫,認出了這把金刀絕非假造,更令他心裡暗歎的是尾隨在後一名約九尺身量的壯漢,此人皮膚黝黑,正是北塘附近姚國裡的百姓。北塘常買該國男子為奴,又稱姚九尺或以姚奴相稱,大魏因地處遙遠,至今尚未有姚奴出現。

   此奴肩寬背厚,飢餓時尚可一力抬起兩名大魏士兵,何況飽腹時?李容治見此奴輕鬆持起開過金刀,金刀一揮,竟生起強風來。

   金刀殺皇室子孫,免罪。

   他閉目片刻,再張開那雙無波墨眸時,微笑到:

   「皇兄是要掃去眼前的阻礙了?」

   「我是為大魏著想,為父皇著想啊!他看不清試試,我只好背著弒殺太子之名讓他明白他錯誤所在。」

   李容治仰頭哈哈一笑,頭也不回道:

   「我李容治再次起誓,這是最後一次。李容治登上皇位後,大魏皇室絕不再叫無辜將是為皇位之爭而死!眾軍聽令,大皇子失德在前,欲弒太子在後,開國金刀被竊,此番我們戰敗,大魏國運垂矣。」一頓,他深吸口氣,意思悲痛道:「援軍將至,若然有人可取得大皇子項上人頭,李容治必允他一個心願!」

   剎那間,他身後將是皆稱是,氣勢如虹,己寡他多,兩方交會,一時之間竟呈現不敗之相。

   徐達抽起長刀,策馬上前殺人去。

   自從殺了第一個人後,她發現殺人時什麼都不要想,才有餘力避開來人刀劍。她想苦笑啊,她以前老覺得自己無能,為無法加入西玄權力中心而遺憾,現在她卻為了想得到大魏權力的李容治在這裡殺人。

   原來徐直、徐回也不好過啊,如果她的前十九年不曾殺人是為集中在這兩年,那麼她就一次殺盡,以後絕不再動刀劍。

  還來世歡喜呢!她來世做牛做馬都不夠償還這些人命!

   大魏皇室禁衛軍不弱,見機砍了胯下馬腿,讓李容治這方人盡皆落馬。她趁著馬匹傾跌時翻身下馬,揮刀砍過迎面而來的敵人。

   她始終不離李容治附近,當她一見李容治落馬時,她彎身避開刀鋒,橫臂抵著刀面硬擋了砍向李容治右肩的大刀。

   李容治心知身邊有人代他擋了右側一刀,但他沒有回頭,聽得一聲「殿下」,他心跳遽漏回頭一看---

   徐達!

   她微微一笑,在他耳邊將援軍不會來的原因低聲說出。

   清俊的面容順時凝住,他迅速回復,低聲:「別傳出去。」

  「自然。」

   他下意識與她靠背相互支援,揮刀的同時,他尋思著,咬咬牙,眼裡抹過不捨,狠絕緊跟在後,他輕聲道:「徐達,滅光。」那語氣隱隱帶著冷意。

   她一怔,滅光?那不是……

   她回頭,正好對上他的眸光,

   「你,看得見麼?」

   「……看得見。」

   「好。」他當機立斷,推了她一把,揮刀擋住砍向她的刀影。他不再看她,道:「我攔著,你去滅。」

   他的意思是,他是眾人注目置之死地的對象,唯有她可以去將所有火光滅掉。

   忽然間,有人與李容治同步思想,九重宮門後一方火炬滅了,但火炬無數,定要有人相助,徐達深吸口氣,朝他笑道:

   「養兵千日,用在此刻,我既是一世平安,自能保你全身而退!殿下放心,徐達必不負使命!」她轉身即走。

   「徐達!」

   她回頭看向他。

   「狠心點!」他厲聲道。

   她笑了。

   「徐達!」他又叫住她。

   她微的揚眉。

   李容治深深看她一眼,張口欲言,最後做了個口形。

   她微笑滿面,沒再回應,遁入敵軍之中。

   你保重。

   不是你留下命來,而是你保重。此次要逃出生天是難了,他週身一直有人護著,但她可不同……沒有援軍,能撐多久呢?入宮能帶的人本就不多,此刻九重宮門內外成了殺戮戰場,卻沒有其他禁衛軍隊出現,甚至宮人一個也不見,可見早就被妥善安排好了。

   論動武,她遠遠不如徐回,成為徐家之恥,但那不表示她武力差到極點。如果徐家是神,她的程度只比普通人好一點,所以,她竟出乎意料苟活到滅掉最後一把大火炬。

   宮門內外,頓時陷入黑暗之中。

   大魏大皇子叫著點火。陸續有人點起火來,但不如預先準備好的巨大火炬,只能隱隱約約照著部分的小角落,緊跟著又被滅,就這樣點點滅滅。

   戰場上有人喊著自己人別殺,又有人喊著不管是誰都殺!

   她這方,不見五指,只覺週遭有人一直在砍殺。

   她呼吸微地急促,攢刀的手心滲汗了,她完全看不見任何人影,遲遲不敢出刀。

   她看不見。

   黑暗裡,她看不見。

   李容治豈會不知?豈會不知?在西玄小倌館裡,正因她看不見,才沒認出他的身份來。

   你保重。

   他不說你留下命來,因為在黑暗中,她看不見,怎可能留下命來?

   他深知她猶豫心軟的個性,在黑暗中,不知道是不是自己人,她怎敢出刀?怎敢出刀!

   她本以為她會狂笑出聲,但她意外地平靜。

   是啊,她很平靜,這是她所選擇的路,為他賣命,不就是她一直在說的?送他上皇位後,她一走了之,但其實,她對前程茫然……那,在這裡結束,不也很好?

   有人感覺到她這方有人,迎面就是一刀。她直覺舉刀格擋,要回刀砍下去,剎那遲疑了一會兒。

   這是誰?

   大皇子的人?

   還是李容治的人?

   若是李容治的人,不就是自己人?她已經殺了許多人,但,連自己人都殺,她真真沒救了。

   就這麼一遲疑,她聽得對方大喝一聲,再次揮刀過來。

   她長刀停在半空中。

   「二小姐!」有人扣住她手臂,拖她連退數步,接著,一槍格開來刀,直將來人斃命。

   「大公子!」烏桐生怎麼來了?

   烏桐生語氣隱有怒意,「二小姐既來滅光,便打著趁亂一搏之心,敵眾我寡,此是唯一辦法,為何你臨時退卻?」

   「……我……下不來手啊。」她苦笑。

   他一怔,低語:「是大魏太子的主意麼?」

   「援軍不會來了。」她以極低的聲量說道。

   烏桐生面色一變,直覺看向身邊的西玄徐家人。她面色淡淡,似乎一點也不害怕,就是無奈些。

   與許再給她點時間,她就會說服自己出刀,但她要再細想下去,就得下地府想了,他快速說道:

   「另頭火炬是我滅的,我本意並非全滅,想來李容治肯狠心顧全大局,二小姐,我見你扮作禁衛騎兵隨他來,我便尾隨跟上,黑暗視物在我不是難事,我拼了這條命護你就是。」

   「怎麼可以……」   

   「自相殘殺,削弱敵方武力是他一計,可姚奴是個巨大的障礙,他一刀揮舞,周邊皆亡,到最後,我們都會死在他手上,但無論如何,我必要報答二小姐當日相救之恩,不讓你死在我之前。」

   徐達深吸口氣,道:「我怎能一時心軟,教大公子分神顧我?」她看向戰場微弱火光處,隱有金刀光芒,每次金光閃爍,就聽見數人慘叫。

   她緊緊握著長刀,盯著那頭,道:「我要試試,替李容治除去最可怕的障礙。」或許他還有一線生機。

   烏桐生看她一眼。「好。我就在你身後,你不必顧我,我自可避開。」

   她應一聲,又是深吸口氣,只當來世欠債還人了。她揮刀奔進戰場,幾滴血珠濺到她的面上,此時此刻李容治在想什麼呢?

   在想該如何脫身?

   還是在想……徐達可有生機?

   只要在今晚,他想過一回,她就心滿意足了。

   金刀揮向她時,她以長刀格擋,但長德刀竟然斷成兩截,她虎口劇痛,整個人被震飛出去。

   烏桐生立時托住她的腰身,讓她減少衝力滾去一圈,同時他舞動銀槍掃過砍向她的刀劍,他自身毫無防備,挨了一刀,徐達翻過後,順勢踢過私人的刀柄,雙刀砍向烏桐生身後的敵人。

   烏桐生見她能持雙刀,道:「我引金刀,你砍下盤。」

   「好!」徐達以姚奴下盤為目標,數次擊去,烏桐生雖引金刀,但外力時時介入,逼得烏桐生不得不分心,以致刀風連連迎向她幾次。

   她以雙刀相接,緩衝金刀之力,但刀身仍是受到震盪,她又見有人直擊金刀,光影間竟是臨秀面貌。

   「喂!」她大叫。

   「我非殺了你不可!」臨秀咬牙切齒。

   「等--」

   她來不及追上金刀速度,一道血泉自他身上噴出,隨即他彈出光影之外。

   她朝他的方向奔去撲前。「喂!喂!還活著麼?」

   「……二小姐?」

   這聲音氣若游絲啊!她紅了雙眼,才摸上他胸前衣襟就感到一股濕意,血淋淋的……

   「是我徐達!」

   「你還活著啊……你要替我們報仇啊……這把金刀快殺盡我們所有人了……不是開國金刀麼?怎麼連自己人都殺……」

   「你暫且別說話……」

   「你記得跟我爹說,別逼殿下了……讓殿下找個喜歡的姑娘吧……他在西玄的日子我看著眼裡,他對人人都好……但從未喜歡過任何一個人……只怕連皇位也稱不上喜歡的……眼下你也是活不了了,殿下必定暗自傷心……」

   「喂,你別前後矛盾了。我要活不了,如何轉告你父親?」

   「……我叫臨秀,錢臨秀!」他忽的撐起,用盡所有力量抓著她的衣袖,咬牙聲道:「一定要救出殿下!他才是大魏皇帝!他才是!」

   「二小姐!」烏桐生厲聲叫道。

   黑暗裡的李容治身形一顫,回頭看向遠方的發聲處,她還……活著嗎?

   臨秀失了力量,雙眼一閉倒了下去。徐達反身奔回,虧得烏大少牽制姚奴,讓金刀不再一句傷了許多人,但他聲音帶虛,顯然也受了重傷。

   趁著姚奴全力對付烏桐生時,她彎身滑過姚奴身邊,雙刀迎向他的赤足。

   姚國人皮厚肉粗,初時雙刀如砍在硬木上,接著,她一施力,鮮血盡噴她的眼珠。

   巨人倒地,金刀甩向空中,烏桐生本要接住,但金刀足有千金之重,他力不從心,只能及時以長槍挑開。

   他轉頭一看金刀飛落之地,驚得大喊:

   「二小姐,讓開!」

   此時,徐達雙眼俱是鮮血,看不清眼前事物,只知有物擊向她。

   她棄了雙刀,抹去血淚,終於看清是金刀,她避之不及,雙手承接。

   重若磐石。

   她只來得及攢住刀柄,刀刃直砍入地面,起了陣陣火光,最後煞住在她的靴前。

   烏桐生愣住了。就差那麼一點,她整個人就要被刀鋒劈成兩半。

   驀然間,他想起袁圖的話。

   她一世平順。

   「啊啊啊--」徐達大喝,竟憑雙手之力舉起了金刀,她大叫:「大魏開國金刀在徐達手上,順應天命的是李容治,還不住手!」

   近日徐達之名在京師流傳,全是從死人棺木裡爬出的事跡,因此她大名一報,有幾名軍兵居然停手。

   李容治心思運轉極快,喝道:「今日之事,全由大皇子李既年一人所為,他名下所有將士迫於無奈相從,本王既往不咎!立即放下刀,趁夜回所屬兵營,本王不曾看見你們真貌,自不會定罪!」

   戰場上交刃的兵器顯然緩了下來。

   大皇子面色驚懼,立時跟著大吼道:「開國金刀在西玄人手裡!此女人有鬼神入體復活,它日必能一一揪出各位!唯有取回金刀,殺了這個假冒真命天子的李容治,大魏才有生機,諸位,若然今日擒下李容治,明日本王登基時,活人封王,死者追封!萬不叫你們委屈!」

   不知道是誰的一聲慘叫,激起了眾人狂性,霎那間,戰局再起。

   徐達心知今日是要大開殺戒了。方才砍下姚奴雙足,如砍在巨木上,要是一刀砍下便斷就算了,但那一刀她砍得好久,久到她心裡起顫,直盼是在做夢了!

   此時什麼也不要再想了,她咬著牙,雙手舉起這把血腥金刀,奔入黑暗中不再分敵我,舉刀就揮--

   「啊啊啊--」淚水湧出,狂流不止。

   大魏清晨的寒風凌凌,帶著濃重的血腥味,拂著她面頰好刺痛。

   第一道天光漸起時,彷彿有人自遠處喊道:

   「皇上駕崩了!皇上駕崩了!」那聲音好遠,像從天際傳來。

   她躺在地上,失神地望著藍天上的白雲,無數的步伐震得地面微顫……軍隊來了?

   她想起來了,這聲音的主人是個老太監,當年曾受李容治母妃點滴之恩,後來跟在老皇帝身邊……李容治一直沒忘這個太監,原裝遠在西玄時仍不時與這名太監聯繫,這是李容治說的。他總有意無意讓她融入大魏皇室、朝廷。

   「皇帝遺詔,還不跪下聽旨?」那太監大喊:「皇子李既年違逆人倫,逆天而行,竟軟禁……」

   她聽不清楚,只知在訴說大皇子的罪行。一個人的罪,有這麼長麼?那還要不要有下輩子啊?天上的雲很潔淨啊,半絲塵垢也沾不得……她呢?

   「……太子李容治即刻登基……」

   終於登基了嗎?她鬆了口氣。總算,總算到……她閉上眸。

   「殿下?」老太監順著李容治的目光,看向一名穿著禁衛服的高大男子。

   那男子拚命翻著所有人的屍體。屍體有什麼好凡的?如今九重宮門染滿上百人血腥,就連太子殿下一身衣衫也全是斑斑血跡,能撐到此刻,已是奇跡了。

   「……是,臣遵旨。」李容治回過神,上前接過遺詔。

   那聲音,怎麼一點喜意也沒有?也是,在此時此刻露出喜色,那真是不妥啊,她還以為他會至少先找一下她,找一下為他賣命的徐達,哪怕是屍體……她不求太多,只要他肯為她的逝去落落淚,她就滿足了,可惜……

   果然先喜歡的就輸了,她一直是輸家,從來沒有變過……

   「老臣請罪啊!如果不是老夫自仗殿下年輕,逼龐先生拿著殿下令牌封鎖京師,援軍不會如此晚到……」

   李容治又看向那不住翻屍的男人,苦笑扶起他。「這實非你之罪……」
   
   他似乎有點心不在焉,她一直在等,但,他連問她一句的念頭都沒有。她心裡歎息,她就是個不知死心的傻子,一次又一次,她總是在希望與破滅中來回重複著。

   忽然間,有人喊道:

   「二小姐!」

   李容治的動作停住,略略僵硬地往烏桐生的背影看去。

   徐達慢慢張開眼,滿臉是血的男人進入她的視野裡--

   原來,找到她的是烏桐生。

   原來,想找她的只有烏桐生。

   「哎,大公子……」

   烏桐生見她意識尚清,急連拉開壓在她身上的屍體。

   寒風刺骨,凍得她都有些僵直了。

   四周儘是死寂。

   烏桐生盯著壓在她腿上的斷肢殘骸,遲遲不敢動手。她笑道:

   「我沒事,我沒教人砍斷腿,也沒教人砍斷手,我只是……殺得累了,踢到屍體倒地,昏了一陣而已。」

   烏桐生不可思議地看著她,撥開那些斷肢,一把扶起她來。

   她渾身僵著硬著,四肢施展不開來,行動起來還跟個殭屍沒兩樣,她淡淡笑道:「我一點疼痛都沒有,許是沒傷吧,全仗大公子護我。」

   「不,不全然是我……」到最後,他也殺紅眼了。他想說她福大命大,但對西玄人來說福大命大是個屁,這對她來說反而是侮辱。

   徐達深吸口氣,鼻間的血腥只能令她聞到腥味,她看著四周,果然滿地屍首,活著的不出十人,都是重傷在地的。

   錢臨秀的父親跪在地上,他身邊是臨風而立的李容治,全紅衣袍被寒風吹得鼓脹,被血染得濕透的墨黑長髮略略揚著,卻一點也不狼狽……

   她有點恍惚地對上他專注凝視她的眸瞳,下意識避了開去,她再看向那名傻眼的老太監,以及他身後的軍隊。

   「殺太久了,我腦袋都有點鈍了……讓我想一下……」她喃喃道,垂目看見自己左手死揪不放的人頭。

   她想起來了,金刀最後終於砍了李既年的人頭,但她踢到其他屍體,就這麼昏了過去。

   砍人頭,多可怕啊!

   最可怕的是,當下她發狠砍去,心裡居然已經沒有任何感覺了。

   她試了兩次,手指僵得放不開,最後還是烏桐生看穿她的心思,自她手上扯過人頭拋出去。

   她彎身雙手扛起金刀,往李容治走去。

   刀刃上的冶艷血花奔流,沿著她走過的足跡滴出一道血路來。

   她朝李容治輕輕一笑,把金刀捧到他面前,「殿下……不,是陛下了。陛下,昨晚我借這把刀殺了許多人,也許連你的親信都殺了。」

   他靜靜看著她,輕聲道:

   「我不得不如此做。」

   她笑道:「我知道。」

   「你……」

   「嗯……」

   「……真沒受傷麼?」那聲音有點輕啞了。

   她想了下,道:「應該沒有吧,我膽小,揮刀或許不如旁人快,逃命時卻是快了些,陛下,開國金刀呢。」她拿得有點重了。

   李容治不語,只伸出左手略略稱了下刀柄重量。

   她注意到他不止左手臂皮開肉綻,就連一身血紅衣衫也不全然是他人的血。但,能活下來就夠了,是不?

   他笑顏裡有些悲涼,道:

   「這金刀,連我也拿不起。徐達,大魏金刀千金之重,也只有姚國人那般厚實壯漢方能拿得動。你代我拿著吧。」他微微垂目,不再看她,低聲道:「把金刀高舉。」

   那語氣淡漠,卻有點對她不起的自私意味,舉刀有何難?徐達一時沒有細想,用盡力量高舉開國金刀。

   「二小姐……」烏桐生知她此時腦袋渾沌,才要先指點她一下,就聽見九重宮門內外士兵盡皆伏地而跪。

   「陛下萬歲萬萬歲,陛下萬歲萬萬歲--」

   層層疊疊的呼喊如澎湃浪濤,團圍著他倆蜂擁來。

   徐達略略驚訝,隨即了悟。開國金刀難見,如見出現在李容治手上--雖然是她代拿的,但,這樣的跪拜大禮不意外。

   她是西玄人,不跪應是免罪的吧,她看向李容治。

   他朝她輕輕一笑,極是柔軟的一個笑容。

   ……一個慶幸她活下來的微笑。

   他伸出手,握住她高舉的手腕,看似替她分擔金刀重量,但她總覺他扣得太緊,簡直是力道過當,存心想折了她的手臂。

   尤其,他手溫冰涼,不知是不是太冷,他手指竟不住地輕顫,如攀浮木般緊緊握著她腕間不放。

   一直到很久以後,她才搞清楚狀況,大魏歷代皇帝或皇子沒有一個拿得起這把刀,但,若然一朝有大魏人舉起神將金刀,必能重現大魏開國盛世之風采。

   而她,日前大魏陛下曾口頭封為大魏皇后,她當然已經是大魏人了。

   以及--

   大魏後期后妃雖皆稱娘娘,但在早年則與大魏皇帝並稱陛下。

   方才士兵連喊兩次,是因為,他們跪的是兩個人。

   一個是大魏陛下--簡稱陛下。

   另一個,是大魏皇后陛下--也簡稱陛下。

   第十二章

   一個月後--

   細雨濛濛,宅前的那名男子長身玉立,風神秀雅,頭戴玉冠,身著暗紫絲綢魏服,罩著狐毛鑲邊的朱紅披風,袍擺繡著紅線蝙蝠,意同洪福之意。

   黃昏的橘光映得他膚色如晶瑩白玉,乍看之下,濛濛雨景裡搭著這麼個俊人兒,簡直跟她在大魏字畫鋪裡見到的絕色美人圖沒兩樣。

   徐達有些傻眼,心裡掠過的第一個想法,就是他此次赴約打算利用男色,對她先下手為強了。接著,她又失笑,什麼先下手為強,他下手快得過她嗎?

   是她不好,這兩年火裡來火裡去,心眼漸漸增多,這老是算計的心態一時還是改不了。

   她瞇起有點模糊的目力掃過小巷,沒有他身邊的侍衛,正合她意。既然他提前赴約,那、那...她心裡一陣蕩蕩悠悠,想到前兩天她在大魏看的一齣戲,裡頭小角兒有一句她頗感認同的肺腑之言--

   得不了你的心,得了你的身,將來老了回味也好。

   當然,大魏的戲古板了些,最後這小角沒得逞,但,不表示她下場相同。這次再不成,她立下惡誓,來世必要跟溫於意一樣,嫁個百八十個相公,以彌補這一世連個回味的機會都沒有。

   她快步上前,笑道:「陛下,我沒料到你會早來,眼下還是大魏新年,你日理萬機,我真是...」

   一雙黑眸轉來,先是戀戀落在她面上,接著,他往下看,噙笑的秀雅面容微的一怔。

   徐達明白他的詫異。今日她換上大魏女裝,上身白絹護領,闊袖狹袖口,外頭套著及腰桃紅短比甲,下身是暗色襦裙,再在裙外著一較短的三色牡丹裙。

   她思量一會兒,面容演出不好意思狀。笑道:「陛下來得巧,今天我才第一次穿呢,原想你過幾天赴約,我也習慣這樣的穿著再穿給陛下看,哈哈,我若有什麼不妥之處,陛下莫笑。」

   「...穿給我看?」他揚眉。

   她憋憋氣,試著讓臉紅一紅,她不知有沒有成功,但她看見李容治朝她探來,她還真心跳一下。

   李容治掌心輕觸她冰涼的頰面,柔聲道:「你一定是在路上走了許久吧?怎麼沒帶傘呢?」語畢,他笑著脫下連帽披風,改披在她身上,順道替她兜起帽子。

   她嘴巴掀了掀,最後還是選擇「欣然受之」,匆匆抱著酒罈推門而入。「陛下請跟我來。」

   「四下無人,二姑娘可叫我容治。」

   她含糊應了一聲,笑道:「陛下,還在年節呢,聽說大魏宮宴足有十幾天之久,你怎有空今日來?」

   「新皇剛登基,百事待理,夜裡宮宴暫停幾回。趁此,你信邀約,無論如何我定要來,此刻至明日四更我都空了下來。」他隨她走在短廊上,不動聲色打量她新租的宅子。

   這一地段,不算極好,如過節慶吵得不能安眠,多是托租給短期商旅或者偶爾來往的百姓。

   他深深看著她的背影,眼瞳抹過一絲豁出去的狠辣。

   她將屋子門打開,頭也不回地走上屋中樓,道:「陛下,此處精小,沒有廳,類似客棧,我只承租一房,但目前其它房無人,還請陛下將就些。」

   他柔聲道:「我一點也不介意。」

   她來到自己的三號房,一進去,迅速將桌上的書冊收起,李容治眼力極好,看見那冊上是大魏偏沿海的遊歷地點。

   「陛下,請坐。」

   徐達笑咪咪地解下披風,取過酒罈倒酒,指尖還有點顫抖呢,她偷覷他一眼,見他注意力在她一身女衫上,不由得暗鬆口氣。

   鎮定點鎮定點,沒什麼好罪惡感。她有時雖是無恥一把,但絕不會對心愛的男人搞下藥,她只想酒醉好談事。他對自己克制力極佳,因而微醺即止,但,正因平日微醉止量,一旦灌酒,他一定容易喝醉,到時腦袋渾沌,要允事就方便許多了。

   自李容治登上皇位後,只有一次匆匆回太子府,那時她剛從鐵匠鋪裡訂了一把西玄長刀,回去時本想見他一面,不料竊聽到他與錢臨秀的父親談話,言談中她聽到關鍵字語--

   大魏后妃的清白是很貴重,需要層層檢驗的。

   換句話說,在大婚那天晚上,在宮裡那張床上,在皇帝的身下,一定要是后妃的初次。

   亂雷簡直是劈在她頭頂。對啊,她怎麼健忘了,西玄老皇帝的三宮六院哪位嬪妃不是這樣經歷過的?

   當下,她隱約有個模糊念頭,直到那戲裡一句:得不了你的心,得了你的身子,將來回味也好。

   轟隆隆地,她的天靈蓋被擊中了。

   是啊,在將來乏味的人生可以慢慢回味著。

   眼前這大魏陛下口頭對外說她將是他的皇后,但他也不是沒了她就會死人。她相信依他能力,大魏有很好的未來,依他的深謀算計,她走後他必會再擇后妃--除非愛得太深,否則這世上是沒有頂替不了的人。

   所以--

   她掃過銅鏡,鏡裡的自己應是美人吧?美人是很容易被取代的,她放心了。

   「陛下,可還記得當日在九重宮門前你所承諾,若是有誰能取了大皇子的項上人頭,你必允此人一個心願?」

   李容治深深注視,微地點頭。「我確實說過此話。」

   她笑開懷。「那先喝酒吧!自陛下入宮後,想是經歷幾番宮廷慶宴,對這小家子氣的慶賀不怎麼看入眼,但,這是徐達一番心意。這快兩年的日子,徐達日日夜夜盼殿下成陛下,如今終於盼成,真是心中寬慰不已。」她舉杯。

   李容治笑道:「宮廷慶宴不過是例事,賀過便罷。二姑娘真心為我擺設一場,容治這才是真正打從心底歡喜。」語畢,當著徐達的面,如玉長指扣住酒杯,輕輕與她相擊,一飲而盡。

   撲通撲通,她目不轉睛看著他舉杯喝下。

   她暗自舔舔嘴,再替他斟上一杯,道:「既然如此,徐達再敬陛下一杯,恭祝陛下開啟大魏盛世。」

   一杯,一杯,再一杯....

   一壇,一壇,再一壇....

   空了三壇,極好,極好啊!有希望了!有希望了!

   新月初現,她換上燭台,繼續乾杯。她聽得他漫不經心問道:「先前你上哪了?」

   「上四方館去。」她笑:「四方館有許多商旅,可以講述各地風俗民情。」略略遲疑,見他俊朗神態已有誘人的醺意,想是意志容易動搖了。

   她主動拉過凳子,靠近他些,自腰間取出一折紙。道:「徐直差商旅送信來。」

   他揚眉,慢慢接過。她見他打開紙時,那晶瑩的白玉手掌微紅,真是喝多了....她好心動好心動哪!

   如果此次再不成,她徐達一生就直接稱「失敗者徐達」吧。

   她見他不答話,以為他正極力整頓渾噩思緒,遂道:「信上說,她聽聞九重宮門之變,讓大魏誤以為我這無能徐達是大魏神話神將之後,若真嫁給陛下,實是徐家之恥,要我速速回西玄去。」九重宮門之變極為隱匿,李容治登基後為護皇室名聲,下口諭要史官六十年後方得實記在冊,但,當日軍隊看見了,四國探子無所不在,又怎會不知詳情呢?

   李容治應了一聲。

   她頓時大膽起來,再靠近他些,假裝一塊與他同看信。

   她笑:「這確實是徐直字跡,卻不是徐直心意,這都是反話,興許是西玄二皇子的命令。那商旅帶著幾名侍從,一見那些侍從也知是西玄南軍裡挑選出來的,那樣的體格才是南軍所有,想來,是打算沒法誘我回去,就要強押我走了。」

   「...那,二姑娘做何打算呢?我可以將你護在我身後,教他永遠沒法得去你。還是...」他柔聲問。「你還在怪我麼?可願給我贖罪的機會?」

   她看著他醉人的明眸,避而不答,微微側過頭吻上他的唇瓣。她淺淺吻著,很快抽離,笑道:「從方才起,我就一直想著,為什麼陛下喝起酒來,這酒感覺成了瓊漿玉液的仙酒,看起來如此好喝呢?」

   他沒答話,就是這麼望著她。

   她深吸口氣,自腰間取出同心結,塞進他的掌心裡。

   「陛下,我忽然想將這同心結送給你了。」

   他目光移向掌心裡的同心結,輕聲答道:「這東西要有人重視,它才有意義。二姑娘若是重視它,那麼,它到我手上,我必是心喜不已。」

   「我自然是重視它的。」

   「這可是證明你我將有夫妻緣分?」

   她再次避而不答,輕輕握緊他的雙手,讓同心結在兩人掌中,她再傾前些,幾乎與他鼻息交錯。她低聲道:「陛下,此生我只要你。」

   「陛下,就算你傷了我千百次,我心裡還是只有你。」

   「陛下,大魏的民情裡,有一樣我覺得特別有趣的地方,男歡女愛,僅僅只要一夜,就是夫妻了。」

   「陛下,當真願意跟微不足道的徐達做夫妻嗎?」

   「陛下,你可還記得你在九重宮門允的諾言?徐達但盼今晚先與你同作交頸鴛鴦,共享夫妻之樂。」

   她環住他的頸子,再次吻上他溫溫涼涼的唇瓣。她火力全開,就盼他先被她曖昧不清的言語迷惑,再受情慾刺激...然後就...意志不堅,翻滾在床。

   夫妻夫妻,一夜夫妻也是夫妻,大魏民情真奇異,若是不喜歡了,幾夜都不算數。

   當她發現他開始回應時,欣喜若狂啊,這正證明他的克制力有缺口,證明他已半醉,證明他醉到已經忘了他這位陛下大婚是要驗清白的...也或者,他沒忘,只是被情慾沖昏了頭,先交頸再說。

   不管如何,她都成功了!

   她想進一步拉他上床,她卻發現他將她抱了起來。她眨眨迷濛美目,面色有些古怪。

   「嗯?」

   「...我被人這樣抱著,還是第一次...」其實她想說,她有點意外他竟抱得起她。她以為大魏男人都是沒什麼力量的竹子。

   他輕淺一笑,放她上床。床身極大,她是先看中床,才承租這房的,當她要滾回中間時,他笑道:「稍等。」

   ...稍等?她微地疑惑,見他自袖中取出白絹鋪在床上一角,她心裡起疑,還來不及問,就見他上床,恰恰壓住那白絹,又摟她入懷吻了上來。

   她很快拋去對他充滿潔癖動作的疑問,非常熱情地回應,她十指勤奮地撩掀他的衣衫,摸上他滾熱的胸膛,暗自驚異。

   這人...看似瘦了,但其實還是很結實啊。原來大魏的男裝會讓人錯覺,外如竹子,裡頭其實健壯光滑,這線條很銷魂啊...

   李容治忽地翻身壓住她時,她還沉浸在探索他肉體的樂趣裡,是以沒有察覺彼此交換了位子。

   當她不經意往牆上看去時,發現兩具交纏的人影,人影很好分,那男子的身子自是李容治,躺著的長腿女人是她...她黑臉燒得厲害,接著發現這是男上女下,大大的不對啊!

   該是她主歡啊!

   「嗯?徐達,你還沒熱起來麼?竟能分神看它處?」

   「...陛下,唔...可能有點冷吧....」她見他要跟著往牆上看去,連忙摟下他頸子狂親。

   那樣曖昧的交纏影子還是不要讓他看見吧。他是陛下,第一次要強壓上頭也是無可厚非,她有讓賢美德,反正還有大半夜...

   溫熱的肌膚相親,令她心頭跳跳,她發現自己甚為喜歡這樣的肢體碰觸,甚至已經開始遺憾美好的經歷只有一夜。

   他雙臂撐在她的兩側,彼此墨發交錯,他凝望良久,眼瞳微地迷離,俯身在她耳垂至頸間不住地種下淺淺小小,還不至燙到人失控的火花。

   他每每吻著時,她柔軟的肌膚總是微微戰慄著,似是既感陌生又十分喜歡,眼底染滿歡愉、大膽,未見一絲大魏女子的含羞,他在她耳邊沙啞低喃:「徐達,你曾說你老是分不清我在說真心話還是虛心以待...要怎麼做,你才能信了我呢?」

   「....」她含糊不清地應了聲。

   「徐達?」

   「....我若閉上眼,總能聽出幾句真假...陛下,這心靈跟肉慾要混在一塊,多半兩頭不能盡興...是不是先處理眼前要緊事務,再探討真話假話呢...」

   忽地,她火熱的身子涼了涼,她還來不及錯愕,那長身又輕輕壓了下來,接著,她的眼上蒙了布。

   「....」李容治,你也太猛了點吧!這是否證明,平日太克制的人一放縱,還真的會花樣百出,但...她也不弱,完全能配合這種猛烈的床第之樂。

   「...這樣好嗎?」

   那沙啞的話,尾隨著熱吻,串串落在她開始敏感的身子上。「...極好...極好...猛得恰到好處...」

   「徐達,我...非要坐上這位子不可...」

   她微地一怔,這話...

   「徐達,九重宮門前,我退無可退,再來一次,我仍會叫你滅光。」那語氣有些悲涼。

   「....」

   「徐達,若然我是尋常人,或是閒賦皇子,斷然不教你為我犧牲....」

   「....」

   「徐達,我入西玄宮中,得西皇皇帝口諭,冒險帶你走...固然是想利用你,但你若非徐達,我萬萬不會冒此風險。」

   「....」

   「徐達,這一世,我只能將你排在天下之後....」

   「....」

   「徐達...我心裡是有你的...我只信你的...」

   火熱的接觸令得徐達的身子如火燒著疼著,但他斷斷續續的低語,卻是異樣清晰透入她的心頭。

   真的,真的,他說的全是真的。那語氣有著無情、懊惱,還有痛意...他也會痛麼?跟她說真心話又有什麼用呢?她...她.
...

   她嘴緊緊抿著,不接任何腔。他也不再說話,讓她暗鬆口氣,今晚就保持情慾上的溝通就夠了....

   他不住吻著她的嘴角,忽地握住她不安分的雙手,接著,突如其來的不適,令她悶哼一聲,本能想踹開眼前人。

   「徐達?」那聲音極為低沉。

   「...這...真是...令人...無比...」她斟酌言詞,最後沙啞道:「無比快活啊...」她言不由衷。如今多慶幸是蒙了眼,不然好肯定瞪凸了眼。她本想再拍拍馬屁,接句「陛下果然了得」、「陛下不同凡響」之類,但想來她不是弄臣料子,實在無法說出違心之論。

   「徐達,你面容流露猙獰、失望,與你言語大有不合呢。」

   她嘴角微微翹起,苦笑著:「女子初夜,我心裡早有準備。這就跟我當年學騎馬般,初時老是被甩下馬,甩得鼻青臉腫,馬兒在我身下,我總是沒法瞭解旁人為何能意氣風發策馬而行,直到我練了半年多,不再甩下馬,這才瞭解馳騁的好處。誰不是都這樣過來的?先苦後樂總比先樂後苦好吧。」

   不知是不是她的錯覺,身上的男人竟僵了僵。半天,他才輕輕吻著她的鼻尖,壓抑著不穩的呼吸,柔聲道:「這事是會漸入佳境的,以後咱倆有無數相親的夜晚,那時你就不會如這次疼到有些許失望了。」

   她當沒聽見他說的無數夜,笑道:「陛下,反正我們一整夜,那也不必拘泥在這種小事上,咱們慢慢來,總能尋得快活妙方。」只是,下半夜交給她吧。

   「...快活妙方啊...」那聲音略略五味雜陳。似乎對她沒有得到半絲快活而感到意味複雜。

   「好比說,我挺喜歡與陛下相擁,這肌膚相親也是一種快活...」

   「容治。」他忽道。

   她一愣,動了動嘴,最後不忍拂他,低聲道:「容治,你可放開我的手了,我還不濟到略略吃了一點痛就胡亂打人的地步。」

   「...再叫一次。」

   「容治。」她的臉燒個遍地不留了。

   她感覺他終於鬆了她的手,她笑著親暱環住他的腰身,讓彼此不留空隙。忽地,她肩頭劇痛,隨即恍悟是他狠狠咬了一口。

   ...大魏的閨房之樂?互相殘殺?怎麼她覺得他有點惱她呢?

   她嘴角一揚,低低一笑,張口也咬上人孤肩頭。這有趣,若是大魏男歡女愛這般親暱,她想她會喜歡的。

   遺憾啊遺憾,再多給她幾夜吧,她想看看他嘴裡漸入佳境可以到什麼地步...她想、想再多獨佔他些日子。人果然是貪念極重的,有了起點,那就會索求無度到不想要放手了。

   「...徐達,留下來陪我...留下來聯我走到這一世終點...這一世算我欠你...」那聲音充滿寂寥。

   這一口才咬到一半,卡在嘴裡發澀。兩人對人生的目標本就不同,她不要這種生活,他卻執意要走向這條路;明知她不喜,但他執意挽留她,是他真的找不到旁人陪,還是、還是....

   她喃喃道:「李容治,你心裡有我,是因為喜歡我,你知道麼?」

   「我怎會不知?如果不是心裡喜歡上你,我怎會強逼你走在我身邊?」

   徐達幾乎有片刻動搖了。

   她咬咬牙,用力扯下錦布,隱有水光的美目對上他的眼瞳。

   從頭到尾該令人迷亂的歡愛,他卻一直專注在她神色細微的變化嗎?就為了說服她麼?

   她心裡一個發狠,道:「如此良宵美景,何必扯些喜不喜歡的事?」語畢,她使了巧勁,趁他不備,將他強壓在床,反客為主,牆上交纏的影子立時也跟著顛倒過來。

   得不到他的心,得了他的身子也好。

   得了他的心,卻只得到一半,那...身子還是照得的好!

   快四更時,好忽地張眼。

   屋子黑沉沉的,燭火早已滅去。牆上的人影與黑暗融合,再也看不清她與李容治交纏的身影,但此刻她卻覺得自己被抱得死緊。

   唔,不只他抱得緊,她回抱的姿勢也挺使力的。兩人肌膚早已降溫,她抿嘴一笑,非常喜歡這種相互依偎的錯覺。

   沉穩的鼻息持續落在她的面頰,她這才發現她一直抑著臉入睡,就為感受他的生氣。

   她嘴角又揚,反正只有一夜,自然要好好珍惜一下,可惜已經快四更,要不,叫醒他再讓良宵延長一點也不錯。

   她輕輕要拉開抱住她腰的長臂,忽地,她感覺他動了下。

   「嗯?」

   那聲音沙啞得令她再度想入非非,她不由得摸黑吻上他的嘴角。

   他似乎要將她壓在身下,她興致勃勃,完全不介意多得他幾次,哪知他一頓,問道:「何時?」

   「...快四更了。」她沮喪了,果然他又躺了回去。接著她振作笑道:「我口渴,下床喝個水,你再睡睡吧。」他意志力驚人中了,就算偶爾放縱也不允自己過頭,說了四更就是四更結束一切。

   他應了一聲,柔聲道:「天冷,床旁有披風,披著吧。」

   「好。」她笑著,下了床,替他蓋上被子。等聽見他均勻呼息後,這才到盛水的臉盆旁,細細用冷水擦了擦身子。

   接著,她又取出備好的乾淨深衣換上。

   她不是不肯再換回大魏女衫,而是她穿了二十年的連身長衣,連眼睛閉著都能穿得妥妥當當。她瞟向床上,眨了眨模糊的目力,方才聽他聲音帶有倦意,此時此刻恐怕他又入睡了,但他一向淺眠....

   她坐在凳上,靜靜地在黑暗裡聯著他一會兒。她嘴角愉快揚起,細細品嚐著昨晚的旖旎春光。

   能得全部的身心固然是好,但,不得心,得了身也好,果然有它的道理在,原來,大魏還是有厲害處,以後連戲都不能小覷。

   她笑咪咪地,非常有耐心地讓昨晚回憶陪著她一陣,直到她猜測他應是驚不動了,這才起身繼續摸黑拾起他地上的衣物,一一折好,放在床頭。

   她順手解下床幔,有些歡愛的氣息飄過鼻間,她不害臊反而笑容擴大,可惜昨晚她比他早睡些,要不就能見到他睡著的模樣,以後也好幻想幻想....

   她盤算著,四更要到了,她不如出去吃個夜宵,等她回來時他也應該走了。

   她尋思片刻,又怕他起床時烏漆抹黑的,遂點了燭火,將燭台移到椅上,讓高大的桌子掩去大部分的光芒。

   她自腰間掏出備好的字條擱在桌上,上頭寫著她去吃夜宵了。她還不至馬上走,總要等到他國事繁忙到一個月都不出宮門時,她才一走了之,到那時千山萬水任她遊歷...她等了等,始終沒等到心裡那股遠走他鄉的興奮感。

   她暗歎一聲。她不再回頭,來到門前,輕輕一推---

   她美目瞪大,心裡無比震撼。豈只心頭震撼,她連身子都猛然一震,虧得她鎮定功力極好,否則,就差那麼一點,她就要脫口噴出血了。

   她冷靜地合上門,偏頭沉思一會兒,深吸口氣,再開門輕聲笑道:「喂,你們剛到吧?陛下不小心睡著,我想再晚些....」

   「臨秀,在下錢臨秀,日前封為御前帶刀護衛,我們已在此守候一整夜。」臨秀試圖平靜地說,但清秀的臉蛋滿面通紅,似乎頗為尷尬。

   徐達當作沒有看見他--這人,在九重宮門前被她誤以為斷氣,哪知他根本一息尚存,事後她前去探望,卻聽得這人在跟他老父狂笑:「當下我心知我重傷在身,是幫不了陛下了,反正命懸一線,死了便罷,沒死的話,若大皇子真害死殿下,我也是死路一條,索性就在二姑娘面前裝作必死無疑,求她拚死力助陛下。」

   她的臉剎那青綠了。

   當錢臨秀看見她帶補藥出現在門口時,面色也青綠了。他吶吶道:「二姑娘切莫難受,咱們下棋,什麼棋子都可以拋,只求保帥,若是帥死,那真是全盤皆輸。如今你將要是皇后,而且還是歷代從末有過的金刀皇后,將來只有他人保你,不再有你保他人之事了。」

   那滿面的愧意,讓她發作不得。他跟著李容治在西玄,自是明白她在西玄隨時都可被人丟棄利用的處境,但,他與李容治依舊在利用她了。

   他們身在棋局中,萬不得已,而她,始終在棋局之外,心裡想著,不管是誰,都萬萬丟不得。

   錢臨秀輕咳一聲,回頭看看那樓梯間一排內廷老宦官與女官,低聲道:「煩請二...煩請皇后陛下,待得陛下清醒後,叫喚一聲。」

   她立即掩上門,接著,她來到窗前,一開--

   默然無語。

   窗外是小巷,天色尚末清明,她完全看不清有沒有人,但自幼學習的武擊之術也已經讓她察覺小巷密密麻麻立滿了禁衛軍。

   讓她....插翅也難飛嗎?

   白絹!

   她回頭,疾奔向床,才撩開床幔,就見李容治已穿妥衣物,白絹就在床上,上頭還沾著血...

   她伸手欲搶過,卻見他動也沒動,就這麼定定地凝視她,彷彿在怨好狠心...她狠心嗎?她...只是、只是...

   「...你早就這麼打算了?」

   「你托人送信來,我就已經猜到了。」李容治輕啞道:「如果你沒這份心思,我萬萬不會如此做,但,這般做了也好,我...令你受得的委屈夠多了,不想你再在這上頭受屈。大魏后妃本就不多,關卡更嚴了些,女官在大婚前檢視你清白身,大婚當晚,床幔外六名老宦官候著,就等著后妃破身驗絹,再次確認清白。」

   她臉色微變,難以想像昨晚要有人站在床外等著,她還有什麼樂趣可言。

   李容治又道:「我道你是西玄人,不適大魏這種規矩,加上宮裡人明曉金刀意義,自然對你另眼相看,於是就稍稍破例一回,以此絹為憑,你夫為證,此房不通第二門,老宦官與女官在聽不到咱們歡愛的門外候著,等交出此絹後,你已實質為後,只是名分待到大婚後才定下罷了。」

   她面色發白,慢慢地坐在床緣。

   「陛下...如此犧牲色相...」她苦澀道:「就為了逼我麼?」

   李容治望著她,忽道:「喜歡一個人,如此苦澀麼?我卻道,喜歡一個人太危險了。徐達,我心頭有你,卻非無可自拔,若放你走,也不是不行,只是一想到未來帝王之路獨行,就覺萬般孤寂,令人難以忍受。如果你願放棄你這一世的未來,與我相互共行,來世我就走你想要走的路,可好?」

   她搖頭失笑:「陛下,真有來世,我願這一世我所認識的人都不要降生在我的來世裡,與我攪和著。」她看向他黑得不見底的眼,笑問:「若然我不允呢?陛下,你正值壯年,要再喜歡上一個姑娘,也不是難事啊。有她聯你走這條路,你又何必委屈求全賴著我呢?」

   他眼角一顫,眉頭皺起,隨即又舒開,微微一笑道:「我首次喜歡上一個人,初時只覺奇異、懵懂,而後認為不礙事就任著它了,豈料它竟是粒種子,如今漸在我心頭生根,如果是別人砍了它也就算,但要我親手手刃我卻是百般不捨。徐達,喜歡一個人太危險了,這種事我不願再遇上,但真不幸又喜歡上了,我只好一刀先殺了她,以免重蹈覆轍。」

   她撇過臉,又問:「我是西玄人,它日大魏若是有意打向西玄....」

   「自你離開西玄時你已經不是西玄人,自九重宮門之變後你已是大魏的一分子了。」

   她輕哼一聲,心裡明白他這句話無異是他不排除在兵強馬壯時打西玄,到時,她不是西玄人,她是大魏人。戰事一起,她的家只能在大魏,在他的身邊,而非西玄徐家。

   她不喜那般拘束的生活,卻也很明白,自己心裡正在抗爭猶豫。

   先喜歡那人、喜歡較多的那人,必輸無疑。

   她曾設想過她若一走了之,他這個大魏皇帝勢必得再找個皇后,他又以祖制為首,帝后並治,就算將來他改變想法納妃子享享樂兒,恐怕也要等到大魏有了新氣象。眼下,要找誰呢?誰才能分擔他肩上的重量?

   她曾打聽過那些送入大魏宮裡的畫像主人底兒。興許是這長年來大魏後宮已偏向其他三國制,女子不學政事,只懂後宮之術。

   現在的李容治,一心在朝政上,討了這些女子除廷續天子香火外又有什麼意義?沒人替他分擔,他怕沒幾年就老化得快了,更甚...太操勞的下場是短命。

   拚了這麼久的皇位,終於坐上,卻因勞心勞力而早死,他不恨死才怪。

   她又悄悄瞟他一眼,暗咒一聲。

   這些事她就知道,只是不想去深想。她伸出手拿過那白絹,覷見他的手指動了下,卻沒阻止她。

   她慢慢折疊起來,嘴裡道:「昨晚給你的同心結,是我已不當它是定情允諾物了,這才給得容易。」

   「我心裡知道。」

   「昨晚...你快活麼?」她覷向他。

   那清俊的面容明顯一怔,而後彎眼笑道:「自是快活。」

   她沒閉眼,當然不知是不是他在說假話,但,一個一邊犧牲色相,一邊嘴裡忙著說服她的男人會快活才怪。何況,她嚴重懷疑,他對女色有所節制,對這方面沒有特別太大的好惡,當然也不會嫌棄什麼或者狂喜什麼。

   她歎息:「陛下,你可還記得,在西玄時我曾與你說過,袁圖大師曾私下鼓勵我,世間輪迴聯繫,我雖擁有西玄最差的命,但,我上輩子是個歡歡喜喜沒心眼的人,這輩子即使受了委屈,也會打從心裡的快活起來,這就是我前世造的福。」

   「你是說過。」他動也不動,似乎在斟酌她這話題背後的意義,同時不著痕跡地看著她手裡的白絹。

   她見狀,笑出來:「陛下真是時刻都在用心思,這真不知道是好還是壞。」她伸出手輕輕碰著他的面頰。「其實,袁圖大師確實私下勸慰我,卻是說,既然我這一輩子已是如此,何不時時歡喜地過,到了下一世,自然能被前世影響成為一個快活人。我心想,既然如此,我要讓我的下輩子快快樂樂的...把我最好的都留給下輩子,再不要這一世的徐達,再不要遇上一個大師說我無能。可是,自我攪和大魏皇室爭鬥後,我想,這下一世也被我的殺人無數給害了吧。」

   他沉默著。

   她微笑:「陛下可願承諾我一事?」

   剎那間,他那雙黑眸璀璨逼人。「我承諾你,此生不立二後。」

   她一怔,隨即哈哈一笑。

   「陛下,人的感情是會變的,這種承諾不要說的好。」一頓,她也沒有補充李容治以天下為重,第二順位才是她,如果有一日,有其他女子對他的大魏天下大有助益,立個妃子賣個色相,也不算違背諾言。

   為了他心裡的天下,他確實會這麼做。

   果然啊,先付出感情的人輸了,但,她輸得心甘情願。不管生了幾次希望,明知下一刻可能破滅,她還是會繼續懷著希望。

   西玄人說風是風,說雨是雨,要殺就殺,要斷就斷個乾淨,哪像她,婆婆媽媽,不乾不淨,最後捨不下,當年袁圖大師就是看穿了她這樣優柔寡斷的個性吧。她心裡微歎,終是認栽了。   
   「陛下請允我,有徐達並行,為你分憂後,你不要老得太快,也不准比我先走。徐達已經先輸個徹底了,不想臨老了,還痛徹心扉。」

   李容治輕輕握住她摸他臉頰的手,與她交握,溫柔笑道:「好,我允你。」

   她面色一喜,朝他坐近了些,笑道:「陛下...西玄習俗是有求愛曲兒才算數,請容徐達以西玄人的求愛方式向我心愛的男人求愛。」

   他眼底抹過連自己都末察覺的光彩。「願聞其詳。」

   她清清喉嚨,低聲清唱:「摽有梅,其實七兮;求我庶士,迨其吉兮。摽有梅,其實三兮;求我庶士,迨其今兮。摽有梅,頃筐塈之;求我庶士,迨其謂之.....」她連唱兩回,笑著等他回應。

   他看著她。

   「嗯?」她有點訝異他的沒回應。

   「...這是大魏的詩。」並非當日她嘴裡唱的曲兒。

   她揚眉,又笑:「是大魏的詩,西玄曲兒太粗俗,不適合陛下,我瞧這真真合我心意,不知我心愛的男人願不願意說句我要你,我要娶你,我要把你這顆熟透的梅果帶回家?」

   還是不肯對他唱西玄求愛曲嗎...他心頭微地發惱,將她用力摟進懷裡,掩飾所有莫名初生的怒意,嘴裡笑道:「我要徐達,我要娶徐達,我要把你這顆熟透的梅果帶回家!」
第十三章
  
  四年後-
  
  傍晚,快馬入宮,經過大魏宮門時,直接亮出牌子,就眨眼消失在宮門之後。侍衛一看衣著,就知道是這幾年入宮的小太監。這小太監極為好運,皇上大婚後,就成為他身邊的太監,三不五時出宮……到底皇上派他出宮做什麼呢?每每策馬而過時,總是聞到一股香味。
  
  小太監來到九重宮門前,下馬而行。
  
  「你又來……」
  
  小太監笑道:「辛苦了辛苦了,我趕著入殿呢。」將韁繩丟給老太監,匆匆而行。
  
  他這頭一路上的宮燈大亮。年號天德的這一代陛下,其實是個很刻薄的皇帝……當然,不是刻薄百姓,而是對自己要求甚嚴,自他坐上皇位後,夜裡宮燈十有五六全給滅了,多數是夜裡少有人踏入的宮殿,除了皇后所住的宮殿外,後宮燈火幾乎全滅。
  
  他這條路上還是刻薄陛下看著他沉吟良久,嘴裡喃道:「你唯一熱中的興致我自然不能毀了……」這才允留下的。
  
  他匆匆來到御書房,門外臨秀輕聲道:
  
  「陛下還在批奏折呢。」
  
  小太監進入御書房,先朝守在三旁的老太監揮了揮手,接著到裡頭暖閣換回曲裾深衣──大魏後衣沒有人幫忙她沒法在短時間穿成,不如穿上西玄連身長衣,反正此刻御書房沒有外人。
  
  她捧著尚有餘溫的小竹籠走出,李容治垂目盯著折子看呢。她上了兩階,來到他身邊,往他手裡折子一看,略略挑起眉。
  
  這位刻薄陛下每一折子必要過目,但有時下頭人喜愛吹捧吹捧,這一吹捧起來,奏折可以長到千山外,初時她見了有趣哈哈一笑,久了她只憐惜這位刻薄皇帝。
  
  龍椅極寬,她跟著窩了進來,李容治終於察覺有人,往她這頭一看,朝她笑道:「前兩刻我還想起你,以為你已經睡了。」
  
  陛下,是前兩刻還是一天、兩天前呢?她一笑置之?也沒有細間,輕輕打開籠蓋,露出裡頭小小胖胖的包子。
  
  「傍晚,我出宮尋到這家海鮮包子店,嘗了兩口,十分地道,於是替陛下帶了一龍。這籠小包我不曾離過身,都在我眼皮下帶回的,陛下可以放心一嘗。」想了想,她自己捻起一顆小包,輕咬一小口時,沒察覺李容治的手指動了一動,她笑:「沒事。」她送到他嘴邊。
  
  他一口吃了下去?細細嘗了嘗,彎眼笑道:「味道不錯。」
  
  「既然不錯,陛下就多吃些吧。唔,這是民間滋味,陛下自要體會一下民間滋味,方解民情。」
  
  他失笑,終於擱筆。拈著小包嘗著。
  
  這位皇后陛下,不甚喜宮中飲食?尤其宮中飲食難得出現一道海鮮,她往往吃了幾口就飽,她坐在後位上,總是難為些,所以?他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讓她在一些小事上放縱。
  
  「下一次,差個宮女替你換上宮裝吧。」
  
  「遵旨。」她笑著,又瞄一眼奏折。「看來陛下又要熬夜了。不如陛下合合眼,由我念著你聽吧。」
  
  他看她微瞇的美目一眼,溫聲道:
  「你的眼力沒我好,還是早些去休息吧。」
  
  她笑笑,等他吃了大半後,她把剩下的小包一口吞盡,取過筆墨。「既然如此,陛下身下龍椅分我些許,我將簡單的奏折看了去?若遇大事或者綿綿不絕的長舌文,我就簡寫在裡側,讓陛下一目瞭然,也快些,好不?」
  
  他略略遲疑一會兒,便點頭同意。
  
  徐達身為大魏皇后陛下才四年,在他的指點下對大魏朝廷有初步瞭解,但畢竟僅僅四年,涉及京師外大魏各地城市官員間的關係、問題等遠遠不如這個在西玄當質子時?就已密切注意大魏局勢的皇帝陛下。
  
  他對她有一定的信任……不,簡直是全部信任,她想著,並覺得自己也許應該以此自豪。
  
  即使對臨秀,李容治也不見得毫無保留地信他。也許能將性命交給臨秀,但絕不會將政事托負給臨秀,這就是他選擇性的信賴。
  
  徐達瞄瞄他批完本奏折後,拿起另一人的。果不其然,他的眉頭略攏,嘴角習慣性地彎起,這奏折的主人正是當年力扶他的老臣,她想,再過沒兩年,這位朝中重臣將會成為他手下的雞──大魏不是有句話叫殺雞儆猴嗎
  
  凡事太過頭,以為自己是大功臣,以致做了一些這位刻薄皇帝絕不允許的事情,那真真是完蛋大結了。
  
  這位皇帝陛下都在嚴以律己了,怎麼會允許其它人在豢養肥羊呢?
  
  人人都以為他性軟,迎娶一個金刀皇后。前年本該誅殺全族的案子,是皇后陛下主殺,最後由得李容治改了結果,除去主犯、從犯,其餘無辜家屬暫充邊疆,待得六、七年後,朝廷有需,便可從底做起,既往不咎。
  
  這在大魏算是天大的恩德,人人都以為是李容治心地慈良,都傳是個寬厚的明君。
  
  其實,主殺的是他,斬草不除根,必成大患。他自己?正是一例。
  
  她不以為然,烏大公子就是無辜家屬被害得為奴為娼,當日若是西玄肯心慈些,甚至,不讓他父親屍身遊街,也許今日烏桐生會是西玄的一名猛將,而非成為九重宮門之變裡一名隱性功臣。他,也是一例。
  
  當下,李容治深深看她一眼,手指不住彈著桌面,不發一語地回他的宮殿,隔日與她共同上朝時,改罪暫充邊疆。
  
  興許是他外表和善些,也興許是幾次赦令正好出自他的嘴,更興許是幾次她不在朝上,有臣子趁機上奏大魏帝王豈能只有一後,李容治都有意無意把這些事推到她身上,造成他好說話的錯覺。
  
  她以不變應萬變,以不語營造皇后不悅的氣勢,可惜,近日她的氣勢無法擋住來勢洶洶的建言。她眨眨眼,看著手裡的奏折──
  
  大魏祖制,冊立皇后六年無子駒,定得再納妃,以防斷李家香煙。
  
  
  唔,原來她與李容治夫妻緣分已經快五年了啊……
  
  她提筆,是該批個閱,順道註明是皇后陛下批的呢,還是直接寫個納妃兩字,提示他重點,讓他自行決定?
  
  她沉吟老半天,最後合上奏折,將其壓在最底下。絕不是她心裡糾結,而是,陛下深夜看國事?怎能花時間為這些事煩心呢?
  
  她算了算,眼下這幾個月要再沒有身孕,她這皇后以後就多得一份在後宮妃子群裡維持平衡的工作,恐怕到時難得偷出宮一次吃海產,這對她實在痛苦。她光想像以後領著一隊養在深閨的娘子出宮去吃海產,她就先崩潰了。
  
  大魏帝后行房的日子一個月裡是有固定夜的。皇帝去皇后寢宮行房完後,就會固自己寢宮龍床上睡大覺,絕無例外──|這位刻薄皇帝在這方面是相當遵從大魏老規矩的。在那幾個極易受孕的固定夜裡,敬事房老太監會守在外頭記錄。
  
  這種規矩在她眼裡實在太死,對她來說,男歡女愛是享樂用的,可不是為生子的,但她的男人觀念與她完全相反,他生怕自己過度縱慾,於是嚴格待己,連她也被牽連……但他還是為她稍稍破了點小例,歡愛結束後摟著她,等她睡著後才會離去。
  
  每每思及此處,她嘴角老是揚笑。李容治他,一直沒忘了當年她曾說過極喜歡與他肌膚相親的感覺。
  
  去年他南巡一趟三個月,她留守朝堂主持,也不見他帶回來什麼姑娘,連個影子兒都沒有。
  
  到底是他不容易喜歡上人呢,還是祖制將他狠狠圈住,即使喜歡上人也不肯帶回來?
  
  她始終搞不明白,但也不會因此擔憂東害怕西,如果有一天他另有喜歡上的女子,她心裡定會有底,因為,沒有男人會再記住不愛的女人所說的每句話。
  
  她斂起心神,看了大半夜的折子,眼力實在熬不下了,回頭一看,卻見他還在盯著一折子不放。
  
  她湊過去瞄了幾眼,脫口「怎麼回事?與我方才看的不同,不是說,得慶縣一切安好嗎?怎會災情如此慘重?」她抽出她剛重點提示的折子,攤開在他面前比對。
  
  他應一聲,微微一笑:「顯然有人說謊了。這折子遞了三次,直到這次才落在我手上。」
  
  「唔……」她輕輕環住他的腰給與力量。她心知此時他表裡不一,愈是和氣在笑,心底愈是動了怒。她看向他手指輕扣桌面,心裡輕歎一聲,道:「陛下下,有人在朝堂背著你我攔下這些折子,與得慶縣官員同生一氣。不如我去得慶縣看個究竟?」
  
  他一怔,看向她。
  
  她笑道:「陛下基業才四年,眼前你所信的人手各司其職,扣得死緊,哪容得在此刻分去?這只剩下我。平日我明為陛下分擔,但其實我對大魏細處實在不熟,多半由你掌大局,如果再這樣下去……」她輕輕撫著他的臉頰。「可就老得太快,違了當初你對我的承諾。我早想出宮去遠些點的地方,親眼探訪大魏,我好早日步上正軌,成為名副其實的皇后陛下。何況,也不是我托大,陛下此刻最信的人就是徐達,我去親眼所見,回頭轉述的話你定然全信,是不?」
  
  她只是有點遺憾,此去數月,只怕在六年內受孕機率大減,但她想,當日他逼著她與他走上同一條路,要的也不是她為他生子,而是要她成為他治理大魏的得力左右手。
  
  她滿足他就是。
  
  他沉吟片刻。
  
  她再道:「大婚前,徐達以其它三國的皇后為本,大婚後,徐達卻想,大魏就是大魏,連陛下都無意遵循先皇作風,徐達又何必將自身局限在所謂的國母模式裡呢?」
  
  他聞言,輕聲道:
  
  「你這法子甚好,這兩天我再將事情與你說個清楚些……你眼眶都紅了,先去休息吧。」
  
  不知是不是當年中毒的後遺症,她眼力不適,眼珠就會轉紅,現在她確實很不適了。她笑著應聲,正要起身,他又道:
  
  「先去換了宮裝吧,別教宮裡人瞧見你還穿得這樣。」
  
  她無所謂地笑笑:「好。」她步進暖閣,沒察覺他抽出最底下的奏折後若有新思。
  
  她掩了個呵欠?非常想在長榻上打個盹,但,她怕他也困,想來暖閣瞇個眼,一見她佔位,他又回去批奏折。
  
  她解下深衣,研究宮裝要怎麼穿些才快時,有人步進暖閣,取過她手裡的宮裝,微笑道:
  
  「我來幫你吧。」
  
  她回頭,訝了聲:「陛下,你有時間來幫我,還不如回去補個眠。」
  
  他一笑:「我還沒要回去,光看折子也累,不如在這兒幫個忙,提提精神。」
  
  她唔了一聲,四下無人,她滿面笑容上前摟住他的腰身,頰面枕在他的衣懷裡。
  
  他輕輕撫著她的一頭青絲。
  
  她想,這已是此刻他放縱他自己的最大極限了。
  
  她不免哀歎,如此想來,還是他倆的第一次令她念念不忘,雖然一開始不怎麼好受,但他為了釣她這條小魚上鉤,那天真是做出不少她至今想了都會臉紅的親密行為來。
  
  偏偏魚上鉤後,他在這方面反而幾乎照著宮裡規矩,平日在宮床以外,想吻他,都教他避了開來。
  
  其是一個不允許自己行差踏錯,節制到她敢肯定到老了他也不會昏庸到陷入迷戀女色或者長生道的陛下啊。
  
  她笑著退了一步,結束了溫暖的擁抱。
  
  他見她脫下中衣,露出健康顏色的裸背,神色沒有起慾念,只是目光略略停在她腰間的紅痣上,撇開目光一會兒,暗暗調整呼吸,迅速幫她換上宮裝。
  「有勞陛下了,」她微地朝他傾去,瞥到他右手動了動,似是想要擋住她,但又及時縮了回去。她略思量一會兒,恍然大悟,失笑:「陛下,我不是想親你,是剛才肌膚碰了冷氣,又癢起來。」
  
  他聞言,嘴角彎起,柔聲道:「既然知道自己吃了螃蟹,容易發癢,那就少吃些吧。」
  
  「唉,沒法子啊,一入了迷,徐達死不悔改了。」她歎道。
  
  沒法子抗拒海產,即使鬧得全身發癢。
  
  沒法子抗拒他,即使知道她不是他心裡最重要的天下。
  
  她總是這樣的,飛蛾撲火,永不懂死心這東西。
  
  她臨走又忍不住貪念抱了他一下。他竟然允許她一天內連抱兩次,還親自送她出御書房?簡直驚到她有些呆了。臨走前她招過臨秀,悄聲道:
  
  「今晚陛下有些恍惚,興許還想著政事,這才迷迷糊糊跟了我出來,你若真見陛下精神不濟,怎樣也勸他上暖閣瞇個眼吧。」
  
  臨秀稱是,低語:「皇后陛下也早日休息吧,您眼珠都紅了。」
  
  她笑著離去。幾名宮女、太監擺陣仗尾隨她回皇后的宮殿,她來到岔路口,想起還有事沒做完,臨時改變主意,繞到他的金龍寢宮去。
  
  她直直走到陛下龍床旁的屏風前,差人取過筆墨,在已經寫了一半字跡的屏風上續寫。
  
  寢宮裡的宮女暗自對望一眼,雖然不太明白皇后陛下為何樂此不疲地寫這些東西,但她們想,半夜會來皇上寢宮,就是……來挑著她們,瞧她們是不是跟皇上在她背後做了什麼不合宜的事,可惜,今晚皇上還沒回宮,自然是撲了個空。
  
  徐達頭也不抬,問道:
  
  「陛下近日起床時,有細讀過屏風上的字嗎?」
  
  宮女恭謹答道:「陛下換衣時,都會看著屏風,有時龍袍換好了,還有時間,陛下就會讀了數遍才離去。」
  
  她聞言,微微一笑。
  
  這兩日才調來夜半掌燈領路的機靈小太監脫口:
  
  「奴才懂了,皇后陛下將些諫言一一寫在屏風上,皇上起床換衣,第一眼看的必是這屏風,天天看當然就不會忘了這些諫言。」
  
  徐達回頭看了一眼這小太監,驚喜笑道:
  
  「你這小公公真細心,初來的?」
  
  他臉紅了紅,吶吶道:
  
  「是初來的……今晚還是頭一遭替皇后陛下掌燈回宮呢。」
  
  她笑道:「今晚我見折子裡幾句諫言,頗有感觸,就順道記了下來。皇上在位不過四年,良臣雖多,但……」她含笑不語。
  
  良臣雖多,但敢將頭拋出去給入骨諫言的還真不多,初時若不養成容人雅量,等皇位坐久了,會再也聽不見真心話。
  
  現在敢給丟頭諫言的不多沒關係,由她來,等到這些朝臣明白坐在龍椅上的天子是個值得托負的明君,到那時,她便功臣身退。
  
  她想,李容治執意要她陪他走上這一條路,看中的也是她這一點吧。
  
  再者,她覺得天子之心似乎帶著天生狠辣,李容治已隱隱有此傾向,縱能將大魏立於盛世之地,君主若一意孤行,無人肯諫,這樣的盛世也不會長久。所以,當她看見南臨的史書上的日有這麼一段,她就仿之學之──雖然這樣的作風在南臨只維持一代明君。
  
  所幸李容治見了也沒有說什麼?每日將她記下的話讀上個一遍。
  
  那小太監實在好奇,見這位皇后和善,大膽問著:「不一定得在今晚寫,為什麼皇后陛下要在今晚來呢?」
  
  她笑道:「因為皇上此刻還在御書房看奏折,我先入睡總是有些不捨?不如先過來寫了此一了等皇上明日早起,就能讀到了。」
  
  宮女又對看一眼,紛紛垂首。
  
  等寫得差不多了,她目力真有些模糊,只手捂著紅眼一會兒,想著她真沒法再陪他熬下去。她走出他的寢宮,才回到岔路上,就見前頭宮燈大亮,李容治與她面對面相遇。
  
  他見她雙眼紅得不成樣,眉頭下意識攏起。「現在才要回去?」
  
  「嗯。」她笑:「我到陛下那兒看能不能抓抓奸什麼的。」
  
  李容治身後的太監面色俱是一變。果然這西玄來的黑臉皇后不好惹……
  
  他一笑,竟立著不動。
  
  徐達又捂著眼一會兒,笑道:「恕妾身不能再陪了,陛下請早回去吧。」她走過他身側時,忽地被他拉住。
  
  她詫異看向他。他柔聲道:「你目力有些模糊了?」
  
  「有點兒。」
  
  他笑著將披風解下繫在她身上。「皇后可要朕送你回去?」
  
  她呆住。
  
  「嗯?」
  
  「這個……陛下還不累麼?」
  
  「傍晚食了些海鮮小包,走點路紓解腸胃也好。」
  
  她嘴角掩不住地上揚,道:「那就麻煩陛下送,好過教宮女扶著回去。」實在忍不住貪心,又補一句:「如果陛下送完累了,可在我那兒稍稍休息片刻。」
  
  李容治清俊面上儘是笑意,托住她一側,回頭看了一眼跟隨他的太監。那太監立時明白,迅速回頭召敬事房記著皇上房事的太監到皇后寢宮外。
  
  他在這位子四年了,頭兩年皇后陛下偶爾會破壞常規,除去固定行房日子外,她會動了小小心機,邀皇上走進她的寢宮,但不管她花多少次心機,一個月裡皇上最多破了兩次規矩,更多就是不可能的了。
  
  一開始他以為是巧合,而後上敬事房一看記錄,兩年下來,一個月就多那麼兩次,絕對沒有例外。搞了半天,不是皇后迷惑陛下成功,而是陛下自身只容許自己多放縱這麼兩回,這位年輕的帝王克制力真好,與歷代皇帝大不相同,他這麼想著。
  
  一直到這兩年,皇帝陛下更忙了,除了固定行房日早些歇息外,其它時間都與皇后熬夜在國事上,了不起皇后陛下早他一點點入睡,就再也沒見皇后陛下故意迷惑陛下過。
  
  直到今晚。
  
  不只他有點疑惑,連徐達都很驚訝,但她從不去追問到手的好運。她笑咪咪地像只快要偷腥的貓兒,偷看他一眼,就當他今晚孤枕難眠兼之情慾勃發好了。
  
  李容治對上她那一眼,看穿她心裡所想,嘴角彎彎,心裡感到愉悅,隨即暗征。
  
  再多看她兩眼,她眼眶通紅似是用目過度,他又感憐惜……心緒又是一頓。他頗覺古怪,明明將她留在身邊了,為什麼自己還會……
  
  微弱的光芒照亮李容治的意識。他微地睜眼,瞧見厚重的床慢透進燭光。
  
  懷裡的嬌軀動了一下,他回神,立時察覺他躺在床的內側,懷裡的人是背著他睡?是以光芒立時驚動她的睡眠。
  
  兩人相擁入睡時,尚有些熱度,薄被只覆在腰間,她上身赤裸對著外側,他下意識不替她蓋上被,反而先遮住她的眼睛,擋去攪眠的光。
  
  她咕噥一聲,轉了過來,直接抱上他的腰,埋進他懷裡再睡。睡了一會兒,她含糊地說:「容治……」
  
  他嘴角上揚。「嗯?」
  
  她又含糊說著模糊不清的話,睡眼惺忪抬臉看著他。「陛下要走了嗎?」
  
  ……又成陛下了嗎?他撩過她略略濕的長髮,替她拉好被子,適時掩去她對外的裸背。
  
  明明床慢有厚實的重色紗帳掩著,但立在床外的太監要眼力好,依舊能在昏暗不明的光下看見隱約不明的人影。
  
  平常他必是睡在外頭'擋住所有的光跟可能的視線,今晚不知怎麼?他竟睡到內側來了。平常他怕睡過頭,四更叫外頭的太監悄悄進來點燈,燈不可過亮,以免驚動皇后。往日她一睡著後他就轉醒,今晚連她也被驚醒了。
  
  他見她要鬆了環抱,莫名心一跳,又將她的手臂拉到自己腰上。「還沒走呢,今晚燈點得太早,滅了吧。」
  
  頓時,光束盡滅,太監躡手躡腳地退出去。
  
  「陛下,現在才三更麼?今晚真有點長呢……要天天都這麼長,那多好……」她語氣尚有些含糊不清,似在半夢中。
  
  也是,她才入睡沒多久?他想著。
  
  他翻過她身上時,聽見她訝異喃道:「陛下令晚真勇猛啊,竟想連番大戰啊……」等他轉到床外側時,又聽見她喃喃自語:「原來陛下令晚跟往昔一樣,很保存體力啊……」
  
  他聞言,失笑,短暫地聽從自己的心意,再摟她入懷。離四更還有些時候,等她入睡後,他再離開也不遲。
  
  「……陛下今晚有些濕呢……」
  
  「……濕?」
  
  「冷汗麼?」她掩嘴遮了個呵欠,閉著眼貼在他涼涼微微發汗的胸膛。「是不是作惡夢了?」長腿縮進他的雙腿間,徹底來個肌膚相親,四肢交纏。
  
  惡夢?他又是莫名心一跳。
  
  「我先前好像也作了個夢……」她不甚在意道:「也是惡夢吧,眼下我記不太清楚了,但我想,是太累了,夜裡才會惡夢。」
  
  「徐達,你想想,你作了什麼夢?」他柔聲問著,見她昏昏欲睡,心裡雖是不忍,卻又在她耳邊重新問一次。
  
  她又被驚醒,笑道:「我哪記得?有可能被折子壓垮的惡夢……我想起一些了,我化作老鷹飛向遠處,我猜是在御書房前陛下說起得慶縣一事,這才夜有所夢,但盼能化作一隻鳥兒飛遍大魏,那時我嘴裡喊著當歸當……咦……」當歸不是徐回手下人嗎?這麼巧啊。
  
  他微微一僵。
  
  「陛下?」
  
  「然後呢?你說是惡夢,我還沒聽到惡夢部分呢。」他柔聲問。
  
  「記不清了,只知受到驚嚇……唔,聽說天子作夢都是預知夢……」她感覺環抱的男子一僵,她笑著閉眸仰頭吻上他的下巴。「陛下不用擔心,陛下雖記不得?卻一定不是損及大魏的惡夢,你這些年來花在大魏的心血?我都看在眼裡,怎會有事呢。不如這樣吧,陛下,若真是與大魏天下有關的夢,那徐達願為陛下分憂,徐達代陛下承受那惡夢的結果吧。」她笑著。
  
  「……別胡扯。」他壓抑著聲音道。
  
  她隨口應一聲,窩進他懷裡再睡一下,免得四更他一走,她獨眠也很無的趣。
  
  她昏昏沉沉,只覺這枕不如以往抱得舒服,時而冷時而濕的,她咕噥:「陛下,太冷了。」她本想退開點,但她腰間那力道還是很強悍地扣住她,逼得她繼續窩在「潮濕」的懷裡。
  
  「嗯,很冷。」他心不在焉地應著。
  
  ……陛下,你真的有在聽我說話麼?她心裡微歎口氣。如果連同床共枕都在想他的天下,她實在有點……小小遺憾。
  
  只是,為何今晚他直流冷汗?不是受了風寒吧?太醫定時檢查他的身體,不可能會出問題,那果然還是為惡夢給嚇住了?
  
  是什麼惡夢能令這個八風吹不動的陛下嚇出冷汗呢?徐達想著,首次覺得窩在這人懷裡是一項酷刑。
  
  她意識沉沉,直到聽得有人低語:「陛下,過四更了……」
  
  過四更了嗎?這真難得啊。她感覺到眼前這人拉過被子將她蓋個紮實,才悄然下床。
  
  通常他走前她就睡熟了,她也不知道他是這麼細心,可惜,不能陪她一塊睡到上朝時。
  
  她半合著眼翻身,感覺微弱的光芒又起。
  
  「滅了。」李容治換上衣物,低聲道。「出去再掌燈。」
  
  「……別滅。」她啞聲開口:「我下床方便些。」
  
  他來到床邊,回頭看一眼太監,後者立即垂首,他才撩開床慢一角,看著幾乎趴在床上,小露香肩,長髮覆去她大半面容的徐達。他癡癡凝視一會兒,笑道:「不睡了嗎?」
  
  「還有些倦,但想趕著天亮出宮吃早飯,昨晚聽見有間新張開的魚粥好吃,我想去嘗嘗。」
  
  最近她出宮尋美食的次數是不是多了點?對無趣的宮裡生活厭煩了嗎?李容治神色不動,點頭。
  
  「今兒個你不用上早朝了。」他回頭跟那不敢抬頭的太監道:「去把宮女叫進來。」
  
  「別。」她非常輕聲說:「我想再躺躺……等陛下跟我歡愛的氣味散盡了,再讓她們進來。」
  
  李容治聞言,對她這種些許的佔有慾感到愉悅。他嘴角勾勾,道:「好。」光線不足,加以她墨發掩住她的面容,所以不知她此刻是不是臉紅,但他心情放鬆了些了笑著替她攏妥床幔,垂目看向自己的掌心。
  
  他的惡夢也是記不清了,只知夢裡的自己撲前左手想抓住什麼……他左右手皆有重視之物,右手掌心上是他少年時期就決定的目標,自己一生皆為它而活,談不上什麼心不心愛?只全心全意在它上頭;左手掌心……初初只是偶爾看著它,心裡發著軟,不料低頭看它的次數愈來愈多,他強行壓制心中那種失控的驚恐,也認定自身壓制得極好,但,猛然間,它自他手裡展翅飛走,即使他窮極力氣,撲向它也抓不住了……
  
  他尋思片刻,回頭看著床幔後的人影。
  
  不是說,分離後想著對方的好,反而思念容易滋長,無法壓制,不如將心裡的那人留在身邊,天天見著她,感情就能維持最初時的那原樣,久了說不定還不稀罕,反倒有利自己嗎?
  
  他又見床幔後躺著的人影動了下,身子縮成一顆蝦球。他早就注意到,她一人睡時,總會不自覺將自己縮成防備姿態……六年前他帶渾噩的她出西玄時,在馬車上她就是如此防備地睡,至今還沒有改過來麼?
  
  若是一般夫妻,當人夫婿的就該夜夜穩著她的心,讓她不至如此沒有安全感吧?他略略猶豫,又想起先前的惡夢.....
  
  不過……是夢吧。
  
  他不再遲疑,步出她的寢宮。
  
  徐達又睡了一會兒,才伸個懶腰,換上中衣,瞇瞇眼地撩慢,赤著腳丫下床。昨晚她碰到他的腳丫,還特地跟他比了比?他的腳掌大些、美些,她這個偽大魏人的腳丫上還有疤呢,真是……比大比不過,比美還差了那麼點。
  
  思及昨晚的兩對腳丫,她笑瞇了眼,而後微笑僵住。
  
  她垂著頭,注意到燭光不住搖曳,在地面上造成深深淺淺閃爍不定的陰暗。
  
  窗子是半掩的,但,風有這麼大麼?
  
  她心裡微疑,抬起頭,慢慢掃過四周。
  
  燭光所及的最遠範圍?正是那扇閻上的門。當她掃過門前時,看見有個人影隱隱約約立在那兒……
  
  哪來的公公躲在那裡沒走?
  
  再一眨眼,她發現那人神色青綠,滿面血跡,一身西玄長袍搞得破破爛爛。
  
  「頭兒?」她喃道,美目微睜。
  
  她上前一步,仔細定睛一看──
  
  門前無人。
  
  徐達本就不是容易受驚的人,她面色不動,舉步來到門口,推開門,刺骨夜風灌進,令得她長髮飛揚。
  
  「皇后陛下!」宮女與太監已在門外候著。
  
  「……你們在這兒待多久了?」
  
  「皇上離去時吩咐咱們在外守著,等皇后叫喚。」
  「嗯……」她笑道:「好,都進來吧。」
  
  說起來,很久沒想到頭兒了,不算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他那模樣……是當天她在獄裡看見的慘況。只是,剛才的頭兒像要說話,偏他咬舌自盡什麼話也說不出口。
  
  李容治方才出去時,應該沒看見才對。人家說,天子看見鬼是不吉利的事,幸虧是她看見的,頭兒曾是她親近之人,斷然不會害她,所以沒關係。
  
  也有可能不是鬼……
  
  但……
  
  如果不是鬼,也不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那還會是什麼?
  
  一個月後,得慶縣──
  
  足下一軟,徐達立刻感到身子急速下陷,她哪學過什麼輕功,直覺伸出手要抓住穩住身子的東西,但哪來的東西可抓?
  
  
  與她站在這方圓之地的百姓、侍衛同時不受控制往下滑去,山邊碎石跟著往這頭滾落,她還來不及呼救,離她最近的人往她身上傾跌而來,此起彼落的驚叫聲被碎石滾落的聲音掩蓋。
  
  轟隆隆,轟隆隆!──
  
  「不要慌……」她只說出這三字,便被亂石遮住她眼上所有陽光。
  
  一片黑暗。
  
  ……陛下,恐怕徐達不能再跟你走下去了。
  
  ……我的路,已經結束了呢。
  
  「……什麼?」李容治慢慢起身,看向跪伏在地的快騎兵。
  
  御書房裡的太監全都大氣不敢喘,瞪著那名風塵僕僕報信的士兵。
  
  門外帶刀侍衛臨秀也是看向裡頭,俊目大張,不敢置信。
  
  「你,再說一次,朕方才沒聽清楚。」
  
  「稟皇上,得慶縣連日大雨不斷,山石崩塌,皇后陛下她……她遭埋,臣離去時,尚未找到皇后陛下的……的人。」
  
  語畢,一片死寂。
  
  李容治手指輕敲著桌面,俊雅的面容平靜,溫聲問:「烏桐生呢?」
  
  「臣不知此人,但帶皇后陛下去視察的人,多半一塊被埋住了。」
  
  「……是麼?」烏桐生不肯受大魏官位,沒人識得不意外。李容治尋思著,片刻後抬起眼,御書房內的太監宮女全輕輕顫抖地立著,跪在地上的快騎兵已是滴答滴答地流著汗水。
  
  他微地疑惑,又看見臨秀在門外直看著這裡。他嘴角勾起:
  
  「臨秀,你進來。」
  
  臨秀連忙進來。一進御書房,他立時跪在地上,輕聲道:
  
  「陛下,可要派人去得慶縣?」
  
  「這是一定。你們都先下去吧。」
  
  太監、宮女與那名快騎兵靜悄悄地離去後,臨秀又低聲道:
  
  「陛下,方纔你已經想了一炷香了。」
  
  李容治一怔。想了一炷香?他以為只有片刻,難怪那快騎兵都有些害怕了。
  
  他在想什麼呢?他回憶著,卻怎樣也想不起剛才他究竟在思考些什麼。
  
  「陛下?」
  
  他瞥向錢臨秀,沉默一會兒,方道:
  
  「當年我在西玄,是你錢臨秀自請聖旨,陪著我過去。月明也甘願潛入醉
  心樓當個不賣身的小倌'你倆算是我最信賴的人……」
  
  「臣願與月明親自到得慶縣一趟,必會帶回皇后陛下。」
  
  「她若不肯回來……你就告訴她,這四年來我沒什麼認真守著承諾她的事,一心只想將大魏盛世重現,她回來後,我定照著她的話做,比她晚老些、比她命長些,你……多勸著她些。」
  
  臨秀跪在地上,連頭也不敢抬了。他抵在身側的雙手顫著,嘴皮子也抖著,一雙清秀的眼紅了。他打小到大,還沒見過被埋的人還能活著跳出來,陛下怎會不知?怎會不知?不管在大魏或西玄,都沒有見過這樣的人啊。
  
  明明會帶回來的……只可能是屍身,陛下這樣的交代他怎麼做得到?
  
  ……陛下的心緒,還清明麼?
  
  他不敢間,更不敢說陛下乍聞徐達被埋時恍惚的神色,正與十多年前陛下師傅自幼時一模一樣。眼若月牙、嘴角彎彎,看起來明明在笑著,眼裡所有情感都被擊碎了,以致空蕩蕩再也不見一絲感情。
  
  他知道陛下是連他跟月明也無法盡信的,不是他們不值得信賴,而是陛下少年遭遇,令得他沒有辦法全心全意去信一個人。
  
  只有徐達是個例外啊。
  
  如今,陛下將這件事托給他,已經盡他的能力相信他倆了……可是,他不敢直言!真的不敢!
  
  臨秀哽聲道:
  
  「陛下,您可記得西玄袁圓大師曾說皇后陛下一世平順,她必定、必定是無事的。我跟月明定會帶回皇后陛下的。
  
  「是啊……是啊……朕等你消息……如果她還不返,施計騙她也行……就說朕重病,逼她回來見朕最後一面。」
  
  「臣……遵旨。」
  
  「有烏桐生消息,一併回報。即刻出發吧。」
  
  李容治慢慢坐在椅上,下意識地看向身邊空出來的位子。他記得,徐達臨行前的那一晚,還是坐在他身邊看著奏折,直到她眼累了方離去。
  
  她事事以他為重、以大魏為重,正合他心意。他精力放在朝政,回頭看見她,心裡安了;心裡有著她,只覺這條路並沒有那麼難走,沒有那麼孤獨,即便是他有時累了,她也會從身後抱住他,讓他有所倚靠歇息片刻。
  
  他……以為二十年以後、三十年以後,他在大魏種下的種子發芽茁壯了,他不負這一世,屆時他為太上皇,她是太后,那時,他隨她盡情放縱?將自己的餘生送給她,謝她這一路上的扶持。
  
  ……原來,人是這麼的脆弱啊。
  
  當年,母妃死時,他只覺末來被黑暗的絲網鋪天蓋地給封死了,從此以後,他只能走上母妃為他選擇的那條路。
  
  師傅自刎逼他繼續走下去,他只看見師傅的血盡流在他的道路上……為了不成為父皇那般的人,為了不讓李容治這個帝王成為史書上的昏庸之君,他步步為營,極苛待自己……如今,換徐達了麼?換徐達在他的道路上染血了嗎?
  
  他忽地看見書桌上最底下的奏折'伸手取來,正是當日徐達看過的那納妃折子。
  
  在她臨行前兩晚,他用味砂筆在折上寫道「不可無一,不可有一一」,隨即放入原處,等著她耐不住去取。他連著兩夜破例在她寢宮留宿到四更,這樣的消息會傳出去,眾臣自是明白他對皇后的心意。
  
  她那兩夜驚喜交加毫不掩飾,令他心裡發軟到都有些痛了。若是一般夫妻,她又何必障著他刻苛自己?那一晚……那一晚他若是坦率地跟她說,三十年後換他陪著她,她是否、是否肯回來?
  
  掌心一陣刺痛,他這才回神,發現奏折已被他捏得變形了。他再一定睛,發現不知何時御書房內已是一片黑暗,房外燈火通明,沒得他旨意,沒有人敢進房一步點燈。
  
  已經天黑了嗎?
  
  「什麼時候?」他一開口,竟覺聲音粗啞。
  
  外頭立即有人跪下顫聲道:「陛下,已經過子時了。」
  
  子時?他記得下午得知消息的,令天過得極快,轉眼就黑了,平日忙得無暇喘息的政事,令天居然被擱置在一旁了。
  
  「陛下,還未曾用膳呢吃……」
  
  平日無論再沒有食慾,也是要吃的。他本想應聲,又轉頭看自坐在身側的黑膚美人嫣然笑道:
  「陛下,傍晚我出宮找到這家海鮮包子店,十分地道,於是替陛下帶了一籠。這籠小包我不曾離過身,都在我眼皮下帶回的,陛下可以放心一嘗……」她咬了一口,笑:「瞧,沒事。」
  
  他眼目有些迷濛,答道:「好,我吃,我一直想跟你說,以後別再先試毒,你要中毒了,要我……怎麼辦?你,早點回來吧。」
  
  袁圖說她一世平穩順暢,自然無事。自然是無事。
  
  就算如溫於意所言,她的平安無事,全是由她身邊的人不顧一切地護她,那,鳥桐生尚在,只要烏桐生還活著,徐達就還有半點生機。
  
  如果連烏桐生也死了,那麼……
  
  「徐達,我等你回來。」
  
第十四章

  --皇后陛下,皇后陛下……

  持續的呼喊,驚動她的神智。她蜷縮在地,黑臉埋入雙膝,長髮蜿蜒在地,口不言,鼻間感覺不到呼息,連觸感都不見了,唯有聽覺存在。

  --皇后陛下尚在嗎?

  ……誰?

  --皇后陛下!你聽得見我說話麼?

  那陰陰涼涼的聲音若大魏冰泉。李容治曾說,靠近北瑭的大魏國土內有一處地產有冰泉,可有減緩年老之效,她十分嚮往,可惜這一世為後,沒法親眼目睹了。

  她記得,那時他只是含著笑說著「這也很難說,活到七老八十,說不得咱們就有機會去看了,」七老八十?西玄人壽命可沒那麼長呢。

  這是誰的聲音?有些耳熟。

  --皇后陛下,可記得我是誰?

  ……誰?會喊她皇后陛下的,多半是大魏人。在大魏裡,她沒有聽過這樣陰涼的聲音,但在西玄……西玄有一個……當歸?

  --當歸?皇后陛下可要說清楚,我叫什麼?

  為何你如此驚慌?你確實叫當歸,沒有錯--當她心裡這麼說著時,渾身遽痛,如火燒如冰浸,她想動卻是動彈不得,大紅艷火自她眼前燒過,燒得她胸肺幾乎炸開的同時,巨幅火焰剎那又化成如血大瓣紅花,盡灑落在她赤裸的身軀上。

  好痛!好痛!

  細微的冰泉在她週身浮動,她明明沒有眼睛去看,卻知週遭所有的動靜。真是遺憾啊,沒法跟他一塊去看大魏冰泉了……

  她不是傻子,早明白現在發生了什麼事。

  自從她在麗河殺了人,心裡惴惴不安,她曾在大魏的風俗民情書看過,當人死入地府時,大魏地府裡的地獄之火翻飛成紅花,落在死者身上,死者生前做的事有多壞,死後那紅花落在膚上的地方就有多痛。

  再經歷九重宮門後,她心裡已有準備,死後會痛上這麼一回,說不得要痛到地上打滾。但即使再痛,也絕不能喊李容治的名字,喊著陽世親近人的名,只會教那人有著連心之痛,何必呢?

  痛完之後,沿著一路上的紅花走,就可再世為人。

  再世為人。

  這一世,誰也沒有,只有她一個。

  --皇后陛下?

  當……

  --我喚了你許久,皇后陛下,你仔細想想,這當歸兩字打哪來?你打算歸哪呢?

  歸哪?她還能歸哪?現在她只能跟著紅花走,不是嗎?何況,當歸是他的名,為何百般追問她同一件事?她猶豫了一會兒問道:陛下可好?

  --皇后陛下尚念著大魏陛下麼?

  可得我的死訊了?

  --剛得。他已派錢臨秀專程親來,可惜即使錢臨秀來了,也不可能挖出皇后陛下。

  是啊……他會難受麼?他心裡是有她的,自然會有那麼點難受,但她想,人的生死就是如此。即使是當日她對頭兒之死痛徹心腑,但如今都六年了,說心頭上的傷疤沒有癒合那是騙人的。

  她把頭兒當作世上唯一待她好的人,她才如此的痛,但李容治不同,他心裡最重要的,不是她。

  不是她。

  以前想起這事時,她心裡有些遺憾,但,現在她反而慶幸,他心裡最重要的是大魏天下。

  既然他不會如她當年那般痛到撕心裂肺,那她估量這一年內他會再立個後,要不,群臣要李家子孫的摺子可能壓垮他了。

  只是,大魏哪家女子適合他呢?會不會出宮時替他帶點好吃的?大魏宮廷飲食不弱,只是多以醃製品為主,沒有新鮮的蔬果與海產,她十分乏味。每餐他食不多,雖然是天子習慣,但她見了總是……唉,誰先喜歡了誰就輸個徹底,她就是心疼,沒什麼好遮掩的。

  夜裡兩人相擁而眠,看似是她喜歡這樣他才做,其實,他也是喜歡肌膚相觸的親近感覺,只是他不會說出口。

  思及此,她心裡微微一笑。原來前塵往事如此值得回味啊。

  她喜歡著李容治,也很快樂地掙得一刻是一刻,但心裡深處總是有著些許的委屈。

  明知她在叫徐達的這一世裡,得到的已是極好了,有個人能教她打從心裡願意付出,有個人能讓她感受歡喜的情緒,有個人能在心裡留著她的小位子,這是她以前在西玄完全得不到的,她已經很滿足了,只是……偶爾還是會想著,下一世,她不是徐達了,讓她到這一世所有人都遇不見她的地方,重新開始,有個人能全心全意地愛著她,他們之間沒有天下沒有委屈也沒有必須克制的愛慾,就她與他,單單純純的相愛……

  當歸,當歸,這兩字還有什麼特別的意義呢?人自九泉下轉世,再回歸九泉,當歸不過回到原始之初罷了!正巧徐回身邊這人也叫當歸,豈不是順理成章送她回地府?

  --皇后陛下!莫作如此想法!你再仔細想想你要往哪走……

  隱約中,有人驚惶大喊,隨即,她的意識被大紅的火焰燒個徹底,連灰燼也不留。

  掠過大魏宮殿的飛鷹連連長嘯,驚動了李容治。

  他撩開床幔下了龍床。

  「陛下。」太監低聲道:「才三更,還早。」

  他應了聲,任著太監們在他肩上披上衣物,他推開窗往天空看去,今晚星光燦爛,不見天上任何老鷹的影子。

  「方纔你們聽見鷹嘯了麼?」

  為首的太監回頭看一下其他小公公,相互搖頭。「陛下,興許是咱們耳背……什麼也沒聽見。」

  「是麼?」他笑道。一名太監換上較明亮的燈,李容治目光落在屏風上,神色短暫空白,隨即又笑:「你們先出去吧。」

  幾名太監正要退出時,又聽得他道:

  「對了,眼下正好有空閒,你們去把呈上的畫像一併送來吧。」

  太監們面上有喜,連忙應聲退出。

  他沉思半天,直盯著屏風,最後恍惚的走上前,輕柔撫過屏風上的字跡。

  「……徐達……徐達……當年我就任你這麼走了……我現在是不是就不會這般痛……」現在就是報應嗎?當年就只想著他不想孤獨地走在這條路上,將她扯了進來,結局卻還是他一人繼續往前走。

  他忽而失笑。

  當年徐達裝死入棺,他心裡微惱,氣她寧可裝死也不肯與他一同當這一世的帝與後,如今,他卻寧願她裝死。

  徐達,你裝死後會上哪呢?回西玄?不審走遍大魏?

  「陛下,畫像到了……」太監幾乎是用跑的將畫像送來,他一一攤開畫像,想起房裡還藏著有人塞的銀子,猶豫一會兒,把幾張給銀子的畫像放在最上層。

  李容治正全心全意低低念著屏風上的諫言,嘴角噙著柔情的笑,聽得太監訝一聲,他轉頭恰恰看見那太監正攤開最上層的畫。

  那畫是……

  他面色遽變。

  那太監嚇得面如土色,趕緊要捲起,李容治神色強定,揮手道:「都出去,這……這地圖也留下來吧。」

  「是。」

  李容治走前一步,瞪著那地圖。
  
  半年前臨秀兼程趕去得慶縣,將山谷地形細細畫了下來,筆觸輕顫,顯然在畫的途中已經看出徐達生機渺茫。

  亂石砸下,不僅山路崩塌,若有人不在山道上活埋,而是跟著滾石跌落狹谷,那真真是屍首也難找了。

  一個月前,臨秀與月明歸來,伏跪在御書房久久不起。

  幾日前,烏桐生回到京師的小宅,足不出戶。

  昨日,他親自微服出宮去見烏家大少,那冷傲青年瘦了一圈,只道:

  「那天我沒跟去,來不及救二小姐,這半年來我留在得慶縣,但盼能尋著二小姐屍首,無奈天不從人願,想來老天這一世對徐達與烏桐生不甚賞臉,這才教我們這一世遭得如此下場。日前我忽而想起,去年二小姐曾趣提,要有來世,她但願生在大魏沿海一帶,日夜與海為伍,過兩天我就要搬去沿海一帶,再不教一個自稱神師的人為新生孩兒算命。」

  他不動聲色細細觀察烏桐生的語氣、神態。

  烏桐生忽然展笑,道:

  「大魏陛下這般甚好,天性疑心,竟疑二小姐被我藏起?這對陛下來說也是一種自欺欺人的希望。」一頓,他冷聲道:「連我烏桐生半年都尋不著的人,難道還會活著不成?陛下,你且也絕望地痛上一回吧,二小姐確然已死,沒有什麼好疑心的!」

  那句句有意刺破他的想望,即使現在再憶起,那殺傷力仍教他心頭如刀絞,疼痛不已,他殺氣畢現,一腳踢飛屏風。

  哐啷一聲,屏風遽然倒地,門外的侍衛與太監皆跪了一地。

  此刻多想洩恨,多想令旁人一塊痛著,他為九五之尊,殺個人跟捏死個螞蟻一樣容易,即使眼下杖打人命,抄個家滅個族,都還得跪著謝他恩典,憑什麼他痛得都感到那心頭活生生裂開流出鮮血了,他的臣民卻是照樣過得和樂?

  天子之痛,何以不能分於子民?

  他要殺誰要剮誰,誰能說話?

  他心裡陡然生出此念,黑眸落在桌上攤開的十多張美人肖像。他面上清清冷冷,唇線卻彎了彎。每張美人肖像背後代表的是家世、前程勢力,以及貪慾……

  指腹輕輕跳落在每張圖上,嫣然女子,若月下天仙,身段無骨,我見猶憐,要先拿誰開刀才好?

  「陛下?」清亮的聲音在門外輕喚著。錢臨秀這幾日夜裡沒出宮,都在值日房委屈睡著,小公公奔去找他,他可隨時趕來。

  「……沒事。」李容治下意識看向門,忽地瞥見另一頭的長榻。他想起,她的寢宮裡有著一樣的擺設,在窗前有著相仿的長榻。

  每年元旦到十五間,宮裡慶典不斷,他與她雖可天天相見,四周卻永遠都是朝臣,沒有例外。

  他自身是無所謂,但心裡深處總是明白她並非徹底地心甘情願坐上鳳椅,她背後生了翅膀,好不容易誘她落地,豈能讓她再展翅?於是,元旦日那天,他將入睡的時間延後半個時辰。

  那半個時辰裡,只有他與她,沒有第三人,她要怎麼做都隨著她。

  他在這頭被束縛的小老鷹前放了一碗沒有味道的肉,她卻吃得甚為心滿意足。至今,他仍無法理解,為什麼這四年元旦夜裡的那半個時辰,她不索求更多,而是就在榻上抱膝坐著,笑著一直看著他。

  不管這半個時辰他看摺子也好,也或者他隨意看本書,每當他不經意抬頭看向她時,她那較之十九歲時更嬌艷的臉蛋都靠在膝頭上,美目片刻不離他。

  片刻不離他。

  每每確認後,他含笑繼續看著書,心裡越發快活起來。

  今年年初那半個時辰,他笑著主動枕在她的大腿上,承受著她的注視,愉悅且心境平和地熟睡過去。那時他心裡想著,上天仁德,終究待他不薄;上天仁德,讓西玄不識徐達之才,他這才有了機會得到她。

  黑眸落在空蕩蕩的長榻上,良久。

  「臨秀,準備筆硯。」

  門外的臨秀立即送進筆硯。他一進來就見翻倒的屏風,桌上美人肖像圖上最有指尖使力的刮痕,他心一跳,見到其中一個折了角,那幅美人圖是其中之最,她的父親也是第一個上奏要陛下延續千秋萬世之基業,皇后已死,固然傷痛,但也得顧及大魏百姓……頭頭是道也就罷,千不該萬不該,將自己女兒呈了上來;更千不該萬不該在前兩年朝政上成了陛下的眼中釘。

  他是陛下身邊的人,怎會不知陛下不動聲色地拔除眼中釘的狠勁呢?如今他百般慶幸自己的父親在看見徐達拿起金刀後,當機立斷地讓大姊許了他人。

  「那天,我親眼看見陛下接了遺詔卻無喜意,反而一直眼尋著地上屍首,直到金刀皇后自血地爬起,他才鬆了口氣幾乎站不住。罷了,陛下心在金刀皇后,你大姊萬不可攪入後宮,否則將來錢家遲早會出事。」當年,他老爹語重心長。

  「研墨吧。」李容治道。

  「是。」臨秀將美人肖像移走,取過新紙,細心磨墨著。他覷著陛下,陛下眼眉清明,不似有大怒過的跡象,但面色確實是蒼白了些。

  李容治看向他,淡笑:「怎?」

  「臣在想……是不是要扶起屏風來?」

  李容治聞言一怔,回頭看著倒地的屏風。看到臨秀都覺得他又神遊它處了,才聽見李容治溫聲笑道:

  「扶起扶起,這是皇后四年來為朕著想的證據,怎能破壞?」語氣帶著無限眷戀,但在下一刻他卻道:「天亮後,教人抬去皇后寢宮,過幾天等我提了再抬回來。」

  臨秀應聲稱是。陛下這幾日是不願見諫言,想必心裡有了計較,他扶起屏風後,走回桌前時才要再磨,瞄一眼陛下筆下人物,一怔,再也不敢說話。

  「像麼?」李容治頭也不抬。

  「像……像極……但……好像年紀大了點……」

  李容治微微笑著:「女人家的年齡總是不好抓,今年她二十五,我瞧她跟十九時沒什麼兩樣,就是成熟些跟越發地令人心愛了,方纔我老想,她要三十了,可比現在再成熟些。」

  「……是理應如此。」

  「她若到三十,早是小皇子的娘了。這幾年,她忙著與我治國,哪來空閒生子,這六年限實在過短了些。」

  「……是。」

  「對了,你大姊過得可好?」

  臨秀心頭遽跳,一時竟琢磨不定陛下的心思。他小心翼翼答著:

  「孩子都三歲了,過得還算可以。」眼下的陛下,他真的無法猜測,真怕陛下見不得有人過得好,就……就……

  李容治沉思一會兒,笑:「你父親功在社稷,錢大小姐出嫁時,皇后曾親自去恭賀,她生孩子時,皇后可去看過?」

  「看了。皇后陛下說,孩子生得真好。」

  李容治聞言,點頭,柔聲道:「咱們若有孩子,在她眼裡定也是最好的。不知當日她見錢小姐的孩子,是否心裡有遺憾?」

  臨秀臉色發白,伏跪在地。「陛下,皇后陛下在臨秀甥兒滿月時也曾親自過府,她對姊夫、姊姊說:孩子自有福氣,不必找人算命。若遇上不精算的大師,那會毀了孩子。她送孩子一塊蝙蝠鏈子,嘴裡親口說著孩子有福的,這是皇后陛下親口允的……所以、所以……」

  李容治一怔,而後暗自恍悟。他失笑:

  「你把朕當什麼了?暴君麼?你是我親近的人,不曾做過對不起我的事,我怎會傷你呢?我只是想跟你聊聊徐達罷了。你起來吧。」

  臨秀起身,輕聲道:「皇后陛下很好。」

  「嗯,她很好。」

  「她……她……」

  「嗯?」

  「她……斷然不會希望陛下……不聽諫言……」

  「嗯。」他渾然不在意,帶開話題。「你還記得我與徐達大婚時,三國派特使慶賀,其中西玄二皇子來時,似有意想鬧毀這場大婚麼?」

  「記得。臣始終不懂,西玄二皇子對皇后陛下真如此痛恨嗎?竟然想毀掉大婚,如果是北瑭或南臨也就罷,陛下娶的是西玄徐家人,與西玄算得上是姻親,從此彼此親若兄弟,西玄二皇子分明是來搞破壞……」

  李容治停筆,笑道:

  「他私下讓我看了一幅畫,與徐達神似七分,比徐達艷些,也比徐達多了些英氣,就是少了徐達的親和力,他說真正配得上九五之尊的該是畫中人,而非徐達。如今我看,我筆下的徐達才是真正的好。」

  臨秀訝問:「想必西玄二皇子的那幅畫不是徐直就是徐回了。」

  「都不是,興許是其他徐家人吧,她手裡拿著一把長刀,西玄二皇子便以為徐達是她替身。」李容治笑了聲。「我怎不知道他想法?他以為我會對那女子著了魔,他就有可趁之機誘走徐達。他不瞭解徐達,在一開始他殺了秦大永時,不,只要他對徐達有一次的歧視,徐達就已經封殺了他所有機會。」

  「原來如此。」錢臨秀應著,遲疑一會兒輕聲道:「皇后陛下的名……真真有涵意……達字……是完成之意……也許是使命已經完成,所以……」

  「徐達的使命哪兒完成了?」李容治漫不輕心道,小心吹乾墨汁,笑看著那畫中人。

  臨秀歎了口氣。「陛下,是否要掛起來?」

  「不用,收著吧。等她三十歲時,我再打開,那時再驗證我畫得準不準吧。」

  「……是。」

  「枕下有同心結,你跟畫像一併收了吧。」

  「是。」

  李容治走到窗前,負手看著黑夜。他皺皺眉頭,頭也不回道:

  「最近宮殿附近老鷹多了些麼?晚些你再去皇后寢宮看年地,照以往那般,若有老鷹再飛過不停留的,全都打下來,折去翅膀。」

  「是。」

  在元旦這日兩人相處的半時辰裡,要她睡得那麼熟,她可捨不得。

  難得可以看見他睡得跟孩子一樣熟呢。她嘴角上揚,望著枕在她腿上的李容治。

  說起孩子,她想起錢臨秀大姊的孩兒,才三歲呢,就懂得看眼色,在眾人暗示下喊她一聲乾娘。

  大人精明,孩子古靈精怪,幸虧臨秀一家忠心,要不她很為為難的。

  大魏朝臣以為她冷酷,其實,她心軟得很,她這性子在處理國事上總要百般思索,生怕有一絲半毫讓人受了委屈。

  烏大公子就是血淋淋的例子,她一直引以為鑒。也虧得李容治不以為意,只笑她心細。正因她心細,他才更操勞啊,她憐惜地看著那張睡容。忽然間,她見他嘴角勾勾,似乎夢見好事,她好像搖醒他問個清楚,夢到什麼,可有夢到她?

  平常他笑,她分不出真偽,但他絕無可能在夢裡也控制自己,此時此刻,他出自真心的笑,她……見了很心動很歡喜,只盼他能再真心多笑些。

  他動了動睫毛,略帶睡意地張開,展出那明亮動人的朗目,她心一跳,將這一景深深留在心裡。

  「徐達?」他看著她,下意識朝她伸出手。

  她立時握住。

  「方纔我夢見你了。」

  她沙啞道:「只夢見我?」

  「只夢見你。夢到我笑你都三十了,怎麼還貪吃得很,把自己弄得全身發癢。」

  「這貪嘴習慣,我是改不了。」她笑。

  他柔聲道:「這話夢裡你也說了,我回你沒關係,你要癢了我替你抓就是,接著,你就脫下衣物了。」

  她笑出聲,可能是他剛從熟睡中自然轉醒,語氣沙啞溫暖,說出來的話給人格外真實的錯覺,可是,她很喜歡這份錯覺,喜歡到……想要讓他枕在她腿上一輩子;喜歡到,她想要、想要看著他一輩子。

  不管來世如何,這輩子就這麼一直看著他。

  「徐達……」他撫上她的臉,笑:「看我看累了麼?」

  「不累,一直不累的。容治,你雖只是睡了一會兒,氣色卻是這幾年最好的了。」

  他眼底有抹驚喜,她有些疑惑,又察覺他小心翼翼地掩飾起來。他在喜什麼?掩飾什麼?因為她喊……容治,而非陛下嗎?

  「你心裡在想什麼?」

  「我在想啊,以後每年這半時辰你都枕在我腿上睡吧。」

  「你愛看我睡臉?」

  「嗯,非常愛,像孩子似的。如果你不嫌棄,我就每年這時候當你李容治的枕頭吧。」

  他笑彎了眼。「好,你說的。」

  她也笑著。她說的,除非天意難違,否則她會做到的,既然她想他好好的,一世無恙,他又只能在她身上得到安好的睡眠,她當然義無反顧挑起這事來。

  姑且不論以後他是不是能在其他人身上得到相同的安心,但,此時此刻,她沒有半絲委屈,沒有她給得多些或他總以天下為重的輕淺怨念,她只全心全意想他好而已。

  是啊,偶爾,她心裡是委屈的,但,每每見了他如此勞累,卻又毫不考慮地為他豁出去。

  他好,她就甘心;他睡得安心,她就心裡歡喜,那她還有什麼好委屈的呢?

  想通此層,心裡長久以來一直存在的抗拒遽然消失,她又忽道:

  「我真不捨得你呢。」

  「什麼?」那聲音有些糊。

  「對,還有瓊玉!」

  「什麼?」

  她不再看他,看向窗外遠處。「父親去年走了,西玄還有徐直、徐回,平日雖然沒有什麼來往,但都是親人,我也是想著她們呢。」

  「什麼?」那聲音一直重複著。

  她偏頭沉思:「當歸當歸,如果,當歸是回到大魏,回到你身邊……那該有多好啊!」

  剎那間,她腿上的李容治模糊成一團遠去,她週身大火燒著。

  --皇后陛下!

  徐達遽然一震,幼年片刻零碎回憶立時在腦海播放--

  「徐達你別過來,你一來,東歸就全身不舒服。」小徐回惱道。

  「徐達,東歸要我轉述,前兩天一直巴結你想入你名下的漢子是個雞鳴狗盜之輩,那不過是想借你當跳板入徐家門下,你最好拒絕他。」

  「不對!你不叫當歸,你是東歸!我怎會記成當歸?東歸既找我,我便回去吧!東歸大魏!」她猛然大叫。

  --皇后陛下既已決定回大魏,還不快讓她出來!

  對方同時一陣大喝!

  徐達只覺全身被人狠狠地拖出,無數的碎石跟著她一塊掉落,恍惚間,她身上好像有什麼腐臭的軟物也跟著被拖了出去……

  有人奔前抱住她,護住她的頭向在,踢掉壓在她身上的軟物,回頭叫著:

  「成功了!成功了!十幾天了,她竟然無事!徐達,你果然一世順啊,若不是有人正巧跌死在你身上,護住你最後一息,只怕你早就坑坑洞洞了。」

  ……是北瑭王爺溫於意?

  當徐達張開眼時,看見一張小黑臉。

  五、六歲,跟她有得比的小黑臉,但眉目明亮,是一個相當好看的孩子。他正睜著眼在床邊看著她。

  唔,如果不是確定她沒生過孩子,她會以為這孩子是她遺失多年的親生兒。真是同樣的黑啊。

  「乾娘。」他有點不好意思,摸摸她的臉,實在忍不住,再摸摸她的臉。「王爺叔叔說,看見你醒,要我自報姓名,我叫秦瓊玉。」

  「瓊玉!」她張大眼,掙扎地坐起,但全身無力,還是仗著這個小娃兒拚命支撐,她才能半坐起。「你怎可能是秦瓊玉?」

  他有點兒惱。「我就叫秦瓊玉啊!」

  「胡扯!當年我看過他,他臉白白瘦瘦,四肢小得緊,可你四肢長了些,臉跟我一般黑……」極有可能是那娃娃被溫於意養死,他就換個孩子來騙她。

  「我要換孩子也會換得像些,徐達,你當你是笨蛋,還是本王是笨蛋?」

  徐達往木屋門口看去,北瑭溫於意背著東歸進來,她先短暫地看了溫於意一眼,乍看下沒有變化,但眉眼儘是滄桑,隨即,她看向那叫東歸的男子。

  還是老樣子啊,她小時遠遠看到他,就被小徐回阻止再前進,她只記得東歸生得像靜止的水一樣,不難看,卻也不是很起眼。

  溫於意放他坐在椅上,笑道:

  「瓊玉,來,告訴你乾娘為什麼你的臉黑成這樣?」

  秦瓊玉跳上床,坐在她身邊大聲道:

  「因為瓊玉還是娃娃時候中了毒,乾娘幫瓊玉求了藥,也中了毒,等瓊玉服了藥,臉就愈來愈黑乎乎的,乾娘也是服了藥後臉黑乎乎的吧?」

  「……我還不到黑乎乎的地步。」她細細打量這孩子,真是頭兒跟嫂子的孩子?完全不像啊,也不怎麼像西玄人。服了藥,卻變黑了?她怎麼沒有?還是,服了藥確實黑了,但她臉本就偏黑,當然看不出來?

  「你的眼力好嗎?」

  秦瓊玉扁扁嘴。「看遠處時有些不清楚,這一年王爺叔叔帶我從北瑭到西玄,最後轉到大魏,這路上他拿我試藥,說要是我吃到眼力都好的藥,那到時可以拿給乾娘吃,可是,瓊玉的眼睛還是沒好。」

  溫於意哈哈一笑:

  「你乾娘為你求藥,你為你乾娘試藥這也不吃虧啊。」他看向徐達,又笑:「徐達,當年李容治大膽娶了你,我在北瑭聽到此事時,還讚他有膽色,竟把我當年的警告丟在一旁,如今瞧你越發的美麗,我真是頗為遺憾啊。」

  徐達嘴動了動,想問他為何出現在大魏?為何與東歸在一塊?為何身上雖是華服,支孫似以前有皇族架子?為何沒有妻妾服侍?但,最後她只澀然道:

  「我若被埋了十幾天……早憔悴得難看了,王爺真是能看穿人的皮相來讚美啊。」一頓,低語:「我真被埋了十幾天?」如果被活埋這麼多天,怎還活著?

  溫於意看了有些倦意的東歸一眼,代答道:

  「我路經西玄時,被陰間小將軍所托,帶著東歸前來,十九天前才到此處,就聽見皇后陛下活埋在得慶縣的山谷間。」

  「這裡不是得慶縣?」

  「當然不是。此處離那山谷有數十里之遠。我曾趕去看過,當時得慶縣動用所有士兵挖掘,那樣的地勢要挖出你來太難了。」

  她一怔。「那你跟東歸是怎麼救出我的?東歸你……你不是接近我就會吐出來嗎?」

  東歸蒼白一笑,費力說道:

  「皇后陛下,你剛生死一線,體內陰氣多過王者氣息,我自然能接近你,等到你陰氣散盡時,東歸就得退避三舍了。」

  徐達瞠目結舌。「你是說,你以往避我是因為……」

  「我本該是皇后陛下的人,但,我體質偏陰,命中有鬼字,與三小姐相似,便請三小姐暫且收留我,等到皇后陛下有需時,東歸自當出現。」

  徐達傻眼了。這就是徐回無法忍受與她共處一室的原因?不是本能不喜她?

  瓊玉看看東歸,再看看這個初見的乾娘。他跑下床,去端來茶水,一人一杯,遞到徐達面前時,他爬上床,餵著這個看起來很憔悴又沒王爺叔叔那些妻妾好看的乾娘喝水。

  徐達感激地看他一眼,瓊玉黑臉紅紅。他很喜歡乾娘這一眼,於是又跳下床去把涼掉的藥汁端過來,眼巴巴地看著徐達。

  徐達嘴角揚笑,只覺這孩子可愛得很,頭兒九泉之下該瞑目了。李容治與她兩人裡,一定要有一個願意去信賴人,要不,兩個都無法信賴任何人的湊在一塊,對大魏不會有好處的。

  那,既然李容治無法信賴人,就由她去信人。秦瓊玉必是頭兒的孩子,她輕輕摸著他的小頭顱,他連耳根子都紅了,吶吶道:「乾娘喝藥。」

  她笑著讓他喂,等到喝得差不多了。她又看向東歸,柔聲道:

  「東先生是如何救我的?」

  「當時皇后陛下命懸一線,生死交關,我在此地施法,將你阻在忘川之前,本以為皇后陛下可以順利東歸大魏,哪知你竟誤為當歸。我自學術法以來,心知凡事不可能平空出現,皇后陛下的當歸兩字,嘴裡喊的是我,但心裡必有當歸地府之意,你有此念,再強的法術也沒有用,因此拖了十幾日,你意念忽轉,想起東歸兩字,這才能將你拖了出來。」

  溫於意指著木屋外密密芭蕉葉,道:

  「東歸先生說大魏芭蕉裡藏陰氣,可作引陰路之用,你就是從那堆芭蕉葉裡落了出來,我與瓊玉才趕緊拖你出去。這十九日於我可是個煎熬,生怕拖出來的……要是肢離破碎的……哪知你身上正覆有一具柔軟屍身,這才保住你無恙。瓊玉早上將他埋了,替他立了無字碑,徐達,等你能下床了,就去祭拜一下吧。」

  「這是當然。」她看著溫於意說這段話時面露古怪。豈只他古怪,連她心裡都覺得毛毛的,她真想問:真否假否?是否把她從得慶縣救出,將她藏在這裡再誆騙她?這才合理些吧。

  但,她又知道東歸是做得到的。徐回自幼跟這些人相處,偶爾神神鬼鬼被她看見,久了她也習慣了,只是對像換作自己,那還真是……

  東歸溫聲道:

  「皇后陛下,幾年前三小姐來大魏時,曾與皇后陛下提到,當初你一走子之,不成大魏皇后,此生我們不必相見。但你若成大魏皇后,在二十五歲這一年有此劫,東歸自當盡力,接下來要等到皇后陛下真正命盡時,東歸才會出現在你面前。」

  她聞言一怔。他言下之意是此生近距離與她接觸只有兩次。

  就這麼為了她,屈在徐回名下;就這麼為了她,不辭千里而來?是因為……命理嗎?

  如果這事發生在她少年時,有人願意跟在她名下,以門客身份全心全意為她付出,她必是欣喜若狂,走路也有風。

  但,自成為皇后,開始瞭解手掌大權下所要背負的人命,明知手下的親信愈多愈好做事,她卻怕她一個作為不當害了這些為她賣命的人。

  眼前的東歸,看似弱不禁風,卻要為她耗費大半生光陰為她解難,她……何德何能啊?她很心虛,也替他感到不值,每個人都不該受自身命運拘束,該為自己而活才是。

  東歸彷彿看穿她內心所想,微微笑道:

  「大魏皇后有此念,是大魏人之福。皇后陛下,命是天生,運是自身掌握,當年你若一走了之,今天就是另一番風貌的徐達,與東歸再無牽連。正如東歸,如果一開始不願來此,那,皇后陛下如今只是地府的一縷幽魂罷了,我們身邊親近的人互織成網,各自牽著羅絲的那一頭,就算誰要鬆手都怨不得對方,皆是個人意志罷了。西玄袁圖預言的,也不過是那些不肯努力、不願選擇的人的下場罷了,哪能真正推算一個人的未來呢?」

  好呆住。

  「西玄袁圖說你一世平順,皇后陛下認為何謂平順?」

  徐達聞言一愣,看向溫於意,再看看身邊一直在偷偷摸她袖子的臉紅小瓊玉。她笑著拉住小瓊玉的小黑手,道:

  「北瑭王爺當年好不容易回到北瑭,如今千里離鄉,必是遭遇大難,東歸你為我,長住徐回那裡,只為等著此刻,瓊玉嬰兒時也是差點一命嗚呼,我想,你們都比我辛苦些,我這平順兩字也不算白得。」

  「皇后陛下有些念啊……此念甚好。皇后陛下自幼不因袁圖之言而荒廢功課,反比常人付出數倍努力,雖不是心甘情願成為大魏國母,但這幾年來你仍為大魏盡心。平順?有的人一生平淡到無波無浪,但他日日夜夜心裡糾葛怨恨自身命運;有的人一生大風大浪受盡折磨,但每道難坎一過去,他便是船過水無痕,繼續過他的快活生活,你道,對他們來說,誰會認為自己較為平順?」

  溫於意笑著,走到她面前,道:

  「東先生說的也是有道理。那混蛋袁圖,不過是個眼界過小的西玄人,自是以為你一生平順是件悲哀事……等等,你到底算西玄還是大魏人?」

  徐達笑道:「王爺就當我是徐達,別當我是哪國人吧。」

  他哈哈一笑。「正是。徐達就是徐達吧。袁圖當年確實說准了我將埋骨異鄉,我自北瑭離去時,妻妾散的散、死的死,如今身邊只剩瓊玉,但我還不是活了過來,埋骨異鄉又如何?難道溫於意就不能繼續快活生活麼?」一頓,見徐達怔怔望著他,他神色微軟,柔聲道:「我所遇的人中,也只有你會這般為我感到心傷。果然,我千里迢迢訪故人是沒錯的。」

  「王爺何不試著久住大魏?當年我心心唸唸西玄,以為唯有西玄才是我家鄉,如今長年下來我竟也將大魏當家,可見是不是家鄉,還是由自己心裡認了算。」她真誠道。

  他只是微微一笑,不答反問道:「你要回到李容治身邊?」

  她毫不考慮道:「這是當然。」

  「唉,真是可惜啊要,當年李容治下了豪賭,冒險得你,如今得你全部真心,真真是個……贏家啊。」溫於意無不惋惜道,瞧了瓊玉一眼。

  「乾娘,瓊玉扶你躺回去吧,東歸說你要睡很久才能讓陰氣散去,才會健健康康。」瓊玉又是眼巴巴地看著她,小小身子都要賴進她懷裡了。

  他此話一說,她頓感累極,甚至體內有股滯氣,悶得難受,不由得乾嘔幾次,她依言躺了下來,瓊玉立即替她蓋上被子,鑽進被窩抱著她睡。

  「瓊玉幹得很好。」

  她合上眼,隱約聽到溫於意問著東歸道:「如此就好?」

  「嗯,我強行令她先清醒,說明原由,讓她知道自己還活著,免得她在夢中意志一薄弱,就糊里糊塗去了,瓊玉陽氣極佳,對她甚有益處,只是這一躺,沒有一年半載是好不了。」

  「這真是亂七八糟的鬼神之術啊……」溫於意失笑。「我瞧,那袁圖遠遠不及你厲害,竟被西玄奉作神師。」

  「袁圖看出王爺將埋骨他鄉,以為這就是你的絕境,他卻看不出王爺離開北瑭後,方有一片生機。他眼界確實狹小,何必分他鄉你鄉,站在我們腳下的,就是我們的家鄉。」

  溫於意坐在床緣,看了徐達一眼,哈哈一笑:「也許你說的對。本王自回北瑭後,再也沒有遇過真心人了,真要以為這世間非要人吃人不可,沒想到如今能再見當年真誠對本王的故人,這也算是離鄉背井後的好處吧。」

  徐達實是熬不住,意識一散,陷入無夢的黑甜鄉里。
第十五章

   天色初亮,一輛馬車躂躂躂地慢步京師。車廉後露出一張小黑臉,好奇地看著整齊的街道。
   
   一名男子拎著包袱,牽著黑馬走過馬車。小黑臉咦了一聲:
   
   「這個叔叔,跟王爺叔叔說的大魏人不大一樣呢。」又高又壯的。
   
   徐達本是半倒在小瓊玉身上睡著,聽到此話,看見東歸與溫於意還在閉目養神,她探出頭一看,一臉錯愕,回頭叫道:「停車,宅子不用去了。」
   
   緊跟著,她一掀車廉,沙啞大叫:「大公子……咳咳,徐達回來了。」
   
   高大的背影頓時停住。
   
   「大公子,天才初亮,你帶著包袱要上哪去?」
   
   那身影慢慢地轉過來。他先看見馬車裡的小黑臉,心裡疑惑,這聲音有點陌生,但,她自稱徐達,徐達怎變成這張小黑臉,轉世後未免長得太快了些?接著,他再往上一看,同樣的黑膚,卻真真是徐達的相貌。
   
   他俊目發直,包袱落了地。
   
   這還是她第一次看見烏桐生這貴氣驕傲的公子傻呆的模樣。
   
   她苦笑:「是我不好,這半年多來讓大公子擔心了。」
   
   「……」他神色不動,眼眸瞟向開始亮起但仍然有些昏暗的天色,再看看車說廉後她有無影子,直到他見到北瑭溫於意坐在車裡,他才慢慢輕聲道:「二小姐……你回來了,這真是好……天色真是好,人圓月圓……」說到最後,他已經不知自己在說什麼了。
   
   這性子向來冷淡的烏桐生都開始閃神了,何況是他人?思及此,徐達本要先回宅子,等到李容治下朝後再回宮,現在……她想了想,直接入宮吧。但入宮門時發現侍衛皆已換人,沒有令牌絕不通融。
   
   烏桐生見狀,上前一步,道:「我是皇后陛下身邊最親近的人,你去轉告大魏皇上身邊的帶刀侍衛錢臨秀,說是有重要事轉告。」
   
   「皇后身邊最親近的人?」侍衛躊躇一會兒,點頭道:「眼下皇上正在朝上,我去尋尋錢大人,不保證能將他帶來……是不是跟今天要選後之事有關呢?」他說這句話時,感覺那稍遠的黑臉姑娘吃驚地往這看來。
   
   他直覺對上她的眼,而後一怔,下意識地匆匆跑去找人。
   
   同時,細雨開始飄落,眼見雨勢逐漸轉密,天色也偏暗了些,錢臨秀一早心神不寧,時時憶起昨晚陛下看著那些美人肖像的眼神。
   
   今日百官入殿,一如往常,但他心裡總覺得山雨欲來。當他聽到宮門侍衛的來報,稍稍遲疑,隨即想到那人一定是烏桐生。
   
   烏大少在此時此刻找他有什麼事?他素來對烏桐生的武藝有所敬畏,又想烏桐生性子絕不會沒事找事,遂跟李容治道:
   
   「陛下,烏桐生找臣。是不是……」
   
   正要入殿上早朝的大魏陛下頓住腳步,連帶著,所有侍衛都靜止不動。他回過頭,輕聲問:「他找你做什麼?」
   
   那聲音有些異樣緊繃,錢臨秀心裡微痛,不忍主上再抱不可能的希望,便道:「可能是他要離去,臨時想起皇后陛下有什麼東西落在他那,他想托臣轉給陛下,所以……」
   
   「好,你去拿,別教他久等。下朝後,把東西送到御書房。」
   
   錢昨秀領命。他匆匆走到宮門,第一眼就見到烏桐生撐著傘站在宮門角落。
   
   「烏大少!」
   
   烏桐生遲疑一會兒,把傘交給身後人,隨即大步往這頭走來。
   
   錢臨秀見宮門角落裡還有個人倚著,那人放下傘,累極靠在牆角繼續打旽。但角落有陰影,他看不清是誰,這也不是重點,重點是---
   
   「烏大少,有何要緊事?」
   
   「李容治今日要選後?」
   
   「……」他真的不知道陛下今天到底會做什麼。
   
   烏桐生冷笑:
   
   「至今不過半年失去蹤跡,李容治就要選後,這真教二小姐情何以堪,半年呢,就算是人死,也還屍骨未寒,他真以為徐達這麼容易被取代麼?」
   
   錢臨秀聞言,面色發怒,罵道:
   
   「烏大少說話可要憑良心。」他瞥見遠處馬車有人撐傘下來,徐徐往宮門牆角走去。他眼尖尖,注意到此人神似北塘溫於意那個花枝招展的孔雀,接著,那花孔雀替牆角那人撐著傘。他心裡起疑,但一時控制不了心裡衝動,繼續罵道:「這半年來陛下的煎熬我看在眼裡,就算他此時此刻選后妃,我也絕對力挺,這幾月他差人把飛過皇后寢宮的老鷹全打了下來折翼養著,要再這樣下去,你道陛下會成怎麼樣?還不如教他認清事實,即使沒有屍體,先將衣物送入陵寢也好……等一下,什麼叫做就算人死,也還屍體未寒,明明……北瑭王爺?」
   
   溫於意似笑非笑,在雨中撐傘,慢步而來。「臨秀,你還記得我啊,看來你過得很好嘛。」
   
   「你……」
   
   「臨秀啊,陛下為什麼要將老鷹折翼養著?他的新樂趣麼?」有人這麼問著。
   
   「……要你管,你哪位?」
   
   烏桐生側退一步,露出身後那個身影。
   
   黑乎乎但美麗的臉龐,雖然有些憔悴灰白,明朗眼眉卻帶著笑,發上略略輕濕,正是溫於意幫忙撐傘的那人。雖然很美麗的一個人,但他很害怕啊!
   
   他面色發白,嘴巴抖著,指著她,低聲發顫:
   
   「啊……」
   
   「先別送入陵寢,我還活著……」
   
   「啊啊啊,鬼啊!鬼啊-」他連連退後,驚聲尖叫。他第一次見鬼啊!第一次啊!
   
   「……臨秀,我都說了我還活著……」
   
   「鬼啊!鬼啊!皇后的魂魄回來了,終於被陛下召回來了-」
   
   「喂,閉嘴!」
   
   雖朝已經開始。
   
   錢臨秀匆匆拉著一名小官員在殿外尋思片刻,取下配刀,硬是偷偷進殿,拖出最後一名官員附耳低語。
   
   那官員古怪看他一眼,一頭霧水地進去,悄悄傳遞私語,直到月明那一頭。
   
   月明低著頭退了出去,才到殿外就低聲道:
   
   「你找我何事?現在陛下正在……」
   
   錢臨秀在他耳邊低語,月明猛地抬頭一看那小官員,臉色發白,傻眼了。但他畢竟見過大風浪,恢復極快,輕聲道:
   
   「臣帶皇……進去。眼下陛下他……」
   
   小官員虛弱笑道:「正在商談立後之事?」
   
   「當然不是。請隨臣來。」大殿之上,正逢皇上下了旨意,一名一品官員被押了出來。
   
   小官員微地吃驚,頻頻回頭看著那名大呼冤枉的一品老官員。如果她記得沒錯,陛下對此人甚為不喜,但始終按兵不動,此名官員家族十多人職在官場,就等一一搜集罪證,確認家族中有多少人結黨共罪後,再行押人,這麼快就查出來了嗎?
   
   她尾隨月明垂首入殿。殿上偶有私語,但她聽不清楚,月明恭敬地拉了拉她的官袖,低語:「請站在臣身側。」
   
   「這是怎麼回事?」她輕聲問:「是刑部已查清楚劉大人一家底了?」
   
   月明轉頭低聲問了問其他官員,才回身答道:「尚未。但,陛下先下旨意,將劉大人一家先行收押,由刑部一一審問。」
   
   她一怔。「劉大人是當年讓陛下登基的有功之臣,再怎麼樣也……」也不能做得如此明目張膽,有罪者自該罰,但在外人眼裡陛下就是大殺功臣。
   
   何況,年前他曾跟她提過,她說得對,烏桐生一事值得借鑒,劉家一案不枉送任何一條人命,需得詳細查清,罪證由刑部當殿送上,他自在一旁不插手。
   
   月明低聲道:「劉大人的女兒也被押入刑部。」
   
   「咦?」
   
   「刑部對女子過刑不會放輕,要因此毀了容也有。」
   
   「這……」
   
   「劉大人日前將女兒的肖像送入宮中。」
   
   「……」她心一跳,握著象笏的掌心密密麻麻出了汗。難道……她要抬頭看向坐在高殿上龍椅的人,忽地聽見那人笑問:
   
   「還有事麼?若是無事,就退朝吧。」
   
   那笑聲,有點毛骨悚然。是她太久沒聽見李容治的聲音嗎?聽覺有些陌生。
   
   百官面面相覷。今日早朝一如往常般沒什麼大問題,只是陛下拔了一名官員……有老臣出面,盯著象笏道:「臣有事稟奏。」
   
   「准。」
   
   「自大魏開國以來,不管是開國皇帝雙王制,或者之後的后妃制,後位從未虐待過,以往大魏先皇少年就有子嗣,陛下正值壯年,雖與徐皇后結縭四年,無子出,如今徐皇后憶經……眼下正值太平好時刻,還請陛下為自身著想,為大魏著想,即刻籌備選後吧。」

   「好時刻麼……陳卿說得對,是該選後了。」

   徐達眼皮一顫,抿抿嘴,悄悄回頭往遠處的殿外看去。錢臨秀正高興地跳來跳去,拚命揮手著,看起來簡直跟公雞跳舞沒兩樣了。

   這位公雞,真的沒說錯?陛下真在等她麼?說陛下在早朝無法先行退朝,把她匆匆拉來,讓陛下先看個一眼也好,早一刻歡喜也好。

   「陛下!」百官大喜。

   高處的金袍男子又溫溫展笑道:

   「朕已經都看過肖像了,都是些美人呢。這些女子絕計提不起金刀,朕自然不會強求,但基本的還是要有。」他吩咐太監。「去下朕的旨意,領這些秀麗女子入宮檢查乾淨後,一一封入棺木,封上一天一夜,若然能活著出來,朕便尊她為國母!」

   百官聞言,盡數跪地,只剩徐達還傻在原地。「陛下息怒!」

   李容治微微一笑:

   「朕沒氣呢,息什麼怒?大魏天子不是貪戀美色之人,選後還美色,那是侮辱了朕。朕是離天上最近的九五至尊,要站在朕旁的民得離天近才行,當年皇后陛下通鬼神,能從棺裡復生,之後的大魏皇后至少得做到這地步啊!」那語氣道來溫婉平和,完全不見半分怒意,似是本人真盼能找到這樣的神女為偶。

   殿下伏跪在地的官員大氣不敢喘。他慢慢掃過,最後落在那唯一沒有跪下的小官員。

   說他小,是因為他身長只略略比其他官員矮了些,但身形瘦弱,官袍在他身上有些空蕩。

   他極有可能是傻住,忘了跪地,兩眼垂直緊盯著手裡象笏,是以看不清他的長相。哪來的官員?怎麼一點印象也沒有?李容治見他立在月明身邊,殿上百官依官職而立,平常月明不太可能太過貼近哪個人,也許是月明曾在小倌館堂過賣藝的小倌,因此回大魏後月明獨來獨往,不與任何人交好,為此,他心裡對他是有些歉意的。

   再者,月明與臨秀為找徐達的人,在得慶縣吃盡苦頭……李容治忽地掃到遠遠殿外那個跳來跳去的身影。

   臨秀!

   他心頭輕跳,道:「下朕旨意,快宣殿外錢臨秀!」

   太監連忙從命。錢臨秀匆匆走進,那腳步輕盈到快飛起來,他來到殿前,跪道:「陛下,錢臨秀到。」

   「……你拿到什麼了?」

   「好東西,極好的東西啊!陛下……」錢臨秀在殿外不清楚裡頭發生什麼事,現在一看,大伙全都跪下了,徐達倒是沒跪。是啊,她是皇后陛下,跪什麼?

   「好東西?什麼好東西?」徐達會留下什麼好東西?她什麼也沒留!

   錢臨秀指著徐達,笑道:「陛下還沒看見嗎?就是……」

   徐達上前,跪在錢臨秀身邊,舉著象笏道:

   「陛下,臣有好消息!」

   錢臨秀傻眼地瞪著她。

   李容治眉頭微攏,道:「說。」

   「陛下尋通鬼神之女為後,臣恰恰識得這樣的女子。她曾自棺木裡復生,近日又自黃泉之路歸來,像個打不死的人兒,如今她正想找個離天很近的夫婿呢。臣瞧,陛下與她天作之合,不知陛下意下如何?」

   李容治微地瞇眼,慢慢起身,步下階,停在她的面前。他略掃過錢臨秀,臨秀正目瞪口呆看著這身側小官員。

   這膽大包天的小官員聲音沙啞低沉,似是經過長途跋涉還未喝過一杯好水,這樣的聲音他確定不曾聽過。

   「你……」

   小官員放下象笏,低頭自袖間掏出什麼。李容治定睛一看,竟是一條紅繩。

   他頓時起疑,又聽得小官員道:

   「雖然要看陛下之意,但她也是個倔脾氣,要嫁的人非得送一條同心結才好。幾年前她將同心結送給一人,那時她不怎麼真心想嫁,只想騙得那人的身……這一回,她心裡是真心誠意想要將同心結送給她心愛的夫婿……」語氣愈說愈惱,因為試了好幾次,繩子打得很失敗。她臨時跟店家學的,但無奈她手拙,連瓊玉都打出好幾個了,她還打得亂七八糟。

   最後,她死心了,雙手高舉,掌心有著那紅繩。「陛下若對她有意,請代她完成同心結。」

   李容治瞪著那微黑的掌心,小官員袍袖過寬,高舉手時,那乾巴巴的手臂微地露了些出來。

   膚色也是黑的。

   李容治瞪著瞪著,幾次張口欲言,卻發現喉口湧不出有形的言語來。他眼兒都發直了,勉強自己往臨秀那兒看去。

   臨秀眼眶泛紅,猛地朝他點頭。

   他又看向遠處的月明,月明伏跪在地,但嘴角卻綻著笑。

   「陛下不願麼?難得一見的鬼神之女呢。」她催促著。

   他癡癡看著這小官員,慢慢地取過她掌心的紅繩,開始打起同心結來。

   徐達微地抬眼,瞧見他的指尖有些顫,顫到幾次打滑了結,顯然他心情激盪到無法控制,但至少比她靈巧,她想。

   她又垂下眼,淺淺笑著,直到她感到有人小心翼翼將同心結放在她掌心上,她縮回一看,笑道:「陛下真是靈巧啊。」

   「……你……把頭抬起來。」他啞聲道。

   她不抬,又舉高那同心結。「陛下可願真心誠意地收下同心結?若是真心誠意,請允此女,除非彼此真心已盡,否則斷不可分心在其他鬼神之女上頭。」

   「……要配得上朕的……至少……也是要個黑膚美人……若不親眼見上一見,要朕……如何允諾?」

   她聞言,非常乾脆地抬頭直視他,嫣然一笑。

   「陛下,如何?」她想了想,取下官帽,露出一頭及腰青絲。

   殿上也許有人驚呼了,她不甚在意,直直盯著他瞧,他有些瘦了,風采依舊,如今那雙溫亮的俊目正死死瞪著她不放。

   仔細想來,這是她第一次看見他如此外露強烈的情感,如果不是極大的震撼跟刺激,又怎會有這番神情呢?她心裡一軟,柔聲道:「若陛下允了,此女也願允陛下,除非此女命已盡,否則不管她流落在哪兒,一定都會回到陛下身邊,陪著他,守著他,走完這一世路。」

   「……臨秀。」他目不轉睛。

   「臣在。」

   李容治本要問他今日到底是什麼何月何日,是否尚在夢中?眼前站的又是誰?但他彷彿中了魔障,見到她做個口形:「陛下,地有些冷。」

   他下意識扶她起來。

   好輕哪!那個健康的徐達,比大魏女子還豐盈些的徐達……怎會瘦成這樣?冰冰涼涼,面有憔悴,但她笑意不減,將同心結塞給他。

   「陛下,既然收了同心結,那就是允了我。」

   「……朕一直在等……等她對朕做些要求……她求了,就是心甘情願地留在朕身邊,付出所有真心……我自是允了。她問幾次,我都允……」

   她鼻子發澀,輕聲笑道:

   「那,陛下,是不是該撤回旨意,讓那些畫像美人自由地許人呢?讓人住進棺木裡委實殘忍些。」她又輕輕反握著他的手,笑著說道:「陛下,你的手忽冷忽熱,是被徐達嚇住了麼?徐達的使命還沒完成呢,如今回來,陛下是否歡喜?」

   「使命?」他啞聲問著,見她泛白的嘴唇一開一合。是活人啊!真是活人啊。聲音雖是略略啞了些,跟以前不大一樣,但確實是他心裡的那個人啊!

   「陪著陛下的使命啊。哪國皇上沒有皇后陪著啊?既然徐達此生為皇后,那陪著陛下是理所當然的!這位子我可要坐得穩穩的呢。」她掃過殿上已經傻住的百官,聲量略大,嘴角揚道:「徐皇后以鬼神之身回來了,正合陛下需要。為陛下選後之事,自然不用再提。退朝吧!」

   「徐達!徐達!」

   有人用力拍著她的臉。

   她迷迷糊糊地張眼,看見李容治坐在床邊。「容治……」

   他目光落在她面上,憐聲道:「喝藥了。」

   她應了一聲,在宮女的扶持下坐了起來,任著李容治一口口的餵藥。她注意到這寢房有點眼生……她低頭一看,心裡微訝。「陛下,這是龍床啊!」

   「是啊。」他笑,擦擦她的嘴角,手指滑過她的勁間,忽地停住,頭也不回道:「都出去吧,朕顧著皇后就好。」

   一等宮女太監出去,他直接拉開她的衣襟,露出肩骨跟肚兜來。

   她傻眼。「陛下……」大白天的,何時他這麼開放?

   「真瘦。」他手指一路滑,停在她胸前半天,再落在她的腰間。「沒有多少肉了。」

   她臉紅了紅。「瘦了許多是真的。陛下姑且當我是無味的竹子吧,等到養肥了徐達,那抱起來的滋味可是銷魂得很。」

   李容治輕笑:「這話真像是你說的。」語畢,他替她拉攏衣衫,又坐得靠近她些,一口口的餵她。等到喂得差不多了,他才放下藥碗,道:「太醫說你身子虛,還得多補補。」

   「東歸說我陽氣還是過少,陰氣散不去,若能回來請陛下渡些氣,想是會快許多。」

   李容治聞言一怔。「東歸?」

   「是徐回身邊的人,這次全仗他施法救了我……」她話還沒說完呢,就見他脫靴上龍床,從她身後將她抱入溫暖的懷裡。

   「如何渡氣?這樣麼?還是要用其他方法?」

   徐達有些吃驚他的主動,但她一向不會把好處往外推,遂笑:「這陣子盼陛下能在國事之外的空間,多抱抱徐達就夠了。」
   那有力的臂膀微地縮緊,將她整個背都納擴他懷裡,不讓彼此有半點空隙,他道:「這樣行麼?有沒有哪兒還不足?」

   即使徐達沒有閉眼,也能聽出他語氣下的焦慮,甚至還有些迷亂,似是尚搞不清自身在夢境還是現實中,徐達心裡微酸,硬是轉過身,環住他的腰身。

   「怎麼這麼晚才歸來?差個人來報信也好啊。」他輕聲問,不住撫著她的長髮。這發有些干,卻是徐達所有,在他眼裡,這發已經比千金還重要了。

   她合上眼,聽著他的心跳,滿足地笑道:

   「我睡了快半年,直到前陣子東歸認為這樣下去不行,帝王氣強悍,不如讓你助我康復。」她避而不談為何不找人來報信。在那半年裡她醒了幾次,是有請北瑭王爺報信,但顯然北瑭王爺只對看戲有興趣,完全不願幫她這個小忙。

   瓊玉畢竟是孩子,成天陪著她睡早就受不住了,輸陽剛之氣絕比不過大魏帝王,東歸百般思索下,終於決定冒險施法讓她再清醒一陣,拚著回京找這個天子當救星。

   「徐達!」

   她又用力被搖晃一下,她含糊道:「你放心,我只是睡覺,不是死,別再搖我了。陛下,下朝時你把我扛錯地方了,這裡不是皇后寢宮,是天子寢宮,不能睡女人的,勞你晚點再扛我回去吧。」

  「無妨,今天起,你就睡這吧。」

   是她耳背了吧?

   「徐達,等以後咱們都老了,成了太上皇跟太后,一塊去看大魏冰泉吧。」

   「咦,好啊。」她笑著。光想像一對白髮老夫妻在冰泉前抖得相擁,她就感到無比幸福。他是怎麼了?以往這些話都不太說的。

   「徐達,等你再好些,咱們就生個小皇子吧。」他柔聲道。再將她摟得緊些,又怕她被摟得不舒服,小心地讓她躺回床上,跟著她鑽進被窩,再小心翼翼地讓她吸取自己溫暖。

   再怎麼才能讓她多吸取陽氣呢?陰氣散不去?是指她曾生死垂危,如今還有危險嗎?他雖是天子之身,但也只懂為她尋來上等珍藥,鬼神之事他完全不甚解。

   他尋思片刻,在被窩輕輕將她衣裳撩了半開,讓她的肌膚貼觸到自己。

   她張開睡眼,迷迷糊糊地朝他展出笑容來。

   他心弦遞顫,啞聲道:

   「徐達,你不怨我麼?我讓你去得慶縣遭此大劫……」

   她困極,但也下意識地答了他的話:

   「不怨你,你是我此生心愛的男人,我若不去,受苦的就是你,我寧願苦的是我,也不要是你。容治,要是時辰到你要離去,儘管離去,不要叫醒我……」

   「……嗯。」他應了一聲,見她真睡著了,也不願隨意再動來驚醒她。

   他只是微地將清俊的臉龐移近她的鼻旁,讓她在呼吸間能得他的生氣,只盼他這種法子能多幫她些。

   他從未在白日與她歡愛過,夜裡也是晝小心地離開她的寢宮,是以不曾見過她那困極下毫無防備,只會展露給他看的笑顏。

   若再早些看到就好了,若能多看些就好了。明明過去幾年他有機會看到這樣的笑容,但他從不仔細去看。

   如果她此去永不歸,他如何能知道她曾對他這樣笑過?

   如果她此去永不歸,除了一個同心結,只有兩人共處的回憶竟只剩下那些固定歡愛的夜晚!

   只有這些夜晚!而這些夜晚,是他給她的!

   是他給他自己的!

   思及此,他心跳略略加快。定睛再看,眼前的還是活生生的徐達,他目光不捨離開,直癡癡望著她的睡容。

   瘦了,白了些,憔悴了些,病態了些,甚至,因為身子調養不佳而有些老了。可是,她是徐達,徐達回來了。

   這隻小老鷹展翅回來了。

   他輕輕感受著她的呼吸,任著她的鼻息溫暖他的臉。

   她嘴角葉噥了什麼,嘴角甜蜜掀起。

   他看著,在自身無法控制的情況下,嘴角也跟著甜蜜揚起。

   他輕輕地說:「容治。」

   「……容治。」她在睡夢裡下意識地跟著念,唇畔蕩著掩不住的甜意。

   他見狀,心裡前所未有的滿足。即使,得到這個位子,即使,拔了他的眼中釘,他也不曾有過這樣的滿足。

   他動了動嘴,多年的防備令他無法坦率說出真心話,但此刻,他多想說,多想狠狠抱住她,狠狠得到她的身心。

   他試了幾次,那藏在心裡一直想對她說的真心話終於衝破喉口,自他嘴裡輕輕說出:

   「徐達,我心愛的女人。」

   他眼眉嘴角儘是含著笑,俊眸直直瞧著她,半刻也不離。

   這一年有點兒怪。

   徐達裸著身泡在溫泉池裡。她不會游水,所以每來溫泉裡一定是靠著邊邊才安心。她雙臂橫在石砌的地磚,下巴微微抵著,想著自回來的這一年裡,所有古怪的事。

   大魏人有句叫什麼女人三十如狼似虎,意指女子在三十左右後情慾勃發,但她想,李容治挺貼切這句話的。

   他三十多,正值壯年,以前是個苛刻自己的君王,但她回來不到一個月,在個月黑風高的夜晚,脫盡她的衣衫,她以為他要幫她換衣,正道謝著呢,哪知這位英明陛下失笑地說了句:

   「徐達,這種事也要道謝麼?那我是不是也該說一句有勞你呢?」

   他微熱掌心一跳撫過她的裸胸,滑至她還沒養出肉的腰臀上,心憐道:

   「徐達,你身子撐得了嗎?」

   他繼續摸進她暖被裡的細腿,小心地調了調她長腿位置,笑道:

   「徐達,你的胸部委實過小了,快補回來吧,這腿也細了許多,使力起來定會吃力不少吧。」

   她目瞪口呆,他說完這些話時,身子竟已輕輕覆在她的身上,她只能瞪著黑夜裡那雙黑得發亮到令人心動的俊目。

   「……陛下,這是龍床呢……」

   「眼下你確實是在龍床上。」

   「陛下今日是受了誰的氣以致……一時失控了呢?」

   「我左思右想,用此等方法渡你陽氣最好,既快又無隔閡,你若中途捱不住也可直說。」

   「……」陛下您當我是大魏神鬼畫裡那些采男人精氣的女鬼麼?明知他只是隨意找理由,但她當下還是言不由衷道:「陛下英明,說得有理。」

   那一夜她就迷失在他那充滿璀璨星星的彎眸裡,任著他趁黑宰牛切羊。半夜她口渴清醒,見到抱著自己的李容治睡得極熟,嘴角勾著,似是得意的老虎又像吃飽喝足以致睡到不省人事的老貓兒,唔……她心裡極為高興,因為向來淺眠的李容治居然難得熟睡了。

   她不經意地瞟到床幔外的角落,本來屏風不知被收哪去了,這兩天又出現在他的寢宮,上頭是她寫的諫言,甚至屏風旁都備妥筆墨任她隨時揮筆。不知她可不可以在諫言上再補一句:陛下該英明度氣時,就別客氣吧!

   之後,她偷偷招來敬事房太監,確認那一夜並非固定歡愛的日子。

   再之後,敬事房那本記錄本開始密密麻麻起來……她的疑惑日益加深。

   行房的固定日子真的亂了大套,她時時被迫強采他的陽氣。這個……也不是被迫,有樂享,她怎會不享呢?明明她體內早就沒陰氣了,但她還是很愉快地去採陽。她不得不承認,比起以往固定日行房的感覺,這一年自由隨意的男歡女愛反而令她更為癡迷。

   一開始她以為他是打算補回她失蹤那半年沒做到的固定行房次數,哪知,這一年細數下來出乎她意料之外。

   如今,她照睡在他的龍床上,早朝時間一到,他先下了床,走到另一間小房更衣,再回來喊她,沒有早朝時,他就會多睡些,直到天光漏進,他才叫醒她,一塊起床。至今她不曾回過她的寢宮過夜。

   要是平常她自動睡成蝦子狀,他還會把她四肢打開逼她改抱著他,害得她這惡習硬生生被修正成--睡覺時下意識四肢會纏著他。

   甚至,上回她故意調戲他,笑道:「陛下必是心愛極了徐達。」

   「嗯,我從未如此心愛過一個人。」他頭也不抬批著奏折道,又補了一句:「有時難受了些,你莫讓我擔心,這難受也就可以少些了。」

   當下她傻眼,跟著低頭繼續心神不專地看著奏折,順道挪了挪位,紅著臉坐得離他近些。這次,她很容易聽出這話是真心……這在以前是壓根不可能發生的,他防心根深地固,萬不得已時他是不會說真心話,甚至,有時他的真心話是用來交換利益的,哪像這次……

   如果一年前有人跟她說,李容治會如此放鬆自己,她是打死不信的--在他眼裡該叫怠惰,步上昏庸之路的前兆啊。

   他是多苛求自己的君王啊,苛來苛去,就怕行差踏錯,如今他允許自身某種程度的放縱,實在令她嘖嘖稱奇。

   前陣子她還挑戰他的底限,拿了塊布蒙在他眼上再行調情,竟然成了,簡直把她驚得傻了,連敬事房的太監在這一年時常疲於奔命,她都不好意思了。

   還是,他在想法子讓她受孕呢?六年已過,連個影兒都沒有,他偏只笑道不急。

  他不急,百官也假裝不急。既然這些人都不急了,她還急什麼?

  溫泉裡的熱氣薰得她昏昏欲睡。以往,宮裡這溫泉她與李容治都沒空來泡,只有大婚後她好奇溫泉獨自來泡了一回,後來太醫說多泡溫泉對身子好些,李容治三不五時提醒她,她這才把看奏折的時間留下一半來泡。

  她合目養神,心思轉到政事上頭,有足音接近,她也沒問是誰。

  「徐達,泡得過久了。」

  她一怔,張眼看見金色龍袍一角,再一抬頭,正是李容治含笑看著她。

  她環視白煙裊裊的溫泉池,宮女全數退了出去。

  「我泡了這麼久?到陛下入寢的時候了嗎?」她訝道。

  他笑著應了一聲,取來細軟的長方毛巾,道:「快起來吧。」

  她黑臉紅了紅,咕噥一聲:「你何時連我這些小事都在注意了?」她深吸口氣,大方地爬了出來。

  溫暖的毛巾立時裹了上來。

  她嘴角隱約藏著笑意,再對上他溫柔眷戀的目光時,微地一愣。

  「陛下?」怎麼這樣看她?

  他回神,笑道:「沒事,只是近日見你時常笑。以前你也常笑,可不如現在……笑得甜蜜。」

  她詫異地摸上嘴角,不好意思笑道:「我倒沒特別注意,可能是偷懶的時間多了,就放鬆了些。」

  他笑著幫忙撩挑著她的長髮披在巾上,拉過她被溫泉泡得極為滑潤的手,往長榻走去。

  她補上一句:「也有可能陛下英明。這一年,陛下盡情放鬆許多,我見了心裡一歡喜,就容易甜蜜起來。」言下之意還盼他多多放鬆些,不要逼自己太緊。

  他笑著,取過玉梳,讓她坐下替她梳開及腰黑髮。

  徐達心頭跳跳,確認四周沒有宮女,不然這實在是……她心裡很愉快啊!

  「冷麼?」他柔聲道。

  「不會,我還怕陛下待在裡頭熱呢。」

  「四下無人時,叫我容治吧。」

  「……嗯。」她懷疑嘴角翹得不成人樣了。她心裡像食了一桶蜜油,靜靜享受這一刻寧靜。

  「徐達,你也覺得以往我逼自己太緊麼?」

  她沉吟一會兒,笑道:「陛……容治,你心裡本就比誰還要清明,這樣的君王若身邊有一世諫臣,要你走上昏庸之路也很難。」

   她想起那天她在殿前聽他歷聲要那些畫中美人入棺,那是她從未見過的一面。
   
   她略略遲疑,轉頭看著他,柔聲道:
   
   「治國是長遠之路。弦過緊則易斷,現在你身邊有我,我時時替你盯著看著,將來明君身邊自有賢臣,大魏的畫不都這樣說的麼?有什麼君王就能吸引什麼樣的臣子,這話應該不假。」
   
   他輕輕地笑了笑,放下梳子,道:
   
   「你說得對。我這樣的人既能讓你心甘情願地回來,不必折你雙翼你也願意陪我一生,想來我這人還不錯。我不必逼自己死緊。」一頓,又道:「你可沒忘你當日承諾吧?」
   
   徐達心地軟澀,重複當日殿上承諾,柔聲道:
   
   「我願允李容治,除非徐達命盡,否則不管我流落在哪兒,一定都會回到李容治身邊。
   
   語畢,她見他清俊面上隱隱蕩著無盡的歡愉,明明她也該跟著感到高興,但此時鼻間發澀,心裡略略疼痛起來。
   
   她目不轉睛直看著他。他笑著,輕輕褪去她身上的毛由,細細觀察一會兒,揚眉笑道:「長肉了。雖然夜裡摸得出來,但實際看仔細才能確認。」
   
   「……」她臉紅,失笑。都一年了,不長肉才怪。
   
   他怕她著涼,立即替她穿上一層層衣裳。她直看著他,他面上含著醉人的笑,手指靈巧地幫她層層系結,在為她套袖時,細心地不讓她的手臂擦上袖尾刮人的金扣。
   
   她癡癡地看著他的一舉一動,他神色間隱著細微滿足。她心跳沒有因此加快,反而心底清澈明淨如鏡,令她想起她早該做的一件事。
   
   她欠自己的,欠他的!
   
   「這發還略濕,別扎,省得鬧頭痛,待會讓宮女替你披上連帽披風。好了,走吧。」他笑。
   
   她忽地拉住他的手。
   
   「李容治,你閉上眼。」
   
   「嗯?」他笑著。
   
   她直盯著他,唇瓣一揚,慢慢繞著他,低低吟唱起:
   
   「我有寬闊的臂彎,兒郎啊,你願不願意靠著我?我有豐盈的圓乳,兒郎啊,你願不願意摸?我有足夠的腿力讓你快活,床浪千百搖蕩難分捨,別讓我思你度日如年啊……女郎徐達,西玄徐家人,今日與你邂逅,但願與你相愛纏綿,郎啊你願意否?」

   她停在他面前。他眼眸仍是閉著,嘴角洩出的喜色不盡,比起當年他登基時那眉眼俱笑更勝七分。
   
   此時,是他李容治真真實實的喜悅。
   
   她鼻間一酸,靜靜落下淚來。
   
   「……我李容治自是願意。」他無比慎重而愉悅地答著。
   
   頃刻間,她撲上前,用力環住他的勁子。
   
   「李容治!西玄徐家徐達,此刻起,便是跟你一世不分離的鴛鴦!」
第十六章

   數百年後--
   
   「……說起那把金刀啊,歷代皇后中,只有那個唯一稱之皇后陛下徐達才能拿起,但金刀帶煞,她一生之中真正拿起來時只有三次,一次就是九重宮門之變,一次是北瑭探子謀刺大魏皇帝,最後一次則是與北瑭交戰時。她的身邊有少年將軍秦瓊玉,這人可是猛將,為大魏立下許多汗馬功勞,同時也因他的出現,大魏盛世定要有的鐵三角--帝,後,將,雙王共政,神將闢土,在天德帝時期算是實踐了。秦瓊玉曾因西玄出身遭人非議,但在大殿上他只道:皇后陛下是哪裡人,他便是哪裡人,哪天皇后陛下想成為南臨人,他自隨了去。當下皇后只是笑笑,問著眾臣道『那,諸卿說徐皇后是哪兒人呢』,從此,再無人敢說秦瓊玉出身。各位,瞧,這是金刀的畫像,這把刀連少年點將秦瓊玉,以及他師父烏桐生都拿不起來的。」說書的中年人有著兩撇鬍,為了讓人身歷其境,特地攤開備好的畫軸。
   
   這間酒樓共有三層,一樓場地頗寬,二、三樓中空成圓弧,雅客坐在圓弧旁的桌椅,居高臨下往一樓那說故事的先生看去。
   
   畫軸上確實是一把金刀,而且還是一名女子拿著金刀。
   
   這幾百年前的事了,說書人常說,大伙也聽得沒什麼新意了,難得見有人這麼斬釘截鐵拿出金刀圖來,目光都不由得盯在那刀圖上。
   
   「咦,這個女人,若非是皇后陛下徐達?」有人好奇問。
   
   「正是!」中年人笑咪咪地。「在朝政上的處置上,徐皇后較天德帝狠辣,便有天德帝扮白臉,徐皇后扮黑臉之說,故徐皇后也被人稱之黑臉皇后。」
   
   「看起來是個道地的大魏美人啊。」眾人交頭接耳。「就是膚色黑了些。」
   
   「有這麼黑嗎?這簡直跟黑炭沒兩樣了啊,我記得沒那麼黑的,長得也不怎麼像啊。」有人這麼說著。
   
   中年人聞言一怔,抬頭看著這名說話的年輕姑娘--她蒙著面,但眉目秀麗洋溢著青春,眼角無皺,約莫十八,九歲,她穿著大魏女衫,站在畫前負手偏頭打量畫。
   
   他想起來了,這年輕姑娘是坐在一樓東邊角落的那桌裡。他不太高興道:
   
   「姑娘要砸場,可也要以真面貌示人,蒙著面算什麼?」
   
   她抬眼看他,詫笑道:「先生不知大魏女子出門都是蒙著面嗎?」
   
   那中年人避開這話,轉而道:
   
   「……這幅圖是老天祖傳下來,你說你皇后不是生得這樣,你有證據嗎?」
   
   「有啊,我家裡也有祖傳下來的畫像,卻不是生得這樣,唔……」她略略伸出手臂,讓他看清楚。「約莫這麼黑而已。」
   
   酒樓裡的人嘩然,店小二連忙衝上來一把拉好她的袖子,急聲道:
   
   「姑娘是哪來的深閨千金?這在大魏是不能亂露,要不嫁不到好人家的。」
   
   她哦一聲,再看那張畫像。人不怎麼像,金刀也不像,八成是這人為了生計唬弄人的。她退回自己桌,抬眼迎向二樓某道視線,卻見視線的主人背過身去。
   
   有客倌大聲道:
   
   「那徐皇后的事跡聽多了,不如你說說天德帝李容治吧。聽說他一世英明,一生只有一個徐皇后,唯獨有個癖好無法控制,是吧?」
   
   中年說書人腦子滿滿都是方纔那細膩可人的肌膚,吞了吞口水,勉強回過神,道:
   
   「正是!天德帝李容治不怎麼近女色,對美色也不甚看重,唯獨對一事十分計較,冊立的皇后須經鬼神加持,能從死人轉而復活,這才能與他這個天之子匹配,適逢徐皇后一生之中有三次復活的經驗……一次在四方館中她大病而亡,棺木都要運走了,據說她破棺而出,將牛頭馬面一路打出四方館,震懾四方,第二次則在得慶縣山谷崩塌身亡半年後,附在小官員身上上朝,得知天德帝只娶鬼神之女的諾言,這才揭露她正是徐達復生,因而強登鳳位,第三次……蒙面姑娘,你有話要說?」中年漢子看見那角落高舉的手。
   
   「請問……那小官員是個男子,徐達附在他上頭,如何強登鳳位?以男子之身麼?」她實在很好奇。
   
   「這……既然她能死而復活,當然就有那麼點鬼神力,把這小官員變成她的原貌也不意外啊!」
   
   「哦,原來如此……」
   
   「第三次,與北瑭交戰最後一役得勝,她卻中箭落馬身亡。班師回朝之時,路經一地,有神人送出一女,說是此女與徐皇后有相同的體質,能穿陰返陽,不受陽世生死之限,正是天德帝李容治的最佳伴侶。」
   
   坐在客棧裡的客人大聲插話:
   
   「這事我聽過。天德帝一生癖好就在此,他聽了甚為歡喜,直召此女相見,要她躺入棺木一天一夜,大軍願紮營等候,此女首肯,要躺入棺木封棺之時,天德帝忽道:朕為金龍之身,萬萬容不得欺騙的,為防萬一,砸了木棺,換上石棺吧。當下就派人將此女送進石棺之中。正在封棺時,竟有人滿身是血泥,跌跌撞撞自天德帝帳中奔出來,,大聲喝止,說:天德帝既喜鬼神之女,又只願娶一後,徐達就是!徐達又回來了!她立時叫人開棺,與那女大鬥法,鬥得天昏地暗,最後那女子吃敗,徐達這三度死而復生的人才又回到鳳位。可憐那天德帝執著在鬼神之女,好不容易終於可以換另個鬼神之女,沒料到又是舊人徐皇后,可憐他那個無法控制的癖性啊……」
   
   角落裡的年輕姑娘是目瞪口呆。
   
   果然家裡人說得沒錯,大魏外傳的跟她家裡人的口耳傳差別甚大。
   
   明明第三次徐皇后中箭落馬,全仗護她的烏桐生拖她退出戰場,這才避開被馬活活踩死的下場。當時徐皇后只是肩頭中箭,根本沒到性命垂危,是烏桐生同天德帝提及殺箭從大魏方向射出,分明有大魏人意圖對她不利,如果不是徐達運氣甚佳,恰恰調轉了個馬頭,那箭就要活生生穿喉而過。
   
   天德帝立即謊稱她的死訊,將她強藏在大帳之中養傷。戰勝回程中,遇上地方官員與騙術之女,天德帝一生裡最忌有人等著徐皇后惡耗圖謀後位,便差人強押此女入石棺,哪知徐皇后醒後得知消息,自帳中奔出阻止,跌了一跤,弄得渾身是泥血,被人誤以為剛從九泉地下爬出來……當時她看見這段文字時捧腹大笑,古人古人,還真是迷信哪。
   
   那石棺裡的女人被救出來後,哪來的大鬥法,她人都快斷氣了,一爬出來就是哭著跪地求饒。
   
   到底是她家裡人相傳的事跡是假的?還是大魏流傳下來的野史有問題?
   
   她又聽得這中年人道:
   
   「沒錯沒錯,正如客倌所言,偏偏這第四次……徐皇后就一去不返了。西玄人壽命本就比大魏人短上一些。她老去後,天德帝陰邪入身,大病一場,但醒後棺木失蹤,天德帝不悲反笑,說是徐皇后乃是鬼神之女,一生死而復活常有,等過一陣子她自會從黃泉歸來。哪知,這一等就等了三年,這三年裡也不見徐皇后歸來,當時群臣聯名上奏,後位不能空虛,便天德帝執意以鬼神之女為後,可天下已經沒有第二個鬼神之女了。徐皇后不歸,後位就空上一天,直到三年後,天德帝退位太上皇,由他與徐皇后的長子為新皇,再過一年,天德帝也跟著去了,可惜啊,他老人家死前也沒見到徐皇后一面,不知徐皇后自黃泉歸來後,這幾百年到底上了哪裡,怎忍心不見天德帝最後一面?」他歎道,下意識地望向角落那嬌滴滴的大姑娘。
   
   他一看就愣住。「姑娘,你落什麼淚?」
   
   她回神,抹去眼淚,很不好意思地迴避大伙的眼神。她隱約感到二樓又有道視線望來,她也沒理,只道:
   
   「先生,每每我聽人說到這段,總是會落淚。這段子跟我家裡人口耳相傳的相仿,但我總覺得不是如此。在第四次,天德帝就知道徐皇后是真的去了吧?他陰邪入身,只怕是憂心照顧徐皇后所致,棺木不見,說不得是先生隱去陵寢,他騙群臣徐皇后將自九泉時來,是因大魏有後位不得斷的祖訓,他在杜絕冊立后妃的可能性啊。雖說依他年紀,已是老年之身,但歷年帝王六,七十歲再納年輕后妃的也不少,我瞧,他只是想一生一世不負徐皇后這妻子罷了。三年後新皇上位,沒多久天德帝也去了,他走前笑道:此去心喜,再見故人,從此共葬,一生足矣。這話,正暗示徐皇后先入陵寢的計劃正是他一手為之,陵寢之內的徐皇后正等著他,我是這麼想著。」就是委屈了這個天德帝。每次一想到徐皇后去後的那幾年,天德帝還要故作她隨時會回來的歡喜樣,她心頭就是痛酸不已,忍不住抹抹又滑落的眼淚。
   
   「呃……這個……小姑娘真是……很有情懷啊……」真是可愛的小女人啊!哄哄她也好,中年人便道:「也許你說得對,大魏自開國以來,大魏後代子孫裡就只有天德帝遵從祖訓,讓大魏恢復雙王制,當時維持平衡的四國,竟在天德帝在位時期,讓南臨,北瑭大失國土,這其間徐皇后功不可沒,天德帝自然極為看重她。徐皇后去後,那些群臣盼能再迎一後,以為就可跟徐皇后在位一般,大魏雙王,盛世不絕,卻不各,即使再來一後,也不能做得如徐皇后一般強。」他夠討好了吧。
   
   她點頭,滿意了。「先生說得甚是真實。」
   
   忽然間,二樓有男聲傳來。他道:
   
   「九重宮門之變,兄弟殘殺,天德帝能記取教訓,他之後連著三代都不曾再發生相似的事情,這也算是他英明啊。」
   
   她往上看,那道視線的主人還是背著她。她笑道:「正是。若然我活在幾百年前,定要跟他說一聲:陛下好英明。免去許多無辜的人為皇位之爭而陪葬。」
   
   那二樓的年輕男子笑著說:
   
   「說起九重宮門之變,就不得不提及徐皇后身邊的點將烏桐生,他一生未受大魏官職,出乎意料活得比徐皇后還長久,是以有人傳道徐皇后只有西玄人的壽命,正是老天送她的最後一道順遂之禮,讓她早一步走,不用面對失去天德帝之痛。自第四次徐皇后去時,烏桐生沒離去,就繼續留在京師裡,等到天德帝歸天的那一夜,他就此消失。要依姑娘的說法,我瞧,他是配合天德帝作戰,裝作徐皇后遲早會歸來,以成全天德帝的心願。」
   
   她眼兒發亮,頗具好感地看著這男子的背影。
   
   這年輕男子又道:
   
   「烏桐生消失之後,曾傳出他定居在西玄與大魏交界的模糊地帶烏盧山上,因他一世未婚,所以身邊幾個孩兒都是收養來的。天德帝走前曾下旨,將來烏桐生去哪兒,皆不得攔阻,天德帝后的子孫感念他為徐皇后的付出,下旨烏盧山屬烏家之地,任何官員經烏盧山皆不得驚擾烏家人,甚至他們身著西玄服或大魏服都不得插手,久而久之,烏家自成一方之主,不受大魏所管。」
   
   那中年說書人見眾人的吸引力皆被二樓那青年勾去,尤其那蒙面姑娘兩眼發光直看著那青年背影,他心裡不悅,啐道:
   
   「烏桐生一世不婚,未免古怪些。據傳他相貌俊雅,身形高大,在西玄之中是一等一的人才,就連大魏也少有男子可以相比。他一生為徐皇后未婚,這其中莫不是對徐皇后有什麼齷齪心思吧?」
   
   她聞言大怒,拍桌而起。
   
   二樓的年輕男子又笑道:
   
   「先生說錯了。烏桐生不是為徐皇后未婚,他是為自己不婚,一個人遭逢大難,求助無門,人在絕望之中心思本有偏頗,他是名門之後,其性定是高傲。劫難中只有這麼一個徐達伸出援手,他感激她,一心為她,卻再也沒有辦法去信任其他人,去愛任何人,只怕在他眼裡,除去徐達外,世上任何人都會背棄他,既然如此,依他高傲的個性,他既不會去愛人,自然也不會為子嗣而婚照。可惜,他一手建立的烏家,就這麼被一個不肖子弟毀了。」
   
   中年男子眼角一顫,訝道:「公子何意?」
   
   有客人忍不住插嘴:
   
   「難道先生沒有聽說,近日大魏京師出現一名採花賊麼?這名採花賊身著西玄服,自稱是烏盧山的人,擅下藥,專針對美麗少女下手,日前居然大膽到官員的府裡鬧事國。聽說朝廷有官員打算進言剿盡烏盧山這些卑鄙無恥的山民呢。」
   
   又有人要這中年人說野史故事,這中年人應了聲,嘴裡說著歷代有趣的野史,目光卻落在拎著包袱走出酒樓的蒙面姑娘。
   
   就算不見其面,只見一雙美目,身形就覺她生得必極美,尤其她穿著輕薄大魏絹絲衣,實在是……他憶起那細緻肌膚裡的手臂,吞了吞口水。明明一白遮三丑,但她那膚色實在好看至極。
   
   他下意識地往二樓一瞄,不知何時,先前說話的那位公子已經離座,移到窗邊……該不是也在看那姑娘的背影吧?
   
   門輕輕地被打開,迅速地被合上了。
   
   他立時張眼,手指已停在袖袋裡的匕首。
   
   房裡烏漆抹黑地,有人來到床,幔,低聲道:
   
   「你莫怕,我不是採花賊,我要掀幔子了,別叫。」語畢,掀了床幔,說道:「醒了嗎?」
   
   「……嗯。」他低聲應著。
   
   來人是個女子,聲音分明是--
   
   她笑:「姐姐莫慌,床上借我一用。你進去點。」她見床上的人不動,使了點巧勁,輕輕將床上人推到床的內側,隨即上床拉過被子蓋過。「別緊張,這間房本來是我訂下的,哪知你這千金大小姐偏要重金訂下這房,害得店家非退我銀子不可。你跟我搶這房做什麼?我走出酒樓時發現有人灑了少量的粉在我袖上,弄得我渾身帶香,這粉,在烏盧山是哄小孩睡覺的,竟灑在我身上,我左思右想,原來京師的採花賊用的藥物就是這個,你們大魏人真是,連點迷藥也抗不住嗎?」
   
   「養在深閨的千金小姐從不用迷藥,自然抗不住。」他答。
   
   她臆了一聲,住床的內側看去。「是你?」
   
   他笑:「是我。姑娘還是快起,以免壞你名節吧。」
   
   她眨眨眼,笑道:
   
   「我不怕。這名節我不放在眼裡。公子為何要重金下訂這房?」
   
   「因為這裡是你訂下的房。」他注意到她果然不驚不懼,照樣大方地躺在被裡。
   
   她尋思片刻,訝了聲,身子轉向他那頭。「你察覺採花賊盯上我,便代我住在這間房?」
   
   黑暗裡她看不清楚,但也能感覺他正在微笑。
   
   「公子下午提及烏桐生之事,我對你就已經十分具有好感了,現在我發現我對你的好感如麗河那般綿綿不絕呢。」她笑咪咪地。麗河在天德帝歸天後,忽然又有了洶湧的河水。人人都說,當年麗河乾涸,全是為讓天德帝帶著徐皇后逃回大魏,聽起來很像是神話,但,她很喜歡這個神話。
   
   他笑:「自我見姑娘以來,除為天德帝落淚外,你似乎笑口常開啊。」
   
   「是是,我家人說我真是前輩子修來的福氣,兩世的歡喜。」
   
   「兩世的歡喜?」
   
   「嗯,大魏沒這說法麼?聽說上輩子若是歡歡喜喜地過完,下輩子定是笑口常開之人。我家裡人都說我上輩子走了狗屎運,前世心愛之人定待我極好,這一世我才生得這麼好。」
   
   他失笑,只覺得這姑娘由裡到外都非常直率,沒有什麼心眼或陰暗的情緒。
   
   她又歎道:
   
   「公子今日為烏桐生說話,我真感到高興。他是我的祖先,雖然只是名義上,毫無血脈可言,但,我對他也極具好感。如果不是他,徐皇后斷然不會活到西玄人的年命,自然也輪不到天德帝愛徐皇后一世……公子,我說愛這個字,不打緊吧?」
   
   「自然不打緊。」他笑。
   
   「你們大魏人,聽說大部分都已經不談愛了吧?」
   
   「唔……」
   
   「不談才好。每每我一想到天德帝為了掩飾徐皇后去了,還得強顏歡笑,我心裡便想,何苦呢?我要是徐皇后,只盼他的餘生活得好好,就算再立後再立妃都行。公子,你若是天德帝,也會哪他那般作法麼?」
   
   他聞言,沉吟一陣,溫聲道:
   
   「天德帝一世只有一個皇后……我若只有一個女人,肯與她朝夕相處數十年,不曾有過其他女人,我想已非祖訓所致,該會如同他那般……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吧。」
   
   她思索一會兒,點頭。「你說得有理。」
   
   「姑娘既然是烏桐生的後人,那就是烏盧山的人,想來此番專程是來逮那採花賊的?」
   
   「非也非也,我非專程,只是順便。我已經十九,家裡人怕我找不到良人,特地找來未婚的烏家男子讓我挑選,幾個都成,平常我都視作兄長,弟弟的人,一朝竟然要成我枕邊人,我嚇都嚇死了,連忙逃出烏盧山。要找男人嘛,我自己找,這也不是難事。」
   
   他一陣沉默。
   
   「公子?」
   
   「烏盧山……一妻多夫?」
   
   眼前這人嚇到了嗎?她咧嘴一笑。「不是,就我而已。烏桐生一生只敬徐達這個黑臉皇后,我運氣特不好,出生時膚色偏黑了些,他們就把我硬生生排成這一代的第二個孩子,明明下頭的都比我大,卻要喊我一聲二姑娘或二姐。」
   
   「二姑娘……二姑娘……」他嘴裡重複念著。
   
   她臉紅了紅,只覺這人的大魏腔不難聽,尤其從他嘴裡念二姑娘,那真是……有那麼點教她心動,如果今晚不是來抓採花賊,她就點了燭火看清楚這人面貌。
   
   她抿抿嘴,滅掉這邪惡的念頭。她道:
   
   「總之,我一想到床上有這些兄長弟弟,我就頭皮發麻,他們也頭皮發麻,所以任我從他們眼皮下跑了。等我找著還順眼的人,他們就不會再逼我了。」
   
   「……你找著了嗎?」
   
   「一路來京師,瞧了三個還算順眼的。我事先已經打聽清楚他們未婚,也沒有心愛的女子。眼下我有些猶豫不決,不知是先該找誰登門自我介紹?」
   
   他先是被那『數量』驚到,而後聽到她自我介紹,不由得暗自失笑。「二姑娘以為登門自我介紹,就能將你心愛的人帶回家了?」
   
   她笑道:
   
   「公子誤會了,那都不是我心愛的人。我家人只盼我能經歷一生所有的快樂,要不要成親生子那無所謂,但一生中有許多快樂,其中以男歡女愛為人生極致的快樂,我年歲又到,他們就要我去男歡女愛一番。」
   
   「……二姑娘,這種事要找心愛的人才好。若非心愛,這種事是女子吃虧些。」
   
   她哈哈一笑:
   
   「原來公子 是碩果僅存談愛的在魏人啊。無所謂,你認為我吃虧,其實我要享受到,也就不算吃虧。至於心愛與否,我還沒經歷過,就不當回事,如果耿耿於懷,非要找到心愛的人,那一生都找不到,我不就得痛苦一生?」說到此處,她軟了聲。「天德帝作為令我害怕,喜歡上一個人,到最後竟是要強顏歡笑掩她的生死,這有多痛苦啊,那還不如不要喜歡吧。」
   
   「……你怎知他痛苦呢?人的性命就有長短之分,總要有一人先走的。說不得,他心甘情願徐皇后先走以免她痛著送他,他心甘情願籌劃一切,這其間沒人發現徐達已死,也許他因此感到歡欣呢。」
   
   「唉……公子說得甚有道理……」她抹抹鼻子,免得又落淚了。如果能遇上心愛的人似乎也不賴,不過前提是要有人喜歡她。雖然這位公子很好心沒說破,但,這一路來京,她所接觸的人都覺得她的想法有些驚世駭俗。
   
   也因此,她才發現到原來不是她怪,是烏盧山教出來的人都怪。這下可好,自家人她也不敢碰,但外人也不怎麼可能會愛上她,那,她就找自然的一夜情緣吧。
   
   忽地,門哐的一聲。她立時警覺起來。
   
   身邊的男子拉了拉她的袖子,她微地驚訝,緊跟著聽他在她耳上輕聲道:
   
   「二姑娘,失禮了。」
   
   他自她身上翻過,轉到床的外側。她被逼退到內側,一雙美目瞪著黑暗裡那隱約的人形。
   
   他在做什麼?
   
   他頭也不轉,輕輕把她的頭壓進被裡。
   
   她眨眨眼。這男子是在……保護她嗎?
   
   床幔被掀開了。「美人兒……」
   
   她躲在被窩裡,自靴中抽出匕首。
   
   「我一想到你那吹彈可破的肌膚,心裡便火熱火熱,一刻也不停……誰?」
   
   他拿匕首抵著採花賊的勁子,慢慢下了床,逼他到角落裡。
   
   「先生,你在京師說故事這麼多個月,還在用老招數,分明擺明要人來抓你啊。」
   
   「你……你是……」
   
   「還有我呢!」她翻身坐起,笑道:「先生說故事說到人家房裡來了,正巧,我想跟你算算帳,你從烏盧山偷走迷藥 ,假冒烏姓人,這份帳要怎麼算才能還我們清白呢?」
   
   「你--你們在同一張床上,已經……」那語氣竟是說不出的悔恨,只恨自己沒有再早一刻來。
   
   她皺皺眉,聽出他言語間的淫穢之處,下了床,站在這公子身後問道:
   
   「你自誰手裡偷走藥的?還是誰送你的?你說個明白!」
   
   「我若吐實,姑娘就願讓我碰上一碰嗎?」
   
   她還來不及惱兒,就聽到他痛喊一聲,鼻間出現血腥味,又聽到這公子淡聲道:「死不悔改,連口頭上也想唐突地二姑娘嗎?」
   
   「二姑娘?你是二姑娘!」那中年漢子脫口:「我瞧過你!原來是她這般標緻的美姑娘,你相貌分明是西玄女子--」
   
   她覺得這採花賊聲音高喊時有些耳熟,皺眉一想,即刻恍悟。幾個月前,她家裡人說撿來了一名重傷人,但那人只有二、三十歲,沒多久那人就走了,她只記得這人曾遠遠看著她,大喊了些什麼,她差點以為自己是不是太醜嚇跑他了。
   
   原來是這人偷了家裡的迷藥,再假扮中年人,讓人查不出他這個採花賊來。
   
   她感覺空氣有異動,分明是平常家裡人摸黑在喂小孩迷藥玩的細微灑藥聲。
   
   「小心!」她叫,猛拉過眼前這公子,擋在他面前遮住迷藥。
   
   藥粉灑了她滿面都是。
   
   「灑藥要有點技巧,你灑在我面上,要塞住我呼吸,我憋死了你還當什麼採花賊?」
   
   那公子在她身後掩嘴咳了一聲。
   
   採花賊還來不及說話,她又道:
   
   「技巧怎麼做,我教你吧。」她袖子一揮,那採花賊立時倒地不起。
   
   「二姑娘好厲害……」
   
   「哎,別過來,這是三步昏。是給大人用的……」她連忙回頭阻止他前進,這藥就算閉氣也沒有用,哎哎……哎……她嘴巴半張,自己轉得太快,那袖裡暗袋還沒封好,裡頭的迷藥全灑了他滿身。
   
   「……」
   
   她心知他撐不住,及時抱住他踉蹌退後的身子。她臉微紅,惱聲道:「真是對不住 ,我一時忘了你不是我家裡人,大魏人比較弱……」
   
   「……姑娘是嘲笑我麼?」他虛聲道,極力撐著,慢慢將重量托到她身上。她身子比大魏女子還高些,似乎有點……有點豐滿,確實像採花賊說的西玄人。他假裝不知她邊抱邊扶他坐在床緣時,兩人的肢體親密地不住碰觸,甚至還不小心碰到她的柔軟處。
   
   「實在對不起……」她懊惱,小心讓他靠在床柱邊,轉身去取水。「我太粗心了,公子如此幫我,我卻害到自己人。公子,這藥對你們有點重,但要解卻是簡單,只要喝足一杯水,待會兒身子就能活動自如了。」
   
   她手指輕輕碰觸他的臉,摸來摸去,再摸到他的嘴,小心翼翼餵他喝著水。她順道替他撩好長髮,耐心等他喝光水後,她笑道:
   
   「好了,解藥吃了,沒問題了。」
   
   「……二姑娘要如何處治他?」
   
   她略略訝異此刻他還能條理分明地說話,不由得另眼相看。
   
   「……二姑娘?」
   
   她尋思片刻。「我本該將他送往官府,但我實在有所不便……」
   
   「讓我來吧。」
   
   她笑:「多謝多謝。」
   
   她見他沒再說話,想他應是在閉目恢復精力。她搬個凳子坐在他面前,雙臂環胸暫時權充他的門神,護他周全。
   
   直到遠言有亮色,這方還烏漆抹黑的,她想了想,自包袱裡取出她的西玄深衣。她背著他,對著角落輕巧地解開腰帶。
   
   「……二姑娘,你在做什麼?」
   
   她有些驚異。「你還清醒?」
   
   「二姑娘在換衣?」
   
   她應了一聲,坦白道:「我素來不喜大魏女裝,尤其衣上已沾染藥粉,要是行走時讓旁人不小心中了,就是我的錯了,所以我趁黑換衣,天亮方便離開。」
   
   「……我雖可閉目保你清白,但,你還是上床換吧。把床幔放下,我就坐在外頭床緣,不回頭就是。」
   
   真是個正人君子啊,她笑:「好。」她上了床,依言放下床幔,迅速脫下衣衫,換上她的深裙深衣。
   
   當她爬出來時,遠方的天色又更亮些,她看向坐在床頭的他,這頭雖還是暗的,但他衣著開始有雛形了。
   
   她吞了吞口水。
   
   「二姑娘?」他轉頭看向她。
   
   她微微一笑:「公子貴姓?」
   
   「在下姓錢。」
   
   「錢?好姓!」她下了床,收拾包袱,來到他面前,道:「今晚多謝錢公子,此去一別,也不知有沒有再相見的機會……」想想真有點遺憾。
   
   「二姑娘住烏盧山,不是麼?」
   
   他這話有點玄機,她答:「我是住烏盧山,但眼下不能回去。雖然我那些兄長、弟弟放我出來,但也不是全部都同意我出來,我得在他們找到我之前,先歡愛歡愛一番才行,可惜……」可惜什麼呢?她隱隱約約不捨,隱隱約約可惜,她聽從本能,微地俯頭往他嘴上碰觸。
   
   碰了又碰,她舔舔唇,有點意猶未盡,忍不住想深吻,但他嘴巴緊閉,她不得其門而入,只好歎息,人家不喜她,那她要是再強迫下去,她外號就可以改作採花賊了。她不好意思地笑道:「原來吻人是這般滋味。錢公子就當被小狗咬了一口,等天亮後忘了就是。」
   
   「……被小狗咬了一口?」他輕聲道。
   
   她自腰間取出一個小袋,放進他的手裡。「這是烏盧山的迷藥三步昏,我送你的。我想你是正人君子,斷然不會做上採花賊這一行,要不,你方才早把我這朵花給採了。」
   
   他暗自失笑,直盯著她近身時認真講解的白面孔。
   
   昏暗不明,但已隱約有個嬌軀形體,臉上全是滿滿白粉,實在看不出她是不是美人來。
   
   他見她眼睫上也沾著白粉,手指不由得動了動,最後還是克制自己的動作。
   
   她沒察覺,看他一眼,柔聲道:
   
   「告辭了,錢公子。」有點依依不捨,但還是整理一下心情,推門而出。
   
   沒過一會兒,他聽見樓下馬聲,有人上馬離去了。
   
   他垂著目,現過片刻,身子終於能自由活動了。他立時起身,本該拎起這採花賊趕赴衙門,但他先回頭看向那張昨晚兩人共躺的床榻。
   
   床上凌亂的暖被間有一物吸引他的目光,他撿起一看,是大魏已經不流行的同心結了。
   
   他湊在鼻間聞,結上有她的香氣,顯然這結是她的,而且帶在身上許久。他面容隱約有笑,將它小心收起,再走到窗邊往遠方街道看去。
   
   天色已經大亮,一覽無遺。
   
   驀然間,街的盡頭有人策馬回奔而來。
   
   他目不轉睛。
   
   那騎士身著西玄暗色深衣,寬袖飛揚,腰間纖細,她一抬臉,寒涼的晨風拂來,讓大半的長髮覆去她的面容,但掩不住她那雙充滿精神的璀璨美目。
   
   當她看見窗邊有人時,先是微地吃驚,接著看清他的面容後,她有點呆住。
   
   「錢公子?」
   
   他嘴角揚起,朗聲道:「正是。」
   
   她嘴角咕噥一聲,他本該聽不見,但他看見那唇形:原來比前三個還順眼 ,這可麻煩了,順序要怎麼排才好?
   
   他微笑了。
   
   她又抬頭看他,笑問:
   
   「不知錢公子家中可有妻妾?」
   
   「尚無。」
   
   「心中可是已有心愛的女子?」
   
   「尚無。」
   
   「那好!我家住烏盧山,我暫時不能回去,我會在京師郊外租個宅子,公子若對我有興起……」
   
   她話還沒說完,忽聽得有人喊道:「二姑娘!」
   
   「小二!總算找到你了!」
   
   她驚訝回頭一看。要命!是烏盧山的人,而且還是追人一把罩的兄長弟弟們。準是剛才她喊得太大聲,被發現她隱身京師。
   
   她咬咬牙,猛踢馬腹,回頭再看一眼他,叫道:
   
   「公子有緣再見!我叫烏達生!我會回來找你的,這幾個月你先別有愛人啊,我當你是第一個,其他人我可以不要了……」那身影已經消失在街頭了。
   
   他聞言,笑彎了眼,明知她已經聽不見,但仍是輕聲答道:
   
   「好,你不來找我,我去找你就是。」
尾聲

   天德年間--
   
   元旦日總有半個時辰是只有他倆的。
   
   雖然這些年來,兩人獨處的時間多上許多,但元旦這半個時辰的習慣他還是保持下來。
   
   徐達坐在長榻上,任著她心愛的男人枕在她的大腿上淺眠休息。
   
   「在想什麼?」李容治眼也不張地笑問。
   
   她雙手輕輕閣在他眼皮上,道:
   
   「徐達在想,你身邊的那位帶刀侍衛前兩天告訴我,你曾畫過我三十歲的模樣?」
   
   「……」
   
   「他還把盒子交給我了呢,我打開看過了。今年我恰恰三十,正是大魏女子如狼似虎的年紀,雖然這如狼似虎的能力在陛下面前只能甘拜下風。陛下,你瞧你畫的徐達跟現在的我很像麼?」她柔聲問著。
   
   他拉下她的手,張開黑眸定定望著她,彎眼笑道:
   
   「真人較美。」
   
   「唔……容治。」
   
   「嗯?」他合目想再睡一會兒,輕輕牽她的手。尋思著今年該有什麼藉口不讓她為政事去遠地。
   
   一出京,就容易脫離他的掌控,他總怕……總怕得慶縣的事再來一次。
   
   徐達笑道:「我剛才想起東歸曾說,一世只會來找我兩次,一次是得慶縣,一次則是……」則是她老死時,她那時不明白為何她好好的老死也來找她?如今想來,懂陰陽之術的東歸來得好!來助她剛做的選擇。
   
   「東歸?怎了?」
   
   她輕輕摸著他的眼眉,笑道:
   
   「容治,我跟你提過,但願來世轉生在一個沒有這世的人的地方,好好過著那一世。但最近,我心裡總想著,來世也能遇上你就好了,只要有你就好了。到時,我要請東先生在我老死後,助我來世能到一個有你的地方。」
   
   他心思頓住,沒有動靜。
   
   「容治,這一輩子是我先喜歡你的。下輩子,你來費心心思讓我喜歡吧。」
   
   「……好。」他又輕輕答一次:「好。」
   
   摟著她手的力道微地用力,他合著目,長長睫毛輕顫著,啞聲道:
   
   「來世,我只全心全意愛你,沒有李家天下,就只有你跟我。」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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