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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 紅頂商人胡雪巖 作者:高陽 (連載中)

第六章


  一個多月以後,劉不才重回上海,他的本事很大,為胡雪巖接眷,居然成功。可是,全家將到上海,胡雪巖反倒上了心事,就為借了﹁小房子﹂住在一起的阿巧,身分不明,難以處置,只好求救七姑奶奶。

  ﹁七姐,你要替我出個主意;除你以外,我沒有人好商量。﹂﹁那當然!小爺叔的事,我不能不管。不過,先要你自己定個宗旨。﹂

  問到胡雪巖對阿巧姐的態度,正是他的難題所在,惟有報以苦笑:﹁七姐,全本西廂記,不都在你肚子裡?﹂七姑奶奶對他們的情形,確是知之甚深,總括一句話:表面看來,恩愛異常;暗地裡隔著一道極深的鴻溝。一個雖傾心於胡雪巖,但寧可居於外室,不願位列小星,因為她畏憚胡家人多,伺候老太太以外,還要執禮於大婦,甚至看芙蓉的辭色;再有一種想法是:出自兩江總督行轅,雖非嫡室,等於﹁署理﹂過掌印夫人;不管再做什麼人的側室,都覺得是一種委屈。

  在胡雪巖,最大的顧慮亦正是為此。阿巧姐跟何桂清的姻緣,完全是自己一手促成;如今再接收過來,不管自己身受的感覺,還是想到旁人的批評,總有些不大對勁。在外面借﹁小房子﹂做露水夫妻,那是因為她千里相就於患難之中,因感生情,不能自己,無論對本身,對旁人,總還有句譬解的話好說;一旦接回家中,就無詞自解了。

  除此以外,還有個極大的障礙;胡太太曾經斬釘截鐵地表示過:有出息的男人,三妻四妾,不足為奇;但大婦的名分,是他人奪不去的,所以只要胡雪巖看中了,娶回家則可,在外面另立門戶則不可。同時她也表示過,凡是娶進門的,她必須姊妹看待。事實上對待芙蓉的態度,已經證明她言行如一;所以更顯得她的腳步站得極隱,就連胡老太太亦不能不尊重她的話。

  然而這是兩回事。七姑奶奶瞭解胡雪巖的苦衷,卻不能替他決定態度,﹁小爺叔,你要我幫你的忙,先要你自己拿定主意,或留或去,定了宗旨,才好想辦法。不過,﹂她很率直地說:﹁我話要說在前頭,不管怎麼樣,你要我幫著你瞞;那是辦不到的。﹂

  有此表示,胡雪巖大失所望。他的希望,正就是想請七姑奶奶設法替他在妻子面前隱瞞;所以聽得這句話,作聲不得。

  這一下,等於心思完全顯露,七姑奶奶便勸他:﹁小爺叔,家和萬事興!嬸娘賢慧能幹,是你大大的一個幫手。不過我再說一句:嬸娘也很厲害,你千萬別惹她恨你。如果說,你想拿阿巧姐接回去,我哪怕跑斷腿,說破嘴,也替你去勸她。當然,成功不成功,不敢保險。倘或你下個決斷,預備各奔東西,那包在我身上,你跟她好合好散,決不傷你們的和氣。﹂﹁那,你倒說給我聽聽,怎麼樣才能跟阿巧姐好合好散?﹂﹁現在還說不出,要等我去動腦筋,不過,這一層,我有把握。﹂胡雪巖想了好一會,委決不下,歎口氣說:﹁明天再說吧。﹂

  ﹁小爺叔,你最好今天晚上細想一想,把主意拿定了它;如果預備接回家,我要早點替你安排。﹂七姑奶奶指一指外面說,﹁我要請劉三叔先在老太太跟嬸娘面前,替你下一番功夫。﹂

  胡雪巖一楞,是要下一番什麼功夫?轉個念頭,才能領會,雖說自己妻子表示不禁良人納妾;但卻不能沒有妒意。能與芙蓉相處得親如姊妹,一方面是她本人有意要作個賢慧的榜樣;一方面是芙蓉柔順,甘於做小服低。這樣因緣時會,兩下湊成了一雙兩好的局面,是個異數;不能期望三妻四妾,人人如此。

  七姑奶奶要請劉不才去下一番功夫,自然是先作疏通;果然自己有心,而阿巧姐亦不反對正式﹁進門﹂,七姑奶奶的做法是必要的。不過胡雪巖也因此被提醒了;阿巧姐亦是極厲害的腳色,遠非芙蓉可比。就算眼前一切順利,阿巧姐改變初衷,妻子亦能克踐諾言,然而好景決不會長,兩﹁雌﹂相遇,互持不下,明爭暗鬥之下,掀起醋海的萬丈波瀾,那時候可真是﹁兩婦之間難為夫﹂了。

  這樣一想,憂愁煩惱,同時並生;因而胃納越發不佳。不過他一向不肯掃人的興;見劉不才意興甚好,也就打點精神相陪,談到午夜方散。

  回到﹁小房子﹂,阿巧姐照例茶水點心,早有預備。臥室中重帷深垂,隔絕了料峭春寒;她只穿一件軟緞夾襖,剪裁得非常貼身,越顯得腰肢一捻,十分苗條。

  入手相握,才知她到底穿得太少了些;﹁若要俏,凍得跳!﹂他說,﹁當心凍出病來。﹂

  阿巧姐笑笑不響,倒杯熱茶擺在他面前,自己捧著一把灌滿熱茶的乾隆五彩的小茶壺,當做手爐取暖;雙眼灼灼地望著,等他開口。

  每天回來,胡雪巖總要談他在外面的情形,在哪裡吃的飯;遇見了什麼有趣的人;聽到了哪些新聞,可是這天卻一反常態,坐下來不作一聲。

  ﹁你累了是不是?﹂阿巧姐說,﹁早點上床吧!﹂﹁嗯,累了。﹂

  口中在答應她的話,眼睛卻仍舊望著懸在天花板下,稱為﹁保險燈﹂的煤油吊燈。這神思不屬,無視眼前的態度,在阿巧姐的記憶中只有一次;就是得知王有齡殉節的那天晚上。﹁那哼啦!﹂她不知不覺地用極柔媚的蘇白相依,﹁有啥心事?﹂

  ﹁老太太要來了!﹂

  關於接眷的事,胡雪巖很少跟她談。阿巧姐也只知道,他全家都陷在嘉興,一時無法團圓,也就不去多想;這時突如其來地聽得這一句,心裡立刻就亂了。

  ﹁這是喜事!﹂她很勉強地笑著說。

  ﹁喜事倒是喜事,心事也是心事。阿巧,你到底怎麼說?﹂﹁什麼怎麼說?﹂她明知故問。

  胡雪巖想了一會,語意噯昧地說:﹁我們這樣子也不是個長局。﹂

  阿巧姐顏色一變,將頭低了下去,只見她睫毛閃動,卻不知她眼中是何神色?於是,胡雪巖的心也亂了,站起來往床上一倒,望著帳頂發楞。

  阿巧姐沒有說話,但也不是燈下垂淚;放下手中的茶壺,將坐在洋油爐子上的一隻瓦罐取了下來,倒出熬得極濃的雞湯,另外又從洋鐵匣子裡取出七八片﹁鹽餅乾﹂,盛在瓷碟子裡,一起放在梳妝台上。接著便替胡雪巖脫下靴子,套上一雙繡花套鞋。

  按部就班服侍到底,她才開口:﹁起來吃吧!﹂

  坐在梳妝台畔吃臨睡之前的一頓宵夜,本來是胡雪巖每天最愜意的一刻,一面看著阿巧姐卸妝;一面聽她用吳儂軟語有一搭,沒一搭地,說些有趣而不傷腦筋的閒話,自以為是南面王不易之樂。

  然而這天的心情卻有些不同。不過轉念之間,還是不肯放棄這份樂趣,從床上一個虎跳似地跳下地來,倒嚇了阿巧姐一下。

  ﹁你這個人!﹂她白了他一眼,﹁今朝真有點邪氣。﹂﹁得樂且樂。﹂胡雪巖忽然覺得肚子餓得厲害,﹁還有什麼好吃的?﹂

  ﹁這個辰光,只有吃乾點心。餛飩擔、賣湖州粽子茶葉蛋的,都來過了。﹂阿巧姐問道:﹁莫非你在古家沒有吃飽?﹂﹁根本就沒有吃!﹂

  ﹁為啥?菜不配胃口?﹂

  ﹁七姑奶奶燒的呂宋排翅,又是魚生,偏偏沒口福,吃不下。﹂

  ﹁這又是啥道理?﹂

  ﹁唉!﹂胡雪巖搖搖頭,﹁不去說它了。再拿些鹽餅乾來!﹂他不說,她也不問,依言照辦;然後自己坐下來卸妝,將一把頭髮握在手裡,拿黃楊木梳不斷地梳著。房間裡靜得很,只聽見胡雪巖﹁嘎吱、嘎吱﹂咬餅乾的聲音。

  ﹁老太太哪天到?﹂阿巧姐突如其來地問。

  ﹁快了!﹂胡雪巖說,﹁不過十天半個月的功夫。﹂﹁住在哪裡呢?﹂

  ﹁還不曉得。﹂

  ﹁人都快來了,住的地方還不知道在哪裡;不是笑話?﹂﹁這兩天事情多,還沒有功夫去辦這件事。等明天劉三爺走了再說。有錢還怕找不到房子?不過||?﹂

  ﹁怎麼?﹂阿巧姐轉臉看著他問:﹁怎麼不說下去?﹂﹁房子該多大多小,可就不知道了。﹂

  ﹁這又奇了!多少人住多大的房子,難道你自己算不出來?﹂

  ﹁就是多少人算不出來。﹂胡雪巖看了她一眼,有意轉過臉去;其實是在鏡子裡看她的表情。

  阿巧姐沉默而又沉著,一副莫測高深的樣子。然後,站起來舖床疊被,始終不作一聲。

  ﹁睡吧!﹂胡雪巖拍拍腰際,肚子裡倒飽了,心裡空落落地,有點兒上不巴天,下不巴地似的。

  ﹁你到底有啥心事?爽爽快快地說。牽絲扳籐,惹得人肚腸根癢。﹂

  有何心事,以她的聰明機警,熟透人情,哪有不知之理?這樣子故意裝作不解,自然不是好兆頭;胡雪巖在女人面前,不大喜歡用深心,但此時此人,卻成了例外,因此以深沉對深沉,笑笑答道:﹁心事要慢慢猜才有味道。何必一下子揭破?﹂

  阿巧姐無奈其何,賭氣不作聲;疊好了被,伺候他卸衣上床。然後將一盞洋燈移到紅木大床裡面的擱几上,捻小了燈芯;讓一團朦朧的黃光,隱藏了她臉上的不豫之色。

  這一靜下來,胡雪巖的心思集中了;發覺自己跟阿巧姐之間,只有兩條路好走,一條是照現在的樣子;再一條就是各奔西東。

  ﹁你不必胡思亂想。﹂他不自覺地說:﹁等我好好來想個辦法。﹂

  ﹁沒頭沒腦你說的是啥?﹂

  ﹁還不是為了你!﹂胡雪巖說,﹁住在外面,我太太不答應;住在一起,你又不願意。那就只好我來動腦筋了。﹂阿巧姐不作聲。她是明白事理的人,知道胡雪巖的難處;但如說體諒他的難處,願意住在一起,萬一相處得不好,下堂求去,不但彼此破了臉,也落個很壞的名聲:﹁跟一個,散一個。﹂倒不如此刻狠一狠心,讓他去傷腦筋;看結果如何,再作道理。然而撫慰之意不可缺。她從被底伸過一隻手去,緊緊捏住胡雪巖的左臂,表示領情,也表示倚靠。

  胡雪巖沒有什麼人可請教,惟有仍舊跟七姑奶奶商量。﹁七姐,住在一起這個念頭,不必去提它了。我想,最好還是照現在這個樣子。既然你不肯替我隱瞞,好不好請你替我疏通一下?﹂

  ﹁你是說,要我替你去跟嬸娘說好話,讓你們仍舊在外面住?﹂

  ﹁是的!﹂

  ﹁難!﹂七姑奶奶大搖其頭,﹁國有國法,家有家規,嬸娘現在當家,她定的規矩又在道理上;連老太太也不便去壞她的規矩,何況我們做晚輩的?﹂

  ﹁什麼晚輩不晚輩。她比較買你的帳;你替我去求一次情,只此一回,下不為例!﹂

  ﹁小爺叔,你還想下不為例?這句話千萬不能說,說了她反而生氣;喔,已經有兩了,還不夠,倒又在想第三個了!﹂﹁你的話不錯,隨你怎麼說,只要事情辦成功就是了。﹂﹁事情怕不成功!﹂七姑奶奶沉吟了好半晌說:﹁為小爺叔,我這個釘子也只好硬碰了!不成功,可不能怪我。﹂﹁這句話,七姐你多交代的。﹂胡雪巖說:﹁一切拜託,千不念,萬不念;我在寧波的那場病,實在虧她。﹂

  這是提醒七姑奶奶,進言之際,特別要著重這一點:阿巧姐有此功勞,應該網開一面,格外優容。其實,他這句話也是多交代的;七姑奶奶當然也考慮過,雖說預備去碰釘子,到底也要有些憑藉,庶幾成事有萬一之望。這個憑藉,就是阿巧姐冒險趕到寧波,衣不解帶地侍奉湯藥之勞。而且,她也決定了入手之處,是從說服劉不才開始。

  ﹁去年冬天小爺叔運米到杭州,不能進城,轉到寧波,生了一場傷寒重症;消息傳到上海,我急得六神無主。劉三叔,你想想,那種辰光,寧波又在長毛手裡,而且人地生疏,生這一場傷寒病,如何得了?這種病全靠有個體貼的人照應,一點疏忽不得。我跟老古商量,我說只有我去;老古說我去會耽誤大事?為啥呢?第一,我的性子急,伺候病人不相宜;第二,雖說大家的交情,已經跟親人一樣,但是我不在乎,怕小爺叔倒反而有顧忌,要茶要水還有些邋邋遢遢的事,不好意思叫我做。病人差不得一點,這樣子沒有個知心著意,切身體己的人服侍,病是好不了的。﹂

  ﹁這話倒也是。﹂劉不才問道:﹁後來是阿巧姐自告奮勇?﹂﹁不是!是我央求她的。﹂七姑奶奶說,﹁她跟小爺叔雖有過去那一段,不過早已結了。一切都是重起爐灶;只是那把火是我燒起來的。劉三叔,你倒替我想想,我今朝不是也有責任?﹂

  ﹁我懂了!沒有你當初央求她,就不會有今朝的麻煩。而你央求她,完全是為了救雪巖的命;實際上雪巖那條命,也等於是阿巧姐救下來的。是不是這話?﹂

  ﹁對!﹂七姑奶奶高興地說,﹁劉三叔你真是﹃光棍玲瓏心,一點就透﹄!﹂

  ﹁七姐!﹂劉不才正色說道:﹁拿這兩個理由去說,雪巖夫人極明白事理的人,一定沒話好說。不過,她心裡是不會舒服的。七姐,你這樣﹃硬吃一注﹄,犯不犯得著,你倒再想想看!﹂

  ﹁多謝你,劉三叔!﹂七姑奶奶答道:﹁為了小爺叔,我沒有法子。﹂

  ﹁話不是這麼說。大家的交情到了這個地步,不必再顧忌對方會不高興什麼的。做這件事,七姐,你要想想,是不是對胡家全家有好處?不是能教雪巖一個人一時的稱心如意,就算有了交代!﹂

  劉不才的看法很深;七姑奶奶細想一想,憬然覺悟。然而她到底跟劉不才不同,一個是胡家的至家,而且住在一起,這家人家有本什麼﹁難念的經﹂,當然他比她瞭解得多。因此,七姑奶奶覺得此事要重談了。

  ﹁劉三叔,你這句話我要聽;我總要為胡家全家好才好。再說,將來大家住在上海,總是內眷往來的時候多;如果胡家嬸娘跟我心裡有過節,弄得面和心不和,還有啥趣味?只有一層,我還想不明白,這件事要做成功了,難道會害他們一家上下不和睦?﹂

  ﹁這很難說!照我曉得,雪巖夫人治家另有一套;壞了她的規矩,破一個例,以後她說的話就要打折扣了。﹂

  ﹁小爺叔說過的:﹃只此一遭,下不為例。﹄將來如果再有這樣子的情形;不用胡家嬸娘開口發話,我先替她打抱不平!﹂

  聽到這裡,劉不才﹁噗哧﹂一聲笑了;歎口氣不響。

  這大有笑人不懂事的意味,七姑奶奶倒有些光火;立即追一句:﹁劉三叔,我話說錯了?﹂

  ﹁話不錯,你的心也熱。不過,惟其如此,你就是自尋煩惱。俗語道得好:﹃清官難斷家務事﹄;七姐,就算你是包公,斷得明明白白,依舊是個煩惱!﹂

  ﹁怎麼呢!這話我就聽不懂了。﹂

  ﹁七姐,你聰明一世,懵懂一時,打到官司,不是原告贏,就是被告贏,治一經,損一經,何苦來哉!﹂

  七姑奶奶恍然大悟,將來如果幫胡太太,就一定得罪了胡雪巖;豈不是治一經,損一經?

  ﹁好了,好了,劉三叔,你也是,有道理不直截了當說出來,要兜這麼大一個圈子!虧得我不比從前,有耐心盤問,不然不是害我走錯了路?﹂

  這番埋怨的話,真有點蠻不講理,但不講理得有趣;劉不才只好笑了。

  ﹁我也不要做啥﹃女包公﹄!還是做我的﹃女張飛﹄來得好。﹂

  話外有話,劉不才一下子就聽了出來,不能不回:﹁七姐!你是怎麼個打算?做女張飛還則罷了,做莽張飛就沒意思了。﹂

  ﹁張飛也有粗中有細的時候,我自然有分寸。你放心好了,不會有啥風波。﹂

  劉不才想了一下問道:﹁那末,是不是還要我在雪巖夫人面前去做功夫?﹂

  ﹁要!不過話不是原來的說法了。﹂

  這下搞得劉不才發楞。是一非二的事,要麼一筆勾銷不談此事;要談,還要另一個說法嗎?

  ﹁前半段的話,還是可以用,阿巧姐怎麼跟小爺叔又生了感情,總有個來龍去脈,要讓胡家嬸娘知道,才不會先對阿巧姐有成見。﹂七姑奶奶停了一下說:﹁後半段的話改成這個樣子||。﹂

  她的做法是先安撫胡太太,也就是先安撫胡雪巖。因為胡家眷屬一到上海,胡雪巖有外室這件事,是瞞不住的;而且胡雪巖本人也會向七姑奶奶探問結果,所以她需要胡太太跟她配合,先把局面安定下來。

  ﹁我要一段辰光,好在阿巧姐面前下水磨功夫。就怕事情還沒有眉目,他們夫婦已經吵了起來;凡事一破了臉,往往就會弄成僵局。所以胡家嬸娘最好裝作不知道這回事;如果小爺叔﹃夜不歸營﹄,也不必去查問。﹂

  ﹁我懂你的意思,雪巖夫人也一定做得到。不過,雪巖做事,常常會出奇兵,倘或一個裝糊塗;一個倒當面鑼、對面鼓,自己跟她老實去談了呢?﹂

  ﹁我想這種情形不大會有,如果是這樣,胡家嬸娘不承認,也不反對,一味敷衍他就是了。﹂

  ﹁我想也只好這樣子應付。﹂劉不才點點頭,﹁一句話:以柔克剛。﹂

  ﹁以柔克剛就是圓滑。請你跟胡家嬸娘說,總在三個月當中,包在我身上,將這件事辦妥當。什麼叫妥當呢?就是不壞她的規矩,如果阿巧姐不肯進門姓胡;那就一定姓了別人的姓了。﹂

  ﹁原來你是想用條移花接木之計。﹂劉不才興致盎然地問:﹁七姐,你是不是替阿巧姐物色好了什麼人?﹂﹁沒有,沒有!要慢慢去覓。﹂七姑奶奶突然笑道:﹁其實,劉三叔,你倒蠻配!﹂

  ﹁開玩笑了!我怎麼好跟雪巖﹃同科﹄?﹂

  回家已經午夜過後的丑時了,但是胡雪巖的精神卻還很好,坐在梳妝台畔看阿巧姐卸妝,同時問起她們這一夜出遊的情形。

  ﹁先去吃大菜。實在沒有什麼好吃;炸鵪鶉還不如京館裡的炸八塊。又是我們這麼兩個人;倒像||。﹂阿巧姐搖搖頭,苦笑著不肯再說下去。

  像什麼?胡雪巖閉起眼睛,作為自己是在場執役的﹁兩崽﹂去體會;這樣兩位堂客,沒有﹁官客﹂陪伴,拋頭露面敢到那裡﹁動刀動槍﹂去吃大菜,是啥路道?照她們的年紀和打扮來說,就像長三堂子裡的兩個極出色的﹁本家﹂。

  阿巧姐的想法必是如此,所以才不願說下去。瞭解到這一點,自然而然地意會到她的心境,即令不是嚮往朱邸,確已鄙棄青樓,真有從良的誠意。

  由於這樣的看法,便越覺得阿巧姐難捨;因而脫口問道:﹁七姐怎麼跟你說?﹂

  ﹁什麼怎麼跟我說?﹂阿巧姐將正在解髻的手停了下來,﹁她會有什麼話跟我說?你是先就曉得的是不是?你倒說說看,她今天拿五爺丟在家裡,忽然要請我看戲吃大菜,到底是為了什麼?﹂

  這一連串的疑問,將胡雪巖搞得槍法大亂,無法招架。不過他有一樣本事,善於用笑容來遮蓋任何窘態;而那種窘態亦決不會保持得太久,很快地便沉著下來。

  ﹁我不懂你說的啥?﹂他說,﹁我是問你,七姐有沒有告訴你,她何以心血來潮約你出去玩?看樣子你也不知道;那我就更加不知道了。﹂

  ﹁連你這樣聰明的人都不知道?﹂阿巧姐微微冷笑,﹁那也就沒有什麼好說的了。﹂

  ﹁夫婦閒談,說說何妨?﹂

  阿巧姐倏然抬頭,炯炯清眸,逼著胡雪巖:﹁夫婦?我有那麼好的福氣?﹂

  無意間一句話,倒似乎成了把柄;不過也難不倒胡雪巖,﹁在這裡我們就是夫婦。﹂他從容自在地回答。﹁所以,﹂她點點頭,自語似的,﹁我就更不能聽七姑奶奶的話了。﹂

  ﹁她說了什麼話?﹂

  ﹁她勸我回去。﹂

  這﹁回去﹂二字可有兩個解釋,一是回娘家,二是進胡家的大門做偏房。她的娘家在蘇州木瀆,而蘇州此刻在長毛手裡,自然沒有勸她回娘家的道理。

  弄清楚了她的話,該問她的意志;但不問可知,就無須多此一舉。停了好一會,他口中爆出一句話來:﹁明天真的要去找房子了。﹂

  他的態度有些莫測高深。她記起前幾天談到找房子的事,曾經暗示要讓她跟大婦住在一起;而此刻還是那樣的心思?必得問一問。

  於是她試探地說:﹁如果真的一時找不到;不如先住到這裡來。﹂

  ﹁住不下。﹂

  這住不下是說本來就住不下呢;還是連她在一起住不下?阿巧姐依然不明白!就只好再試探了。

  ﹁暫時擠一擠。﹂她說,﹁逃難辰光也講究不來那麼多。﹂

  ﹁那麼,你呢?﹂
﹁我?﹂阿巧姐毅然決然地說,﹁另外搬。﹂

  ﹁那又何必?一動不如一靜。﹂胡雪巖想了一會,覺得還是把話說明了好,﹁我跟你的心思一樣,就照這個樣子最好。我已經託了七姑奶奶了,等我太太一來,請她去疏通,多說兩句好話,特別通融一次。﹂

  ﹁那就奇怪了!﹂阿巧姐有些氣憤,﹁七姑奶奶反而勸我回去;跟你託她的意思,完全相反,這是為啥?﹂

  胡雪巖深為失悔,自己太疏忽了!明知道七姑奶奶勸她的話是什麼;不該再說實話,顯得七姑奶奶為人謀而不忠。同時也被提醒了,真的,七三奶奶這樣做是什麼意思,倒費人猜疑。

  然而,不論如何,眼前卻必須為七姑奶奶辯白,﹁也許她是先探探你的口氣。﹂他問:﹁她怎麼說?﹂

  ﹁她說:﹃婦道人家總要有個歸宿,還是正式姓了胡,進門磕了頭的好。不然,就不如拿個決斷出來!﹄﹂﹁何謂﹃拿個決斷出來﹄?﹂

  ﹁你去問她。﹂

  阿巧姐這懶得說的語氣,可知所謂﹁決斷﹂,是一種她絕不能同意的辦法。胡雪巖將前後語言,合起來作一個推敲,懂了七姑奶奶的心思;只不懂她為何有那樣的心思?﹁七姑奶奶做事,常有教人猜想不到的手段。你先不必氣急,靜下心來看一看再說。﹂

  ﹁要看到什麼時候?﹂阿巧姐突然咆哮,聲音又尖又高:﹁你曉不曉得七姑奶奶怎麼說你?說你滑頭;說你沒有常性,見一個愛一個!這種人的良心讓狗吃掉了,勸我早早分手;不然將來有苦頭吃。我看啊,她的話一點不錯。哼!騙死人不償命。﹂

  這樣夾槍帶棒一頓亂罵,拿胡雪巖搞得暈頭轉向,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心裡當然也很生氣;氣的不是阿巧姐,而是七姑奶奶,不但為人謀而不忠,簡直是出賣朋友。彼此這樣的交情,而竟出此陰險的鬼蜮伎倆!這口氣實在教人嚥不下。

  胡雪巖從來沒有這樣生氣過;氣得臉青唇白,剛要發作,突然警覺,七姑奶奶號稱﹁女中丈夫﹂,胸中不是沒有丘壑的人,更不是不懂朋友義氣的人,她這樣說法,當然有她的道理在內||這層道理一定極深;深得連自己都猜不透。這樣一轉念間,臉色立刻緩和了,先問一句:﹁七姑奶奶還說點啥?﹂

  ﹁說點啥?﹂阿巧姐豈僅餘怒不息,竟是越想越恨,﹁不是你有口風給她,打算不要我了,她會說這樣的話!死沒良心的||。﹂蘇州女人愛罵﹁殺千刀﹂;而阿巧姐畢竟餘情猶在,把這三個字硬嚥了回去。

  胡雪巖不作辯白:因為不知道七姑奶奶是何道理,怕一辯就會破壞了她的用意。然而不辯白又不行;只好含含混混地說:﹁你何必聽她的?﹂

  ﹁那末,我聽誰?聽你的?﹂阿巧姐索性逼迫:﹁你說,你倒紮紮實實說一句我聽。﹂

  何謂﹁紮紮實實說一句﹂?胡雪巖倒有些困惑了,﹁你說!﹂他問,﹁你要我怎麼說一句?﹂

  ﹁你看你!我就曉得你變心了。﹂阿巧姐踩著腳恨聲說道:﹁你難道不曉得怎麼說?不過不肯說而已!好了,好了,我總算認識你了。﹂

  靜夜嬌叱,驚起了丫頭娘姨;窗外人影幢幢,是想進來解勸而不敢的模樣,胡雪巖自覺無趣,站起身來勸道:﹁夜深了,睡吧!﹂

  說完,他悄悄舉步,走向套間;那裡也有張床,是偶爾歇午覺用的,此時正好用來逃避獅吼,一個人捻亮了燈,枯坐沉思。

  丫頭姨娘看看無事,各自退去;阿巧姐賭氣不理胡雪巖,一俱上床睡下。胡雪巖見此光景,也不敢去招惹她,將就睡了一夜。第二天起身,走出套間,阿巧且倒已經坐在梳妝台前了,不言不語;臉兒黃黃,益顯得纖瘦;仔細看去,似有淚痕,只怕夜來將枕頭都哭濕了。

  ﹁何苦!﹂他說:﹁自己糟蹋身子。﹂

  ﹁我想過了。﹂阿巧姐木然地說:﹁總歸不是一個了局。你呢,我也弄不過你。算了,算了!﹂

  一面說,一面擺手,而且將頭扭到一邊,大有一切撒手之意。胡雪巖心裡自不免難過,但卻想不出什麼適當的話去安慰她。

  ﹁今天中午要請郁老大吃飯。﹂他說,意思是要早點出門。

  ﹁你去好了。﹂阿巧姐說;聲音中帶著些冷漠的意味。

  胡雪巖有些躊躇,很想再說一兩句什麼安撫的話,但實在沒有適當的意思可以表白,也就只好算了。

  到古家才十點鐘,七姑奶奶已經起身;精神抖擻地在指揮男傭女僕,準備款客。大廳上的一堂花梨木機智椅,全部舖上了大紅緞子平金繡花的椅披;花瓶中新換了花;八個擦得雪高的高腳銀盤,擺好了乾濕果子。這天的雲氣很好,陽光滿院,又沒有風,所以屏門窗子全部打開,格外顯得開闊爽朗。

  ﹁小爺叔倒來得早!點心吃了沒有﹂﹁七姑奶奶忽然發覺:﹁小爺叔,你的氣色很不好;是不是身子不舒服?﹂﹁不是!﹂胡雪巖說:﹁昨晚上一夜沒有睡好。﹂﹁為啥?﹂七姑奶奶又補了一句:﹁就一夜不睡,也不致於弄成這個樣子,總有道理吧?﹂

  ﹁對。其中有個緣故。﹂胡雪巖問道:﹁老古呢?﹂﹁到號子裡去了。十一點半回來。﹂

  ﹁客來還早。七姐有沒有事?沒有事我有幾句話想跟你說。﹂

  七姑奶奶的眼睛眨了幾下,很沉著地回答說:﹁沒有事。我們到應春書房裡去談。﹂

  到得書房,胡雪巖卻又不開口;捧著一碗茶,只是出神。七姑奶奶已經有點猜到他的心事;如果是那樣的話,發作得未免太快,自己該說些什麼,需要好好想一想。所以他不說話,她也樂得沉默。

  終於開口了:﹁七姐,昨天晚上,阿巧跟我大吵一架?﹂他問:﹁你到底跟她說了些啥?﹂

  七姑奶奶不即回答,反問一句:﹁她怎麼跟你吵?﹂﹁她說:我有口風給你,打算不要她了。七姐,這不是無影無蹤的事?﹂

  七姑奶奶笑一笑,﹁還有呢?﹂她再問。

  ﹁還有,﹂胡雪巖很吃力地說:﹁說你罵我滑頭,良心讓狗吃掉了。又說我是見一個愛一個。﹂

  七姑奶奶又笑了,這一笑似乎有點不好意思,﹁小爺叔,﹂她帶點逗弄的意味,﹁你氣不氣?﹂

  ﹁先是有點氣。後來轉念想一想,不氣了:我想,你也不是沒有丘壑的人,這樣子說法,總有道理吧?﹂

  聽到這話,七姑奶奶臉上頓時浮起欣慰而感激的神色,﹁小爺叔,就因為你曉得我的本心,我才敢那樣子冒失||其實也不是冒失,事先我跟人商量過,也好好想過,覺得只有這樣子做最好。不過,不能先跟你說,說了就做不成了。﹂她撇開這一段,又問阿巧姐:﹁她怎麼個說法?為啥跟你吵?是不是因為信了我的話?﹂﹁她是相信我給了你口風,打算不要她了;所以你才會跟她說這些話。﹂胡雪巖說,﹁換了我,也會這樣子想,不然,我們這樣的交情,你怎麼會在她面前,罵得我一文不值?﹂

  ﹁不錯;完全不錯。﹂七姑奶奶很在意地問:﹁小爺叔,那末你呢,你有沒有辯白?﹂

  ﹁沒有。﹂胡雪巖說,﹁看這光景,辯亦無用。﹂

  由於胡雪巖是這樣無形中桴鼓相應的態度,便和七姑奶奶的決心無可改變了。她是接受了劉不才的勸告,以胡家的和睦著眼,來考慮阿巧姐跟胡雪巖之間的尷尬局面,認為只有快刀斬亂麻,才是上策。但話雖如此,到底不能一個操縱局面;同時也不能先向胡雪巖說破,那就只有見機行事,到什麼地步說什麼話了。

  第一步實在是試探。如果阿巧姐不信她只信胡雪巖:拿她批評胡雪巖用情不專,跡近薄倖的種種﹁背後之言﹂,付之一笑,聽過丟開;這齣戲就很難唱得下去了。或者,胡雪巖對阿巧姐迷戀已深,極力辯白,決無其事,取得阿巧姐的諒解;這齣戲就更難唱得下去了。誰知阿巧姐疑心她的話,出於胡雪巖的授意;而胡雪巖居然是默認的模樣,這個機會若是輕輕放過,豈不大負本心?

  於是,她正一正臉色,顯得極鄭重地相勸:﹁小爺叔!阿巧姐你不能要了。旁觀者清,我替你想過,如果你一定不肯撒手,受累無窮||。﹂

  照七姑奶奶的說法,胡雪巖對阿巧姐有﹁四不可要﹂:第一、阿巧姐如果一定要在外面﹁立門戶﹂,壞了胡太太的家法,會搞得夫婦反目。第二、即令阿巧姐肯﹁回去﹂,亦是很勉強的事,心中有了芥蒂,妻妾之間會失和。第三、阿巧姐既由何家下堂,而且當初是由胡雪巖撮合,如今就該避嫌疑;不然,保不定會有人說他當初不過﹁獻美求榮﹂,這是個極醜的名聲。第四、阿巧姐出身青樓,又在總督衙門見過大世面;這樣的人,是不是能夠跟著胡雪巖從良到底,實在大成疑問。﹁小爺叔!﹂最後七姑奶奶又懇切地勸說,﹁杭州一失守,王雪公一殉難;你的老根斷掉了,靠山倒掉了。以後等於要重起爐灶,著實得下一番功夫,才能恢復從前那種場面。如果說,你是像張胖子那樣肯守的,只要一家吃飽穿暖就心滿意足,那我沒有話說;想要創一番事業,小爺叔,你這個時候千萬鬧不得家務。不但鬧不得家務,還要嬸娘切切實實助你一臂之力才行。這當中的利害關係,你倒仔細想一想!﹂前面的﹁四不可要﹂,胡雪巖覺得也不過﹁想當然耳﹂的危言聳聽;最後一句﹁這個時候千萬鬧不得家務﹂,卻真的讓他悚然心驚了。﹁七姐,你曉得的,我不是張胖子那種人,我不但要重起爐灶創一番事業;而且要大大創它一番事業。你提醒了我,這個時候心無二用,哪裡有功夫來鬧家務||。﹂﹁是啊!﹂七姑奶奶搶著說:﹁你不想鬧家務;家務會鬧到你頭上來!推不開,摔不掉,那才叫苦惱。﹂

  ﹁我就是怕這個!看樣子,非聽你的不可了。﹂﹁這才是!謝天謝地,小爺叔,你總算想通了。﹂七姑奶奶高興地說,﹁阿巧姐自然是好的;不過也不是天下獨一無二就是她!將來有的是。﹂

  ﹁將來!﹂胡雪巖頓一頓足:﹁就看在將來上面。七姐,我們好好來談一談。﹂

  要談的是如何處置阿巧姐。提到這一層,七姑奶奶不免躊躇:﹁說實話,﹂她說,﹁我還要動腦筋!﹂﹁七姐,﹂胡雪巖似乎很不放心,﹁我現在有句話,你一定要答應我。你動出啥腦筋來,要先跟我說明白。﹂這話使得七姑奶奶微覺不安,也微有反感:﹁喲!喲!你這樣子說法,倒像我會瞞著你,拿她推到火炕裡去似的。﹂她很費勁地分辯,﹁我跟阿巧姐一向處得很好,現在為了你小爺叔,抹熬良心做事;你好像反倒埋怨我獨斷獨行||。﹂﹁七姐,七姐!﹂胡雪巖不容她再往下說,兜頭長揖,﹁我不能﹃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無非我自己覺得對不起她,要想好好補報她一番而已。﹂

  ﹁我還不是這樣?你放心好了,我決不會動她的壞腦筋。﹂說到這裡,七姑奶奶的眼睛突然發亮;同時綻開笑靨,望空出神。

  這是動到了極好的腦筋。胡雪巖不敢打攪她;但心裡卻急得很!渴望她揭開謎底。

  七姑奶奶卻似有意報復:﹁我想得差不多了。不過,小爺對不起,我現在還沒有動手,到開始做的時候,一定跟你說明白;你也一定會贊成。﹂

  ﹁七姐!﹂胡雪巖陪笑說道:﹁你何妨先跟我說說?﹂﹁不行,起碼要等我想妥當,才能告訴你。﹂七姑奶奶又說,﹁不是我故意賣關子,實在是還沒有把握,不如暫且不說的好。﹂

  聽她言詞閃爍,竟不知她葫蘆裡賣的什麼藥?以她的性情,再問亦無用,胡雪巖只好歎口氣算了。

  到了第二天,胡雪巖又去看七姑奶奶,恰好古應春也在,談起家眷將到,另外要找房子,置傢具,備辦日用物品,本來可以關照阿巧姐動手的,此刻似乎不便麻煩她了。﹁不要緊!﹂七姑奶奶在這些事上最熱心,也最有興趣,慨然應承:﹁都交給我好了。﹂

  在一旁靜聽的古應春,不免困惑,﹁為啥不能請阿巧姐幫忙?﹂他問。

  ﹁其中自然有道理。﹂七姑奶奶搶著說:﹁回頭告訴你。﹂﹁又是什麼花樣?﹂古應春跟他妻子提忠告:﹁你可不要替小爺叔亂出主意。現在這個辰光,頂要緊的就是安靜二字。﹂﹁正是為了安靜兩個字。﹂七姑奶奶不願丈夫打攪,催著他說:﹁不是說,有人請你吃花酒;可以走了。﹂﹁吃花酒要等人來催請,哪有這麼早,自己趕了去的?﹂古應春看出妻子的意思,覺得還是順從為妙;所以又自己搭訕著說:﹁也好!我先去看個朋友。﹂

  ﹁慢點!﹂七姑奶奶說,﹁我想起來了,有次秦先生說起,他的親戚有幢房子在三馬路,或賣或典都可以,你不妨替小爺叔去問一問。﹂

  秦先生是她家號子裡的帳房。古應春恪遵閫令,答應立刻去看秦先生細問;請胡雪巖第二天來聽消息。﹁這樣吧,﹂七姑奶奶說,﹁你索性請秦先生明天一早來一趟。﹂

  ﹁大概又是請他寫信。﹂古應春說,﹁如果今天晚上有空,我就叫他來。﹂

  於是七姑奶奶等丈夫一走,便又跟胡雪巖談阿巧姐,﹁小爺叔,﹂他問:﹁你的主意打定了?將來不會懊悔,背後埋怨我棒打鴛鴦兩分離?﹂

  ﹁哪有這樣的事?七姐在現在還不明白我的脾氣?﹂﹁我曉得,小爺叔是說到做到、做了不悔的脾氣。不過,我還是問一聲的好,既然小爺叔主意打定,明天我就要動手了。你只裝不知道,看出什麼異樣,放在肚子裡就是。﹂﹁我懂!﹂胡雪巖問:﹁她如果要逼著我問,我怎麼樣?﹂﹁不會逼著你問的,一切照舊,毫無變動,她問什麼?﹂﹁好的!那就是我們杭州人說的那句話:﹃城隍山上看火燒!﹄我只等著看熱鬧了。﹂

  如果不是極深的交情,這句話就有諷刺意味的語病了。不過七姑奶奶還是提醒他,不可自以為已經置身事外;一旦火燒了起來,也許會驚心動魄,身不由主,那時一定要有定方,視如不見,切忌臨時沉不住氣,橫身插入,那一來,她說:﹁就會引火燒身;我也要受連累,總而言之一句話,不管阿巧姐說什麼,你不要理她!﹂

  原來七姑奶奶由胡雪巖要買房子,想到一個主意,決定借這個機會刺激阿巧姐,能把她氣走了,一了百了。但也可能會發生極大的風波,所以特意提出警告。

  購屋之事,相當順利;秦先生所介紹的那幢房子,在三馬路靠近有名的畫錦里,雖是鬧市,但屋宇宏深,關緊大門,就可以隔絕市囂,等於鬧中取靜。胡雪巖深為中意,問價錢也不貴,只有鷹洋兩千五百元;所以當天就成交了。七姑奶奶奶非常熱心,﹁小爺叔,﹂她說,﹁你再拿一千塊錢給我;一切都歸我包辦。這三天你去幹你的事;到第四天你來看,是啥樣子?﹂

  ﹁這還有啥好說的?不過,七姐,太費你的心了!﹂

  胡雪巖知道她的脾氣,這樣說句客氣話就行了。如果覺得她過於勞累,於心不安,要派人去為她分勞,反使得她不高興,所以交了一千銀洋給她,不聞不問。趁這三天功夫,在自己錢莊裡盤一盤帳,問一問業務,倒是切切實實做了些事。第三天從集賢里阜康錢莊回家,只見阿巧姐頭光面滑,點唇塗脂,是打扮過了;但身上卻穿的是家常衣衫,不知是正要出門,還是從外面回來?

  ﹁我剛回來。我去看七姑奶奶了。﹂阿巧姐說,﹁三馬路的房子,弄得很漂亮啊!﹂

  語氣很平靜,但在胡雪巖聽來,似有怨責他瞞著她的味道;因而訕訕地有些無從接口。

  ﹁七姑奶奶問我:房子好不好?我自然說好。她又問我想不想去住;你道我怎麼回答她?我說:我沒有這份福氣。﹂

  胡雪巖本來想答一句:只怕是我沒有這份福氣。話到口邊,忽又縮住;用漫不經意的口吻答道:﹁住這種夷場上的所謂﹃弄堂房子﹄,算啥福氣?將來杭州光復,在西湖上好好造一座莊子;住那種洞天福地,可真就要前世修一修了。﹂

  阿巧姐不作聲,坐到梳妝台前去卸頭面首飾;胡雪巖便由丫頭伺候著,脫掉馬褂,換上便鞋,坐在窗前喝茶。

  ﹁我看,﹂阿巧姐突然說道:﹁我修修來世吧!﹂﹁來世我們做夫妻。﹂胡雪巖脫口相答。

  阿巧姐顏色大變||在胡雪巖的意思,既然她今生不肯嫁胡家的偏房;那就只好期望來世一夫一妻,白頭到老。而阿巧姐誤會了!

  ﹁我原在奇怪,七姑奶奶為啥說那些話?果不其然,你是變心了!有話你很可以自己說,何必轉彎抹角去託人?﹂

  胡雪巖知道自己失言了。然而也實在不能怪自己;那天原就問過七姑奶奶,如果阿巧姐逼著要問她的歸宿?如何作答。七姑奶奶認為﹁一切照舊,毫無變動﹂,她不會問。照現在看,情形不同了!新居既已為她所見,﹁變動﹂便已開始,以後她不斷會問;總不能每次一問,便像此刻一樣,惹得她怨氣沖天。

  看來還是要靠自己動腦筋應付!他這樣對自己說;而且馬上很用心地去體察她的態度。為什麼她不自己想一想,她這樣不肯與大婦同住,悖乎常情,強人所難;而偏偏一再要指責他變心?莫非她自己有下堂求去之意,只是說不出口,有意這樣諉過,這樣逼迫;想把決裂的責任,加在他頭上?

  這是個看來近乎荒誕的想法。胡雪巖自問:果真自己是小人之心?不見得!阿巧姐當初對何桂清亦曾傾心過,到後來不管怎麼說,總是負心;而且是在何桂清倒霉的時候負心。這樣看起來,將她看成一個﹁君子﹂,似乎也太天真了些。就這一念之間,他自己覺得心腸硬了;用不大帶感情的、平靜得近乎冷漠的聲音說:﹁我沒有什麼話好說。你願意修修來世,我當然也只好希望來世再做夫妻。﹂

  ﹁你的意思是,今生今世不要我了?﹂阿巧姐轉過臉過來,逼視著他問。

  他將視線避了開去,﹁我沒有說這話,不過||。﹂他沒有再說下去。

  ﹁說啊!男子漢大丈夫,說話不要吞吞吐吐!﹂

  遇到他這種口吻語氣,如果她是願意委屈息事的,至多流淚,不會追問,既然追問,便有不惜破臉的打算。胡雪巖覺得瞭解她的態度就夠了;此時犯不著跟她破臉||最好永不破臉,好來好散!

  於是他笑笑說道:﹁我們都不是三歲兩歲的小孩,這個樣子教底下人笑話,何必呢?﹂

  ﹁哼!﹂阿巧姐冷笑了一下,依然回過臉去,對鏡卸妝。胡雪巖覺得無聊得很。這種感覺是以前所從不曾有過的;他在家的時候不多,所以一回到家,只要看見阿巧姐的影子,便覺得世界上只有這個家最舒服,非萬不得已,不肯再出門。

  而此刻,卻想到哪裡去走走;哪怕就在街上逛逛也好。此念一動,不可抑制;站起身來說:﹁我還要出去一趟。﹂說了這話,又覺歉然,因而問道:﹁你想吃點啥?我替你帶回來。﹂

  阿巧姐只搖搖頭,似乎連話也懶得說。胡雪巖覺得背上一陣一陣發冷;拔步就走,就穿著那雙便鞋,也不著馬褂,逕自下樓而去。

  走出大門,不免茫然;﹁轎班﹂阿福趕來問道:﹁老爺要到哪裡去?我去叫人。﹂

  轎班一共四個人;因為胡雪巖回家時曾經說過,這夜不再出門,所以那三個住在阜康錢莊的都已走了,只剩下阿福在家。

  ﹁不必!﹂胡雪巖擺一擺手,逕自出弄堂而去。

  茫然閒步,意興闌珊;心裡要想些有趣的事,偏偏拋不開的是阿巧姐。美目盼兮,巧笑倩兮,那些影子都在眼前;其美如鶯的吳枕軟語亦清清楚楚地響在耳際。突然間,胡雪巖有著濃重的悔意;掉頭就走,而且腳步極快。

  到家只見石庫牆門已經關上了,叩了幾下銅環,來開門的仍是阿福;胡雪巖踏進門便上樓,一眼望去,心先涼了!﹁奶奶呢?﹂他指著漆黑的臥室;向從另一間屋裡迎出來的丫頭素香問說。

  ﹁奶奶出去了。﹂

  ﹁到哪裡?﹂

  ﹁沒有說。﹂

  ﹁什麼時候走的?﹂

  ﹁老爺一走,奶奶就說要出去。﹂素香答說:﹁我問了一聲,奶奶罵我:少管閒事。﹂

  ﹁那,怎麼走的呢?﹂胡雪巖問:﹁為什麼沒有要你跟去?﹂﹁奶奶不要我跟去;說是等一息就回來。我說:要不要雇頂轎子?她說,她自己到弄堂口會雇的。﹂

  胡雪巖大為失望,而且疑慮重重,原來想跟阿巧姐來說:﹁一切照舊,毫無變動﹂;不管胡太太怎麼說,他決意維持這個外室。除非阿巧姐願意另外擇人而事,他是決不會變心的。這一番熱念,此刻全都沉入深淵。而且覺得阿巧姐的行蹤,深為可疑;素香是她貼身的丫頭,出門總是伴隨的,而竟撇下不帶,可知所去的這個地方,是素香去不得的,或者說,是她連素香都要瞞住的。

  意會到此,心中泛起難以言宣的酸苦抑鬱;站在客堂中,久久無語。這使得素香有些害怕,怯怯地問道:﹁老爺!是不是在家吃飯?我去關照廚房。﹂

  ﹁我不餓!﹂胡雪巖問:﹁阿祥呢?﹂

  ﹁阿祥,出去了。﹂

  ﹁出去了!到哪裡?﹂

  ﹁要||,﹂素香吞吞吐吐地說:﹁要問阿福。﹂

  這神態亦頗為可疑,胡雪巖忍不住要發怒;但一轉念間冷靜了,﹁你叫阿福來!﹂他說。

  等把阿福喊來一回,才知究竟,阿祥是在附近的一家小雜貨店﹁白相﹂。那家雜貨店老夫婦兩個,只有一個十七歲的女兒;胡雪巖也見過,生得像﹁無錫大阿福﹂,圓圓胖胖的一張臉,笑口常開。阿祥情有所鍾,只等胡雪巖一出門,便到那家雜貨店去盤桓;是他家不支薪工飯食的夥計兼跑街。﹁老爺要喊他,我去把他叫回來。﹂

  ﹁不必!﹂胡雪巖聽得這段﹁新聞﹂;心裡舒服了些,索性丟下阿巧姐來管阿祥的閒事,﹁照這樣說,蠻有意思了!那家的女兒,叫啥名字?﹂﹁跟||,﹂阿福很吃力地說:﹁跟奶奶的小名一樣。﹂

  原來也叫阿巧,﹁那倒真是巧了!﹂胡雪巖興味盎然地笑著。

  ﹁我跟阿祥說,你叫人家的時候,不要直呼直令地叫人家的名字;那樣子犯了奶奶的諱。做下人的不好這樣子沒規矩。﹂

  這是知書識禮的人才會有的見解,不想出現在兩條爛泥腿的轎班身上,胡雪巖既驚異又高興;但口中問的還是阿祥。﹁他不叫人家小名叫啥?﹂胡雪巖問:﹁莫非叫姐姐、妹妹?那不是太麻肉了。﹂

  ﹁是啊!那也太肉麻。阿祥告訴我說,他跟人家根本彼此都不叫名字,兩個人都是﹃喂﹄呀﹃喂﹄的。在她父母面前提起來,阿祥是說﹃你們家大小姐﹄。﹂

  ﹁這倒妙!﹂胡雪巖心想男女之間,彼此都用﹁喂﹂字稱呼,辨聲知人,就決不是泛泛的情分了;只不知道:﹁她父母對阿祥怎麼樣?﹂

  ﹁她家父母對阿祥蠻中意的。﹂

  ﹁怎麼叫蠻中意?﹂胡雪巖問:﹁莫非當他﹃毛腳女婿﹄看待?﹂

  ﹁也差不多有那麼點意思。﹂

  ﹁既然如此,你們應該出來管管閒事,吃他一杯喜酒啊!﹂﹁阿祥是老爺買來的,凡事要聽老爺作主;我們怎麼敢管這樁閒事,再說,這樁閒事也管不了。﹂

  ﹁怎麼呢?﹂

  ﹁辦喜事要||。﹂

  胡雪巖會意,點點頭說:﹁我知道了。你把阿祥替我去叫回來。﹂

  用不到一盞茶的功夫,阿祥被找了回來。臉上訕訕地,有些不大好意思;顯然的,他在路上就已聽阿福說過,知道是怎麼一回事了。

  ﹁你今年十幾?﹂

  ﹁十七。﹂

  ﹁十七!﹂胡雪巖略有些躊躇似的,﹁是早了些。﹂他停了一下又問:﹁﹃他們家大小姐﹄幾歲?﹂

  這句對阿巧的稱呼,是學著阿祥說的;自是玩笑,聽來卻有譏嘲之意,阿祥大窘,囁嚅著說:﹁比我大兩月,我是九月裡生的,她的生日是七月七。﹂

  ﹁連人家的時辰八字都曉得了!﹂胡雪巖有此忍俊不禁;但為了維持尊嚴,不得不忍笑問道:﹁那家人家姓啥?﹂﹁姓魏。﹂

  ﹁魏老闆對你怎麼樣?﹂胡雪巖說,﹁不是預備拿女兒給你?你不要難為情,跟我說實話。﹂

  ﹁我跟老爺當然說實話。﹂阿祥答道:﹁魏老闆倒沒有說什麼;老闆娘有口風透露了,她說:他們老夫婦只有一個女兒,捨不得分開。要娶她女兒就要入贅。﹂

  ﹁你怎麼說呢?﹂

  ﹁我裝糊塗。﹂

  ﹁為啥?﹂胡雪巖說:﹁是不肯入贅到魏家?﹂﹁我肯也沒有用。我改姓了主人家的姓,怎麼再去姓魏?﹂﹁你倒也算是有良心的。﹂胡雪巖滿意地點點頭,﹁我自有道理。﹂
這當然是好事可諧了!阿祥滿心歡喜;但臉皮到底還薄,明知是個極好的機會,卻不敢開口相求,就此﹁敲打轉腳﹂拿好事弄定了它。

  不說話卻又感到僵手僵腳,一身不自在;於是搭訕著問道:﹁老爺恐怕還沒有吃飯?我來關照他們!﹂接著便喊:﹁素香,素香!﹂

  素香從下房裡閃了出來,正眼都不看阿祥;走過他面前,低低咕噥了一句:﹁叫魂一樣叫!﹂然後到胡雪巖面前問道:﹁老爺叫我?﹂

  做主人的看在眼裡,恍然大悟;怪不得問她阿祥在哪裡?她有點懶得答理的模樣!原來阿祥跟魏阿巧好了,她在吃醋。

  照此說來,落花有意,流水無情;阿祥倒辜負她了。

  這樣想著,便有些替素香委屈。不過事到如今,沒有胡亂干預,擾亂已成之局的道理,惟有裝作不解;找件事差遣素香去做。

  ﹁我不在家吃飯了。﹂他囑咐阿祥:﹁你馬上到張老闆那裡去,說我請他吃酒。弄堂口那家酒店叫啥字號?﹂﹁叫王寶和。﹂

  ﹁我在王寶和等他。你去快點,請他馬上來。﹂﹁是!﹂阿祥如奉了將軍令一般,高聲答應,急步下樓。等他一走,胡雪巖喝完一杯素香倒來的茶,也就出門了。走到王寶和,朝裡一望;王老闆眼尖,急忙迎了出來,哈腰曲背地連連招呼:﹁胡大人怎麼有空來?是不是尋啥人?﹂﹁不是!到你這裡來吃酒。﹂

  王老闆頓時有受寵若驚之感:﹁請!請!正好雅座有空。胡大人來得巧了。﹂

  所謂雅座是凸出的一塊方丈之地,一張條案配著一張八仙桌;條案上還供著一座神龕,內中一方﹁王氏昭穆宗親之位﹂的神牌。胡雪巖看這陳設,越發勾起鄉思;彷彿置身在杭州鹽橋附近的小酒店中,記起與張胖子閒來買醉的那些日子了。

  ﹁胡大人,我開一罈如假包換的紹興花彫;您老人家嘗嘗看。﹂

  ﹁隨你。﹂胡雪巖問:﹁有啥下酒菜?﹂

  ﹁蟶子剛上市。還有鞭筍;嫩得很。再就是醬鴨,糟雞。﹂﹁都拿來好了。另外要兩樣東西,﹃獨腳蟹﹄,油炸臭豆腐乾。﹂

  ﹁獨腳蟹﹂就是發芽豆,大小酒店必備;油炸臭豆腐乾就難了,﹁這時候,擔子都過去了。﹂王老闆說,﹁還不知有沒有?﹂﹁一定要!﹂胡雪巖固執地說,﹁你叫個人,多走兩步路去找,一定要買來!﹂

  ﹁是,是!一定買來,一定買來!﹂王老闆一迭連聲地答應,叫個小徒弟遍處去找,還特地關照一句:﹁快去快回。﹂

  於是,胡雪巖先獨酌。一桌子的酒菜,他單取一樣發芽豆;咀嚼的不是豆子,而是寒微辰光那份苦中作樂的滋味。心裡是說不出的那種既辛酸、又安慰的雋永嚮往的感覺。

  一抬眼突然發覺,張胖子笑嘻嘻地站在面前;才知道自己是想得出神了。定定神問道:﹁吃了飯沒有?﹂﹁正在吃酒,阿祥來到。﹂阿胖子坐下來問道:﹁今天倒清閒;居然想到這裡來吃酒?﹂

  ﹁不是清閒,是無聊。﹂

  張胖子從未聽他說過這種洩氣的話,不由得張大了眼想問:但燙來的酒,糟香撲鼻,就顧不得說話先要喝酒了。﹁好酒!﹂他喝了一口說;嘖嘖地咂著嘴唇,﹁嫡路紹興花彫。﹂

  ﹁酒再好,也比不上我們在鹽橋吃燒酒的味道好。﹂﹁嘔!﹂張胖子抬頭四顧,﹁倒有點像我們常常去光顧的那家﹃純號﹄酒店。﹂

  ﹁現在也不曉得怎麼樣了?﹂胡雪巖微微歎息著;一仰臉,乾了一碗。

  ﹁你這個酒,不能這樣子喝!要吃醉的。﹂張胖子停杯不飲,愁眉苦臉地說:﹁啥事情不開心?﹂

  ﹁沒有啥!有點想杭州,有點想從前的日子。老張,﹃貧賤之交不可忘,糟糠之妻不下堂﹄;來,我敬你!﹂張胖了不知他是何感觸?惴惴然看著他說:﹁少吃點,少吃點!慢慢來。﹂

  還好,胡雪巖是心胸開闊的人,酒德甚好;兩碗酒下肚,只想高興的事。想到阿祥,便即問道:﹁老張,前面有家雜貨店,老闆姓魏,你認不認識?﹂

  ﹁我們是同行,怎麼不認識?你問起他,總有緣故吧?﹂﹁他有個女兒,也叫阿巧,長得圓圓的臉,倒是宜男之相。你總也很熟?﹂

  聽這一說,張胖子的興致來了,精神抖擻地坐直了身了,睜了眼睛看著胡雪巖,一面點頭,一面慢吞吞地答道:﹁我很熟,十天、八天總要到我店裡來一趟。﹂

  ﹁為啥?﹂

  ﹁她老子進貨,到我這裡來拆頭寸;總是她來。﹂﹁這樣說,他這個雜貨店也可憐巴巴的。﹂

  ﹁是啊,本來是小本經營。﹂張胖子說,﹁就要他這樣才好。如果是殷實的話,銅鉀銀子上不在乎;做父母的就未必肯了。﹂﹁肯什麼?﹂胡雪巖不懂他的話。

  ﹁問你啊!不是說她宜男之相?﹂

  胡雪巖楞了一下,突然意會;一口酒直噴了出來,趕緊轉過臉去,一面嗆,一面笑。將個張胖子搞得丈二金剛摸不著頭。

  ﹁啊老張,你一輩子就是喜歡自作聰明;你想到哪裡去了?﹂

  ﹁你,﹂張胖子囁嚅著說,﹁你不是想討個會養兒子的小?﹂﹁所以說,你是自作聰明。哪有這回事?不過,談的倒也是喜事;媒人也還是要請你去做。﹂接著,胡雪巖便將阿祥與阿巧的那一段情,都說給了張胖子聽。

  ﹁好啊!﹂張胖子秀高興地,﹁這個媒做來包定不會﹃春梅漿﹄!﹂

  ﹁春梅漿﹂是杭州的俗語,做媒做成一對怨偶,男女兩家都嗔怨媒人,有了糾紛,責成媒人去辦交涉,搞得受累無窮,就叫﹁春梅漿﹂。老張說這話,就表示他對這頭姻緣,亦很滿意;使得胡雪巖越發感到此事做得愜意稱心。一高興之下,又將條件放寬了。

  ﹁你跟魏老闆去說,入贅可以,改姓不可以;既然他女兒是宜男之相,不怕兒子不多,將來他自己挑一個頂他們魏家的香煙好了。至於阿祥,我叫他也做雜貨生意;我借一千銀洋給他做本錢。﹂

  ﹁既然這樣,也就不必談聘金不聘金了。嫁妝、酒席,一切都是男家包辦;拜了堂,兩家並作一家。魏老闆不費分文,有個女婿養他們的老,有這樣便宜的好事,他也該心滿意足了。你看我,明天一說就成功;馬上挑日子辦喜事。﹂

  ﹁那就重重拜託。我封好謝媒的紅包,等你來拿。﹂﹁謝什麼媒!你幫我的忙還幫得少了不成?﹂

  談到這裡,小徒弟捧來一大盤油炸臭豆腐乾;胡雪巖不暇多說,一連吃了三塊,有些狼吞虎嚥的模樣,便又惹得愛說話的張胖子要開口了。

  ﹁看你別的菜不吃,發芽豆跟臭豆腐乾倒吃得起勁!﹂胡雪巖點點頭,停箸答道:﹁我那位老把兄嵇鶴齡,講過一個故事給我聽:從前有個窮書生,去廟裡住;跟一個老和尚做了朋友。老和尚常常掘些芋頭,煨在熱灰裡;窮書生吃得津津有味。到後來窮書生十年寒窗無人問,一舉成名天下知,飛黃騰達,做了大官。衣錦還鄉,想到煨芋頭的滋味,特地去拜訪老和尚,要嘗一嘗,一嘗之下,說不好吃。老和尚答他一句:芋頭沒有變,你人變了!我今天要吃發芽豆跟臭豆腐乾,也就彷彿是這樣一種意思。﹂

  ﹁原來如此!你倒還記得,當初我們在純號﹃擺一碗﹄,總是這兩樣東西下酒。﹂張胖子接著又問:﹁現在你嘗過了,是不是從前的滋味?﹂

  ﹁是的。﹂

  ﹁那倒難得!﹂張胖子有點笑他言不由衷的意味,﹁魚翅海參沒有拿你那張嘴吃刁?﹂

  ﹁你弄錯了,我不是說它們好吃!從前不好吃,現在還是不好吃。﹂

  ﹁這話我就不懂了!不好吃何必去吃它?﹂張胖子說。﹁從前也不曉得吃過多少回,從來沒有聽你說過,發芽豆、臭豆腐乾不好吃。﹂

  ﹁不好吃,不必說;想法子去弄好吃的來吃。空口說白話,一點用都沒有;反而害得人家都不肯吃苦了!﹂

  這幾句話說得張胖子楞住了,怔怔地看了他好半天,方始開口:﹁老胡,我們相交不是三年、五年;到今天我才曉得你的本性。這就難怪了!你由學生意爬到今天大老闆的地位;我從錢莊大夥計弄到開小雜貨店,都是有道理的。﹂一向笑嘻嘻的張胖子,忽然大生感觸,面有抑鬱之色。胡雪巖從他的牢騷話中,瞭解他不得意的心情;多年的患難貧賤之交,心裡自然也很難過。

  他真想安慰他。因而想到跟劉不才與古應春所商量的計劃,不久聯絡好了杭州的小張和嘉興的孫祥太,預備大舉販賣洋廣雜貨,不正好讓張胖子也湊一股?股本當然是自己替他墊;只要他下手幫忙;無論如何比株守一爿小雜貨店來得有出息。

  話已經要說出口了,想想不妥;張胖子嘴不緊,而這個販賣洋廣雜貨的計劃,是有作用的,不宜讓他與聞。要幫他的忙,不如另打主意。

  想了一下,倒是有個主意,﹁老張,﹂他說,﹁我也曉得你現在委屈。不過時世不對,暫時要守一守。我的錢莊,你曉得的,杭州的老根一斷,就沒有源頭活水了!現在也是苦撐在那裡的局面。希望是一定有的;要擺功夫下去。你肯不肯來幫幫我的忙?﹂

  ﹁你我的交情,談不到肯不肯。不過,老胡,實在對不起,錢莊飯我吃得寒心了;你想想,我從前那個東家,我那樣子替他賣力,弄到臨了,翻臉不認人。如果不是你幫我一個大忙,吃官司都有份。從那時候起,我就罰過咒,再不吃錢莊飯!自己小本經營,不管怎麼樣,也是個老闆。﹂說到這裡,張胖子自覺失言;趕緊又作補充:﹁至於對你,情形當然不同。不過我罰過咒,不幫人家做錢莊;這個咒是跪在關帝菩薩面前罰的,不好當耍。老胡,千言萬語並一句:對不對你!﹂說完,舉杯表示道歉。

  ﹁這杯酒,我不能吃。我有兩句話請問你,你罰咒,是不幫人家做錢莊?﹂

  ﹁是的。﹂

  ﹁就是說,不給人家做夥計?﹂

  ﹁是的!﹂張胖子重重地回答。

  ﹁那末,老張,你先要弄清楚,我不是請你做阜康的夥計。﹂﹁做啥?﹂張胖子愕然相問。

  ﹁做股東。等於你自己做老闆!這樣子,隨便你罰多重的咒,都不會應了。﹂

  ﹁做股東!﹂張胖子心動了,﹁不過,我沒有本錢。﹂﹁本錢我借你。我劃一萬銀子,算你的股份;你來管事,另外開一份薪水。﹂胡雪巖說,﹁你那家小雜貨店,我也替你想好了出路;盤給阿祥,他自然並到他丈人那裡。你看,這不是順理成章的事?﹂

  這樣的條件,這樣的交情,照常理說,張胖子應該一諾無辭;但他仍在躊躇,因為第一,錢莊這一行,他受過打擊,確實有些寒心;第二,交朋友將心換心,惟其胡雪巖如此厚愛,自己就更得忖量一下,倘或接手以後,沒有把握打開局面,整頓內部,讓好朋友失望,倒不如此刻辭謝,還可以保全交情。

  當然,他說不出辭絕的話,而且也捨不得辭絕;考慮了又考慮,說了句:﹁讓我先看一看再說。﹂

  ﹁看?你用不著看了!﹂胡雪巖說:﹁阜康的情形比起從前王雪公在世的時候那樣熱鬧,自然顯得差了。跟上海的同行比一比,老實說一句,比上不足,比下著實有餘。阜康決沒有虧空,放款出去的戶頭,都是靠得住的;幾個大存戶亦都殷實得很,不至於一下子都來提款。毛病是我不能拿全副精神擺在上頭;原來請的那個大伙,人既老實,身子又不好,所以弄得死氣沉沉,沒有起色。你去了,當然會不同;等我來出兩個主意,請你一手去做,同心協力拿阜康這塊招牌再刷得它金光閃亮。﹂

  照這樣說,大可一幹;不過,﹁我到底是啥身分到阜康呢?﹂他說,﹁錢莊的規矩,你是曉得的。﹂

  錢莊的規矩,大權都在大伙手裡,股東不得過問;胡雪巖原就有打算的,毫不遲疑地答道:﹁對我來說,你是股東;對阜康來說,你是大伙。你不是替人家做夥計,是替自己做。﹂

  這個解釋很圓滿,張胖子表示滿意,毅然決然地答道:﹁那就一言為定。主意你來出,事情我來做;對外是你出面,在內歸我負責。﹂

  ﹁好極!我正就是這個意思||。﹂

  ﹁慢來。﹂張胖子突然想到,迫不及待地問:﹁原來的那位老兄呢?﹂

  ﹁這你不必擔心。他身體不好,而且兒子已經出道;在美國人的洋行裡做﹃康白度﹄,老早就勸他回家享福。他因為我待他不錯,雖然辭過幾次,我不放他,也就不好意思走。現在有你去接手,在他真正求之不得。﹂

  張胖子釋然了,﹁我就怕敲了人家飯碗!﹂他又生感慨,﹁我的東家不好;不能讓他也在背後罵東家不好。﹂﹁你想想我是不是那種人?﹂胡雪巖問道,﹁老張,君子一言,駟馬難追;從此刻起,我們就算合夥了!倒談談生意經;你看,我們應該怎麼個做法?﹂

  這一下,將張胖子問住了。他是錢莊學徒出身,按部就班做到大伙,講內部管理,要看實際情形而定;談到外面的發展,也要先瞭解瞭解市面。如要他憑空想個主意出來,可就抓瞎了。

  想了好一會,他說:﹁現在的銀價上落很大;如果消息靈通,兌進兌出一轉手之間,利息不小。﹂

  ﹁這當然。歸你自己去辦,用不著商量。﹂胡雪巖說:﹁我們要商量的是,長線放遠鷂,看到三年以後,大局一定,怎麼樣能夠飛黃騰達,一下子竄了起來。﹂

  ﹁這||﹂張胖子笑道,﹁我就沒有這份本事了。﹂

  談生意經,胡雪巖一向最起勁;又正當微醺之時,興致更佳,﹁今天難得有空,我們索性好好兒籌劃一番。﹂他問:﹁老張,山西票號的規矩,你總熟悉的吧?﹂

  ﹁隔行如隔山;錢莊、票號看來是同行,做法不同。﹂張胖子在胡雪巖面前不敢不說老實話,﹁而且,票號的勢力不過長江以南;他們的內幕,實在沒有機會見識。﹂﹁我們做錢莊,唯一的勁敵就是山西票號。知己知彼,百戰百勝;所以這方面,我平時很肯留心。現在,不妨先說點給你聽。﹂

  照胡雪巖的瞭解,山西票號原以經營匯兌為主;而以京師為中心。這幾年干戈擾攘,道路艱難,公款解京,諸多不便;因而票號無形中代理了一部分部庫與省庫的職司,公款並不計息,匯水尤為可觀,自然大獲其利。還有各省的巨商顯宦,認為天下最安穩的地方,莫如京師;所以多將現款,匯到京裡,實際上就是存款。這些存款的目的不是生利,而是保本,所以利息極輕。

  ﹁有了存款要找出路。頭寸爛在那裡,大元寶不會生小元寶的。﹂胡雪巖說,﹁山西票號近年來通行放款給做京官的,名為﹃放京債﹄;聽說一萬兩的借據,實付七千||﹂﹁什麼?﹂張胖子大聲打斷,﹁這是什麼債,比印子錢還要凶!﹂

  ﹁你說比印子錢還要凶,借的人倒是心甘情願;反正羊毛出在羊身上,老百姓倒霉!﹂

  ﹁怎麼呢?﹂

  ﹁你想,做官借債,拿什麼來還?自然是老百姓替他還。譬如某人放了你們浙江藩司,京裡打點,上任盤費;到任以後置公館、買轎馬、用底下人,哪一樣不用錢?於是乎先借一筆京債;到了任想法子先挪一筆款子還掉,隨後慢慢兒彌補;不在老百姓頭上動腦筋,豈不是就要鬧虧空了?﹂﹁這樣子做法難道沒有風險!譬如說,到了任不認帳?﹂﹁不會的。第一、有保人;保人一定也是京官。第二、有借據;如果賴債,到都察院遞呈子,御史一參,賴債的人要丟官。第三、自有人幫票號的忙,不准人賴債。為啥呢,一班窮翰林平時都靠借債度日;就盼望放出去當考官,當學政,收了門生的﹃贄敬﹄來還債;還了再借,日子依舊可以過得下去。倘若有人賴了債,票號聯合起來,說做官的沒有信用,從此不借;窮翰林當然大起恐慌,會幫票號討債。﹂胡雪巖略停一下又說:﹁要論風險,只有一樣;新官上任,中途出了事,或者死掉,或者丟官。不過也要看情形而定,保人硬氣的,照樣會一肩擔承。﹂

  ﹁怪不得!﹂張胖子說:﹁這幾年祁、太、平三幫票號,在各省大設分號。原來有這樣的好處!﹂他躍躍欲試地,﹁我們何不學人家一學?﹂

  ﹁著啊!﹂胡雪巖乾了一杯酒,﹁我正就是這個意思。﹂

  胡雪巖的意思是,仿照票號的辦法,辦兩項放款。第一是放給做官的。由於南北道路艱難,時世不同,這幾年官員調補陞遷,多不按常規;所謂﹁送部引見﹂的制度,雖未廢除,卻多變通辦理;尤其是軍功上保升的文武官員,盡有當到藩司、皋司,主持一省錢穀、司法的大員,而未曾進過京的。由京裡補缺放出來,自然可以借京債;如果在江南升調,譬如江蘇知縣,調升湖北的知府,沒有一筆盤纏與安家銀子就﹁行不得也﹂!胡雪巖打算仿照京債的辦法,幫幫這些人的忙。

  ﹁這當然是有風險的。但要通扯扯算,以有餘補不足。自從開辦釐金以來,不曉得多少人發了財;像這種得了稅差的,早一天到差,多一天好處,再高的利息,他也要借;而且不會吃倒帳。我們的做法是要在這些戶頭上多賺他些,來彌補倒帳。話不妨先說明白,我們是﹃劫富濟貧﹄的做法。﹂﹁劫富濟貧!﹂張胖子唸一兩遍,點點頭說:﹁這個道理我懂了。第二項呢?﹂

  ﹁第二項放款是放給逃難到上海來的內地鄉紳人家。這些人家在原籍,多是靠收租過日子的,一早拎隻鳥籠泡茶店;下午到澡塘子睡一覺;晚上﹃擺一碗﹄,吃得醉醺醺回家。一年三百六十天,起碼三百天是這樣子。這種人,恭維他,說他是做大少爺;講得難聽點,就是無業遊民。如果不是祖宗積德,留下大把傢俬,一定做﹃伸手大將軍﹄了。當初逃難來的時候,總有些現款細軟在手裡,一時還不會﹃落難﹄;日久天長,坐吃山空,又是在這個花天酒地的夷場上,所以這幾年下來,很有些赫赫有名的大少爺,快要討飯了!﹂

  這話不是過甚其詞,張胖子就遭遇到幾個;境況最淒慘的,甚至倚妻女賣笑為生。因此,胡雪巖的話,在他深具同感;只是放款給這些人,他不以為然,﹁救急容易救窮難!﹂他說,﹁非吃倒帳不可!﹂

  ﹁不會的。﹂胡雪巖說,﹁這就要放開眼光來看;長毛的氣數快盡了!江浙兩省一光復,逃難的回家鄉,大片田地長毛搶不走;他們苦一兩年,仍舊是大少爺。怎麼會吃倒帳?﹂﹁啊!﹂張胖子深深吸了口氣,﹁這一層我倒還沒有想到。照你的說法,我倒有個做法。﹂

  ﹁你說!﹂

  ﹁叫他們拿地契來抵押。沒有地契的,寫借據,言明如果欠款不還,甘願以某處某處田地作價抵還。﹂

  ﹁對!這樣做法,就更加牢靠了。﹂

  ﹁還有!﹂張胖子跟胡雪巖一席長談,啟發良多,也變得聰明了;他說:﹁既然是救窮,就要看遠一點。那班大少爺出身的,有一萬用一萬,不顧死活的;所以第一次來抵押,不可以押足,預備他不得過門的時候來加押。﹂

  這就完全談得對路了,越談越多,也越談越深;然而僅談放款,又哪裡來的款子可放?張胖子心裡一直有著這樣一個疑問,卻不肯問出來;因為在他意料中,心思細密的胡雪巖,一定會自己先提到,無須動問。

  而胡雪巖卻始終不提這一層,這就逼得他不能不問了:﹁老胡,這兩項放款,期限都是長的;尤其是放給有田地的人家,要等光復了,才有收回的確期,只怕不是三兩年的事。這筆頭寸不在少數,你打算過沒有?﹂

  ﹁當然打算過。只有放款,沒有存款的生意,怎麼做法?我倒有個吸收存款的辦法;只怕你不贊成。﹂

  ﹁何見以得我不贊成?做生意嘛,有存款進來,難道還推出去不要?﹂

  胡雪巖不即回答,笑一笑,喝口酒,神態顯得很詭秘;這讓張胖子又無法捉摸了。他心裡的感覺很複雜,又佩服,又有些戒心;覺得胡雪巖花樣多得莫測高深,與這樣的人相處,實在不能掉以輕心。

  終於開口了;胡雪巖問出來一句令人意料不到的話:﹁老張,譬如說:我是長毛,有筆款子化名存到你這裡,你敢不敢收?﹂

  ﹁這||,﹂張胖子答:﹁這有啥不敢?﹂

  ﹁如果有條件的呢?﹂

  ﹁什麼條件?﹂

  ﹁他不要利息,也不是活期;三年或者五年,到期來提,只有一個條件,不管怎麼樣,要如數照付。﹂

  ﹁當然如數照付;還能怎麼樣?﹂

  ﹁老張,你沒有聽懂我的意思,也還不明白其中的利害。抄家你總曉得的,被抄的人,倘或有私財寄頓在別處,照例是要追的。現在就是說,這筆存款,即使將來讓官府追了去;你也要照付。請問你敢不敢擔這個風險?﹂

  這一說,張胖子方始恍然,﹁我不敢!﹂他大搖其頭,﹁如果有這樣的情形,官府來追,不敢不報,不然就是隱匿逆產,不得了的罪名。等一追了去,人家到年限來提款,你怎麼應付?﹂

  ﹁我曉得你不敢!﹂胡雪巖說:﹁我敢!為啥呢?我料定將來不會追。﹂

  ﹁喔,何以見得?你倒說個道理我聽所。﹂

  ﹁何用說道理?打長毛打了好幾年了,活捉的長毛頭子也不少;幾時看官府追過。﹂胡雪巖放低了聲音又說:﹁你再看看,官軍捉著長毛,自然搜括一空,根本就不報的,如果要追,先從搜括的官軍追起;那不是自己找自己麻煩?我說過,長毛的氣數快盡了!好些人都在暗底下盤算;他們還有一場劫,只要逃過這場劫,後半輩子就可以衣食無憂了。﹂﹁是怎麼樣一場劫?﹂

  ﹁這場劫就是太平天國垮臺。一垮臺,長毛自然變成﹃過街老鼠﹄,人人喊打,在那一陣亂的時候最危險;只要局面一定,朝廷自然降旨;首惡必懲,脅從不問,更不用說追他們的私產。所以說,只要逃過這場劫,後半輩子就可以衣食無憂。﹂

  談到這裡,張胖子恍然大悟。搜括飽了的長毛,要逃這場劫有個逃法,一是保命,二是保產。大劫來時即令逃得了命,也逃不了財產。換句話說,保命容易保產難;所以要早作安排。

  想通了,不由得連連稱﹁妙!﹂但張胖子不是點頭,而是搖頭,﹁老胡,﹂他帶著些杞人憂天的味道:﹁你這種腦筋動出來,要遭天忌的!﹂

  ﹁這也不足為奇!我並沒有害人的心思為啥遭天之忌?﹂﹁那末,犯不犯法呢?﹂張胖子自覺這話說得太率直;趕緊又解釋:﹁老胡,我實在因為這個法子太好了。俗語說的是:好事多磨!深怕其中有辦不通的地方;有點不大放心。﹂﹁你這話問得不錯的。犯法的事,我們不能做;不過,朝廷的王法是有板有眼的東西,他怎麼說,我們怎麼做,這就是守法。他沒有說,我們就可以照我們自己的意思做。隱匿罪犯的財產,固然犯法;但要論法,我們也有一句話說:人家來存款的時候,額頭上沒有寫著字:我是長毛。化名來存,哪個曉得他的身分?﹂

  ﹁其實我們曉得的,良心上總說不過去!﹂

  ﹁老張,老張!﹂胡雪巖喝口酒,又感歎,又歡喜地說:﹁我沒有看錯人,你本性厚道,實在不錯。然而要講到良心;生意人的良心,就只有對主顧來講。公平交易,老少無欺,就是我們的良心。至於對朝廷,要做官的講良心。這實在也跟做生意跟主顧講良心是一樣的道理,﹃學成文武藝,賣與帝王家﹄,朝廷是文武官兒的主顧,是他們的衣食父母,不能不講良心。在我們就可以不講了。﹂

  ﹁不講良心講啥?﹂

  ﹁講法,對朝廷守法,就是對朝廷講良心。﹂

  張胖子點點頭,喝著酒沉思;好一會才欣然開口:﹁老胡,我算是想通了。多少年來我就弄不懂,士農工商,為啥沒有奸士、奸農、奸工、只有奸商?可見得做生意的人的良心,別有講究;不過要怎麼個講究,我想不明白。現在明白了!對朝廷守法、對主顧講公平,就是講良心;就不是奸商!﹂﹁一點不錯!老實說一句:做生意的守朝廷的法,做官的對朝廷有良心,一定天下太平。再說一句:只要做官的對朝廷講良心,做生意的就不敢不守法。如果做官的對朝廷沒有良心,要我們來對朝廷講良心,未免迂腐。﹂

  ﹁嗯,嗯;你這句話,再讓我來想一想。﹂張胖子一面想,一面說:﹁譬如,有長毛頭子抓住了,抄家;做官的抹煞良心,侵吞這個人的財產,那就是不講良心。如果我們講良心呢?長毛化名來存款,說是應該充分的款子,我們不能收。結果呢?白白便宜贓官;仍舊讓他侵吞了。對!﹂他一拍桌子,大聲說道:﹁光是做生意的對朝廷講良心,沒有用處。我們只要守法就夠了!﹂

  ﹁老張啊!﹂胡雪巖也欣然引杯,﹁這樣才算是真正想通。﹂

  這一頓酒吃得非常痛快;最後是張胖子搶著做的東。分手之時,胡雪巖特別關照,他要趁眷屬未到上海來的這兩天,將錢莊和阿祥的事安排好;因為全家劫後重聚,他打算好好陪一陪老母,那時什麼緊要的大事都得擱下來。

  張胖子諾諾連聲;一回到家先跟妻子商議,那爿小雜貨店如何收束?他妻了倒也是有些見識的,聽了丈夫的話,又高興,又傷感;走進臥房,開箱子取出一個棉紙包,打開來給張胖子看,是一支不甚值錢的銀鑲風籐鐲子。

  做丈夫的莫名其妙,這支鐲子與所談的事有何相干?而張太太卻是要從這上頭談一件往事,﹁這支鐲子是雪巖的!就在這支鐲子上,我看出他要發達。﹂她說,﹁這還是他沒有遇到王撫台的時候的話;那時他錢莊裡的飯碗敲破了。日子很難過。有一天來跟我說,他有個好朋友從金華到杭州來謀事,病在客棧裡;房飯錢已經欠了半個月,還要請醫生看病;沒有五兩銀子不能過門,問我能不能幫他一個忙?我看雪巖雖然落魄,那副神氣不像倒霉的樣子;一件竹布長衫,雖然褪了色,也打過補釘,照樣漿洗得蠻挺括,見得他家小也是賢慧能幫男人的。就為了這一點,我﹃嗯頓﹄都不打一個,借了五兩銀子給他。﹂

  ﹁咦!﹂張胖子大感興趣,﹁還有這麼一段故事,倒沒聽你說過。錢,後來還你沒有?﹂

  ﹁你不要打岔,聽我說!﹂張太太說:﹁當時雪巖對我說:﹃現在我境況不好。這五兩銀子不知道啥時候能還;不過我一定會還。﹄說老實話,我肯借給他,自然也不打算他一時會還,所以我說:﹃不要緊!等你有了還我。﹄他就從膀子上勒下這隻風籐鐲子,交到我手裡:﹃鐲子連一兩銀子都不值。不能算押頭;不過這隻鐲子是我娘的東西,我看得很貴重。這樣子做,是提醒我自己,不要忘記掉還人家的錢。﹄我不肯要,他一定不肯收回,就擺了下來。﹂

  ﹁這不像雪巖的為人,他說了話一定算數的。﹂﹁你以為鐲子擺在我這裡,就是他沒有還我那五兩銀子?不是的!老早就還了。﹂

  ﹁什麼時候?﹂

  ﹁就在他脫運交運,王撫台放到浙江來做官,沒有多少時候的事。﹂

  ﹁那末鐲子怎麼還在你手裡呢?﹂

  ﹁這就是雪巖做人,不能不服他的道理。當時他送來一個紅封套,裡頭五兩銀子銀票;另外送了四色水禮。我拿鐲子還他,他不肯收;他說:現在的五兩銀子決不是當時的五兩銀了;他欠我的情,還沒有報。這隻鐲子留在我這裡,要我有啥為難的時候去找他,等幫過我一個忙,鐲子才肯收回。我想,他娘現在帶金帶翠,也不在乎一個風籐鐲子;無所謂的事了,所以我就留了下來。那次他幫你一個大忙,我帶了四樣禮去看他,特為去送鐲子。他又不肯收。﹂

  ﹁這是啥道理?﹂張胖子越感興味,﹁我倒要聽聽他又是怎麼一套說法?﹂

  ﹁他說,他幫你的忙,是為了同行的義氣;再說男人在外頭的生意,不關太太的事。所以他欠我的情,不能﹃劃帳﹄;鐲子叫我仍舊收著,他將來總要替我做件稱心滿意的事,才算補報了我的情。﹂

  ﹁話倒也有道理。雪巖這個人夠味道就在這種地方,明明幫你的忙,還要教你心裡舒坦。閒話少說,我們倒商量商量看,這爿雜貸店怎麼樣交出去了。﹂張胖子皺著眉說,﹁麻雀雖小,五臟俱全;人欠欠人的帳目,雞零狗碎的,清理起來,著實好有幾天頭痛。﹂

  ﹁頭痛,為啥要頭痛?人欠欠人都有帳目的,連店址帶貨色﹃一腳踢﹄;我們﹃推位讓國﹄都交給了人家,拍拍身子走路,還不輕鬆?﹂

  張胖子大喜,﹁對!還是你有決斷。﹂他說,﹁明天雪巖問我盤這爿店要多少錢?我就說,我是一千六百塊洋錢下本,仍舊算一千六百塊好了。﹂

  這套說法完全符合張太太的想法。三四年的經營,就這片刻間決定割捨;夫婦倆都無留戀之意,因為對﹁老本行﹂畢竟有根深蒂固的感情在,而且又是跟胡雪巖在一起。相形之下,這爿小雜貨店就不是﹁雞肋﹂而是﹁敝屣﹂了。 第七章


  一早起身,張胖子還保持著多年的習慣,提著鳥籠上茶店;有時候經過魏老闆那裡,因為同行的緣故,也打個招呼。魏老闆克勤克儉,從來不上茶店;但張胖子這天非邀他去喫茶不可,因為做媒的事,當著阿巧不便談。

  踏進店堂,開門見山道明來意,魏老闆頗有突然之感;因而便有辭謝之意。就在這時候,阿巧替她父親來送早點,一碗豆腐漿,一團粢米飯,看到張老闆甜甜地招呼:﹁張伯伯早!點心吃過沒有?﹂

  張胖子不即回答,將她從頭看到腳,真有點相親的味道;看得阿巧有些發窘。但客人還未答話,不便掉身而去;只有將頭扭了開去,避開張胖子那雙盯住了看的眼睛。﹁阿巧!﹂張胖子問道,﹁你今年幾歲?﹂

  ﹁十七。﹂

  ﹁生日當然是七月初七。時辰呢?﹂

  這下驚了阿巧!一早上門,來問時辰八字,不是替自己做媒是做啥?這樣轉著念頭,立刻想到阿祥;也立刻就著慌了!﹁那個要你來做啥斷命的媒?﹂她在心中自語;急急地奔到後面,尋著她母親問道:﹁張胖子一早跑來為啥?﹂﹁哪個張胖子?﹂

  ﹁還有哪個?不就是同行冤家的張胖子!﹂

  ﹁他來了?我不曉得啊!﹂

  ﹁娘!﹂阿巧扯著她的衣服說:﹁張胖子不曉得啥心思,又問生日,又問時辰。我||,﹂她頓一頓足說:﹁我是不嫁的!用不著啥人來囉嗦。﹂

  這一說,做母親的倒是精神一振;不曉得張胖子替女兒做的媒,是個何等樣人?當時便說:﹁你先不要亂!等我來問問看。﹂

  發覺母親是頗感興趣的神氣,阿巧非常失望,也很著急。她心裡在想,此身已有所屬,母親是知道的,平時對阿祥的言語態度,隱隱然視之為﹁半子﹂;那就不但知道自己屬意於什麼人,而且這個人也是她所中意的。既然如此,何必又去﹁問問看﹂?豈不是不明事理的老糊塗了?

  苦的是心裡這番話說不出口;也無法用任何暗示提醒她。情急之下,只有撒嬌;拉住她母親的衣服不放。﹁不要去問!狗嘴裡吐不出象牙,沒有啥好問的。﹂﹁問問也不要緊。你這樣子做啥?﹂

  母女倆拉拉扯扯,僵持著,也因循著;而魏老闆卻因為情面難卻,接受了張胖子的邀請,在外面提高了聲音喊:﹁阿巧娘!你出來看店;我跟張老闆喫茶去了。﹂

  這一下阿巧更為著急。原意是想母親拿父親叫進來,關照一句:如果張胖子來做媒,不要理他。不想要緊話未曾說清楚,白白耽誤了功夫。如今一起去喫茶,當然是說媒;婚事雖說父母之命,而父親可以做七分主,如果在茶店裡糊里糊塗聽信了張胖子的花言巧語,那就是一輩子不甘心的恨事。念頭風馳電掣般快,轉到此處,阿巧脫口喊道:﹁爹,你請進來,娘有要緊話說。﹂

  魏老闆聽這一說,便回了進來;他妻子問他:﹁張胖子是不是來替阿巧做媒?﹂

  魏老闆還未答話,阿巧接口:﹁哪個要他來做啥媒?我是不嫁的。﹂

  ﹁咦!﹂魏老闆看看妻子,又看看女兒,真有些莫名其妙了,﹁你們怎麼想到這上頭去了?﹂

  阿巧耳朵靈,心思快,立刻喜孜孜地問道:﹁那末,他來做啥呢?﹂

  ﹁他說要跟我談一筆生意。﹂

  ﹁談生意?﹂他妻子問道:﹁店裡不好談?﹂

  ﹁我也是這麼說。他說他一早起來一定要喫茶,不然沒有精神。我就陪他去吃一回也不要緊。﹂

  ﹁好,好!﹂阿巧推一推她父親,﹁你老人家請!不過,只好談主意,不好談別的。﹂

  這一去去了兩個鐘頭還不回來;阿巧心裡有嘀咕,叫小徒弟到張胖子每天必到的那家茶店裡去悄悄探望。須臾回轉,張胖子跟魏老闆都不在那裡。

  這就顯得可疑了。等到日中,依然不見魏老闆的影子,母女倆等了好半天等不回來,只有先吃午飯。剛扶起筷子,魏老闆回來了,滿臉紅光,也滿臉的笑容。

  阿巧又是欣慰又是怨:﹁到哪裡去了?﹂她埋怨著:﹁吃飯也不回來!﹂

  ﹁張胖子請我吃酒;這頓酒吃得開心。﹂

  ﹁啥開心?生意談成功了?﹂阿巧問:﹁是啥生意?﹂﹁不但談生意,還談了別樣。是件大事!﹂魏老闆坐下來笑道:﹁你們猜得不錯,張胖子是來替我們女兒做媒的。﹂

  聽到這裡,阿巧手足發冷;一下撲到母親肩上,渾身抖個不住。

  魏老闆夫婦倆無不既驚且惶!問她是怎麼回事?卻又似不肯明說;只勉強坐了下來,怔怔地望著她父親。到底知女莫若母,畢竟猜中了她的心事;急急向丈夫說:﹁張胖子做媒,你不要亂答應人家。﹂

  ﹁為啥不答應?﹂

  ﹁你答應人家了!是怎麼樣的人家;新郎倌什麼樣子?﹂

  ﹁新郎倌什麼樣子,何用我說?你們天天看見的。﹂

  提到每天看到的人,第一個想起的是間壁水果店的小夥計潤生,做事巴結,生得也還體面;他有一手﹁絕技﹂,客人上門買隻生梨要扦皮,潤生手舞兩把平頭薄背的水果刀,旋轉如飛,眼睛一霎的功夫,扦得乾乾淨淨,梨皮成一長條。陳巧最愛看他這手功夫;他也最愛看阿巧含笑凝視的神情。有一次看得出神失了手,自己削掉一小節指頭;一條街上傳為笑談。以此話柄為嫌,阿巧從此總是避著他;但彼此緊鄰,無法不天天見面,潤生頗得東家的器重,當然是可能來求婚的。第二個想起的是對面香蠟店的小開,生得倒是一表人才,而且門當戶對,可惜終年揭不得帽子;因為是個癩痢。阿巧想起來就膩味,趕緊拋開再想。

  這一想就想到阿祥了;頓時面紅心跳。要問問不出口,好在有她母親,﹁是哪個?﹂她問她丈夫。

  ﹁還有哪個,自然是阿祥!﹂

  ﹁祥﹂字剛剛出口,阿巧便霍地起身,躲了進去;腳步輕盈無比。魏老闆楞了一會,哈哈大笑。

  ﹁笑啥?快說!阿祥怎麼會託張胖子來做媒?他怎麼說?你怎麼答覆他?從頭講給我們聽。﹂

  這一講,連﹁聽壁腳﹂的阿巧在內,無不心滿意足;喜極欲涕,心裡都有句話:﹁阿祥命中有貴人;遇見胡道台這樣的東家!﹂

  然而胡道台此時卻還管不到阿祥的事;正為另一個阿巧在傷腦筋。

  阿巧姐昨夜通宵不歸;一直到這天早晨九點鐘才回家。問起她的行蹤,她說心中氣悶,昨天在一個小姊妹家談了一夜。

  她的﹁小姊妹﹂也都三十開外了,不是從良;便是做了本家||老鴇。如是從了良的﹁人家人﹂,不會容留她隻身一個人過夜;一定在頭天夜裡就派人送了她回來。這樣看來,行蹤就很有疑問了。

  於是胡雪巖不動聲色地派阿祥去打聽。阿巧姐昨天出門雖不坐家裡轎子,但料想她也不會步行;所以阿祥承命去向弄堂口待雇的轎夫去探問。果然問到了;阿巧姐昨天是去了寶善街北的兆榮里,那轎夫還記得她是在倒數第二家,一座石庫門前下的轎。

  所謂﹁有里兆榮並兆富,近接公興,都是平康路﹂,那一帶的兆榮里、兆富里、公興裡是有名的紙醉金迷之地;阿巧姐摒絕從人,私訪平康,其意何居?著實可疑。

  要破這個疑團,除卻七姑奶奶更無別人。胡雪巖算了一下,這天正是她代為佈置新居,約定去看的第四天;因而坐轎不到古家,直往畫錦里而去。
果然,屋子已粉刷得煥然一新;七姑奶奶正親自指揮下人,在安放簇新的紅木傢具。三月底的天氣,艷陽滿院,相當燠熱,七姑奶奶一張臉如中了酒似的,而且額上見汗,頭髮起毛,足見勞累。

  胡雪巖大不過意,兜頭一揖,深深致謝;七姑奶奶答得漂亮:﹁小爺叔用不著謝我,老太太,嬸娘要來了;我們做小輩的,該當盡點孝心。﹂

  說著,她便帶領胡雪巖一間屋子、一間屋子去看;不但上房佈置得井井有條,連下房也不疏忽,應有盡有。費心如此,作主人的除了沒口誇讚以外,再不能置一詞。

  一個圈子兜下來,回到客廳喝茶休息,這時候胡雪巖方始開口,細訴阿巧姐一夜的芳蹤;向七姑奶奶討主意。

  事出突兀,她一時哪裡有主意?將胡雪巖所說的話,前前後後細想了一遍,覺得有幾件事先要弄清楚。﹁小爺叔,﹂她問:﹁阿巧姐回來以後,對你是啥樣子?有沒有發牢騷?﹂

  ﹁沒有,樣子很冷淡。﹂

  ﹁有沒有啥收拾細軟衣服,彷彿要搬出去的樣子?﹂﹁也沒有。﹂胡雪巖答說,﹁坐在那裡剝指甲想心事,好像根本沒有看到我在那裡似的。﹂

  就問這兩句話便夠了。七姑奶奶慢慢點著頭,自言自語似地說:﹁這就對了!她一定是那麼個主意!﹂由於剛才一問一答印證了回憶,胡雪巖亦已有所意會;然而他寧願自己猜得不對,﹁七姐,﹂他很痛苦地問:﹁莫非她跟她小姊妹商量好了,還要拋頭露面,自己去﹃舖房間﹄?﹂﹁賤貨!﹂脫口罵了一句。

  ﹁小爺叔!這,我要替阿巧姐不服。﹂七姑奶奶的本性露出來了,義形於色地說:﹁一個人總要尋個歸宿。她寧願做低服小,只為覺得自己出身不是良家,一向自由慣了的,受不得大宅門的拘束,要在外頭住;說起來也不算過分。這一層既然辦不到,只有另覓出路;哪裡來的還到哪裡去,不也是順理成間的事?就算是從良,總亦不能喊個媒婆來說:﹃我要嫁人了,你替我尋個老公來!﹄她﹃舖房間﹄自己不下水;遇見個知心合意的,自訂終身,倒是正辦。﹂

  聽她一頓排揎,胡雪巖反倒心平氣和了,笑笑說道:﹁其實她要這樣子做,倒應該先跟七姐來商量。﹂

  ﹁跟我沒商量!我心裡不反對她這樣子做;口裡沒有贊成她再落火炕的道理。阿巧姐是聰明人,怎麼會露口風?我現在倒擔心一件事;怕她心裡恨你,將來會有意塌你的台。﹂﹁怎麼塌法?﹂胡雪巖苦笑著,﹁只要她再落水,我的台就讓她坍足了。﹂

  ﹁那還不算坍足。明天她掛上一塊﹃杭州胡寓﹄的牌子,那才好看呢!﹂

  一句話說得胡雪巖發楞。他也聽人說過,這一兩年夷場﹁花市﹂,繁盛異常,堂子裡興起一種專宰冤大頭的花樣,找個初涉花叢,目炫於珠圍翠繞;鼻醉於粉膩脂香;耳溺於嗷嘈弦管的土財主,筵前衾底,做足了宛轉綢繆的柔態癡情;到兩情濃時,論及嫁娶,總說孤苦伶仃一個人,早已厭倦風生,只為﹁身背浪向﹂有幾多債務,只要替她完了債,她就是他家的人,除此別無要求。

  於是冤大頭替她還債﹁卸牌子﹂,自此從良。到一做了良家婦女,漸漸不安於室;百般需索,貪壑難填,稍不如意,就會變臉,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吵得這家人家的上上下下,六神不安。冤大頭這才知道上了惡當;然而悔之晚矣!少不得再花一筆錢,才能請她走路。

  這個花樣名為﹁水忽浴﹂。如果洗清了一身債務,下堂求去,兩不相干,還算是有良心的;有些積年妖狐,心狠手辣,嫁而復出,還放不過冤大頭,頂著他的姓接納生張熟魏;甚至當筵訴說她的嫁後光陰如何如何?或者這家人家的陰私家醜,少不得又要花錢,才能無事。

  不過,阿巧姐總不致於如此絕情。胡雪巖問道:﹁她這樣子做,於她有什麼好處?她是理路極清楚的人;為啥要做這種損人不利己的事?﹂

  ﹁小爺叔這句話說得很實在;阿巧姐應該不是這種人。事情到了這步田地,反倒好辦了。小爺叔,你交給我,包你妥當。﹂七姑奶奶接著又說:﹁小爺叔,你這兩天不要回去!住在我這裡,還是住在錢莊裡;隨你的便,就是不要跟阿巧姐見面。﹂

  胡雪巖實在猜不透她葫蘆裡賣的什麼藥?料知問亦無用;為今之計,只有丟開不管,聽憑她去料理了。

  於是他說:﹁我住在錢莊裡好了。我請了張胖子做檔手;趁這兩天功夫陪他在店裡談談以後的生意。﹂

  ﹁張胖子為人倒靠得住的。就這樣好了!你去忙你的生意;有事我會到阜康來接頭。﹂

  當天下午,七姑奶奶就去看一個人;是尤五的舊相知怡情老二。當年因為松江漕幫正在倒霉的時候,弟兄們生計艱難;身為一幫當家的尤五,豈可金屋藏嬌?因而儘管怡情老二說之再三,尤五始終不肯為她﹁卸牌子﹂;怡情老二一氣之下,擇人而事,嫁的是個破落的世家子弟,體弱多病,不到兩年嗚呼哀哉。怡情老二沒有替他守節的必要;事實上也不容於大婦,因而重張艷幟。先是做﹁先生﹂;後來做﹁本家﹂,跟尤五藕繼絲連,至今不絕。

  阿巧姐原是怡情老二房間裡的人;七姑奶奶去看怡情老二,一則是要打聽打聽阿巧姐預備復出,到底是怎麼回事?再則也是要利用她跟阿巧姐舊日的情分,從中斡旋。不過自己一個良家婦女,為了古應春的聲名,不便踏入妓家;特意到相熟的一家番菜館落腳,託西崽去請怡情老二來相會。

  兩個人有大半年不曾見面了。由於彼此的感情,一向很好,所以執手慇勤,敘不盡的寒溫。怡情老二問訊了七姑奶奶全家,與尤五以外,也問起胡雪巖;這恰好給了她一個訴說的機會。

  ﹁我今天就是為我們這位小爺叔的事,要跟你商量。﹂七姑奶奶說:﹁阿巧姐跟胡老爺要分手了。﹂

  ﹁為啥?﹂怡情老二訝然相問:﹁為啥合不來?﹂﹁其實也沒有啥合不來||。﹂七姑奶奶將家眷屬脫困,將到上海;談到阿巧姐的本心。語氣中一直強調,脫輻已成定局,姻緣無可挽救。

  怡情老二凝神聽完,面現困惑,﹁阿巧姐跟我,一兩個月總要見一次面;這樣的大事,她怎麼不來跟我談?﹂她問:﹁她跟胡老爺分手以後怎麼辦?蘇州又回不去;而且鄉下她也住不慣的。﹂

  ﹁是啊!﹂七姑奶奶接口說道:﹁不管她怎麼樣,我們大家的情分總在的;就是胡老爺也很關心她。一個女流之輩,孤零零地,總要有個妥當的安頓之處才好。她自己好像打定了主意;不過,這個主意照我看不大高明。二阿姐,你曉不曉得她在兆富里有沒有要好的小姊妹?﹂

  怡情老二想了一下答說:﹁有的。她從前沒有到我這裡來之前,在心想紅老六那裡幫忙;跟同房間的阿金很談得來。阿金我也認識的,現在就住在兆富里,養著個小白臉。﹂﹁這個阿金,現在做啥?﹂

  ﹁現在也是舖房間。﹂

  ﹁我猜得恐怕不錯。﹂七姑奶奶將阿巧姐瞞著人私訪兆富里的經過,細細說了一遍,推斷她是跟阿金在商量,也要走這條路。

  ﹁奇怪!她為什麼不來跟我商量?﹂

  ﹁二阿姐,你問得對。不過,我倒要請問你,如果阿巧姐要走這條路,你贊成不贊成?﹂

  ﹁我怎麼會贊成?這碗飯能不吃最好不吃!﹂

  ﹁那就對了。她曉得你不會熱心,何必來跟你商量?﹂﹁這話倒也是。﹂怡情老二仍然困惑:﹁我就不懂。她為啥還要回頭來﹃觸祭﹄這碗斷命飯?﹂

  七姑奶奶認為要商量的正就是這一點。猜測阿巧姐預備重墮風塵的動機,不外三種:第一是為生計所逼;第二是報復胡雪巖;第三是借此為閱人之地,要好好覓個可靠的人,為一世的歸宿。

  ﹁我在想,﹂七姑奶奶分析過後,談她自己的意見:﹁第一,她不必愁日子不好過,她自己跟我說過,手裡有兩三萬銀子的私房;而況分手的時節,胡老爺總還要送她一筆錢。至於說到報復,到底沒有深仇切恨,要出人家的醜,自己先糟蹋名聲出了醜;她不是那種糊塗人。想來想去,只有這樣子一個理由:想挑個好客人嫁!﹂

  ﹁為了要嫁人,先去落水?這種事從來沒有聽說過。﹂怡情老二大為搖頭,﹁除非像阿金那樣,挑個小白臉養在小房子裡;要挑好客人是挑不到的。﹂

  這話可以分兩方面來聽,一方面聽怡情老二始終是不信阿巧姐會出此下策的語氣;另一方面亦可以聽出她不以阿巧姐此舉為然。而無論從哪方面來聽,都能使七姑奶奶感到欣慰的。

  ﹁二阿姐,我亦不相信七阿巧姐會走上這條路。不過,打開天窗說亮話,我一面是幫我小爺叔的忙;一面也是為阿巧姐的好。二阿姐,這件事上頭,你要看我五哥的分上,幫一幫我的忙!﹂

  怡情老二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七姑奶奶,說到這話,你該罰!你的吩咐,我還有個不聽?﹂她質問著,﹁為啥要搬到五少來?﹂

  ﹁是我的話說得不對,你不要動氣。我們商量正經;我原有個主意||。﹂

  七姑奶奶是打算著一條移花接木之計,特地託號子裡的秦先生,寫信給寧波的張郎中,想撮合他與阿巧姐成就一頭姻緣。這話說來又很長;怡情老二從頭聽起,得知張郎中如何與阿巧姐結識,以及後來落花有意,流水無情,悵然而返的經過,對此人倒深為同情。

  ﹁七姑奶奶,你這個主意,我贊成。不過,是不是能夠成功,倒難說得很。男女之間,完全靠緣分;看樣子,阿巧姐好像跟他無緣。﹂

  ﹁不是!當初是因為我小爺叔橫在中間,這面一片心都在他身上,張郎中再好也不會中意;那面,看阿巧姐是有主兒的,知難而退。其實,照我看,阿巧姐既然不願意做人家的偏房,嫁張郎中就再好不過。第一,張郎中的太太最近去世了,以他對阿巧姐那一片癡情來說,討她回去做填房,也是肯的;第二,張郎中年紀也不大。﹂七姑奶奶問道:﹁阿巧姐今年多少?﹂

  ﹁她屬羊的。今年||,﹂怡情老二扳指頭算了一下,失聲驚呼:﹁今年整四十了!﹂

  ﹁她生得後生,四十倒看不出。不過總是四十了!﹂七姑奶奶停了一下,歉然地說:﹁二阿姐,我說一句你不要生氣,四十歲的人,又是這樣子的出身;只怕要做人家的正室,不大容易!﹂

  ﹁豈止不大容易?打著燈籠去找都難。﹂怡情老二很鄭重地問道:﹁七姑奶奶,張郎中那裡,你有幾分把握?﹂﹁總有個六七分。﹂

  ﹁六七分是蠻有把握的了。我今天就去看阿巧姐,問她到底是啥意思?如果沒有這樣的打算,自然最好;倘使有的,我一定要攔住她。總而言之,不管她怎麼樣打算,我一定要做個媒。﹂

  ﹁你是女家的媒人,我是男家的。我們一定拿它做成功也是件好事。﹂

  ﹁當然是好事。不過,好像委屈了張郎中。﹂

  提到這一層。七姑奶奶想起自己嫁古應春以前,由胡雪巖居間安排,拜王有齡的老太太做義女的往事,頓時又有了靈感。

  ﹁二阿姐,既然你這樣說,我們倒商量商量看,怎麼樣把阿巧姐的身分抬一抬?﹂

  七姑奶奶的安排是,請胡老太太收阿巧姐為義女;於是胡雪巖便是以﹁舅爺﹂的身分唱一齣﹁嫁妹﹂了。這原是古人常有之事,在此時此地來說,特別顯得情理周至,怡情老二自然贊成,也為阿巧姐高興,認為這樣子做,她倒是﹁修成正果﹂了。

  七姑奶奶也很得意於自己的這個打算;性子本來急,也正興頭的時候,當時就要邀怡情老二一起去看阿巧姐,當面鑼、對面鼓,徹底說個明白。倒還是怡情老二比較持重,認為應該先跟阿金碰個頭,打聽清楚了邀她一起去談,更容易使阿巧姐受勸。

  ﹁那也好!﹂七姑奶奶問道:﹁我們就去看阿金。﹂﹁這||,﹂怡情老二知道阿金因為養著小白臉,忌諱生客上門;但這話不便明說,所以掉個槍花:﹁七姑奶奶,你的身分不便到她那裡。我叫人去喊她來。﹂

  於是她喚帶來的小大姐,趕到兆富里去請阿金;特別叮囑喊一乘﹁野雞馬車﹂,坐催阿金一起坐了來。在這等候的當兒,少不得又聊家常。怡情老二的話中,頗有厭倦風塵之意;但也不曾表示要挑個什麼樣的人從良,七姑奶奶思路快,口也快,聽出她的言外之意,忍不住要提出諍勸。

  ﹁二阿姐,你不要一門心思不轉彎,那樣也太癡了!你始終守著我五哥,守到頭髮白也不會成功。這裡頭的原因,五哥想必跟你說過。他領一幫,做事要叫人心服;弟兄窮得沒飯吃,他還要多立一個門戶,你想,這話怎麼說得過去?二阿姐,你死了這條心吧!﹂

  怡情老二無詞以對。默然泫然,惟有背人拭淚。七姑奶奶也覺得心裡酸酸地好不自在;倒有些懊悔,不該拿話說得這麼直。

  ﹁說真的,﹂她沒話找話,用以掩飾彼此都感到的不自然,﹁那位張郎中倒是好人,家道也過得去;我就怎麼沒有想到,早應該替你做這個媒。﹂

  ﹁多謝你,七姑奶奶!命生得不好,吃了這碗斷命飯;連想做小都不能夠,還說啥?﹂

  話中依然是怨懟之意。使得一向擅於詞令的七姑奶奶也無法往下接口了。

  幸好,兆富里離此不遠;一輛馬車很快地去而復回,載來了阿金。她在路上便已聽小大姐說過,所以一見七姑奶奶,不必怡情老二引見,很客氣地問道:﹁是尤家七姑奶奶?生得好體面!﹂

  ﹁不敢當!這位,﹂七姑奶奶問怡情老二,﹁想來就是阿金姐了?﹂

  ﹁是啊!﹂怡情老二做主人,先替阿金要了食物飲料;然後開門見山地說:﹁七姑奶奶為了關心阿巧姐,特意請你來,想問問你;這兩天阿巧姐是不是到你那裡去了?﹂﹁她常到我那裡來的。﹂

  ﹁阿金姐,﹂七姑奶奶說,﹁我們是初會,二阿姐知道我的,心直口快。我說話有不到的地方,請你不要見氣。﹂

  這是因為阿金跟怡情老二,談到阿巧姐時,一上來便有針鋒相對之勢;七姑奶奶深怕言事碰僵,不但於事無補,反倒傷了和氣,所以特為先打招呼。

  阿金也是久歷風塵,熟透世故的人,自知一句﹁她常到我這裡來的﹂答語,語氣生硬,隱含敵意,成為失言;所以歉然答道:﹁七姑奶奶你言重了!我的嘴笨;二阿姐又是好姊妹,說話不用客氣。你可千萬不能多我的心!﹂

  既然彼此都謙抑為懷,就無須再多作解釋,反倒像真的生了意見。不過,有些話,七姑奶奶因為彼此初交,到底不便深問;要由怡情老二來說,比較合適。因而報以一笑之外,向旁邊拋了個眼色示意。

  怡情老二點點頭,接下來便用平靜的語氣,向阿金說明原委:﹁阿巧姐跟胡老爺生了意見。﹃清官難斷家務事﹄,誰是誰非也不必去說它;總而言之,恐怕是要分手了。七姑奶奶跟阿巧姐的感情一向是好的;當初作成他們的姻緣,又是七姑奶奶出過力的,不管怎麼說,阿巧姐的事,她不能不關心。剛剛特地尋了我來問我;我實在不曉得。阿巧姐好久沒有碰過頭了,聽說這兩天到你那裡去過,想必總跟你談了,她到底有什麼打算?﹂

  ﹁喔,﹂阿金聽完,不即回答,卻轉臉問七姑奶奶,﹁阿巧姐跟胡老爺的感情,到底怎麼樣?﹂

  ﹁不壞啊!﹂

  ﹁那就奇怪了!﹂阿金困惑地,﹁她每次來,總怨自己命苦。我問她:胡老爺待你好不好?她總是搖頭不肯說。看樣子||。﹂

  下面那句話,她雖不說,亦可以猜想得到。這一下,卻是輪到七姑奶奶有所困惑了;﹁阿巧姐為啥有這樣的表示?﹂她問,﹁他們要分手,也是最近的事;只為胡老爺的家眷要到上海來了,大太太不容老爺在外面另立門戶,阿巧且又不肯進她家的門,以致於弄成僵局。要說以前,看不出來他們有啥不和的地方!﹂

  阿金點點頭,﹁這也不去說它了。﹂她的臉色陰沉了,﹁也許要怪我不好。我有個堂房姑婆,現在是法華鎮白衣庵的當家師太;一到上海,總要來看我,有時候跟阿巧姐遇見,兩個人談得很起勁。我們那位老師太,說來說去無非﹃前世不修今世苦﹄,勸她修修來世。這也不過出家人的老生常談;哪知道阿巧姐倒有些入迷的樣子。﹂

  一口氣說到這裡,七姑奶奶才發覺自己的猜想完全錯了!照這段話聽來,阿巧姐去看阿金,或者與那位師太有關;不是為了想舖房間。因而急急問道:﹁怎樣子的入迷?﹂﹁說起來真教人想不到。她那天來問我白衣庵的地址,我告訴了她;又問她打聽地址何用?她先不肯說,後天被逼不過,才說實話:要到白衣庵去出家!﹂

  七姑奶奶大驚失色:﹁做尼姑?﹂

  ﹁哪個曉得呢?﹂阿金憂鬱地答道:﹁我勸了她一夜,她始終也沒有一句確實的話;是不是回心轉意了,哪個也猜不透。﹂﹁我猜不會的。﹂怡情老二卻有泰然的神情,﹁阿巧姐這許多年,吃慣用慣從沒有過過苦日子。尼姑庵裡那種清苦,她一天也過不來。照我看||。﹂她不肯再說下去;說下去話就刻薄了。

  照七姑奶奶想,阿巧姐亦未必會走到這條路上去。自寬自慰之餘,卻又另外上了心事;她不願重墮風塵,固然可以令人鬆一口氣,但這種決絕的樣子,實在也是抓住胡雪巖不放的表示。看起來麻煩還有的是。

  ﹁現在怎麼辦呢?﹂七姑奶奶歎口氣說,﹁我都沒有招數了。﹂

  怡情老二跟她交往有年,從未見她有這樣束手無策的神情。一半是為她,一半為阿巧姐,自覺義不容辭地,在此時要出一番力。

  ﹁阿巧姐落發做尼姑是不會的,無非灰心而已!我們大家為她好,要替她想條路走!﹂怡情老二向阿金說:﹁她今年整四十歲了,這把年紀,還有啥世面好混?七姑奶奶預備替她做個媒||。﹂

  聽她談完張郎中,阿金亦頗為興奮:﹁有這樣的收緣結果,還做啥尼姑!﹂她說,﹁難得七姑奶奶熱心;我們跟阿巧姐是小姊妹,更加應該著力。這頭媒做成功,實在是你陰功積德的好事。我看我們在這裡空談無用,不如此刻就去看她,我不相信三張嘴說不過她一個。﹂

  由於怡情老二與阿金很起勁,七姑奶奶的信心也恢復了,略想一想問道:﹁阿金姐,二阿姐,你們是不是決心要幫阿巧姐的忙?﹂

  ﹁自然。﹂怡情老二說,﹁只要幫得上。﹂

  ﹁好的!那麼兩位聽我說一句。凡事事緩則圓;又道是只要功夫深,鐵杵磨成針,從今天起。索性叫胡老爺不必再跟阿巧姐見面;我們先把她的心思引開來,讓她忘記有姓胡的這個人。這當然不是三天兩天的事,所以我要先問一問兩位;真要幫她的忙,一定要花功夫下去。從今天起,我們三個嬲住她,看戲聽書吃大菜,坐馬車兜風,看外國馬戲,凡是好玩的地方,都陪她去;好不肯去,就說我們要玩。人總是重情面的,她決計不好意思推辭;也不好意思哭喪了臉掃大家的興。到夜裡我們分班陪著她住在一起,一面是看住她;一面是跟她談天解悶。這樣有半個月二十天下來,她的心境就不同了;到那時候再跟她提到張郎中,事情就容易成功!至於這些日子在外頭玩兒的花費,我說句狂話,我還用得起,統通歸我!﹂

  ﹁二阿姐!﹂阿金深深透口氣,﹁七姑有奶這樣子的血性;話說到頭了,我們只有依她。不過,也不好七姑奶奶一個人破費。﹂

  ﹁當然。﹂怡情老二向七姑奶奶說:﹁什麼都依你,只有這上頭,請你不要爭,大家輪著做東;今天是我。我們走吧,邀她出來看﹃楊猴子﹄。﹂

  於是由怡情老二結了帳,侍者將帳單送了來,她在上面用筆畫了一個只有她自己認得的花押。這原是西洋規矩,名為﹁簽字﹂,表示承認有這筆帳;本來要寫名字,如果不識字的,隨意塗一筆也可以,應到規矩就行了。

  三個人都帶著小大姐,擠上兩輛﹁野雞馬車﹂,直放阿巧姐寓處:下車一看,便覺有異,大門開了一半,卻無人應門。

  七姑奶奶便提高了聲音喊道:﹁阿祥、阿福!﹂

  阿祥、阿福都不見,樓梯上匆匆奔下來一個人,晃蕩著長辮子,滿臉驚惶;是阿巧姐的丫頭素香。

  三個人面面相覷,都猜到了是怎麼回事?七姑奶奶遇到這種情形,卻很沉著,反安慰她說:﹁素香,你不要急!有話慢慢說。﹂

  ﹁奶奶不見了!﹂素香用帶哭的聲音說,﹁不曉得到哪裡去了?﹂

  叫她慢慢說,她說得還是沒頭沒腦,七姑奶奶只好問道:﹁你怎麼知道你奶奶不見了?她什麼時候出的門?﹂﹁老爺一走,沒有多少時候,她叫我到香粉弄去買絲線;又差阿祥去叫米叫柴。等到我跟阿祥回來,她已經不知道什麼時候出門了;連門上都不知道,再看後門;是半開在那裡。一直到下半天三點鐘都不見回來;我進房去一看,一隻小首飾箱不見了,替換衣服也少了好些。這||這||!﹂素香著急地,不知如何表達她的想法。

  這不用說,自然是到老師太那裡去了。七姑奶奶倒吸一口冷氣,怔怔地望著同伴;怡情老二便問:﹁素香,你們老爺知道不知道?﹂

  ﹁不知道。﹂素香答說:﹁阿祥跟轎班去尋老爺去了。﹂﹁你們老爺在錢莊裡。﹂七姑奶奶說,﹁你看,轎班還有哪個在?趕快去通知;請你們老爺到這裡來,我有要緊話說。﹂

  就在這時候,雪巖已經趕到;同來的還有蕭家驥。胡雪巖跟怡情老二熟識,與阿金卻是初見,不過此時亦無暇細問,同時因為有生客在,要格外鎮靜,免得﹁家醜﹂外揚,所以只點點頭,平靜地問:﹁你們兩位怎麼也來了?﹂﹁我們是碰上的。﹂七姑奶奶答說,﹁有話到裡面去說。﹂

  進入客廳,她方為胡雪巖引見阿金。話要說到緊要地方了,卻不宜讓素香與阿祥聽到;所以她要求跟胡雪巖單獨談話。

  ﹁阿巧姐去的地方,我知道,在法華鎮,一座尼姑庵裡,事不宜遲,現在就要去尋她。我看,﹂七姑奶奶躊躇著說,﹁只好我跟阿金姐兩個人去;你不宜跟她見面。﹂胡雪巖大惑不解,﹁到底怎麼回事?﹂他問:﹁何以你又知道她的行蹤?那位阿金姐,又是怎麼回事?﹂

  ﹁這時候沒有辦法細說。小爺叔,你只安排我們到法華好了。﹂

  ﹁法華一帶都是安慶來的淮軍。還不知道好走不好走呢!﹂﹁不要緊!﹂蕭家驥說,﹁我去一趟好了。﹂

  ﹁好極!你去最好。﹂七姑奶奶很高興地說;因為蕭家驥跟淮軍首領很熟,此去必定有許多方便。

  ﹁七姐,我想我還是應該去。﹂胡雪巖說,﹁不見面不要緊,至少讓她知道我不是不關心她。你看呢?﹂
﹁我是怕你們見了面吵起來,弄得局面很不好收場。既然小爺叔這麼說,去了也不要緊。﹂

  到得法華鎮,已經黃昏。蕭家驥去找淮軍大將程家啟部下的一個營官,姓朱;人很爽朗熱心,問明來意,請他們吃了一頓飯,然後命手下一個把總將地保老胡找了來,說知究竟。

  ﹁好的,好的!我來領路。﹂老胡說道:﹁請三位跟我來。﹂於是迎著月色,往東面去;走不多遠,折進一條巷子,巷底有處人家,一帶粉牆,牆內花木繁盛,新月微光,影影綽綽;薰風過處,傳來一陣濃郁的﹁夜來香﹂的香味,每個人都覺得精神一振,而一顆心卻無緣無故地飄蕩不定,有著一種說不出的脹滿的感覺。

  這份感覺以蕭家驥為尤甚,不由得便問:﹁這是什麼地方?﹂

  ﹁這裡?﹂地保答道:﹁就是白衣庵。晚上來,要走邊門。﹂

  邊門是一道厚實的木板門,舉手可及的上方,有個不為人所注意的扁圓形鐵環;地保一伸手拉了兩下,只聽﹁克啷、克啷﹂的響聲。不久,聽得腳步聲、然後門開一線,有人問道:﹁哪位?﹂

  ﹁小音,是我!﹂

  ﹁噢!﹂門內小音問道:﹁老胡,這辰光來做啥?﹂﹁你有沒有看見客人?﹂地保指著後面的人說,﹁你跟了塵師父去說,是我帶來的人。﹂

  門﹁呀﹂地一聲開了。燈光照處,小音是個俗家打扮的垂髮女郎;等客人都進了門,將門關上;然後一言不發地往前走,穿過一條花徑,越過兩條走廊,到了一處禪房,看樣子是待客之處;她停了下去,看著地保老胡。

  老胡略有些躊躇,﹁總爺!﹂他哈腰問:﹁是不是我陪著你老在這裡坐一坐?﹂

  這何消說得?那把總自然照辦。於是老胡跟小音悄悄說了幾句;然後示意胡雪巖跟著小音走。

  穿過禪房,便是一個大院子:繞向西邊的迴廊,但見人影、花影一齊映在雪白的粉牆上;還有一頭貓的影子,弓起背,正在東面屋脊上﹁叫春﹂。蕭家驥用手肘輕輕將胡雪巖撞了一下,同時口中在唸:﹁﹃曲徑通幽處,禪房花木深﹄!﹂

  胡雪巖也看出這白衣庵大有蹊蹺。但蕭家驥的行徑,近乎佻達;不是禮佛之道,便咳嗽一聲,示意他檢點。

  於是默默地隨著小音進入另一座院落,一庭樹木,三楹精舍,檀香花香,交雜飄送;蕭家驥不由得失聲讚道:﹁好雅致的地方!﹂

  ﹁請裡面坐。﹂小音揭開門簾肅客,﹁我去請了塵師父來。﹂說完,她又管自己走了。

  兩個人進屋一看,屋中上首供著一座白瓷觀音;東面是一排本色的檜木几椅;西面一張極大的木榻,上舖蜀錦棉墊。瓶花吐艷、爐香裊裊,配著一張古琴,佈置得精雅非凡;但這一切,都不及懸在木榻上方的一張橫披,更使得蕭家驥注目。

  ﹁胡先生!﹂蕭家驥顯得有些興奮,﹁你看!﹂橫披上是三首詩;胡雪巖總算唸得斷句:

  閒叩禪關訪素娥,醮壇藥院覆松蘿,一庭桂子迎人落,滿壁圖書獻佛多;作賦我應慚宋玉,拈花卿合伴維摩。塵心到此都消盡,細味前緣總是魔!

  舊傳奔月數嫦娥,今叩雲房鎖絲蘿,才調玄機應不讓,風懷孫綽扇區我;誰參半分優婆塞?待悟三乘阿笈摩。何日伊蒲同設饌,清涼世界遣詩魔。

  群花榜上笑良多,梓裡雲房此日過。君自憐才留好然,我曾擊節聽高歌;清陰遠托伽山竹,冶艷低牽茅屋蘿。點綴秋光籬下菊,盡將遊思付禪魔。

  胡雪巖在文墨這方面,還不及蕭家驥,不知道宋玉、孫綽是何許人?也不知道玄機是指的唐朝女道士魚玄機。佛經上的那些出典是莫名其妙。但詩句中的語氣不似對戒律森嚴的女僧,卻是看得出來的。因而愕然相問:﹁這是啥名堂?﹂﹁你看著好了。﹂蕭家驥輕聲答道:﹁這位了塵師父,不是嘉興人就是昆山;不然就是震澤、盛澤。﹂

  昆山的尼姑有何異處,胡雪巖不知道;但嘉興的尼庵是親自領教過的。震澤和盛澤的風俗,他在吳江同里的時候,也聽人說過,這兩處地方,盛產絲綢,地方富庶,風俗奢靡。盛澤講究在尼姑庵宴客,一桌素筵,比燕菜席還要貴;據說是用肥雞與上好的火腿熬汁調味,所以鮮美絕倫。震澤尼姑庵的烹調,亦是有名的,葷素並行,不遜於無錫的船菜。當然,佳餚以外,還有可餐的秀色。

  這樣回憶著,再又從初見老胡,說夜訪白慶庵﹁沒有啥不便﹂想起,一直到眼前的情景,覺得無一處不是證實了蕭家驥的看法,因而好奇大起,渴望著看一看了塵是什麼樣子?蕭家驥反顯得比他沉著,﹁胡先生,﹂他說,﹁只怕弄錯了!阿巧姐不會在這裡。﹂

  ﹁何以見得?﹂

  ﹁這裡,哪是祝髮修行的地方?﹂

  胡雪巖正待答話,一眼瞥見玻璃窗外,一盞白紗燈籠冉冉而來,便住口不言,同時起身等候;門簾啟處,先見小音,次見了塵,若非預知,不會相信所見的是個出家人。

  她當然也不是純俗家打扮,不曾﹁三綹梳頭,兩截穿衣﹂髮長齊肩,穿的是一件圓領長袍;說它是僧袍固然可以,但僧袍不會用那種閃閃生光的玄色軟緞來做,更不會窄腰小袖,裁剪得那麼稱體。

  看到臉上,更不像出家人,雖未敷粉,卻曾施朱;她的皮膚本來就白,亦無須敷粉。特別是那雙眼睛,初看是剪水雙瞳,再看才知別蘊春情。

  是這樣的人物,便不宜過於持重拘謹,胡雪巖笑嘻嘻地雙掌合十,打個問訊:﹁可是了塵師太?﹂

  ﹁我是了塵。施主尊姓?﹂

  ﹁我姑胡。這位姓蕭。﹂

  於是了塵||行禮,請﹁施主﹂落座;她自己盤腿坐在水榻上相陪,動問來意。

  ﹁原是來見當家老師太的;聽地保老胡說,寶庵其實是由了塵師太當家。有點小事打聽,請我這位蕭老弟說吧!﹂蕭家驥點點頭,不談來意卻先問道:﹁聽了塵師太的口音是震澤?﹂

  了塵臉上一紅:﹁是的。﹂

  ﹁這三首詩,﹂蕭家驥向她上方一指,﹁好得很!﹂﹁也是三位施主,一時雅興;瘋言瘋語的,無奈他何!﹂說著,了塵微微笑了,﹁蕭施主在震澤住過?﹂

  ﹁是的。住過一年多;那時還是小孩子,什麼都不懂。﹂﹁意思是現在都懂了?﹂

  這樣率直反問,有些咄咄逼人的意味;蕭家驥自非弱者,不會艱於應付,從容自若地答道:﹁也還不十分懂,改日再來領教。今天有件事,要請了塵師太務必幫個忙。﹂﹁言重!請吩咐,只怕幫不了什麼忙。﹂

  ﹁只要肯幫忙,只是一句話的事。﹂蕭家驥問道:﹁白衣庵今天可有一位堂客;是來求當家老師太收容的。這位堂客是鬧家務一時想不開,或許她跟當家師太說過,為她瞞一瞞行跡。倘或如此,她就害了白衣庵了!﹂

  了塵顏色一變,是受驚的神氣;望望這個,又望望那個,終於點點頭說:﹁有的。可就是這位胡施主的寶眷?﹂

  果然在這裡,一旦證實了全力所追求的消息,反倒不知所措。蕭家驟與胡雪巖對望著、沉默著;交換的眼色中,提出了同樣的疑問:阿巧姐投身在這白衣庵中,到底是為了什麼?

  若說為了修行,誠如蕭家驥所說:﹁這裡,哪是祝髮修行的地方?﹂倘使不是為了修行,那末非楊即墨,阿巧姐便是另一個了塵。這一層不先弄明白,不能有所決定;這一層要弄明白,卻又不知如何著手。

  終於是胡雪巖作了一個決定:﹁了塵師太,我請這位蕭老弟先跟敝眷見一面。不知道行不行?﹂

  ﹁有什麼不行?這樣最好。不過,我得先問一問她。﹂由於了塵贊成蕭家驥跟阿巧姐見面,因而可以猜想得到,所謂﹁問一問她﹂,其實是勸一勸她。反正只要了塵肯幫忙,一定能夠見得著面,胡雪巖和蕭家驥就都無話說,願意靜等。等了塵一走,蕭家驥問道:﹁胡先生,見了阿巧姐,我怎麼說?﹂

  ﹁我只奇怪,﹂胡雪巖答非所問:﹁這裡是怎樣一處地方,莫非那個什麼阿金一點都不曉得?﹂

  ﹁現在沒有功夫去追究這個疑問。胡先生,你只說我見了阿巧姐該怎麼樣?﹂

  ﹁什麼都不必說,只問問她,到底作何打算?問清楚了,回去跟你師娘商量。﹂

  跟阿巧姐見面的地方,是當家老師太養靜的那座院子;陳設比不上了塵的屋子,但亦比其他的尼姑庵來得精緻,見得白衣庵相當富庶,如果不是有大筆不動產,可以按期坐收租息,便是有豐富的香金收入。

  阿巧姐容顏憔悴,見了蕭家驥眼圈都紅了;招呼過後,她開門見山地問:﹁阿巧姐,你怎麼想了想,跑到這地方來了?﹂﹁我老早想來了。做人無味,修修來世。﹂

  這是說,她的本意是要出家;蕭家驟便問:﹁這裡你以前來過沒有?﹂

  ﹁沒有。﹂

  怕隔牆有耳,蕭家驥話不能明說;想了一下,記起胡雪巖的疑問,隨即問道:﹁阿金呢?她來過沒有?這意思是問,阿金如果來過,當然知道這裡的情形,莫非不曾跟你說過?﹂阿巧姐搖搖頭:﹁也沒有。﹂

  ﹁那就難怪了!﹂

  話只能說這一句;而阿巧姐似乎是瞭解的,幽幽地歎了口無聲的氣,彷彿也是有好些話無法暢所欲言似的。

  ﹁現在怎麼樣呢?﹂蕭家驥問道:﹁你總有個打算。﹂﹁我||,﹂阿巧姐說,﹁我先住在這裡。慢慢打算。﹂

  ﹁也好。﹂蕭家驥說,﹁明天,我師娘會來看你。﹂

  ﹁不要!﹂阿巧姐斷然決然地說:﹁請她不要來。﹂

  這很奇怪!能見一個象自己這樣淵源不深的男客,倒不願見和向交好的七姑奶奶,而且語氣決絕,其中必有緣故。

  他的思路很快,想得既寬且深;所以在這些地方,格外謹慎,想了一下說:﹁阿巧且,我曉得你跟我師娘、感情一向很好;你這話,我回去是不是照實說?﹂

  ﹁為什麼不能照實說?﹂

  ﹁那末,我師娘問我:為啥她不要我去?我怎麼答覆她?﹂問到這話,阿巧姐臉上出現了一種怨恨的表情;﹁我俗家的親戚朋友都斷了!﹂她說,﹁所以不要她來看我;來了我也不見。﹂

  語氣越發決絕,加上她那種臉色,竟似跟七姑奶奶有不解之仇。蕭家驥大為驚駭;可是說話卻更謹慎了。﹁阿巧姐,﹂他旁敲側擊地探索真相:﹁我不也俗家人嗎?﹂

  這一問算是捉住她話中一個無法辯解的漏洞。她臉上陰晴不定地好半天,終於有了答覆:﹁蕭少爺,說實話,我是怕你師娘。她手段厲害;我弄不過她。再說句實話,做人無味,教人灰心,也就是為了這一點;自以為是心換心的好朋友,哪知道兩面三刀,幫著別人來算計我。真正心都涼透了!蕭少爺,這話你一定奇怪,一定不相信;行過,你也要想想,我三十多歲的人,各種各樣的世面也見識過,總還不致於連人好人壞都看不出,無緣無故冤枉你師娘。你師娘啊,真正是||。﹂她搖搖頭,不肯再說下去。

  這番話,在蕭家驥簡直是震動了!他實在不明白,也不能接受她對七姑奶奶這樣嚴酷的批評,楞了好一會才說:﹁阿巧姐到底為了啥?我實在想不通!請你說給我聽聽看。如果是師娘不對,我們做晚輩的,當然不敢說什麼;不過肚子裡的是非是有的。﹂

  ﹁如果,蕭少爺,你肯當著菩薩起誓,什麼話只擺在肚子裡;我就說給你聽。﹂

  ﹁你是說,你的話不能告訴我師父,師娘?﹂

  ﹁對了。﹂

  ﹁好!我起誓:如果阿巧姐對我說的話,我告訴了我師父師娘,叫我天打雷劈。﹂

  阿巧姐點頭表示滿意;然後說道:﹁你師娘真叫﹃又做師娘又做鬼﹄||。﹂

  用這句苟刻的批評開頭,阿巧且將七姑奶奶幾次勸她的話﹁夾敘夾議﹂地從頭細訴,照她的看法,完全是七姑奶奶有意要拆散她跟胡雪巖的姻緣,七姑奶奶勸她委屈,入門見禮正正式式做胡家的偏房,看似好意,其實是虛情,因為明知也決不願這麼做,就盡不妨這麼說,好逼得不能不下堂求去。

  對胡雪巖,七姑奶奶在她面前一再說他﹁滑頭﹂,﹁沒常性,見一個愛一個﹂;聽來是罵胡雪巖而其實是幫他。﹁蕭少爺你想,你這位師娘開口﹃小爺叔﹄,閉口﹁小爺叔﹂,敬得他來像菩薩。就算他真的﹃滑頭﹄、﹃沒常性﹄,又怎好去說他?﹂阿巧姐說到這裡很激動了,﹄我先倒也當她生來爽直,真的是為我抱不平,所以有啥說啥。後來越想越不對,前前後後,想了又想,才曉得她的意思,無非說胡某人怎麼樣不是人,犯不著再跟他而已!﹂

  聽她對七姑奶奶的指責,實在不無道理。但越覺得她有道理,越覺得心裡難過;因為蕭家驥對他的這位師娘,有如幼弟之於長姐,既敬且愛。多少年來存在心目中的一個伉爽、正直、熱心、慷慨的完美印象,此時似乎發現了裂痕,怎不教人痛心?

  因此,他竟沒有一句話說。這一方面是感到對阿巧姐安慰,或為七姑奶奶辯護都不甚合適;另一方面也實在是沮喪得什麼話都懶得說了。

  一見蕭家驥的臉色,胡雪巖嚇一大跳;他倒像害了一場病似的。何以跟阿巧姐見了一次,有這樣的似乎受了極大刺激的神情?令人驚疑莫釋,而又苦於不便深問;只問得一句:﹁見過面了?﹂

  ﹁見過了。我們謝謝了塵師太,告辭吧!﹂

  了塵又變得很沉著了,她也不提阿巧姐,只慇勤地請胡雪巖與蕭家驥再來﹁隨喜﹂。居姑庵中何以請男施主來隨喜?這話聽來便令人有異樣之感;只是無暇去分辨她的言外之意。不過,胡雪巖對人情應酬上的過節,一向不會忽略,想到有件事該做,隨即說了出來:﹁請問,緣簿在哪裡?﹂﹁不必客氣了!﹂

  胡雪巖已經發現,黃色封面的緣簿,就掛在牆壁上,便隨手摘下,文給蕭家驥說:﹁請你寫一寫,寫一百兩銀子。﹂﹁太多了!﹂了塵接口說道:﹁如果說是為了寶眷住在我們這裡,要寫這麼多,那也用不著!出家人受十方供養,也供養十方;不必胡施主費心。﹂

  ﹁那是兩回事。﹂蕭家驥越出他的範圍,代為回答:﹁各人盡各人的心意。﹂

  接著,蕭家驥便用現成的筆硯,寫了緣簿;胡雪巖取一張一百兩的銀兩,夾在緣簿中一起放在桌上,隨即告辭出庵。

  回營謝過朱管帶,仍舊由原來護送的人送回上海。一路奔馳,無暇交談,到了鬧區,蕭家驥才勒住馬說道:﹁胡先生,到你府上去細談。﹂

  於是遣走了那名馬弁,一起到胡雪巖與阿巧姐雙棲之處。粉奩猶香,明鏡如昨;但卻別有一股淒涼的意味;胡雪巖換了一個地方,在他書房中閉門深淺。

  聽蕭家驥轉述了阿巧姐的憤慨之詞,胡雪巖才知道他為何有那樣的痛苦的神態。當然,在胡雪巖也很難過;自他認識七姑奶奶以來,從未聽見有人對她有這樣嚴苛的批評,如今為了自己,使她在阿巧姐口中落了個陰險小人的名聲,想想實在對不起七姑奶奶。

  ﹁胡先生,﹂蕭家驥將一路上不斷在想的一句話,問了出來:﹁我師娘是不是真的像阿巧姐所說的那樣,是有意耍手段?﹂

  ﹁是的。﹂胡雪巖點點頭,﹁這是她過於熱心之故。阿巧姐的話,大致都對;只有一點她弄錯了。你師娘這樣做,實實在在是為她打算。﹂

  接著胡雪巖便為七姑奶奶解釋,她是真正替阿巧姐的終身打算,既然不願做偏房,不如分手,擇人而事。他雖不知道七姑奶奶有意為阿巧姐與張郎中撮合,但他相信,以七姑奶奶的熱心待人,一定會替阿巧姐覓個妥當的歸宿。

  這番解釋,蕭家驥完全能夠接受;甚至可以說,他所希望的,就是這樣一番能為七姑奶奶洗刷惡名的解釋。因此神態頓時不同;輕快欣慰,彷彿卸下了肩上的重擔似的。﹁原說呢,我師娘怎麼會做這種事?她如果聽說阿巧姐是這樣深的誤會,不知道要氣成什麼樣子?﹂

  ﹁對了!﹂胡雪巖矍然驚覺:﹁阿巧姐的話,絕對不能跟她說。﹂

  ﹁不說又怎麼交代?﹂

  於是兩個人商量如何搪塞七姑奶奶?說沒有找到,她會再託阿金去找;說是已經祝髮,決不肯再回家,她一定亦不會死心,自己找到白衣庵去碰釘子。想來想去沒有妥當的辦法。丟下這層不談,蕭家驥問道:﹁胡先生,那末你對阿巧姐,究竟作何打算呢?﹂

  這話也使得胡雪巖很難回答;心裡轉了好半天的念頭,付之一歎:﹁我只有挨罵了!﹂

  ﹁這是說,決定割捨?﹂

  ﹁不割捨又如何?﹂

  ﹁那就這樣,索性置之不理。﹂蕭家驥說:﹁心腸要硬就硬到底!﹂

  ﹁是我自己良心上的事。﹂胡雪巖說,﹁置之不理,似乎也不是辦法。﹂

  ﹁怎麼才是辦法?﹂蕭家驥說,﹁要阿巧姐心甘情願地分手,是辦不到的事。﹂

  ﹁不求她心甘情願,只望她嚥得下那口氣。﹂胡雪巖作了決定:﹁我想這樣子辦||。﹂

  他的辦法是一方面用緩兵之計,隱住七姑奶奶,只說阿巧姐由白衣庵的當家師太介紹,已遠赴他鄉,目前正派人追下去勸駕了;一方面要拜託怡情老二轉託阿金:第一、幫著瞞謊,不能在七姑奶奶面前道破真相;第二、請她跟阿巧姐去見一面,轉達一句話,不管阿巧姐要幹什麼,祝髮也好,從良也好,乃至於步了塵的後塵也好,胡雪巖都不會干預,而且預備送她一大筆錢。

  說完了他的打算,胡雪巖自己亦有如釋重負之感;因為牽纏多日,終於有了快刀斬亂麻的處置。而在蕭家驥,雖並不以為這是一個好辦法;只是除此以外,別無善策,而況畢竟事不幹己,要想使勁出力也用不上,只有點點頭表示贊成。﹁事不宜遲,你師娘還在等回音;該幹什麼幹什麼,今天晚上還要辛苦你。﹂

  ﹁胡先生的事就等於我師父的事,﹂蕭家驥想了一下說,﹁我們先去看怡情老二。﹂

  到了怡情老二那裡,燈紅酒綠,夜正未央。不過她是﹁本家﹂,另有自己的﹁小房子﹂;好在相去不遠,﹁相幫﹂領著,片刻就到。入門之時,正聽得客廳裡的自鳴鐘打十二下;怡情老二雖不曾睡,卻已上樓回臥室了。

  聽得小大姐一報,她請客人上樓。端午將近的天氣,相當悶熱;她穿一件家常綢夾襖對客,袖管很大也很短,露出兩彎雪白的膀子,一隻手膀上戴一支金鐲,一隻手腕上戴一支翠鐲,丰容盛髻、一副福相;這使得蕭家驥又生感觸,相形之下,越覺得阿巧姐憔悴可憐。

  由於胡、蕭十分是初次光臨,怡情老二少不得有一番周旋,倒茶擺果碟子,還要﹁開燈﹂請客人﹁躺一息﹂。主要慇勤,客人當然也要故作閒豫,先說些不相干的話,然後談入正題。

  蕭家驥剛說得一句﹁阿巧姐果然在白衣庵﹂,小大姐端著托盤進房;於是小酌宵夜,一面繼談此行經過。蕭家驥話完;胡雪巖接著開口,拜託怡情老二從中斡旋。

  一直靜聽不語的怡情老二,不即置答;事情太離奇了,她竟一時摸不清頭緒。眨著眼想了好一會才搖搖頭說:﹁胡老爺,我看事情不是這麼做法。這件事少不得七姑奶奶!﹂

  接著,她談到張郎中;認為七姑奶奶的做法是正辦。至於阿巧姐有所誤會,無論如何是解釋得清楚的。為今之計,只有設法將阿巧姐勸了回來;化解誤會,消除怨恨,歸嫁張宅,這一切只要大家同心協心花功夫下去,一定可以有圓滿的結局。

  ﹁阿金不必讓她插手了;決絕的話,更不可以說。現在阿巧姐的心思想偏了,要耐心拿它慢慢扭過來。七姑奶奶脾氣雖毛躁,倒是最肯體恤人、最肯顧大局;阿巧姐的誤會,她肯原諒的,也肯委屈的。不過話可以跟她說明白;犯不著讓她到白衣庵去碰釘了。我看,胡老爺||。﹂

  她有意不再說下去,是希望胡雪巖有所意會,自動作一個表示。而胡雪巖的心思很亂,不耐細想,率直問道:﹁二阿姐,你要說啥?﹂

  ﹁我說,胡老爺,你委屈一點,明天再親自到白衣庵去一趟,陪個笑臉,說兩句好話,拿阿巧姐先勸了回來再說。﹂

  這個要求,胡雪巖答應不下。三番兩次,牽纏不清,以致於擱下好多正事不能辦;他心裡實在也厭倦了。如今好不容易有了個快刀斬亂麻的措施,卻又不能實行;反轉要跟阿巧姐去陪笑臉,說好話,不但有些於心不甘,也怕她以為自己回心轉意,覺得少不得她,越發牽纏得緊,豈不是更招麻煩?

  看他面難色,怡情老二頗為著急說:﹁胡老爺,﹂她說:﹁別樣見識,我萬萬不及你們做官的老爺們;只有這件事上,我有把握。為啥呢?女人的心思,只有女人曉得;再說,阿巧姐跟我相處也不止一年,她的性情,我當然摸得透。胡老爺,我說的是好話,你不聽會懊悔!﹂

  胡雪巖本對怡情老二有些成見,覺得她未免有所袒護,再聽她這番話,成見自然加深,所以一時並無表示,只作個沉吟的樣了,當作不以為然的答覆。

  蕭家驥旁觀者清,一方面覺得怡情老二的話雖說得率直了些,而做法是高明的;另一方面又知道胡雪巖的心境,這時不便固勸,越勸越壞。好在巧姐的下落明瞭,在白衣庵多住些日子亦不要緊。為了避免造成僵局,只有照﹁事緩則圓﹂這句話去做。

  ﹁胡先生也有胡先生的難處;不過你的宗旨是對的!﹂他加重了語氣,同時對怡情老二使個眼色,﹁慢慢來,遲早要拿事情辦通的。﹂

  ﹁也好。請蕭少爺勸勸胡老爺!﹂

  ﹁我知道,我知道。﹂蕭家驥連聲答應,﹁明天我給你回話。今天不早了,走吧!﹂

  辭別出門,胡雪巖步履蹣跚,真有心力交瘁之感。蕭家驥當然亦不便多說,只問一句:﹁胡先生,你今在歇在哪裡?我送你去。﹂

  ﹁我到錢莊裡去睡。﹂胡雪巖說道:﹁你今天還要不要去見你師娘。﹂

  ﹁今天就不必去了。這麼晚!﹂

  ﹁好的。﹂。胡雪巖沉吟了一會,皺眉搖頭,顯得不勝其煩似的,﹁等一兩天再說吧!我真的腦筋都笨了,從來沒有見過這種拉拉扯扯,弄不清爽的麻煩!﹂

  ﹁那末,﹂蕭家驥低聲下氣地,倒像自己惹上了麻煩,向人求教那樣:﹁明天見了我師娘,我應當怎麼說?﹂這一次胡雪巖答得非常爽脆:﹁只要不傷你師娘的心,怎麼說都可以。﹂

  回到錢莊,只為心裡懊惱,胡雪巖在床上輾轉反側,直到市聲漸起,方始朦朧睡去。

  正好夢方酣之時,突然被人推醒;睜開澀重的睡眼,只見蕭家驥笑嘻嘻地站在床前,﹁胡先生,﹂他說,﹁寶眷都到了!﹂

  胡雪巖睡意全消,一骨碌地翻身而起,一面掀被,一面問道:﹁在哪裡?﹂

  ﹁先到我師娘那裡,一番皇曆,恰好是宜於進屋的好日子,決定此刻就回新居。師娘著我來通知胡先生。﹂

  於是胡家母子夫婦父女相聚,恍如隔世,全家大小,嗚咽不止;還有七姑奶奶在一旁陪著掉淚。好不容易一個個止住了哭聲,細敘別後光景,談到悲痛之處,少不得又淌眼淚;就這樣談了哭、哭了談;一直到第三天上,胡老太太與胡雪巖的情緒,才算穩定下來。

  這三天之中,最忙的自然是七姑奶奶;胡家初到上海,一切陌生,處處要她指點照料。但是只要稍微靜了下來,她就會想到阿巧姐;中年棄婦,棲身尼寺,設身處地為她想一想,不知生趣何在?

  因此,她不時會自驚:不要阿巧姐尋了短見了?這種不安,與日俱增;不能不找劉不才去商量了。

  ﹁不要緊!﹂劉不才答說,﹁我跟蕭家驥去一趟,看情形再說。﹂

  於是找到蕭家驥,輕車熟路,到了白慶庵;一叩禪關,來應門的仍舊是小音。

  ﹁喔,蕭施主,﹂小音還認得他,﹁阿巧姐到了寧波去了!﹂這個消息太突兀了,﹁她到寧波去做什麼?﹂蕭家驥問。﹁我師父會告訴你。小音答說,﹁我師父說過,蕭施主一定還會來,果然不錯。請進,請進。﹂

  於是兩人被延入蕭家驥上次到過的那座精舍中;坐不到一盞茶的工夫,了塵飄然出現,劉不才眼睛一亮,不由得含笑起立。

  ﹁了塵師太,﹂蕭家驥為劉不才介紹,﹁這位姓劉,是胡家的長親。﹂

  ﹁喔,請坐!﹂了塵開門見山地說,﹁兩位想必是來勸阿巧姐回去的。﹂

  ﹁是的。聽小師太說,她到寧波去了?可有這話?﹂﹁前天走的。去覓歸宿去了。﹂

  蕭家驥大為驚喜,﹁了塵師太,﹂他問,﹁關於阿巧姐的身世,想來完全知道?﹂

  ﹁不錯!就因為知道了她的身世,我才勸她到寧波去的。﹂﹁原來是了塵師太的法力無邊,勸得她回了頭!﹂劉不才合十在胸,閉著眼喃喃說道:﹁大功德,大功德!﹂
模樣有點滑稽,了塵不由得抿嘴一笑;對劉不才彷彿很感興味似的。

  ﹁的確是一場大功德!﹂蕭家驥問道:﹁了塵師太開示她的話,能不能告訴我們聽聽?﹂

  ﹁無非拿﹃因緣﹄二字來打動她。我勸她,跟胡施主的緣分盡了,不必強求。當初種那個因,如今結這個果,是一定的。至於張郎中那面,種了新因,依舊會結果;此生不結,來世再結。塵世輪迴,就是這樣一番不斷的因果;倒不如今世了掉這番因緣,來世沒有宿業,就不會受苦,才是大徹大悟的大智慧人。﹂了塵接著又說:﹁在我養靜的地方,對榻而談,整整勸了她三天,畢竟把她勸醒了!﹂

  ﹁了不起!了不起!苦海無邊,回頭是岸!﹂劉不才說。﹁不是大智慧人遇著大智慧人,不會有這場圓滿的功德。﹂﹁劉施主倒真是辯才無礙。﹂了塵微笑著說,眼睛一瞟,低頭無緣無故地微微笑著。

  ﹁了塵師太太誇獎我了。不過,佛經我亦稍稍涉獵過,幾時得求了塵師太好好開示。﹂

  ﹁劉施主果真向善心虔,隨時請過來。﹂

  ﹁一定要來,一定要來!﹂劉不才張目四顧,不勝欣賞地,﹁這樣的洞天福地,得與師太對榻參禪;這份清福真不知幾時修到?﹂

  了塵仍是報以矜持的微笑;蕭家驥怕劉不才還要嚕囌,趕緊搶著開口:﹁請問了塵師父,阿巧姐去了還回不回來?﹂﹁不回來了!﹂

  ﹁那末她的行李呢?也都帶到了寧波?﹂

  ﹁不!她一個人先去。張郎中隨後會派人來取。﹂﹁張郎中派的人來了,能不能請了塵師太帶句話給他,務必到阜康錢莊來一趟。﹂

  ﹁不必了!﹂了塵答說:﹁一了百了,請蕭施主回去,也轉告胡施主,緣分已盡,不必再自尋煩惱了。﹂

  ﹁善哉!善哉!﹂劉不才高聲唸道:﹁﹃欲除煩惱須無我,各有因緣莫羨人!﹄﹂

  見此光景,蕭驥心裡不免來氣;劉不才簡直是在開攪。一賭氣之下,別的話也不問了,起身說道:﹁多謝了塵師父,我們告辭了。﹂

  劉不才猶有戀戀不捨之意,蕭家驥不由分說,拉了他就走。

  一回到家,細說經過,古應春夫婦喜出望外;不過七姑奶奶猶有怏怏不樂之意,﹁欠還應該問詳細點!﹂好略有怨言。這一下正好觸動蕭家驥的怨氣,﹁師娘,﹂他指著劉不才說,﹁劉三爺跟了塵眉來眼去吊膀子,哪裡有我開口的份?﹂接著將劉不才的語言動作,描畫了一遍。

  古應春夫婦大笑;七姑奶奶更是連眼淚都笑了出來。劉不才等他們笑停了說:﹁現在該我說話了吧?﹂

  ﹁說,說!﹂七姑奶奶笑著答應,﹁劉三叔,你說。﹂﹁家驥沉不住氣,這有啥好急的?明天我要跟了塵去﹃參禪﹄,有多少話不好問她?﹂

  ﹁對啊!劉三叔,請你問問她,越詳細越好。﹂古應春當時不曾開口;過後對劉不才說:﹁你的話不錯,﹃欲除煩惱須無我,各有因緣莫羨人﹄。小爺叔跟阿巧姐這段孽緣,能夠有這樣一個結果,真正好極!不必再多事了。劉三叔,我還勸你一句,不要去參什麼禪!﹂

  ﹁我原是說說好玩的。﹂ 第八章


  左宗棠從安徽進入浙江,也是穩紮穩打,先求不敗;所以第一步肅清衢州,作為他浙江巡撫在本省境內發號施令之地,這是同治元年六月初的事。

  在衢州定了腳跟,左宗棠進一步規取龍游、蘭溪、壽昌、淳安等地,將新安江以南、信安江以西地區的長毛,都攆走了;然後在十一月下旬,攻克了新安、信安兩江交會的嚴州。由此虎過山高水長的嚴子陵釣台,沿七里瀧湖江北上,第二年二月間進圍杭州南面的富陽;距省城不足百里了。錢塘江南面,洋將德克碑的常捷軍;丟樂德克的常安軍,在不欠以前,攻克紹興,接著,太平軍又退出蕭山。整個浙江的東西南三面,都已肅清;然而膏腴之地的浙北,也就是杭州以北,太湖以南,包括海寧、嘉興、湖州在內的這一片活土,仍舊在太平軍手裡。

  這時,左宗棠升任閩浙總督;浙江巡撫由曾國荃補授,他人在金陵城外,無法接事,仍由左宗棠兼署。為了報答朝廷,左宗棠全力反攻,誰都看得出來,杭州克復是遲早間事。

  那時攻富陽、窺杭州的主將是浙江藩司蔣益澧。左宗棠本人仍舊駐節衢州,設廠督造戰船;富陽之戰,頗得舟師之力。但太平軍在富陽的守將,是有名驍勇的汪海洋,因而相持五月,蔣益澧仍無進展。左宗棠迫不得已,只好借重洋將,紮調常捷軍二千五百人,由德克碑率領,自蕭紹渡江,會攻富陽;八月初八終於克復。其時也正是李鴻章、劉銘傳、郭松林合力攻克江陰;李秀成與李世賢自天京經溧陽到蘇州,想設法解圍的時候。

  浙江方面,蔣益澧與德克碑由富陽北上,進窺杭州;同時分兵攻杭州西面的餘杭。太平軍由﹁朝將﹂汪海洋;﹁歸王﹂鄧光明;﹁聽王﹂陳炳文,連番抵禦,卻是殺一陣敗一陣。到十一月初,左宗棠親臨餘杭督師,但杭州卻仍在太平軍苦守之中。

  其時李鴻章已下蘇州、無錫。按照他預定的步驟,不願往東去占唾手可得的常州,免得﹁擠﹂了曾國荃;卻往浙北去﹁擠﹂左宗棠;一面派翰林院侍講面奏調到營的劉秉璋,由金山衛沿海而下,收復了浙北的平湖、乍浦、海鹽;一面派程學啟由吳江經平望,南攻嘉興。收復了浙北各地,當然可以接收太平軍的輜重,徵糧收稅;而且仿照當年湖北巡撫胡林翼收復安徽邊境的先例,以為左宗棠遠在杭州以南,道理隔阻,鞭長莫及,應該權宜代行職權,派員署理浙西收復各縣的州縣官。

  這一下氣得左宗棠暴跳如雷。李鴻章不但佔地盤,而且江蘇巡撫這個官做到浙江來了,未免欺人太甚!但一時無奈其何,只好先全力收復了杭州再說。

  於是,胡雪巖開始計劃,重回杭州;由劉不才打先鋒;北去是要收服一個張秀才,化敵為友,做個內應。這個張秀才本是﹁破靴黨﹂,自以為衣冠中人,可以走動官府,平日包攬訟事,說合是非,欺軟怕硬,十分無賴。王有齡當杭州知府時,深惡其人;久已想行文學官,革他的功名,只是一時不得其便,隱忍在心。

  這張秀才與各衙門的差役都有勾結||杭州各衙門的差役,有一項陋規收入,凡是有人開設商舖,照例要向該管地方衙門的差役繳納規費,看店舖大小,定數目高下,繳清規費,方得開張,其名叫做﹁吃鹽水﹂。王有齡銳於任事,貼出告示,永遠禁止;錢塘、仁和兩縣的差役,心存顧忌,一時斂跡;巡撫、藩司兩衙門,自覺靠山很硬,不買知府的帳,照收不誤,不過自己不便出面,指使張秀才去﹁吃鹽水﹂,講明三七分帳。

  誰知運氣不好,正在鹽橋大街向一家剛要開張的估衣店講斤頭,講不下來的時候,遇到王有齡坐轎路過,發現其事,停轎詢問,估衣店的老闆,照實陳述;王有齡大怒,決定拿張秀才﹁開刀﹂,立個榜樣。

  當時傳到轎前,先申斥了一頓;疾言厲色警告,一定要革他的功名。這一下張秀才慌了手腳,一革秀才,便成白丁,不但見了地方官要磕頭,而且可以拖翻在地打屁股;鎖在衙門照牆邊﹁枷號示眾﹂。

  想來想去只有去託王有齡言聽計從的胡雪巖。帶了老婆兒女到阜康錢莊,見了胡雪巖便跪倒在地,苦苦哀求。胡雪巖一時大意,只當小事一件,王有齡必肯依從,因而滿口答應,包他無事。

  哪知王有齡執意不從,說這件事與他的威信有關;他新兼署了督糧道,又奉命辦理團練,籌兵籌餉,號令極其重要,倘或這件為民除害的陋習不革,號令不行,何以服眾?

  說之再三,王有齡算是讓了一步。本來預備革掉張秀才的功名,打他兩百小板子,枷號三月;現在看胡雪巖的份上,免掉他的皮肉受苦,出乖露醜,秀才卻非革不可。

  說實在的,胡雪巖已經幫了他的大忙;而他只當胡雪巖不肯盡力,塘塞敷衍,從此懷恨在心,處處為難。到現在還不肯放過胡雪巖。

  幸好一物降一物;﹁惡人自有惡人磨﹂,張秀才什麼人不怕,除了官就只怕他兒子。小張是個紈褲嫖賭吃著,一應俱全。張秀才弄來的幾個造孽錢,都供養了寶貝兒子。劉不才也是紈褲出身,論資格比小張深得多;所以胡雪巖想了一套辦法,用劉不才從小張身上下手。收服了小張,不怕張秀才不就範。

  到杭州的第二天,劉不才就進城去訪小張||杭州的市面還蕭條得很,十室九空,只有上城清河坊、中城薦橋、下城鹽橋大街,比較像個樣子;但是店家未到黃昏,就都上了排門,入夜一片沉寂,除掉巡邏的長毛,幾乎看不見一個百姓。

  但是,有幾條巷子裡,卻是別有天地;其中有一條在薦橋,因為中城的善後局設在這裡,一班地痞流氓,在張秀才指使之下,假維持地方供應長毛為名,派捐徵稅,儼然官府;日常聚會之處,少不得有煙有賭有土娼。劉不才心裡在想,小張既是那樣一個腳色,當然倚仗他老子的勢力,在這種場合中當﹁大少爺﹂;一定可以找到機會跟他接近。

  去的時候是天剛斷黑,只見門口兩盞大燈籠,一群挺胸凸肚的閒漢在大聲說笑;劉不才踱了過去朝裡一望,大門洞開,直到二廳,院子裡是各種賣零食的擔子,廳上燈火閃耀照出黑壓壓的一群人,一望而知是個賭局。

  是公開的賭局,就誰都可以進去;劉不才提腳跨上門檻,有個人喝一聲:﹁喂!﹂

  劉不才站住腳,陪個不亢不卑的笑,﹁老兄叫我?﹂他問。﹁你來做啥?﹂

  ﹁我來看小張。﹂

  ﹁小張!哪個小張?﹂

  ﹁張秀才的大少爺。﹂劉不才不慌不忙地答道:﹁我跟他是老朋友。﹂

  這下還真冒充得對了;因為張秀才得勢的緣故,他兒子大為神氣,除非老朋友,沒有人敢叫他小張。那個人聽他言語合攏,揮揮放他進門。

  進門到二廳,兩桌賭擺在那裡,一桌牌九一桌寶;牌九大概是霉莊,所以場面比那桌寶熱鬧得多。劉不才知道賭場中最犯忌在人叢中亂鑽,只悄悄站在人背後,踮起腳看。

  推莊的是個中年漢子,滿臉橫肉,油光閃亮;身上穿一件緞面大毛袍子,袖口又寬又大,顯然的這件貴重衣服不是他本人所有。人多大概又輸得急了,但見他解開大襟衣紐,一大塊毛茸茸的白狐皮翻了開來,斜掛在胸前,還不住喊熱,扭回頭去向身後的人瞪眼,是怪他們不該圍得這麼密不通風,害他熱得透不過氣來的神情。

  ﹁吳大炮!﹂上門一個少年說,﹁我看你可以歇歇了。寧與爺爭,莫與牌爭!﹂

  輸了錢的人,最聽不得這種話;然而那吳大炮似乎敢怒而不敢言,緊閉著嘴,將兩個腮幫子鼓得老高,那副生悶氣的神情,教人好笑。

  ﹁好話不聽,沒有法子。﹂那少年問家:﹁你說推長莊,總也有個歇手的時候;莫非一個人推到天亮?﹂

  ﹁是不是你要推莊?﹂吳大炮有些沉不住氣了,從身上摸出一疊銀票,﹁這裡二百兩只多不少,輸光了拉倒。﹂﹁銀票!﹂少年顧左右而言,﹁這個時候用銀票?哪家錢莊開門,好去兌銀子?﹂

  ﹁一大半是阜康的票子。﹂吳大炮說,﹁阜康上海有分號,為啥不好兌?﹂

  ﹁你倒蠻相信阜康的!不過要問問大家相信不相信?﹂少年揚臉回顧,﹁怎麼說?﹂

  ﹁銀票不用,原是說明了的。﹂有人這樣說,﹁不管阜康啥康,統通一樣。要賭就是現銀子。﹂

  ﹁聽見沒有?﹂少年對吳大炮說,﹁你現銀子只有二、三十兩了,我在上門打一記,贏了你再推下去;輸了讓位。好不好?﹂

  吳大炮想了一下,咬一咬牙說:﹁好!﹂

  開門擲骰,是個﹁五在首﹂,吳大炮抓起牌來就往桌上一番,是個天槓,頓時面有得色。那少年卻慢條斯理地先翻一張,是張三六;另外一張牌還在摸,吳大炮卻沉不住氣了,嘩啦一聲,將所有的牌都翻了開來,一面檢視,一面說:﹁小牌九沒有﹃天九王﹄,你拿了天牌也沒用。﹂

  劉不才在牌上的眼光最銳利,一目瞭然,失聲說道:﹁上門贏了,是張紅九。﹂

  那少年看了他一眼,拿手一摸,喜孜孜地說:﹁真叫得著!﹂

  翻開來看,果然是張紅九,湊成一對;吳大炮氣得連銀子帶牌往前一推,起身就走。

  ﹁吳大炮。﹂那少年喊道,﹁我推莊,你怎麼走了?﹂﹁沒有錢賭什麼?﹂

  ﹁你的銀票不是錢?別家的我不要,阜康的票子,我不怕胡雪巖少!拿來,我換給你。﹂

  吳大炮聽得這一說,卻不過意似的,在原位上坐了下來。等那少年洗牌時,便有人問道:﹁小張大爺,你推大的還是推小的?﹂

  這小張大爺的稱呼很特別;劉不才卻是一喜,原來他就是張秀才的﹁寶貝兒子﹂||市井中畏懼張秀才,都稱他張大爺;如今小張必是子以父貴,所以被稱為小張大爺。這樣想著,便整頓全神專注在小張身上。

  小張倒不愧紈褲,做莊家從容得很,砌好牌才回答那個人的問話:﹁大牌九﹃和氣﹄的時候多,經玩些。﹂

  於是文文靜靜地賭大牌九。劉不才要找機會搭訕,便也下注;志不在賭,輸贏不大,所以只是就近押在上門。

  這個莊推得很久,賭下風的去了來,來了去,長江後浪推前浪似的,將劉不才從後面推到前面,由站著變為坐下。這一來,他越發只守著本門下注了。

  慢慢地,小張的莊變成霉莊;吳大炮揚眉吐氣,大翻其本||下門一直是﹁活門﹂,到後來打成﹁一條邊﹂,唯一的例外,是劉不才的那一注,十兩銀子孤零零擺在上門,格外顯眼。

  這有點獨唱反調的意味,下風都頗討厭;而莊家卻有親切之感,小張深深看了他一眼,眼中不自覺地流露出感動的神色。

  劉不才心裡在說:有點意思了!卻更為沉著,靜觀不語。﹁上門那一注歸下門看!﹂吳大炮吼著。

  ﹁對不起!﹂小張答道:﹁講明在先的,大家不動注碼。﹂吳大炮無奈,只好跟劉不才打交道:﹁喂!喂!上門這位老兄的注碼,自己擺過來好不好?配了我再貼你一半,十兩贏十五兩。﹂

  劉不才冷冷問道:﹁輸了呢?﹂

  ﹁呸!﹂吳大炮狠狠向地下吐了口唾沫:﹁活見鬼。﹂劉不才不作聲;小張卻為他不平,﹁吳大炮!﹂他沉下臉來說,﹁賭有賭品,你賭不起不要來,人家高興賭人家的上門,關你鳥事!你這樣子算啥一出?﹂

  ﹁好了,好了!﹂有人打岔解勸,﹁都離手!莊家要下骰子了。﹂

  骰子一下,吳大炮一把抓住,放在他那毛茸茸的手中,瞇著眼掀了幾掀,很快地分成兩副,一前一後擺得整整齊齊。有人想看一下;手剛伸到牌上,﹁叭噠﹂一聲,挨了吳大炮一下。不問可知是副好牌,翻開來一比,天門最大;其次下門;再次莊家;上門最小。照牌路來說,下門真是﹁活門﹂。

  配完了下門,莊家才吃劉不才的十兩銀子;有些不勝歉疚地說:﹁我倒情願配你。﹂

  ﹁是啊!﹂劉不才平靜地答道:﹁我也還望著﹃三十年風水輪流轉﹄,上門會轉運。現在||,﹂他躊躇了一會,摸出金錶來,解錶墜子問道:﹁拿這個當押頭,借五十兩銀子,可以不可以?﹂

  這錶墜子是一塊碧綠的悲翠,琢成古錢式樣,市價起碼值二百兩銀子;但小張卻不是因為它值錢才肯借:﹁有啥不可以?我借五十兩銀子給你,要啥押頭?﹂﹁不!莊家手氣有關係。﹂劉不才固執地,﹁如果不要押頭,我就不必借了。﹂

  其實他身上有小張所信任的,阜康的銀票;有意如此做作,是要舖個進身之階。等小張歇手,他五十兩銀子也輸得差不多了;站起身來請教住處,說第二天拿銀子來贖。﹁你貴姓?﹂小張問。

  ﹁敝姓劉。﹂

  ﹁那我就叫你老劉。﹂小張說,﹁我倒喜歡你這個朋友,東西你拿回去;好在總有見面的時候,你隨便哪一天帶錢來還我就是。﹂說著又將那塊悲翠遞了過來。

  ﹁你這樣子說,我更不好收了。府上在哪裡?我明天取了銀子來贖。﹂

  ﹁說什麼贖不贖?﹂小張有些躊躇;他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倒有三百天不在家,姓劉的﹁上門不見土地﹂,有何用處?如果為了等他,特意回家;卻又怕自己把握不住自己的行蹤。

  劉不才很機警,雖不知他心裡怎麼在想,反正他願客人上門的意思,卻很明顯。自己有意將錶墜子留在他那裡,原是要安排個單獨相處的機會;這不必一定到他家,還有更好的地方。

  ﹁小張大爺,﹂他想定了就說:﹁你如果不嫌棄,我們明天約個地方見面,好不好?﹂

  ﹁好啊!你說。﹂

  ﹁花牌樓的阿狗嫂,你總知道?﹂

  小張怎麼不知道?阿狗嫂是有名的一個老鴇;主持一家極大的﹁私門頭﹂,凡是富春江上﹁江山船﹂中投懷送抱的船娘,一上了岸都以阿狗嫂為居停。小張跟她,亦很相熟;只是杭州被圍,花事闌珊,亂後卻還不曾見過。

  因而小張又驚又喜地問;﹁阿狗嫂倒不曾餓殺!﹂

  ﹁她那裡又熱鬧了。不過我住在她後面,很清靜。﹂﹁好!明天下午我一定來。﹂

  劉不才的住處是阿狗嫂特地替他預備的,就在後面,單成院落,有一道腰門,閂上門便與前面隔絕;另有出入的門戶。﹂

  ﹁張兄,﹂劉不才改了稱呼,﹁阜康的票子你要不要?﹂﹁喔,我倒忘記了。﹂小張從身上掏出一個棉紙小包,遞了過去,﹁東西在這裡,你看一看!﹂

  ﹁不必看。﹂劉不才交了五十兩一張莊票;銀貨兩訖以後,拉開櫥門說道:﹁張兄,我有幾樣小意思送你。我們交個朋友。﹂那些﹁小意思﹂長短大小不一,長的是一枝﹁司的克﹂;小的是一個金錶;大的是一副呂宋煙;還有短不及五寸,方楞折角的一包東西,就看不出來了||樣子像書;小張卻不相信他會送自己一部書。而且給好賭的人送書,也嫌﹁觸霉頭﹂。

  ﹁你看這枝﹃司的克﹄,防身的好東西。﹂劉不才舉起來喝一聲:﹁當心!﹂接著便當頭砸了下來。

  小張當然拿手一格,捏住了尾端。也不知劉不才怎麼一下,那根﹁司的克﹂分成兩截,握在劉不才手裡的,是一枝雪亮的短劍。

  ﹁怎麼搞的?﹂小張大感興趣,﹁我看看,我看看。﹂

  看那短劍,形制與中國的劍完全不同;三角形;尖端如針;劍身三面血槽,確是可以致人於死的利器。﹁你看,這中間有機關。﹂

  原來司的克中間有榫頭,做得嚴絲合縫,極其精細;遇到有人襲擊,拿司的克砸過去,對方不抓不過挨一下打;若是想奪它就上當了,正好借勢一扭,抽出短劍刺過去,突出不意,必定得手。

  瞭解了妙用,小張越發喜愛;防身固然得力;無事拿來獻獻寶,誇耀於人,更是一樂。所以笑得嘴都合不攏了。﹁這裡是幾本洋書。﹂

  果然是書!這就送得不對路了,小張拱拱手說:﹁老劉!好朋友說實話:中國書我都不大看得懂;洋書更加﹃趙大人看榜﹄,莫名其妙。﹂

  ﹁你看得懂的。﹂劉不才將交到他手裡,﹁帶回去一個人慢慢看。﹂

  這句話中,奧妙無窮,小張就非當時拆開來看不可了。打開來一翻,頓覺血脈賁張||是一部﹁洋春宮﹂。這一下就目不旁觀了。劉不才悄悄端了張椅子扶他坐下;自己遠遠坐在一邊,冷眼旁觀,看他眼珠凸出,不斷嚥口水的窮形極相,心裡越發泰然。

  好不容易,小張才看完,﹁過癮!﹂他略帶些窘地笑道:﹁老劉,你哪裡覓來的?﹂

  ﹁自然是上海夷場上。﹂

  ﹁去過上海的也很多,從沒有看著他們帶過這些東西回來。﹂小張不勝欽服地說,﹁老劉,你真有辦法!﹂﹁我也沒辦法。這些東西,我也不知道哪裡去覓?是一個親戚那裡順手牽來的。這話回頭再說;你先看看這兩樣東西。﹂這就是一大一小兩個盒子;小張倒都仔細看了。一面看,一面想,憑空受人家這份禮,實在不好意思;不受呢,那支司的克和那部﹁洋書﹂真有些捨不得放手。

  想了半天,委決不下,只有說老實話;﹁老劉,我們初交,你這樣夠朋友,我也不曉得怎麼說才好?不過,我真的不大好意思。﹂

  ﹁這你就見外了。老弟台,朋友不是交一天;要這樣分彼此,以後我就不敢高攀了。﹂

  ﹁我不分,我不分。﹂小張極力辯白,不過,﹁你總也要讓我盡點心意才好。﹂

  看樣子是收服了,那就不必多費功夫,打鐵趁熱,﹁我也說老實話,這些東西,不是我的;是我一個親威託我帶來的。﹂他接著又說:﹁你家老太爺,對我這個親戚有點誤會;不但誤會,簡直有點冤枉。﹂

  ﹁喔,﹂小張問道:﹁令親是哪一個?﹂

  ﹁阜康錢莊的胡雪巖。﹂

  小張失聲說道:﹁是他啊!﹂

  ﹁是他。怎麼說你家老太爺對他的誤會是冤枉的呢?話不說不明,我倒曉得一點。﹂

  小張很注意地在等他說下去,而劉不才卻遲疑著不大願意開口的樣子;這就令人奇怪了,﹁老劉!﹂小張問道:﹁你不是說曉得其中的內情嗎?﹂

  ﹁是的,我完全曉得。王撫台由湖州府調杭州的時候,我是從湖州跟了他來的,在他衙門裡辦庶務,所以十分清楚。不過,這件事談起來若論是非;你家老太爺也是我長輩。我不便說他。﹂

  ﹁那有什麼關係?自己人講講不要緊。我們家﹃老的﹄,名氣大得很,不曉得多少人說過他,我也聽得多了,又何在乎你批評他?﹂

  ﹁我倒不是批評他老人家,是怪他太大意,太心急了。﹃新官上任三把火﹄,該當避他一避;偏偏﹃吃鹽水﹄讓他撞見。告示就貼在那裡漿糊都還沒有乾,就有人拿他的話不當話,好比一巴掌打在他臉上||人家到底是杭州一府之首,管著好幾縣上百萬的老百生;這一來他那個印把子怎麼捏得牢?老弟,﹃前半夜想想人家.後半夜想想自己。﹄換了你是王撫台,要不要光火?﹂

  小張默然。倒不僅因為劉不才的話說得透徹;主要的還是因為有交情在那裡,就什麼話都容易聽得進去了。﹁不錯,雪巖當時沒有能保得住你家老太爺的秀才。不過,外頭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王撫台動公事給學裡老師,革掉了秀才還要辦人出氣。這個上頭,雪巖一定不答應,先軟後硬,王撫台才算勉強賣了個面子。﹂

  ﹁喔,﹂小張亂眨著眼說:﹁這我倒不曉。怎麼叫﹃先軟後硬?﹄﹂

  ﹁軟是下跪,硬是吵架。雪巖為了你家老太爺,要跟王撫台絕交;以後倒反說他不夠朋友不幫忙,你說冤枉不冤枉?﹂﹁照你這麼說,倒真的是冤枉了他?﹂小張緊接著說:﹁那末,他又為啥要送我這些東西。好人好到這樣子,也就出奇了。﹂

  ﹁一點不奇。他自然有事拜託你。﹂

  ﹁可以!﹂小張慨然答道:﹁胡老闆我不熟,不過你夠朋友。只要我做得到,你說了我一定幫助。﹂

  ﹁說起來,不是我捧自己親戚,胡雪巖實在是夠朋友的;你家老太爺對他雖有誤會,他倒替你家老太爺伸好後腳,留好餘地在那裡了。﹂

  這兩句話沒頭沒腦,小張不明所以;但話是好話,卻總聽得出來,﹁這倒是謝謝他了。﹂他問,﹁不知道伸好一隻什麼後腳?﹂

  ﹁我先給你看樣東西。﹂

  劉不才從床底下拖出皮箱來,開了鎖,取出一本﹁護書﹂,抽了一通公文,送到小張手裡。

  小張肚子裡的墨水有限,不過江蘇巡撫部堂的紫泥大印,是看得懂的;他父親的名字也是認識的,此外由於公文套子轉來轉去,一時就弄不明白是說些什麼了。

  ﹁這件公事,千萬不能說出去。一說出去,讓長毛知道了不得了。﹂劉不才故作鄭重地囑咐;然後換了副輕快的神情說:﹁你帶回去,請老太爺密密收藏;有一天官軍克復杭州,拿出公文來看,不但沒有助逆反叛之罪,還有維持地方之功。你說,胡雪巖幫你家老太爺這個忙,幫得大不大。﹂這一說,小張方始有點明白;不解的是:﹁那末眼前呢?眼前做點啥?﹂

  ﹁眼前,當然該做啥就做啥。不是維持地方嗎,照常維持好了。﹂

  ﹁喔,喔!﹂小張終於恍然大悟,﹁這就是腳踏兩頭船。﹂﹁對!腳踏兩頭船。不過,現在所踏的這隻船,早晚要翻身的;還是那隻船要緊。﹂

  ﹁我懂。我懂。﹂

  ﹁你們老太爺呢?﹂

  ﹁我去跟他說,他一定很高興。﹂小張答說:﹁明天就有回話。時候不早,我也要去了。﹂

  第二天一早,小張上門,邀劉不才到家。張秀才早就煮酒在等了。

  為了套交情,劉不才不但口稱﹁老伯﹂;而且行了大禮,將張秀才喜得有些受寵若驚的模樣。

  ﹁不敢當,不敢當!劉三哥,﹂他指著小張說,﹁我這個畜生從來不交正經朋友;想不到交上了你劉三哥。真正我家門之幸。﹂

  ﹁老伯說得我不曾吃酒,臉就要紅了。﹂

  ﹁對了,吃酒,吃酒!朋友交情,吃酒越吃越厚,賭錢越賭越薄。﹂他又罵兒子,﹁這個畜生,就是喜歡賭;我到賭場裡去,十次倒有九次遇見他。﹂
 ﹁你也不要說人家。﹂小張反唇相譏,﹁你去十次,九次遇見我;總還比你少一次!﹂

  ﹁你看看,你看看!﹂張秀才氣得兩撇黃鬍子亂動,﹁這個畜生說的話,強詞奪理。﹂

  劉不才看他們父不父,子不子,實在好笑;﹁老伯膝下,大概就是我這位老弟一個。﹂他說,﹁從小寵慣了!﹂﹁都是他娘寵的。家門不幸,叫你劉三哥見笑。﹂﹁說哪裡話!我倒看我這位老弟,著實能幹、漂亮。絕好的外場人物。﹂

  一句話說到張秀才得意的地方,斂容答道:﹁劉三哥,玉不琢,不成器;我這個畜生,鬼聰明是有的,不過要好好跟人去磨煉。回頭我們細談,先吃酒。﹂

  於是賓主三人,圍爐小炊;少不得先有些不著邊際的閒話。

  談到差不多,張秀才向他兒子呶一呶嘴;小張便起身出堂屋,四面看了一下,大聲吩咐他家的男僕:﹁貴生,你去告訴門上;老爺今天身子不舒服,不見客。問到我,說不在家。如果有公事,下午到局子裡去說。﹂

  這便是摒絕閒雜,傾心談秘密的先聲,劉不才心裡就有了預備,只待張秀才發話。

  ﹁劉三哥,你跟雪巖至親?﹂

  話是泛泛之詞,稱呼卻頗具意味;不叫﹁胡道台﹂而直呼其號,這就是表示:一則很熟;二則平起平坐的朋友。劉不才再往深入細想一想,是張秀才彷彿在暗示:他不念前嫌,有緊要話,盡說不妨。

  如果自己猜得不錯,那就是好徵兆;不過知人知面不知心,又想起胡雪巖的叮囑:﹁逢人只說三分話﹂,所以很謹慎地答道:﹁是的,我們是親戚?﹂

  ﹁怎麼稱呼?﹂

  ﹁雪巖算是比我晚一輩。﹂

  ﹁啊呀呀,你是雪巖的長親,我該稱你老世叔才是。﹂張秀才說,﹁你又跟小兒敘朋友,這樣算起來,輩分排不清楚了。劉三哥。我們大家平敘最好!﹂

  ﹁不敢!不敢!我叫張大爺吧。﹂劉不才不願在禮節上頭,多費功夫,急轉直下地說:﹁雪巖也跟我提過,說有張大爺這麼一位患難之交;囑咐我這趟回杭州,一定要來看看張大爺,替他說聲好。﹂

  ﹁說患難之交,倒是一點不錯。當初雪巖不曾得發的時候,我們在茶店裡是每天見面的。後來他有跟王撫台這番遇合,平步青雲,眼孔就高了。一班窮朋友不大在他眼裡;我們也高攀不上。患難之交,變成了﹃點頭朋友﹄。﹂

  這是一番牢騷,劉不才靜靜聽他發完,自然要作解釋:﹁雪巖後來忙了,禮節疏漏的地方難免;不過說到待朋友,我不是回護親戚,雪巖無論如何﹃不傷道﹄這三個字,總還做到了的。﹂

  ﹁是啊!他外場是漂亮的。﹂張秀才說:﹁承蒙他不棄,時世又是這個樣子,過去有啥難過,也該一筆勾銷,大家重新做個朋友。﹂

  ﹁是!﹂劉不才答說,﹁雪巖也是這個意思。說來說去,大家都是本鄉本土的人,葉落歸根,將來總要在一起。雪巖現在就是處處在留相見的餘地。﹂

  這番話說得很動聽,是勸張秀才留個相見的餘地,卻一點不著痕跡;使得內心原為幫長毛做事而惶惑不安的張秀才,越發覺得該跟胡雪巖﹁重新做個朋友﹂了。

  ﹁我也是這麼想,年紀也都差不多了;時世又是如此。說真的,現在大家都是再世做人;想想過去,看看將來,不能再糊塗了。我有幾句話!﹂張秀才毅然說了出來:﹁要跟劉三哥請教。﹂

  聽這一說,劉不才將自己的椅子拉一拉,湊近了張秀才;兩眼緊緊望著,是極其鄭重、也極其誠懇的傾聽之態。﹁明人不說暗話,雪巖的靠山是王撫台;如今已不在人世。另外一座靠山是何制軍,聽說﹃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既然這樣子,我倒要請教劉三哥,雪巖還憑啥來混?﹂這話問在要害上,劉不才不敢隨便,心裡第一個念頭是:寧慢勿錯。所以一面點頭,一面細想;如果隨意編上一段關係,說胡雪巖跟京裡某大老如何如何;跟某省督撫又如何如何?話也可以編得很圓,無奈張秀才決不會相信;所以這是個很笨的法子。

  劉不才認為話說得超脫些,反而動聽,因而這樣答道:﹁靠山都是假的,本事跟朋友才是真。有本事、有朋友,自然尋得著靠山。﹂他又補上一句:﹁張大爺,我這兩句話說得很狂。你老不要見氣。﹂

  ﹁好!﹂張秀才倒是頗為傾心,﹁劉三哥,聽你這兩句話,也是好腳色!﹂

  ﹁不敢,我亂說。﹂

  ﹁劉三哥,我再請教你,﹂張秀才將聲音放得極低:﹁你看大局怎麼樣?﹂

  這話就不好輕易回答了;劉不才拿眼看一看小張||小張會意,重重點頭;表示但說不妨。﹁我從前也跟張大爺一樣,人好像悶在罈子裡,黑漆一團;這趟在上海住了幾天,夷場上五方雜處,消息靈通。稍微聽到些,大家都在說:﹃這個﹄不長的!﹂

  一面說,一面做了個手勢,指一指頭髮,意示﹁這個﹂是指長毛。張秀才聽罷不響,拿起水煙袋,噗嚕嚕、噗嚕嚕,抽了好一會方始開口。

  ﹁你倒說說看,為啥不長?﹂

  ﹁這不是三言兩語說得盡的||。﹂

  劉不才的口才很好,何況官軍又實在打得很好;兩好並一好,劉不才分析局勢,將張秀才說得死心塌地。他也知道他們父子的名聲不好,必得做一件驚世駭俗,大有功於鄉邦的奇行偉舉,才能遮掩得許多劣跡,令人刮目相看。現在有胡雪巖這條路子,豈可輕易放過?

  ﹁劉三哥,我想明白了,拜託你回覆雪巖,等官軍一到,攆走長毛,光復杭州,我做內應。到那時候,雪巖要幫我洗刷。﹂

  ﹁豈止於洗刷!﹂劉不才答說,﹁那時朝廷褒獎,授官補缺,這個從軍功上得來的官,比捐班還漂亮些!﹂

  果然,等杭州克復,張秀才父子因為開城迎接藩司蔣益澧之功,使小張獲得了一張七品獎札,並被派為善後局委員。張秀才趁機進言,杭州的善後,非把胡雪巖請回來主持不可。

  蔣益澧深以為然。於是專程迎接胡雪巖的差使,便落到了小張身上。

  到得上海,先在﹁仕宦行台﹂的長發客棧安頓下來;隨即找出劉不才留給他的地址,請客棧裡派個小夥計去把劉不才請來。

  ﹁我算到你也該來了,果不其然。﹂劉不才再無閒話,開口就碰到小張的心坎上,﹁我先帶你去看舍親,有啥話交代清楚;接下來就盡你玩了。﹂

  ﹁老劉,﹂小張答說,﹁我現在是浙江善後局的委員,七品官兒。這趟奉蔣藩台委派,特地來請胡大人回杭州;要說的就是這句話。﹂

  ﹁好!我曉得了。我們馬上就走。﹂

  於是小張將七品官服取出來,當著客人的面更衣;換好了不免面有窘色,自覺有些沐猴而冠的味道。

  劉不才倒沒有笑他;只說:﹁請貴管家把衣包帶去,省得再回來換便衣了。﹂

  小張帶的一個長隨張升,倒是一向﹁跟官﹂的,名帖、衣包,早就預備好了,三個人一輛馬車,逕自來到阜康錢莊。

  胡雪巖跟一班米商在談生意,正到緊要關頭;因為小張遠道而來,又是穿官服來拜訪,只得告個罪,拋下前客,來迎後客。

  小張是見過胡雪巖的,所以一等他踏進小客廳,不必劉不才引見,便即喊一聲:﹁胡老伯!﹂恭恭敬敬地磕下頭去。﹁不敢當,不敢當!世兄忒多禮了。﹂胡雪巖趕緊亦跪了下去。

  對磕過頭,相扶而起,少不得不家幾句寒暄;然後轉入正題。等小張道明來意,胡雪巖答說:﹁這是我義不容辭的事,已經在預備了。世兄在上海玩幾天,我們一起走。﹂﹁是!﹂

  ﹁好了!﹂劉不才插進來對小張說,﹁話交代清楚了;你換一換衣服,我們好走了。﹂

  於是劉不才帶著小張觀光五光十色的夷場;到晚來吃大菜、看京戲。小張大開眼界,夜深入倦,興猶未央;劉不才陪他住在長發客棧,臨床夜語,直到曙色將明,方始睡去。這時的胡雪巖卻還未睡,因為他要運一萬石米到杭州,接頭了幾個米商,說得好好的,到頭來卻又變了封,迫不得已只好去找尤五;半夜裡方始尋著,直截了當地提出要求。

  尤五對米生意本是內行,但松江漕幫公設的米行,早已歇業,隔膜已久;而且數量甚巨,並非叱嗟可辦。他這幾年韜光隱晦,謹言慎行,做事越發仔細;沒把握的事,一時不敢答應。

  ﹁小爺叔,你的吩咐,我當然不敢說個﹃不﹄字;不過,我的情形你也曉得的,現在要辦米,我還要現去找人。﹃班底﹄不湊手,日子上就捏不住了。從前你運米到杭州進不了城,改運寧波,不是他們答應過你的,一旦要用,照數補米?﹂

  這是當初楊坊為了接濟他家鄉,與胡雪巖有過這樣的約定。只是楊坊今非昔比,因為白齊文劫餉毆官一案受累,在李鴻章那裡栽了大跟頭,現在撤職查辦的處分未消,哪裡有實踐諾言的心情和力量。胡雪巖不肯乘人於危,決定自己想辦法。

  聽完他所講的這番緣由,尤五讚歎著說:﹁小爺叔,你真夠朋友;不過人家姓楊的不像你。他靠常勝軍,著實發了一筆財;李撫台饒不過他,亦是如此。如今米雖不要他補,米款應當還你;當初二兩多銀子一石;現在漲到快六兩了,還不容易採辦。莫非你仍舊照當初的價錢跟他結算?﹂﹁那當然辦不到的。要讓他照市價結給我。不然我跟他動公事,看他吃得消,吃不消?﹂

  ﹁錢是不愁了,﹂尤五點點頭,﹁不過,小爺叔,你想辦一萬石米,實在不容易。這兩年江蘇本來缺糧,靠湖廣、江西販來;去年李撫台辦米運進京,還採辦了洋米,三萬人辦了兩個月才湊齊;你此刻一個月當中要辦一萬石,只怕辦不到。﹂﹁不是一個月。一個月包括運到杭州的日子在內,最多二十天就要辦齊。﹂

  ﹁那更難了。只怕官府都辦不到。﹂

  ﹁官府辦不到,我們辦得到,才算本事。﹂

  這句話等於在掂尤五的斤兩。說了兩次難,不能再說第三次了;尤五不作聲,思前想後打算了好久,還是歎口氣說:﹁只好大家來想辦法。﹂

  分頭奔馬,結果是七姑奶奶出馬,找到大豐米行的老闆娘﹁粉面虎﹂;將應交的京米,以及存在怡和洋行的兩千石洋米,都湊了給胡雪巖,一共是八千五百石,餘數由尤五設法,很快地湊足了萬石之數。

  米款跟楊坊辦交涉,收回五萬兩銀子;不足之數由胡雪巖在要湊還王有齡遺族的十二萬銀子中,暫時挪用。一切順利,只十三天的工夫,沙船已經揚帆出海,照第一次的行程,由海寧經錢塘江到杭州望江門外。

  小張打前站,先回杭州,照胡雪巖的主意,只說有幾百石米要捐獻官府;再用一筆重禮,結交了守望江門的營官張千總,講好接應的辦法,然後坐小船迎了上來覆命,細談杭州的情形,實在不大高明;胡雪巖聽完,抑鬱地久久不語。

  既是至親,而且也算長輩,劉不才說話比較可以沒有顧忌;他很坦率地問道:﹁雪巖,你是不是在擔心有人在暗算你?﹂﹁你是指有人在左制軍那裡告我?那沒有什麼,他們暗算不到我的。﹂

  ﹁那末,你是擔啥心事呢?﹂

  ﹁怎麼不要擔心事?來日大難,眼前可憂!﹂

  這八個字說得很雅馴,不像胡雪巖平時的口吻,因而越使得劉不才和小張奇怪。當然,劉不才對胡雪巖,要比小張瞭解得多,來日大難,這句話他懂,因為平時聽胡雪巖談過,光復以後,恤死救生,振興市面善後之事,頭緒萬端。可是,眼前又有何可憂呢?

  ﹁我沒有想到,官軍的紀律亦不比長毛好多少!﹂胡雪巖說,﹁剛才聽小張說起城裡的情形,著實要擔一番心事。白天總還好,只怕一到了夜裡,放搶放火,姦淫擄掠都來了!﹂

  怪不得他這樣子憂心忡忡,不管他是不是過甚其詞;總不可不作預防。小張家在城裡,格外關切,失聲問道:﹁胡先生!那,怎麼辦呢?﹂

  ﹁辦法是有一個。不過要見著﹃當家人﹄才有用處。﹂整個杭州城現在是蔣益澧當家;小張想了一下問道:﹁胡先生,我請你老人家的示,進了城是先跟家父見見面呢?還是直接去看杭州的﹃當家人﹄?﹂

  ﹁當然先看﹃當家人﹄。﹂

  ﹁好的!﹂小張也很有決斷,﹁老劉,我們分頭辦事;等到上了岸,卸米的事,請你幫幫張千總的忙。現在秩序很亂,所謂幫忙,無非指揮指揮工人;別的,請你不必插手。﹂

  劉不才懂得他的言外之意,不須負保管糧食之責;如果有散兵游勇,強索軟要;聽憑張千總去處理,大可袖手旁觀。﹁我知道了。我們約定事後見面的地方好了。﹂﹁在我舍間。﹂小張答說,﹁回頭我會拜託張千總,派人護送你去。﹂

  於是,胡雪巖打開小箱子,裡面是一套半新舊的三品頂戴官服;等他換穿停當,船也就到岸了。

  雖說到岸,其實還有一段距離,因為沙船裝米,吃水很深;而望江門外的碼頭失修,近岸淤淺,如果沙船靠得太近,會有擱淺之虞。

  好在重賞之下,自有勇夫,張千總頗為盡心,不但已找好一所荒廢的大房子,派兵打掃看守,備作倉庫之用;而且也扣著小船,預備接駁。此時相度情勢,又改了主意,下令士兵在淺河灘涉水負載,更為簡捷。小船只用了一隻,將胡雪巖、小張、劉不才和胡雪巖的跟班長貴送到岸下;交代明白,胡、張二人就由挾著拜匣的長貴陪著,先進城了。望見城頭上飄拂的旗幟,胡雪巖感從中來,流涕不止,他是在想王有齡;如果今天凱旋入城的主帥,不是蔣益澧而是王有齡,那有多好?今日之下,自然是以成敗論英雄,但打了勝仗的人不知道可會想到,王有齡當年苦守危城,豈僅心力交瘁,直是血與淚俱;所吃的苦、所用的力,遠比打勝仗的人要多得多?

  這樣想著,恨不得一進城先到王有齡殉節之處,放聲痛哭一場。無奈百姓還在水深火熱之中,實在沒有功夫讓他去洩痛憤,只好拭拭眼淚,挺起胸膛往裡走!

  守城的已經換了班,是個四品都司;一見胡雪巖的服氣,三品文官,與蔣益澧相同,不敢怠慢,親自迎上來行了禮問道:﹁大人的官銜是?﹂

  ﹁是胡大人。﹂小張代為解說,﹁從上海趕來的,有緊要公事跟蔣藩台接頭。﹂

  這時長貴已經從拜匣裡取出一張名帖遞了過去;那都司不識字,接過名帖,倒著看了一下,裝模作樣的說道:﹁原來胡大人要見蔣大人!請問,要不要護送?﹂

  ﹁能護送再好不過!﹂小張說道,﹁頂要緊的是,能不能弄兩匹馬來?﹂

  ﹁馬可沒有。不過,胡大人可以坐轎子。﹂

  城門旁邊,就是一家轎行;居然還有兩乘空轎子在,轎夫自然不會有,那都司倒很熱心,表示可以抓些百姓來抬轎。可是胡雪巖堅決辭謝||這時候還要坐轎子,簡直是毫無心肝了。

  沒有馬,又不肯坐轎,自然還借重自家的一雙腿。不過都司派兵護送,一路通行無阻;很順利又到了三元坊孫宅,蔣益澧的公館,投帖進去,中門大開;蔣益澧的中軍來肅客入內。走近大廳,但見滴水簷前站著一個穿了黃馬褂的將官,料知便是蔣益澧;胡雪巖兜頭長揖:﹁恭喜,恭喜!﹂這是賀他得勝,蔣益澧拱手還禮,連聲答道:﹁彼此,彼此!﹂

  於是小張搶上一步,為雙方正式引見:進入大廳,賓主東西平坐,少不得先有一番寒暄。

  胡雪巖先以浙江士紳的身分,向蔣益澧道謝;然後談到東南兵燹,杭州受禍最深。接下來便是為蔣益澧打算,而由恭維開始。

  蔣益澧字薌泉,所以胡雪巖之稱為﹁薌翁﹂;他說,﹁薌翁立這樣一場大功,將來更上層樓,巡撫兩浙,是指日可待的事。﹂

  ﹁不見得,我亦不敢存這個妄想。﹂蔣益澧說:﹁曾九帥有個好哥哥;等金陵一下,走馬上任,我還是要拿﹃手本﹄見他。﹂

  浙江巡撫是曾國荃,一直未曾到任;現在是由左宗棠兼署。蔣益澧倒有自知之明,不管從勳名、關係來說,要想取曾國荃而代之,是件不容易的事。

  但是胡雪巖另有看法:﹁曾九帥是大將,金陵攻了下來,朝廷自然另有重用之處。至於浙江巡撫一席,看亦止於目前遙領;將來不會到任的。薌翁,你不要洩氣!﹂﹁噢?﹂蔣益澧不自覺地將身子往前俯了一下,﹁倒要請教,何以見得曾九帥將來不會到任?﹂

  ﹁這道理容易明白,第一,曾九帥跟浙江素無淵源,人地生疏,不大相宜;第二,曾大帥為人謙虛,也最肯替人設想,浙江的局面是左大人定下來的,他決不肯讓他老弟來分左大人的地盤。﹂

  ﹁啊,啊!﹂蔣益澧精神一振,﹁雪翁見得很透徹。﹂﹁照我看,將來浙江全省,特別是省城裡的善後事宜,要靠薌翁一手主持。﹂胡雪巖停了一下,看蔣益澧是聚精會神在傾聽的神態,知道進言的時機已到;便用手勢加強了語氣,很懇切地說:﹁杭州百姓的禍福,都在薌翁手裡,目前多保存一分元氣,將來就省一分氣力!﹂

  ﹁說的是,說的是!﹂蔣益澧搓著手,微顯焦灼地,﹁請雪翁指教;只要能保存元氣,我無有不盡力的!﹂﹁薌翁有這樣的話,真正是杭州百姓的救星。﹂胡雪巖站起來就請了個安:﹁我替杭州百姓給薌翁道謝!﹂﹁真不敢當!﹂蔣益澧急忙回禮;同時拍著胸說:﹁雪翁,你請說;保存劫後元氣,應該從哪裡著手?﹂

  ﹁請恕我直言,薌翁只怕未必知道,各營弟兄,還難免有騷擾百姓的情形。﹂

  ﹁這||。﹂

  胡雪巖知道他有些為難。官軍打仗,為求克敵制勝,少不得想到﹁重賞之下,必有勇夫﹂這句老古話,預先許下賞賜;但籌餉籌糧,尚且困難,哪裡還籌得出一筆巨款可作犒賞之用。這就不免慷他人之慨了;或者暗示、或者默許,只要攻下一座城池,三日之內,可以不守兩條軍法:搶劫與姦淫。蔣益澧可能亦曾有過這樣計諾;這時候要他出告示禁止,變成主將食言,將來就難帶兵了。

  因此,胡雪巖搶著打斷了他的話:﹁薌翁,我還有下情上稟。﹂

  ﹁言重、言重!﹂蔣益澧怕他還有不中聽的話說出來,搞得彼此尷尬,所以招呼打在先,﹁雪翁的責備,自是義正辭嚴。我惟有慚愧而已。﹂

  不說整飭軍紀,只道慚愧;這話表面客氣,暗中卻已表示不受責備。胡雪巖聽他的語氣,越覺得自己的打算是比較聰明的做法;而且話也不妨得率直些。

  ﹁薌翁知道的,經商人。在商言商,講究公平交易;俗語說的禮尚往來,也無非講究一個公平。弟兄們拼性命救杭州的百姓,勞苦功高,朝廷雖有獎賞,地方上沒有點意思表示,也就太不公平,太對不起弟兄了。﹂

  蔣益澧聽他這段話,頗為困惑,前面的話,說得很俗氣;而後面又說得很客氣,到底主旨何在?要細想一想,才好答話。他心裡在想,此人很漂亮,但也很厲害;應付不得法,朋友變成冤家,其中的出入很大,不可不慎。

  於是他細想了一下,終於弄明白了胡雪巖的意思;謙虛地答道:﹁雪翁太誇獎了。為民除寇,份所當為,哪裡有什麼功勞可言?﹂

  ﹁薌翁這話才真是太客氣了。彼此一見如故,我就直言了。﹂胡雪巖從從容容地說:﹁敝處是出了名的所謂﹃杭鐵頭﹄,最知道好歹,宮軍有功,理當犒勞。不過眼前十室九空,這兩年也讓長毛搜括淨了;實在沒有啥好勞軍的。好在杭州士紳逃難在外的,還有些人,我也大多可以聯絡得到。如今我斗膽做個主,決定湊十萬兩銀子,送到薌翁這裡來,請代為謝謝弟兄們。﹂

  這話讓蔣益澧很難回答,頗有卻之不恭,受之不可之感。因為胡雪巖的意思是很顯然的,十萬兩銀子買個﹁秋毫無犯﹂,這就是他所說:﹁公平交易﹂;﹁禮尚往來﹂。只是十萬兩銀子聽上去是個巨數,幾萬人一分,所得有限,能不能﹁擺得平﹂,大成疑問。

  見他躊躇的神氣,胡雪巖自能猜知他的心事,若問一句:﹁莫非嫌少?﹂未免太不客氣;如果自動增加,又顯得討價還價地小氣相。考慮下來,只有側面再許他一點好處。﹁至於對薌翁的敬意,自然另有籌劃||﹂

  ﹁不,不!﹂蔣益澧打斷他的話,﹁不要把我算在裡頭。等局勢稍為平定了,貴省士紳寫京信的時候,能夠說一句我蔣某人對得起浙江,就承情不盡了。﹂

  ﹁那何消說得?薌翁,你對得起浙江,浙江也一定對得起你!﹂

  ﹁好,這話痛快!﹂蔣益澧毅然決然地說:﹁雪翁的厚愛,我就代弟兄們一併致謝了。﹂接著便喊一聲:﹁來啊!請劉大老爺!﹂

  ﹁劉大老爺﹂舉人出身,捐出州縣班子;蔣益澧倚為智囊,也當他是文案委員。請了他來,是要商議出告示,整飭軍紀,嚴禁騷擾。

  這是蔣益澧的事,胡雪巖可以不管;他現在要動腦筋的是,如何實踐自己的諾言,有十萬兩白花花的銀子,解交藩庫,供蔣益澧分賞弟兄?

  一想到藩庫,胡雪巖心中靈光一閃,彷彿暗夜迷路而發現了燈光一樣,雖然一閃即滅,但他確信不是自己看花了眼而生的錯覺,一定能夠找出一條路來。

  果然,息心靜慮想了一會,大致有了成算;便等蔣益澧與他的智囊談得告一段落時,開口問道:﹁薌翁的糧台在哪裡?﹂

  ﹁浙江的總糧台,跟著左大帥在餘杭;我有個小糧台在瓶窯。喏,﹂蔣益澧指著小張說,﹁他也是管糧台的委員。﹂﹁那末,藩庫呢?﹂

  ﹁藩庫?﹂蔣益澧笑道,﹁藩司衙門都還不知道在不在;哪裡談得到藩庫?﹂
﹁藩庫掌一省的收支,頂頂要緊;要盡快恢復起來。藩庫的牌子一掛出去,自有解款的人上門。不然,就好像俗語說,﹃提著豬頭,尋不著廟門。﹄豈不耽誤庫收?﹂

  蔣益澧也不知道這時候會有什麼人來解款?只覺得胡雪巖的忠告極有道理,藩庫應該趕快恢復;可是該如何恢復,應派什麼人管庫辦事?卻是茫無所知。

  於是胡雪巖為他講解錢莊代理公庫的例規與好處。阜康從前代理浙江藩庫,如今仍願效力;不過以前人欠欠人猶待清理,為了劃清界限起見,他想另立一爿錢莊,叫做﹁阜豐﹂。

  ﹁阜豐就是阜康,不過多掛一塊招牌。外面有區分,內部是一樣的,叫阜豐,叫阜康都可以。薌翁!﹂胡雪巖說,﹁我這樣做法,完全是為了公家;阜康收進舊欠,解交阜豐,也就是解交薌翁。至於以前藩庫欠人家的,看情形該付的付,該緩的緩,急公緩私,豈非大有伸縮的餘地?﹂

  ﹁好,好!準定委託雪翁。﹂蔣益澧大為欣喜,﹁阜豐也好,阜康也好,我只認雪翁。﹂

  ﹁既蒙委任,我一定盡心盡力。﹂胡雪巖略停一下又說:﹁應該解繳的十萬銀子,我去籌劃;看目前在杭州能湊多少現銀?不足之數歸我墊;為了省事,我想劃一筆帳;這一來糧台、藩庫彼此方便。﹂

  ﹁這,這筆帳怎麼劃法?﹂

  ﹁是這樣,譬如說現在能湊出一半現銀,我就先解了上來;另外一半,我打一張票子交到糧台,隨時可以在我上海的阜豐兌現。倘或交通不便,一時不能去提現,那也不要緊,阜豐代理藩庫,一切代墊,就等於繳了現銀;藩庫跟糧台劃一筆帳就可以了。墊多少扣多少;按月結帳。﹂

  聽他說得頭頭是道,蔣益澧只覺得振振有詞,到底這筆帳怎麼算,還得要細想一想,才能明白。

  想是想明白了,卻有疑問:﹁藩庫的收入呢?是不是先還你的墊款?﹂

  ﹁這,怎麼可以?﹂胡雪巖的身子驀然往後一仰,靠在椅背上,不斷搖頭;似乎覺得他所問的這句話,太出乎常情似的。

  光是這一個動作,就使得蔣益澧死心塌地了。他覺得胡雪巖不但誠實,而且心好,真能拿別人的利害當自己的禍福。不過太好了反不易使人相信;他深信是自己有所誤會,還是問清楚的好。

  ﹁雪翁,﹂他很謹慎地措詞,﹁你的意思是,在你開給糧台的銀票數目之內,你替藩庫代墊;就算是你陸續兌現。至於藩庫的收入,你還是照繳。是不是這話?﹂

  ﹁是!就是這話。﹂胡雪巖緊接著說,﹁哪怕劃帳已經清楚了,阜豐既然代理浙江藩庫,當然要顧浙江藩司的面子,還是照墊不誤。﹂

  這一下,蔣益澧不但傾倒,簡直有些感激了,拱拱手說:﹁一切仰仗雪翁,就請寶號代理藩庫;要不要備公事給老兄?﹂﹁薌翁是朝廷的監司大員,說出一句話,自然算數;有沒有公事,在我都是無所謂的。不過為了取信於人,阜豐代理藩庫,要請一張告示。﹂

  ﹁那方便得很!我馬上叫他們辦。﹂

  ﹁我也馬上叫他們連夜預備;明天就拿告示貼出去。不過,﹂胡雪巖略略放低了聲音,﹁什麼款該付,什麼款不該付,實在不該付,阜豐聽命而行。請薌翁給個暗號,以便遵循。﹂

  ﹁給個暗號?﹂蔣益澧搔搔頭,顯得很為難似的。這倒是小張比他內行了,﹁大人!﹂他是﹁做此官,行此禮﹂,將﹁大人﹂二字叫得非常自然;等蔣益澧轉臉相看時,他才又往下說:﹁做當家人很難,有時候要糧與餉,明知道不能給,卻又不便駁,只好批示照發;糧台上也當然遵辦。但實在無銀無餉,就只好婉言情商。胡觀察的意思,就是怕大人為難,先約定暗號,知道了大人的意思,就好想辦法敷衍了。﹂

  ﹁啊,啊!﹂蔣益澧恍然大悟,﹁我懂了。我一直就為這件事傷腦筋。都是出生入死的老弟兄,何況是欠了他們的餉;你說,拿了﹃印領﹄來叫我批,我好不批照發嗎?批歸批,糧台上受得了、受不了,又是另外一回事。結果呢,往往該給的沒有給;不該給的,倒領了去了。糧台不知有多少回跟我訴苦,甚至跳腳。我亦無可奈何。現在有這樣一個﹃好人﹄我做,﹃壞人﹄別人去做的辦法,那是太好了。該用什麼暗號,請雪翁吩咐。﹂

  ﹁不敢當!﹂胡雪巖答道,﹁暗號要常常變換,才不會讓人識透。現在我先定個簡單的辦法,薌翁具銜只批一個﹃澧﹄字,阜豐全數照付;寫台甫﹃益澧﹄二字,付一半;若是尊姓大名一起寫在上頭,就是﹃不准﹄的意思,阜豐自會想辦法塘塞。﹂

  ﹁那太好了!﹂蔣益澧拍著手說:﹁﹃聽君一席話,勝做十年官。﹄﹂

  賓主相視大笑,真有莫逆於心之感。文情到此,胡雪巖覺得有些事,大可不必保留了;因而向小張使個眼色,只輕輕說了一個字:﹁米!﹂然後微一努嘴。

  小張也是玲瓏剔透的一顆心,察言辨色,完全領會,斜欠著身子,當即開口向蔣益澧說道:﹁有件事要跟大人回稟,那幾百石米,已經請張千總跟胡觀察的令親在起卸了。暫時存倉,聽候支用。這幾百石米,我先前未說來源;如今應該說明了,就是胡觀察運來的。數目遠不止這些。﹂﹁喔,有多少?﹂蔣益澧異常關切地說。

  ﹁總有上萬石。﹂胡雪巖說道:﹁這批米,我是專為接濟官軍與杭州百姓的。照道理說,應該解繳薌翁,才是正辦。不過,我也有些苦衷;好不好請薌翁賞我一個面子,這批米算是暫時責成我保管;等我見了左制軍,橫豎還是要交給薌翁來作主公派的。只不過日子晚一兩天而已。﹂

  蔣益澧大出意外。軍興以外,特別是浙江,餓死人不足為奇;如今忽有一萬石米出現,真如從天而降,怎不令人驚喜交集。

  ﹁雪翁你這一萬石米,豈止雪中送炭?簡直是大旱甘霖!這樣,我一面派兵保護,就請張委員從中聯絡襄助;一面我派妥當的人,送老兄到餘杭去見左大帥。不過,我希望老兄速去速回,這裡還有多少大事,要請老兄幫忙。﹂﹁是!我盡快趕回來。﹂

  ﹁那末,老兄預備什麼時候動身?今天晚上總來不及了吧?﹂

  ﹁是的!明天一早動身。﹂

  蔣益澧點點頭,隨即又找中軍,又找文案;將該為胡雪巖做的事,||分派停當。護送他到餘杭的軍官,派的是一名都司,姓何,是蔣益澧的表侄;也是他的心腹。

  於是胡雪巖殷殷向何都司道謝,很敷衍了一番,約定第二天一早在小張家相會,陪同出發。   ※※※


  到了張家;張秀才對胡雪巖自然有一番盡釋前嫌、推心置腹的話說。只是奉如上賓,只有在禮貌上盡心,沒有什麼酒食款待。而胡雪巖亦根本無心飲食,草草果腹以後,趁這一夜功夫,還有許多大事要交待;苦恨人手不足,只好拿小張也當作心腹了。

  胡雪巖沒有功夫跟他們從容研商;只是直截了當地提出要求。

  ﹁第一件大事,請小張費心跟你老太爺商量,能找到幾位地方上提得起的人物,大家談一談,想法子湊現銀給蔣方伯送了去,作為我阜豐暫借。要請大家明白,這是救地方,也是救自己;十萬銀子的責任都在我一個人身上,將來大家肯分擔最好,不然,也就是我一個人認了。不過,此刻沒有辦法從上海調款子過來,要請大家幫我的忙。﹂

  ﹁好的。﹂小張連連點頭,﹁這件事交給我們父子好了。胡先生仁至義盡,大家感激得很;只要有現銀,一定肯借出來的。﹂

  ﹁其次,阜康馬上要復業,阜豐的牌子要掛出去。這件事我想請三爺主內,小張主外。﹂胡雪巖看著劉不才說,﹁先說內部,第一看看阜康原來的房子怎麼樣?如果能用,馬上找人收拾,再寫兩張梅紅箋,一張是﹃阜康不日復業﹄;一張是﹃阜豐代理藩庫﹄,立刻貼了出去。﹂

  ﹁藩司衙門的告示呢?﹂

  ﹁到復業那天再貼。﹂胡雪巖又說,﹁第二,準備一兩千現銀;頂要緊的是,弄幾十袋米擺在那裡。然後貼出一張紅紙:﹃阜康舊友,即請回店。﹄來了以後,每人先發十兩銀子五斗米。我們這台戲,就可以唱起來了。﹂

  ﹁那末,﹂小張搶著說道,﹁胡先生,我有句話聲明在先,您老看得起我,湯裡來,火裡去,惟命是從。不過,我也要估計估計我自己的力量,錢莊我是外行;功夫又怕抽不出來,不要誤了胡先生的大事。那時候胡先生不肯責備我,我自己也交代不過去。﹂

  ﹁不要緊。我曉得你很忙,只請你量力而為。﹂胡雪巖放低了聲音說,﹁我為什麼要代理藩庫?為的是要做牌子。阜康是金字招牌,固然不錯;可是只有老杭州才曉得。現在我要吸收一批新的存戶,非要另外想個號召的辦法不可。代理藩庫,就是最好的號召,浙江全省的公款,都信託得過我,還有啥靠不住的?只要那批新存戶有這樣一個想法,阜豐的存款就會源源不絕而來;應該解蔣方伯的犒賞銀兩和代理藩庫要墊的款子,就都有了。﹂

  看著事情都交代妥當了,劉不才有句話要跟胡雪巖私下談;使個眼色,將他拉到一邊,低聲說道:﹁你跟蔣薌泉搞得很好,沒有用;我今聽到一個消息,頗為可靠,左制軍要跟你算帳,已經發話下來了,弄得不好,會指名嚴參。﹂﹁你不要擔心!﹂胡雪巖夷然不以為意,﹁我亦沒有啥算不算清的帳。外面的話聽不得。﹂

  劉不才見他是極有把握的樣子,也就放心了。小張卻還有話問。

  ﹁胡先生的算計真好。不過,說了半天,到底是怎樣的新存戶呢?﹂

  ﹁長毛!﹂胡雪巖說,﹁長毛投降了;這兩年搜括的銀子帶不走,非要找個地方去存不可!﹂

  胡雪巖所要吸收的新存戶,竟是長毛!小張和劉不才都覺得是做夢亦想不到的事;同時亦都覺得他的想法超人,但麻煩亦可能很多。

  那種目瞪口呆的帶些困惑的表情,是說明了他們內心有些什麼疑問,胡雪巖完全瞭解;但是,這時候不是從容辯理的時候,所以他只能用比較武斷的態度:﹁事情決不會錯!你們兩位儘管照我的活去動腦筋。動啥腦筋,就是怎麼樣讓他們死心塌地拿私蓄存到阜豐來?兩位明白了吧?﹂﹁我明白。不過||。﹂劉不才沒有再說下去。﹁我也明白。杭州的情形我比較熟;找幾個人去拉這些存戶,一定不會空手而回。不過,在拉這些客戶以前,人家一定要問,錢存到阜豐會不會泡湯?這話我該怎麼說?﹂小張這樣問說。

  ﹁你告訴他:決不會泡湯。不過朝廷的王法,也是要緊的,如果他自己覺得這筆存款可能有一天會讓官方查扣,那就請他自己考慮。﹂胡雪巖停一下又說:﹁總而言之一句話:通融方便可以;違犯法條不可以。戶頭我們不必強求,我們要做氣派,做信用。信用有了;哪怕連存折不給人家;只憑一句話,照樣會有人上門。﹂

  劉不才和小張都覺得他的話一時還想不透;好像有點前後不符。不過此刻無法細問;而且也不是很急的事,無須在這時候追根究底去辨清楚。因此,兩人對看了一眼,取得默契;決定稍後再談。

  ﹁做事容易做人難!﹂胡雪巖在片刻沉默以後,突如其來地以這麼一句牢騷之語發端,作了很重要的一個揭示;也是一個警告:﹁從今天起,我們有許多很辛苦,不過也很划算的事要做;做起來順利不順利,全看我們做人怎麼樣?小張,你倒說說看,現在做人要怎麼樣做?﹂

  小張想了一會,微微笑道,﹁做人無非講個信義。現在既然是幫左制軍,就要咬定牙關幫到底。﹂

  ﹁我們現在幫左制軍,既然打算幫忙到底,就要堂堂正正站出來。不過這一下得罪的人會很多。﹂劉不才說。﹁面面討好,面面不討好!惟有摸摸胸口,如果覺得對得起朝廷,對得起百姓,問心無愧,哪就什麼都不必怕。時候不早了,上床吧!﹂

  這一夜大家都睡不著;因為可想的事太多。除此以外,更多的是情緒上的激動。上海、杭州都已拿下來,金陵之圍的收緣結果,也就不遠了。那時是怎樣的一種局面?散兵游勇該怎麼料理,遣散還是留用,處處都是疑問,實在令人困惑之至!

  忽然,胡雪巖發覺牆外有人在敲鑼打梆子,這是在打更。久困之城,剛剛光復,一切還都是兵荒馬亂的景象,居然而有巡夜的更夫;聽著那自遠而近﹁篤、篤、鏜;篤、篤、鏜﹂的梆鑼之聲,胡雪巖有著空谷足音的喜悅的感激。而心境也就變過了,眼前的一切都拋在九霄雲外;回憶著少年時候,寒夜擁衾,遙聽由西北風中傳來的﹁寒冬臘月,火燭小心!﹂的吆喝,真有無比恬適之感。

  那是太平時世的聲音。如今又聽到了!胡雪巖陡覺精神一振,再也無法留在床上。三個人是睡一房,他怕驚擾了劉不才和小張。悄悄下地;可是小張已經發覺了。﹁胡先生,你要作啥?﹂

  ﹁你沒有睡著?﹂

  ﹁沒有。﹂小張問道:﹁胡先生呢?﹂

  ﹁我也沒有。﹂

  ﹁彼此一樣。﹂劉不才在帳子中接口,﹁我一直在聽,外面倒不安靜;蔣藩司言而有信,約束部下,已經有效驗了。﹂﹁這是胡先生積的陰德。﹂小張也突然受了鼓舞,一躍下床,﹁這兩天的事情做不完,哪裡有睡覺的功夫?﹂等他們一起床,張家的廚房裡也就有燈光了。洗完臉,先喝茶,小張以為胡雪巖會談未曾談完的正事,而他卻好整以暇地問道:﹁剛才你們聽到打更的梆子沒有?﹂﹁聽到。﹂小張答道:﹁杭州城什麼都變過了,只有這個更夫老周沒有變;每夜打更,從沒有斷過一天。﹂胡雪巖肅然動容,﹁難得!真難得!﹂他問,﹁這老周多大年紀?﹂

  ﹁六十多歲了。身子倒還健旺;不過,現在不曉得怎麼樣了。﹂

  ﹁他沒有餓死,而且每天能打更,看來這個人的稟賦,倒是得天獨厚。可惜,﹂劉不才說,﹁只是打更!﹂﹁三爺,話不是這麼說。世界上有許多事,本來是用不著才幹的,人人能做;只看你是不是肯做,是不是一本正經去做?能夠這樣,就是個了不起的人。﹂胡雪巖說,﹁小張,我託你,問問那老周看,願意不願意改行?﹂

  ﹁改行?﹂小張問道,﹁胡先生,你是不是要提拔他?﹂﹁是啊!我要提拔他;也可以說是借重他。現在我們人手不夠,像這種盡忠職守的人,不可以放過。我打算邀他來幫忙。﹂

  ﹁我想他一定肯的。就怕他做不來啥。﹂

  ﹁我派他管倉庫。他做不來,再派人幫他的忙;只要他像打更那樣,那時候去巡查就是。﹂

  說到這裡,張家的男傭來擺桌子開早飯。只不過拿剩下的飯煮一鍋飯泡粥;佐粥的只有一樣鹹菜,可是﹁饑者易為食﹂,尤其是在半夜休息以後,胃口大開,吃得格外香甜。﹁我多少年沒有吃過這樣好吃的東西了!﹂胡雪巖很滿意地說,﹁劉三爺說得不錯,﹃用得著就好﹄!泡飯鹹菜,今日之下比山珍海味還要貴重。﹂

  這使得小張又深有領悟,用人之道,不拘一格;能因時因地制宜,就是用人的訣竅。他深深點頭,知道從什麼地方去為胡雪巖物色人才了。

  何都司是天亮來到張家的,帶來兩個馬弁;另外帶了一匹馬來;﹁提起此馬來頭大﹂,是蒙古親王僧格林沁所送,蔣益澧派人細心餵養,專為左宗棠預備的坐騎,現在特借給胡雪巖乘用。

  何都司同時也帶來了一個消息,餘杭城內的長毛,亦在昨天棄城向湖州一帶逃去。左宗棠親自領兵追剿;如今是在瓶窯以北的安溪關前駐紮。要去看他,得冒鋒鏑之危,問胡雪巖的意思如何?

  ﹁死生有命,左大帥能去,我當然也能去。用不著怕!﹂﹁不過,路很遠,一天趕不到,中途沒有住宿的地方,也很麻煩。﹂

  ﹁盡力趕!趕不到也沒有辦法;好在有你老兄在,我放心得很。﹂

  這本是隨口一句對答之詞,而在何都司聽來,是極其懇切的信任。因而很用心地為他籌劃,好一會方始問道:﹁胡大人,你能不能騎快馬?﹂

  ﹁勉強可以。﹂

  ﹁貴管家呢?﹂

  ﹁他恐怕不行。﹂

  ﹁那就不必帶貴管家一起走了。現成四個弟兄在這裡,有什麼差遣,儘管讓他們去做。﹂何都司又說,﹁我們可以用騷遞的辦法,換馬走;反而來得快。﹂

  緊急騷遞的辦法是到一站換一匹馬;由於一匹馬只走一站路,不妨盡全力馳驅,因而比一匹馬到底要快得多。僧王的這匹名駒雖好,也只得走一站,換馬時如果錯失了找不回來,反是個麻煩,因此胡雪巖表示另外找一匹馬。﹁這容易,我們先到馬號去換就是。﹂

  於是胡雪巖辭別張家,臨走時交代,第三天早晨一定趕回來。然後與何都司同行,先到藩司行台的馬號裡換了馬,出武林門,疾馳到拱宸橋;何都司找著相熟的軍營,換了好馬,再往西北方向行進。

  一路當然有盤查、有阻礙、也有驚險,但都安然而返。下午三點鐘到了瓶窯,方始打尖休息,同時探聽左宗棠的行蹤:是在往北十八里外的安溪關。

  ﹁這是條山路,很不好走。﹂何都司懇切相勸。﹁胡大人,我說實話,你老是南邊人,﹃南人行船,北人騎馬﹄。你的馬騎得不怎麼好。為求穩當,還是歇一夜再走。你看怎麼樣?﹂

  胡雪巖心想,人地生疏,勉強不得;就算趕到安溪,當夜也無法謁見左宗棠,因而點頭同意,不過提出要求:﹁明天天一亮就要走。﹂

  ﹁當然。不會耽誤你老的功夫。﹂

  既然如此,不妨從容休息。瓶窯由於久為官軍駐紮,市面相當興盛,飯攤子更多;胡雪巖向來不擺官架子,親邀四名馬弁,一起喝酒。而那四名弟兄卻深感侷促,最後還是讓他們另桌而坐。他自己便跟何都司對酌,聽他談左宗棠的一切。

  ﹁我們這位大帥,什麼都好,就是脾氣不好。不過,他發脾氣的時候,你不能怕;越怕越糟糕。﹂

  ﹁這是吃硬不吃軟的脾氣。﹂胡雪巖說:﹁這樣的人,反而好相處。﹂

  ﹁是的。可也不能硬過他頭!最好是不理他,聽他罵完,說完,再講自己的道理,他就另眼相看了。﹂

  胡雪巖覺得這兩句話,受益不淺;便舉杯相敬;同時問說:﹁老兄,你跟蔣方伯多少年了?﹂

  ﹁我們至親,我一直跟他。﹂

  ﹁我有句冒昧的話要請教,左大帥對蔣方伯怎麼樣?是不是當他是自己的替手?﹂

  ﹁不見得!﹂何都司答說,﹁左大帥是何等樣人?當自己諸葛亮;哪個能替代他?﹂

  這兩句閒談,在旁人聽來,不關緊要;而在胡雪巖卻由此而作成了一個很重要的決定。他對於自己今後的出處,以及重整旗鼓,再創事業的倚傍奧援,一直縈迴腦際,本來覺得蔣益澧為人倒還憨厚,如果結交得深了,便是第二個王有齡,將來言聽計從,親如手足;那就比伺候脾氣大出名的左宗棠,痛快得多了。

  現在聽何都司一說,憬然有悟,左宗棠之對蔣益澧,不可能像何桂清之對王有齡那樣,提攜惟恐不力。一省的巡撫畢竟是個非同小可的職位,除非曾國荃另有適當的安排;蔣益澧本身夠格;而左宗棠又肯格外力保,看來浙江巡撫的大印,不會落在蔣益澧手裡。

  既然如此,惟有死心塌地,專走左宗堂這條路子了。半夜起身,黎明上路。十八里山道,走了三個鐘頭才到。左宗棠的行轅,設在一座關帝廟裡。雖是戎馬倥傯之際,他的總督派頭,還是不小;廟前擺著一頂綠呢大轎;照牆下有好幾塊朱紅﹁高腳牌﹂,泥金仿細明體寫著官銜榮典,一塊是﹁欽命督辦浙江軍務;﹂一塊是﹁兼署浙江巡撫﹂;一塊是﹁頭品頂戴兵部尚書兼都察院右都御史閩浙總督部堂﹂;一塊是﹁賞戴花翎﹂;再一塊就不大光彩,也是左宗棠平生的恨事,科名只是﹁道光十二年壬奪辰科湖南鄉試中式﹂,不過一名舉人。

  再往廟裡看,兩行帶刀的親兵,從大門口一直站到大殿關平、周倉的神像前;藍頂子的武官亦有好幾個。胡雪巖見此光景,不肯冒犯左宗棠的威風;牽馬在旁,取出﹁手本﹂,拜託何都司代為遞了進去。

  隔了好久,才看見出來一個﹁武巡捕﹂,手裡拿著胡雪巖的手本;明明已經看到本人,依然拉起官腔問道:﹁哪位是杭州來的胡道台?﹂

  胡雪巖點點頭,也擺出官派,踱著四方步子,上前答道:﹁我就是。﹂

  ﹁大帥傳見。﹂

  ﹁是的。請引路。﹂

  進門不進殿,由西邊角門口進去,有個小小的院落,也是站滿了親兵,另外有個穿灰布袍的聽差,倒還客氣,揭開門簾,示意胡雪巖入內。

  進門一看,一個矯胖老頭,左手捏一管旱煙袋;右手提著筆,在窗前一張方桌上揮毫如飛。聽得腳步聲,渾似不覺;胡雪巖只好等著,等他放下筆,方撈起衣襟請安,同時報名。﹁浙江候補道胡光墉,參見大人。﹂

  ﹁喔,你就是胡光墉!﹂左宗棠那雙眼睛,頗具威嚴,光芒四射似的,將他從頭望到底,﹁我聞名已久了。﹂這不是一句好話,胡雪巖覺得無須謙虛;只說:﹁大人建了不世之功,特為來給大人道喜!﹂

  ﹁喔,你倒是得風氣之先!怪不得王中丞在世之日,你有能員之名。﹂

  話中帶著譏諷,胡雪巖自然聽得出來,一時也不必細辨;眼前第一件事是,要能坐了下來||左宗棠不會不懂官場規矩,文官見督撫,品秩再低,也得有個座位;此刻故意不說﹁請坐﹂,是有意給人難堪,先得想個辦法應付。

  念頭轉到,辦法便即有了;撈起衣襟,又請一個安;同時說道:﹁不光是為大人道喜;還要跟大人道謝。兩浙主靈倒懸,多虧大人解救。﹂

  都說左宗棠是﹁湖南騾子﹂的脾氣;而連番多禮,到底將他的騾脾氣擰過來了,﹁不敢當!﹂他的語聲雖還是淡淡的,有那不受奉承的意味;但亦終於以禮相待了,﹁貴道請坐!﹂

  聽差是早捧著茶盤等在那裡的,只為客人不曾落座,不好奉茶;此時便將一碗蓋碗茶擺在他身旁的茶几上。胡雪巖欠一欠身,舒一口氣;心裡在想:只要面子上不難看,話就好說了。

  ﹁這兩年我在浙江,很聽人談起貴道。﹂左宗棠面無笑容地說,﹁聽說你很闊啊!﹂

  ﹁不敢!﹂胡雪巖欠身問道:﹁請大人明示所謂﹃闊﹄是指什麼?﹂

  ﹁說你起居享用,儼如王侯;這也許是過甚之詞。然而也可以想像得知了。﹂

  ﹁是!我不瞞大人,比起清苦的候補人員來,我算是很舒服的。﹂

  他坦然承認,而不說舒服的原因,反倒像塞住了左宗棠的口;停了一下,他直截了當地說:﹁我也接到好些稟帖,說你如何如何!人言未必盡屬子虛,我要查辦;果真屬實,為了整飭吏治,我不能不指名嚴參!﹂

  ﹁是!如果光墉有什麼不法之事,大人指名嚴參,光墉亦甘願領罪。不過,自問還不敢為非作歹;亦不敢營私舞弊。只為受王中丞知遇之恩,誓共生死,當時處事不避勞怨,得罪了人亦是有的。﹂

  ﹁是不是為非作歹,營私舞弊,猶待考查。至於你說與王中丞誓共生死,這話就令人難信了。王中丞已經殉難,你現在不還是好好的嗎?﹂

  ﹁如果大人責光墉不能追隨王中丞於地下,我沒有話說;倘或以為殉忠、殉節,都有名目,而殉友死得輕如鴻毛,為君子所不取,那末,光墉倒有幾句辯白。﹂

  ﹁你說。﹂

  ﹁大人的意思是,光墉跟王中丞在危城之中供患難;緊要關頭,我一個人走了,所謂﹃誓共生死﹄,成了騙人的話?﹂﹁是啊!﹂左宗棠逼視著問:﹁足下何詞以解?倒要請教!﹂﹁我先請教大人,當時杭州被圍,王中丞苦苦撐持,眼睛裡所流的不是淚水,而是血,盼的是什麼?﹂

  ﹁自然是援軍。﹂

  ﹁是!﹂胡雪巖用低沉的聲音說,﹁當時有李元度一軍在衙州,千方百計想催他來,始終不到。這一來,就不能不作堅守的打算;請問大人,危城堅守靠什麼?﹂

  ﹁自然是靠糧食。﹃民以食為天﹄。﹂

  ﹁﹃民以食為天﹄固然不錯;如果羅掘俱窮,亦無非易子而食。但是,士兵沒有糧食,會出什麼亂子?不必我說;大人比我清楚得多。當時王中丞跟我商量,要我到上海去辦米。﹂胡雪巖突然提高了聲音說:﹁王中丞雖是捐班出身,也讀過書的;他跟我講史記上趙氏孤兒的故事,他說,守城守不住,不過一死而已,容易;到上海辦米就跟﹃立孤﹄一樣比較難。他要我做保全趙氏孤兒的程嬰。這當然是他看得起我的話;不過,大人請想,他是巡撫,守土有責,即使他有辦法辦得到米,也不能離開杭州。所以,到上海辦米這件事,只有我能做;不容我不做。﹂

  ﹁嗯,嗯!﹂左宗棠問道:﹁後來呢?你米辦到了沒有?﹂﹁當然辦到。可是||,﹂胡雪巖黯然低語:﹁無濟於事!﹂

  接著,他將如何辦米來到了杭州城外的錢塘江中,如何想盡辦法,不能打通糧道,如何望城一拜,痛哭而回;如何將那批米接濟了寧波。只是不說在寧波生一場大病,幾乎送命;因為那近乎表功的味道,說來反成蛇足了。左宗棠聽得很仔細;仰臉想了半天,突然冒出一句話來,卻是胡雪巖再也想不到的。

  ﹁你也很讀了些書啊!﹂

  胡雪巖一楞,隨即想到了;這半天與左宗棠對答,話好像顯得很文雅,又談到史記上的故事,必是他以為預先請教過高人,想好一套話來的。

  這多少也是實情;見了左宗棠該如何說法,他曾一再打過腹稿。但如說是有意說好聽的假話,他卻不能承認,所以這樣答道:﹁哪裡敢說讀過書?光墉只不過還知道敬重讀書人而已!﹂

  ﹁這也難得了。﹂左宗棠說,﹁人家告你的那些話,我要查一查。果真像你所說的那樣子,自然另當別論。﹂﹁不然。領了公款,自然公事上要有交代。公款雖不是從大人手上領的;可是大人現任本省長官,光墉的公事,就只有向大人交代。﹂

  ﹁喔,你來交代公事。是那筆公款嗎?﹂左宗棠問,﹁當時領了多少?﹂

  ﹁領了兩萬兩銀子。如今面繳大人。﹂說著,從身上掏出一個紅封袋來,當面奉上。

  左宗棠不肯接紅封袋,﹁這是公款,不便私相授受。﹂他說,﹁請你跟糧台打交道。﹂

  當時便喚了糧台上管出納的委員前來,收取了胡雪巖的糧票,開收據,蓋上大印,看來是了卻了一件公事,卻不知胡雪巖還有話說。

  ﹁大人,我還要交代。當初奉令採辦的是米,不能拿米辦到,就不能算交差。﹂

  ﹁這||?﹂左宗棠相當困擾;對他的話,頗有不知所云之感,因而也就無法作何表示。

  ﹁說實話,這一批米不能辦到,我就是對不起王中丞的在天之靈。現在,總算可以真正有交代了!﹂胡雪巖平靜地說,﹁我有一萬石米,就在杭州城外江面上,請大人派員驗收。﹂此言一出,左宗棠越發困惑,﹁你說的什麼?﹂他問:﹁有一萬石米在?﹂

  ﹁是!﹂

  ﹁就在杭州城外江面上?﹂

  ﹁是!﹂胡雪巖答說,﹁已有幾百石,先撥了給蔣方伯,充作軍糧了。﹂

  左宗棠聽得這話便左右問道:﹁護送胡大人來的是誰?﹂﹁是何都司。﹂

  於是找了何都司來,左宗棠第一句話便是:﹁你知道不知道,有幾百石軍糧從錢塘江上運到城裡?﹂

  ﹁回大帥的話,有的。﹂何都司手一指:﹁是胡大人從上海運來的。﹂

  ﹁好!你先下去吧。﹂左宗棠向聽差吩咐:﹁請胡大人升炕!﹂禮數頓時不同了!由不令落座到升炕對坐,片刻之間,榮枯大不相同;胡雪巖既感慨,又得意,當然對應付左宗棠也更有把握了。

  等聽差將蓋碗茶移到炕几上,胡雪巖道謝坐下;左宗棠徐徐說道:﹁有這一萬石米,不但杭州的百姓得救;肅清浙江全境,我也有把握了。老兄此舉,出人意表,功德無量。感激的,不止我左某一個人。﹂

  ﹁大人言重了。﹂
﹁這是實話。不過我也要說實話。﹂左宗棠說,﹁一萬石米,時價要值五六萬銀子;糧台上一時還付不起那麼多。因為剛打了一個大勝仗,犒賞弟兄是現銀子。我想,你先把你繳來的那筆款子領了回去;餘數我們倒商量一下,怎麼樣個付法?﹂

  ﹁大人不必操心了。這一萬石米,完全由光墉報。﹂﹁報效?﹂左宗棠怕自己是聽錯了。

  ﹁是!光墉報效。﹂

  ﹁這,未免太破費了。﹂左宗棠問道:﹁老兄有什麼企圖,不妨實說。﹂

  ﹁毫無企圖。第一,為了王中丞;第二,為了杭州百姓;第三,為了大人。﹂

  ﹁承情之至!﹂左宗棠拱拱手說,﹁我馬上出奏,請朝廷褒獎。﹂

  ﹁大人栽培,光墉自然感激,不過,有句不識抬舉的話,好比骨鯁在喉;吐出來請大人不要動氣。﹂

  ﹁言重,言重!﹂左宗棠一迭連聲地說,﹁儘管請說。﹂﹁我的報效這批米,決不是為朝廷褒獎。光墉是生意人,只會做事,不會做官。﹂

  ﹁好一個只會做事,不會做官!﹂這一句話碰到左宗棠的心坎上,拍著炕幾,大聲地說;讚賞之意,真個溢於言表了。﹁我在想,大人也是只曉得做事,從不把功名富貴放在心上的人。﹂胡雪巖說,﹁照我看,跟現在一位大人物,性情正好相反。﹂

  前半段話,恭維得恰到好處;對於後面一句話,左宗棠自然特感關切,探身說道:﹁請教!﹂

  ﹁大人跟江蘇李中丞正好相反。李中丞會做官;大人會做事。﹂胡雪巖又說:﹁大人也不是不會做官,只不過不屑於做官而已。﹂

  ﹁啊,痛快,痛快!﹂左宗棠仰著臉,搖著頭說;是一副遇見了知音的神情。

  胡雪巖見好即收,不再奉上高帽子;反而謙虛一句:﹁我是信口胡說。在大人面前放肆。﹂

  ﹁老兄,﹂左宗棠正色說道,﹁你不要妄自菲薄,在我看滿朝朱紫貴,及得上老兄識見的。實在不多。你大號是哪兩個字?﹂

  ﹁草字雪巖。風雪的雪,巖壑的巖。﹂

  ﹁雪巖兄,﹂左宗棠說,﹁你這幾年想必一直在上海,李少荃的作為,必然深知;你倒拿我跟他比一比看。﹂﹁這,﹂胡雪巖問道,﹁比哪一方面?﹂

  ﹁比比我們的成就。﹂

  ﹁是!﹂胡雪巖想了一下答道:﹁李中丞克復甦州,當然是一大功;不過,因人成事;比不上大人孤軍奮戰,來得難能可貴。﹂

  ﹁這,總算是一句公道話。﹂左宗棠說,﹁我吃虧的有兩種,第一是地方不如他好;第二、是人才不如他多。﹂﹁是的。﹂胡雪巖深深點頭,﹁李中丞也算會用人的。﹂﹁那末,我有句很冒昧的話請教,以你的大才,以你在王中丞那裡的業績,他倒沒有起延攬之意?﹂

  ﹁有過的。我不能去!﹂

  ﹁為什麼?﹂

  ﹁第一、李中丞對王公有成見,我還為他所用,也太沒有志氣了。﹂

  ﹁好!﹂左宗棠接著問:﹁第二呢?﹂

  ﹁第二、我是浙江人,我要為浙江出力;何況我還有王中丞委託我未了的公事,就是這筆買米的款子,總要有個交代。﹂﹁難得,難得,雪巖兄,你真有信用。﹂左宗棠說到這裡,喊一聲:﹁來呀!留胡大人吃便飯。﹂

  照官場中的規矩,長官對屬下有這樣的表示,聽差便得做兩件事,第一件是請客人更換便衣;第二件是準備將客人移到花廳甚至﹁上房﹂中去。

  在正常的情況之下,胡雪巖去拜客,自然帶著跟班;跟班手中捧著衣包,視需要隨時伺候主人更換。但此時只有胡雪巖一個人,當然亦不會有便衣;左宗棠便吩咐聽差,取他自己的薄棉袍來為﹁胡大人﹂更換。左宗棠矮胖;胡雪巖瘦長,這件棉袍穿上身,大袖郎當,下擺吊起一大截,露出一大截沾滿了黃泥的靴幫子,形容不但不雅,而且有些可笑。但這份情意是可感的。所以胡雪巖覺得穿在身上很舒服。

  至於移向花廳,當然也辦不到了。一座小關帝廟裡,哪裡來的空閒房屋,閩浙總督的官廳,簽押房與臥室,都在那裡了。不過,廟後倒有一座土山,山上有座茅亭,亦算可供登臨眺望的一景;左宗棠為了避免將領請謁的紛擾,吩咐就在茅亭中置酒。

  酒當然是好酒。紹興早經克復,供應一省長官的,自然是歷經兵燹而無恙的窯藏陳釀;菜是湖南口味,雖只兩個人對酌,依然大盤長筷,最後廚子戴著紅纓帽,親自來上菜,打開食盒,只是一小盤湖南臘肉。不知何以鄭重如此?﹁這是內子親手調製的,間關萬里,從湖南送到這裡,已經不中吃了。只不過我自己提醒我,不要忘記內子當年委曲綢繆的一番苦心而已。﹂

  胡雪巖也聽說過,左宗棠的周夫人,是富室之女;初嬪左家時,夫婿是個寒士。但是周夫人卻深知﹁身無半畝,心憂天下﹂的左宗棠,才氣縱橫,雖然會試屢屢落弟,終有破壁飛去的一日;所以鼓勵慰藉,無怕不至。以後左宗棠移居岳家,而周家大族,不會看得起這個脾氣的窮姑爺。周夫人一方面怕夫婿一怒而去,一方面又要為夫家做面,左右調停,心力交瘁,如今到底也有揚眉吐氣的一天了。

  這對胡雪巖又是一種啟示。左宗棠如今尊重周夫人,報恩的成分,多於一切,足見得是不會負人,不肯負人而深具性情者,這比起李鴻章以利祿權術駕馭部下來,寧願傾心結交此人。

  因此,當左宗棠有所詢問時,他越發不作保留,從杭州的善後談到籌餉,他都有一套辦法拿出來,滔滔不絕,言無不盡。賓主之間,很快地已接近脫略形跡,無所不談的境地了。

  一頓酒喝了兩個時辰方罷。左宗棠忽然歎口氣說:﹁雪巖兄,我倒有些發愁了。不知應該借重你在哪方面給我幫忙?當務之急是地方善後,可是每個月二十五、六萬的餉銀,尚無的款,又必得仰仗大力。只恨足下分身無術!雪巖兄,請你自己說一說,願意做些什麼?﹂

  ﹁籌餉是件大事,不過只要有辦法,凡是操守靠得住的人,都可以幹得。﹂胡雪巖歉然地說,﹁光墉稍微存一點私心,想為本鄉本土盡幾力。﹂

  ﹁這哪裡是私心!正見得你一副俠心義腸。軍興以來,杭州被禍最慘,善後事宜,經緯萬端,我兼攝無篆,責無旁貸,有你老兄這樣大才,而且肯任勞任怨,又是為桑梓效力的人幫我的忙,實在太好了。﹂左宗棠說到這裡,問道:﹁跟蔣薌泉想來見面了?﹂

  ﹁是!﹂

  ﹁你覺得他為人如何?﹂

  ﹁很直爽的人。我們談得很投機。﹂

  ﹁好極,好極!﹂左宗棠欣然問道:﹁地方上的一切善後,總也談過了?﹂

  ﹁還不曾深談。不過承蔣方伯看得起,委託我的一個小小錢莊,為他代理藩庫;眼前急需的支出,我總盡力維持。﹂﹁那更好了。萬事莫如賑濟急;如今有一萬石米,在軍需民食,能維持一兩個月,後援就接得上了。再有寶號代為支應藩庫的一切開銷,扶傷恤死,亦不愁無款可墊。然則杭州的賑濟事宜,應當馬上動手。我想,設一善後局,雪巖兄,請你當總辦,如何?﹂

  ﹁是!﹂胡雪巖肅然答說:﹁於公於私,義不容辭。﹂﹁我就代杭州百姓致謝了。﹂左宗棠拱拱手說,﹁公事我馬上叫他們預備,交蔣薌泉轉送。﹂

  這樣處置,正符合胡雪巖的希望。因為他為人處世,一向奉﹁不招忌﹂三字為座右銘;自己的身分與蔣益澧差不多,但在左宗棠手下,到底只算一個客卿,如果形跡太密甚至越過蔣益澧這一關,直接聽命於左宗棠,設身處地為人想一想,心裡也會不舒服。現在當著本人在此,而委任的札子卻要交由蔣益澧轉發,便是尊重藩司的職權;也是無形中為他拉攏蔣益澧,僅不過公事上小小的一道手續,便有許多講究;只見得做官用人,不是件容易的事。

  這樣想著,他對左宗棠又加了幾分欽佩之心;因而厚意替他多做一點事,至少也得為他多策劃幾個好主意。心念剛動,左宗棠正好又談起籌餉,他決定獻上一條妙計。這一計,他籌之已熟;本來的打算是﹁貨賣識家﹂,不妨﹁待價而沽﹂。這也就是說,如果沒有相當的酬庸,他是不肯輕易吐露的;此刻對左宗棠,多少有知遇之感,因而就傾囊而出了。

  ﹁籌餉之道多端,大致不外兩途,第一是辦釐金,這要靠市面興旺,無法強求;第二是勸捐,這幾年捐得起的都捐過了,﹃勸﹄起來也很吃力。如今我想到有一路人,他們捐得起,而且一定肯捐;不妨在這一路人頭上,打個主意。﹂﹁捐得起,又肯捐,那不太妙了嗎?﹂左宗棠急急問道:﹁是哪一路人?﹂

  ﹁是長毛!﹂胡雪巖說,﹁長毛盤踞東南十幾年,搜括得很不少;現在要他們捐幾文,不是天經地義?﹂

  這一說,左宗棠恍然大悟,連連點頭:﹁對,對,請你再說下去。﹂

  於是胡雪巖為他指出,這十幾年中,頗有些見機而作的長毛,發了財退藏於密;洪楊一旦平定,從逆的當然要依國法治罪。可是叛逆雖罪在不赦,而被裹脅從逆的人很多,辦不勝辦。株連過眾,擾攘不安,亦非大亂之後的休養生息之道;所以最好的處置辦法是,網開一面,予人自新之路。

  只是一概既往不咎,亦未免太便宜了此輩;應該略施薄懲。願打願罰,各聽其便。

  ﹁大人曉得的,人之常情,總是願罰不願打;除非罰不起。﹂胡雪巖說,﹁據我知道,罰得起的人很多。他們大都躲在夷場上,倚仗洋人的勢力,官府一時無奈其何,可是終究是個出不了頭的﹃黑人﹄,如果動以利害,曉以大義;反正手頭也是不義之財,捨了一筆,換個重新做人的機會,何樂不為?﹂﹁說得是。﹂左宗棠笑道,﹁此輩不甘寂寞,不但要爬起來做人,只怕還要站出來做官。﹂

  ﹁正是這話。﹂胡雪巖撮起兩指一伸,﹁像這種人,要捐他兩筆。﹂

  ﹁怎麼呢?﹂

  ﹁一筆是做人;另外一筆是做官。做官不要捐嗎?﹂左宗棠失笑了,﹁我倒弄糊塗了!﹂他說,﹁照此看來,我得趕快向部裡領幾千張空白捐照來。﹂

  ﹁是!大人儘管動公事去領。﹂

  ﹁領是領了。雪巖兄,﹂左宗棠故意問道:﹁交給誰去用呢?﹂胡雪巖不作聲,停了一會方說:﹁容我慢慢物色好了,向大人保薦。﹂

  ﹁我看你也不用物色了,就是你自己勉為其難吧!﹂﹁這怕||。﹂

  ﹁不,不!﹂左宗棠揮手打斷了他的話,﹁你不必推辭了!雪巖兄,你遇見我,就容不得你再作主張。這話好像蠻不講理;不是的!足下才大如海,我已深知。不要說就這兩件事,再多兼幾個差使,你也能夠應付裕如。我想,你手下總有一班得力的人;你儘管開單子來,我關照蔣薌泉,一律照委。你往來滬杭兩地,出出主意就行了。﹂

  如此看重,不由得使胡雪巖想起王有齡在圍城中常說的兩句話說:﹁鞠躬盡瘁,死而後已。﹂便慨然答道:﹁既然大人認為我幹得了,我就試一試看。﹂

  ﹁不用試,包你成功!﹂左宗棠說,﹁我希望你兩件事兼籌並顧。浙江的軍務,正在緊要關頭上,千萬不能有﹃鬧餉﹄的活把戲弄出來。﹂

  ﹁是。我盡力而為。﹂胡雪巖說,﹁如今要請示的是,這個捐的名目。我想叫﹃罰捐﹄。﹂

  ﹁罰捐倒也名副其實。不過||。﹂他沉吟著,好久未說下去。

  這當然是有顧忌;胡雪巖也可以想像得到,開辦﹁罰捐﹂可能會惹起浮議,指作﹁包庇逆黨﹂。這是很重的一個罪名。然而是否﹁包庇﹂,要看情節而定;與予人自新之路,是似是而非的兩回事。

  他心裡這樣在想,口頭卻保持沉默;而且很注意左宗棠的表情,要看他是不是有擔當?

  左宗棠自然是有擔當的;而且這正也是他平時自負之處。他所考慮的改換名目;想了好一會,竟找不出適當的字眼,便次定暫進先用了再說。

  接著,又有疑問:﹁這個罰捐,要不要出奏?﹂他問,﹁你意下如何?﹂

  ﹁出奏呢,怕有人反對,辦不成功;不出奏呢?又怕將來部裡打官腔,或者﹃都老爺﹄參上一本。﹂胡雪巖說,﹁利弊參見,全在大人作主。﹂

  ﹁辦是一定要辦;不過我雖不怕事,卻犯不上無緣無故背個黑鍋,你倒再想想,有什麼既不怕他人掣肘,又能為自己留下退步的辦法。﹂

  ﹁凡事只要秉公辦理,就一定會有退步。我想,開辦之先,不必出奏;辦得有了成效,再奏明收捐的數目,以後直接咨部備案,作為將來報銷的根據。﹂

  ﹁好!準定這樣辦。﹂左宗棠大為讚賞:﹁﹃凡事只要秉公辦理,就必有退步。﹄這話說得太好了。不過,你所說的﹃成效﹄也很要緊;國家原有上千萬的銀子,經常封存內庫,就為的是供大征伐之用。這筆巨款,為賽尚阿之流的那班旗下大爺揮霍一空;所以﹃皇帝不差餓兵﹄那句俗語,不適用了!如今朝廷不但差的是餓兵,要各省自己籌餉;而且要協解﹃京餉﹄。如果說,我們辦得有成效的稅捐,不准再辦;那好,請朝廷照數指撥一筆的款好了。﹂

  這番話說到盡頭了;胡雪巖對左宗棠的處境、想法、因應之道亦由這番話中有了更深的瞭解。只要不是傷天害理,任何籌餉的辦法,都可以得到他的同意。

  胡雪巖在左宗棠行轅中盤桓了兩天,才回杭州。歸來的這番風光,與去時大不相同;左宗棠派親兵小隊護送,自不在話下,最使他驚異的是,到了武林門外,發現有一班很體面的人在迎接,一大半是杭州的紳士,包括張秀才在內;其餘的都穿了官服,胡雪巖卻一個都不認識。此外,還有一頂綠呢大轎,放在城門洞裡;更不知作何用處?

  胡雪巖頗為困惑,﹁是接我的嗎?﹂他問何都司。

  不用何都司回答,看到劉不才和小張;胡雪巖知道接自己是不錯的了。果然,小張笑容滿面地奔了上來。一把拉住馬頭上的嚼環,高聲說道:﹁這裡前天晚上就得消息了!盼望大駕真如火旱之望雲霓!﹂

  是何消息?盼望他回來又為何如此殷切?胡雪巖正待動問,卻不待他開口;首先是一名武巡捕在馬前打躬,同時說道:﹁請胡大人下馬,換大轎吧!﹂

  ﹁是這樣的,﹂小張趕緊代為解釋,﹁這是蔣方伯派來的差官;綠呢大轎是蔣方伯自己用的,特為來伺候。﹂﹁是!﹂那名武巡捕打開拜匣,將蔣益澧的一份名帖與一份請柬遞了上來,﹁敝上派我來伺候胡大人;特為交代,本來要親自來迎接,只為有幾件緊要公事,立等結果,分不開身。敝上又說:﹁請胡大人一到就會個面,有好些事等著商量。﹂這一說胡雪巖明白了,小張所說的﹁消息﹂,是指他奉委為善後局總辦一事;大家如此殷切盼望,以及蔣益澧立等會面,當然是因為﹁萬事莫如賑濟急﹂,一切善後事宜,都待他來作了決定,方能動手興辦。

  領會及此,他覺得不宜先跟蔣益澧見面。但此刻的蔣益澧等於一省長官,這樣慇勤相待,如果不領他的情,是件很失禮的事;必得找一個很好的借口才能敷衍得過去。他的心思很快,下馬之頃,已想好一套說詞,﹁拜煩回覆貴上,﹂他說:﹁我也急於要進見,有好些公事請示。不過,這幾天來回奔波,身上髒得不成樣子;這樣子去見長官,太不恭敬。等我稍為抹一抹身子,換一套乾淨衣服,馬上就去。貴上的綠呢大轎,不是我該坐的;不過卻之不恭,請你關照轎班,空轎子跟著我去好了。﹂

  於是先到張家暫息,將善後應辦的大事,以及要求蔣益澧支持的事項,寫了個大概,方始應約赴宴。

  相見歡然,蔣益澧當面遞了委札;胡雪巖便從身上掏出一張紙來,遞了過去,上面寫的是:﹁善後急要事項﹂,一共七條:

  第一、掩埋屍體,限半個月完竣。大兵之後大疫,此不僅為安亡魂,亦防疫癘。

  第二、辦理施粥,以半年為期。公家撥給米糧,交地方公正紳士監督辦理。

  第三、凡糧食、衣著、磚瓦、木料等民生必需品類,招商販運,免除釐稅,以廣招徠。

  第四、訪查殉難忠烈,採訪事跡,奏請建立昭忠祠。

  第五、賊營拔出婦女,訪查其家,派妥人送回。

  第六、春耕關乎今年秋冬生計,應盡全力籌辦。

  第七、恢復書院,優待士子。

  ﹁應該,應該!﹂蔣益澧說,﹁我無不同意。至於要人,或者要下委札,動公事,請雪翁告訴我,只要力之所及,一定如命。﹂

  ﹁多謝薌翁成全浙江百姓。不過眼前有件事,無論如何要請薌翁格外支持。﹂胡雪巖率直說道:﹁弟兄們的紀律一定要維持。﹂

  蔣益澧臉一紅,他也知道他部下的紀律不好;不過,他亦有所辯解:﹁說實話,弟兄們亦是餓得久了||。﹂﹁薌翁,﹂胡雪巖打斷他的話說,﹁餉,我負責;軍紀,請薌翁負責。﹂

  蔣益澧心想,胡雪巖現在直接可以見左宗棠,而且據說言聽計從;倘或拿此事跟上面一說,再交下來,面子就不好看了。既然如此,不如自己下決心來辦。

  於是他決定了兩個辦法:一是出告示重申軍紀,違者就地正法;二是他從第二天開始,整天坐鎮杭州城中心的官巷口,親自執行軍法。

  這一來,紀律果然好得多了。善後事宜,亦就比較容易著手;只是苦了胡雪巖,一天睡不到三個時辰,身上掉了好幾斤的肉,不過始終精神奕奕,毫無倦容。

  左宗棠是三月初二到省城的;一下了轎,約見的第一個人就是胡雪巖。

  ﹁慘得很!﹂左宗棠臉上很少有那樣沮喪的顏色,﹁軍興以來,我也到過好些地方;從沒有見過杭州這樣子遭劫的!以前杭州有多少人?﹂

  ﹁八十一萬。﹂胡雪巖答說。

  ﹁現在呢?﹂

  ﹁七萬多。﹂

  ﹁七萬多?﹂左宗棠嗟歎著;忽然抬眼問道:﹁雪翁,不說八萬,不說六萬,獨說七萬多;請問何所據而云然?﹂﹁這是大概的估計。不過,亦不是空口瞎說。﹂胡雪巖答道:﹁是從各處施粥廠、平糶處發出的﹃籌子﹄算出來的。﹂﹁好極!﹂左示棠大為嘉許,﹁雪翁真正才大心細。照你看,現在辦善後,當務之急是哪幾樣?﹂

  ﹁當務之急,自然是振興市面;市面要興旺,全靠有人肯來做生意;做生意的人膽子小,如果大人有辦法讓他們放心大膽地到杭州來,市面就會浴量,百姓有了生路,公家的釐金稅收,亦會增加。於公於私,都有莫大的好處。﹂

  ﹁這無非在整飭紀律四個字,格外下功夫,你叫商人不要怕,儘管到杭州來做生意。如果吃了虧,准他們直接到我衙門來投訴;我一定嚴辦。﹂

  ﹁有大人這句話,他們就敢來了。﹂胡雪巖又問,﹁善後事宜,千頭萬緒,包羅太廣;目前以賑撫為主,善後局是否可以改為賑撫局。﹂

  ﹁不錯!這個意見很好。﹂左宗棠隨即下條子照辦;一切如舊,只是換了個名字。

  賑撫局的公事,麻煩而瑣碎,佔去了胡雪巖許多的功夫;以致想見一次左宗棠,一直找不到適當的時間。

  這樣遷延了半個月,專折奏報克復杭州的折差,已由京裡回到杭州,為左宗棠個人帶來一個好消息,﹁內閣奉口諭:閩浙總督左宗棠自督辦浙江軍務以來,連克各府州縣城池。茲復將杭州省城、餘杭縣城攻拔,實屬調度有方。著加恩賞太子少保銜;並賞穿黃馬褂。﹂此外,蔣益澧亦賞穿黃馬褂;﹁所有在事出力將士,著左宗棠查明,擇優保奉。﹂

  消息一傳,全城文武官員,夠得上資格見總督的無不肅具衣冠,到總督行轅去叩圓。左宗棠穿上簇新的黃馬褂,分班接見,慰勉有加;看到胡雪巖隨著候補道員同班磕頭,特為囑咐戈什哈等在二堂門口,將他留了下來。

  等賓僚散盡,左宗棠在花廳與胡雪巖以便服相見。一見少不得再次致賀;左宗棠自道受恩深重,對朝廷益難報稱,緊接著又向胡雪巖致歉,總克復杭州有功人員報獎,奏稿已經辦好,即將拜發;其中並無胡雪巖的名字,因為第一次保案,只限於破城將士,以後奏保辦理地方善後人員,一定將他列為首位。

  胡雪巖自然要道謝,同時簡單扼要地報告辦理善後的進展,奉﹁以工代賑,振興市面﹂八個字為宗旨,這樣一方面辦了賑濟;一方面做了復舊的工作。左宗棠不斷點頭,表示滿意。然後問起胡雪巖有何困難?

  ﹁困難當然很多,言不勝言,也不敢麻煩大人;只要力所能及,我自會料理,請大人放心。不過,人無遠慮,必有近憂;如今已經三月下旬了,轉眼﹃五荒六月﹂;家家要應付眼前。青黃不接的當口,能夠過得過去,都因為有個指望;指望秋天的收成,還了債好過年,大人,今年只怕難了!﹂一句話提醒了左宗棠,悚然而驚,搓著手說:﹁是啊!秋收全靠春耕。目前正是插秧的時候,如果耽誤了,可是件不得了的事!﹂

  ﹁大人說這話,兩浙的百姓有救了。﹂

  ﹁你不要看得太容易,這件事著實要好好商量。雪翁,你看,勸農這件事,該怎麼樣做法?﹂

  ﹁大人古書讀得多,歷朝歷代,都有大亂;大亂之後,怎麼幫鄉下人下田生產,想來總記得明明白白?﹂﹁啊,啊,言之有理。﹂左宗棠說,﹁我有,這方面是漢初辦得好,薄太后的黃老之學,清靜無為,才是真是與民休息。就不知道當今兩宮太后,能否像薄太后那樣?﹂

  胡雪巖不懂黃老之學,用於政務,便是無為而治;也不知道薄太后就是漢文帝的生母。不過清靜無為、與民休息這兩句成語是聽得懂,便緊接著他的話說:﹁真正再明白不過是大人!要荒了的田地有生氣,辦法也很簡單。三個字:不騷擾!大人威望如山,令出必行,只要下一道命令,百姓受惠無窮。﹂

  ﹁當然,這道命令是一定要下的。雪翁,你且說一說,命令中要禁止些什麼?﹂
﹁是!﹂胡雪巖想了一下答說:﹁第一、軍餉的來源是釐金、是殷實大戶的捐獻,與種田的老百姓無干。今年的錢糧,想來大人總要奏請豁免的;就怕各縣的﹃戶書﹄假名追徵舊欠。那一來,老百姓就嚇得不敢下田了!﹂

  ﹁那怎麼行?﹂左宗棠神色凜然地,﹁若有此事,簡直毫無心肝了,殺無赦!﹂

  ﹁第二、怕弟兄們抓差拉夫。﹂

  ﹁這也不會。我早就下令嚴禁;徵差要給價。如今我可以重申前令,農忙季節,一律不准騷擾,而且還要保護。﹂左宗棠問道:﹁還有呢?﹂

  ﹁還有就是怕弟兄們殺耕牛!﹂

  ﹁那也不會,誰殺耕牛,我就殺他。﹂

  ﹁大人肯這樣衛護百姓,今年秋收有望了。至於種籽、農具,我去備辦;將來是由公家貸放,還是平價現賣,請大人定章程。好在不管怎麼樣,東西早預備在那裡,總是不錯的!﹂﹁不錯,不錯。請你去預備,也要請你墊款。﹂左宗棠說道,﹁除了錢以外,我這裡什麼都好商量。﹂

  ﹁是!﹂胡雪巖答道:﹁我是除了錢以外,什麼事都要跟大人商量,請大人做我的靠山。﹂

  ﹁那還用說,要人要公事,你儘管開口。﹂

  ﹁有件事要跟大人商量。湖州府屬的絲,是浙北的命脈;養蠶又是件極麻煩的事,所以蠶叫﹃蠶寶寶﹄,嬌嫩得很,家家關門閉戶,輪流守夜,按時餵食,生客上門都不接待的。如今蔣方伯正帶兵攻打湖州,大軍到處,可能連茶水飯食都不預備;可是這一來,蠶就不能養了。還有,養蠶全靠桑葉,倘或弟兄們砍了桑樹當柴燒,蠶寶寶豈不是要活活餓死?﹂﹁噢!﹂左宗棠很注意他,﹁我平日對經濟實用之學,亦頗肯留意;倒不知道養蠶有這麼多講究。照你所說,關係極重;我得趕緊通知蔣薌泉,格外保護。除了不准弟兄騷擾以外,最要防備湖州城裡的長毛突圍亂竄,擾害養蠶人家。﹂

  ﹁大人這麼下令,事情就不要緊了!﹂胡雪巖欣慰地說,﹁江南是四月裡一個月最吃重,唱山歌的話:﹃做天難做四月天﹄,因為插秧、養蠶都在四月裡,一個要雨,一個要晴。託朝廷的鴻福,大人的威望,下個月風調雨順,軍務順手,讓這一個月平平安安過去,浙江就可以苦出頭了!﹂

  ﹁我知道了,總想法子如大家的願就是。﹂說到這裡,左宗棠眉心打了個結,﹁倒是有件事,雪翁,我要跟你商量;看看你有沒有高招,治那一班蠹吏!﹂

  ﹁蠹吏﹂二字,胡雪巖沒有聽懂,瞠然不知所答。及至左宗棠作了進一步的解釋,才知道指的是京裡戶部與兵部的書辦。

  ﹁戶部與兵部的書辦,盼望肅清長毛之心,比誰都殷切;在他們看,平了洪楊,就是他們發財的機會到了。正月廿一,曾老九克了天保城,金陵合圍,洪秀全已如釜底遊魂。李少荃的淮軍,攻克常州,亦是指顧間事;常州一下,淮軍長驅西進,會合苦守鎮江的馮子材,經丹陽馳援曾九,看起來可以在江寧吃粽子了。﹂

  ﹁沒有那麼快!﹂胡雪巖接口便答。

  這一答,使得左宗棠錯愕而不悅:﹁何以見得?﹂他問。

  胡雪巖知道自己答得大率直了。左宗棠有句沒有說出來的話:﹁莫非論兵我還不如你?﹂因而很見機地改口:﹁大人用兵,妙算如神,我何敢瞎議論。不過,我在上海那兩年,聽到看到,關於李中丞的性情,自以為摸得很透。常州如果攻了下來,他未必肯帶兵西進;因為,他不會那麼傻,去分曾九帥一心想獨得的大功。﹂

  ﹁啊!﹂左宗棠重重一掌,拍在自己大腿上,﹁你也是這麼想?﹂

  ﹁只怕我想得不對。﹂

  ﹁不會錯!﹂左宗棠歎口氣,﹁我一直也是這麼在想,不過不肯承認我自己的想法;我總覺得李少荃總算也是個翰林,肚子裡的貨色,雖只不過溫熟了一部詩經,忠君愛國的道理總也懂的,而況受恩深重,又何忍辜負君父滅此大盜,以安四海的至意?如今你跟我的看法不約而同,就見得彼此的想法都不錯。論少荃的為人,倒還不致巴結曾九;只為他老師節制五省軍務,聖眷正隆,不免功名心熱,屈己從人。至於他對曾九,雖不便明助,睹底下卻要幫忙,助餉助械,盡力而為;所以金陵克復的日子,仍舊不會遠。﹂

  ﹁是的。這是明擺在那裡的事;江寧合圍,外援斷絕,城裡的存糧一完,長毛也就完了。照我看,總在夏秋之交,一定可以成功。﹂

  ﹁那時候就有麻煩了。你先看著這個||。﹂

  說著左宗棠從懷中掏出一封信來,厚甸甸地,總有十來張信箋;他檢視了一下,抽出其中的兩張,遞了給胡雪巖。這兩張信箋中,談的是一件事;也就是報告一個消息。說兵部與戶部的書辦,眼看洪楊肅清在即;軍務告峻,要辦軍費報銷,無不額手相慶。但以湘淮兩軍,起自田間,將領不諳規制,必不知軍費應如何報銷?因而有人出頭,邀約戶兵兩部的書辦,商定了包攬的辦法,多雇書手,備辦筆墨紙張;專程南下,就地為湘淮兩軍代辦報銷。一切不用費心,只照例奉送﹁部費﹂即可。在他們看,這是利人利己的兩全之計,必為湘淮兩軍樂予接納,所以不但已有成議,而且已經籌集了兩萬銀子,作為﹁本錢﹂,光是辦購置造報銷的連史紙,就將琉璃幾家紙店的存貨都搜空了。

  ﹁這個花樣倒不錯!﹂胡雪巖有意出以輕鬆的姿態,﹁不過這筆﹃部費﹄可觀。我替殉節的王中丞經手過,至少要百分之二。﹂

  ﹁就是這話囉!﹂左宗棠說,﹁我要跟你商量的就是這件事。我前後用過七千萬的銀子,如果照例致送,就得二十萬銀子。哪裡來這筆閒錢,且不去說它;就有這筆閒錢,我也不願意塞狗洞。你倒想個法子看,怎麼樣打消了它!﹂﹁打消是容易,放句話出去擋駕就是。可是以後呢?恐怕不勝其煩了!軍費報銷是最嚕囌的事,一案核銷,有幾年不結的。大人倒仔細想一想,寶貴的精神,犯得著犯不著花在跟這些人打交道上頭?﹂

  ﹁不!﹂左宗棠大不以為然,﹁我的意思是,根本不要辦報銷。軍費報銷,在乾隆年間最認真;部裡書辦的花樣也最多。不過此一時,彼一時,那時是﹃在人簷下過,不敢不低頭﹄;如今我又何必低頭?戶部也沒有資格跟我要帳!﹂

  這話說得太霸道了些。誠然,湘軍和淮軍的軍費,都是在地方自籌,戶部並沒有支付過;但在地方自籌,不管是釐金、捐募,總是公款,何致於戶部連要個帳都沒有資格?胡雪巖不以左宗棠的話為然,因而沉默未答。

  ﹁雪翁,﹂左宗棠催問著,﹁有何高見,請指教!﹂這就不能不回答了,胡雪巖想了一下答道:﹁那不是大人一個人的事。﹂

  ﹁是啊!不過事情來了,我可是脫不了麻煩。﹂﹁就有麻煩,也不致於比兩江來得大。﹂

  這一說,左宗棠明白了,﹁你的意思是,策動曾相去頂?﹂他問。

  這是指曾國藩,他以協辦大學士兼領兩江總督,也算入閣拜相,所以稱之為﹁曾相﹂;胡雪巖正是此意,點點頭答說:﹁似乎以曾相出面去爭,比較容易見效。﹂

  ﹁我也想到過,沒有用。曾相憂讒畏譏,膽小如鼠;最近還有密折,請朝廷另簡親信大臣,分任重責。你想,他怎麼肯不避嫌疑,奏請免辦報銷?何況時機亦還未到可以上折的時候?﹂

  ﹁難處就在這裡。﹂胡雪巖說,﹁軍務究竟尚未告竣,貿然奏請免辦報銷,反會節外生枝,惹起無謂的麻煩。﹂﹁可是消弭隱患,此刻就得著手。倘或部裡書辦勾結司員;然後說動堂官;再進而由軍機奏聞兩宮,一經定案,要打消就難了。﹂

  胡雪巖覺得這番顧慮,決不能說是多餘;而且由他的﹁書辦勾結司員﹂這句話,觸機而有靈感,不暇思索地答說:﹁既然如此,不妨在第一關上就拿書辦擋了回去。﹂﹁喂,喂!﹂左宗棠一面想,一面說,﹁你這話很有意味。然而,是如何個擋法呢?﹂

  ﹁這等大事,書辦不能做主;就如大人所說的,得要勾結司官。司官給他們來盆冷水,迎頭一澆;或者表面上敷衍,到緊要關頭,挺身出來講話,只要有理,戶部堂官亦不能不聽。﹂﹁話是有理。難在哪裡去找這麼一位明大體、有膽識的戶部司官?﹂

  ﹁不一定要明大體、有膽識。﹂胡雪巖答說,﹁只要這位司官,覺得這麼做於他有利;自然就會挺身而出。﹂﹁著!﹂左宗棠又是猛拍自己的大腿,﹁雪翁,你的看法,確是高人一籌,足以破惑。﹂略停一下,他又說道:﹁聽你的口氣,似乎胸有成竹;已經想到有這麼一個人了。﹂﹁是的。就是杭州人。﹂

  ﹁杭州人,﹂左宗棠偏著頭想,﹁在戶部當司官的是誰?我倒想不起來了。﹂

  ﹁這個人是咸豐二年的進士,分發戶部,由主事做起,現在是掌印郎中了。他叫王文韶;大人聽說過此人沒有?﹂左宗棠凝神了一會,想起來了:﹁似乎聽人提起過。﹂他問,﹁他的號,是叫夔石嗎?﹂

  ﹁正是。王夔石。﹂

  ﹁此人怎麼樣?很能幹吧?﹂

  ﹁很能幹,也很圓滑;人緣不錯。加以戶部左侍郎沈桂芬是他鄉試的座師,很照應這個門生,所以王夔石在戶部很紅。﹂﹁既然人很圓滑,只怕不肯出頭去爭!﹂左宗棠說,﹁這種事,只有性情比較耿直的人才肯做。﹂

  ﹁大人見得是。不過,我的意思不是鼓動王夔石出頭去力爭,是託他暗底下疏通。我想,為了他自己的前程,他是肯效勞的。﹂

  ﹁何以見得?雷翁,請道其詳。﹂

  照胡雪巖的看法,做京官若說不靠關係靠自己,所可憑藉者,不是學問,便是才幹。當翰林靠學問;當司官就要靠才幹。這才幹是幹濟之才,不在乎腹有經綸,而是在政務上遇到難題,能有切切實實的辦法拿出來。至少也要能搪塞得過去。王文韶之所長,正就是在此。

  可是,做京官憑才幹,實在不如憑學問。因為憑學問做京官,循資推轉,處處得以顯其所長;翰林做到兼日講起注官,進而﹁開坊﹂升任京堂,都可以專折言事,更是賣弄學問的時候。也許一道奏疏,上結天知,就此飛黃騰達,三數年間便能戴上紅頂子。而憑才幹做官。就沒有這樣便宜了!﹁為啥呢?因為英雄要有用武之地。做部裡司官,每天公事經手,該准該駁,權柄很大;准有准的道理,駁有駁的緣故,只要說得對,自然顯的的才幹。可是司官不能做一輩子;象王夔石,郎中做了好多年了,如果升做四品京堂,那些鴻臚寺、通政司,都是﹃聾子的耳朵﹄,沒有它不像樣子,有了它毫無用處。王夔石就有天大的本事,無奈冷衙門無事可做,也是枉然。﹂胡雪巖略停一下又說:﹁司官推轉,還有一條出路就是考御史;當御史更是只要做文章的差使,王夔石搞不來。而且他也不是什麼鐵面無情的人;平時惟恐跟人結怨,哪裡好當什麼都老爺?﹂

  ﹁我懂了!﹂左宗棠說,﹁王夔石是不願做京官,只想外放?﹂﹁是的。外放做知府;做得好,三兩年就可以升道員。﹂胡雪巖笑笑說道:﹁做外官,就要靠督撫了!﹂這一下,左宗棠一心領神會,徹底明瞭。因為做外官靠督撫,沒有比他更清楚的。清朝的督撫權重,京官外轉府道;督撫如果不喜此人,從前可以﹁才不勝任﹂的理由,奏請﹁請京任用﹂,等於推翻朝旨。乾隆初年,雖曾下詔切責,不准再有這樣的事例;可是督撫仍舊有辦法可以不使此人到任,或者奏請調職。至於未經指明缺分,只分省候補任用的,補缺的遲早;缺分的優瘠,其權更操之督撫。

  因此可以想像得到,王文韶如果志在外官,就必得與督撫結緣;而能夠設法搞成免辦平洪楊的軍費報銷,正是可遇而不可求的良機。因為這一條,湘淮將領,無不感戴;而天下督撫,就眼前來說,兩江曾國藩、閩浙是左宗棠自己、江蘇李鴻章、直隸劉長佑、四川路秉章、湖廣官文、河南張之萬、江西沈荷楨、湖北嚴樹森、廣東郭嵩燾,哪一個都花過大把銀子的軍費;能夠免辦報銷,個人要見王文韶的情,等他分發到省,豈有不格外照應之理?

  想到這裡,左宗棠心頭的一個疙瘩,消減了一半,﹁王夔石果然是能幹的,就得好好抓住這個機會,普結天下督撫之緣。﹂他又回想了一下胡雪巖的話,發現有件事令人驚異,便即問道:﹁雪翁,你到京裡去過沒有?﹂

  ﹁還不曾過去。﹂

  ﹁那就怪了!你沒有上過京,又是半官半商,何以倒對京官的推遷升轉,如此熟悉?﹂

  ﹁我本來也不懂。前年跟王夔石在上海見面,長談了好幾夜;都是聽他說的。﹂

  ﹁原來如此!不過能說得清源流,也很難得的了。﹂左宗棠又問:﹁你跟王夔石很熟?﹂

  ﹁是的。﹂胡雪巖又說,﹁不過並無深交。﹂

  ﹁看你們談得倒很深。﹂

  ﹁有利害關係,談得就深了;交情又另是一回事。王夔石沒有什麼才氣,也沒有什麼大志,做人太圓滑,未免欠誠懇。我不喜歡這個人。﹂

  左宗棠覺得胡雪巖這幾句話,頗對自己的胃口;同時對他的本性,也更為瞭解,確是個可以論大事、共患難的人。因而不斷點頭,表示心許。

  ﹁大人的意思是,﹂胡雪巖問道:﹁讓我寫封信給王夔石,請他從中盡力?﹂

  ﹁是的。我有這個意思。不過,我怕他一個人的力量不夠;四處去瞎撞木鐘,搞得滿城風雨,無益有害。﹂﹁他一個的力量,誠然不夠;不過事情的輕重,他是識得的。他的本性也是謹慎小心一路,決不致於飛揚浮躁,到處瞎說。大人這樣說,我信上格外關照,叫他秘密就是。﹂﹁能這樣最好。﹂說到這裡,左宗棠向左右吩咐:﹁拿﹃縉紳﹄來!﹂

  縉紳是京師書坊刻的一部職官錄,全名叫做﹁大清縉紳全書﹂。由﹁宗人府﹂開始,一直到各省的佐雜官兒,從親王到未入流,凡是有職銜的,無不有簡歷記載。左宗棠索取縉紳,是要查戶部的職官。

  翻到﹁戶部衙門﹂這一欄,頭一行是﹁文淵閣大學士管理戶部事務倭仁﹂。左宗棠頓時喜孜孜地說:﹁行了!此事可望有成。﹂

  ﹁喔,﹂胡雪巖問道:﹁大人參透了什麼消息?﹂﹁這倭相輥蒙古人。他家一直駐防開封;所以跟河南人沒有什麼兩樣。河南是講理學的地方,這倭相國規行矩步,雖然有點迂,倒是不折不扣的道學先生;先帝對此人頗為看重,所以兩宮太后亦很尊敬他,能得此老出頭說話,事無不成之理。﹂

  ﹁那末,﹂胡雪巖問道:﹁這話可以不可以跟王夔石說?﹂

  ﹁這些情形,王夔石比我們清楚得多。說亦可、不說亦可。﹂左宗棠又說,﹁這倭相國與曾相會試同榜;想來他亦肯幫幫老同年的忙的。﹂

  ﹁既然如此,何不由大人寫封信給曾相;結結實實託一託倭中堂?﹂

  ﹁這也是一法。我怕曾相亦在道學氣,未見得肯寫這樣的信。﹂

  ﹁是!﹂胡雪巖口裡答應著,心中另有盤算。茲事體大,而不與自己相干。甚至左宗棠亦不必太關切;天塌下來有長人頂,曾氏弟兄所支銷的軍費比左宗棠所經手的,多過好幾倍;要辦軍費報銷,曾氏弟兄,首當其衝,自然會設法疏通化解。如今自己替左宗棠出主意,不須太起勁;不求有功,先求無過,最為上策。

  這樣轉念,步子便踏得更穩了,﹁為求妥當,我看莫如這麼辦,先寫信透露給王夔石,問問他的意思,看看能不能做得到?要做,如何著手;請他寫個節略來!﹂

  ﹁這樣做再好都沒有。可是,﹂左宗棠懷疑地問,﹁他肯嗎?﹂

  ﹁一定肯!我有交情放給他。﹂

  ﹁你不是說:你們沒有深交嗎?﹂

  ﹁放交情﹂是句江湖上的話,與深交有別,左宗棠不懂這句話,胡雪巖便只好解釋:﹁我是說,王夔石欠下我一個人情在那裡;所以我託他點事,他一定不會怕麻煩。﹂

  ﹁那就是了。此事能辦成功,與你也有好處;曾相、李少荃都要見你的情。﹂說罷,左宗棠哈哈一笑。

  這一笑便有些莫測高深了。胡雪巖心想,大家都說此公好作英雄欺人之談;當然也喜歡用權術。他說這話,又打這麼一個莫名其妙的哈哈,莫非有什麼試探之意在內?繼而轉念,不管他是不是試探?自己正不妨借此機會,表明心跡,因而正色說道:﹁大人!我跟王夔石不同,王夔石是想做官上頭飛黃騰達;我是想做大生意。因為自己照照鏡子,不像做官的材料。所以曾相跟李中函見不見我的情,我毫不在乎;他們見我的情,我亦不會去巴結他們的。如今,我倒是只巴結一個人!﹂談到這裡,他有意停了下來,要看左宗棠是何反應?

  左宗棠當然要問;而且是很關切地問:﹁巴結誰?﹂﹁還有誰?自然是大人。﹂胡雪巖說,﹁我巴結大人,不是想做官,是報答。第一、大人是我們浙江的救星,尤其是克復了杭州;飲水思源,想到我今天能回家鄉;王雪公地下有知,可以瞑目,不能不感激大人。第二、承蒙大人看得起我,一見就賞識,所謂﹃士為知己者死﹄不巴結大人巴結誰?﹂﹁言重,言重!你老哥太捧我了。﹂左宗棠笑容滿面地回答。

  ﹁這是我的真心話。大人想來看得出來。﹂胡雪巖又說,﹁除此以外,我當然也有我的打算,很想做一番事業,一個人如果要想有所成就,一半靠本事;一半靠機會。遇見大人就是我的一個機會;當然不肯輕易放過。﹂

  ﹁你的話很老實,我就是覺得像你這路性情最投緣。你倒說與我聽聽,你想做的是什麼事業?﹂

  這一問,很容易回答;容易得使人會覺得這一問根本多餘。但照實而言,質直無味;胡雪巖雖不善於詞令,卻以交了嵇鶴齡這個朋友,學到了一種迂迴的說法,有時便覺俗中帶雅。好在他的心思快,敏捷可濟腹笥的不足;此時想到一個掌故,大可借來一用。

  ﹁大人總曉得乾隆皇帝南巡,在鎮江金山寺的一個故事?﹂

  左宗棠笑了。笑的原因很複雜,笑的意味,自己亦不甚分明。不稱﹁高宗﹂或者﹁純廟﹂,而說﹁乾隆皇帝﹂是一可笑;乾隆六次南巡,在左宗棠的記憶中,每次都駐駕金山寺,故事不少,卻不知指的是哪一個?是二可笑;﹁銅錢眼裡翻跟斗﹂的胡雪巖,居然要跟他談南巡故事,那就是三可笑了。

  可笑雖可笑,不過左宗棠仍持著寬容的心情;好比聽稚齡童子說出一句老氣橫秋的﹁大人話﹂那樣,除笑以外,就只有﹁姑妄聽之﹂了。

  ﹁你說!﹂他用一種鼓勵的眼色,表示不妨﹁姑妄言之﹂。胡雪巖當然不會假充內行,老老實實答道:﹁我也不曉得是哪一年乾隆皇帝南巡的事?我是聽我的一個老把兄談過,覺得很有意思,所以記住了,據說||。﹂

  據說:有一次乾隆與金山寺的方丈,在寺前閒眺,遙望長江風帆點點;乾隆問方丈:江中有船幾許?方丈答說:只有兩艘,一艘為名;一艘為利。

  這是揚州的鹽商,深知乾隆的性情,特意延聘善於鬥機鋒的和尚,承應皇差的佳話。只是傳說既久,變成既俗且濫的一個故事;胡雪巖引此以喻,左宗棠當然知道他的用意,是說他的事業,只是﹁做大生意﹂圖利而已。

  然而,他沒有想到,胡雪巖居然另有新義,﹁照我說,那位老和尚的話,也不見得對。﹂胡雪巖很起勁地舉手遙指:﹁長江上的船,實在只有一艘,既為名,亦為利!﹂﹁噢!﹂左宗棠刮目相看了,﹁何以見得?﹂

  ﹁名利原是一樣東西。﹂胡雪巖略有些不安地,﹁大人,我是瞎說。﹂

  這比﹁既然為名,亦為利﹂,企求兼得的說法,又深一層了。左宗棠越感興味;正待往下追問時,但見聽差悄悄掩到他身邊,低聲問道:﹁是不是留胡老爺便飯?﹂﹁當然。﹂左宗棠問道:﹁什麼時候了?﹂

  ﹁未正!﹂

  未正就是午後兩點,左宗棠訝然,﹁一談談得忘了時候了。﹂他歉然地問,﹁雪翁,早餓了吧?﹂

  ﹁大人不提起,倒不覺得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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