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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樓
發表於 2009-2-12 08: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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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當然是好事可諧了!阿祥滿心歡喜;但臉皮到底還薄,明知是個極好的機會,卻不敢開口相求,就此﹁敲打轉腳﹂拿好事弄定了它。
不說話卻又感到僵手僵腳,一身不自在;於是搭訕著問道:﹁老爺恐怕還沒有吃飯?我來關照他們!﹂接著便喊:﹁素香,素香!﹂
素香從下房裡閃了出來,正眼都不看阿祥;走過他面前,低低咕噥了一句:﹁叫魂一樣叫!﹂然後到胡雪巖面前問道:﹁老爺叫我?﹂
做主人的看在眼裡,恍然大悟;怪不得問她阿祥在哪裡?她有點懶得答理的模樣!原來阿祥跟魏阿巧好了,她在吃醋。
照此說來,落花有意,流水無情;阿祥倒辜負她了。
這樣想著,便有些替素香委屈。不過事到如今,沒有胡亂干預,擾亂已成之局的道理,惟有裝作不解;找件事差遣素香去做。
﹁我不在家吃飯了。﹂他囑咐阿祥:﹁你馬上到張老闆那裡去,說我請他吃酒。弄堂口那家酒店叫啥字號?﹂﹁叫王寶和。﹂
﹁我在王寶和等他。你去快點,請他馬上來。﹂﹁是!﹂阿祥如奉了將軍令一般,高聲答應,急步下樓。等他一走,胡雪巖喝完一杯素香倒來的茶,也就出門了。走到王寶和,朝裡一望;王老闆眼尖,急忙迎了出來,哈腰曲背地連連招呼:﹁胡大人怎麼有空來?是不是尋啥人?﹂﹁不是!到你這裡來吃酒。﹂
王老闆頓時有受寵若驚之感:﹁請!請!正好雅座有空。胡大人來得巧了。﹂
所謂雅座是凸出的一塊方丈之地,一張條案配著一張八仙桌;條案上還供著一座神龕,內中一方﹁王氏昭穆宗親之位﹂的神牌。胡雪巖看這陳設,越發勾起鄉思;彷彿置身在杭州鹽橋附近的小酒店中,記起與張胖子閒來買醉的那些日子了。
﹁胡大人,我開一罈如假包換的紹興花彫;您老人家嘗嘗看。﹂
﹁隨你。﹂胡雪巖問:﹁有啥下酒菜?﹂
﹁蟶子剛上市。還有鞭筍;嫩得很。再就是醬鴨,糟雞。﹂﹁都拿來好了。另外要兩樣東西,﹃獨腳蟹﹄,油炸臭豆腐乾。﹂
﹁獨腳蟹﹂就是發芽豆,大小酒店必備;油炸臭豆腐乾就難了,﹁這時候,擔子都過去了。﹂王老闆說,﹁還不知有沒有?﹂﹁一定要!﹂胡雪巖固執地說,﹁你叫個人,多走兩步路去找,一定要買來!﹂
﹁是,是!一定買來,一定買來!﹂王老闆一迭連聲地答應,叫個小徒弟遍處去找,還特地關照一句:﹁快去快回。﹂
於是,胡雪巖先獨酌。一桌子的酒菜,他單取一樣發芽豆;咀嚼的不是豆子,而是寒微辰光那份苦中作樂的滋味。心裡是說不出的那種既辛酸、又安慰的雋永嚮往的感覺。
一抬眼突然發覺,張胖子笑嘻嘻地站在面前;才知道自己是想得出神了。定定神問道:﹁吃了飯沒有?﹂﹁正在吃酒,阿祥來到。﹂阿胖子坐下來問道:﹁今天倒清閒;居然想到這裡來吃酒?﹂
﹁不是清閒,是無聊。﹂
張胖子從未聽他說過這種洩氣的話,不由得張大了眼想問:但燙來的酒,糟香撲鼻,就顧不得說話先要喝酒了。﹁好酒!﹂他喝了一口說;嘖嘖地咂著嘴唇,﹁嫡路紹興花彫。﹂
﹁酒再好,也比不上我們在鹽橋吃燒酒的味道好。﹂﹁嘔!﹂張胖子抬頭四顧,﹁倒有點像我們常常去光顧的那家﹃純號﹄酒店。﹂
﹁現在也不曉得怎麼樣了?﹂胡雪巖微微歎息著;一仰臉,乾了一碗。
﹁你這個酒,不能這樣子喝!要吃醉的。﹂張胖子停杯不飲,愁眉苦臉地說:﹁啥事情不開心?﹂
﹁沒有啥!有點想杭州,有點想從前的日子。老張,﹃貧賤之交不可忘,糟糠之妻不下堂﹄;來,我敬你!﹂張胖了不知他是何感觸?惴惴然看著他說:﹁少吃點,少吃點!慢慢來。﹂
還好,胡雪巖是心胸開闊的人,酒德甚好;兩碗酒下肚,只想高興的事。想到阿祥,便即問道:﹁老張,前面有家雜貨店,老闆姓魏,你認不認識?﹂
﹁我們是同行,怎麼不認識?你問起他,總有緣故吧?﹂﹁他有個女兒,也叫阿巧,長得圓圓的臉,倒是宜男之相。你總也很熟?﹂
聽這一說,張胖子的興致來了,精神抖擻地坐直了身了,睜了眼睛看著胡雪巖,一面點頭,一面慢吞吞地答道:﹁我很熟,十天、八天總要到我店裡來一趟。﹂
﹁為啥?﹂
﹁她老子進貨,到我這裡來拆頭寸;總是她來。﹂﹁這樣說,他這個雜貨店也可憐巴巴的。﹂
﹁是啊,本來是小本經營。﹂張胖子說,﹁就要他這樣才好。如果是殷實的話,銅鉀銀子上不在乎;做父母的就未必肯了。﹂﹁肯什麼?﹂胡雪巖不懂他的話。
﹁問你啊!不是說她宜男之相?﹂
胡雪巖楞了一下,突然意會;一口酒直噴了出來,趕緊轉過臉去,一面嗆,一面笑。將個張胖子搞得丈二金剛摸不著頭。
﹁啊老張,你一輩子就是喜歡自作聰明;你想到哪裡去了?﹂
﹁你,﹂張胖子囁嚅著說,﹁你不是想討個會養兒子的小?﹂﹁所以說,你是自作聰明。哪有這回事?不過,談的倒也是喜事;媒人也還是要請你去做。﹂接著,胡雪巖便將阿祥與阿巧的那一段情,都說給了張胖子聽。
﹁好啊!﹂張胖子秀高興地,﹁這個媒做來包定不會﹃春梅漿﹄!﹂
﹁春梅漿﹂是杭州的俗語,做媒做成一對怨偶,男女兩家都嗔怨媒人,有了糾紛,責成媒人去辦交涉,搞得受累無窮,就叫﹁春梅漿﹂。老張說這話,就表示他對這頭姻緣,亦很滿意;使得胡雪巖越發感到此事做得愜意稱心。一高興之下,又將條件放寬了。
﹁你跟魏老闆去說,入贅可以,改姓不可以;既然他女兒是宜男之相,不怕兒子不多,將來他自己挑一個頂他們魏家的香煙好了。至於阿祥,我叫他也做雜貨生意;我借一千銀洋給他做本錢。﹂
﹁既然這樣,也就不必談聘金不聘金了。嫁妝、酒席,一切都是男家包辦;拜了堂,兩家並作一家。魏老闆不費分文,有個女婿養他們的老,有這樣便宜的好事,他也該心滿意足了。你看我,明天一說就成功;馬上挑日子辦喜事。﹂
﹁那就重重拜託。我封好謝媒的紅包,等你來拿。﹂﹁謝什麼媒!你幫我的忙還幫得少了不成?﹂
談到這裡,小徒弟捧來一大盤油炸臭豆腐乾;胡雪巖不暇多說,一連吃了三塊,有些狼吞虎嚥的模樣,便又惹得愛說話的張胖子要開口了。
﹁看你別的菜不吃,發芽豆跟臭豆腐乾倒吃得起勁!﹂胡雪巖點點頭,停箸答道:﹁我那位老把兄嵇鶴齡,講過一個故事給我聽:從前有個窮書生,去廟裡住;跟一個老和尚做了朋友。老和尚常常掘些芋頭,煨在熱灰裡;窮書生吃得津津有味。到後來窮書生十年寒窗無人問,一舉成名天下知,飛黃騰達,做了大官。衣錦還鄉,想到煨芋頭的滋味,特地去拜訪老和尚,要嘗一嘗,一嘗之下,說不好吃。老和尚答他一句:芋頭沒有變,你人變了!我今天要吃發芽豆跟臭豆腐乾,也就彷彿是這樣一種意思。﹂
﹁原來如此!你倒還記得,當初我們在純號﹃擺一碗﹄,總是這兩樣東西下酒。﹂張胖子接著又問:﹁現在你嘗過了,是不是從前的滋味?﹂
﹁是的。﹂
﹁那倒難得!﹂張胖子有點笑他言不由衷的意味,﹁魚翅海參沒有拿你那張嘴吃刁?﹂
﹁你弄錯了,我不是說它們好吃!從前不好吃,現在還是不好吃。﹂
﹁這話我就不懂了!不好吃何必去吃它?﹂張胖子說。﹁從前也不曉得吃過多少回,從來沒有聽你說過,發芽豆、臭豆腐乾不好吃。﹂
﹁不好吃,不必說;想法子去弄好吃的來吃。空口說白話,一點用都沒有;反而害得人家都不肯吃苦了!﹂
這幾句話說得張胖子楞住了,怔怔地看了他好半天,方始開口:﹁老胡,我們相交不是三年、五年;到今天我才曉得你的本性。這就難怪了!你由學生意爬到今天大老闆的地位;我從錢莊大夥計弄到開小雜貨店,都是有道理的。﹂一向笑嘻嘻的張胖子,忽然大生感觸,面有抑鬱之色。胡雪巖從他的牢騷話中,瞭解他不得意的心情;多年的患難貧賤之交,心裡自然也很難過。
他真想安慰他。因而想到跟劉不才與古應春所商量的計劃,不久聯絡好了杭州的小張和嘉興的孫祥太,預備大舉販賣洋廣雜貨,不正好讓張胖子也湊一股?股本當然是自己替他墊;只要他下手幫忙;無論如何比株守一爿小雜貨店來得有出息。
話已經要說出口了,想想不妥;張胖子嘴不緊,而這個販賣洋廣雜貨的計劃,是有作用的,不宜讓他與聞。要幫他的忙,不如另打主意。
想了一下,倒是有個主意,﹁老張,﹂他說,﹁我也曉得你現在委屈。不過時世不對,暫時要守一守。我的錢莊,你曉得的,杭州的老根一斷,就沒有源頭活水了!現在也是苦撐在那裡的局面。希望是一定有的;要擺功夫下去。你肯不肯來幫幫我的忙?﹂
﹁你我的交情,談不到肯不肯。不過,老胡,實在對不起,錢莊飯我吃得寒心了;你想想,我從前那個東家,我那樣子替他賣力,弄到臨了,翻臉不認人。如果不是你幫我一個大忙,吃官司都有份。從那時候起,我就罰過咒,再不吃錢莊飯!自己小本經營,不管怎麼樣,也是個老闆。﹂說到這裡,張胖子自覺失言;趕緊又作補充:﹁至於對你,情形當然不同。不過我罰過咒,不幫人家做錢莊;這個咒是跪在關帝菩薩面前罰的,不好當耍。老胡,千言萬語並一句:對不對你!﹂說完,舉杯表示道歉。
﹁這杯酒,我不能吃。我有兩句話請問你,你罰咒,是不幫人家做錢莊?﹂
﹁是的。﹂
﹁就是說,不給人家做夥計?﹂
﹁是的!﹂張胖子重重地回答。
﹁那末,老張,你先要弄清楚,我不是請你做阜康的夥計。﹂﹁做啥?﹂張胖子愕然相問。
﹁做股東。等於你自己做老闆!這樣子,隨便你罰多重的咒,都不會應了。﹂
﹁做股東!﹂張胖子心動了,﹁不過,我沒有本錢。﹂﹁本錢我借你。我劃一萬銀子,算你的股份;你來管事,另外開一份薪水。﹂胡雪巖說,﹁你那家小雜貨店,我也替你想好了出路;盤給阿祥,他自然並到他丈人那裡。你看,這不是順理成章的事?﹂
這樣的條件,這樣的交情,照常理說,張胖子應該一諾無辭;但他仍在躊躇,因為第一,錢莊這一行,他受過打擊,確實有些寒心;第二,交朋友將心換心,惟其胡雪巖如此厚愛,自己就更得忖量一下,倘或接手以後,沒有把握打開局面,整頓內部,讓好朋友失望,倒不如此刻辭謝,還可以保全交情。
當然,他說不出辭絕的話,而且也捨不得辭絕;考慮了又考慮,說了句:﹁讓我先看一看再說。﹂
﹁看?你用不著看了!﹂胡雪巖說:﹁阜康的情形比起從前王雪公在世的時候那樣熱鬧,自然顯得差了。跟上海的同行比一比,老實說一句,比上不足,比下著實有餘。阜康決沒有虧空,放款出去的戶頭,都是靠得住的;幾個大存戶亦都殷實得很,不至於一下子都來提款。毛病是我不能拿全副精神擺在上頭;原來請的那個大伙,人既老實,身子又不好,所以弄得死氣沉沉,沒有起色。你去了,當然會不同;等我來出兩個主意,請你一手去做,同心協力拿阜康這塊招牌再刷得它金光閃亮。﹂
照這樣說,大可一幹;不過,﹁我到底是啥身分到阜康呢?﹂他說,﹁錢莊的規矩,你是曉得的。﹂
錢莊的規矩,大權都在大伙手裡,股東不得過問;胡雪巖原就有打算的,毫不遲疑地答道:﹁對我來說,你是股東;對阜康來說,你是大伙。你不是替人家做夥計,是替自己做。﹂
這個解釋很圓滿,張胖子表示滿意,毅然決然地答道:﹁那就一言為定。主意你來出,事情我來做;對外是你出面,在內歸我負責。﹂
﹁好極!我正就是這個意思||。﹂
﹁慢來。﹂張胖子突然想到,迫不及待地問:﹁原來的那位老兄呢?﹂
﹁這你不必擔心。他身體不好,而且兒子已經出道;在美國人的洋行裡做﹃康白度﹄,老早就勸他回家享福。他因為我待他不錯,雖然辭過幾次,我不放他,也就不好意思走。現在有你去接手,在他真正求之不得。﹂
張胖子釋然了,﹁我就怕敲了人家飯碗!﹂他又生感慨,﹁我的東家不好;不能讓他也在背後罵東家不好。﹂﹁你想想我是不是那種人?﹂胡雪巖問道,﹁老張,君子一言,駟馬難追;從此刻起,我們就算合夥了!倒談談生意經;你看,我們應該怎麼個做法?﹂
這一下,將張胖子問住了。他是錢莊學徒出身,按部就班做到大伙,講內部管理,要看實際情形而定;談到外面的發展,也要先瞭解瞭解市面。如要他憑空想個主意出來,可就抓瞎了。
想了好一會,他說:﹁現在的銀價上落很大;如果消息靈通,兌進兌出一轉手之間,利息不小。﹂
﹁這當然。歸你自己去辦,用不著商量。﹂胡雪巖說:﹁我們要商量的是,長線放遠鷂,看到三年以後,大局一定,怎麼樣能夠飛黃騰達,一下子竄了起來。﹂
﹁這||﹂張胖子笑道,﹁我就沒有這份本事了。﹂
談生意經,胡雪巖一向最起勁;又正當微醺之時,興致更佳,﹁今天難得有空,我們索性好好兒籌劃一番。﹂他問:﹁老張,山西票號的規矩,你總熟悉的吧?﹂
﹁隔行如隔山;錢莊、票號看來是同行,做法不同。﹂張胖子在胡雪巖面前不敢不說老實話,﹁而且,票號的勢力不過長江以南;他們的內幕,實在沒有機會見識。﹂﹁我們做錢莊,唯一的勁敵就是山西票號。知己知彼,百戰百勝;所以這方面,我平時很肯留心。現在,不妨先說點給你聽。﹂
照胡雪巖的瞭解,山西票號原以經營匯兌為主;而以京師為中心。這幾年干戈擾攘,道路艱難,公款解京,諸多不便;因而票號無形中代理了一部分部庫與省庫的職司,公款並不計息,匯水尤為可觀,自然大獲其利。還有各省的巨商顯宦,認為天下最安穩的地方,莫如京師;所以多將現款,匯到京裡,實際上就是存款。這些存款的目的不是生利,而是保本,所以利息極輕。
﹁有了存款要找出路。頭寸爛在那裡,大元寶不會生小元寶的。﹂胡雪巖說,﹁山西票號近年來通行放款給做京官的,名為﹃放京債﹄;聽說一萬兩的借據,實付七千||﹂﹁什麼?﹂張胖子大聲打斷,﹁這是什麼債,比印子錢還要凶!﹂
﹁你說比印子錢還要凶,借的人倒是心甘情願;反正羊毛出在羊身上,老百姓倒霉!﹂
﹁怎麼呢?﹂
﹁你想,做官借債,拿什麼來還?自然是老百姓替他還。譬如某人放了你們浙江藩司,京裡打點,上任盤費;到任以後置公館、買轎馬、用底下人,哪一樣不用錢?於是乎先借一筆京債;到了任想法子先挪一筆款子還掉,隨後慢慢兒彌補;不在老百姓頭上動腦筋,豈不是就要鬧虧空了?﹂﹁這樣子做法難道沒有風險!譬如說,到了任不認帳?﹂﹁不會的。第一、有保人;保人一定也是京官。第二、有借據;如果賴債,到都察院遞呈子,御史一參,賴債的人要丟官。第三、自有人幫票號的忙,不准人賴債。為啥呢,一班窮翰林平時都靠借債度日;就盼望放出去當考官,當學政,收了門生的﹃贄敬﹄來還債;還了再借,日子依舊可以過得下去。倘若有人賴了債,票號聯合起來,說做官的沒有信用,從此不借;窮翰林當然大起恐慌,會幫票號討債。﹂胡雪巖略停一下又說:﹁要論風險,只有一樣;新官上任,中途出了事,或者死掉,或者丟官。不過也要看情形而定,保人硬氣的,照樣會一肩擔承。﹂
﹁怪不得!﹂張胖子說:﹁這幾年祁、太、平三幫票號,在各省大設分號。原來有這樣的好處!﹂他躍躍欲試地,﹁我們何不學人家一學?﹂
﹁著啊!﹂胡雪巖乾了一杯酒,﹁我正就是這個意思。﹂
胡雪巖的意思是,仿照票號的辦法,辦兩項放款。第一是放給做官的。由於南北道路艱難,時世不同,這幾年官員調補陞遷,多不按常規;所謂﹁送部引見﹂的制度,雖未廢除,卻多變通辦理;尤其是軍功上保升的文武官員,盡有當到藩司、皋司,主持一省錢穀、司法的大員,而未曾進過京的。由京裡補缺放出來,自然可以借京債;如果在江南升調,譬如江蘇知縣,調升湖北的知府,沒有一筆盤纏與安家銀子就﹁行不得也﹂!胡雪巖打算仿照京債的辦法,幫幫這些人的忙。
﹁這當然是有風險的。但要通扯扯算,以有餘補不足。自從開辦釐金以來,不曉得多少人發了財;像這種得了稅差的,早一天到差,多一天好處,再高的利息,他也要借;而且不會吃倒帳。我們的做法是要在這些戶頭上多賺他些,來彌補倒帳。話不妨先說明白,我們是﹃劫富濟貧﹄的做法。﹂﹁劫富濟貧!﹂張胖子唸一兩遍,點點頭說:﹁這個道理我懂了。第二項呢?﹂
﹁第二項放款是放給逃難到上海來的內地鄉紳人家。這些人家在原籍,多是靠收租過日子的,一早拎隻鳥籠泡茶店;下午到澡塘子睡一覺;晚上﹃擺一碗﹄,吃得醉醺醺回家。一年三百六十天,起碼三百天是這樣子。這種人,恭維他,說他是做大少爺;講得難聽點,就是無業遊民。如果不是祖宗積德,留下大把傢俬,一定做﹃伸手大將軍﹄了。當初逃難來的時候,總有些現款細軟在手裡,一時還不會﹃落難﹄;日久天長,坐吃山空,又是在這個花天酒地的夷場上,所以這幾年下來,很有些赫赫有名的大少爺,快要討飯了!﹂
這話不是過甚其詞,張胖子就遭遇到幾個;境況最淒慘的,甚至倚妻女賣笑為生。因此,胡雪巖的話,在他深具同感;只是放款給這些人,他不以為然,﹁救急容易救窮難!﹂他說,﹁非吃倒帳不可!﹂
﹁不會的。﹂胡雪巖說,﹁這就要放開眼光來看;長毛的氣數快盡了!江浙兩省一光復,逃難的回家鄉,大片田地長毛搶不走;他們苦一兩年,仍舊是大少爺。怎麼會吃倒帳?﹂﹁啊!﹂張胖子深深吸了口氣,﹁這一層我倒還沒有想到。照你的說法,我倒有個做法。﹂
﹁你說!﹂
﹁叫他們拿地契來抵押。沒有地契的,寫借據,言明如果欠款不還,甘願以某處某處田地作價抵還。﹂
﹁對!這樣做法,就更加牢靠了。﹂
﹁還有!﹂張胖子跟胡雪巖一席長談,啟發良多,也變得聰明了;他說:﹁既然是救窮,就要看遠一點。那班大少爺出身的,有一萬用一萬,不顧死活的;所以第一次來抵押,不可以押足,預備他不得過門的時候來加押。﹂
這就完全談得對路了,越談越多,也越談越深;然而僅談放款,又哪裡來的款子可放?張胖子心裡一直有著這樣一個疑問,卻不肯問出來;因為在他意料中,心思細密的胡雪巖,一定會自己先提到,無須動問。
而胡雪巖卻始終不提這一層,這就逼得他不能不問了:﹁老胡,這兩項放款,期限都是長的;尤其是放給有田地的人家,要等光復了,才有收回的確期,只怕不是三兩年的事。這筆頭寸不在少數,你打算過沒有?﹂
﹁當然打算過。只有放款,沒有存款的生意,怎麼做法?我倒有個吸收存款的辦法;只怕你不贊成。﹂
﹁何見以得我不贊成?做生意嘛,有存款進來,難道還推出去不要?﹂
胡雪巖不即回答,笑一笑,喝口酒,神態顯得很詭秘;這讓張胖子又無法捉摸了。他心裡的感覺很複雜,又佩服,又有些戒心;覺得胡雪巖花樣多得莫測高深,與這樣的人相處,實在不能掉以輕心。
終於開口了;胡雪巖問出來一句令人意料不到的話:﹁老張,譬如說:我是長毛,有筆款子化名存到你這裡,你敢不敢收?﹂
﹁這||,﹂張胖子答:﹁這有啥不敢?﹂
﹁如果有條件的呢?﹂
﹁什麼條件?﹂
﹁他不要利息,也不是活期;三年或者五年,到期來提,只有一個條件,不管怎麼樣,要如數照付。﹂
﹁當然如數照付;還能怎麼樣?﹂
﹁老張,你沒有聽懂我的意思,也還不明白其中的利害。抄家你總曉得的,被抄的人,倘或有私財寄頓在別處,照例是要追的。現在就是說,這筆存款,即使將來讓官府追了去;你也要照付。請問你敢不敢擔這個風險?﹂
這一說,張胖子方始恍然,﹁我不敢!﹂他大搖其頭,﹁如果有這樣的情形,官府來追,不敢不報,不然就是隱匿逆產,不得了的罪名。等一追了去,人家到年限來提款,你怎麼應付?﹂
﹁我曉得你不敢!﹂胡雪巖說:﹁我敢!為啥呢?我料定將來不會追。﹂
﹁喔,何以見得?你倒說個道理我聽所。﹂
﹁何用說道理?打長毛打了好幾年了,活捉的長毛頭子也不少;幾時看官府追過。﹂胡雪巖放低了聲音又說:﹁你再看看,官軍捉著長毛,自然搜括一空,根本就不報的,如果要追,先從搜括的官軍追起;那不是自己找自己麻煩?我說過,長毛的氣數快盡了!好些人都在暗底下盤算;他們還有一場劫,只要逃過這場劫,後半輩子就可以衣食無憂了。﹂﹁是怎麼樣一場劫?﹂
﹁這場劫就是太平天國垮臺。一垮臺,長毛自然變成﹃過街老鼠﹄,人人喊打,在那一陣亂的時候最危險;只要局面一定,朝廷自然降旨;首惡必懲,脅從不問,更不用說追他們的私產。所以說,只要逃過這場劫,後半輩子就可以衣食無憂。﹂
談到這裡,張胖子恍然大悟。搜括飽了的長毛,要逃這場劫有個逃法,一是保命,二是保產。大劫來時即令逃得了命,也逃不了財產。換句話說,保命容易保產難;所以要早作安排。
想通了,不由得連連稱﹁妙!﹂但張胖子不是點頭,而是搖頭,﹁老胡,﹂他帶著些杞人憂天的味道:﹁你這種腦筋動出來,要遭天忌的!﹂
﹁這也不足為奇!我並沒有害人的心思為啥遭天之忌?﹂﹁那末,犯不犯法呢?﹂張胖子自覺這話說得太率直;趕緊又解釋:﹁老胡,我實在因為這個法子太好了。俗語說的是:好事多磨!深怕其中有辦不通的地方;有點不大放心。﹂﹁你這話問得不錯的。犯法的事,我們不能做;不過,朝廷的王法是有板有眼的東西,他怎麼說,我們怎麼做,這就是守法。他沒有說,我們就可以照我們自己的意思做。隱匿罪犯的財產,固然犯法;但要論法,我們也有一句話說:人家來存款的時候,額頭上沒有寫著字:我是長毛。化名來存,哪個曉得他的身分?﹂
﹁其實我們曉得的,良心上總說不過去!﹂
﹁老張,老張!﹂胡雪巖喝口酒,又感歎,又歡喜地說:﹁我沒有看錯人,你本性厚道,實在不錯。然而要講到良心;生意人的良心,就只有對主顧來講。公平交易,老少無欺,就是我們的良心。至於對朝廷,要做官的講良心。這實在也跟做生意跟主顧講良心是一樣的道理,﹃學成文武藝,賣與帝王家﹄,朝廷是文武官兒的主顧,是他們的衣食父母,不能不講良心。在我們就可以不講了。﹂
﹁不講良心講啥?﹂
﹁講法,對朝廷守法,就是對朝廷講良心。﹂
張胖子點點頭,喝著酒沉思;好一會才欣然開口:﹁老胡,我算是想通了。多少年來我就弄不懂,士農工商,為啥沒有奸士、奸農、奸工、只有奸商?可見得做生意的人的良心,別有講究;不過要怎麼個講究,我想不明白。現在明白了!對朝廷守法、對主顧講公平,就是講良心;就不是奸商!﹂﹁一點不錯!老實說一句:做生意的守朝廷的法,做官的對朝廷有良心,一定天下太平。再說一句:只要做官的對朝廷講良心,做生意的就不敢不守法。如果做官的對朝廷沒有良心,要我們來對朝廷講良心,未免迂腐。﹂
﹁嗯,嗯;你這句話,再讓我來想一想。﹂張胖子一面想,一面說:﹁譬如,有長毛頭子抓住了,抄家;做官的抹煞良心,侵吞這個人的財產,那就是不講良心。如果我們講良心呢?長毛化名來存款,說是應該充分的款子,我們不能收。結果呢?白白便宜贓官;仍舊讓他侵吞了。對!﹂他一拍桌子,大聲說道:﹁光是做生意的對朝廷講良心,沒有用處。我們只要守法就夠了!﹂
﹁老張啊!﹂胡雪巖也欣然引杯,﹁這樣才算是真正想通。﹂
這一頓酒吃得非常痛快;最後是張胖子搶著做的東。分手之時,胡雪巖特別關照,他要趁眷屬未到上海來的這兩天,將錢莊和阿祥的事安排好;因為全家劫後重聚,他打算好好陪一陪老母,那時什麼緊要的大事都得擱下來。
張胖子諾諾連聲;一回到家先跟妻子商議,那爿小雜貨店如何收束?他妻了倒也是有些見識的,聽了丈夫的話,又高興,又傷感;走進臥房,開箱子取出一個棉紙包,打開來給張胖子看,是一支不甚值錢的銀鑲風籐鐲子。
做丈夫的莫名其妙,這支鐲子與所談的事有何相干?而張太太卻是要從這上頭談一件往事,﹁這支鐲子是雪巖的!就在這支鐲子上,我看出他要發達。﹂她說,﹁這還是他沒有遇到王撫台的時候的話;那時他錢莊裡的飯碗敲破了。日子很難過。有一天來跟我說,他有個好朋友從金華到杭州來謀事,病在客棧裡;房飯錢已經欠了半個月,還要請醫生看病;沒有五兩銀子不能過門,問我能不能幫他一個忙?我看雪巖雖然落魄,那副神氣不像倒霉的樣子;一件竹布長衫,雖然褪了色,也打過補釘,照樣漿洗得蠻挺括,見得他家小也是賢慧能幫男人的。就為了這一點,我﹃嗯頓﹄都不打一個,借了五兩銀子給他。﹂
﹁咦!﹂張胖子大感興趣,﹁還有這麼一段故事,倒沒聽你說過。錢,後來還你沒有?﹂
﹁你不要打岔,聽我說!﹂張太太說:﹁當時雪巖對我說:﹃現在我境況不好。這五兩銀子不知道啥時候能還;不過我一定會還。﹄說老實話,我肯借給他,自然也不打算他一時會還,所以我說:﹃不要緊!等你有了還我。﹄他就從膀子上勒下這隻風籐鐲子,交到我手裡:﹃鐲子連一兩銀子都不值。不能算押頭;不過這隻鐲子是我娘的東西,我看得很貴重。這樣子做,是提醒我自己,不要忘記掉還人家的錢。﹄我不肯要,他一定不肯收回,就擺了下來。﹂
﹁這不像雪巖的為人,他說了話一定算數的。﹂﹁你以為鐲子擺在我這裡,就是他沒有還我那五兩銀子?不是的!老早就還了。﹂
﹁什麼時候?﹂
﹁就在他脫運交運,王撫台放到浙江來做官,沒有多少時候的事。﹂
﹁那末鐲子怎麼還在你手裡呢?﹂
﹁這就是雪巖做人,不能不服他的道理。當時他送來一個紅封套,裡頭五兩銀子銀票;另外送了四色水禮。我拿鐲子還他,他不肯收;他說:現在的五兩銀子決不是當時的五兩銀了;他欠我的情,還沒有報。這隻鐲子留在我這裡,要我有啥為難的時候去找他,等幫過我一個忙,鐲子才肯收回。我想,他娘現在帶金帶翠,也不在乎一個風籐鐲子;無所謂的事了,所以我就留了下來。那次他幫你一個大忙,我帶了四樣禮去看他,特為去送鐲子。他又不肯收。﹂
﹁這是啥道理?﹂張胖子越感興味,﹁我倒要聽聽他又是怎麼一套說法?﹂
﹁他說,他幫你的忙,是為了同行的義氣;再說男人在外頭的生意,不關太太的事。所以他欠我的情,不能﹃劃帳﹄;鐲子叫我仍舊收著,他將來總要替我做件稱心滿意的事,才算補報了我的情。﹂
﹁話倒也有道理。雪巖這個人夠味道就在這種地方,明明幫你的忙,還要教你心裡舒坦。閒話少說,我們倒商量商量看,這爿雜貸店怎麼樣交出去了。﹂張胖子皺著眉說,﹁麻雀雖小,五臟俱全;人欠欠人的帳目,雞零狗碎的,清理起來,著實好有幾天頭痛。﹂
﹁頭痛,為啥要頭痛?人欠欠人都有帳目的,連店址帶貨色﹃一腳踢﹄;我們﹃推位讓國﹄都交給了人家,拍拍身子走路,還不輕鬆?﹂
張胖子大喜,﹁對!還是你有決斷。﹂他說,﹁明天雪巖問我盤這爿店要多少錢?我就說,我是一千六百塊洋錢下本,仍舊算一千六百塊好了。﹂
這套說法完全符合張太太的想法。三四年的經營,就這片刻間決定割捨;夫婦倆都無留戀之意,因為對﹁老本行﹂畢竟有根深蒂固的感情在,而且又是跟胡雪巖在一起。相形之下,這爿小雜貨店就不是﹁雞肋﹂而是﹁敝屣﹂了。 第七章
一早起身,張胖子還保持著多年的習慣,提著鳥籠上茶店;有時候經過魏老闆那裡,因為同行的緣故,也打個招呼。魏老闆克勤克儉,從來不上茶店;但張胖子這天非邀他去喫茶不可,因為做媒的事,當著阿巧不便談。
踏進店堂,開門見山道明來意,魏老闆頗有突然之感;因而便有辭謝之意。就在這時候,阿巧替她父親來送早點,一碗豆腐漿,一團粢米飯,看到張老闆甜甜地招呼:﹁張伯伯早!點心吃過沒有?﹂
張胖子不即回答,將她從頭看到腳,真有點相親的味道;看得阿巧有些發窘。但客人還未答話,不便掉身而去;只有將頭扭了開去,避開張胖子那雙盯住了看的眼睛。﹁阿巧!﹂張胖子問道,﹁你今年幾歲?﹂
﹁十七。﹂
﹁生日當然是七月初七。時辰呢?﹂
這下驚了阿巧!一早上門,來問時辰八字,不是替自己做媒是做啥?這樣轉著念頭,立刻想到阿祥;也立刻就著慌了!﹁那個要你來做啥斷命的媒?﹂她在心中自語;急急地奔到後面,尋著她母親問道:﹁張胖子一早跑來為啥?﹂﹁哪個張胖子?﹂
﹁還有哪個?不就是同行冤家的張胖子!﹂
﹁他來了?我不曉得啊!﹂
﹁娘!﹂阿巧扯著她的衣服說:﹁張胖子不曉得啥心思,又問生日,又問時辰。我||,﹂她頓一頓足說:﹁我是不嫁的!用不著啥人來囉嗦。﹂
這一說,做母親的倒是精神一振;不曉得張胖子替女兒做的媒,是個何等樣人?當時便說:﹁你先不要亂!等我來問問看。﹂
發覺母親是頗感興趣的神氣,阿巧非常失望,也很著急。她心裡在想,此身已有所屬,母親是知道的,平時對阿祥的言語態度,隱隱然視之為﹁半子﹂;那就不但知道自己屬意於什麼人,而且這個人也是她所中意的。既然如此,何必又去﹁問問看﹂?豈不是不明事理的老糊塗了?
苦的是心裡這番話說不出口;也無法用任何暗示提醒她。情急之下,只有撒嬌;拉住她母親的衣服不放。﹁不要去問!狗嘴裡吐不出象牙,沒有啥好問的。﹂﹁問問也不要緊。你這樣子做啥?﹂
母女倆拉拉扯扯,僵持著,也因循著;而魏老闆卻因為情面難卻,接受了張胖子的邀請,在外面提高了聲音喊:﹁阿巧娘!你出來看店;我跟張老闆喫茶去了。﹂
這一下阿巧更為著急。原意是想母親拿父親叫進來,關照一句:如果張胖子來做媒,不要理他。不想要緊話未曾說清楚,白白耽誤了功夫。如今一起去喫茶,當然是說媒;婚事雖說父母之命,而父親可以做七分主,如果在茶店裡糊里糊塗聽信了張胖子的花言巧語,那就是一輩子不甘心的恨事。念頭風馳電掣般快,轉到此處,阿巧脫口喊道:﹁爹,你請進來,娘有要緊話說。﹂
魏老闆聽這一說,便回了進來;他妻子問他:﹁張胖子是不是來替阿巧做媒?﹂
魏老闆還未答話,阿巧接口:﹁哪個要他來做啥媒?我是不嫁的。﹂
﹁咦!﹂魏老闆看看妻子,又看看女兒,真有些莫名其妙了,﹁你們怎麼想到這上頭去了?﹂
阿巧耳朵靈,心思快,立刻喜孜孜地問道:﹁那末,他來做啥呢?﹂
﹁他說要跟我談一筆生意。﹂
﹁談生意?﹂他妻子問道:﹁店裡不好談?﹂
﹁我也是這麼說。他說他一早起來一定要喫茶,不然沒有精神。我就陪他去吃一回也不要緊。﹂
﹁好,好!﹂阿巧推一推她父親,﹁你老人家請!不過,只好談主意,不好談別的。﹂
這一去去了兩個鐘頭還不回來;阿巧心裡有嘀咕,叫小徒弟到張胖子每天必到的那家茶店裡去悄悄探望。須臾回轉,張胖子跟魏老闆都不在那裡。
這就顯得可疑了。等到日中,依然不見魏老闆的影子,母女倆等了好半天等不回來,只有先吃午飯。剛扶起筷子,魏老闆回來了,滿臉紅光,也滿臉的笑容。
阿巧又是欣慰又是怨:﹁到哪裡去了?﹂她埋怨著:﹁吃飯也不回來!﹂
﹁張胖子請我吃酒;這頓酒吃得開心。﹂
﹁啥開心?生意談成功了?﹂阿巧問:﹁是啥生意?﹂﹁不但談生意,還談了別樣。是件大事!﹂魏老闆坐下來笑道:﹁你們猜得不錯,張胖子是來替我們女兒做媒的。﹂
聽到這裡,阿巧手足發冷;一下撲到母親肩上,渾身抖個不住。
魏老闆夫婦倆無不既驚且惶!問她是怎麼回事?卻又似不肯明說;只勉強坐了下來,怔怔地望著她父親。到底知女莫若母,畢竟猜中了她的心事;急急向丈夫說:﹁張胖子做媒,你不要亂答應人家。﹂
﹁為啥不答應?﹂
﹁你答應人家了!是怎麼樣的人家;新郎倌什麼樣子?﹂
﹁新郎倌什麼樣子,何用我說?你們天天看見的。﹂
提到每天看到的人,第一個想起的是間壁水果店的小夥計潤生,做事巴結,生得也還體面;他有一手﹁絕技﹂,客人上門買隻生梨要扦皮,潤生手舞兩把平頭薄背的水果刀,旋轉如飛,眼睛一霎的功夫,扦得乾乾淨淨,梨皮成一長條。陳巧最愛看他這手功夫;他也最愛看阿巧含笑凝視的神情。有一次看得出神失了手,自己削掉一小節指頭;一條街上傳為笑談。以此話柄為嫌,阿巧從此總是避著他;但彼此緊鄰,無法不天天見面,潤生頗得東家的器重,當然是可能來求婚的。第二個想起的是對面香蠟店的小開,生得倒是一表人才,而且門當戶對,可惜終年揭不得帽子;因為是個癩痢。阿巧想起來就膩味,趕緊拋開再想。
這一想就想到阿祥了;頓時面紅心跳。要問問不出口,好在有她母親,﹁是哪個?﹂她問她丈夫。
﹁還有哪個,自然是阿祥!﹂
﹁祥﹂字剛剛出口,阿巧便霍地起身,躲了進去;腳步輕盈無比。魏老闆楞了一會,哈哈大笑。
﹁笑啥?快說!阿祥怎麼會託張胖子來做媒?他怎麼說?你怎麼答覆他?從頭講給我們聽。﹂
這一講,連﹁聽壁腳﹂的阿巧在內,無不心滿意足;喜極欲涕,心裡都有句話:﹁阿祥命中有貴人;遇見胡道台這樣的東家!﹂
然而胡道台此時卻還管不到阿祥的事;正為另一個阿巧在傷腦筋。
阿巧姐昨夜通宵不歸;一直到這天早晨九點鐘才回家。問起她的行蹤,她說心中氣悶,昨天在一個小姊妹家談了一夜。
她的﹁小姊妹﹂也都三十開外了,不是從良;便是做了本家||老鴇。如是從了良的﹁人家人﹂,不會容留她隻身一個人過夜;一定在頭天夜裡就派人送了她回來。這樣看來,行蹤就很有疑問了。
於是胡雪巖不動聲色地派阿祥去打聽。阿巧姐昨天出門雖不坐家裡轎子,但料想她也不會步行;所以阿祥承命去向弄堂口待雇的轎夫去探問。果然問到了;阿巧姐昨天是去了寶善街北的兆榮里,那轎夫還記得她是在倒數第二家,一座石庫門前下的轎。
所謂﹁有里兆榮並兆富,近接公興,都是平康路﹂,那一帶的兆榮里、兆富里、公興裡是有名的紙醉金迷之地;阿巧姐摒絕從人,私訪平康,其意何居?著實可疑。
要破這個疑團,除卻七姑奶奶更無別人。胡雪巖算了一下,這天正是她代為佈置新居,約定去看的第四天;因而坐轎不到古家,直往畫錦里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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