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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 紅頂商人胡雪巖 作者:高陽 (連載中)

[歷史] 紅頂商人胡雪巖 作者:高陽 (連載中)

本帖最後由 烽弧 於 2009-4-13 16:49 編輯

第一章


  ﹁稟大帥,﹂戈什哈向正在﹁飯後一局棋﹂的曾國藩請個安說,﹁浙江的差官求見。請大帥的示:見是不見?﹂曾國藩正在打一個劫;這個劫關乎﹁東南半壁﹂的存亡,非打不可,然而他終於投子而起。

  ﹁沒有不見之理。叫他進來好了。﹂

  那名差官穿著一身破破爛爛的行裝;九月底的天氣,早該換戴暖帽了,而他仍是一頂涼帽,頂戴是亮藍頂子,可知是個三品武官。

  ﹁浙江撫標參將游天勇,給大帥請安。﹂那游天勇搶上兩步,跪下去磕頭,背上衣服破了個大洞,露出又黃又黑的一塊皮肉。

  ﹁起來,起來!﹂曾國藩看他那張臉,彷彿從未洗過似的;內心老大不忍,便吩咐戈什哈說,﹁先帶游參將去息一息,吃了飯再請過來說話。﹂

  ﹁回大帥的話,﹂游天勇搶著說道:﹁卑職奉敝省王撫台之命,限期趕到安慶,投遞公文,請大帥先過目。﹂﹁好,好!你給我。你起來說話!﹂

  ﹁謝大帥!﹂

  游天勇站起身來,略略退後兩步;微側著身子,解開衣襟,取出一個貼肉而藏的油紙包,厚甸甸地,似乎裡面裝的不止是幾張紙的一封信。

  那油紙已經破裂,但解開來看,裡面的一個尺把長的大信封卻完好如新;曾國藩接到手裡,便發覺裡面裝的不是紙,是一幅布或綢。翻過來先看信面,寫的是:﹁專呈安慶大營曾制台親鈞啟。﹂下面署明:﹁王有齡親筆謹緘。﹂

  再拆開來,果不其然,是一方折疊著的雪白杭紡;信手一抖,便是一驚,字跡黑中帶紅;還有數處紫紅斑點,一望而知是血跡||王有齡和血所書的,只有四個海碗大的字:﹁鵠候大援﹂;另有一行小字:﹁浙江巡撫王有齡謹率全省數百萬官民百拜泣求。﹂

  曾國藩平主修養,以﹁不動心﹂三字為歸趨;而此時不能不色變了。

  大營中的幕友材官,見了這幅驚心動魄:別具一格的求援書,亦無不動容,注視著曾國藩,要看他如何處置?曾國藩徐徐捲起那幅杭紡,向游天勇說道:﹁你一路奔波,風塵勞苦,且先休息。﹂

  ﹁是,多謝大帥。﹂游天勇肅然答說:﹁卑職得見大帥,比什麼都安慰;種種苦楚,這會都記不起來了。只求大帥早早發兵。﹂

  ﹁我自有道理。﹂看他不願休息,曾國藩便問他浙江的情形,﹁你是哪天動身的?﹂

  ﹁卑職是九月二十從杭州動身的,那時餘杭已經淪陷。﹂游天勇答道,﹁看樣子,現在杭州已經被圍。﹂

  ﹁杭州的城池很堅固。我記得﹃一統誌﹄一說,是十個城門。﹂曾國藩唸道:﹁﹃候潮﹄聽得﹃清波﹄響,﹃湧金﹄﹃錢塘﹄定﹃太平﹄。宋仁宗的時候,處士徐仲晦,願子孫世世不離錢塘,說是永無兵燹之災。想來杭州可以守得住。﹂他唸的那句詩,游天勇倒是聽過,是拿杭州的十個城門,候潮門、清波門等等綴成詩成;至於什麼宋朝人的話,他就莫名其妙了。只是聽語氣,說杭州守得住便無發兵之意,游天勇大為著急,不能不說話。

  ﹁杭州的城堅固,倒是不錯。不過守不長久的。﹂﹁喔,﹂曾國藩扎開五指,抓梳著鬍鬚問:﹁這是什麼道理?你倒說來我聽聽。﹂

  ﹁杭州存糧不足||。﹂

  杭州雖稱富足,但從無積米之家。浙西米市在杭州東北方一百里處的長安鎮;杭州的地主,每年所收租穀,除了留下一家食米之外,都運到長安鎮待價而沽,所以城裡無十日之糧。這年春夏,青黃不接之際,米價大漲;而杭州經過上年二月間的一番淪陷,劫掠一空,留下來的百姓,艱苦度日,哪裡來的錢購糧存貯?本來是想等新穀登場,好好作一番儲糧的打算,誰知兵敗如山,纍纍滿野,都便宜了太平軍。﹁唉!﹂曾國藩深深歎息,﹁在浙東的張玉良、李定太,如果肯拚命抵擋一陣就好了。﹂他接著又問,﹁守城最要緊的是糧食豐足。王撫台難道就不想辦法?﹂

  ﹁王撫台也在極力想辦法,去年就出告示,招商採買,答應所過地方,免抽釐稅。不過路上不平靖,米商都不敢來。﹂游天勇說,﹁卑職動身的時候,聽說王撫台預備請胡道台到上海去採辦糧食軍火,也不知運到了沒有?﹂

  ﹁哪個胡道台?﹂曾國藩問,﹁是胡元博嗎?﹂﹁不是。是胡雪巖。﹂

  ﹁喔,喔,是他!聽說他非常能幹?﹂

  ﹁是!胡道台很能幹的;杭州城裡,大紳士逃的逃,躲的躲,全靠胡道台出面,借糧借捐維持官軍。﹂

  曾國藩點點頭,默想了一下杭州的形勢,隨又問道:﹁錢塘江南岸呢?現在浙江的餉源在寧紹;這條路線是暢通的吧?﹂﹁是。全靠這條路。不過||。﹂

  ﹁你說!有什麼礙口的?﹂

  ﹁回大帥的話,過錢塘江,蕭山、紹興、寧波一帶,都歸王大臣管;他跟王撫台不和。事情||。﹂游天勇略微搖一搖頭,說不下去了。

  王大臣是指欽命團練大臣王履謙。曾國藩亦深知其人,並且曾接到他來信訴苦,說紹興、寧波兩府,每月籌餉十萬兩銀子解送省城;而王有齡未發一卒渡江。現在聽游天勇的話,似乎事實並非如此。但不論誰是誰非,將帥不和,兵民相仇,總不是好兆。浙江的局勢,真是令人灰心。

  ﹁你下去休息。﹂以曾國藩的地位,若有所處置,自不須跟游天勇明說,更不必向他作解釋,只這樣吩咐:﹁你今晚上好好睡一覺,明來取了回信,即刻趕回杭州去覆命。公文、馬匹、盤纏,我會派人給你預備。﹂

  ﹁是!﹂游天勇站起身來請個安,﹁多謝大帥。﹂

[ 本帖最後由 烽弧 於 2009-2-13 08:15 編輯 ]
跑上海、安慶的輪船,是英商太古公司的四明號,船上的買辦叫蕭家驥,原是上海的富家子,生就一副喜歡搜奇探秘的性格,最初是因為好奇,拜了古應春做老師學英文。再由他的﹁師娘﹂七姑奶奶而認識了﹁舅舅﹂尤五||他跟著七姑奶奶的孩子這樣叫,因而對漕幫也有了淵源。但是,他跟胡雪巖一樣,是一個深懂﹁門檻﹂裡的內幕,卻是個在﹁門檻﹂外面的﹁空子﹂。

  為了曾國藩派李鴻章領兵援滬,四明號接連跑了幾趟安慶;到得事畢,已在深秋,蕭家驥方得抽空去看古應春。

  古應春很得意了,先跟胡雪巖合作絲茶生意,很發了點財;及至江浙局勢大變,絲茶來路中斷,改行經營地皮,由於逃難的富室大族,紛紛湧向上海租界,地價大漲特漲,越發財源茂盛。而且近水樓台,選地鳩工購料都方便,所以在新闢的二馬路上,造了一所極精緻的住宅;一家三口||七姑奶奶生了個兒子;倒用了上十口的下人。

  他們師弟的感情一向深厚,自然先談些旅途情況之類的閒話。說不到幾句,聽得七姑奶奶的聲音;接著便出現在他們面前,濃妝艷抹,一張銀盆大臉,白的格外白,紅的格外紅,加以首飾炫耀,更令人不可逼視。

  ﹁師娘要出門?﹂蕭家驥站起身來招呼。

  ﹁是啊,有兩個遠道來的親戚,去見見上海的市面。逛逛洋行兜兜風||。﹂

  ﹁這麼冷的天去兜風?﹂古應春打斷她的話笑道:﹁你在發瘋!﹂

  古應春就愛捉他妻子話中的漏洞,七姑奶奶聽慣了不理他,管自己往下說:﹁中午請客人吃番菜;下午去看西洋馬戲。晚上還沒有定,要不要在一起吃飯?﹂

  ﹁不必了!晚上回家吃飯。這兩天蟹好,我去弄一簍蟹來。﹂﹁對!﹂七姑奶奶大為高興,﹁今年還沒有好好吃過一頓蟹。﹂接著又歎口氣;﹁遭劫!兵荒馬亂,蟹的來路都斷了。這個年頭,做人真沒味道。﹂

  ﹁好了,好了,不要不知足了!﹂古應春說,﹁你住在夷場上,不憂穿、不憂吃,還說做人沒有味道;那末陷在長毛那裡的人呢?﹂

  ﹁就為的有人陷在長毛那裡,消息不通,生死不明;教人牽腸掛肚,所以說做人沒有味道。﹂說著,便是滿臉不歡。

  ﹁顧不得那麼多了。﹂古應春用勸慰的語氣說:﹁你們去逛逛散散心;晚上回來吃蟹。﹂

  七姑奶奶沒有再說什麼,低著頭走了。

  古應春亦不免黯然,﹁局勢很壞。﹂他搖搖頭,﹁杭州只怕就在這幾天完蛋。﹂

  ﹁胡先生呢?﹂蕭家驥問道:﹁不曉得在杭州怎麼樣?﹂

  ﹁沒有信來。﹂古應春忽然流下兩滴眼淚,﹁這麼一個好朋友,眼看他失陷在裡面,也不曉得將來還有沒有見面的日子?這兩天晚上跟你師娘談起來,都是一整夜睡不著覺。﹂

  ﹁吉人天相!﹂蕭家驥勸慰他說,﹁我看胡先生,不管他的相貌、性情、行為,都不像是遭劫的人。再說,以胡先生的眼光、心思,又哪裡會坐困愁城,束手無策?﹂這幾句話很有用,古應春想了好一會,點點頭說:﹁我也怎麼樣都看不出他是短命相。﹂

  在古家吃了飯,師弟二人,同車而出;古應春將他送到了船公司,自己便到他的做地產的號子裡,派﹁出店老司務﹂去買蟹;特為關照:只要好,價錢不論。

  有這一句話,事情就好辦了。那老事務也很能幹,到內河碼頭上等著,等到一隻嘉興來的船,載來十幾簍蟹;眼明手快,先把住一簍好的不放手,然後再談價錢。﹁五錢銀子一個,大小不論;這一簍三十二個,格外克己,算十五兩銀子。﹂

  ﹁十五兩銀子,還說克己?﹂

  ﹁要就要,不要拉倒。你要曉得,蟹在嘉興不貴,這一路到上海,是拿性命換來的;難道不值五錢銀子一個?﹂說著,就要來奪回他的貨色。

  老司務哪裡肯放,但是也不能照數付價;摸出十二兩現銀,塞到貨主手裡;此人不肯接,軟磨硬吵,十四兩銀子成交。

  將蟹送到古家,七姑奶奶剛好回家;拿蟹來看,只見金毛紫背,壯碩非凡,取來放在光滑如鏡的福建漆圓桌上,八足挺立,到處橫行。那老司務看著,不由得就嚥唾沫。七姑奶奶本性厚道,也會做人,當時便對老司務說,﹁買得多了,你拿幾個帶到號子裡,跟同事分著嘗嘗。﹂說著便從簍子裡拎了一串出來,恰好五尖五團,整整十個,就手遞了過去。

  老司務卻不肯要,無奈七姑奶奶執意要大家分嘗,只好帶了回去。然後親自下廚,指揮廚子用紫蘇蒸蟹。接著又開箱子找出一套銀餐具,小鉗子、小釘錘,做得極其玲瓏可愛。

  正在吃得熱鬧的當兒,只見人影幢幢,有人聲、也有腳步聲||七姑奶奶天不怕、地不怕,就怕見這種情形,一下子嚇得手足發軟、臉色蒼白;因為她家在她六歲的時候,遭過一陣火災,當時的情形就是如此,快三十年了,印象不消,餘悸猶在。

  ﹁不要這樣子,﹂她又氣又急地喊,﹁你們在亂什麼?﹂

  一句話沒有完,只見男僕扶進一個人來;七姑奶奶越發驚心,但總算還好,一眼瞥見古應春是好好的。他搶上幾步,親手揭開門簾,不斷地喊:﹁扶好,扶好!﹂又抽空向裡說了句,自是對七姑奶奶而發:﹁快叫人搬一張籐靠椅來!﹂驚魂初定的七姑奶奶問道:﹁誰啊?﹂

  不知從哪裡閃出來一個蕭家驥,接口說道:﹁胡先生!﹂

  ﹁哪個胡先生?﹂

  ﹁還有哪個?小爺叔!﹂

  七姑奶奶一聽心就酸了;急急往門口迎了出去,正好男僕扶著胡雪巖到門口,燈光映照,哪裡還認得出來?﹁是小爺叔?﹂

  ﹁七姐!﹂滿臉于思,憔悴異常的胡雪巖勉強笑了笑,露出一嘴森森的白牙,﹁是我。﹂

  ﹁真是小爺叔?﹂七姑奶奶雙淚交流,﹁怎麼弄成這個樣子?﹂

  ﹁這時候哪裡有功夫說話?﹂古應春不耐煩地催促:﹁還不快搬籐椅來?﹂

  七姑奶奶趕緊回身指揮丫頭,搬來一張籐椅,舖上褥子;男僕們七手八腳地將胡雪巖扶著躺下,她這時才發覺,胡雪巖一條腿受傷了。

  ﹁快請醫生來!拿薑湯!﹂古應春一迭連聲地吩咐:﹁熬粥!﹂

  事出突兀,七姑奶奶亂了槍法,倒是蕭家驟比較鎮靜:﹁師父,你讓胡先生先坐定了再說。﹂

  胡雪巖那邊坐定下來,已有丫頭端來一碗紅棗薑湯,他一面喝,一面喘氣,手在發抖、腿在抽筋,那副樣子看在七姑奶奶眼裡,視線立刻就模糊了。

  ﹁這是虛極了!﹂古應春對他妻子說,﹁這時候還不能多吃東西;你把那枝老山人參拿出來。﹂

  這是因為胡雪巖已經兩個月沒有吃過一頓飽飯;坐隻小船一路逃出來,由於身上帶著公事,不敢露面,晝伏夜行穿過一個接一個的﹁長毛窩﹂,沿途也不容易弄到食料;就算有,也不能盡情飽餐,因為腸胃太弱,驟飽之下,無法消化。相傳每年冬天開施粥廠,頭一天總有幾個窮漢因為過於貪心而脹死;七姑奶奶也懂這個道理,急急去取了那枝出自大內、珍藏已久的吉林老山人參來,讓胡雪巖嚼咽而食,扶保元氣。

  ﹁小爺叔,﹂七姑奶奶望著他那條受傷的腿說:﹁我看看你的傷口。﹂說著,就要伸手去捧他的腳,胡雪巖急忙往裡一縮。傷是在嘉興附近為長毛盤問時,一句話不對勁被砍了一刀;無醫無藥,在荒郊野廟胡亂找了些香火掩敷,從小褂子上撕了些布條紮緊,如今正在潰爛,血污淋漓,骯髒不堪,所以胡雪巖不願讓她沾手,﹁七姐,你不要動它。﹂胡雪巖說一句便喘氣,停了一下又說了兩個字:﹁我餓!﹂

  ﹁我曉得、我曉得!粥在熬了。﹂七姑奶奶想到一個辦法,﹁我先弄些東西來給小爺叔吃。﹂她親自入廚,舀了一碗現成的雞湯,撇去浮油,撕一塊脯子肉剁成肉泥,倒在湯裡;然後取一塊米粉做的奶糕,在雞湯中搗碎泡化,成了一碗﹁漿糊﹂,親手捧給胡雪巖。

  一聞見香味,胡雪巖先就忍不住連連嚥著唾沫;接到手裡恨不得一下子吞進肚裡,但他想到,過於露出﹁饞相﹂,會傷他們夫妻的心,所以不得不強自抑制著,裝得斯文從容地,一匙一匙舀著吃。

  一大碗漿糊吃得光光,實在意有未盡;便用無可奈何的聲音說道:﹁七姐,五臟廟還在造反。﹂

  ﹁小爺叔,﹂古應春勸他,﹁等下再吃!﹂

  ﹁喔!﹂胡雪巖點點頭,但臉上是異常失望的神色。七姑奶奶大為不忍,但也不能不顧他的腸胃,隨即說道:﹁這樣吧,弄點吃不壞的東西來吃。﹂

  於是裝了幾盤零食,松子、杏仁、蜜棗、金橘餅之類,為他﹁煞饞﹂;而就在這個時候,傷科醫生到了,檢視傷口,認為相當嚴重,總要半個月才能行動。

  ﹁這,這辦不到,﹂胡雪巖很著急地說,﹁至多三、五天,我一定要回去。﹂

  ﹁什麼?﹂七姑奶奶急急問道,﹁小爺叔,你還要回去?回杭州?﹂

  ﹁是啊!杭州城裡,多少張嘴都朝天張大了在等我。﹂﹁小爺叔是受王撫台的重托,特為到上海來買米的。﹂古應春向七姑奶奶解釋:﹁這是救命的事,小爺叔確是不便耽擱;我已經派人去請五哥來商量了。不過,﹂他轉臉向傷科醫生問道:﹁先生,無論如何要請你費心;不管用什麼貴重藥,總要請你想個法子,讓我們這位小爺叔,三五天以內,就能走動。﹂﹁真的。﹂這時的七姑奶奶也幫著懇求,﹁郎中先生,你要做做好事;我們這位小爺叔早到一天,杭州城裡就要多活好些人。這是陰功積德的大好事;郎中先生,你一生看過的病人,沒有比這位再要緊的。﹂

  最後這句話很有力量,傷科醫生大為動容,將他的傷口左看右看,攢眉咂嘴了好半天,說出一句話來。﹁辦法是有,只怕病人吃不起痛苦。﹂

  ﹁不要緊!﹂胡雪巖咬一咬牙說,﹁什麼痛我都不在乎,只要早好!﹂

  ﹁說說容易。﹂傷科醫生大搖其頭,﹁看你的樣子,人是虛弱到了極點;痛得厲害,人會昏過去。等我想想。﹂他轉臉問道:﹁古先生,你不是認識外國醫生?﹂

  這一說,提醒了古應春;悔恨不迭||只為胡雪巖的模樣,令人震驚;一時昏瞀,竟想不起請西醫,如今倒不便﹁另請高明了﹂了。

  ﹁是!﹂他只好先回答了再說。

  ﹁外國醫生的看法來得慢:不過他們有兩樣藥很管用;你能不能去要點止痛藥來。﹂

  ﹁這,﹂古應春面有難色,他知道西醫跟中醫不同,不曾診視過病人,不肯隨便給藥;而且止痛的藥也不止一種,有外敷、有內服,﹁要哪一種止痛藥,總得有個藥名才好。﹂﹁藥名就說不出來了;嘰哩咕嚕的洋文,弄不清楚。﹂傷科醫生略停一下,下了決心,﹁算了!耽誤時候,也不是一回事,我先動手。﹂

  於是他從藥箱裡取出一個布包,一打開來,雪亮耀眼,是幾把大小不同的刀鉗;然後用新棉花擦拭傷口,運刀剜去腐肉,疼得胡雪巖滿頭大汗。古應春和七姑奶奶心驚肉跳,也陪著他淌汗;同時還得胡作鎮靜,想出話來安慰病人,七姑奶奶像哄小孩似地,不斷地說:﹁不疼、不疼,馬上就好了。﹂

  畢竟好了,敷上止血定痛的﹁降香散﹂包紮妥當;傷科醫生自己也大大地舒了口氣,﹁總算還好,沒有變成破傷風。﹂他說,﹁﹃金瘡出血太多,其脈虛細者生。﹄如今千萬要好好照料,疏忽不得。﹂

  接著他又說了許多禁忌,不能勞動,不能生氣,不能大說大笑;還要﹁忌口﹂,鹹、酸、辣和熱酒、熱湯都不能喝,連熱粥也在禁忌之列。

  ﹁糟了!﹂七姑奶奶說,﹁剛喝了一大碗熱雞湯。﹂﹁喝也喝過了,提它幹什麼?﹂古應春說,﹁以後小心就是了。﹂

  等傷科醫生一走,古應春要改請西醫來看;七姑奶奶不贊成,胡雪巖也表示不必,因為他自覺痛楚已經減輕,證明這位傷科醫生有些手段,自不宜更換醫生。

  ﹁我精神好多了。﹂胡雪巖說,﹁辦大事要緊。五哥怎麼還不來?﹂

  ﹁今天是他一徒弟續弦,在吃喜酒,我已經派人去追了。小爺叔,﹂古應春說:﹁有事你先分派我。﹂

  ﹁好!﹂他探手入懷,掏摸了好半天,才掏出一個油紙包;遞了給古應春。

  打開油紙包,裡面是驚心動魄的王有齡的兩通血書,一通致閩浙總督慶端,乞援以外,更望設法督催一直逗留在衡州的李元度,帶領所募的湘勇,往杭州這方面打,好牽制長毛,減輕杭州的壓力。

  還有一通是給江蘇巡撫薛煥的,要求籌餉籌糧,同時附著一件奏稿,託薛煥代繕拜發。其中詳敘杭州被圍絕糧,歸咎於駐在紹興的團練大臣王履謙,勾結劣紳,把持地方,視省城的危急,如秦人之視越;更駭人聽聞的是,居然唆使莠民戕害命官||九月廿四,長毛竄陷錢塘江南岸,與杭州隔水相望的蕭山,如興知府廖宗元派炮船,迎頭攔擊;寡不敵眾,官軍敗退。王履謙和蕭紹一帶的百姓,平時就與官軍不和,猜忌甚深;這時以為炮船通敵,回來是替長毛帶路,王履謙便下令包圍活捉,格殺不論。

  廖宗元得報,知道這縱非誣陷,也是極嚴重的誤會,趕緊親自出城彈壓。暴民一聲呼嘯,將廖宗元從馬上拉下來痛毆,王履謙袖手旁觀,默贊其事。由這一番內訌,替敵人製造了機會;長毛長驅猛撲,兵不血刃而陷紹興。長毛進城的前一天,王履謙攜帶家眷輜重,由紹興逃到寧波,經海道逃到福建;而杭州的糧道,也就此斷了。王有齡自然要參劾王履謙,措詞極其嚴厲;甚至有﹁臣死不瞑目﹂的話,可以想見他對王履謙怨恨入骨。

  ﹁這兩封血書,﹂古應春問道,﹁怎麼樣處置?﹂﹁都送薛撫台||。﹂

  ﹁好。﹂古應春不等他話完,就要起身,﹁我連夜送去。﹂

  ﹁這倒不必。明天一早送去好了;我還有話。﹂﹁是!你說。﹂

  ﹁我要託你面見薛撫台。﹂胡雪巖雖然氣弱,但低微的語聲中,仍然顯得很有決斷:﹁米,我自己想辦法;運米的船,回頭要問五哥,能夠不麻煩官府最好。不過,他要替我派兵護運。﹂

  ﹁這條路通嗎?﹂

  ﹁有一條路好走,你不明白;五哥知道,等他來了再說。﹂胡雪巖又說:﹁還有幾首詩,也請你送給薛撫台;你說我因為腿傷,不能當面去見他,要問杭州慘狀到什麼樣子?請他看這幾首詩就知道了。﹂

  一面說,一面又在衣襟中摸索半天,才掏出幾張極皺的紙。古應春擺在桌上抹平了細看,標題叫︽辛酉杭城紀事詩︾,作者名叫張蔭矩。一共是十二首七絕;每首都有註解,看到第五首,古應春唸道:雍容鈴閣集簪裾,九月秋清氣象舒;無數妖氛驚乍逼,十門從此斷軍書。

  詩下的註解是:﹁九月二十六日,賊以數十萬眾圍城,十門緊閉,文報從此不通,居民如籠中鳥,釜中魚。﹂古應春念到這裡,屈指數了一下:﹁今天十一月初五,圍了四十天了。﹂

  ﹁四十天不算多,無奈缺糧已久;圍到第十天就人心大亂了。﹂胡雪巖歎口氣說:﹁你再看下去。﹂

  接下去看,寫的是:

  十面城門十面圍,大臣誰是識兵機?

  國人望歲君胡冑,傳說張巡整隊師。

  註是:﹁十月初六日,張軍門玉良援到,大獲勝仗;即派況副將文榜於下午入城見王中丞有齡,請城內連夜移兵出扎,便可與張軍門聯絡,以通糧道。饒軍門從旁阻之云:﹃明日總來得及。﹄不料偽逆李秀成連夜築成木城,於是餉道與張營隔絕。而十城隔濠,亦遍築土城。當張軍門令況副將入城見中丞,以滅賊自任,百姓延頸覘伺,均言賊必撲滅。﹂

  看完這首詩和原註,古應春問道:﹁饒軍門是誰?﹂﹁饒廷選。這個人因為救過廣信府,靠沈夫人出了大名,其實沒用。﹂胡雪巖歎口氣說:﹁我勸過王雪公多少次,說他因人成事,自己膽子小得很。王雪公不聽我的話。救杭州就靠這個機會;錯過這個機會,神仙來都沒救了。﹂﹁張玉良呢?﹂古應春又問,﹁這個人大家都說他不行,到底怎麼樣?﹂

  ﹁你再往下看。下面有交代。﹂

  詩中是這樣交代:

  桓侯勇健世無雙,飛炮當前豈肯降?

  萬馬不嘶軍盡泣,將星如斗落長江。

  ﹁怎麼?陣亡了?﹂

  ﹁陣亡了。﹂胡雪巖搖搖頭,﹁這個人也耽誤了大事,嘉興一敗,金華蘭溪又守不住,杭州就危險了。不過,總算虧他。﹂﹁詩裡拿他比做張飛,說得他很好。﹂

  ﹁他是陣亡殉國的,自然要說得他好。﹂胡雪巖黯然說道:﹁我勸王雪公暫且避一避。好比推牌九搖攤一樣,這一莊手氣不順;歇一歇手,重新來過。王雪公不肯,他說他當初勸何根雲,守土有責,決不可輕離常州;現在自己倒言行不符;怎麼交代得過去?﹂

  ﹁看起來王雪公倒是忠臣。﹂

  ﹁忠臣?﹂胡雪巖冷笑:﹁忠臣幾個錢一斤?我看他||。﹂語聲哽咽欲絕。古應春從未聽胡雪巖說過什麼憤激的話,而居然將﹁忠臣﹂說得一文不值,可以想見他內心的沉痛悲憤。只是苦於沒有話可以安慰他。

  ﹁先吃飯吧!﹂七姑奶奶說,﹁天大的事,總也得吃飽了才好打主意。而且小爺叔真的也餓了。﹂

  ﹁提到杭州,我哪裡還吃得下飯?﹂胡雪巖淚汪汪地抬眼,﹁你看最後那兩首詩。﹂

  古應春細細看了下,顏色大變;七姑奶奶不免奇怪,﹁怎麼了?﹂她問,﹁說什麼?﹂

  ﹁你聽我唸!﹂古應春一個字一個字地唸。

  剜肉人來非補瘡,饑民爭啖事堪傷;一腔熱血三升血,強作龍肝鳳脯嘗。

  ﹁什麼?﹂七姑奶奶大驚問道﹁人吃人?﹂

  古應春不即回答,一個字一個字地唸著註解:﹁兵勇肆掠,居民鳴鑼捕獲,解送鳳山門王中丞常駐之處。中丞詢實,請王命盡斬之;屍積道旁,兵士爭取心肝下酒,饑民亦爭臠食之。﹃食人肉﹄,平日見諸史乘者,至此身親見之。﹂就這一段話,將廳前廳後的人,聽得一個個面無人色,七姑奶奶連搖搖頭:﹁世界變了!有這樣的事!﹂﹁我也不大相信。小爺叔真有其事?﹂

  ﹁不但真有其事,簡直叫無足為奇。﹂胡雪巖容顏慘淡地喘著氣說:﹁人餓極了,什麼東西都會吃。﹂

  他接下來,便講杭州絕糧的情形||這年浙西大熟,但正當收割之際,長毛如潮水般湧到;官軍節節敗退,現成的稻穀,反而資敵,得以作長圍久困之計。否則,數十萬長毛無以支持;杭州之圍也就不解而自解了。

  杭州城裡的小康之家,自然有些存糧;升斗小民,卻立刻就感到了威脅,米店在閉城之前,就已歇業。於是胡雪巖發起開辦施粥廠,上中下三城共設四十七處,每日辰、申兩次,每次煮米一石,粥少人多,老羽婦孺擠不到前面,有去了三、四次空手而回的。

  沒有多久,粥廠就不能不關閉。但官米還在計口平賣,米賣完了賣豆子,豆賣完了賣麥子。有錢的人家,另有買米的地方,是拿黃金跟鴉片向旗營的八旗兵私下交換軍糧。又不久,米麥雜糧都吃得光光,便吃藥材南貨,熟地、米仁、黃精,都可以代飯;棗栗之類,視如珍品,而海參,魚翅等等席上之珍,反倒是窮人的食料。

  再後來就是吃糠、吃皮箱、吃釘鞋||釘鞋是牛皮做的;吃浮萍,吃草根樹皮。杭州人好佛,有錢人家的老太太,最喜歡﹁放生﹂;有處地方叫小雲樓,專養放生的牛羊豬鴨,自然一掃而空了。

  ﹁杭州城裡的人,不是人,是鬼;一個個骨頭瘦得成了一把,望過去臉上三個洞,兩個洞是眼睛,一個洞是嘴巴。走在路上,好比﹃風吹鴨蛋殼﹄,飄飄蕩蕩,站不住腳。﹂胡雪巖喘口氣,很吃力地說:﹁好比兩個人在路上遇著,有氣無力在談話;說著,說著,有一個就會無緣無故倒了下去。另一個要去扶他;不扶還好,一扶頭昏眼花,自己也一跟頭栽了下去,爬不起來了。像這樣子的,﹃倒路屍﹄,不曉得有多少?幸虧是冬天,如果是夏天,老早就生瘟疫了。﹂﹁那末,﹂七姑奶奶急急問道:﹁府上呢?﹂

  ﹁生死不明。﹂胡雪巖垂淚說道:﹁早在八月裡,我老娘說是避到鄉下好;全家大小送到北高峰下的上天竺,城一關,就此消息不知。﹂

  ﹁一定不要緊的。﹂七姑奶奶說,﹁府上是積善之家,老太太又喜歡行善做好事,吉人天相,一定平安無事。﹂﹁唉!﹂古應春歎口氣,﹁浩劫!﹂

  這時已經鐘打八點,一串大蟹,蒸而又冷,但得知素稱佛地的杭州,竟有人吃人的慘狀,上上下下,誰都吃不下飯。七姑奶奶做主人的,自不能不勸;但草草終席,塞責而已。吃飽了的,只有一個聞信趕來的尤五,吃他徒弟的喜酒,自然奉為上賓;席間聽得胡雪巖已到的消息,急於脫身,但仍舊被灌了好些酒,方得離席。此時一見之下,酒意去了七八分,只望著胡雪巖發愣。

  ﹁小爺叔,怎麼弄成這個樣子?﹂

  ﹁五哥,你不要問他了。真正人間地獄,九死一生,現在商量正事吧!﹂

  ﹁請到裡頭來。﹂七姑奶奶說,﹁我替小爺舖排好了。﹂

  她將胡雪巖的臥室安排在古應春書齋旁邊的一間小屋;裱糊得雪白的窗子,生著極大的火盆,一張西洋銅床舖得極厚的被褥。同時又預備了﹁獨參湯﹂和滋養而易於消化的食物;讓他一面吃、一面談。

  實際上是由古應春替他發言,﹁五哥,﹂他說,﹁杭州的百姓都要活活餓死了,小爺叔是受王撫台的重托,到上海來辦米的;越多越好,越快越好。﹂

  ﹁浙江藩庫發了兩萬銀子;現銀沒法帶,我是空手來的。﹂胡雪巖說,﹁我錢莊裡也不知道怎麼樣?五哥,這筆帳只好以後再算了。﹂

  ﹁錢小事,﹂古應春接口說道,﹁我墊。﹂

  ﹁也用不著你墊,﹂尤五接口說道,﹁通裕莊一千石米在倉裡;另外隨時可以弄一千石,如果不夠;再想辦法。米總好辦,就是怎麼樣運法?﹂

  ﹁運河不通了,嘉興這一關就過不去。﹂胡雪巖說,﹁只有一條路,走海道經鱉子門。﹂

  鱉子門在海寧,是錢塘江入海之處、在明朝是杭州防備倭患的第一門戶。尤五對運河相當熟悉,海道卻陌生得很,便老實說道:﹁這我就搞不清楚了。要尋沙船幫想辦法。﹂

  沙船幫走海道,從漕米海運之議一起,漕幫跟沙船幫就有勢不兩立的模樣。現在要請他跟沙船幫去打交道,未免強人所難;胡雪巖喝著參湯,還在肚子裡盤算,應該如何進行,古應春卻先開口了。

  ﹁沙船幫的郁老大,我也有一面之識;事到如今,也說不得冒昧了。我去!﹂

  說著,就站起身來;尤五將他一拉,慢條斯理地說:﹁不要忙,等我想一想。﹂

  胡雪巖依然非常機敏,看出尤五的意思,便掙扎著起身;七姑奶奶緊趕一面扶,一面問:﹁小爺叔,你要啥?﹂胡雪巖不答她的話,站起身,叫一聲:﹁五哥!﹂便跪了下去。

  尤五大驚,一跳老遠,大聲說道:﹁小爺叔、小爺叔,你這是為啥?折熬我了。﹂

  古應春夫婦,雙雙將他扶了起來,七姑奶奶要開口,他搖搖手說:﹁我是為杭州的百姓求五哥!﹂

  ﹁小爺叔,你何必如此?﹂尤五只好說痛快話了:﹁只要你說一句,哪怕郁老大跟我是解不開的對頭,我也只好去跟他說好話。﹂

  他跟郁老大確是解不開的對頭||郁老大叫郁馥華,家住小南門內的喬家濱,以航行南北洋起家,發了好大一筆財。本來一個走海道,一個走運河,真所謂﹁河水不犯井水﹂;並無恩怨可言,但從南漕海運以後,情形就很不同了。尤五倒還明事理,大勢所趨,不得不然,並非郁馥華有意想承攬這筆生意,打碎漕幫的飯碗;但他手下的小弟兄,卻不是這麼想。加以沙船幫的水手,趾高氣揚;茶坊酒肆,出手闊綽,漕幫弟兄相形出絀,越發妒恨交加,常起摩擦。

  有一次兩幫群毆,說起來,道理是漕幫這面欠缺。但江湖事,江湖了;郁馥華聽信了江蘇海運局中幾個候補佐雜的話,將尤五手下的幾個弟兄,扭到了上海縣衙門。知縣劉郇膏是江蘇的能員,也知道松江漕幫是﹁百足之蟲,死而不僵﹂,不願多事;同時古應春在上海縣衙門也算是吃得開的,受尤五之託,去說人情。兩下一湊,劉郇膏大事化小,小事化無;傳了尤五到堂,當面告誡一番,叫他具了﹁不再滋事﹂的切結,將人領了回去。

  這一下結怨就深了。在尤五想,連縣大老爺都知道松江漕幫不好惹,網開一面;郁馥華反倒不講江湖義氣,不想想大家都是﹁靠水吃水﹂,一條線上的人。既然如此,兩不往返;尤五特地召集所屬碼頭的頭腦,鄭重宣佈:凡是沙船幫的一切,松江漕幫,不准參預。有跳槽改行到沙船幫去做水手的,就算﹁破門﹂,從今見面不認。

  郁馥華自己也知道做錯了一件事,深感不安;幾次託人向尤五致意,希望修好。尤五置之不理,如今卻不得不違反自己的告誡,要向對方去低頭了。

  ﹁為小爺叔的事,三刀六洞,我也咬一咬牙﹃頂﹄了;不過這兩年,我的旗號扯得忒足,一時無法落篷。難就難在這裡。﹂

  ﹁五哥,你是為杭州的百姓。﹂胡雪巖說,﹁我腿傷了,沒辦法跟郁老大去辦交涉||話說回來了,出海進鱉子門這一段,不要緊;一進鱉子門,反有風險,郁老大作興不肯點頭,只有你去託他,他要賣你一個交情,不肯也得肯。至於你說旗號扯得太足,落不下篷,這也是實話;我倒有個辦法,能夠讓你落篷,不但落篷,還讓你有面子,你看怎麼樣?﹂﹁小爺叔,你不要問我,你說怎麼樣,就怎麼樣。其實我也是說說而已;真的沒有辦法也只好硬著頭髮去見郁老大。﹂﹁不會讓你太受委屈。﹂胡雪巖轉臉說道:﹁老古,我請你寫封信;寫給何制台||。﹂

  ﹁寫給何制台?﹂古應春說,﹁他現在不知道躲在哪裡?﹂﹁這難道打聽不到?﹂

  ﹁打聽是一定打聽得到的。﹂尤五接口說道,﹁他雖然革了職,要查辦,到底是做過制台的人,不會沒人曉得。不過,小爺叔,江蘇的公事,他已經管不到了,你寫信給他為啥?﹂

  ﹁江蘇的公事他雖管不到,老長官的帳,人家還是要賣的。﹂胡雪巖說,﹁我想請他交代薛撫台或者上海道,讓他們出來替五哥跟郁老大拉拉場。﹂

  ﹁不必,不必!﹂尤五亂搖雙手,﹁現任的官兒,我跟他們身分不配;這種應酬,場面上尷尬得很,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古應春倒覺得胡雪巖的話,大有道理,便道:﹁冤家宜解不宜結,如有地方大員出面調停,雙方都有面子,應該順勢收篷了。﹂

  ﹁這還在其次,﹂他接下來講第二個理由:﹁為了小爺叔的公事,郁老大的沙船是無論如何少不了的;不過風險太大,就算賣五哥你的面子,欠他的這個情,將來很難補報。有官府出面,一半就等於抓差;五哥,你的人情債不就可以輕得好多?﹂

  ﹁老古的話,一點不錯。﹂胡雪巖連連點頭,﹁我正是這個意思。﹂

  既然他們都這樣說,尤五自然同意。於是胡雪巖口述大意,古應春代為執筆,寫好了給何桂清的信;約定第二天一早分頭奔走,中午都得辦妥。至於運米的細節,要等尤五跟郁馥華言歸於好以後才談得到。

  安頓好了兩撥客人,七姑奶奶上床已交半夜子時了;向丈夫問好胡雪巖的公事,聽說其中有寫信給何桂清的這一段周折,當時就﹁跳﹂了起來。

  ﹁這是什麼時候?還容得你們﹃城頭上出棺材,大兜大轉﹄!且不說杭州城裡的老百姓,都快餓死光了;光是看小爺叔這副樣子來討救兵,就該連夜辦事。﹂她氣鼓鼓地說,﹁真正是,看你們男子漢,大丈夫,做事怎麼這樣子娘娘腔?﹂古應春笑了,﹁你不要跟我跳腳,你去問你哥哥!﹂他說:﹁不是我勸,五哥跟郁老大的過節還不肯解呢!﹂﹁等我去!﹂七姑奶奶毫不遲疑地,﹁等我去跟五哥說。﹂

  不用她去,尤五恰好還有私話要跟妹夫來說;一開門就遇見,見她滿臉不悅的樣子,不由得詫異。

  ﹁怎麼?跟哪個生氣?﹂

  古應春一聽這話,趕緊攔阻:﹁七姐,你跟五哥好說。五哥有五哥的難處,只要你講得有道理,五哥會聽的。﹂﹁好,我就講道理。五哥,你進來坐,我請問你一句話,是小爺叔的交情要緊?還是什麼制台、撫台的面子要緊?﹂﹁你問這話啥意思?﹂

  ﹁自然有講究。你先回了我的話,我再講緣故給你聽。﹂﹁當然小爺叔的交情要緊。﹂

  ﹁好!﹂七姑奶奶臉色緩和下來了,﹁我再問一問,杭州一城百姓的命,跟我們漕幫與郁老大的過節,五哥,你倒放在天平上稱一稱,哪一方來得重?﹂

  尤五啞然,被駁得無話可說。古應春又高興,又有些不安;因為雖是娘舅至親,到底要保持一分客氣,有些話不便率直而言,現在有了﹁女張飛﹂這番快人快語,足以折服尤五,但又怕她妻子得理不讓人,再說下去會使得尤五起反感,希望她適可而止。

  七姑奶奶長了幾歲,又有了孩子,自然亦非昔比;此時聲音放得平靜了:﹁依我說,小爺叔是想替你掙面子,其實主意不大高明。﹂

  ﹁這樣說,你必有高明主意?﹂古應春點她一句:﹁倒不妨慢慢說給五哥聽一聽,看看行不行得通?﹂

  ﹁要做官的出來拉場,就有點吃罰酒的味道,不吃不行||。﹂

  ﹁對!﹂尤五一拍大腿,大為稱賞,﹁阿七這話說到我心裡了,小爺叔那裡我不好駁,實實在在是有點這樣的味道。﹂﹁江湖事,江湖了。﹂七姑奶奶又有些慷慨激昂了,﹁五哥,你明天去看郁老大,只說為了杭州一城百姓的性命,小爺叔的交情,向他低頭,請他幫忙。這話傳出去,哪個不說你大仁大義?﹂

  尤五凝神想了一下,倏然起身,一句話不說就走了||他要跟妹夫說的私話,就是覺得不必驚動官府,看看另外有更好的辦法沒有?這話,現在也就不必再說了。
一到小南門內喬家濱,老遠就看到郁家的房子,既新且大。郁馥華的這所新居,落成不久,就有小刀會起事,為劉麗川頭尾盤踞了三年;咸豐五年大年初一,江蘇巡撫吉爾杭阿由法國海軍提督辣尼爾幫忙,克復了上海縣城,郁馥華收復故居,大事修葺,比以前更加華麗了。

  尤五還是第一次到郁家來,輕車簡從,無人識得;他向來不備名帖,只指一指鼻子說:﹁我姓尤,松江來的。﹂

  尤五生得勁氣內斂,外貌不揚,衣飾亦樸素得很;郁家的下人不免輕視,當他是來告幫求職的,便淡淡地說了句:﹁我們老爺不在家,你明天再來。﹂

  ﹁不,我有極要緊的事,非見你家老爺不可。請派人去找一找,我就在這裡立等。﹂

  ﹁到哪裡去找?﹂郁家的下人聲音不好聽了。

  尤五是極有涵養的人,而且此來既然已下了降志以求的決心,亦就容易接受委屈,便用商量的語氣說道:﹁既然如此,你們這裡現成的條凳,讓我坐等,可以不可以?﹂

  郁家門洞裡置兩條一丈多長的條凳,原是供來客隨帶的跟班和轎夫歇腳用的,尤五要坐,有何不可?儘管請便就是。

  這一坐坐了個把時辰,只見來了一輛極漂亮的馬車,跨轅的俊僕,跳下車來,將一張踏腳凳放在車門口,車廂裡隨即出來一名華服少年,昂然入門。

  這個華服少年是郁馥華的大兒子郁松年,人稱﹁郁家秀才﹂||郁馥華雖發了大財,總覺得子侄不得功名,雖富不貴,心有未足,所以延請名師,督促郁松年下帷苦讀。但﹁場中莫論文﹂,一直連個秀才都中不上,因而捐銀五萬,修葺文廟,朝廷遇有這種義舉,不外兩種獎勵,一種是飭令地方官為此人立牌坊褒獎,一種是增加﹁進學﹂,也就是秀才的名額。郁馥華希望得到後一種獎勵,經過打點,如願以償。

  這是為地方造福,但實在也是為自己打算。學額既已增加,﹁入學﹂就比較容易;郁松年畢竟得青一衿。秀才的官稱叫做﹁生員﹂;其間又有各種分別,占額外名額的叫做﹁增生﹂,但不論如何,總是秀才,稱郁松年為﹁郁家秀才﹂,表示這個秀才的名額,是郁家斥巨資捐出來的,當然有點菲蒲的意味在內。

  但是郁松年倒非草包,雖不免紈褲習氣,卻是有志於學,彬彬有禮;當時已經在下人一片﹁大少爺﹂的招呼聲中,進入屏門,忽然發覺有異,站定了,回身注視,果然看到了尤五。

  ﹁尤五叔!﹂他疾趨而前,請了個安,驚喜交集地問,﹁你老人家怎麼在這裡?﹂

  ﹁我來看你老人家,﹂尤五氣量甚寬,不肯說郁家下人的壞話,﹁聽說不在家,我等一等好了。﹂

  ﹁怎麼在這裡坐?﹂郁松年回過臉去,怒聲斥責下人:﹁你們太沒有規矩了,尤五爺來了,怎麼不請進去,讓貴客坐在這裡?﹂

  原先答話的下人,這才知道自己﹁有眼不識泰山﹂。自家主人跟尤五結怨,以及希望修好而不得的經過,平時早就聽過不止一遍;如今人家登門就教,反倒慢客,因此而得罪了尤五,過在不宥,說不定就此敲碎了絕好的一隻飯碗,所以嚇得面無人色。

  尤五見此光景,索性好人做到底了,﹁你不要罵他,你不要罵他。﹂他趕緊攔在前面,﹁管家倒是一再邀我進去,是我自己願意在這裡等,比較方便。﹂

  聽得這一說,郁松年才不言語,﹁尤五叔,請裡面坐!﹂他說,﹁家父在勘察城牆,我馬上派人去請他回來。﹂﹁好的,好的!實在是有點要緊事,不然也不敢驚動你老人家。﹂

  ﹁尤五叔說哪裡話?請都請不到。﹂

  肅客入廳,只見華堂正中,懸一塊藍底金字的匾額,御筆四個大字:﹁功襄保赤﹂。這就是郁馥華此刻去勘察城牆的由來||當上海收復時,外國軍艦在浦江南碼頭開炮助攻,從大南門到大東門的城牆,轟壞了一大片;朝廷以郁家巨宅曾為劉麗川盤踞,郁馥華難免資匪之嫌,罰銀十萬兩修復城牆,而經地方官陳情,又御賜了這一方匾額。如今又有長毛圍攻上海的風聲;郁馥華怕自己所修的這段城牆,不夠堅固;萬一將來由此攻破,責任不輕,所以連日勘察,未雨綢繆。聽郁松年說罷究竟,尤五趁機安了個伏筆,﹁令尊一向熱心公益,好極、好極!﹂他說,﹁救人就是救己,我今天就是為了這件事來的。﹂

  ﹁是!﹂郁松年很恭敬地問道:﹁尤五叔是先吩咐下來,還是等家父到了再談?﹂

  ﹁先跟你談也一樣。﹂於是尤五將胡雪巖間關乞糧的情形,從頭細敘;談到一半郁馥華到家,打斷了話頭。﹁尤五哥;﹂郁馥華是個中號胖子,走得上氣不接下氣,又喘又笑地說,﹁哪陣風把你吹來的。難得,難得!﹂﹁無事不登三寶殿,有件事來求你;正跟你們老大談。﹂

  郁松年接口提了一句:﹁是要運糧到杭州||。﹂郁馥華腦筋極快,手腕極其圓滑,聽他兒子說了一句,立刻就猜想到一大半;急忙打岔說:﹁好說,好說!尤五哥的事,總好商量。先坐定下來;多時不見,談談近況。尤五哥,你的氣色好啊,要交鴻運了!﹂

  ﹁託福、託福。郁老大,今天我來||。﹂

  ﹁我曉得,我曉得。﹂郁馥華不容他談正事;轉臉向他兒子說道:﹁你進去告訴你娘,尤五叔來了;做幾樣菜來請請尤五叔,要你娘親手做。現成的﹃糟缽頭﹄拿來吃酒,我跟你尤五叔今天要好好敘一敘。﹂

  尤五早就聽說,郁馥華已是百萬身價,起居豪奢;如今要他結髮妻子下廚,親手治饌款客,足見不以富貴驕人,這點像煞不忘貧賤之交的意思,倒著實可感,也就欣然接受了盛情。

  擺上酒來,賓主相向相坐;郁馥華學做官人家的派頭,子弟侍立執役,任憑尤五怎麼說,郁松年不敢陪席。等他執壺替客人斟滿了,郁復華鄭重其事地雙手舉杯,高與鼻齊,專敬尤五;自然有兩句要緊話要交代。

  ﹁五哥,﹂他說,﹁這幾年多有不到的地方,一切都請包涵。江海一家,無分南北西東;以後要請五哥隨處指點照應。﹂說著,仰臉乾了酒,翻杯一照。

  尤五既為修好而來,自然也乾了杯,﹁郁老大,﹂他也照一照杯,﹁過去的事,今天一筆勾銷。江海一家這句話不假,不過有些地方,也要請老大你手下的弟兄,高抬貴手!﹂﹁言重、言重!﹂郁馥華惶恐地說了這一句,轉臉問道:﹁看福全在不在?﹂

  尤五也知道這個人,是幫郁復華創業的得力助手;如今也是面團團的富家翁。當時將他喚了來,不待郁復華有所言語,便兜頭作了個大揖,滿臉暗笑地寒暄:﹁尤五叔,你老人家還認得我吧?﹂

  ﹁喔,﹂尤五有意眨一眨眼,作出驚喜的神氣,﹁是福全哥,你發福了。﹂

  ﹁不敢當,不敢當。尤五叔,你叫我小名好了。﹂﹁真的,他們是小輩;尤五哥你客氣倒是見外了。﹂郁馥華接著轉臉告誡福全:﹁你關照下去,江海一家,松江漕幫的弟兄,要當自己人一樣,處處尊敬、處處禮讓。尤五叔有啥吩咐,就跟我的話一式一樣。﹂

  他說一句,福全答應一句;神態不但嚴肅,而且誠懇。江湖上講究的是﹁受人一尺,還人一丈﹂;尤五見此光景,少不得也有一番推誠相與、謙虛退讓的話交代。

  多時宿怨,一旦解消,郁馥華相當高興。從利害關係來說,沙船幫雖然興旺一時,而漕幫到底根深蒂固,勢力不同,所以兩幫言歸於好,在沙船幫更尤其來得重要。郁馥華是個極有算計的人,覺得這件事值得大大舖張一番;傳出去是尤五自己願意修好,豈不是足可以增加光彩與聲勢的一件好事?打定了主意,當即表示,就在這幾天,要挑個黃道吉日,大擺筵宴,略申敬意。言語懇切,尤五不能也不宜推辭;當下未吃先謝,算是定了局。

  這一下情分就更覺不同,郁馥華豪飲快談,興致極好。尤五卻頗為焦急,他是有要緊事要談,哪有心思敘舊?但又不便掃他的高興;這樣下去,等主人喝得酪酊大醉,豈不白來一趟?

  等了又等,也是忍了又忍,快將忍不住時,郁松年看出苗頭,提醒他父親說:﹁爹!尤五叔有事要跟爹商量呢!﹂﹁喔,喔,是的。﹂郁馥華不能再裝馬虎了,隨即轉臉說道:﹁尤五哥,你倒請再說一遍看。﹂

  ﹁是這樣的,有一批米,要借重老大你的船;走海道,由海寧進鱉子門,入錢塘江,運到杭州。﹂尤五又說,﹁杭州城裡的百姓,不但吃草根樹皮,在吃人肉了;所以這件事務必要請老大你幫忙,越快越好。﹂

  ﹁尤五哥,你的事,一句話。不過,沙船幫的情形,瞞不過你,鱉子門這條路從來沒有去過,水性不熟,會得擱淺,豈不耽誤大事?﹂他緊接著說,﹁當然,漕幫弟兄可以領路,不過沙船走到江裡,路道不對。這樣子,我馬上找人來商量,總要想條萬全之計。好不好明天給你回話?﹂

  聽得這一說,尤五頗為不悅;心裡在想,這種兵荒馬亂的時候,到哪裡都是冒險;就算承平時候,風濤險惡,也沒有什麼保險不出事的把握。說要想一條萬全之計,不就是有心推托?

  想是這樣想,當然決沒有發作的道理,不過話要點他一句,﹁郁老大,﹂他說,﹁親兄弟,明算帳,人情歸人情,生意歸生意;請你仔細盤算一下,運費出公帳,何必放著河水不洗船?﹂

  ﹁言重,言重!尤五哥,你誤會了,我決不是在這上頭打算盤。為的是||。﹂郁馥華覺得怎麼樣說都不合適,而且也要問問路上的情形,便改口問道:﹁尤五哥,那位胡道台,我久仰大名,好不好領我會一會他?﹂

  胡道台就是胡雪巖;這幾年連捐帶保,官運亨通,成了浙江省城裡亦官亦商的一位特殊人物;尤五原就有意替他們拉攏見一面,現在郁馥華自己開口,當然毫無推辭,而且表示:﹁說走就走,悉聽尊便。﹂

  ﹁今天太匆促了!一則喝了酒,二則,草草未免不恭。準定明天一早,我去拜訪;不知道胡道台耽擱在哪裡?﹂﹁他住在舍親古應春家。明天一早我來接。﹂

  ﹁原來是老古那裡。我們也是熟人,他府上我去過;不必勞駕,我自己去就是了。﹂

  談到這裡,告一段落;而且酒也夠了,尤五起身告辭。一回到古家,七姑奶奶迎上前來,雖未開口,那雙眼睛卻比開口還顯得關切。

  ﹁怎麼樣?﹂

  尤五不答,只問胡雪巖的傷勢如何?這倒是使得七姑奶奶可以高興的,誇讚傷科醫生有本事;胡雪巖的痛楚大減,傷口好得很快,預計三天以後,就可以下床走動了。﹁這也是人到了這裡,心就安了。﹂七姑奶奶又說,﹁人逢喜事精神爽,郁老大如果肯幫忙;真比吃什麼藥都有用。﹂

  ﹁幫忙是肯幫的,事情沒有那麼快。先跟小爺叔談了再說。﹂

  於是從頭談起。一旁靜聽的七姑奶奶,先是一直含著笑;聽到郁馥華說要明天才有回話,一下子跳了起來。﹁這明明是推托嘛!﹂

  ﹁七姐,﹂胡雪巖趕緊攔住她說:﹁人家有人家為難的地方。你先不要著急;慢慢兒商量。﹂

  ﹁我是替你著急,小爺叔!﹂

  ﹁我曉得,我曉得。﹂胡雪巖依舊從容不迫地,﹁換了我是郁老大,也不能不仔細;海面上沒有啥,一進了鱉子門,走在錢塘江裡,兩岸都是長毛,他自然要擔足心事。這件事只有這樣辦,一方面,我們要跟他說實話,哪裡有危險,哪裡沒有危險,出了危險,怎麼樣應付?一方面得要請他放點交情;冒一冒險。俗語說:﹃前半夜想想人家,後半夜想想自己。﹄我們現在先想自己,有什麼好處到人家那裡;人家肯看交情上頭,一冒一冒險。﹂

  ﹁對!﹂尤五不勝傾倒,﹁小爺叔這兩句話入情入理;照這樣去想,事情就可以辦通了。﹂

  ﹁好吧!﹂七姑奶奶無可奈何;轉個念頭,自己女流之輩,可以不必來管這樁大事,便即說:﹁天塌下來有長人頂,與我不相干,你們去商量。﹂說完轉身就走。

  ﹁七姐!﹂胡雪巖急忙喊道:﹁有件事非跟你商量不可。你請回來!﹂

  她自然又立腳站定。胡雪巖原是聽她的話近乎賭氣,其實並沒有什麼事要她商量,不過既已說出口,倒又不得不找件事跟她商量了。

  靈機一動,開口只道:﹁七姐,上海我半年不曾來過了,最近有沒有好的館子?﹂

  ﹁有啊!﹂七姑奶奶答道:﹁新開一家泰和館,一統山河的南北口味,我吃過幾次,菜刮刮叫。﹂

  ﹁地方呢,寬敞不寬敞?﹂

  ﹁豈止寬敞?慶興樓、復新園、鴻運樓,數得出的幾家大館子,哪一家都沒有它講究。﹂七姑奶奶問道:﹁小爺叔,你是不是要請客?﹂

  ﹁我的心思瞞不過七姐。﹂胡雪巖笑著回答,是有意恭維她一句;然後轉臉看著尤五說:﹁五哥,你既然委屈了,索性看我們杭州一城百姓的面上,委屈到底,請你出面請個客拿郁老大手下的大小腳色都請到;我們漕幫弟兄,最好也都到場,給足了他面子,看他怎麼說?﹂

  ﹁好的。一句話。﹂

  ﹁那就要託七姐,定泰和館的席。名歸五哥出,錢歸我出||。﹂

  ﹁這用不著你交代。﹂七姑奶奶搶著說,﹁就不知道有多少人;要定多少桌席。﹂

  這當然要問尤五,他慢吞吞地答道:﹁要麼不請;請了就不管他多少人了。我只一張帖子,統請沙船幫全體弟兄;拿泰和館包下來,開流水席,有一桌算一桌。﹂

  ﹁這倒也痛快。就這麼說了。﹂胡雪巖向七姑奶奶拱拱手:﹁拜託、拜託!﹂

  七姑奶奶最喜歡排場熱鬧,一諾無辭;但粗中有細,想了想問道:﹁哪一天請?﹂

  ﹁不是要快嘛!﹂尤五答說,﹁要快就在明天。﹂

  七姑奶奶不作聲,將排在門背後的皇曆取了下來,翻了翻說:﹁明天怕不成功,是好日子;總有人做親,在它那裡請客。後天是個平日,﹃宜祭祀、訂盟、餘事不宜。﹄不曉得可以不可以?﹂

  ﹁可以!﹂胡雪巖接口便說:﹁我們這就算﹃訂盟﹄。﹂

  事不宜遲,七姑奶奶當時便取了一封銀洋,親自坐馬車到泰和館去定席。尤五便找古家的帳房趙先生來,寫好一封大紅全帖,送到喬家濱郁家,同時又派人去找他一個心愛的徒弟李得隆來辦事。

  他們兄妹在忙,胡雪巖一個人躺在床上盤算;等尤五再回進來時,他已經盤算停當了。

  ﹁五哥,我們現在一樁樁來談。米怎麼樣?﹂

  ﹁我已經關照下去,今天下午就可成局。﹂尤五答道:﹁雖說多多益善,也要看郁老大有多少船?總而言之一句話,只要他有船,我就有米。﹂

  ﹁那好。我們談船。郁老大怕來怕去,最怕長毛。不過不要緊;長毛在岸上,我們在江裡,他們沒有炮船,就不必怕他。至多坐了小划子用洋槍來攻;我們自己能有一批人,備它幾十桿好槍,說開火就開火,打他個落流水。﹂胡雪巖又說,﹁這批人,我也想好了;不知道老古跟楊坊熟不熟?﹂尤五懂他的意思,點點頭說:﹁很熟的。就不熟也不要緊。﹂﹁何以呢?﹂胡雪巖問。

  ﹁小爺叔,你的意思是不是想借洋將華爾的人?﹂﹁對啊!﹂胡雪巖問,﹁不是說洋將跟上海道的交涉,都是楊坊在居間接頭的嗎?﹂

  ﹁一點不錯。楊坊是﹃四明公所﹄的董事;寧波也是浙江,為家鄉的事,他沒有不肯出力的道理,就算不認識,一樣也可以請他幫忙。﹂

  ﹁我對此人的生平不大清楚,當然是有熟人從中說話,事情更容易成功。不過,我想是這樣,行不行得通,還不曉得。先要問一問老古;他不知道什麼時候回來?﹂

  ﹁不必問他,﹂尤五手一指:﹁現在有個人在這裡。﹂

  這個人就是蕭家驥。他是一早跟了古應春去辦事的;由於胡雪巖關照,王有齡的兩封血書要面遞薛煥,所以古應春一直守在江蘇巡撫設在上海的行署中,等候傳見。為怕胡雪巖惦念,特地先派蕭家驥回來送信。

  ﹁你看,﹂胡雪巖對尤五說,﹁這就是我剛才盤算,要借重洋將的道理。官場辦事,沒有門路。就會行不通;要見薛撫台一面都這麼難,哪裡還能巴望他派兵替我們護糧。就算肯派;也不是三天兩天就走得動的。﹂他加重語氣又說:﹁我主意打定了,決定我們自己想辦法。﹂

  於是尤五將他的打算告訴了蕭家驥;蕭家驥靜靜地聽完,並未作聲。

  ﹁怎麼樣?家驥!﹂胡雪巖催問著:已看出他另有主意。﹁這件事有個辦法,看起來費事,其實倒容易。﹂他說,﹁不如請英國或者法國的海軍提督,派兵船護送。﹂

  ﹁這||﹂尤五首先就表示懷疑,﹁這行得通嗎?﹂﹁行得通的。﹂蕭家驥說:﹁外國人另有一套規矩,開仗是一回事,救老百姓又是一回事。如果說:這批米是軍糧,他們就不便護送;為了救老百姓,當然可以。﹂

  聽這一說,胡雪巖大為高興;但是,﹁這要怎麼樣說法;跟哪個去接頭?﹂他問。

  ﹁我就可以去!﹂蕭家驥自告奮勇;但立刻又加了一句:﹁不過先要問問我師父。﹂

  ﹁你的師父當然贊成,﹂尤五接口說道,﹁不過,我始終不大相信,只怕沒有這麼好的事。﹂

  ﹁那也不妨雙管齊下。﹂胡雪巖問蕭家驥:﹁你看,我們自己出錢,請華爾派幾十個人保護,這個辦法可以不可以試一試?﹂

  ﹁試是沒有什麼不可以試的。﹂蕭家驥答說:﹁不過,我看很難。為什麼呢||。﹂

  為的是第一,華爾部下的﹁傭兵﹂,已經為上海道吳煦﹁慣﹂壞了,花了大錢,未必能得他們的出死力;第二,這批傭兵是﹁步軍﹂,在水上能不能發揮威力,大成疑問。﹁說得有道理。﹂胡雪巖最不肯掩沒人的長處,對蕭家驥大為欣賞,﹁家驥,這件事倒要請你好好幫我一個忙。﹂

  ﹁胡先生言重了,有什麼事,儘管吩咐就是。﹂

  一個賞識,一個仰慕,於是尤五有了一個計較,暫且不言;要等古應春回來了再說。

  ﹁薛撫台見著了。﹂古應春的神情不愉,﹁小爺叔,王雪公要想指望他肯出什麼大力,恐怕是妄想。﹂

  ﹁他怎麼說?﹂胡雪巖很沉著地問。

  不問還好,問起來教人生氣。薛煥歎了一大遍苦經;又怪王有齡在浙江自己不想辦法練軍隊,軍餉都接濟了皖南和江西,如今局勢一壞,連帶上海亦吃緊。又提到他在江蘇的時候,如何跋扈剛愎;言下大有落到今日的光景,是自取其咎之意。

  ﹁也難怪他!﹂古應春又說:﹁京裡鬧得天翻地覆,兩個親王都送了命,如今又是恭王當政;一朝天子一朝臣,曾國藩也快到兩江來了,薛撫台署理兩江總督跟實缺江蘇巡撫的兩顆印把子,看起來搖搖欲墜,心境當然不好。﹂﹁我知道。﹂胡雪巖說,﹁你沒有來之前,我跟五哥還有家驥,都商量過了;本來就不想靠他。不過,他到底是江蘇巡撫,王雪公的折子,一定只有請他拜發。不知道這件事,他辦了沒有?﹂

  ﹁這他不敢不辦。﹂古應春說,﹁連催李元度的公事,都已經交待下去。我還怕下面太慢,特意打了招呼;答應所有的公事,明天都一起辦出。﹂

  ﹁那就不管它了。我們商量我們的。﹂

  於是尤五和蕭家驥將剛才所談經過,原原本本說了給古應春聽。這在他是個很大的安慰;本來為了要見薛煥,將大好時光,白白糟蹋,不但生氣,而且相當著急。照現在看起來,路子甚多,事情並不是無處措手,因此愁懷一去,精神大為振作。

  ﹁既然如此,我們要把宗旨先定下來;請兵護送的事,能夠說動英、法提督,派兵護送,不但力量夠強,足可保險,而且還不用花錢,不過有兩層顧慮,第一、恐怕仍舊要江蘇巡撫出公事;第二、不是三、五天之內可以辦得成的。﹂﹁慢就不行!﹂胡雪巖立即答說,﹁我現在度日如年,巴不得明天就走。﹂

  ﹁要快只有雇華爾的部下。這筆錢,恐怕不在少數。﹂﹁要多少?﹂

  ﹁要看雇多少人?每個人起碼三十兩銀子;死一下撫恤一千。照五十個人算,最少一千五;如果||。﹂

  如果全數陣亡,就得另外撫恤五萬;話到口邊,古應春才發覺這話太喪氣,果然如此,胡雪巖的性命自然也就不保,所以把話硬嚥了下去了。

  胡雪巖卻不以為意,﹁一千五就一千五;帶隊官總要多送些,我不在乎。倒是,﹂他指著蕭家驥說,﹁他的顧慮不錯,只怕在岸上打慣了仗的,一上了船,有勁使不出,有力用不上。﹂﹁這要問他們自己才知道。雖說重賞之下,必有勇夫,性命到底是拿錢換不來的;如果他們沒有把握,當然不敢貿然答應。我們局外人,不必自作聰明。﹂

  古應春最後這句話,頗有告誡學生的意味;因而原有一番意見想陳述的蕭家驥,就不便開口了。

  ﹁說到楊坊,我也認識;交情雖不深,倒承他不棄,還看得起我。今天晚上我就去看他。﹂

  ﹁對了!我們分頭行事。此刻大家規定一下,米跟沙船,歸我;請洋將歸你。﹂尤五對古應春說,﹁還有件事,你要調一批現頭寸來。﹂

  ﹁這不要緊!﹂胡雪巖從手上取下一個戒指,交給古應春:﹁我往來的幾家號子你是曉得的;看存著有多少頭寸,你隨意調度就是。﹂

  戒指是赤金的,沒有一兩也有八錢,其大無比,其俗也無比;但實際上是一枚圖章,憑戒面上﹁胡雪巖印﹂四個朱文篆字,調集十萬八萬銀子,叱嗟立辦。不過以古應春實力,也還用不到此。

  ﹁不必!你這個戒指片刻不離身,還是你自己帶著。﹂﹁不然!﹂胡雪巖說,﹁我另外還有用意。這一次回杭州,好便好;如果將來再不能見面,一切託你料理。人欠欠人,等我明天開出一張單子來交給你。﹂

  託到後事,無不慘然;古應春也越發不肯收下他那枚戒指圖章,拉過他的手來,硬要替他戴上,正在拉拉扯扯的時候,七姑奶奶回來了;少不得詢問究竟。大家都知道她重感情,說破了一定會惹她傷感,所以彼此使了個眼色,隨意扯句話掩飾了過去。

  ﹁菜定好了,八兩銀子一桌的海菜席;包他們四十桌。﹂七姑奶奶說,﹁那裡老闆說是虧本生意,不過要借這樁生意創招牌。人家既然看得這麼重,人少了,場面不夠熱鬧,面子上不好看,五哥,我倒有點擔心。﹂

  ﹁擔什麼心?叫人來場面、吃酒席,還怕沒有人?回頭我會關照李得隆。﹂

  ﹁那末郁老大那裡呢?﹂

  ﹁這你更可以放心。小爺叔想的這個辦法,在郁老大求之不得,來的人一定多。﹂尤五又說,﹁你再要不放心,我叫李得隆放個風出去,說我們包了泰和館,大請沙船幫,不來就是看不起我們。﹂

  ﹁那好。我叫人去通知,再預備十桌在那裡。﹂七姑奶奶一面說,一面就走了出去。

  ﹁七姐真有趣。﹂胡雪巖笑道:﹁好熱鬧,一定是福氣人。﹂﹁閒話少說。我還有一樁事,應春,你看如何?﹂尤五說道:﹁小爺叔要人幫忙;我說實話,你我去都沒啥用處。我派李得隆,你派蕭家驥,跟了小爺叔一路到杭州。﹂﹁嗯!﹂古應春略有遲疑的神情。

  ﹁不必,不必。﹂胡雪巖最知趣,趕緊辭謝。

  古應春實在很為難。因為蕭家驥跟他的關係,與漕幫的情形不同;漕幫開香堂收徒弟,師父之命,其重如山,而且出生入死,不當回事。蕭家驥到底只是學洋文,學做生意的徒弟,到這種性命出入的事,不便勉強,要問問他本人。

  但是胡雪巖這方面的交情,實在太厚;能有一分力,一定要盡一分力,決說不出推辭的話來。同時看出胡雪巖口稱﹁不必﹂;臉上卻有失望的表情,越覺得過意不過去了。想一想只有老實說:﹁小爺叔,如果我有個親兄弟,我都一定叫他跟了你去。家驥名為徒弟,到底姓蕭;我來問問他看。﹂說到這裡,發覺話又不妥,如果蕭家驥膽怯不肯去;豈不又顯得自己的徒弟﹁不夠料﹂,因而只好再加一句掩飾的話:﹁他老太太病在床上,如果病勢不礙;我想他一定會去的。﹂

  話剛完,門外有人接口,是蕭家驥的聲音;他正好走了來聽見,自告奮勇:﹁我去!我一定去!﹂

  這一下解消了古應春的難題;也覺得臉上很有光彩,但胡雪巖卻不能不辭謝||他也知道蕭家驥母親病在床上的話,是古應春為了體恤徒弟,有意留下的一個退步。只是﹁光棍好做,過門難逃﹂;而且這個﹁過門﹂,古應春不便來打,要自己開口。

  ﹁家驥,我曉得你義氣,不過為人忠孝當先,令堂老太太身體不舒服,你該留下來侍奉。﹂

  ﹁不礙,不礙!﹂蕭家驥也很機警,很快地答說:﹁我娘胃氣痛是老毛病;兩三天就好了。﹂

  ﹁那就這樣吧!﹂古應春站起身來:﹁既然你要跟了去,一切事情要接得上頭才好;你跟我一起去看﹃大記﹄楊老闆。﹂楊坊開的一家專銷洋莊的號子,就叫﹁大記﹂;師徒二人到了那裡,楊坊正在大宴客商,相邀入座應酬一番,亦無不可;但古應春為了表示事態緊急,堅辭婉拒;同時表示有個不情之請:需要當然就單獨交談。

  ﹁好!﹂楊坊慨然許諾,﹁請到這面來。﹂

  就在客廳一角,促膝並坐;古應春開門見山地道明來意,楊坊吸了口氣,樣子顯得頗為棘手似地。

  ﹁楊兄,恕我再說句不該說的話,浙東浙西,休戚相關;看在貴省同鄉的面上,無論如何要請你想辦法。﹂﹁我自然要想辦法,自然要想辦法。﹂楊坊一迭連聲地說:﹁為難的是,最近華爾跟吳道台鬧意氣。洋人的脾氣很倔,說好什麼都好;犯了他的性子,不容易說得進話去。現在只有這樣:我先派人去約他,今天晚上見個面。等我敷衍完了客人,我們一起去;便菜便酒,你何妨就在這裡坐了。﹂

  說到這話,古應春自然不便再推辭;入席酬酢,同時在肚子裡盤算,如何說動華爾?

  ﹁師父,我想我先回去一趟,等下再來。﹂蕭家驥忽然說道:﹁我要好好去問一問胡先生。﹂

  ﹁問什麼?﹂

  ﹁洋人做事情仔細,又是打仗;路上的情形,一定要問得清清楚楚。不然決不肯答應。﹂

  ﹁一點不錯。﹂楊坊大為讚許,﹁這位小阿弟實在有見識。那你就快去吧!兩個鐘頭談得完談不完?﹂

  ﹁夠了。﹂

  ﹁好。我就約華爾九點鐘碰頭;八點半鐘請你無論如何趕了來。﹂

  蕭家驥不到頂定的時間,就已去而復回;除了將他想到該問的情形都問明白以外,還帶來胡雪巖一句話。

  ﹁師父!胡先生叫我跟師父說:請將不如激將!﹂

  這真有點﹁軍師﹂的味道了;運籌帷幄,決勝千里,付下來這樣一個﹁錦囊﹂。古應春在顛簸的馬車上,反覆體味著﹁請將不如激將﹂這六個字。
華爾紮營在滬西靜安寺附近;楊坊是來慣的,營門口的衛兵拿馬燈一照,揮揮手放行,馬車一直駛到華爾的﹁簽押房﹂。

  介紹過後,四個人圍坐在一張小圓台上;楊坊開個頭,說古應春是浙江官場的代表之一,有事相懇。接著便由古應春發言,首先補充楊坊的話,表明自己的身分,說浙江官場的正式代表是胡雪巖;一個受有清朝官職的很成功的商人,而他是胡雪巖所委派的代表。

  說到這裡,華爾提出第一個疑問:﹁胡先生為什麼要委派代表?﹂

  ﹁他受傷了,傷勢很重;為了希望在三到五天以內趕回去,他需要遵守醫生的囑咐,絕不能行動。﹂古應春說:﹁他就住在我家養傷。﹂

  ﹁喔!﹂華爾是諒解的神態:﹁請你說下去。﹂於是古應春道及本意,提出希望以外,還有一番恭維;說華爾一定會站在人道的立場,助成這場義舉,而他的勇敢的部下,亦一定會圓滿達成任務。

  說到一半,華爾已在不斷搖頭;等他說完,隨即用冷峻的聲音答道:﹁抱歉!我很同情,但是沒有辦法給你們什麼幫助。﹂

  ﹁這太教我失望了。﹂古應春問道:﹁你能不能告訴我,不能予以幫助的原因?﹂

  ﹁當然!第一,浙江不是我應該派兵的範圍;第一,任務很危險,我沒有把握。﹂

  ﹁第一個理由,似乎不成立。我已經說過,這是慈善任務||。﹂

  ﹁不!﹂華爾搶著說:﹁我有我的立場。﹂

  ﹁你的立場不是助順||幫助中國政府嗎?﹂

  ﹁是的。﹂華爾很勉強地說,﹁我必須先顧到上海。﹂

  ﹁但是,抽調五十個人,不致於影響你的實力。﹂﹁是不是會影響,要我來判斷。﹂

  ﹁上校,﹂楊坊幫著說好話,﹁大家都對你抱著莫大的希望,你不應該這樣堅拒。﹂

  ﹁不!﹂華爾僅自搖頭,﹁任務太危險。這是毫無價值的冒險。﹂

  ﹁並不危險!﹂古應春指蕭家驥說:﹁他可以為你解釋一切情況。﹂

  ﹁不!我不需要聽他的解釋。﹂

  這樣子拒人於千里之外,且大有藐視之意,古應春忍不住火發,想到胡雪巖的話,立即有了計較,冷笑一聲,面凝寒霜地對楊坊說:﹁人言不可信。都說客將講公理正義,急人之急,忠勇奮發;誰知道完全不是這回事。一群膽怯貪利的傭兵而已!﹂

  說到最後這一句,華爾勃然變色;霍地站起來,居高臨下地俯視著古應春喝道:﹁你說誰是膽怯貪利的傭兵?﹂﹁你應該知道。﹂

  ﹁我當然知道!﹂華爾咆哮著:﹁你必須道歉,我們不是傭兵。﹂

  ﹁那末,你是正規軍隊?﹂

  ﹁當然。﹂

  ﹁正規軍隊,一定受人指揮;請問,你是不是該聽命於中國官員?是薛還是吳;只要你說了,我自有辦法。﹂這一下擊中了華爾的要害,如果承認有人可以指揮他;那末找了可以指揮他的人來下命令,豈不是自貶身分。﹁說老實話,貪利這一點,也許我過分了;但是我不承認說你膽怯,也是錯了!﹂

  ﹁你最大的錯誤,就是這一點。說一個軍人膽怯,你知道不知道是多麼大的侮辱?﹂

  古應春絲毫不讓,針鋒相對地頂了過去:﹁如果是侮辱;也因為你自己的表現就是如此!﹂

  ﹁什麼!﹂華爾一把抓住了古應春的肩,使勁地搖撼著:﹁你說!我何處有膽怯的表現?﹂

  一看他要動武,蕭家驥護師心切,首先就橫身阻擋;接著楊坊也來相勸,無奈華爾的氣力大,又是盛怒之際,死不放手。

  古應春卻是神色泰然,冷冷說道:﹁凡是膽怯的人,都是勇於私鬥的。﹂

  一句話說得華爾放了手,轉身對楊坊說道:﹁我必須維持我的威信;此人的行為,所侮辱的不是個人,是整個團體。這件事相當嚴重。如果他沒有合理的解釋,他將要擔負一切不良的後果。﹂

  楊坊不知道古應春葫蘆裡賣的什麼藥?不免怨責:﹁這樣子不大好!本是來求人的事,怎麼大破其臉?如今,有點不大好收場了。﹂

  他是用中國話說的,古應春便也用中國話回答他:﹁你放心!我就要逼得他這個樣子!我當然有合理的解釋。﹂

  楊坊哪知道他是依照胡雪巖﹁請將不如激將﹂這條﹁錦囊妙計﹂,另有妙用;只鄭重其事地一再囑咐:﹁千萬平和,千萬平和,不要弄出糾紛來。﹂

  ﹁你請放心,除非他蠻不講理,不然一定會服我。﹂古應春用中國話說了這幾句;轉臉用英語向華爾說:﹁上校!杭州有幾十萬人,瀕臨餓死的命運;他們需要糧食,跟你我現在需要呼吸一樣。如果由於你的幫助,冒險通過這條航路,將糧食運到杭州,有幾十萬人得以活命。這是﹃毫無價值的冒險﹄嗎?﹂

  一句話就將華爾問住了。他捲了根煙就著洋燈點燃,在濃密的煙氛中噴出答語:﹁冒這個險,沒有成功的可能。﹂﹁是不是有可能,我們先不談;請你回答我的話:如果冒險成功,有沒有價值?﹂

  華爾被逼得沒有辦法,只能承認:﹁如果能成功,當然有價值。﹂

  ﹁很好!﹂古應春緊接著他的話說:﹁我認為你是一個有價值的人,當然也願意做有價值的事。你應該記得,我向你說過,這個任務並不危險;蕭可以向你說明一切情況。而你,根本不作考慮;聽到洪楊的部隊,先就有了怯意||。﹂﹁誰說的!﹂華爾不大服氣,﹁你在侮蔑我。﹂

  ﹁我希望你用行為表現你的勇敢;表現你的價值。﹂﹁好!﹂華爾受激,脫口說道:﹁讓我先瞭解情況。﹂說著,便站起身來,走到一張地圖面前立定。

  事情有了轉機,楊坊既佩服,又興奮,趕緊取一桌上的洋燈,同時示意蕭家驥去講解情況。連古應春一起跟著過去,在洋燈照映下都望著牆壁上所貼的那張厚洋紙畫的地圖;這比中國的輿圖複雜得多,又釘著好些紅藍小三角旗,更讓人看不明白。但蕭家驥在輪船上也常看航海圖;所以略略注視了一會,便已瞭然。

  ﹁在海上不會遭遇任何敵人;可能的危險從這裡開始。﹂蕭家驥指著鱉子門說:﹁事實上上也只有一處比較危險的地方,因為海面遼闊,洪楊部隊沒有炮艇,不能威脅我們的船隻。只有這一處,南北兩座山夾束,是個隘口,也就是聞名的﹃浙江潮﹄所以造成的由來,衝過這個隘口,江面又寬了,危險也就消失了。﹂

  ﹁那麼這個隘口的江面,有多寬?﹂

  ﹁沒有測量過。但是在岸上用長槍射擊,就能打到船上也沒有力量了。﹂

  華爾搖搖頭:﹁我不怕步槍。﹂他接著又問:﹁有沒有炮台?﹂﹁決沒有。﹂古應春在旁邊接口。

  ﹁即使沒有炮台,也一定有臨時安置的炮位。如果是我,一定在這裡部署炮兵陣地。﹂

  ﹁你不要將洪楊部隊,估計得太高。﹂古應春又說,﹁他們不可能瞭解你們的兵法。﹂

  這一點,華爾認為說得不錯;他跟長毛接過許多次仗,對此頗有瞭解,他們連用洋槍都不十分熟練,當然不會懂得用火力扼守要隘的戰法。要進一步看,即使懂得,亦用不著防守這個隘口,因為在這一帶的清軍,兵力薄弱,更無水師會通過這個隘口,增援杭州;那末,布炮防守,豈不是置利器於無用之地。

  但是,﹁多算勝﹂的道理,中外兵法都是一樣的;華爾覺得還是要採用比較安全的辦法,所以又問:﹁這個隘口,是不是很長?﹂

  ﹁不會。﹂古應春估計著說:﹁至多十里八里路。﹂﹁那末,用什麼船呢?﹂

  ﹁用海船。﹂

  所謂海船就是沙船。華爾學的是陸軍,對船舶是外行;不過風向順逆之理總知道的,指著地圖說道:﹁現在是西北風的季節,由東向西行駛;風向很不利。﹂

  ﹁這一點,﹂古應春很謹慎地答道:﹁我想你不必過慮,除了用帆以外,總還有其它輔助航行的辦法。海船堅固高大,船身就具備相當的防禦力;照我想,是相當安全的。﹂﹁這方面,我還要研究;我要跟船隊的指揮者研究。最好,我們能在黑夜之間,偷渡這個隘口,避免跟洪楊部隊發生正面的衝突。﹂

  這樣的口氣,已經是答應派兵護航了,楊坊便很高興地說:﹁謝謝上校!我們今天就作個決定,將人數以及你所希望補助的餉銀,定規下來,你看如何?﹂

  ﹁你們要五十個人,我照數派給你們。其他的細節,請你們明天跟我的軍需官商量。﹂

  ﹁好的!﹂楊坊欣然答道:﹁完全遵照你的意思。﹂於是﹁化干戈為玉帛﹂,古應春亦含笑道謝,告辭上車。﹁老古,﹂在車中,楊坊表示欽佩:﹁你倒是真有一套。以後我們多多合作。﹂

  ﹁僥倖!虧得高人指點。﹂古應春說:﹁也是胡道台一句話:請將不如激將。果然把華爾激成功了。﹂

  ﹁原來胡道台也是辦洋務的好手。﹂

  ﹁他倒不十分懂洋務,只是人情熟透熟透!﹂

  ﹁幾時我倒要見見他。﹂楊坊又說:﹁華爾的﹃軍需官﹄,也是我們中國人;我極熟的。明天晚上我約他出來吃花酒,一切都好談。﹂

  ﹁那好極了。應該我做東。明天早晨,我就行帖子送到你那裡,請你代勞。﹂

  ﹁你做東,還是我做東,都一樣。這就不去說它了,倒是有句話,我要請教:杭州不是被圍了嗎?糧船到了那裡,怎麼運進城。﹂

  這句話讓古應春一楞,﹁啊,﹂他如夢初醒似地,﹁這倒是!我還沒有想到。等我回去問了,再答覆你。﹂

  ﹁可以不可以今天就給我一個確實回音?﹂

  到了杭州的事,此刻言之過早;而且米能不能運進杭州城,與楊坊無干,何以他這麼急著要答覆?看起來,別有作用,倒不能不弄個明白。

  這樣想著,便即問道:﹁為什麼這麼急?﹂

  ﹁我另外有個想法。如果能運進杭州城,那就不必談了;否則||。﹂楊坊忽然問道:﹁能不能此刻就替我引見,我想跟胡道台當面談一談。﹂

  ﹁這有什麼不可以?﹂

  於是馬車轉向,直駛古家;車一停,蕭家驥首先奔了進去通知。胡雪巖很講究禮節,要起床在客廳裡迎接會面;七姑奶奶堅決反對,結果折衷辦法,起床而不出房門,就在臥室裡接見客人。

  女眷自然迴避。等古應春將楊坊迎了進來,胡雪巖已經穿上長袍馬褂,扶著蕭家驥的肩,等在門口了。彼此都聞名已久,所以見禮以後,非常親熱,互相仰慕,話題久久不斷。古應春找個機會,插進話去,將與華爾交涉的經過,略略說了一遍;胡雪巖原已從蕭家驥口中,得知梗概,此刻少不得要向楊坊殷殷致謝。

  ﹁都是為家鄉的事,應當出力。不過,﹂楊坊急轉直下的轉入本題:﹁糧船到了杭州,不曉得怎麼運進杭州?﹂

  提到這一層,胡雪巖的臉色,馬上轉為憂鬱了;歎口氣說:﹁唉!這件事也是失策。關城之先,省城裡的大員,意見就不一,有的說十個城門統通要關;有的說應該留一兩個不關。結果是統統關了。這裡一關,長毛馬上在城外掘壕溝,做木牆。圍困得實騰騰。﹂他一口氣說到這裡,喘息了一下又說:﹁當初還有人提議,從城上築一道斜坡,直到江邊,作為糧道。這個主意聽起來出奇:大家都笑。而且工程也浩大,所以就沒有辦。其實,此刻想來,實在是一條好計;如果能夠這麼做,雖費點事,可是糧道不斷,杭州就能守得住!﹂接著,又是一聲長歎。

  聽得這樣說法,古應春先就大為著急:﹁小爺叔,﹂他問:﹁照你這麼說,我們不是勞而無功?﹂

  ﹁這也不見得。﹂胡雪巖說:﹁只要糧船一到,城裡自然拚死命殺開一條血路,護糧進城。﹂

  楊坊點點頭,看一看古應春,欲語不語地;胡雪巖察言觀色,便知其中有話。

  ﹁楊兄,﹂他說,﹁你我一見如故,有話盡請直說。﹂﹁是這樣的,我當然也希望杭州的同鄉,有一口活命的飯吃。不過,凡事要從最壞的地方去打算:萬一千辛萬苦將糧船開到杭州,城裡城外交通斷絕,到時候,胡先生,你怎麼辦?﹂

  ﹁我請問楊兄,依你看,應該怎麼辦?﹂

  ﹁在商言商,這許多米,總不能送給長毛,更不能丟在江裡。﹂楊坊說道:﹁如果運不進杭州城,可以不可以請胡先生改運寧波?﹂

  原來他急於要見胡雪巖,是為了這句話。古應春心想:此人倒也是厲害腳色,﹁門檻﹂精得很,不可小覷了他。因此,很注意地要聽胡雪巖如何回答。

  ﹁楊兄的話很實在。如果米運不進杭州城,我當然改運別處,只要不落在長毛手裡,運到什麼地方都可以。﹂說到這裡,胡雪巖下了一個轉語:﹁不過,楊兄的話,我倒一時答應不下。為什麼呢?因為寧波的情形,我還不曉得;許了楊兄,倘或辦不到,豈不是我變成失信用。﹂

  ﹁寧波的情形,跟上海差不多||。﹂

  因為寧波也有租界。江蘇的富室逃到上海,浙東的大戶,則以寧波租界為避難之地;早在夏天,寧波的士紳就條陳地方官,願集資五十萬兩銀子,雇英法兵船代守寧波,及至蕭紹失守,太平軍一路向東,勢如破竹,攻餘姚、下慈溪、陷奉化,寧波旦夕不保;於是英、法、美三國領事,會商以後,決定派人到奉化會晤太平軍守將范汝增,勸他暫緩進攻寧波。范汝增對這個請求,不作正面答覆,但應允保護洋人,因此三國領事已經會銜了佈告,保護租界;但陸路交通,近乎斷絕,商旅裹足,也在大鬧糧荒。楊坊的打算,一方面固然是為桑梓盡力;另一方面亦有善價而沽,趁此機會做一筆生意的想法。

  不過楊坊的私心,自然不肯透露,﹁胡先生,﹂他說,﹁據我曉得,逃在寧波的杭州人也不少。所以你拿糧食改運寧波,實在是不得已而求其次的唯一出路。﹂

  ﹁那末,到了寧波呢?如果不能上岸,又怎麼辦?﹂﹁不會的。英、法、美三國領事,哪一位都可以出面保護你,到那時候,我當然會從中聯絡。﹂

  ﹁既然如此||。﹂胡雪巖矍然而起||想好了主意,一時興奮,忘卻腿傷,一下子摔倒在地,疼得額上沁出黃豆大的汗珠。

  蕭家驥動作敏捷,趕緊上前扶起;古應春也吃了一驚,為他檢視傷勢。亂過一陣,胡雪巖方能接著他自己的話說下去。﹁楊兄,既然如此,我們做一筆交易。杭州缺糧,寧波也缺糧,我們來合作;寧波,我負責運一批米過去,米、船,都歸我想辦法。杭州這方面,可以不可以請你託洋人出面,借個做善事的名義,將我這一批米護送進城?﹂

  ﹁這個辦法||。﹂楊坊看著古應春,頗有為難的神情。﹁小爺叔,做生意,動腦筋,不能不當你諸葛亮。﹂古應春很委婉地說,﹁可惜,洋務上,小爺叔你略為有點外行,這件事行不通。﹂

  ﹁怎麼呢?﹂

  ﹁因為外國領事,出面干預,要有個名目;運糧到寧波,可以﹃護僑﹄為名,為的洋人不能沒有食物接濟。但杭州的情形就不同了,並無英法美三國僑民,需要救濟;而救濟中國百姓,要看地方,在交戰區域,民食軍糧是無從區分的。﹂等古應春解釋完了,楊坊接著補充:﹁八月裡,英國京城有一道命令給他們的公使,叫做﹃嚴守中立﹄;這就是說,哪一面也不幫。所以胡先生的這個打算,好倒是好,可惜辦不通。﹂

  胡雪巖當然失望,但不願形諸顏色;將話題回到楊坊的要求上,慨然說道:﹁那就一言為定了。這批米如果運不進杭州城,就轉運寧波。不過,這話要跟郁老大先說明白;到時候,沙船不肯改地方卸貨,就要費口舌了。﹂

  ﹁這一層,我當然會請應春兄替我打招呼;我要請胡先生吩咐的是糧價||。﹂

  ﹁這不要緊!﹂胡雪巖有力地打斷他的話,﹁怎麼樣說都可以。如果是做生意,當然一分一釐都要算清楚;現在不是做生意。﹂

  ﹁是,是!﹂楊坊不免內慚;自語似地說:﹁原是做好事。﹂

  談話到此告一段落,古應春怕胡雪巖過於勞累,於傷勢不宜,邀了楊坊到客廳裡去坐;連蕭家驥在一起,商定了跟華爾這方面聯絡的細節,直到深夜方散。

  第二天大家分頭辦事,只有胡雪巖在古家養傷,反覺清閒無事;行動不便,不能出房門,一個人覺得很氣悶,特為將七姑奶奶請了來,不免有些微怨言。

  ﹁我是不敢來打擾小爺叔;讓你好好養傷。﹂七姑奶奶解釋她的好意,﹁說話也費精神的。﹂

  ﹁唉!七姐,你哪曉我的心事。一個人思前想後,連覺都睡不著;有人談談,辰光還好打發。﹂

  談亦不能深談,胡雪巖一家,消息全無,談起來正觸及他的痛處。因此,平日健談的七姑奶奶,竟變得笨嘴拙舌,不知道說什麼好?

  ﹁七姐,﹂胡雪巖問道:﹁這一陣,你跟何姨太太有沒有往來?﹂

  何姨太太就是阿巧姐。從那年經胡雪巖撮合,隨著何桂清到通州;不久,何桂清果然出倉場侍郎,外放浙江巡撫;升任兩江總督,一路扶搖直上。阿巧姐著實風光過一陣子。﹁好久沒有見到她了。﹂七姑奶奶不勝感慨地,﹁那時候哪個不說她福氣好?何大人在常州的時候,我去過一次;她特為派官船到松江來接我,還有一百個兵保護,讓我也大大出了一次風光。到了常州,何大人也很客氣。何太太多病,都是姨太太管事,走到哪裡,丫頭老媽子一大群跟著,那份氣派還了得!人也長得越漂亮了,滿頭珠翠,看上去真像一品夫人。哪曉得何大人壞了事!前一晌聽人說,人都老得認不得了。伍子胥過昭關,一夜工夫急白了頭髮;看起來真有這樣的事。﹂

  ﹁這樣說起來,她倒還是有良心的。﹂

  ﹁小爺叔是說她為何制台急成這個樣子?﹂

  ﹁是啊!﹂胡雪巖說,﹁我聽王雪公說,何制台的罪名不得了。﹂

  ﹁怎樣不得了?莫非還要殺頭?﹂

  胡雪巖看著她,慢慢點頭,意思是說:你不要不信,確有可能。

  ﹁這樣大的官兒,也會殺頭?﹂七姑奶奶困惑地,大有不可思議之感。

  ﹁當然要殺!﹂胡雪巖忽然出現了罕見的激動,﹁不借一兩個人頭做榜樣,國家搞不好的。平常作威作福,要糧要餉,說起來是為了朝廷、為了百姓;到真正該他出力的時候,收拾細軟,一溜了之。像這樣的人,可以安安穩穩拿刮來的錢過舒服日子;盡心出力,打仗陣亡的人,不是太冤枉了嗎?﹂

  七姑奶奶從未見過朝雪巖有這樣氣急敗壞的憤激之態,因而所感受的衝擊極大。同時也想到了他的境況;心裡有著說不出的難過。

  ﹁小爺叔,﹂她不由自主地說:﹁我看,你也用不著到杭州去了;糧船叫五哥的學生子跟家驥押了去,你在上海養養傷,想辦法去尋著了老太太,拿一家人都接到上海來,豈不甚好?﹂

  ﹁七姐,謝謝你!你是替我打算,不過辦不到。﹂﹁這有什麼辦不到?﹂七姑奶奶振振有詞地說話:﹁這一路去,有你無你都一樣。船歸李得隆跟沙船幫的人料理;洋將派來保護的兵,歸家驥接頭。你一個受了傷的人,自己還要有人照應,去了有幫什麼忙?越幫越忙,反而是累贅。﹂﹁話不錯。不過到了杭州,沒有我在從中聯絡,跟王雪公接不上頭,豈不誤了大事?﹂

  想一想這話也不錯;七姑奶奶便又問道:﹁只要跟王撫台接上頭,城裡派兵出來運糧進城;小爺叔,就沒有你的事了。﹂﹁對。﹂

  ﹁那就這樣,小爺叔,你不要進城,原船回上海;我們再商量下一步,怎麼樣想法子去尋老太太。﹂七姑奶奶又說,﹁其實,小爺叔你就在杭州城外訪查也可以;總而言之,已經出來了,決沒有自投羅網的道理。﹂

  ﹁這話也說得是||。﹂

  聽他的語氣,下面還有轉語;七姑奶奶不容他出口,搶著說道:﹁本來就是嘛,小爺叔,你是做生意的大老闆;捐班的道台,跟何制台不同,沒有啥守土的責任。﹂﹁不儘是為公,為的是交情。﹂胡雪巖說:﹁我有今天,都是王撫台的提拔,他現在這樣子為難,真正是在十八層地獄裡受熬煎,我不跟他共患難,良心上說不過去。﹂﹁這自然是義氣,不過這份義氣,沒啥用處。﹂七姑奶奶說,﹁倒不如你在外頭打接應,還有用些。﹂

  這話說得很有道理,但胡雪巖總覺得不能這麼做。他做事一向有決斷,不容易為感情所左右||其實,就是為感情所左右,也總在自己的算盤上先要打得通;道穿了,不妨說是利用感情。而對王有齡,又當別論了。

  ﹁唉!﹂他歎口氣,﹁七姐,我何嘗不知道你是一句好話;不但對我一個人好,而且對王雪公也好。不過,我實在辦不到。﹂

  ﹁這就奇怪了!既然對你好,對他也好,又為什麼不這麼做?小爺叔,你平日為人不是這樣的。﹂

  ﹁是的。我平日為人不是這樣;唯獨這件事,不知道怎麼,想來想去想不通。第一、我怕王雪公心裡會說;胡某人不夠朋友,到要緊關頭,他一個人丟下我不管了。第二、我怕旁人說我,只曉得富貴,不知道啥叫生死交情?﹂﹁噯!﹂七姑奶奶有些著急了,因此口不擇言:﹁小爺叔,你真是死腦筋,旁人的話,哪裡聽得那麼多,要說王撫台,既然你們是這樣深的交情,他也應該曉得你的心。而況,你又並沒有丟下他不管;還是替他在外辦事。﹂說到這裡,她覺得有一肚子的議論要發:﹁為人總要通情達理。三綱五常,總也要合道理,才有用處。我最討厭那些偽道學,或者不明事理的說法:什麼﹃君要臣死,不能不死:父要子亡,不得不亡﹄!你倒想想看,忠臣死了,哪個替皇帝辦事?兒子死了,這一家斷宗絕代,孝心又在哪裡?﹂

  胡雪巖笑了,﹁七姐,﹂他說,﹁聽你講道理,真是我們杭州人說的:﹃刮拉鬆脆﹄。好痛快!﹂

  ﹁小爺叔,你不要恭維我;你如果覺得我的話,還有點道理,那就要聽我的勸!﹂七姑奶奶講完君臣、父子;又談﹁第五倫﹂朋友:﹁我聽說大書的說﹃三國﹄,桃園結義,劉關張不願同年同月同日生,但願同年同月同日死,這話就不通!如果講義氣的好朋友,死了一個,別的都跟著他一起去死,這世界上,不就沒有君子,只剩小人了?﹂

  ﹁這話倒是。﹂胡雪巖興味盎然,﹁凡事不能尋根問底,追究到底好些話都不通。﹂

  ﹁原是如此!小爺叔,這天把,我夜裡總在想你的情形;想你,當然也要想到王撫台。我從前聽你說過,他曾勸過何制台不要從常州逃走;說一逃就身敗名裂了!這話現在讓他說中;想來杭州如果不保,王撫台是決不會逃走;做個大大的忠臣。不過,你要替他想一想,他還有什麼好朋友替他料理後事?不就是小爺叔你嗎?﹂

  這話說得胡雪巖矍然動容,﹁七姐,﹂他不安地,﹁你倒提醒我了。﹂

  ﹁謝天謝地!﹂七姑奶奶合掌當胸,長長地舒了口氣:﹁小爺叔,你總算想通了。﹂

  ﹁想是還沒有想通。不過,這件事倒真的要好好想一想。﹂

  於是他一面跟七姑奶奶閒談,一面在心裡盤算。看樣子七姑奶奶的話絲毫不錯,王有齡這個忠臣是做定了!杭州的情形,要從外面看,才知道危險;被圍在城裡的,心心念念只有一個想法:救兵一到,便可解圍。其實,就是李元度在衢州的新軍能夠打到杭州,亦未見得能擊退重重包圍的長毛。破城是遲早間事;王有齡殉節,亦是遲早間事。且不說一城的眼光,都注視在他身上,容不得他逃;就有機會也不能逃走,因為一逃,不但所有的苦頭都算白吃,而且像何桂清這樣子,就能活又有什麼味道?

  ﹁我想通了。﹂胡雪巖說:﹁王雪公是死定了!我要讓他死得值。﹂

  ﹁是嘛!﹂七姑奶奶異常欣慰,﹁原說小爺叔是絕頂聰明的人,哪裡會連這點道理都想不通?常言的道的是﹃生死交情﹄,一個人死了,有人照他生前那樣子待他;這個人就算有福氣了。﹂

  ﹁是啊!他殉了節,一切都在我身上;就怕||。﹂

  他雖沒有說出口來,也等於說明白了一樣||。這倒不是他自己嫌忌諱;是怕七姑奶奶傷心。然而,在這樣的情形之下,以七姑奶奶的性情,自然也會有句痛快話。﹁小爺叔,這一層你請放心。萬一有個三長兩短,一切都在我們兄妹夫妻身上。﹂

  ﹁是了!﹂胡雪巖大大地喘了口氣,﹁有七姐你這句話,我什麼地方都敢去闖。﹂

  這話又說得不中聽了,七姑奶奶有些不安:﹁小爺叔,﹂她惴惴然地問:﹁你是怎麼闖法?﹂

  ﹁我當然不會闖到死路上去。我說的闖是,遇到難關,壯起膽子來闖。﹂胡雪巖說,﹁不瞞你說,這一路來,我遇見長毛,實在有點怕;現在我不怕了,越怕越誤事,索性大膽去闖,反倒沒事。﹂ 第二章


  由濟河出長江,經崇明島南面入海;一共是十八號沙船,保護的洋兵||最後商量定規,一共是一百十二個人,一百士兵,大多是﹁呂宋人﹂;十二個官長,七個呂宋人,三個美國人,還有兩個中國人算是聯絡官。分坐兩號沙船,插在船隊中間。

  胡雪巖是在第一條船上。同船的有蕭家驥、李得隆、郁馥華派來的﹁船老大﹂李慶山;還有一個姓孔的聯絡官。一切進退行止,都由這五個人在這條船上商量停當,發號施令。一上船,胡雪巖就接到警告,沙船行在海裡,忌諱甚多,舵樓上所設,內供天后神牌的小神龕,尤其不比等閒。想起﹁是非只為多開口﹂這句話,胡雪巖在船上便不大說話,閒下來只躺在舖位上想心事。但是,別人不同,蕭家驥雖慣於水上生活,但輪船上並無這些忌諱;姓孔的更不在乎;李慶山和李得隆識得忌諱,不該說雖不說,該說的還是照常要說。相形之下,就顯得平日談笑風生的胡雪巖彷彿心事重重,神情萬分抑鬱似的。

  於是姓孔的提議打麻將,蕭家驥為了替胡雪巖解除寂寞,特地去請他入局。

  ﹁五個人怎麼打。除非一個人做||。﹂

  說到﹁做﹂字,胡雪巖縮住了口;他記起坐過﹁水路班子﹂的船,﹁夢﹂是忌諱的,要說﹁黃粱子﹂,便接下去:﹁除非一個人做黃粱子。﹂

  蕭家驥一楞,想了一下才明白,﹁用不著。﹂他說,﹁我不想打。胡先生你來,解解厭氣。﹂

  於是胡雪巖無可無不可地入了局。打到一半,風浪大作,被迫終止;胡雪巖又回到舖上去睡覺,心裡不免忐忑不安,加以不慣風濤之險,大嘔大吐,心裡那份不寧貼,真有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之感。

  ﹁胡先生,不要緊的!﹂蕭家驥一遍一遍地來安慰他。不光是語言安慰,還有起居上的照料,對待胡雪巖真像對待古應春一樣,尊敬而親熱。胡雪巖十分感動,心裡有許多話,只是精神不佳,懶得去說。

  入夜風平浪靜,海上湧出一輪明月,胡雪巖暈船的毛病,不藥而癒,只是腹饑難忍,記得七姑奶奶曾親手放了一盒外國餅乾在網籃,起床摸索,驚醒了熟睡中的蕭家驥。

  ﹁是我!﹂他歉然說道:﹁想尋點乾點心吃。﹂﹁胡先生人舒服了!﹂蕭家驥欣然說道:﹁尾艙原留了粥在那裡,我替你去拿來。﹂

  於是蕭家驥點上了盞馬燈,到尾艙去端了粥米,另外是一碟鹽魚,一個鹽蛋;胡雪巖吃得一乾二淨,抹一抹嘴笑道:﹁世亂年荒,做人就講究不到哪裡去了。﹂

  ﹁做人不在這上面,講究的是心。﹂蕭家驥說,﹁王撫台交胡先生這樣的朋友,總算是有眼光的。﹂

  ﹁沒有用!﹂胡雪巖黯然,﹁盡人事,聽天命。就算到了杭州,也還不知道怎麼個情形;說不定就在這一刻,杭州城已經破了。﹂

  ﹁不會的。﹂蕭家驥安慰他說:﹁我們總要朝好的地方去想。﹂

  ﹁對!﹂胡雪巖很容易受鼓舞,﹁人,就活在希望裡面。家驥,我倒問你,你將來有什麼打算?﹂

  這話使蕭家驥有如逢知音之感。連古應春都沒有問過他這句話。所以滿腹大志,無從訴說;不想這時候倒有了傾訴的機會。

  ﹁我將來要跟外國人一較短長。我總是在想,他們能做的,我們為什麼不能做?中國人的腦筋,不比外國人差,就是不團結;所以我要找幾個志同道合的人,聯合起來,跟外國人比一比。﹂

  ﹁有志氣!﹂胡雪巖脫口讚道:﹁我算一個。你倒說說看,怎麼樣跟他們比?﹂

  ﹁自然是做生意。他到我們這裡來做生意,我們也可以到他那裡去做生意。在眼前來說,中國人的生意應該中國人做;中國人的錢也要中國人來賺。只要便宜不落外方,不必一定要我發達。﹂

  胡雪巖將他的話細想了一會,讚歎著說:﹁你的胸襟了不起。我一定要幫你,你看,眼前有啥要從外國人那裡搶過來的生意||。﹂

  ﹁第一個就是輪船||。﹂

  於是,從這天起,胡雪巖就跟蕭家驥談開辦輪船公司的計劃;直到沙船將進鱉子門,方台停了下來。

  依照預定的計劃,黑夜偷渡,越過狹處,便算脫險,沿錢塘江往西南方向走;正遇著東北風,很快地到了杭州;停泊在江心。但是,胡雪巖卻不知道如何跟城裡取得聯絡;從江心遙望,鳳山門外,長毛蝟集,彷彿數十里連綿不斷,誰也不敢貿然上岸。

  ﹁原來約定,是王雪公派人來跟我聯絡;關照我千萬不要上岸。﹂胡雪巖說:﹁我只有等、等、等!﹂

  王有齡預計胡雪巖的糧船,也快到了,此時全力所謀求的,就是打通一線之路,直通江邊,可以運糧入城。無奈十城緊圍,戰守俱窮,因而憂憤成疾,肝火上升;不時吐血,一吐就是一碗,失血太多,頭昏目眩,臉如金紙,然而他不肯下城休息,因為休息亦歸於無用,倒不如勉力支撐,反倒可收激勵士氣的效用。

  哀兵的士氣,倒還不壞;但俗語道得好:﹁皇帝不差餓兵﹂;打仗是費氣力的事,枵腹操戈,連跑都跑不動,哪談得到殺敵?所以每天出城攻擊,長毛一退,官軍亦隨即鳴金收兵。這樣僵持了好久,一無成就,而城裡餓死的人,卻是越來越多了;先還有做好事的人,不忍見屍骨骨露,掘地掩埋,到後來埋不勝埋,只好聽其自然;大街小巷﹁路倒屍﹂不計其數,幸好時值冬天,還不致發生疫癘,但一城的屍臭,也熏得人夠受的了。

  到了十月底,城外官軍的營盤,都為長毛攻破;碩果僅存的,只有候潮門外,副將曾得勝一營,屹然不動。這一營的不倒,是個奇跡;但說穿了不希奇,城外比較容易找糧食,真的找不到了,到長毛營盤裡去找。反正打仗陣亡也是死,絕糧坐斃也是死;既然如此,不如去奪長毛的糧食,反倒是死中求活的一條生路。因此,曾軍打起仗來,真有視死如歸之概。說也奇怪,長毛望見﹁曾﹂字旗幟,先就心慌,往往不戰而遁;但是,這一營也只能自保,要想進擊破敵,實力懸殊過甚。到底無能為力。

  只是王有齡卻對這一營寄以莫大的期望,特別下令仁和知縣吳保豐,將安置在城隍山上的一尊三千斤重的大炮,費盡力量,移運到曾得勝營裡,對準長毛的壁壘,大轟特轟。這一帶長毛倒是絕跡了,但仍無法直通江邊,因為大炮射程以外,長毛仍如牛毛,重重隔阻,處處填塞,始終殺不開重圍。

  就在這時候,抓住一名奸細||奸細極易分別,因為城裡的人,不是面目浮腫,就是骨瘦如柴,走路挪不了三寸,說話有氣無力;如果遇到一個氣色正常,行動舒徐,說話不必側耳就可以聽得清楚的,必是從城外混進來的;這樣一座人間地獄,還有人跳了進來,其意何居?不問可知。

  果然,抓住了一頓打,立刻打出了實話,此人自道是長毛所派,送一封信來給饒廷選部下的一外營官,約定裡應外合的日期。同時也從他口中得到一個消息,說錢塘江中,停泊了十幾號大船,滿裝糧食。這不問可知,是胡雪巖的糧船到了;王有齡陡覺精神一振,當即去看杭州將軍瑞昌,商量如何殺開一條血路,能讓江中的糧食運入城內?

  不須多作商量,便有了結果,決定請副都統傑純,當此重任。事實上怕也只有此人堪當重任||傑純是蒙古人,他祖先駐防杭州,早有好幾代;傑純本人是正六品驍騎校出身,武藝嫻熟,深得軍心,積功升到正四品的協領,頗為瑞昌所倚重。

  咸豐十年春天,杭州城第一次為長毛轟破,瑞昌預備自刎殉國;傑純勸他不必輕生,認為安徽廣德來的敵軍,輕騎疾進,未有後繼,不足為憂,不妨固守待援。瑞昌聽了他的話,退守滿營;營盤在西湖邊上,實際是一座子城,俗稱滿城。因為防禦得法,長毛連攻六天,勞而無功;傑純的長子守城陣亡,傑純殮而不哭,認為長子死得其所,死得其時。

  到了第七天,張玉良的援兵到了;傑純怒馬突出,當者披靡,配合援軍,大舉反攻,將長毛逐出城外十幾里。以此功勞,賞戴花翎,升任為寧夏副都統,但仍舊留在杭州,成了瑞昌的左右手。

  這次杭州再度吃緊,傑純戰功卓著,賜號巴圖魯,調任乍浦副都統,這是海防上的一個要缺;但乍浦已落入長毛手中,所以仍舊留防省城。杭州十城,最關緊要的就是北面的武林門和南門的鳳山門;鳳山門原由王有齡親自坐鎮,這一陣因為嘔血過多,氣衰力竭,才改由傑純防守||胡雪巖的糧船,就泊在鳳山門外的江面;讓傑純去殺開一條血路,亦正是人和地理,兩皆相合的順理成章之事。

  圍鳳山門的長毛主將叫做陳炳文,照太平天國的爵位,封號稱為﹁朗天義﹂。他本來要走了||長毛的軍糧,亦漸感不敷;李秀成已經擬定行定計劃,回蘇州度歲,預備明年春天,捲土重來。但陳炳文已從城裡逃出來的難民口中,得知城內絕糧,已到了人吃人的地步;所以翻然變計,堅持不走;同時也知道城內防守,以鳳山門為重點,因而又厚集兵力,一層夾一層,直到江邊,彈丸之地,集結了四萬人之多。

  等到糧船一到,遙遙望見,陳炳文越發眼紅,一方面防備城內會衝出來接糧;一方面千方百計想攻奪糧船,無奈江面遼闊,而華爾的部下防守嚴密,小划子只要稍稍接近,便是一排搶過來,就算船打不沉,人卻非打死打傷不可。一連三日,無以為計;最後有人獻策,依照赤壁鏖兵,大破曹軍的辦法,用小船滿載茅柴,澆上油脂,從上游順流而下,火攻糧船。

  陳炳文認為此計可行。但上游不是自己的戰區,需要派人聯絡;又要稟報忠王裁奪,不是一兩天所能安排停當的。同時天氣回暖,風向不定,江面上有自己的許多小划子;萬一弄巧成拙,惹火燒身,豈不糟糕?因而遲疑未發。就在這時候,糧船上卻等不得了。

  因為一連三天的等待,胡雪巖度日如年,眠食俱廢。而護航洋兵的孔聯絡官,認為身處危地,如果不速作鼾,後果不堪設想,不斷催促胡雪巖,倘或糧食無法運上陸地,就應依照原說,改航寧波。沙船幫的李慶山口中不言,神色之間亦頗為焦急,這使得胡雪巖越發集躁,雙眼發紅,終日喃喃自語,不知說些什麼,看樣子快要發瘋了。

  ﹁得隆哥,﹂蕭家驥對胡雪巖勸慰無效,只好跟李得隆商議,﹁我看,事情不能不想辦法了。這樣﹃屏﹄下去要出事。﹂﹁是啊!我也是這樣在想。不過有啥辦法呢?困在江心動彈不得。﹂李得隆指著岸上說:﹁長毛像螞蟻一樣;將一座杭州城,圍得鐵桶似的,城裡的人,怎麼出得來?﹂

  ﹁就是為了這一點。我想,城裡的人出不來,只有我們想法子進城去,討個確實口信;行就行,不行的話,胡先生也好早作打算。這樣癡漢等老婆一船,等到哪一天為止?﹂

  李得隆也是年輕性急,而且敢冒險的人,當然贊成蕭家驥的辦法;而且自告奮勇,願意泅水上岸,進城去通消息。﹁得隆哥,﹂蕭家驥很平靜地說:﹁這件事倒不是講義氣,更不是講客氣的。事情要辦得通;你去我去都一樣,只看哪個去合適?你水性比我好,人比我靈活,手上的功夫,更不是我比得了的||。﹂

  ﹁好了,好了!﹂李得隆笑道,﹁你少捧我!前面捧得越高,後面的話越加難所;你老實說,我能不能去?﹂﹁不是我有意繞彎子說話,這種時候,雜不得一點感情意氣,自己好弟兄,為啥不平心靜氣把話說清楚。我現在先請問你,得隆哥,你杭州去過沒有?你曉得我們前面的那個城門叫啥?﹂

  ﹁不曉得。我杭州沒有去過。﹂

  ﹁這就不大相宜了。杭州做過宋朝的京城,城裡地方也蠻大的。不熟,尋不著;這還在其次,最要緊的一點是,你不是聽胡先生說過,杭州城裡盤查奸細嚴得很;而且因為餓火中燒,不講道理。得隆哥,﹂蕭家驥停了一下說:﹁我說實話,你不動氣。你的脾氣暴躁;口才不如我。你去不大相宜!﹂李得隆性子直爽,服善而肯講道理,聽蕭家驥說得不錯,立即答道:﹁好!你去。﹂

  於是兩個人又商量了如何上岸;如何混過長毛的陣地;到了城下,如何聯絡進城,種種細了,大致妥當,才跟胡雪巖去說明其事。

  ﹁胡先生!﹂是由李得隆開口,﹁有件事稟告你老人家,事情我們都商量好了,辰光也不容我們再拖下去了,我說了,請你老人家照辦,不要駁回。請你寫封信給王撫台,由家驥進城去送。﹂

  李得隆其實是將胡雪巖看錯了。他早就想過,自己必須坐守,免得城裡千辛萬苦派出人來,接不上頭,造成無可挽救的錯失;此外,只要可能,任何人都不妨進城通消息。所以一聽這話,神態馬上變過了。

  ﹁慢慢來!﹂他又恢復了臨大事從容不亂的態度;比起他這兩天的坐臥不寧來,判若兩人,﹁你先說給我聽聽,怎麼去法?﹂

  ﹁泅水上去||。﹂

  ﹁不是,不是!﹂第一句話就讓他大搖其頭,﹁濕淋淋一身,就不凍出病來,上了岸怎麼辦?難道還有客棧好投,讓你烤乾衣服?﹂

  ﹁原是要見機行事。﹂

  ﹁這時候做事,不能說碰運氣了。要想停當再動手。﹂胡雪巖說,﹁你聽我告訴你。﹂他也實在沒有什麼腹案,不過一向機變快,一路想,一路說,居然就有了一套辦法||整套辦法中,最主要的一點是,遇到長毛,如何應付?胡雪巖教了他一條計策:冒充上海英商的代表,向長毛兜售軍火。

  ﹁好在你會說英文,上海洋行的情形也熟;人又聰明,一定裝得像。﹂胡雪巖說:﹁你要記住,長毛也是土裡土氣的,要拿外國人唬他。﹂

  ||交代停當,卻不曾寫信;這也是胡雪巖細心之處,怕搜到了這封信,大事不成,反惹來殺身之禍。但見了王有齡,必須有一樣信物為憑;手上那個金戒指本來是最真確的,又怕長毛起眼劫掠,胡雪巖想了半天,只有用話來交代了。﹁我臨走的時候,王撫台跟我談了好些時候,他的後事都託了我。他最鍾愛的小兒子,名叫苕雲,今年才五歲,要寄在我名下;我說等我上海回來再說。這些話,沒有第三個人曉得,你跟他說了,他自然會相信是我請你去的。﹂

  這是最好的徵信辦法,蕭家驥問清楚了﹁苕雲﹂二字的寫法,緊記在心。但是,一時還不能走;先要想辦法找隻小船。

  小船是有,過往載運逃難的人的渡船,時有所見,但洋兵荷槍實彈,在沙船上往來偵伺,沒有誰敢駛近。這就要靠李得隆了,借了孔聯絡官的望遠鏡,看準遠遠一隻空船;泅水迎了上去,把著船舷,探頭見了船老大,先不說話,身上摸出水淋淋的一塊馬蹄銀,遞了過去;真是﹁重賞之下,必有勇夫﹂,很順利地雇到了船。

  這是天色將暮,視界不明,卻更易混上岸去;胡雪巖親自指點了方向,就在將要開船時,他忽然想到了一件事。﹁喂,喂,船老大,你貴姓?﹂

  船老大指指水面:﹁我就姓江。﹂

  ﹁老江,辛苦你了。﹂胡雪巖說:﹁你拿我這位朋友送到岸,回來通個信給我,我再送你十兩銀子。決不騙你;如果騙你,教我馬上掉在錢塘江裡,不得好死。﹂

  聽他罰得這麼重的咒,江老大似乎頗為動容,﹁你老爺貴姓?﹂他問。

  ﹁我姓王。﹂

  ﹁王老爺,你老人家請放心;我拿這位少爺送到了,一定來報信。﹂

  ﹁拜託、拜託!﹂胡雪巖在沙船上作揖,﹁我備好銀子在這裡等你,哪怕半夜裡都不要緊,你一定要來!你船上有沒有燈籠?﹂

  ﹁燈籠是有的。﹂江老大也很靈活,知道他的用意,﹁晚上如果掛出來,江風一吹,馬上就滅了。﹂

  ﹁說得有理。來,來,索性﹃六指頭搔癢﹄,格外奉承你了。﹂胡雪巖另外送他一盞燃用﹁美孚油﹂的馬燈,作為報信時掛在船頭的信號,免得到時洋兵不明就裡,誤傷了他。

  等蕭家驥一走,李得隆忍不住要問,何以要這樣對待江老大,甚至賭神罰咒,唯恐他不信似的。是不是不放心蕭家驥?

  ﹁已經放他出去了,沒有什麼不放心。﹂胡雪巖說,﹁我是防這個船老大;要防他將人送到了,又到長毛那裡去密告討賞。所以用十兩銀子拴住他的腳,好教他早早回來。這當然要罰咒,不然他不相信。﹂

  ﹁胡先生,實在服了你了,真正算無遺策。不過,胡先生,你為啥又說姓王呢?﹂

  ﹁這另外有個緣故,錢塘江擺渡的都恨我;說了真姓要壞事。你聽我說那個緣故給你聽;二十年前||。﹂

  二十年前的胡雪巖,還在錢莊裡學生意,有一次奉命到錢塘江南岸的蕭山縣去收一筆帳款;帳款沒有收到,有限的幾個盤纏,卻在小菜館裡擲骰子輸得只剩十個擺渡所需的小錢。

  ﹁船到江心,收錢了。﹂胡雪巖說,﹁到我面前,我手一伸進衣袋裡,拿不出來了。﹂

  ﹁怎麼呢?﹂李得隆問。

  ﹁也叫禍不單行,衣袋破了個沿;十個小錢不知道什麼時候漏得光光。錢塘江的渡船,出了名的凶,聽說真有付不出擺渡錢,被推到江裡的事。當時我自然大窘,只好實話實說,答應上岸到錢莊拿了錢來照補。叫啥說破了嘴都無用,硬要剝我的衣服。﹂

  ﹁這麼可惡!﹂李得隆大為不平,﹁不過,難道一船的人,都袖手旁觀?﹂

  當然不致於,有人借了十文錢給他,方得免褫衣之辱。但胡雪巖經此刺激,上岸就發誓:只要有一天得意,力所能及,一定買兩隻船;雇幾個船夫,設置來往兩岸不費分文的義渡。﹁我這個願望,說實話,老早就可以達到。哪知道做好事都不行!得隆,你倒想想看,是啥道理?﹂

  ﹁這道理好懂。有人做好事,就有人沒飯吃了。﹂﹁對!為此錢塘江擺渡的,聯起來來反對我,不准我設義渡。後來幸虧王撫台幫忙。﹂

  那時王有齡已調杭州知府,不但私人交情,幫胡雪巖的忙義不容辭;就是以地方官的身分,為民造福,獎勵善舉,亦是責無旁貸的事。所以一方面出告示不准靠擺渡為生的人,阻撓這件好事;一面還為胡雪巖請獎。

  自設義渡,受惠的人,不知凡幾;胡雪巖縱非沽名釣譽,而聲名洋溢,就此博得了一個﹁胡善人﹂的美名。只是錢塘江裡的船家,提起﹁胡善人﹂,大多咬牙切齒,此所以他不肯對江老大透露真姓。

  小小的一個故事,由於胡雪巖心情已比較開朗,恢復了他原有的口才,講得頗為風趣,所以李得隆聽得津津有味,同時也更佩服了。

  ﹁胡先生,因果報應到底是有的。就憑胡先生你在這條江上,做下這麼一樁好事;應該決不會在這條江上出什麼風險。我們大家都要託你的福。﹂

  這兩句話說得很中聽,胡雪巖喜逐顏開地說:﹁謝謝!謝謝!一定如你金口。﹂

  不但胡雪巖自己,船上別的人,也都受了李得隆那幾句話的鼓舞,認為有善人在船,必可逢凶化吉。因而也就一下子改變了前兩天那種坐困愁城,憂鬱不安,令人彷彿透不過氣來的味道;晚飯桌上,興致很好,連不會喝酒的李得隆也願意來一杯。

  ﹁說起來鬼神真不可不信。﹂孔聯絡官舉杯在手,悠閒地說,﹁不過行善要不教人曉得,才是真正做好事;為了善人的名聲做好事,不足為奇。﹂

  ﹁不然。人人肯為了善人的名聲,去做好事,這個世界就好了。有的人簡直是﹃善棍﹄。﹂胡雪巖說,﹁這就叫﹃三代以下,唯恐不好名﹄。﹂

  ﹁什麼叫﹃善棍﹄?﹂李得隆笑道,﹁這個名目則是第一次聽見。﹂

  ﹁善棍就是騙子。借行善為名行騙,這類騙子頂頂難防。不過日子一久,總歸瞞不過人。﹂胡雪巖說,﹁什麼事,一顆心假不了;有些人自以為聰明絕頂,人人都會上他的當;其實到頭來原形畢露,自己毀了自己。一個人值不值錢,就看他自己說的話算數不算數;像王撫台,在我們浙江的官聲,說實話,並不是怎麼樣頂好;可是現在他說不走,就不走,要跟杭州人同禍福,共存亡,就這一點上他比何制台值錢得多。﹂

  話到這裡,大家不期而然地想到了蕭家驥,推測他何時能夠進城?王有齡得到消息,會有什麼舉動?船上該如何接應?

  ﹁舉動是一定會有舉動的。不過||,﹂胡雪巖忽然停杯不飲,容顏慘淡,好久,才歎口氣說:﹁我實在想不出,怎樣才能將這批米運上岸;就算殺開一條血路,又哪裡能夠保得住這條糧道暢通?﹂

  ﹁胡先生,有個辦法不曉得行不行?﹂李得隆說:﹁杭州不是有水城門嗎?好不好弄幾條小船,拿米分開來偷運進城?﹂﹁只怕不行||。﹂

  話剛說得半句,只聽一聲槍響;隨即有人喊道:﹁不能開槍,不能開槍;是報信的來了。﹂

  於是胡雪巖、李得隆紛紛出艙探望,果然,一點星火,冉冉而來;漸行漸近,看出船頭上掛的是盞馬燈。等小船靠近,李得隆喊一聲:﹁江老大!﹂

  ﹁是我。﹂江老大答應著,將一根纜索拋了過來。

  李得隆伸手接著,繫住小船,將江老大接了上來,延入船艙;胡雪巖已將白花花一錠銀子擺在桌上了。

  ﹁那位少爺上岸了。﹂江老大說,﹁我來交差。﹂﹁費你的心。﹂胡雪巖將銀子往前一推,﹁送你做個過年東道。﹂

  ﹁多謝,多謝。﹂江老大將銀子接到手裡,略略遲疑了一下才說:﹁王老爺,有句話想想還是要告訴你:那位少爺一上岸,就教長毛捉了去了。﹂

  捉去不怕,要看如何捉法?胡雪巖很沉著地問:﹁長毛是不是很凶?﹂

  ﹁那倒還好。﹂江老大說,﹁這位少爺膽子大,見了長毛不逃;長毛對他就客氣點了。﹂

  胡雪巖先就放了一半心,順口問道:﹁城裡有啥消息?﹂﹁不曉得,﹂江老大搖搖頭,面容頓見愁苦,﹁城裡城外像兩個世界。﹂

  ﹁那末城外呢?﹂

  ﹁城外?王老爺,你是說長毛?﹂

  ﹁是啊!長毛這方面有啥消息?﹂

  ﹁也不大清楚。前幾天說要回蘇州了;有些長毛擺地攤賣搶來的東西,三文不值兩文,好像急於脫貨求現;這兩天又不聽見說起了。﹂

  胡雪巖心裡明白,長毛的軍糧亦有難乎為繼之勢:現在是跟守軍僵持著,如果城裡有糧食接濟,能再守一兩個月,長毛可以不戰自退。但從另一方面看,長毛既然缺糧,那末這十幾船糧食擺在江面上,必啟其覬覦之心,如果調集小船,不顧死命來撲,實在是件很危險的事。因此,這晚上他又急得睡不著,心心念念只望蕭家驥能夠混進城去,王有齡能夠調集人馬殺開一條血路,保住糧道;只要爭到一天的工夫,就可以將沙船撐到岸邊,卸糧進城。

  蕭家驥果然混進城了。

  被捕之時,長毛就對他﹁另眼相看﹂;因為凡是被擄的百姓,沒有不嚇得瑟瑟發抖的。只有這個﹁新傢伙﹂||長毛對剛被擄的百姓的通稱||與眾不同。因此別的﹁新傢伙﹂照例雙手被縛,這個的辮子跟那個的辮子結在一起,防他們﹁逃長毛﹂;對蕭家驥卻如江老大所說的,相當﹁客氣﹂,押著到了﹁公館﹂,問話的語氣亦頗有禮貌。

  ﹁看你樣子,是外路來的。你叫什麼名字,幹什麼行當?﹂一個黃衣黃帽,說湖北話的小頭目問。

  ﹁我姓蕭,從上海來。﹂蕭家驥從容答道:﹁說實話,我想來做筆大生意。這筆生意做成功,杭州城就再也守不住了。﹂那小頭目聽他口氣不凡,頓時肅然起敬,改口稱他:﹁蕭先生,請問是什麼大生意?怎麼說這筆生意成功,他們杭州就會守不住?﹂

  ﹁這話我實在不能跟你說。﹂蕭家驥道:﹁請你送我去見忠王。﹂

  ﹁忠王不知道駐駕在哪裡?我也見不著他,只好拿你往上送。不過,蕭先生,﹂那小頭目躊躇著說:﹁你不會害我吧?﹂﹁怎麼害我?﹂

  ﹁如果你說的話不實在,豈不都是我的罪過?﹂

  蕭家驥笑了。見此人老實可欺,有意裝出輕視的神色,﹁你的話真教人好笑?你怎麼知道我的話不實在;我在上海住得好好的,路遠迢迢跑到這裡來幹什麼?跟你實說吧,我是英國人委託我來的,要見忠王,有大事奉陳。﹂他突然問道:﹁請問尊姓大名?﹂

  ﹁我叫陸德義。﹂

  ﹁見了忠王,我替你說好話,包有重賞。﹂李秀成治軍與其他洪楊將領,本自不同,一向注重招賢納士;所以陸德義聽了他這話,越發不敢怠慢,﹁蕭先生,﹂他很誠懇地答道:﹁多蒙你好意,我先謝謝。不過,今天已經晚了,你先住一夜;我一面派人稟報上頭,上頭派人來接。你看好不好?﹂

  這也不便操之過急,蕭家驥心想,先住一夜,趁這陸德義好相與,打聽打聽情形,行事豈不是更有把握?便即欣慰答道:﹁那也好。我就住一夜。﹂

  於是陸德義奉之為上賓,設酒款待。蕭家驥跑慣長江碼頭,而陸德義是漢陽人;因而以湖北近況為話題,談得相當投機。

  最後談到杭州城內的情狀,那陸德義倒真不失為忠厚人,愀然不樂,﹁真正是劫數!﹂他歎口氣說:﹁一想起來,教人連飯都吃不下。但願早早破城,杭州的百姓,還有生路;再這樣圍困著,只怕杭州的百姓都要死光了。﹂

  ﹁是啊!﹂蕭家驥趁機說道,﹁我來做這筆大生意,當然是幫你們,實在也是為杭州百姓好。不過,我也不懂,忠王破蘇州,大仁大義,百姓無不感戴。既然如此,何不放杭州百姓一條生路。﹂

  ﹁現在是騎虎難下了。﹂陸德義答道:﹁聽說忠王射箭進城,箭上有封招降的書信,說得極其懇切;無奈城裡沒有回音。﹂

  ﹁喔!﹂蕭家驥問道:﹁招降的書信怎麼說?﹂﹁說是不分軍民滿漢,願投降的投降,不願投降的遣散。忠王已經具本奏報﹃天京﹄,請天王准赦滿軍回北,從這裡到﹃天京﹄往返要二十幾日,﹃御批﹄還沒有因來。一等﹃御批﹄發回,就要派人跟瑞昌議和。那時說不定又是一番場面了。﹂陸德義說:﹁我到過好多地方,看起來,杭州的滿兵頂厲害。﹂

  這使得蕭家驥又想起胡雪巖的話,杭州只要有存糧,一年半載都守得住,因而也越發感到自己的責任重大,所以這一夜睡在陸德義的﹁公館﹂裡,一遍一遍設想各種情況,盤算著如何能夠取信於李秀成,脫出監視;如何遇到官軍以後,能夠使得他們相信他不是奸細,帶他進城去見王有齡?

  這樣輾轉反側,直到聽打四更,方始朦朧睡去;也不知睡了多少時候,突然驚醒,只聽得人聲嘈雜,腳步匆遽,彷彿出現了極大的變故。蕭家驥一驚之下,睡意全消,倏然坐起,凝神靜聽;聽出一句話:﹁妖風發了,妖風發了!﹂這句話似乎在哪裡聽過,蕭家驥咬緊了牙,苦苦思索,終於想到了,是沙船上無事,聽胡雪巖談過,長毛稱清軍為﹁妖﹂,﹁妖風發了﹂就是清軍打過來了。

  一想到此,又驚又喜,急忙起床,紮束停當;卻還不敢造次,推開一條門縫,往外張望,只見長毛蜂擁而出,手中的武器,種類不一,有紅纓槍、有白蠟桿、有大砍刀、也有洋槍||槍聲已經起了;雜著呼嘯之聲,忽遠忽近,忽東忽西,隨著風勢大小在變化,似乎清軍頗不少。

  怎麼樣?蕭家驥在心中自問;要脫身,此時是大好機會,但外面的情況不清楚,糊里糊塗投入槍林彈雨中,死了都只怕沒人知道,豈不冤枉?然而不走呢?別的不說,起碼要見李秀成,就不是一下子辦得到的;耽誤了工夫不說,也許陸德義就死在這一仗中,再沒有這樣一個講理的人可以打交道,後果更不堪設想。

  就在這樣左右為難之際,只見院子外面又閃過一群人,腳步輕,語聲也輕,但很急促,﹁快,快!﹂有人催促,﹁快﹃逃長毛﹄,逃到哪裡算哪裡?﹂

  ﹁逃長毛﹂是句很流行的話,蕭家驥聽胡雪巖也常將這三個字掛在口頭,意思是從長毛那裡逃走;而﹁逃到哪裡算哪裡﹂,更是一大啟示。﹁逃!﹂他對自己說,﹁不逃,難道真的要跟李秀成做軍火生意?﹂

  打定主意,更不怠慢;不過雖快不急,看清楚無人,一溜煙出了夾弄,豁然開朗,同時聞到飯香,抬頭一看,是個廚房。

  廚房很大,但似乎沒有人。蕭家驥仔細察看著,一步一步走過院落,直到灶前,才發現有個人生在灶下烤火;人極瘦,眼睛大,驟見之下,形容格外可怖,嚇得他倒退了兩步。那人卻似一個傻子,一雙雖大而失神的眼,瞅著蕭家驥,什麼表情都沒有。

  ﹁你是什麼人?﹂他問。

  ﹁你不要來問我!﹂那人用微弱的聲音答道:﹁我不逃!逃來逃去逃不出他們的手;聽天由命了。﹂

  聽得這話,蕭家驥的心涼了一半,怔怔地望著他,半晌無語。

  ﹁看你這樣子,不是本地人;哪裡逃來的?﹂

  看他相貌和善、而且說話有氣無力,生趣索然似的,蕭家驥便消除一恐怕戒備之心,老實答道:﹁我從上海來。﹂﹁上海不是有夷場嗎?大家逃難都要逃到那裡去,你怎麼反投到這裡來?﹂那人用聽起來空落落的絕望的聲音說:﹁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獄無門闖進來!何苦?﹂

  ﹁我也是無法,﹂蕭家驥藉機試探,卻又不便說真話,﹁我有個生死至交,陷在杭州,我想進城去看他。﹂﹁你發瘋了!﹂那人說道,﹁杭州城裡人吃人,你那朋友,只怕早餓死了;你到哪裡去看他?就算看到了,你又不能救他;自己陷在裡頭,活活餓死。這打的是什麼算盤?真正氣數。﹂

  話中責備,正顯得本心是好的,蕭家驥決定跟他說實話,先問一句:﹁你老人家貴姓?﹂

  ﹁人家都叫我老何。﹂

  ﹁老何,我姓蕭,跟你老人家老實說吧,我是來救杭州百姓的||也不是我,是你們杭州城裡鼎鼎大名的一位善人做好事;帶了大批糧食,由上海趕來。教我到城裡見王撫台送信。﹂蕭家驥略停一下,擺出一切都豁出去的神態說:﹁老何,我把我心裡的話都告訴你,你如果是長毛一夥,算我命該如此,今年今月今日今時,要死在這裡。如果不是,請你指點我條路子。﹂

  老何聽他說完,沉思不語,好久,才抬起頭來;蕭家驥發覺他的眼神不同了,不再是那黯然無光,近乎垂死的人的神色,是閃耀著堅毅的光芒,彷彿一身的力量都集中在那方寸眸子中似的。

  他將手一伸:﹁信呢?﹂

  蕭家驥愕然:﹁什麼信?﹂

  ﹁你不是說,那位大善人託你送信給王撫台嗎?﹂﹁是的。是口信。﹂蕭家驥說,﹁白紙寫黑字,萬一落在長毛手裡,豈不糟糕?﹂

  ﹁口信?﹂老何躊躇著,﹁口信倒不大好帶。﹂﹁怎麼?老何,﹂蕭家驥瞭解了他的意思:﹁你是預備代我去送信?﹂

  ﹁是啊?我去比你去總多幾分把握。不過,憑我這副樣子,說要帶口信給王撫台,沒有人肯相信的。﹂

  ﹁那這樣,﹂蕭家驥一揖到地,﹁請老何你帶我進城。﹂﹁不容易。我一個人還好混;像你這樣子,混不進去。﹂﹁那末,要怎樣才混得進去?﹂

  ﹁第一、你這副臉色,又紅又白,就像天天吃大魚大肉的樣子,混進城裡,就是麻煩。如果,你真想進城,要好好受點委屈。﹂

  ﹁不要緊!什麼委屈,我都受。﹂

  ﹁那好!﹂老何點點頭,﹁反正我也半截入土的了,能做這麼一件事,也值!先看看外頭。﹂

  於是靜心細看,人聲依舊相當嘈雜,但槍聲卻稀了。﹁官軍打敗了。﹂老何很有把握地說,﹁這時走,正好。﹂

  蕭家驥覺得這是件不可思議的事,聽一聽聲音,就能判斷勝負,未免過於神奇。眼前是重要關頭,一步走錯不得,所以忍不住問了一句:﹁老何,你怎麼知道?﹂

  ﹁我早就知道了。﹂老何答道:﹁官軍餓得兩眼發黑,哪裡還打得動仗?無非衝一陣而已。﹂

  這就是槍聲所以稀下來的緣故了。蕭家驥想想也有道理,便放心大膽地跟著老何從邊門出了長毛的公館。

  果然,長毛已經收隊,滿街如蟻,且行且談且笑,一副打了勝仗的樣子。幸好長毛走的是大街,而老何路徑甚熟,盡從小巷子裡穿來穿去,最後到了一處破敗的財神廟,裡面是七八個乞兒,正圍在一起擲骰子賭錢。

  ﹁老何,﹂其中有一個說,﹁你倒沒有死!﹂

  老何不理他,向一個衣衫略為整齊些的人說:﹁阿毛,把你的破棉襖脫下來。﹂

  ﹁幹什麼?﹂

  ﹁借給這位朋友穿一穿。﹂

  ﹁借了給他,我穿啥?﹂

  ﹁他把他的衣服換給你。﹂

  這一說便有好些人爭著要換,﹁我來,我來!﹂亂糟糟地喊著。

  老何打定主意,只要跟阿毛換;他的一件破棉襖雖說略為整齊些,但厚厚一層垢膩,如屠夫的作裙,已經讓蕭家驥要作嘔了。

  ﹁沒有辦法。﹂老何說道:﹁不如此就叫不成功。不但不成功,走出去還有危險。不要說你,我也要換。﹂聽這一說,蕭家驥無奈,只好咬緊牙關,換上那件棉襖,還有破鞋破襪。蕭家驥只覺滿身蟲行蟻走般肉麻,自出娘胎,不曾吃過這樣的苦頭,只是已穿上身,就決沒有脫下來的道理。再看老何也找人換了一身衣服,比自己的更破更髒,別人沒來由也受這樣一分罪,所為何來?這樣想著,便覺得容易忍受了。

  ﹁阿毛!﹂老何又說:﹁今天是啥口令?﹂

  ﹁我不曉得。﹂

  ﹁我曉得。﹂有人響亮地回答,﹁老何,你問它做啥?﹂﹁自然有用處。﹂老何回頭問蕭家驥:﹁你有沒有大洋錢,摸一塊出來。﹂

  蕭家驥如言照辦;老何用那塊銀洋買得了一個口令。但是,﹁這是什麼口令呢?﹂蕭家驥問。

  ﹁進城的口令。﹂老何答道,﹁城雖閉了,城裡還是弄些要飯的出來打探軍情,一點用處都沒有。﹂

  在蕭家驥卻太有用了;同時也恍然大悟,為何非受這樣的罪不可?

  走不多遠,遙遙發現一道木城;蕭家驥知道離城門還有一半路程。他聽胡雪巖談過杭州十城被圍以後,王有齡全力企圖打開一條江路,但兵力眾寡懸殊,有心無力。正好張玉良自富陽撤退;王有齡立即派人跟他聯絡,採取步步為營的辦法,張玉良從江干往城裡紮營;城裡往江干紮營,紮住一座,堅守一座,不求速效而穩紮穩打,總有水到渠成,聯成一氣打開一線生路的時候。

  由於王有齡的親筆信,寫得極其懇切,說﹁杭城存亡,視此一舉,不可失機誤事,﹂所以張玉良不敢怠慢,從江干外堤塘一面打、一面紮營,紮了十幾座,遭到一條河,成了障礙,張玉良派人奪圍進城,要求王有齡派兵夾擊;同時將他紮營的位置,畫成明明白白的圖,一併送上。王有齡即時通知饒廷選調派大隊進城;誰知饒廷選一夜耽誤,洩潛心機密,李秀成連夜興工,在半路上築成一座木城,城上架炮。城外又築土牆,牆上鑿眼架槍,隔絕了張玉良與饒廷選的兩支人馬;而且張玉良因此中炮陣亡。

  這是胡雪巖離開杭州的情形,如今木城依舊,自然無法通過;老何帶著蕭著驥,避開長毛,遠遠繞過木城,終於見了城門。

  ﹁這是候潮門。﹂

  ﹁我曉得。﹂蕭家驥唸道:﹁﹃候潮﹄聽得﹃清波﹄響,﹃湧金﹄﹃錢塘﹄定﹃太平﹄。﹂

  這兩句詩中,嵌著杭州五個城門的名稱,只有本地人才知道;所以老何聽他一唸,浮起異常親切之感,枯乾瘦皺,望之不似人形的臉上,第一次出現了笑容,﹁你倒懂!﹂他說,﹁哪裡聽來的?﹂

  蕭家驥笑笑答道:﹁杭州我雖第一次來,杭州的典故我倒曉得很多。﹂

  ﹁你跟杭州有緣。﹂老何很欣慰地說,﹁一定順利。﹂

  說著話,已走近壕溝;溝內有些巡邏,溝外卻有人伏地貼耳,不知在幹什事?蕭家驥不免詫異卻步。

  ﹁這些是什麼人?﹂

  ﹁是瞎子。﹂老何答道,﹁瞎子的耳朵特別靈;地下再埋著酒罈子,如有啥聲音聽得格外清楚。﹂

  ﹁噢!我懂了。﹂蕭家驥恍然大悟,﹁這就是所謂﹃甕器﹄,是怕長毛挖地道,埋炸藥。﹂

  ﹁對了!快走吧,那面的兵在端槍了。﹂

  說著,老何雙手高舉急步而行;蕭家驥如法而施,走到壕溝邊才住腳。

  ﹁口令!﹂對面的兵喝問。

  ﹁日月光明。﹂

  那個兵不作聲了,走向一座軸驢,搖動把手,將一條矗立著的跳板放了下來,橫擱在壕溝上,算是一道吊橋。
蕭家驥覺得這個士兵,雖然形容憔悴,有氣無力,彷彿連話也懶得說似的,但依然忠於職守,也就很可敬了;由此便想:官軍的紀律,並不如傳說中那樣糟不可言。既然如此,何必自找麻煩,要混進城去。

  想到就說:﹁老何!我看我說明來意,請這裡駐守的軍官,派弟兄送我進去,豈不省事?﹂

  老何沉吟了一下答道:﹁守候潮門的曾副將,大家都說他不錯的;不妨試一試。不過,﹂老何提出警告:﹁秀才遇著兵,有理說不清,也是實話。到底怎麼回事,你自己曉得;不要前言不搭後語,自討苦吃。﹂

  ﹁不會,不會!我的話,貨真價實;那許多白米停在江心裡,這是假得來的嗎?﹂

  聽這一說,老何翻然改計,跟守衛的兵士略說經過,求見官長;於是由把總到千總,到守備,一層層帶上去,終於候潮門見到了饒廷選的副將曾得勝。

  ﹁胡道台到上海買米,我們是曉得的。﹂曾得勝得知緣由以後,這樣問道:﹁不過你既沒有書信,又是外路口音,到底怎麼回事,倒弄不明白;怎麼領你去見王撫台?﹂蕭家驥懂他的意思,叫聲:﹁曾老爺!請你搜我身子,我不是刺客;公然求見,當然也不是奸細。只為穿越敵陣,實在不能帶什麼書信,見了王撫台,我有話說,自然會讓他相信我是胡道台派來的。如果王撫台不相信,請曾老爺殺我的頭。我立一張軍令狀在你這裡。﹂

  ﹁立什麼軍令狀?這是小說書上的話。我帶你去就是。﹂曾得勝被蕭家驥逗得笑了;不過他的笑容比哭還難看。﹁是!﹂蕭家驥響亮地答應一聲,立即提出一個要求,﹁請曾老爺給我一身弟兄的棉軍服穿!﹂

  他急於脫卸那身又破又髒的衣服;但輕快不過片刻,一進了城,屍臭蒸熏,幾乎讓他昏倒。

  王有齡已經絕望了!一清早,傑純衝過一陣||就是蕭家驥聽到槍聲的那時刻;十幾船活命的白米等著去運,這樣的激勵,還不能激出士兵的力量來,又還有什麼人能開糧通道,求得一線生路?

  因此,他決定要寫遺折了:

  竊臣有齡前將杭城四面被圍,江路阻絕,城中兵民受困各情形,託江蘇撫臣薛煥,據情代奏,不識能否達到?現在十門圍緊,賊眾愈聚愈多,迭次督同饑軍,並密約江干各營會合夾擊,計大小晝夜數十戰,竟不能開通一線餉道。城內糧食淨盡,殺馬餉軍,繼以貓鼠,食草根樹皮,餓殍載道,日多一日,兵弁忍饑固守,無力操戈。初虞糧盡內變,經臣等涕泣拊循,均效死相從,絕無二志,臣等奉職無狀,致軍民坐以待斃,久已痛不欲生。

  寫到這裡,王有齡眼痛如割,不能不停下筆來。他這眼疾已經整一年了,先是﹁心血過虧,肝腸上逼,脾經受克,肺氣不好﹂,轉為﹁風火上炎﹂而又沒有一刻能安心的時候,以致眼腫如疣,用手一按,血隨淚下;見到的人,無不大駭。後來遇到一位眼科名醫,刀圭與藥石兼施,才有起色;但自圍城以來,舊疾復發,日重一日,王有齡深以為恨,性命他倒是早已置之度外,就這雙眼睛不得力,大是苦事。

  如果是其他文報,可以口授給幕友子侄代筆,但這通遺折,王有齡不願為人所見,所以強睜如針刺般疼痛的雙眼,繼續往下寫:

  臣殘喘尚存,總以多殺一賊,多持一日為念,泣思杭城經去年兵燹之後,戶鮮蓋藏,米糧一切,均由紹販運;軍餉以資該處接濟為多。金、蘭失陷後,臣等早經籌計,須重防以固寧紹一線餉源,乃始則飭寧紹台道張景渠,繼又迭飭運司莊煥文,記名道彭斯舉,各帶兵勇設防,均經王履廉議格不行;又復袒庇紳富,因之捐借俱窮,固執已見,諸事掣肘。臣等猶思設防堵御,查有廖守元與湖紳趙景賢,歷守危城,一載有餘,調署紹興府,竭籌佈置。乃違大紳不願設防之意,誣以通賊痛毆,履謙從旁袖手;比及城陷而走,卒致廖宗元城亡與亡,從此寧紹各屬,相繼失陷,而杭城已為孤注,無可解救矣!

  寫到這裡,王有齡一口怨氣不出,想到王履謙攜帶家眷輜重,由寧波出海到福建,遠走高飛,逍遙自在,而杭州全城百姓,受此亙古所無的浩劫;自己與駐防將軍瑞昌,縱能拼得一死報君主,卻無補於大局,因而又奮筆寫道:

  王履謙貽誤全局,臣死不瞑目。眼下餉絕援窮,危在旦夕,辜負聖恩,罪無可逭。惟求皇上簡發重兵,迅圖掃蕩,則臣等雖死之日,猶生之年。現在折報不通,以後更難傳達,謹將杭城決裂情形,合詞備兵折稿,密遞上海江蘇撫臣薛煥代繕具奏。仰聖瞻天,無任痛切悚惶之至。

  遺折尚未寫完,家人已經聞聲環集:王有齡看著奶媽抱著的五歲小兒子,膚色黃黑,骨瘦如柴,越發心如刀割,一慟而絕。

  等救醒過來,只見他的大兒子橘雲含著淚強展笑容,﹁爹!﹂他說,﹁胡大叔派人來了。﹂

  ﹁喔,﹂這無論如何是個喜信,王有齡頓覺有了精神。﹁在哪裡?﹂

  ﹁在花廳上等著。﹂橘雲說道:﹁爹也不必出去了,就請他上房來見吧!﹂

  ﹁也好。﹂王有齡說,﹁這時候還談什麼體制?再說,胡大叔派的人,就是自己人。請他進來好了。﹂他又問:﹁來人姓什麼?﹂

  ﹁姓蕭!年紀很輕,他說他是古應春的學生。﹂

  進上房,蕭家驥以大禮拜見。王有齡力弱不能還禮,只叫:﹁蕭義士,蕭義士,萬不敢當。﹂

  蕭家驥敬重他的孤苦忠節,依舊恭恭敬敬地一跪三叩首;只有由橘雲在一旁還了禮,然後端張椅子,請他在王有齡床前坐下。

  ﹁王大人!﹂

  蕭家驥只叫得這一聲,下面的話就說不出來了。這倒不是怯官,只為一路而來,所見所聞,是夢想不到的驚心慘目;特別是此一刻,王家上下,一個個半死不活,看他們有氣無力地飄來飄去,真如鬼影幢幢,以致於連他自己都不知道此身究竟是在人間,還是在地獄?因而有些神志恍惚,一時竟想不起話從哪裡開頭?

  於是反主為客,王有齡先問起古應春:﹁令師我也見過,我們還算是乾親。想來他近況很好?﹂

  ﹁是,是。託福,託福!﹂

  等話出口,蕭家驥才發覺一開口就錯;王有齡眼前是這般光景,還有何福可託?說這話,豈不近乎譏諷?這樣想著,急圖掩飾失言,便緊接著說:﹁王大人大忠大義,知道杭州情形的人,沒有一個不感動的。都拿王大人跟何制台相比||。﹂

  這又失言了!何桂清棄地而逃,拿他相比,自是對照;然彷彿責以與杭州共亡似的。蕭家驥既悔且愧又自恨,所以語聲突住;平日伶牙利齒的人,這時變得笨嘴拙舌,不敢開口了。誰知道這話倒是發生了意想不到的效用,王有齡不但不以為忤;臉上反而有了笑容,﹁上海五方雜處,議論最多。﹂他問:﹁他們是怎麼拿我跟何制軍相比?﹂

  既然追問,不能不說,蕭家驥定定神答道:﹁都說王大人才是大大的忠臣。跟何制台一比,賢愚不肖,更加分明了。大家都在保佑王大人,逢凶化吉,遇難成祥了。﹂﹁唉!﹂王有齡長長地舒了口氣,﹁有這番輿論,可見得公道自在人心。﹂他略停一下又問:﹁雪巖總有信給我?﹂﹁怕路上遇到長毛,胡先生沒有寫信,只有口信。﹂蕭家驥心想,胡雪巖所說,王有齡向他託孤的話,原是為了徵信之用;現在王有齡既已相信自己的身分,這話就不必再提,免得惹他傷心,所以接下來便談正題:﹁採辦的米,四天前就到了,停在江心;胡先生因為王大人曾交代,米船一到,自會派人跟他聯絡,所以不敢離開。一直等到昨天,並無消息;胡先生焦躁得食不甘味,夜不安枕,特為派我冒險上岸來送信,請王大人趕快派兵,打通糧道,搬運上岸。﹂

  話還未完,王有齡雙淚直流,不斷搖頭,哽咽著說:﹁昨天就得到消息,今天也派兵出城了。沒有用!叫長毛困死了;困得一點氣力都沒有了。可望而不可即;有飯吃不到口,真教我死不瞑目。﹂

  說到這裡,放聲一慟;王家大小,亦無不搶天呼地,跟著痛哭。蕭家驥心頭一酸,眼淚汨汨而下,也夾在一起號啕。﹁流淚眼看流淚眼﹂,相互勸慰著收住了眼淚;蕭家驥重拾中斷話頭,要討個確實主意。

  問到這話,又惹王有齡傷心;這是唯一的一條生路,關乎全城數十萬生靈,明知可望而不可即,卻又怎麼能具此大決斷,說一聲:﹁算了!你們走吧!﹂

  不走等機會又如何?能辦得到這一點,自然最好;雖然畫餅不能充飢,但是望梅或可止渴,有這許多米停泊在錢塘江心,或者能激勵軍心,發現奇跡||王有齡見過這樣的奇跡,幼時見鄰家失火,有個病足在床的人,居然能健步衝出火窟。人到絕處想求生時,那份潛力的發生,常常是不可思議的。

  然而這到底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事。這許多米擺在那裡,長毛必起覬覦之心:就算他們自己不絕糧,但為了陷敵於絕境,亦必千方百計動腦筋不可,或明攻、或暗襲,只要有一於此,胡雪巖十之八九會葬身在錢塘江中,追隨伍子胥於地下,嗚咽朝夕,含恨千古。轉念到此,王有齡淒然下淚,搖頭長歎:﹁何苦﹃臨死還拉個墊背的﹄?蕭義士,你跟雪巖說:心餘力絀,坐以待斃。請他快走吧!﹂

  其實這倒是蕭家驥想討到的一句話;但聽王有齡說出口來,他反答應不下了。

  ﹁王大人!再籌劃籌劃看!﹂

  ﹁不用籌劃了。日日盼望,夜夜盤算;連想派個人跟雪巖聯絡,都不容易辦得到。唉,﹂王有齡痛心欲絕地說:﹁我什麼都不錯,只錯了兩件事,一件是當初有人勸我從城上築一條斜坡,直到江邊,派重兵把守,以保糧路,我怕深累民力,而且工程浩大,擔心半途而廢,枉拋民力,不曾採納。如今想來,大錯特錯。﹂

  這實在是個好辦法,有了這條路,當然也難免遭長毛的襲擊;但九次失敗,一次成功,城內亦可暫延殘喘,決不會像現在這樣被困得一點點生路都找不到。

  當然,這話要說出來,會更使王有齡傷心,所以只好反過來說,﹁那也不見得。﹂他說,﹁照我一路看到的情形,長毛太多,就有這條斜坡,也怕守不住。﹂

  ﹁這不去說他了。第二件事最錯!﹂王有齡黯然說道:﹁被圍之初,有人說該閉城,有人說要開城放百姓,聚訟紛紜,莫衷一是。我不該聽了主張閉城的人的話,當初該十門大開,放百姓去逃生才是正辦。﹂

  ﹁王大人,你老也不必懊悔了。說不定當初城門一開,長毛趁機會一衝,杭州早就不保。﹂

  ﹁原來顧慮的也就是這一點。總當解圍是十天半個月的事,大家不妨守一守;開城放百姓,會動搖軍心。哪知道,結果還是守不住。既有今日,何必當初?我對不起杭州的百姓啊!﹂說到這道,又是一場號啕大哭;蕭家驥再次陪淚,而心裡卻已有了打算,哽咽著喊道:﹁王大人,王大人,請你聽我說一句。﹂

  等王有齡悲傷略減,蕭家驥提出一個辦法,也可以說是許諾;而實在是希望||希望糧船能再安然等待三天;更希望城內官軍能在這三天以內,殺出一條血路,運糧上岸。﹁但願如此!﹂王有齡強自振作著說,﹁我們內外和繼,盡這三天以內拚一拚命。﹂

  ﹁是!﹂為了鼓舞城內官兵,蕭家驥又大膽作了個許諾:﹁只要城內官兵能夠打到江邊,船上的洋兵一定會得接應;他們的人數雖不多,火器相當厲害,很得力的。﹂﹁能這樣最好。果然天從人願,杭州能夠解圍,將來洋兵的犒賞,都著落在我身上。多怕不行;兩萬銀子!﹂王有齡拍著胸脯說,﹁哪怕我變賣薄產來賠,都不要緊。﹂﹁是了。﹂蕭家驥站起身來說:﹁我跟王大人告辭;早點趕回去辦正事。﹂

  ﹁多謝你!蕭義士。﹂王有齡衷心感激地說:﹁杭州已不是危城,簡直是絕地;足下冒出生入死的大險來送信,這份雲天高義,不獨我王某人一個人,杭州全城的文武軍民,無不感激。蕭義士||﹂他一面說,一面顫巍巍地起身,﹁請受我一拜!﹂

  ﹁不敢當,不敢當!﹂蕭家驥慌忙扶住;﹁王大人,這是我義不容辭的事。﹂

  一個堅辭,一個非要拜謝,僵持了好一會,終於還是由王有齡的長子代父行禮;蕭家驥自然也很感動,轉念想到生離幾乎等於死別,不由得熱淚盈眶,喉頭梗塞,只說得一聲:﹁王大人,請保重!﹂扭頭就走。

  踉踉蹌蹌地出了中門,只聽裡面在喊:﹁請回來,請回來!﹂

  請了蕭家驥回去,王有齡另有一件大事相托;將他的﹁遺疏﹂交了給蕭家驥:﹁蕭義士!﹂這一次王有齡的聲音相當平靜:﹁請你交付雪巖保管。城在人在,城亡人亡,只聽說杭州失守,就是我畢命之日;請雪巖拿我這道遺疏,面呈江蘇薛撫台,請他代繕出奏。這件事關乎我一生的結果,蕭義士我重重拜託了。﹂

  見他是如此肅穆鄭重的神情,蕭家驥不敢怠慢,重重地應一聲:﹁是!﹂然後將那道遺疏的稿子折成四疊,放入貼肉小褂子的口袋中;深怕沒有放得妥當會遺失,還用手在衣服外面按了兩下。

  ﹁喔,還有句話要交代,這道遺疏請用我跟瑞將軍兩個人的銜名出奏。﹂王有齡又說:﹁我跟瑞將軍已經約好了,一起殉節,決不獨生。﹂聽他侃侃而談,真有視死如歸的氣概;蕭家驥內心的敬意,掩沒了悲傷,從容拜辭,﹁王大人,﹂他說,﹁我決不負王大人的付託。但願這個稿子永遠存在胡先生手裡!﹂

  ﹁但願如此!﹂王有齡用低微但很清晰的聲音說:﹁再請你轉告雪巖,千萬不必為我傷心。﹂ 第三章


  胡雪巖豈有不傷心之理?接到王有齡的遺疏,他的眼圈就紅了;而最傷心的,則是王有齡已絕了希望。他可以想像得到,王有齡原來一心所盼的是糧船,只怕胡雪巖不能順利到達上海;到了上海辦來糧食,又怕不能衝破沿途的難關到達杭州。哪知千辛萬苦,將糧運到了,卻是可望而不可即,從此再無指望,一線希望消失,就是一線生機斷絕;﹁哀莫大於心死﹂,王有齡的心化成冰,有生之日,待死之時,做人到此絕境,千古所無,千古所悲。

  然而胡雪巖卻不能不從無希望中去找希望,希望在這三天中發生奇跡。這是個飄渺的希望;但就懸此飄渺的希望亦似乎不易||形勢在一夜之間險惡了;長毛一船一船在周圍盤旋,位置正在槍彈所夠不到的地方;其意何居,不言可知。

  因此,護送的洋兵,已在不斷催促,早作了結。﹁要請他們等三天,只怕很難。﹂李得隆說,﹁派去的人沒有回來,總要有了確實信息再說;這句話在道理上,他們就不願也沒奈何。現在家驥回來了,剛才一談杭州的情形,大家也都知道了。沒有指望的事,白白等在這裡冒極大的危險,他們不肯的。﹂

  ﹁無論如何要他們答應。來了一趟,就此回去,於心不甘。再說,有危險也不過三天;多大的危險也冒過了,何在乎這三天?﹂

  ﹁那就早跟他們說明白。﹂李得隆說,﹁沙船幫看樣子也不大肯。﹂

  ﹁只要洋兵肯了,他們有人保護,自然沒有話說。這件事要分兩方面做,重賞之下,必有勇夫。﹂胡雪巖說:﹁請你們兩位跟聯絡的人去說:我有兩個辦法,隨他們挑||。﹂

  胡雪巖盤算著,兩個辦法夠不夠;是不是還有第三條兼籌並顧的路;想了半天,只有兩個辦法。

  ﹁第一個辦法,如果城裡能夠殺出一條血路,請他們幫忙打,王撫台犒賞的兩萬銀子,我一到上海就付;另外我再送一萬。如果有陣亡受傷的,撫恤照他們的營規加一倍。這樣等過實足三晝夜,如果沒有動靜,開船到寧波,我送三千銀子。﹂

  ﹁這算得重賞了。他們賣命也賣得過。﹂李得隆又問;﹁不過人心不同,萬一他們不肯,非要開船不可呢?﹂﹁那就是我的第二個辦法,他們先拿我推在錢塘江裡再開船。﹂

  胡雪巖說這話時,臉色白得一絲血色都沒有;李得隆、蕭家驥悚然動容,相互看看,久久無語。

  ﹁不是我嚇他們!我從不說瞎話,如果仁義義盡他們還不肯答應,你們想想,我除死路以外,還有什麼路好走?﹂

  由於胡雪巖不惜以身相殉的堅決態度,一方面感動了洋兵;一方面也嚇倒了洋兵,但通過聯絡官提出一個條件,要求胡雪巖說話算話,到了三天一過,不要再出花樣,拖延不走。

  ﹁盡人事而聽天命。﹂胡雪巖說,﹁留這三天是盡盡人事而已;我亦曉得沒用的。﹂

  話雖如此,胡雪巖卻是廢寢忘食,一心以為鴻鵠之將至,日日夜夜在船頭上凝望。江湖嗚咽,雖淹沒了他的吞聲的飲泣;但江風如剪,冬宵寒重,引發了他的劇烈的咳嗽,卻是連船艙中都聽得見的。

  ﹁胡先生,﹂蕭家驥勸他,﹁王撫台的生死大事,都在你身上,還有府上一家,都在盼望。千金之軀,豈可以這樣不知道愛惜?﹂

  晚輩而有責備之詞,情意格外殷切;胡雪巖不能不聽勸。但睡在舖上,卻只是豎起了耳朵,偶爾聽得巡邏的洋兵一聲槍響,都要出去看了明白。

  縱然度日如年,三天到底還是過去了;洋人做事,絲毫沒有通融,到了實足三晝夜屆滿,正是晚上八點鐘,卻非開船不可。

  胡雪巖無奈,望北拜了幾拜,權當生奠。然後痛哭失聲而去。

  到了甬江口的鎮海附近,才知道太平軍黃呈忠和范汝增,從慈溪和奉化分道進攻,寧波已經在兩天前的十一月初八失守。不過寧波有租界,有英美領事和英法軍艦;而且英美領事,已經劃定﹁外人居住通商區域﹂,正跟黃呈忠和范汝增在談判,不准太平軍侵犯。

  ﹁那怎麼辦?﹂胡雪巖有氣無力地說,﹁我們回上海?﹂﹁哪有這個道理?胡先生,你精神不好,這件事交給我來辦。﹂

  於是蕭家驥雇一隻小船,駛近一艘英國軍艦,隔船相語,軍艦上准他登船,同時見到了艦長考白脫。

  他的來意要跟楊坊開在寧波的商號聯絡;要求軍艦派人護送。同時說明,有大批糧食可以接濟寧波。

  這是非常受歡迎的一件事,﹁在﹃中立區﹄避難的華人,有七萬之多,糧食供應,成為絕大的問題;你和你的糧食來得正是時候。不過,我非常抱歉,﹂考白脫聳聳肩說:﹁眼前我還沒有辦法達成你的意願。你是不是可以在我船艦上住兩三天?﹂

  ﹁為什麼?﹂

  ﹁領事團正在跟佔領軍談判。希望佔領軍不侵犯中立區,同時應該維持市百。等談判完成,你的糧食可以公開進口;但在目前,我們需要遵守約定,不能保護任何中國人上岸。﹂﹁那末,是不是可以為我送一封信呢?﹂

  考白脫想了想答道:﹁可以你寫一封信,我請領事館代送。同時我要把這個好消息告訴我們的領事。﹂

  蕭家驥如言照辦。考白脫的處置也異常明快,派一名低級軍官,立即坐小艇登岸送信;同時命令他去謁見英國駐寧波的領事夏福禮,報告有大批糧食運到的好消息。

  為了等待覆信,蕭家驥很想接受考白脫的邀請,在他的軍艦上住了下來但又不放心自己的船,雖說船上有數十名洋兵保護,倘或與太平軍發生衝突,麻煩甚大。如果跟考白脫要一面英國國旗一掛,倒是絕好的安全保障,卻又怕屬於美國籍華爾的部下,認為侮辱而拒絕。

  左思右想,只有先回船守著再說。乃至起身告辭時,考白脫正好接到報告,知道有華爾的兵在,願意取得聯絡,請蕭家驥居間介紹。

  這一來無形中解消了他的難題,喜出望外,連聲許諾。於是由軍艦上放下一條救生艇,陪著一名英國軍官回到自己船上;洋兵跟洋兵打交道的結果,華爾的部下接受了英國的建議,糧船懸掛英國國旗,置於考白脫的保護之下。

  到這地步,算是真正安全了。蕭家驥自覺這場交涉辦得異常得意,興沖沖要告訴胡雪巖。到了艙裡一看,只見胡雪巖神色委頓異常,面色難看得很。

  ﹁胡先生,﹂他大驚問說,﹁你怎麼了?﹂

  ﹁我要病了。﹂

  蕭家驥探手去摸他的額頭,其燙無比,﹁已經病了!﹂他說,﹁趕快躺下來。﹂

  這一躺下就起不來了。燒得不斷譫語,不是喊﹁雪公﹂就是喊﹁娘﹂;病中神志不清,只記得已到了岸上,卻不知臥疾何處?有一天半夜裡醒過來,只見燈下坐著一個人,且是女人;背影苗條,似乎很熟,卻一時再也想不起來是誰?﹁我在做夢?﹂

  雖是低聲自語,自也驚動了燈下的人,她旋轉身來,扭亮了洋燈;讓胡雪巖看清了她的臉||這下真的像做夢了;連喊都喊不出來!

  ﹁你,你跟阿巧好像!﹂

  ﹁我就是阿巧!﹂她抹一抹眼淚強笑著,﹁沒有想到是我吧?﹂

  胡雪巖不答,強自抬起身子;力弱不勝,搖搖欲倒,阿巧趕緊上來扶住了他。

  ﹁你要做啥?是不是要茶水?﹂

  ﹁不是!﹂胡雪巖吃力地說,﹁我要看看,我是不是在做夢?這是哪裡;你是不是真的阿巧?﹂

  ﹁是啊!我是真的阿巧。我是特為來看你的;你躺下來,有話慢慢說。﹂

  話太多了,無從說起;其實是頭上昏昏沉沉地,連想都無從想起。胡雪巖只好躺了下來,仰臉望望帳頂,又側臉望望阿巧,先要弄清楚從得病到此刻的情形。

  ﹁人呢?﹂他沒頭沒腦地問。

  ﹁你是說那位蕭少爺?﹂阿巧答道,﹁他睡在外房。﹂在外房的蕭家驥,已經聽見聲音,急急披衣起床來探視,只見胡雪巖雖然形容憔悴,但眼中已有清明的神色,便又驚又喜地問道:﹁胡先生,你認不認得我?﹂

  ﹁你?﹂胡雪巖不解地問:﹁你不是家驥嗎?﹂﹁這位太太呢?﹂

  ﹁她是何姨太太。﹂胡雪巖反問一句:﹁你問這些做啥?倒像我連人都認不得似的。﹂

  ﹁是啊!﹂蕭家驥欣慰地笑道:﹁前幾天胡先生你真的不認得人。這場濕溫的來勢真兇,現在總算﹃扳﹄回來了。﹂﹁這麼厲害!﹂胡雪巖自己都有些不信,嚥著氣說:﹁我自己都想不到。幾天了?﹂

  ﹁八天了。﹂

  ﹁這是哪裡?﹂

  ﹁在英國租界上;楊老闆號子裡。﹂蕭家驥說,﹁胡先生你虛極了,不要多說話;先吃點粥,再吃藥。睡過一覺,明天有了精神,聽我們細細告訴你。﹂

  這﹁我們﹂很明顯地包括了阿巧姐,所以她接口說道:﹁蕭少爺的話不錯,你先養病要緊。﹂

  ﹁不要緊。﹂胡雪巖說,﹁我什麼情形都不知道,心裡悶得很。杭州怎麼樣?﹂

  ﹁沒有消息。﹂
胡雪巖轉臉想問阿巧姐時;她正站起身來,一面向外走,一面說道:﹁我去熱粥。﹂

  望著那依然裊裊婷婷的背影,再看到蕭家驥似笑非笑,有意要裝得不在意的詭秘神情,胡雪巖仍有相逢在夢中的感覺,低聲向蕭家驥問道:﹁她是怎麼來的?﹂

  ﹁昨天到的。﹂蕭家驥答道:﹁一到就來找我||我在師娘那裡見過她一次,所以認得。她說,她是聽說胡先生病重,特為趕來服侍的;要住在這裡。這件事師娘是知道的,我不能不留她。﹂

  胡雪巖聽得這話,木然半晌,方始皺眉說道:﹁你的話我不懂;想起來頭痛。怎麼會有這種事?﹂

  ﹁難怪胡先生。說來話長,我亦不太清楚;據她說,她看師娘,正好師娘接到我的來信,聽說胡先生病很重,她要趕來服侍。師娘當然贊成;請師父安排,派了一個人護送,坐英國輪船來的。﹂

  ﹁奇怪啊!﹂胡雪巖說:﹁她姓人可何,我姓古月胡;何家的姨太太怎麼來服侍我這個病人。﹂

  ﹁那還用說?當然是在何家下堂了。﹂蕭家驥說,﹁這是看都看得出來的,不過她不好意思說,我也不好意思打聽。回頭胡先生你自己問她就明白了。﹂

  這一下,大致算是瞭解了來龍去脈。他心裡在想,阿巧姐總不會是私奔;否則古應春夫婦不致派人護送她到寧波。但是||。

  ﹁但是,她的話靠得住靠不住?何以知道她是你師娘贊成她來的?﹂

  ﹁不錯!護送的人,就是我師父號子裡的出店老司務老黃。﹂胡雪巖放心了。老黃又叫﹁寧波老黃﹂,他也知道這個人。

  胡雪巖還想再細問一番,聽得腳步聲,便住口不語,望著房門口;門簾掀動,先望見的是阿巧姐的背影,她端著托盤,騰不出手來打門簾,所以是側著進來。

  於是蕭家驥幫著將一張炕兒橫擱在床中間,端來托盤,裡面是一罐香粳米粥,四碟清淡而精緻的小菜,特別是一樣糟蛋,為胡雪巖所酷嗜,所以一見便覺得口中有了津液,腹中也轆轆作響了。

  ﹁胡先生,﹂蕭家驥特地說明這些食物的來源,﹁連煮粥的米都是何姨太從上海帶來的。﹂

  ﹁蕭少爺,﹂阿巧姐接口說道:﹁請你叫我阿巧好了。﹂

  這更是已從何家下堂的明顯表示。本來叫﹁何姨太﹂就覺得刺耳,因而蕭家驥欣然樂從;不過為了尊敬胡雪巖,似乎不便直呼其名,只拿眼色向他徵詢意見。

  ﹁叫她阿巧姐吧。﹂

  ﹁是。﹂蕭家驥用親切中顯得莊重的聲音叫一聲:﹁阿巧姐!﹂

  ﹁嗯!﹂她居之不疑地應聲,真像是個大姐姐似的,﹁這才像一家人。﹂

  這話在他、在胡雪巖都覺得不便作何表示。阿巧姐也不再往下多說,只垂著眼替胡雪巖盛好了粥,粥在冒熱氣,她便又嘬起滋潤的嘴唇吃得不太燙了,方始放下;然後從腋下抽出白手絹,擦一擦那雙牙筷,連粥碗一起送到胡雪巖面前,卻又問道:﹁要不要我來餵你?﹂

  這話提醒了蕭家驥,有這樣體貼的人在服伺,何必自己還站在這裡礙眼,便微笑著悄悄走出去。

  四隻眼睛都望著他的背影,直待消失,方始回眸,相視不語,怔怔地好一會,阿巧姐忽然眼圈一紅,急忙低下頭去,順手拿起手絹,裝著擤鼻子去擦眼睛。

  胡雪巖也是萬感交集,但不願輕易有所詢問;她的淚眼既畏見人,他也就裝作不知,扶起筷子吃粥。

  這一吃粥顧不得別的了。好幾天粒米不曾進口,真是餓極了,唏哩呼嚕地吃得好不有勁;等他一碗吃完,阿巧已舀著一勺子在等了,一面替他添粥,一面高興地笑道:﹁賽過七月十五鬼門關裡放出來的!﹂

  話雖如此,等他吃完第二碗,便不准他再吃;怕病勢剛剛好轉,飽食傷胃。而胡雪巖意有未厭,說好說歹才替他添了半碗。

  ﹁唉!﹂放下筷子他感慨著說:﹁我算是飽了!﹂

  阿巧姐知道他因何感慨。杭州的情形,她亦深知,只是怕提起來惹他傷心,所以不理他的話,管自己收拾碗筷走了出去。

  ﹁阿巧,你不要走,我們談談。﹂

  ﹁我馬上就來。﹂她說,﹁你的藥煎在那裡,也該好了。﹂過不多久,將煎好了的藥送來。服侍他吃完,勸他睡下;胡雪巖不肯,說精神很好,又說腿上的傷疤癢得難受。﹁這是好兆頭。傷處在長新肉,人也在復原了。﹂她說,﹁我替你洗洗腳,人還會更舒服。﹂

  不說還好,一說胡雪巖覺得混身發癢,恨不得能在﹁大湯﹂中痛痛快快泡一泡才好||他也像揚州人那樣,早就有﹁上午皮包水,下午水包皮﹂的習慣。自從杭州吃緊以來,就沒有泡過﹁澡塘﹂;這次到了上海,又因為腿上有傷,不能入浴。雖然借助於古家的男傭抹過一次身,從裡到外換上七姑奶奶特喊裁縫為他現製的新衣服,但經過這一次海上出生入死的跋涉,擔憂受驚的冷汗,出了乾、乾了出,不知幾多次?滿身垢膩,很不舒服,實在想洗個澡,無奈萬無勞動阿巧姐的道理。

  他心裡這樣在想,她卻說到就做,已轉身走了出去,不知哪裡找到了一隻簇新的高腳木盆,提來一銚子的熱水,沖到盆裡;然後掀被來捉他的那雙腳。

  ﹁不要,不要!﹂胡雪巖往裡一縮,﹁我這雙腳從上海上船就沒有洗過,太髒了。﹂

  ﹁怕什麼?﹂阿巧姐毫不遲疑地,﹁我路遠迢迢趕了來,就是來服侍病人的;只要你好好復原,我比什麼都高興。﹂這兩句話在胡雪巖聽來,感激與感慨交並。兵荒馬亂,九死一生;想到下落不明的親人,快要餓死的杭州一城百姓,以及困在絕境,眼看著往地獄裡一步一步在走的王有齡,常常會自問:人生在世,到底為的什麼;就為了受這種生不如死的苦楚?現在卻不同了,人活在世界上,有苦也有樂;是苦是樂,全看自己的作為。真是﹁太上感應篇﹂上所說的:﹁禍福無門,惟人自召﹂。

  這樣轉關念頭,自己覺得一顆心如枯木逢春般,又管用了。腦筋亦已靈活;本來凡事都懶得去想,此刻卻想得很多,想得很快。等阿巧姐替他將腳洗好,便又笑道:﹁阿巧,送佛送到西天,索性替我再抹一抹身子。﹂

  ﹁這不大妥當。你身子虛,受不得涼。。﹂

  ﹁不要緊!﹂胡雪巖將枯瘦的手臂伸出來,臨空搗了兩下,顯得很有勁似地說:﹁我自己覺得已經可以起床了。﹂﹁瞎說!你替我好好睡下去。﹂她將他的腳和手都塞入被中,硬扶他睡倒,而且還掖緊了棉被。

  ﹁真的。阿巧,我已經好了。﹂

  ﹁哪有這種事?這樣一場病,哪裡會說好就好?吃仙丹也沒有這樣靈法。﹂

  ﹁人逢喜事精神爽,你就是仙丹。仙丹一到,百病全消。﹂﹁哼!﹂阿巧微微撇著嘴,﹁你就會灌米湯。睡吧!﹂她用纖指一指,將他的眼皮抹上。等她轉身,他的眼又睜開了。望著帳頂想心事;要想知道的事很多,而眼前卻只有阿巧好談。

  阿巧卻好久不來;他忍不住喊出聲來,而答應的卻是蕭家驥,﹁胡先生,﹂他說,﹁你不宜過於勞神。此刻半夜兩點鐘了,請安置吧!﹂

  ﹁阿巧呢?﹂胡雪巖問道:﹁她睡在哪裡?﹂

  做批發生意的大商號,備有客房客舖,無足為奇,但從不招待堂客;有些商家的客戶,甚至忌諱堂客,因為據說月事中的婦女會沖犯所供的財神。楊坊的這家招牌也叫﹁大記﹂,專營海鮮雜貨批發的商號,雖然比較開通,不忌婦女出入,但單間的客房不多;所以阿巧姐是由蕭家驥代為安排,借住在大記的一個夥計家中,與此人的新婚妻子同榻睡了一夜。﹁今天不行了,是輪到那夥計回家睡的日子;十天才有這麼一天,阿巧姐說:﹃人家噴噴香、簇簇新的新娘子;怎好耽誤他們夫妻的恩愛?﹄那夥計倒很會做人,一再說不要緊;是阿巧姐自己不肯。﹂

  ﹁那末今天睡在哪裡呢?﹂

  ﹁喏,﹂蕭家驥指著置在一旁的一扇門板,兩張條凳說:﹁我已經預備好了,替她搭﹃起倒舖﹄。不過||。﹂他笑笑沒有再說下去。神情詭秘,令人起疑,胡雪巖當然要追問:﹁不過什麼?﹂

  ﹁我看這張床蠻大,不如讓阿巧姐就睡在胡先生腳後頭。﹂蕭家驥又說,﹁她要這裡搭舖就為了服侍方便;睡在一床上,不更加方便了嗎?﹂

  不知他是正經話,還是戲謔?也不知阿巧姐本人的意思究竟如何?胡雪巖只有微笑不答。

  到最後,蕭家驥還是替阿巧姐搭了﹁起倒舖﹂;被褥衾枕自然是她自己舖設。等侍候病人服了藥,關好房門,胡雪巖開口了。

  ﹁你的褥子太薄,又沒有帳子,不知睡到我裡床來!﹂他拍拍身邊。

  正在卸妝的阿巧姐沒有說話,抱衾相就;不過為了行動方便,睡的是外床||寧波人講究床舖;那張黃楊木雕花的床極大,兩個人睡還綽綽有餘。裡床擱板上置一盞洋燈,||捻得小小的一點光照著她那個蔥綠緞子的緊身小夾襖;看在胡雪巖眼裡,又起了相逢在夢中的感覺。

  ﹁阿巧!你該講講你的事了吧?﹂

  ﹁說來話長。﹂阿巧很溫柔地說:﹁你這半夜也累了;剛吃過藥好好睡一覺。明天再談。﹂

  ﹁我現在精神很好。﹂

  ﹁精神好自然好。你聽,﹂阿巧姐說,﹁雞都在叫了。後半夜這一覺最要緊,睡吧!好在我人都來了,你還有什麼好急的?﹂

  這句話的意思很深,足夠胡雪巖想好半天。到底病勢初轉,精神不夠,很快地便覺得睏倦,一覺睡到天亮。

  他醒她也醒了,急急要起床料理,胡雪巖卻願她多睡一會;拖住她說:﹁天太冷,不要起來。我們好好談談。﹂﹁談什麼?﹂阿巧姐說,﹁但願你早早復原;回到上海再說。﹂﹁我昨天晚上想過了,只要這一次能平平安過去,我再也不做官了;安安分分做生意,能夠跟幾個好朋友常在一起敘敘,我就心滿意足了。﹂

  ﹁你只曉得朋友!﹂阿巧姐是微帶怨懟的神情,﹁就不替自己打算打算。﹂

  替他自己打算,當然也就要包括她在內。言外之意,相當微妙;胡雪巖很沉著地不作表示,只是問說:﹁你是怎麼從何家出來的?現在可以告訴我了吧!﹂

  ﹁當然要告訴你的。不過你處處為朋友,聽了只怕心裡會難過。﹂

  她的意思是將何桂清當作胡雪巖的朋友||這個朋友現在慘不可言。只為在常州一念之差,落得個﹁革職拿問﹂的處分;遷延兩年,多靠薛煥替他支吾敷衍,然而﹁逃犯﹂的況味也受夠了。

  ﹁這種日子不是人過的。﹂阿巧姐喟歎著說:﹁人嘛是個黑人,哪裡都不能去;聽說有客人來拜,先要打聽清楚,來做什麼?最怕上海縣的縣大老爺來拜;防是來捉人的。﹃白天不做虧心事,半夜敲門心不驚﹄這句俗語,我算是領教過了,真正一點不錯。我都這樣子,你想想本人心裡的味道?﹂﹁叫我,就狠一狠心,自己去投案。﹂

  ﹁他也常這樣說;不過說說而已,就是狠不下心來。現在||。﹂

  現在,連這種提心吊膽的日子也快不多了。從先帝駕崩,幼主嗣位,兩宮太后垂簾聽政,垂用恭王,朝中又是一番氣象;為了激勵士氣,凡是喪師辱國的文武官員,都要嚴辦。最不利的是,曾國藩調任兩江都督,朝命統轄江蘇、安徽、江西、浙江四省軍務;四省官員,文到巡撫,武到提督,悉歸節制。何桂清曾經託人關說,希望能給他一個效力贖罪的機會,而得到的答覆只有四個字:﹁愛莫能助。﹂﹁半個月以前,有人來說,曾大人保了個姓李的道台,領兵來守上海。這位李道台,據說一到上海就要接薛撫台的手;他是曾大人的門生,自然聽老師的話。薛撫台再想幫忙也幫不上了。為此之故||。﹂

  為此,何桂清不能不作一個最後的打算:家事已作了處分,姬妝亦都遣散,阿巧姐就是這樣下堂的。

  想想他待她不錯,在這個時候,分袂而去,未免問心不安。無奈何桂清執意不回;她也就只好聽從了。﹁那天,他也總要為你的後半輩子打算打算。﹂胡雪巖說:﹁不過,他剩下幾個錢,這兩年坐吃山空,恐怕所餘已經無幾。﹂﹁過日子倒用不了多少,都給人騙走了,這個說,可以替他到京走門路;那個說某某人那裡送筆禮。這種塞狗洞的錢,也不知道花了多少。﹂阿巧姐說,﹁臨走以前,他跟我說,要湊兩千銀子給我。我一定不要。﹂

  ﹁你倒也夠義氣。不過,這種亂世,說老實話:求人不如求己。﹂

  ﹁我也不是毫無打算的,我有一隻小箱子託七姑奶奶替我收著;那裡面一點東西,總值三、五萬。到了上海我交給你。﹂﹁交給我做什麼?﹂胡雪巖問道:﹁我現在還沒心思來替你經營。﹂

  阿巧姐先不作聲,一面眨眼,一面咬指甲,彷彿有極要緊的事在思索似的。胡雪巖是從錢塘江遙別王有齡的那一刻,便有萬念俱灰之感,什麼事都不願、也不能想,因此懨懨成病,如今病勢雖已脫險,而且好得很快,但懶散如舊,所以不願去猜她的心事,只側著臉像面對著他所喜愛的古玉似的,恣意鑒賞。
算一算有六年沒有這樣看過她了。離亂六年,是一段漫長的歲月,多少人生死茫茫,音信杳然,多少人升沉浮降,榮枯異昔,而想到六年前的阿巧姐,只如隔了一夜做了個夢;當時形容清晰地浮現在腦際,兩相比較,有變了的,也有不變的。

  變得最明顯的是全體態,此刻豐腴了些;當時本嫌纖瘦,所以這一變是變得更美了;也更深沉老練了。

  不變的是她這雙眼中的情竟,依然那麼深,那麼純;似乎她心目中除了一個胡雪巖以外,連她自己都不關心。轉念到此,他那顆心就像冷灰發現一粒火星;這是火種復熾的開始,他自己都覺得珍貴得很。

  於是他不自覺地伸手去握住她的手;感慨地說:﹁這趟我真是九死一生||不是怕路上有什麼危險,膽子小;是我的心境。從杭州到寧波,一路上我的心冷透了;整天躺在床上在想,一個人為啥要跟另外一個人有感情?如果沒有感情,他是他,我是我,用不著替他牽腸掛肚,所以我自己對自己說,將來等我心境平靜了,對什麼人都要冷淡些。﹂

  一口氣說到這裡,有些氣喘,停了下來;阿巧姐不曾聽出他的語氣未完,只當他借題發揮,頓時臉色大變。

  ﹁你這些話,﹂她問,﹁是不是特為說給我聽的?﹂﹁是的||。﹂說了這兩個字,胡雪巖才發覺她的神情有異;立刻明白她是誤會了,趕緊又接了一句:﹁這話我什麼人面前都沒說過;只跟你一人說,是有道理的。不曉得你猜得著,猜不著?﹂

  意思仍然令人莫名其妙,但他急於解釋誤會的態度,她是看出來的,心先放了一半,另一半要聽他下一句話如何?﹁你不要讓我猜了!你曉得的,賭心思,跟別人我還可以較量較量;在你面前差了一大截。﹂

  胡雪巖笑了,笑容並不好看;人瘦顯得口大,兩顆虎牙看上去像獠牙。但畢竟是高興的笑容,阿巧姐還是樂意看到的。

  ﹁你還是那樣會說話。﹂他正一正臉色說:﹁我特為談我的心境,是想告訴你的一句話;此刻我的想法變過了。﹂﹁怎麼變法?﹂

  ﹁人還是要有感情的。就為它受罪,為它死||。﹂一句話未完,一隻又軟又暖的手掩在他口上:﹁什麼話不好說;說這些沒輕重的話!﹂

  ﹁好,不說,不說。你懂我的意思就可以了。﹂胡雪巖問道:﹁你剛才好像在想心事?何妨跟我談談。﹂﹁要談的話很多。現在這樣子,你沒心思聽,我也沒心思說,一切都不必急,等你病養好了再說。﹂

  ﹁我的病一時養不好的。好在是||。﹂他想說﹁好在是死不了的﹂;只為她忌諱說﹁死﹂,所以猛然嚥住;停了一下又說:﹁一兩天我就想回上海。﹂

  ﹁那怎麼行?﹂

  ﹁沒有什麼不行。在寧波,消息不靈,又沒有事好做;好人都要悶出病來,怎麼會養得好病?﹂

  ﹁那是沒有辦法的事。你剛剛才有點好,數九寒天冒海風上路,萬一病勢反覆;在汪洋大海裡,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那就是兩條人命。﹂

  ﹁怎麼呢?﹂

  ﹁你不想想,萬一你有個三長兩短,我除了跳海,還有什麼路好走?﹂

  是這樣生死相共的情分,胡雪巖再也不忍拂她的意了。但是,他自己想想,只要飲食當心,加上阿巧姐細心照料,實在無大關礙。不過,若非醫生同意,不但不能塞阿巧姐的嘴,只怕蕭家驥也未見得答應。

  因此,他決定囑咐蕭家驥私下向醫生探問。但始終找不到機會;因為阿巧姐自起床以後,幾乎就不曾離開過他||天又下雪了,蕭家驥勸她就在屋子裡﹁做市﹂;就著一隻熊熊然的炭盆,煎藥煮粥做菜,都在那間屋裡。胡雪巖倒覺得熱鬧有趣,用杭州的諺語笑她是﹁螺螄殼裡做道場﹂;但也因此,雖蕭家驥就在眼前,卻無從說兩句私話。

  不過,也不算白耗功夫。蕭家驥一面幫阿巧姐做﹁下手﹂,幫她料理飯食,一面將這幾天的情形都告訴了胡雪巖。據說黃呈忠、范汝增跟英國領事夏福禮的談判很順利,答應盡力保護外僑;有兩名長毛侵襲英國教士,已經抓來﹁正法﹂。而且還佈告安民,准老百姓在四門以外做生意;寧波的市面,大致已經恢復了。

  ﹁得力的是我們的那批米。民以食為天,糧食不起恐慌,人心就容易安定。﹂蕭家驥勸慰似地說:﹁胡先生,你也可以稍稍彌補遺憾了。﹂

  ﹁這是陰功積德的好事。﹂阿巧姐接口說道:﹁就看這件好事,老太太就一定會有菩薩保佑,逢凶化吉,遇難成祥。﹂

  胡雪巖不作聲。一則以喜,一則以悲;沒有什麼適當的話好表達他的複雜的心情。

  ﹁有句要緊話要告訴胡先生,那筆米價,大記的人問我怎麼算法?是賣了拆帳、還是作價給他們?我說米先領了去,怎樣算法,要問了你才能定規;如果他們不肯答應,我作不了主,米只好原船運回。大記答應照我的辦法;現在要問胡先生了。照我看,拆算比較合算!﹂

  ﹁不!﹂胡雪巖斷然答道:﹁我不要錢。﹂

  那末要什麼呢?胡雪巖要的是米;要的是運糧的船,只等杭州一旦克復,三天以內就要。他的用意是很容易明白;等杭州從長毛手裡奪了回來,必定餓殍載途,災民滿城,那時所需要的就是米。

  ﹁何必這麼做?﹂蕭家驥勸他;﹁胡先生,在商言商,你的算盤是大家佩服的,這樣做法,不等於將本錢﹃擱煞﹄在那裡。而況杭州克復,遙遙無期。﹂

  ﹁不見得。氣運要轉的。﹂胡雪巖顯得有些激動,﹁長毛搞的這一套,翻覆無常,我看他們不會久了。三、五年的功夫,就要完蛋。﹂

  ﹁三、五年是多少辰光,利上盤利,一擔米變成兩三擔米;你就為杭州百姓,也該盤算盤算。﹂

  ﹁話不錯!﹂胡雪巖又比較平靜了,﹁我有我的想法,第一、我始終沒有絕望,也許援兵會到,杭州城可以不破,如果糧道可以打通,我立刻就要運米去接濟,那時候萬一不湊手,豈不誤了大事;第二、倘或杭州真的失守,留著米在那裡,等克復以後,隨時可以啟運||這是一種自己安慰自己的希望;說穿了,是自己騙自己,總算我對杭州也盡到心了。﹂﹁這也有道理,我就跟大記去交涉。﹂

  ﹁這不忙。﹂胡雪巖問道:﹁醫生啥時光來?﹂﹁每天都是中飯以後。﹂

  ﹁那就早點吃飯;吃完了她好收拾。﹂胡雪巖又問阿巧姐,﹁等會醫生來了,你要不要迴避?﹂

  雖然女眷不見男客,但對醫生卻是例外,不一定要迴避;只是他問這句話,就有讓她迴避的意思,阿巧姐當然明白,順著他的心意答道:﹁我在屏風後面聽好了。﹂

  胡雪巖是知道她會迴避,有意這樣問她;不過她藏在屏風後面聽,調虎不能離山,在自己等於不迴避,還要另動腦筋。這也簡單得很,他先請蕭家驥替他寫信,佔住了他的手;然後說想吃點甜湯,要阿巧姐到廚房裡去要洋糖,這樣將她調遣了開去,就可以跟蕭家驥說私了。﹁家驥,你信不必寫了,我跟你說句話,你過來。﹂蕭家驥走到床前,他說:﹁我決定馬上回上海,你跟醫生說一說;我無論如何要走。﹂﹁為什麼?﹂蕭家驥詫異,﹁何必這麼急?﹂

  ﹁不為什麼?我就是要走。到了上海,我才好打聽消息。﹂胡雪巖又說,﹁本來我的心冷透了。今天一早跟阿巧談了半天,說實話,我的心境大不相同。我現在有兩件事,第一件是救杭州,不管它病入膏肓,我死馬要當活馬醫。第二件,我要做我的生意;做生意一步落不得後,越早到消息靈通的地方越好。你懂了吧?﹂

  ﹁第二點我懂,頭一點我不懂。﹂蕭家驥問道:﹁你怎麼救杭州?﹂

  ﹁現在沒法子細談。﹂胡雪巖有些張皇地望著窗外。這是因為苗條一影,已從窗外閃過,阿巧姐快進來了。胡雪巖就把握這短短的片刻,告誡蕭家驥跟醫生私底下﹁情商﹂,不可讓阿巧姐知道。

  是何用意,不易明瞭;但時機迫促,無從追問,蕭家驥只有依言行事。等胡雪巖喝完一碗桂圓洋糖蛋湯,阿巧姐收拾好了一切,醫生也就到了。

  那醫生頗負盛名,醫道醫德都高人一等。見胡雪巖人雖瘦弱,雙目炯炯有光,大為驚異,一夜之隔,病似乎去了一大半,他自承是行醫四十年來罕見之事。

  ﹁這自然是先生高明。﹂胡雪巖歉意地問:﹁先生貴姓?﹂﹁張先生。﹂蕭家驥一旁代答,順便送上一頂高帽子,﹁寧波城裡第一塊牌子;七世祖傳的儒醫。張先生本人也是有功名的人。﹂

  所謂﹁功名﹂,想起來是講過學的秀才,﹁失敬了!﹂胡雪巖說:﹁我是白丁。﹂

  ﹁胡大人太客氣了。四海之大,三品頂戴無論如何是萬人之上。﹂

  ﹁可惜不是一人之下。﹂胡雪巖自嘲著縱聲大笑。

  笑得太急,嗆了嗓子,咳得十分厲害;蕭家驥趕緊上去替他捶背,卻是越咳越凶,張醫生亦是束手無策,坐等他咳停。這一下急壞了阿巧姐;她知道胡雪巖的毛病,要抹咽喉,喝蜜水才能將咳嗽止住;蕭家驥不得其法,自然無效。蜜水一時無法張羅,另一點卻是辦得到,﹁蕭少爺,﹂她忍不住在屏風後面喊:﹁拿他的頭仰起來,抹抹喉嚨。﹂

  是嬌滴滴的吳儂軟語,張醫生不免好奇,轉臉張望;而且率直問道:﹁有女眷在?﹂

  醫生是什麼話都可以問,不算失禮;但蕭家驥卻很難回答,一面替胡雪巖抹著喉頭,一面含含糊糊地答道:﹁嗯,嗯,是!﹂

  張醫生欲語又止;等胡雪巖咳停了才切脈看舌苔,仔細問了飲食起居的情形,欣慰地表示:﹁病勢已經不礙,只須調養,大概半個月以後可以復原。﹂

  ﹁多謝,多謝!﹂胡雪巖拱拱手說:﹁家驥你陪張先生到你那裡開方子去吧!﹂

  蕭家驥會意,等開好方子,便談到胡雪巖想回上海的話。張醫生深為困惑,﹁病人連移動床舖都是不相宜的。﹂他問,﹁大病剛有轉機,何可這樣子輕率冒失?﹂

  ﹁實在是在上海有非他到場不可的大事要辦。﹂家驥說:﹁路上也只有一兩天的功夫,請張先生多開幾服調理藥帶去;格外當心照料,想來不礙。﹂

  ﹁照料!那個照料?萬一病勢翻覆,我又不在船上;你們怎麼辦。﹂

  ﹁是!﹂蕭家驥說,﹁那就只好算了。﹂而間壁的胡雪巖耳朵尖,聽了張醫生的話,已經有了主意,請他到上海出診,隨船照料。

  等張醫生開好方子,告辭上轎,阿巧姐自然也不必迴避了,胡雪巖便當著蕭家驥透露了他的意思。這個想法亦未始不可行;富室巨戶,多有這樣重金禮聘,專用車船奉迎的,但是眼前時地不同,阿巧姐和家驥都覺得不易辦到。﹁他肯去當然最好;就怕他不肯。﹂蕭家驥說:﹁第一、寧波的市面還不甚平靖,離家遠行,恐怕不放心;第二、快過年了,寧波人的風俗,最重過年團圓,在外頭做生意的,都要趕回家來,哪裡反倒有出遠門的?﹂

  ﹁過年還早,我一定趕年前送他回來。﹂胡雪巖又說:﹁說不說在我,肯不肯在他;你何妨去談一談。﹂

  ﹁那當然可以。我本來要到他清儀堂去撮藥;順便就看他。﹂

  ﹁原來他也開著藥店?﹂胡雪巖說,﹁那太好了!就是他不肯到上海,我也想跟他談談。﹂

  胡雪巖想開藥店是大家知道的;蕭家驥心中一動,點點頭說:﹁這倒或許會談得投機。﹂

  ﹁那是另外一回事,家驥,只要他肯去,他怎麼說,我們怎麼依他。還有,要投其所好。你懂我的意思吧?﹂﹁我懂,﹂蕭家驥笑道,﹁不過,恐怕要請了他來,你自己跟他談。﹂

  去了一個多時辰,蕭家驥回來了,說張醫生答應來吃晚飯,又說他喜歡字畫。問到邀他同行照料的話,蕭家驥表示還不便開口;又說最好由阿巧姐來說,因為這是不情之請,只有女眷相求,容易成功。

  ﹁這話也是。男人說話,一句就是一句,碰了釘子或者打了折扣,以後說話就不值錢了。阿巧,﹂胡雪巖問道:﹁你肯不肯說?﹂

  ﹁本來是不肯說的,女人的話就不值錢;碰釘子、打折扣都不要緊?真正氣數!不過||﹂她故意做個無可奈何的表情:﹁唉!不說又不行;只好我來出面了。﹂

  說停當了,要準備餚饌款客。胡雪巖認為不如到館子裡叫菜,比較鄭重;阿巧姐也想省事,自然贊成;但蕭家驥不甚同意,他肚子裡另有一番話,要避著胡雪巖跟阿巧姐說。﹁胡先生,這些小事,你不必操心了,我要跟阿巧姐去商量。阿巧姐,我陪你到他們廚房裡看了再說。﹂

  走到廊下僻處,估量著胡雪巖聽不見了,他站住腳,要問她一句話。

  ﹁阿巧姐,你是不是真的想幫胡先生辦成功這件事?﹂﹁是啊!本來我不贊成的,不過他一定要這樣做,我無論如何只有依他。﹂

  ﹁既然無論如何要依他,那末,我有句話說出來,你可不能動手。﹂

  ﹁不會的。你說好了。﹂

  ﹁姓張的很關心你。也不知道他怎麼打聽到的,曉得你姓何;何姨太長,何姨太短,不停地問。﹂說到這裡,蕭家驥停下來看她的臉色。

  她的臉色自然不會好看,氣得滿臉通紅:﹁這種郎中,狼心狗肺;殺千刀!﹂

  ﹁是不是?﹂蕭家驥很冷靜地說:﹁我知道你要動氣。﹂

  一句話提醒了阿巧姐,知道他還有未說出來的話;如果自己還是這樣子,那些話就聽不到了。轉念又想,總怪自己的身分尷尬,何姨太出現在姓胡的這裡,在人家看,當然也不是什麼好女人;既然如此,就不妨動動歪腦筋了。這樣轉著念頭,臉色自然就緩和了,﹁隨他去胡說八道,只要我自己行得正,坐得正好了。﹂她催促著,﹁你再說下去。﹂﹁只為胡先生不走不可;要走,就非姓張的一起走不可。所以,我只好耍記花槍。阿巧姐,你是明白人,又看在胡先生分上,一定不會怪我。﹂

  話風不妙,阿巧姐有些吃驚,不過戒心起在暗中:表面上又是一種態度:﹁不會,不會。我曉得你是為他。你說出來商量。﹂

  ﹁我在想,如果直言相談,說請他一起陪到上海;他一定不會答應。這話等他一出口,事情就僵了;所以我靈機一動,說是:﹃何姨太特為要我來奉請,晚上她親手做兩樣菜,請張先生喝酒。一定要請你賞光。﹄他很高興地答應了,說是﹃一定來,一定來!﹄﹂

  這用的是一條美人計,阿巧姐心裡當然不是味道;不過一想到是為胡雪巖,她自然就不會對蕭家驥介意,她很平靜地問道:﹁他還有什麼話?﹂

  ﹁自然還有話,他問我:﹃何姨太為什麼要請我?﹄我說:﹃是因為你看好了胡道台,略表謝意。另外還有件事求你。﹄他一再問我什麼事,我不肯說。回頭全要看你了。﹂

  阿巧姐點點頭,將他前後的話細想了一遍,心裡有了主意;只是有一點必須先弄清楚。

  ﹁問到我怎麼會在這裡?你是怎麼告訴他的?﹂﹁我說:﹃何姨太現在下堂了。她是胡道台的大姨子;蘇州現在淪陷在那裡,娘家回不去,只好來投奔至親。﹄他說:﹃怪不得!人在難中,談不到避嫌疑;大姨子照料妹夫的病,也是應該的。﹄﹂

  阿巧姐明白,所謂﹁大姨子﹂是意指她有個妹妹嫁做胡雪巖的偏旁;關係如此安排,是疏而親,親而疏,不但她穿房入戶,照料病人,可以說得過去,而且讓色迷迷的張郎中希望不絕,才會上鉤。

  阿巧姐十分欣賞蕭家驥的機智,但也不免好笑,﹁要死快哉!耐那哼想得出格介?﹂她用道道地地蘇州話笑著說。

  蕭家驥自己也笑了,﹁看起來,他是想跟胡先生做﹃連襟﹄;既然至親,無話不好談。﹂他提醒她說,﹁這齣戲包定唱得圓滿,不過,要不要先跟胡先生說好?你自己斟酌。﹂

  阿巧姐考慮結果,認為不可不說,亦不可全說。她是在風塵中打過滾的,男人的心,別樣摸不透;只有這一層上,她真是瞭如指掌。男人的氣量大,固然不錯,卻就是論到奪愛,不能容忍;因為這不但關乎妒意,還有面子在內。

  於是略略安排了酒食,找個蕭家驥不在眼前的機會,問胡雪巖說:﹁你是不是一定要姓張的郎中陪到上海?﹂﹁對!﹂胡雪巖答得斬釘截鐵,﹁他不陪去,你不放心。那就只好想辦法說動他了。﹂

  ﹁辦法,我跟蕭家驥商量好了。不過有句話說在前面,你要答應了,我們才好做。﹂

  一聽就知道話中有話,胡雪巖信得過他們兩人,落得放漂亮些,﹁不必告訴我。﹂他說:﹁你們覺得怎麼好,就怎麼做。﹂﹁唷,唷,倒說得大方。﹂阿巧姐用警告的口吻說:﹁回頭可不要小氣。﹂

  這就不能不好好想一想了。胡雪巖自負是最慷慨、最肯吃虧的人,所以對這﹁小氣﹂的兩字之貶,倒有些不甘承受。轉念又想,阿巧姐閱歷甚深,看男人不會看錯;看自己更不會看錯,然則說﹁小氣﹂一定有道理在內。

  他的心思,這時雖不如平時敏捷,但依舊過人一等,很快地想到蕭家驥從家回來那時,說話帶些吞吞吐吐,彷彿有難言之隱的神情,終於看出因頭了。

  於是他故意這樣說:﹁你看得我會小氣:一定是拿我什麼心愛的東西送他。是不是?﹂

  ﹁是啊,你有什麼心愛的東西?﹂

  ﹁只有一樣,﹂胡雪巖笑道:﹁是個活寶。﹂

  ﹁你才是活寶!﹂阿巧姐嫣然一笑;不再提這件事了。

  張醫生早早就來了。一到自然先看看病人,少不得也要客氣幾句;﹁多蒙費心,不知道怎麼樣道謝。謝過來吃頓便飯,真正千里鵝毛一片心;不過,我想總有補報的日子。張先生,我們交個朋友。﹂

  ﹁那是我高攀了。﹂張醫生說,﹁我倒覺得我們有緣,同樣的病,同樣的藥,有的一服見效,有的吃下去如石沉大海;這就是醫家跟病家有緣沒有緣的道理。﹂

  ﹁是的。﹂蕭家驥接口說道:﹁張先生跟我們都有緣。﹂﹁人生都是個緣字。﹂胡雪巖索性發議論,﹁我做夢也沒有想到會到寧波,到了寧波也不曾想到會生病,會承張先生救我的命||。﹂

  ﹁言重,言重!﹂張醫生說,﹁藥醫不死人,原是吉人天相,所以藥到病除,我不敢貪天之功。﹂

  就這時門簾一掀,連蕭家驥都覺得眼前一亮;但見阿巧姐已經著意修飾過了,雖是淡妝,偏令人有濃艷非凡之感。特別那一雙剪水雙瞳,眼風過處,不由得就吸住了張醫生的視線。

  蕭家驥知道阿巧姐跟胡雪巖的話說得不夠清楚詳細,深怕言語不符,露了馬腳,趕緊藉著引見這個因頭,將他們的﹁關係﹂再﹁提示﹂一遍。

  ﹁張先生,﹂他指著阿巧姐說:﹁這位就是何姨太;胡大人的大姨子。﹂

  胡雪巖幾乎笑出聲來。蕭家驥的花樣真多,怎麼編派成這樣一門親戚?再看阿巧姐,倒也不以為意;盈盈含笑地襝衽為禮,大大方方招呼一聲:﹁張先生請坐!﹂

  ﹁不敢當,不敢當。﹂張醫生急忙還禮,一雙眼睛卻始終捨不得向別處望一望。

  ﹁我們都叫何姨太阿巧姐。﹂蕭家驥很起勁地作穿針引線的工作,﹁張先生,你也這樣叫好了。﹂

  ﹁是,是!阿巧姐。﹂張醫生問道:﹁阿巧姐今年青春是?﹂﹁哪裡還有什麼青春?人老珠黃不值錢;今年三十二了。﹂﹁看不出,看不出。我略為懂一點相法;讓我仔細替阿巧姐看一看。﹂

  也不知是他真的會看相,還是想找個借口恣意品評?不過在阿巧姐自然要當他是真的,端然正坐,微微含笑,讓他看相;那副雍容自在的神態,看不出曾居偏房,更看不出來自風塵。

  張醫生將她從頭看到腳;一雙腳縮在裙幅之中看不見,但手是可以討來看的||看相要看手是通例;阿巧姐無法拒絕。本來男左女右,只看一隻,也索性大方些,將一雙手都伸了出來。手指像蔥管那樣,又長、又白、又細;指甲也長,色呈淡紅,像用鳳仙花染過似的,將張醫生看得恨不能伸手去握一握。

  ﹁好極了!﹂他說,﹁清貴之相。越到晚年,福氣越好。﹂
阿巧姐看了胡雪巖一眼,淡淡一笑,不理他那套話,說一句:﹁沒有什麼菜。只怕怠慢了張先生!﹂隨即站起身來走了。

  張醫生自不免有悵然若失之感。男女不同席,而況又是生客;這一見面,就算表達了做主人的禮貌。而且按常理來說,已嫌過分,此後就再不可能相見了。

  ﹁但是,她不是另外還有事要求我嗎?﹂想到這一點,張醫生寬心了;打定主意,不論什麼事,非要她當面來說,才有商量的餘地。

  果然,一頓飯只是蕭家驥一個人相陪;餚饌相當精緻,最後送上火鍋,阿巧姐才隔簾相語,說了幾句客氣話,從此芳蹤杳然。

  飯罷閒談,又過了好些時候,張醫生實在忍不住了;開口問道:﹁不是說阿巧姐有事要我辦嗎?﹂

  ﹁是的。等我去問一問看。﹂

  於是張醫生只注意屏風,側著耳朵靜聽;好久,有人出來了,卻仍舊是蕭家驥,但是屏風後面卻有纖纖一影。

  ﹁阿巧姐說了,張先生一定不會答應的,不如不說。﹂﹁為什麼不說?﹂張醫生脫口答道:﹁何以見得我不會答應。﹂

  ﹁那我就說吧!﹂是屏風後面在應聲。

  人隨話到,阿巧姐翩然出現。衣服也換過了,剛才是黑緞灰鼠出鋒的皮襖,下繫月白綢子百褶裙;此刻換了家常打扮,竹葉青寧綢的絲綿襖,愛俏不肯穿臃腫的棉褲,也不肯像北地胭脂那樣紮腳;是一條玄色軟緞,鑲著極寬的﹁欄杆﹂的撒腳褲。為了保暖,衣服腰身裁剪得極緊;越顯得體態婀娜,更富風情。

  有了五六分酒意的張醫生,到底本心還是謹飭一路的人物;因為艷光逼人,意不敢細看,略略偏著臉問道:﹁阿巧姐有話就請吩咐。是不是要我格外細心替你擬張膏滋藥的方子?﹂

  ﹁這當然也要。﹂阿巧姐答說:﹁不過不忙。我是受了我妹妹的重托,不放心我這位至親一個人在寧波;我又不能常川照應;就是照應總不及我妹妹細心體貼。我在想,舍親這場大病,幸虧遇著張先生,真正著手成春,醫道高明;如今一定不礙了。不過坐船到上海,沒有張先生你照應,實在不放心。那就只好||。﹂說到這裡,她抽出腋下的鄉花手絹,抿著嘴笑了一下,彷彿下面的話,不好意思出口似的。

  在張醫生;那瀝瀝鶯囀似的聲音,聽得他心醉不已;只顧欣賞聲音,不免忽略了話中的意思,見她突然停住;不由得詫異。

  ﹁怎麼不說下去。請說,請說,我在細聽。﹂

  其實意思已經很明顯,細聽而竟聽不出來,可見得心不在焉。蕭家驥見他有些喪魂落魄的樣子,便向阿巧姐使個眼色,示意她實話直說,不必盤馬彎弓,宛轉透露了。﹁好的,我就說。不過,張先生,﹂阿巧姐一雙大眼珠靈活地一閃,做出像嬌憨的女孩子那樣的神情:﹁等我把話說出口,你可不能打我的回票!﹂

  這話相當嚴重,張醫生定定神,將她的話回想了一遍,才弄清楚是怎麼回事,倒有些答應不下了。

  ﹁是不是?﹂阿巧姐意輕聲對蕭家驥說,﹁我說不開口的好;開了口白白碰釘子||。﹂

  ﹁沒有這話。﹂張醫生不安地搶著說,﹁你的意思我懂了。我在想的,不是我該不該陪著去。﹂

  ﹁那末是什麼呢?﹂

  ﹁是病人能不能走?這樣的天氣,跋涉波濤,萬一病勢反覆,可不是件開玩笑的事。﹂

  話說得有理,但究竟是真話,還是托詞,卻不易估量;阿巧姐也很厲害,便有意逼一逼;卻又不直接說出來,望著蕭家驥問:﹁張先生不是說,一路有他照應,就不要緊嗎?﹂﹁是!有張先生在,還怕什麼?﹂

  兩人一唱一和,倒像張醫生不肯幫忙似的,使得他大為不安,但到底還不敢冒失;站起身來說:﹁我再看看病。﹂在隔室的胡雪巖,將他們的對答,隻字不遺地聽了進去;一半是心願可望達成,心中喜樂,一半是要隱瞞病情,所以診察結果,自然又顯得大有進境。

  這時候張醫生才能考慮自己這方面的情形。兵荒馬亂,年近歲逼,實在不是出遠門的時候;但話說得太慷慨,無法收科或者打折扣;同時也存著滿懷綺想,實在捨不得放棄這個與阿巧姐海上同舟的機會,終於毅然答應了下來。

  這一下,胡雪巖自然感激不盡;不過張醫生所要的是阿巧姐的感激。此中微妙,胡雪巖也看得很清楚;所以用紅紙包了一百兩銀子,讓她親手致贈。

  ﹁醫家有割股之心。﹂張醫生搖著雙手說:﹁談錢,反倒埋沒我的苦心了。﹂

  話說得很漂亮,不過阿巧姐也深知他的這片﹁苦心﹂,越發要送;因為無法也不願酬答他的﹁苦心﹂。當然,這只是深藏在她心裡的意思。

  ﹁張先生,你的苦心我知道。這是我那位﹃妹夫﹄的一點小意思;他說了,若是張先生不受,於心不安,病好得不快;他就不敢勞動大駕了。﹂

  張醫生將她的話,細細咀嚼了一遍,﹁你的苦心我知道﹂這幾個字,簡直就像用烙鐵印了在心版上,再也忘不掉的了。

  ﹁既然如此,我也只好老臉皮收下。不過||。﹂他沒有再說下去。為了要在阿巧姐面前表示她這番交情,完全是賣給她的,他決定要補還胡雪巖的人情;投桃報李,想送兩樣貴重補藥。但話不必先說,說了味道就不夠了;因而縮住了口。

  ﹁那末,要請問張先生。﹂蕭家驥插進來說,﹁預備哪天動身?﹂

  ﹁越早越好。我要趁年裡趕回來。﹂

  ﹁那是一定趕得回來的。﹂蕭家驥盤算了一下,作了主張:﹁我盡明天一天預備;後天就動身怎麼樣?﹂

  ﹁後天一定是好日子,﹂阿巧姐識得的字不多,但看皇曆還能應付,很有把握地指著十二月初一那一行說:﹁﹃宜出門。﹄﹂ 第四章


  盡一天的功夫安排妥貼;第三天一早都上了船,略略安頓,鳴鑼啟碇。張醫生捧著個藍布包到了胡雪巖艙裡。﹁胡大人,﹂他說,﹁紅包太豐厚了,受之有愧。有兩樣藥,請胡大人留著用。﹂

  ﹁多謝!多謝!真正不敢當。﹂

  胡雪巖只當是普通藥材,等他打開來一看,是兩個錦盒,才知道是珍貴補藥;長盒子裡是全鬚全尾的一支參,紅綠絲線紮住,上貼金紙紅籤,上寫八字:﹁極品吉林老山人參﹂。

  ﹁這支參是貢品;張尚書府上流出來的,真正大內的貨色。﹂張醫生一面說,一面打開方盒子。

  方盒子裡是鹿茸。一寸多長一段,共是兩段;上面長著細細的白毛,看不出是好是壞。

  ﹁鹿茸就是鹿角,是大家都曉得的;不過鹿角並不就是鹿茸。老角無用,裡面都是筋絡;要剛長出來的新角,長滿了精血,像這樣子的才合適。﹂張醫生又說,﹁取鹿茸也有訣竅;手段不高,一刀會拿鹿頭砍掉||。﹂

  張醫生是親眼見過的||春夏之交,萬物茂盛;驅鹿於空圍場中,不斷追趕;鹿膽最小,自是盡力奔避,因而血氣上騰,貫注於新生的鹿角中。然後開放柵門,正好窗口一頭鹿逃避;柵門外是曲欄,一端有人手持利斧,聚精會神地在等待,等這頭鹿將出曲欄時,看準了一斧下去,正好砍斷了新生的那一段鹿角。要這樣採取的鹿茸,才是上品。胡雪巖對這段敘述深感興趣,﹁雖說﹃修合無人見,存心有天知﹄,貨色好壞,日子一久,總會有人知道的;一傳十,十傳百,口碑就出去了。張先生,﹂他說,﹁聽說你也有家藥店,想來規模很大。﹂

  ﹁談不到規模。祖傳的產業,守守而已。﹂張醫生又說,﹁我診斷很忙,也顧不到。﹂

  聽得這樣說,胡雪巖就不便深談了||劉不才陷溺於賭,對胡雪巖開藥店的打算,不甚關切;胡雪巖本想問問張醫生的意見;現在聽他的話,對自己的事業都照顧不周,自然沒有捨己而耘人之田的可能,那又何必談它。

  不過既是特地延請來的上客,總得盡心招待,找些什麼消遣?清談不如手談,最合適也差不多是唯一的消遣,就是湊一桌麻將。

  寧波麻將跟廣東麻將齊名,據說,由馬吊變為麻將,就是寧波人由明朝以來,不斷研究改進的結果。張醫生亦好此道,所以聽得胡雪巖這個提議,欣然樂從。

  胡雪巖自己當然不能打;眼前的搭子三缺一,拉上船老大一個才能成局。蕭家驥亦是此中好手;但不知阿巧姐如何?少不得要問一聲。

  ﹁阿巧姐,你跟寧波人打過牌沒有?﹂

  ﹁當然打過。﹂

  ﹁有沒有在這種船上打過?﹂

  ﹁這種船我還是第二次坐。﹂阿巧姐說:﹁麻將總是麻將;船上岸上有啥分別?﹂

  ﹁這種麻將要記性好||。﹂

  ﹁那自然。﹂阿巧姐認為蕭家驥無須關照,﹁打麻將記性不好,上下家出張進張都弄不清楚,這還打什麼?﹂聽這一說,他不便再說下去了。等拉開一張活腿小方桌,分好籌碼,只見船老大將一繫在艙頂上的繩子放了下來;拿隻竹籃掛在繩端的鉤子上,位置恰好懸在方桌正中,高與頭齊,伸手可及,卻不知有何用處。

  阿巧姐也是爭強好勝的性格,一物不知,引以為恥,所以不肯開口相問;反正總有用處,看著好了。

  扳莊就位,阿巧姐坐在張醫生下家;對家船老大起莊,只見他抓齊了十四張牌,從左到右看了一遍,立即將牌撲倒,取出一張亮一亮,是張北風。

  他的上家蕭家驥叫碰;張醫生便向阿巧姐說:﹁這就是寧波麻將算得精的地方;莊家頭一張不打南風打北風,上家一碰,馬上又摸一張,也許是張南風,本來該第二家摸成後對的,現在是自己摸成雙;這一摸味道就好了。﹂

  摸呀摸的,阿巧姐聽來有些刺耳,便不理他;只見蕭家驥拿張東風亮一亮,沒有人要,便抬起手來將那張東風,往掛著的竹籃中一丟。

  原來竹籃是這樣的用處,阿巧姐心裡有些著慌,脫口說道:﹁寧波麻將的打法特別。﹂

  ﹁是的||。﹂

  張醫生馬上又接口解釋,由於海上風浪甚大,船會顛簸,所以寧波麻將講究過目不忘,合撲著打;又因為船上地方小,擺不下大方桌,甚至有時候團團圍坐四個人,膝蓋上支塊木板,就當牌桌,這樣自然沒有富裕的地方來容納廢牌,因而打在竹籃裡。

  ﹁不過,﹂張醫生看著船老大和蕭家驥說,﹁這張桌子也不算太小,我們照岸上的打法好了。﹂

  船老大當然不會反對;蕭家驥卻笑了笑||這一笑使得阿巧姐不大舒服;覺得他有輕視之意,大不服氣。

  ﹁不要緊,不要緊。﹂她說,﹁照規矩打好了。﹂

  這等於不受張醫生的好意,然而他絲毫不以為忤。阿巧姐卻是有點如俗語說的﹁死要面子活受罪﹂,硬記三家出張,頗以為苦。

  打到一半,三家都似﹁聽叫﹂,而她的牌還亂得很;而且越打越為難,生熟張子都有些記不住了。

  ﹁這樣子不是路道,只怕一副都和不成功。輸錢在其次,面子輸不起。﹂她這樣在心中自語著,決定改變打法。新的打法是只顧自己,不顧外面;只要不是三副落地,包人家的辣子,她什麼生張都敢打。張醫生打替她擔心,不斷提示,那張牌出了幾張,那張牌已經絕;阿巧得其所哉,專心一致管自己做牌,兩圈不到,就和了一副清一色;一副三元;一副湊一色,手氣大旺。

  ﹁張先生,你下家的風頭不得了。﹂船老大說,﹁要看緊點!﹂

  越是這樣說,張醫生的手越鬆,不但不扣她的牌,還會拆搭子給她吃,而且還要關照:﹁阿巧姐,這張三萬是第四張,你再不吃就沒有得吃了。﹂

  加上蕭家驥打得很厲害,扣住了船老大的牌,很難得吃到一張;這樣就幾乎變成三個對付一個,船老大一個人大輸,卻不敢得罪主顧,打完四圈裝肚子痛,拆散了場頭。

  阿巧姐一個人大贏;但牌打得並不有趣,自己覺得贏船家的錢不好意思,將籌碼一推,﹁算了,算了!﹂接著起身離去。

  這個慷慨大方的舉動,自然贏得了船老大的感激與尊敬,因此照料得很周到;一路順順利利到上海,胡雪巖也不勞張醫生費心,按時服藥,毫無異狀。話雖如此,對張醫生還是很重視的,所以一到上海碼頭先遣蕭家驥去通知,說有這樣一位貴客,請他預備招待。

  古應春不在家,好在七姑奶奶一切都能作主。寧波的情形,前半段她已聽李得隆談過;雖替胡雪巖的病擔憂,但有阿巧姐在照料,也略略可以放心,估量著總要到年後,病勢才會養到能夠長途跋涉,不想這麼快就已回上海,自覺驚喜交集。

  於是匆匆打點,雇了三乘暖轎,帶著男女傭人,直奔碼頭;上船先見阿巧姐,後見胡雪巖,看他瘦得可怕,不免有點傷心,掉了兩滴眼淚。

  ﹁張先生不要笑我!﹂七姑奶奶自己都覺得有些不好意思,﹁我們這位小爺叔,這一陣子真是多災多難,說到他的苦楚,眼淚好落一臉盆。不過總算還好,命中有貴人相扶,逢凶化吉,遇難成祥,才會遇著張先生這種醫道高明心又熱的人。﹂

  張醫生也聽說過有這樣一位姑奶奶,心直口快,大家不但服她,也有些怕她;自己要在阿巧姐身上打主意,還非得此人的助力不可,因而格外客氣,連聲答道:﹁好說,好說。七姑奶奶才是天字第一號的熱心人。﹂

  七姑奶奶最喜歡聽人說她熱心,覺得這個張醫生沒有名醫的架子,人既和氣,言語也不討厭,頓生好感;原來打算請他住客棧的,此時改了主意,﹁張先生,﹂她說,﹁難得來一趟,多玩些日子!就住在舍下好了;只怕房子太小,委屈了張先生。﹂

  話剛說完,阿巧姐拉了她一把,顯然是不贊成她的辦法;但話已說出口,不能收回,只好看張醫生如何答覆,再作道理。

  ﹁不敢當,不敢當。我年內要趕回去。打攪府上,只怕諸多不便。﹂

  他是客氣話,七姑奶奶卻將計就計,不作決定:﹁先到了舍下再說。﹂她這樣答道:﹁現在就上岸吧!﹂

  第一個當然安排胡雪巖,轎子抬到船上,然後將胡雪巖用棉被包裹,像個﹁蠟燭包﹂似的,抱入轎內,遮緊轎簾。上岸時,當然要特別小心,船老大親自指揮,全船上下一起動手,搭了四條跳板,才將轎子抬到岸上。

  再一頂轎子是張醫生;餘下一頂應該是阿巧姐,她卻偏要跟七姑奶奶擠在一起,為的是有一番心事,迫不及待地要透露。

  七姑奶奶聽阿巧姐剛說了個開頭,就忍不住笑了;阿巧姐便有些氣,﹁跟你規規矩矩說,你倒笑話我!﹂她說。﹁我不是笑你,是笑張郎中癩蝦蟆想吃天鵝肉。不要緊!你跟我說,我替你想辦法。﹂

  ﹁這才像句話!﹂阿巧姐回嗔作喜,細細說明經過;話完,轎子也到家了。

  到家第一件事是安置胡雪巖;第二件事是招待客人,這得男主人回家才行,而且七姑奶奶已有了為阿巧姐解圍的策略,也得古應春來照計而行。因此,她趁蕭家驥要趕著回家省視老母之便,關照他先去尋到師父,說知其事。

  找了兩處都不見,最後才在號子裡聽說古應春去了一處地方,是浙江海運局。浙江的漕運久停,海運局已成了一個浙江派在上海的驛站,傳遞各處的文報而已。古應春到那裡,想來是去打聽杭州的消息。

  正留了話想離去時,他師父回來了,臉色陰鬱,如果說是去打聽消息,可想而知,消息一定不好。

  然而見了徒弟,卻有喜色。他也跟他妻子一樣,猜想著蕭家驥必得過了年才會回來;因而首先就問:﹁病人呢?﹂﹁一起回來了。﹂蕭家驥緊接著說:﹁是郎中陪著來的。年底下不肯走這一趟,很承他的情;師娘請師父馬上回家,打算要好好陪他玩兩天。﹂

  ﹁這是小事。﹂古應春問,﹁我們這位小爺叔的病呢?﹂﹁不礙了。調養幾天就可以起床。﹂

  ﹁唉!﹂古應春長歎一聲,﹁起了床只怕又要病倒。﹂

  蕭家驥一聽就明白,﹁是不是杭州失守了?﹂他問。﹁上個月廿八的事。﹂回答的聲音似乎有氣無力,﹁剛才從海運局得來的消息。﹂

  ﹁王撫台呢?﹂

  ﹁聽說殉節了。﹂胡應春又說。﹁詳細情形還不曉得。也許逃了出來,亦未可知。﹂

  ﹁不會的。﹂蕭家驥想到跟王有齡一經識面,便成永訣的淒涼近事,不由得兩行熱淚汩汩而下。

  ﹁唉!﹂古應春頓著足歎氣,﹁你都如此,何況是他?這個壞消息,還真不知道怎麼跟他開口?﹂

  ﹁現在說不得,一說,病勢馬上反覆。不但師父不能說,還得想法子瞞住他。﹂

  ﹁我曉得。你回家去看一看;今晚上不必來了。明天上午,再碰頭。﹂

  於是師弟二人同車,先送了蕭家驥,古應春才回家。跟胡雪巖相見自有一番關切的問訊;然後才跟張醫生親切相敘,這樣就快到了晚飯時分了。

  七姑奶奶找個機會將她丈夫喚到一邊,商量款客;她的意思是,如果在家吃飯,加上一個李得隆,只有三個人,未免清冷,不如請張醫生上館子,﹁最好是請他吃花酒。﹂她說。﹁花酒總要請他吃的。不過,你怎麼知道他喜歡吃花酒?﹂﹁不但吃花酒,最好還替他尋個好的;能夠討回去的。其中自有道理,回頭我再跟你細談。﹂

  ﹁我也不管你搞什麼鬼!照辦就是。﹂古應春又說,﹁有句要緊話關照你,千萬要當心,不能在小爺叔面前透露;不然不得了||。﹂

  ﹁急煞人了!﹂七姑奶奶不耐煩了,﹁到底是啥事,你倒是快說呀!﹂

  縱然如此知妻莫若夫,貿然說出杭州的變化,以七姑奶奶的性情,先就會大驚小怪,滿不住人,因而又先要關照一句:﹁你可不要叫!杭州失守了;王雪松不知存亡,十之八九殉了節。﹂

  七姑奶奶倒沒有叫,是半晌作不得聲;接著也跟蕭家驥那樣,熱淚滾滾,閉著眼睛說:﹁我好悔!﹂

  ﹁悔!﹂古應春大為不解,﹁悔什麼?﹂

  ﹁我們也算乾親。雖說高攀,不敢認真;到底有那樣一個名分在。看了困在杭州等死,我們做親戚的一點不曾盡心,只怕他在地下也在怨我們。﹂

  ﹁這是劫數!小爺叔那樣的本事,都用不上力;你我有什麼辦法?只有拿他的下落打聽清楚,果然殉了節,替他打一場水陸,超度超度。﹂

  七姑奶奶不作聲,皺緊雙眉苦苦思索||遇到這種情形,古應春總是格外留神;因為這是七姑奶奶遇到疑難,要拿出決斷來的時候。

  ﹁你先陪客人出去。能早回來最好早回來。再打聽打聽王撫台的下落。﹂

  她說一句,他應一句,最後問說:﹁張先生住在哪裡?﹂﹁住在我們的家。﹂七姑奶奶毫不遲疑地回答,﹁這幾天著實還有偏勞他的地方。﹂

  古應春不知道她葫蘆裡賣的什麼藥?反正對這位郎中要格外巴結,他已能會意的;因此,安排在最好的番菜館﹁吃大菜﹂,在那裡就叫了兩個局。張醫生對一個﹁紅倌人﹂艷春老四,頗為中意;古應春便在艷春院擺了個﹁雙台﹂,飛箋召客,奉張醫生為首座。客人無不久歷花叢,每人起碼叫兩個局,珠圍翠繞,熱鬧非凡;將個初涉洋場的張醫生弄得暈頭轉向,然而樂在其中了。

  席間閒話,當然也有談時局的;古應春正要打聽杭州的情形,少不得要細細追問。

  據說杭州城內從十一月二十以後,軍心就已瓦解了;最主要的原因,還在﹁絕糧﹂二字。廿四那天,在一家海貨行,搜到一批木耳,每人分得一兩;廿五那天又搜到一批杭州人名﹁鹽青果﹂的鹽橄欖,每人分得五錢。於是外省軍隊,開始大家小戶搜食物;撫標中軍都是本省人,在杭日久,熟人甚多,倒還略有羞恥之心,壓低帽簷,索糧用福建或者河南口音;當然,除去搜糧,還有別樣違犯軍紀的行為,這一下秩序大亂,王有齡帶領親兵小隊,親自抓了十幾個人,當街正法。然而無救於軍紀,更無補於軍心。

  這時還有個怪現象,就是﹁賣錢﹂;錢重不便攜帶,要換銀子或者銀洋,一串一串的銅錢,公然插上草標出賣,當然銀貴錢賤。這是預作逃亡之計,軍心如此,民心更加恐慌,這時相顧談論的,只有一個話題:長毛會在哪天破城?

  到了十一月廿七,守城的官軍,決定死中求活,第二天黎明衝出艮山門,殺開一條血路,接引可能會有的外援。這雖是妄想,但無論如何是奮發自救的作為,可以激勵民心士氣,有益無害。不想到了夜裡,情況起了變化,士兵三三兩兩,縋城而下;這就變做軍心渙散,各奔前程的﹁開小差﹂了。

  據說,這個變化是有人從中煽動的結果。煽動的人還是浙江的大員:藩司林福祥。

  林福祥帶領的一支軍隊,名為﹁定武軍﹂,軍紀最壞,而作戰最不力。而林福祥則頗善於做作,專幹些毫無用處的花樣;又喜歡出奇計,但到頭來往往﹁賠了夫人又折兵﹂,因此頗有人懷疑他已與長毛暗通了款曲。說他曾與一個姓甘的候補知府,到長毛營盤裡議過事。

  這些傳聞雖莫可究詰,但有件事卻實在可疑;王有齡抓到過一個奸細名為徐宗鰲,就是林福洋保舉在定武軍當差的營官。王有齡與張玉良在城內城外互通消息,約期會合的﹁戰書﹂,都由定武軍轉送,先後不下十餘通之多,都為徐宗鰲轉送到了長毛那裡;後來經人密告,逮捕審問屬實,徐宗鰲全家,除了留下三歲的一個小兒子以外,盡數斬決。可是只辦了這樣一個罪魁禍首;王有齡雖然對幕後的林福祥已大具戒心,卻因投鼠忌器,不願在強敵包圍之下,還有自亂陣腳的內訌出現,只好隱忍不言。

  而林福祥卻確確實實跟長毛已取得了默契,雖不肯公然投降,卻答應在暗底下幫著﹁拆牆腳﹂,這天晚上煽動艮山門守軍潛逃,就是要拆杭州這座將倒的危牆。

  夜裡的逃兵,長毛不曾發覺;到了天明,發現蹤跡,長毛認為這是杭州城內守軍潰散的跡象,於是發功攻勢,鳳山、候潮、清波三門,首先被破。報到王有齡那裡,知道大勢去矣!自道:﹁不負朝廷,只負了杭州城內數十萬忠義士民。﹂殉節之志早決,這是時候了!回到巡撫衙門,穿戴衣冠,望闕謝恩,留下遺書,然後吞金,唯恐不死,又服鴉片煙;而這時衙門內的哭聲和衙門外人聲相應和,長毛已經迫近,為怕受辱,王有齡上吊而死。

  同時殉難的有學政員錫庚、處州鎮總兵文瑞、仁和知縣吳保豐。鹽運使莊煥文所帶的是曉勇善戰的福建泉州籍的﹁泉勇﹂,奮戰突圍,不幸兵敗,莊煥文投水自盡。

  林福祥卻果然得到長毛的破格優遇,被安置在藩司衙門的西花廳;好酒好肉款待,而且答應聽憑林福祥自己決定,要到哪裡便護送到哪裡。林福祥選擇的是上海,據說此來還有一項任務,是護送王有齡的靈柩及家眷,由上海轉回福建原籍。

  聽到這裡,古應不能不打斷話問了。因為王有齡的靈柩到上海,且不說胡雪巖憑棺一慟,決不可免;就是他在情分上亦不能不弔祭一番。尤其是想到剛聽妻子聽說,頗以對這位﹁乾親﹂生前,未能稍盡心意而引為莫大憾事;那就不但靈前叩拜,還須對遺屬有所慰恤,才能稍舟彌補歉疚的心情。

  問到王有齡靈柩到上海的日期,誰也不知道。然而也不礙;到時候必有迎靈、路祭等等儀式,不管哪個衙門都會知道,不難打聽。

  一頓花酒吃到半夜。古應春看張醫生對艷春老四有些著迷的模樣,有心作個﹁紅娘﹂;將外號﹁金大塊頭﹂的﹁本家﹂喚到一邊,探問是否可以讓張醫生﹁借乾舖﹂?﹁古大少!﹂金大塊頭笑道,﹁你是﹃老白相﹄,想想看可有這規矩?﹂

  ﹁規矩是人興出來的。﹂古應春說,﹁我跟你說老實話,這位醫生朋友我欠他的情,你自幫我的忙,不要講規矩好不好?再說,他是外路來的,又住不到多少日子,也不能跟你慢慢講規矩。﹂

  古應春是花叢闊客,金大塊頭要拉攏他,聽他一開口,心裡便已允許,但答應得太爽快,未免自貶身價,也不是讓古應春見情,所以說了些什麼﹁小姐名聲要緊﹂;﹁頭一天叫的局,什麼﹃花頭﹄都沒有做過,就借乾舖,會教人笑話﹂之類的言語;而到頭來是﹁古大少的面子,不肯也要肯。﹂

  這面肯了,那面反倒不肯;張醫生到了洋場,算﹁鄉下人﹂,在寧波也是場面上的人物,不肯留個﹁頭一天到上海就住在堂子裡﹂的話柄,所以堅持要回家。

  一到家,又替胡雪巖看了一回病,﹁望聞問切﹂四個字都做到,很高興地告訴古應春夫婦,說病人十天一定可以起床。﹁那末,張先生,﹂七姑奶奶說,﹁我留張先生住十天,肯不肯賞我一個面子?﹂

  ﹁言重,言重!﹂張醫生面有難色;﹁再住十天,就到了送灶的日子了。﹂

  古應春也覺得急景凋年,硬留人羈棲異鄉,不但強人所難,也不近人情,所以折衷提議:﹁再住五天吧。﹂﹁好,就住五天。﹂張醫生略有些忸怩地說,﹁我還有件事,恐怕要重托賢伉儷。﹂

  這話正好為要掀門簾進屋的阿巧姐聽見,扭頭就走;古應春不明白是怎麼回事,想開口相問;七姑奶奶機警,搶著悄悄拉了他一把衣服,才將他的話擋了回去。

  ﹁張先生,不要這麼說。﹂七姑奶奶答道:﹁只要我們辦得到的事,你儘管吩咐。今天怕累了,吃了粥,請安置吧!﹂﹁粥是不吃了;累倒真有些累了。﹂張醫生略有些怏怏然。七姑奶奶向來待客慇勤誠懇,煮了一鍋極道地的魚生粥,定要請客人試試她的手段;又說還有話要談。張醫生自然沒有堅拒之理;於是一面吃宵夜,一面談正事。

  第一件大事,就是古應春談杭州的情形。這些話張醫生已經在艷春院聽過一遍,所以古應春不便再詳細複述,頂要緊的是證實王有齡殉節,以及由林福祥護送靈柩到上海的話,要告訴七姑奶奶。

  ﹁那就對了!我的想法不錯。﹂她轉臉對張醫生說:﹁張先生大概還不十分清楚。我們這位小爺,跟王撫台是生死之交;現在聽說王撫台死得這麼慘,病中當然更受刺激。不過我在想,我這位小爺叔,為人最明道理,最看得開;而且王撫台非死不可,他也早已看到了的,所以這個消息也不算意外。現在王撫台的靈柩到上海,馬上要回福建,如果他不能到靈前去哭一場,將來反倒會怪我們。所以我想,不如就在這一兩天告訴他。張先生,你看可以不可以?﹂

  ﹁這就很難說了。﹂張醫生答道:﹁病人最怕遇到傷心的事;不過照你所說,似乎又不要緊。﹂

  ﹁應春,﹂七姑奶奶轉臉問道:﹁你看呢?﹂

  古應春最瞭解妻子,知道她已經拿定了主意,問這一句,是當著客人的面,表示尊重他做丈夫的身分。自己應該知趣。知趣就要湊趣:﹁張先生自然要慎重。以小爺叔的性情來說,索性告訴了他,讓他死了心,也是一個辦法。﹂﹁對!﹂張醫生覺得這話有見地,﹁胡道台心心念念記掛杭州,於他養病也是不宜的。不過告訴他這話,要一步一步來,不要說得太急。﹂

  ﹁是的。﹂七姑奶奶這時便要提出請求了,﹁我在想,告訴了他,難免有一場傷心;只怕他一時會受震動,要請張先生格外費心。張先生,我雖是女流之輩,做事不喜歡扭扭捏捏,話先說在前面,萬一病勢反覆,我可要硬留張先生在上海過年了。﹂

  此時此地,張醫生還能說什麼?只好報以苦笑,含含糊糊地先答應下來。

  等吃完粥,古應春親送張醫生到客房;是七姑奶奶親自料理的,大銅床,全新被褥,還特為張了一頂灰鼠皮帳子,以示待客的隆重,害得張醫生倒大為不安。

  又說了些閒話,談談第二天逛些什麼地方?然後道聲﹁明天見﹂,古應春回到臥室,七姑奶奶已經卸了妝在等他了。﹁今天張醫生高興不高興?﹂

  ﹁有個艷春老四,他看了很中意,我本來想替他拉攏,就住在那裡。都已經說好了,張醫生一定不肯,只好由他。﹂古應春又問,﹁你這樣子熱心,總有道理在內吧?我一直在想,想不通。﹂

  ﹁說起來有趣。你曉得張醫生這趟,怎麼來的?﹂

  這一問自然有文章,古應春用右手掩著他妻子的嘴說:﹁你不要開口,讓我想一想。﹂

  聰明人一點就透。古應春只要從女人身上去思索,立刻就想到方才阿巧姐簾前驚鴻一瞥的情;於是張醫生剛到時對阿巧姐處處慇勤的景象,亦都浮現腦際,恍然大悟,原來如此!

  ﹁是為了這個?﹂他縮回右手,屈起兩指。做了個﹁七﹂的手勢;暗扣著一個﹁巧﹂字。

  七姑奶奶似乎有些掃興,﹁真無趣!﹂她說,﹁怎麼會讓你猜到?﹂

  ﹁猜到這一點沒有用處。來,來,﹂他拉著妻子並肩坐下,﹁你講這段新聞來聽聽。﹂

  這段新聞講得有頭有尾,纖細無遺,比身歷其境的人還清楚;因為他們都只知道自己在場或者聽說過的一部分,蕭家驥有些話不便出口;阿巧姐跟胡雪巖的想法,亦頗多保留,唯有在七姑奶奶面前傾囊而出,反能瞭解全盤真相。﹁家驥這個小鬼頭!﹂古應春罵著,有些憂慮,卻也有些得意,﹁本來人就活動,再跟小爺叔在一起,越發學得花樣百出。這樣下去,只怕他會走火入魔,專動些歪腦筋。﹂﹁他不是那種人。﹂七姑奶奶答道,﹁閒話少說,有件事,我還要告訴你:小爺叔的脾氣你曉得的,出手本來就大方;又覺得欠了張郎中很重的一個情,所以我的辦法||。﹂﹁慢來,慢來!﹂古應春打斷他的話問,﹁你是什麼辦法,還沒有告訴我;是不是李代桃僵?﹂

  ﹁是啊!不然真要弄僵。﹂七姑奶奶說,﹁小爺叔也覺得只有我這件辦法。而且他想最好年內辦成,讓張郎中高高興興回家;花個千把銀子,把歸他去。﹂

  雖說長三的身價高,千金贖身,也算很闊綽了;但這樣身價的﹁紅倌人﹂,給張郎中作妾,就有些﹁齊大非偶﹂的意味了。

  ﹁這樣做法不妥。你再行,到底外場的事情懂得太少||。﹂

  ﹁這我又不服了。﹂七姑奶奶性急的毛病發作了,﹁就算我一竅不通,難道小爺叔的話也不對?﹂

  ﹁自然不對,剛剛一場大病,腦筋自然不夠用。再說,小爺叔對堂子裡的情形,到底也沒有我懂得多。像這種﹃紅倌人﹄,一句話,叫做不甘寂寞!平日穿得好,吃得好,且不去說它;光是夜夜笙歌的熱鬧,已經養成習慣,你想想,跟了張郎中,怎麼會稱心如意?﹂

  ﹁照你說,那裡頭就沒有一個能從良的?﹂﹁十室之內,必有芳草。要說出淤泥而不染的,自然也有,不過可遇而不可求,一下子哪裡打了燈籠去找?就算找到了,也要看彼此有沒有緣分;光是一頭熱,有啥用處?﹂古應春又說,﹁看在銀子分上,勉強跟回家也會過日子,也會生兒子,就是沒有笑臉;要笑也是裝出來的。如果是這樣的情形,哪怕她天仙化人,我也敬謝不敏。﹂

  話是不能說沒有道理,只是有些言過其實。但是不這麼做,﹁難道就此罷手不成?﹂她怔怔地問她丈夫。﹁最後罷手,花了錢挨罵;豈不冤枉?﹂

  這句話,七姑奶奶大為不服,﹁奇了!﹂她說,﹁這種事也多得是。你不是自己說過,上個月,什麼辦釐金的朱老爺,就花三千銀子弄了個﹃活寶﹄送上司。﹂

  ﹁獻活寶巴結上司,又當別論||。﹂

  古應春另有一番議論||官場中巴結上司,物色美人進獻,原是自古已然的事;但取悅一時,不必計及後果。而且名妓為達官貴人作妾,即令家規森嚴,行動不自由;然而錦衣玉食,排場闊綽,總也有貪圖。風塵中受慕虛榮的多;珠圍翠繞,婢僕簇擁,誇耀於舊日小姊妹,聽得嘖嘖稱羨之聲的那一刻,也還是很﹁過癮﹂的。

  ﹁張郎中能夠有什麼給艷春老四?﹂古應春說,﹁就算他殷實,做生意人家總是生意人家的規矩,講究實惠;不見得經常替她做衣服,打首飾。日常飲食,更不會像做大官的人家,天天雞魚鴨肉。內地又不比上海,過慣了繁華日子的,你想想她心裡是何滋味?少不得三天兩頭生閒氣,這就叫不安於室。張郎中哪裡還有艷福好享?﹂

  七姑奶奶想起一句成語:﹁愛之適足以害之﹂;也覺得不妥,然而又何致於挨罵?

  她心裡這樣在想,還未問出口,古應春卻已有了解釋:﹁做人情也是一門學問。像這樣的情形,懂道理的人,一定批評小爺叔,簡直就是以怨報德,這倒還在其次;張郎中家裡的人,一定罵死了小爺叔。你想是不是呢?﹂

  設身處地想一想,自己也會如此;不但要罵出錢的人,還會罵出主意的人。七姑奶奶這樣想著,深為不安。可是,阿巧姐又如何?

  ﹁事情總要有個了結。﹂七姑奶奶說,﹁當然,這件事要兩廂情願,這面不肯,那面也沒有話說;不過當初那樣做法,顯得有點有意用﹃美人計﹄騙人上當,倘或就此記恨,說出去的話一定難聽;不要說阿巧姐,就是小爺叔也一定不開心。﹂古應春沉吟了一會,從從容容地答道:﹁沒有別的辦法,只有多送銀子,作為補償。﹂

  ﹁也只好如此。﹂七姑奶奶說,﹁到時候再說,此刻不必去傷腦筋了!﹂ 第五章


  住在洋場的人,特別是經常在花天酒地中的,都有遲睡遲起的習慣;古應春因為有生意要照料,起得還算早的,但也要九點鐘才下床。這天八點鐘就有娘姨來敲房門;說號子裡派了人來,有話要說。
﹁什麼話?﹂古應春隔著窗子問。

  ﹁杭州有位劉三爺來。人在號子裡。﹂

  ﹁哪個劉三爺?﹂睡眼惺忪的古應春,一時想不起是誰。七姑奶奶在後房卻想到了,掀開帳子說道:﹁不是劉不才劉三爺嗎?﹂

  ﹁是他?不會是他!﹂古應春說,﹁劉三爺也是自己人;一來,當然會到這裡來,跑到號子裡去幹什麼?﹂﹁老闆娘的話不錯。﹂號子裡的夥計在窗外接口,﹁本來是要請劉三爺到家裡來的。他說,他身上破破爛爛不好意思來。﹂

  果然是劉不才!這個意外的消息,反替古應春帶來了迷茫,竟忘了說話。還是七姑奶奶的心思快,胡家的情形還不知道,也許有了什麼不幸之事;如果讓胡雪巖知道了,一定立刻要見他,當面鑼,對面鼓,什麼話都瞞不住他,大是不妥。

  因此,她便替丈夫作主,吩咐夥計先回號子,說古應春馬上去看他;同時叮囑下人,不准在胡雪巖面前透露劉不才已到上海的消息。

  ﹁想不到是他來了。﹂古應春說,﹁你要不要跟我一道去看他。﹂

  ﹁自然要囉!﹂

  夫婦倆一輛馬車趕到號子裡;相見之下,彼此都有片刻的沉默。沉默中,古應春夫婦將劉不才從頭看到底,衣衫雖然襤褸,精神氣色都還不錯,不像是快餓死了的樣子。

  ﹁劉三叔!﹂終於是七姑奶奶先開口,﹁你好吧?﹂﹁還好,還好!﹂劉不才彷彿一下子驚醒過來,眨一眨眼說:﹁再世做人,又在一起了,自然還好!﹂

  聽得這話,古應春夫婦不約而同地鬆了口氣,﹁胡家呢?﹂七姑奶奶問道,﹁都好吧?﹂

  ﹁逃難苦一點,大大小小輪流生病,現在總算都好了。﹂﹁啊||!﹂七姑奶奶長長舒口氣,雙手合掌,當胸頂禮:﹁謝天謝地。﹂然後又說:﹁不過我倒又不懂了,杭州城裡餓死的人無其數||。﹂說到這裡,她咽口唾沫,將最後那句話縮了回去。

  那句話是個疑問:餓死的人既然無其數,何以胡家上下一個人都沒有餓死?劉不才懂她的意思,但不是一句話所能解釋答得了的,﹁真正菩薩保佑!要談起來三天三夜說不盡。﹂他急轉直下地問道:﹁聽說雪巖運糧到過杭州,不能進城又回上海。人呢?﹂

  ﹁他一場大病,還沒有好。不過,不要緊了。﹂七姑奶奶歉意地說:﹁對不起,劉三叔,你現在還不能跟他見面;等我們把事情問清楚了再說。王撫台是不是真的殉節了?﹂﹁死得好,死得好!﹂凡事吊兒郎當,從沒有什麼事可以教他認真的劉不才,大聲讚歎,﹁死得有價值。王撫台的官聲,說實在的,沒有啥好;這一來就只好不壞了,連長毛都佩服。﹂據劉不才說,杭州城陷那天,﹁忠王﹂李秀成單騎直奔巡撫衙門,原意是料到王有齡會殉節,想攔阻他不死;可是晚了一步,王有齡已朝服自縊於大堂右面的桂花樹下。李秀成敬他忠義,解下屍首,停放在東轅門彭亭左側,覓來上好棺木盛殮;王家上下老幼,自然置於保護之下。

  ﹁長毛總算也有點人心。﹂七姑奶奶問道:﹁不是說要拿王撫台的靈柩送到上海來嗎?﹂

  ﹁那倒沒有聽見說起。﹂

  ﹁滿城呢?﹂古應春問:﹁將軍瑞昌,大概也殉節了?﹂﹁滿城在三天以後才破||。﹂

  在這三天中,李秀成暫停進攻,派人招降,條件相當寬大,准許旗人自由離去,准帶隨身細軟以外,另發川資;同時將﹁天王﹂特赦杭州旗人的﹁詔旨﹂送給瑞昌看,目的是想消除他們的疑慮,而效用適得其反。也許是條件太寬大,反令人難以置信。而且,敗軍之將歸旗,亦必定治罪,難逃一死;反倒失去了撫恤,甚至還褫籍,害得子孫不能抬頭,無法生活,所以瑞昌與部將約定,決不投降。

  於是三天一過,李秀成下令攻擊,駐防旗人,個個上陣,極力抵抗;滿城周圍九里,有五道城門,城上有紅衣大炮,轟死了長毛三千多人,到十二月初一午後城破。將軍瑞昌投荷花池而死;副都統傑純、關福亦都自戕。男女老小縱火自焚以及投西湖而死的,不計其數。

  講到這裡,劉不才自我驚悸,面無人色;古應春趕緊叫人倒了熱茶來,讓他緩一緩氣,再問他個人的遭遇。﹁杭州吃緊的時候,我正在那裡。雪巖跟我商量,湖州亦已被圍,總歸一時回不去了;託我護送他的家眷到三天竺逃難。從此一別,就沒有再見過他;因為後來看三天竺亦不是好地方,一步一步往裡逃,真正菩薩保佑,逃到留下。﹂﹁留下﹂是個地名,在杭州西面;據說當初宋高宗遷都杭州,相度地勢,起造宮殿,此處亦曾中意,囑咐﹁留下﹂備選,所以叫做留下。其地多山,峰迴泉繞,頗多隱秘之處,是逃難的好去處。

  ﹁逃難的人很多,人多成市,就談不到隱秘了。我一看情形不妙,跟雪巖夫人說:﹁要逃得遠,逃得深,越是荒涼窮苦的地方越好。雪巖夫人很有眼光,說我的話對。我就找到一處深山,真正人跡不到之處;最好的是有一道澗,有澗就有水,什麼都不怕了。我僱人搭了一座茅棚,只有三尺高,下面舖上水板;又運上去七八擔米,一缸鹽菜,十來條火腿。說起來不相信,那時候杭州城裡餓死的人,不知道多少。就我們那裡沒有一天不吃乾飯。﹂

  ﹁怪不得。劉三叔不像沒飯吃的樣子。﹂七姑奶奶說,﹁長毛倒沒有尋到你們那裡?﹂

  ﹁差一點點。﹂劉不才說,﹁有一天我去賭錢||﹂﹁慢點。﹂七姑奶奶插嘴問道:﹁逃難還有地方賭錢?﹂

  ﹁不但賭錢,還有賣唱的呢!市面熱鬧得很。﹂

  市面是由逃難的人帶來的。起先是有人搭個茅棚,賣些常用的雜物,沒有字號,通稱﹁小店﹂;然後小店成為茶店,作為聚會打聽消息的所在;難中歲月,既愁且悶,少不得想個排遣之道,於是茶店又變成賭場。劉不才先是不願與世隔絕,每天走七八里路到那個應運而生的市集中去聽聽新聞,到後來就專為去過賭癮,牌九、做寶、擲骰子,什麼都來;有莊做,就做莊家,沒有莊做就賭下風,成了那家賭場的台柱。

  這天午後,劉不才攤莊賭小牌九,手氣極旺,往往他翻蹩十,重門也翻蹩十,算起來還有錢贏。正賭得興頭時,突然有人喊道:﹁長毛來了!﹂

  劉不才不大肯相信,因為他上過一回當;有一次也是聽說﹁長毛來了﹂,賭客倉皇走避,結果無事,但等回到賭場,台面上已空空如也。事後方知,是有人故意搗亂,好搶台面;他疑心這一次也是有人想趁火打劫,所以大家逃,他不逃,不慌不忙地收拾起自己的賭注再說。

  ﹁劉三爺!﹂開賭場的過來警告:﹁真的是長毛來了。﹂這一說劉不才方始著慌,匆匆將幾十兩銀子塞入腰際,背起五六串銅錢,拔腳奪門而走。

  然而已經晚了,有兩個長毛窮追不捨。劉不才雖急不亂,心裡在想,自己衣服比別人穿得整齊;肩上又背著銅錢,長毛決不肯放過自己。這樣一逃一追,到頭來豈不是﹁引鬼進門﹂?

  念頭轉到此處,對付的辦法也就有了;拉過一串銅錢來,將﹁串頭繩﹂上的活結,一下扯開,﹁嘩嘩﹂地將一千銅元落得滿地;然後跑幾步,如法炮製。五六串銅錢撒完,肩上的重負全釋,腳步就輕快了;然而還是不敢走正路,怕引長毛發現住處,兜了好大一個圈子,到晚上才繞道到家。

  ﹁從那一次以後,胡老太太跟雪巖夫人就不准我再去賭了。其實,市面也就此打散了||那一次是一小隊長毛,誤打誤撞闖到了那裡;人數太少,不敢動手。第二天,還是第三天,來了大隊人馬,姦淫擄掠外加一把火;難民遭劫的不知多少?﹂劉不才說到這裡,表情相當複雜,餘悸餘哀都猶在,卻又似乎欣慰得意,﹁虧得我見機!這一寶總算讓我看準了。﹂

  談這樣的生死大事,仍舊不脫賭徒的口吻,七姑奶奶對他又佩服,又好笑,但更多的是關切:﹁以後始終沒有遇見長毛?﹂

  ﹁沒有!不過好幾次聽見聲音;提心吊膽的味道,只有嘗過的人才曉得真不好受!﹂

  然而,此刻提心吊膽的日子,也並不算完全過去。長毛進城,由於李秀成的約束,照例會有的燒、殺、姦、搶倒不甚厲害;但杭州人不肯從賊,男的上吊、女的投井、闔家自盡的,不計其數。這也不儘是忠義之氣使然,而是生趣索然;其中又分成幾類:怕受辱吃苦頭的是一類;滿目極人間未有之慘,感情上承受不住,願求解脫的,也是類;無衣無食,求苟延殘喘而不可得,以為遲早是死,不如早死的,又是一類;歷盡浩劫,到頭來仍不免一場空,於心不甘,憤而自裁的,更是一類。

  像胡家這樣﹁跳出劫數外,不在五行中﹂的;只怕十萬人家找不出一家;然而現在卻又在劫數中了。荒山茅棚,自然不能再住;最主要的原因是,存糧已罄,不能不全家﹁出山﹂;城裡屍臭不可向邇,如果不是嚴冬,瘟疫早已流行,當然不能再住。好的是胡老太太本來信佛,自從胡雪巖平地一聲雷,發達起來,更認定是菩薩保佑,大小廟宇庵堂,只要和尚尼姑上門化緣,必不會空手而回;三天竺是香火盛地,幾座廟宇,無不相熟,找一處安頓下來,倒也容易。苦惱的仍舊是糧食。整個杭州城,全靠李秀成從嘉興運來兩萬石米;如果不包括軍食在內,倒也能維持一段時期,無奈先發軍糧,再辦平糶,老百姓的實惠就有限了。

  ﹁現在全家大小,每天只吃一頓粥。我倒還好,就是上面老的,下小的,不能不想法子。﹂

  ﹁這個法子總想得出。﹂古應春說,﹁不過,劉三叔,你有句話我不懂;你一向胃口很好,每天吃一頓粥,倒能支持得住?還說﹃還好﹄!﹂

  劉不才笑笑,不好意思地答道:﹁我會到長毛公館裡去打野食。﹂

  七姑奶奶也笑了,﹁劉三叔,你真正是,老虎嘴裡的食,也敢奪來吃。﹂她說,﹁你怎麼打法?﹂

  ﹁這就不好告訴你了。閒話少說,有句正經話,我要跟你們商量,有個王八蛋來找雪巖的麻煩;如果不理他會出事。﹂劉不才口中的﹁王八蛋﹂叫袁忠清,是錢塘縣署理知縣。此人原來是袁甲三部下的一個﹁勇目﹂,打仗發了筆橫財,活動袁甲三的一個幕友,在一次﹁保案﹂中將他添上了一個名字,得了﹁六品藍翎﹂的功名。後來犯了軍令,袁甲三要殺他;嚇得連夜開了小差,逃回江西原籍。

  那時的江西巡撫是何桂清的同年、穆彰阿的得意門生張芾;袁忠清假報為六品藍翎的縣丞,又走了門路,投效在張芾那裡。不久,長毛攻江西省城,南昌老百姓,竭力助守,使得張芾大起好感;愛屋及烏,便宜了﹁忘八蛋﹂,竟被委為製造局幫辦軍裝。這是個極肥的差使,在袁忠清手裡更是左右逢源,得其所哉。

  不久,由於寧國之捷,專案報獎,張芾倒很照顧袁忠清,特意囑咐幕友,為他加上很好的考語,保升縣令。這原是一個大喜訊,在他人當然會高興不得了,而袁忠清不但愁眉苦臉,甚至坐臥不寧。

  同事不免奇怪,少不得有人問他:﹁老袁,指日高昇!上頭格外照應你,不是列個字的泛泛保舉;你是十六個字的考語,京裡一定照准。眼看就是﹃百里侯﹄;如何倒像如喪考妣似的。﹂

  ﹁說什麼指日高昇?不吃官司,只怕都要靠祖宗積德。﹂接著,又搖搖著:﹁官司吃定了!祖宗積德也沒用。﹂他那同事大為驚惑:﹁為什麼?﹂

  袁忠清先還不敢說,經不起那同事誠懇熱心,拍胸脯擔保,必定設法為他分憂,袁忠清才吐露了心底的秘密。﹁實不相瞞,我這個﹃六品藍翎﹄,貨真價實;縣丞是個﹃西貝貨﹄。你想這一保上去,怎麼得了?﹂

  ﹁什麼?你的縣丞是假的!﹂

  假的就不能見天日。江西的保案上去,吏部自然要查案;袁忠清因為是縣丞才能保知縣,知則先要問他這個縣丞是什麼﹁班子﹂?一查無案可稽;就要行文來問。試問袁忠清可拿得出﹁部照﹄或是捐過班的﹁實收﹂?

  像這種假冒的事,不是沒有;史部的書辦十九是吃人不吐骨頭的積年滑吏,無弊不悉,只怕沒有縫鑽,一旦拿住了短處,予取予求勒索夠了,怕還是要辦他個﹁假冒職官﹂的罪名,落個充軍的下場。

  他那同事,倒也言而有信,為他請教高人,想出一條路子,補捐一個縣丞。軍興以來,為了籌餉,大開捐例,各省都向吏部先領到大批空白收據;即名為﹁實收﹂||捐班有各種花樣,各種折扣,以實際捐納銀數,掣給收據,就叫﹁實收﹂,將來據以換領正式部照;所以這倒容易,兌了銀子,立時可以辦妥。但是,日期不符也不行;繳驗﹁實收﹂,一看是保案以後所捐,把戲立刻拆穿。

  ﹁這沒有別的辦法,只有託人情。﹂

  ﹁託人情要錢,我知道。﹂袁忠清說,﹁我這個差使雖有點油水,平時都結交了朋友;吃過用過,也就差不多了。如今,都在這裡了!﹂

  將枕頭箱打開,裡面銀票倒是不少,但零零碎碎加起來,不過百把兩銀子;像這種倒填年月的花樣,擔著極大的干係,少說說也得三百兩,他那朋友知道袁忠清是有意做作;事到如今,人家半吊子,自己不能做為德不卒的事,只好替他添上五十兩銀子,跟﹁前途﹂好說歹說,將他這件事辦了下來。

  但是,袁忠清﹁不夠意思﹂的名聲,卻已轉了出去;江西不能再混,事實上也非走不可,因為保升了知縣,不能在本省補缺,託人到部裡打點,分發浙江候補。

  袁忠清原來是指望分發廣東,卻以所託的人,不甚實在,改了分發浙江,萬般無奈,只有﹁稟到﹂候補,那時浙江省城正當初陷收復以後,王有齡全力繕修戰備,構築長壕,增設炮台,城上鱗次櫛比的營房;架起極堅固的吊車,安上軸轆,整天不停地儲備槍械子藥。放眼一望,旗幟鮮明,刀槍雪亮,看樣子是一定守得住了。

  於是袁忠清精神復振,走了藩司麟趾的門路,竟得﹁掛牌﹂署理錢塘縣。杭州城內,錢塘仁和兩縣,而錢塘是首縣。縣官分更自不同。袁忠清工於心計,只具﹁內才﹂;首縣卻是要﹁外才﹂的,講究儀表出眾、談吐有趣、服飾華麗、手段圓滑,最要緊的是出手大方、善於應酬,袁忠清本非其選。但此時軍情緊急,大員過境的絕少,送往迎來的差使不繁,正可發揮他的所長。

  袁忠清的長處就在搞錢;搞錢要有名目,而在這個萬事莫如守在急的時候,又何愁找不到名目?為了軍需,攤派捐獻,抓差徵料,完全是一筆爛帳;只要上面能夠交差,下面不激出民變,從中撈多少都沒有人會問的。

  到了九月裡杭州被圍,家家絕糧,人人瘦瘠,只有袁忠清似乎精神還很飽滿;多疑心他私下藏著米糧,背人﹁吃獨食﹂,然而事無佐證,莫可究詰。這樣的人,一旦破城,自然不會殉節||有人說他還是開城門放長毛進城的人;這一點也無實據,不過李秀成進城的第二天他就受了偽職,卻是絲毫不假。他受的偽職,名為﹁錢塘監軍﹂,而幹的差使卻是﹁老本行﹂,替長毛備辦軍需。

  長毛此時最迫切需要的是船,因為一方面擄掠而得的大批珠寶細軟、古董字畫,要運到﹁天京﹂,進獻天王;一方面要從包埠趕糧食到杭州,所以袁忠清摔掉翎領,脫去補掛,換上紅綢棉襖,用一塊黃綢子裹領,打扮得跟長毛一樣,每天高舉李秀成的令箭在江干封船。城外難民無數,有姿色的婦女,遇到好色如命的袁忠清,就難保清白了。

  ﹁這個王八蛋!﹂劉不才憤憤地說,﹁居然親自到胡家,跟留守在那裡的人說:胡某人領了幾萬銀子的公款,到上海去買米,怎麼不回來?你們帶信給他,應該有多少米,趕快運到杭州來。不然,有他的罪受!你們想想看,這不是有意找麻煩?﹂

  這確是個麻煩。照袁忠清這樣卑污的人品,毒辣的手段,如果不早作舖排;說不定他就會打聽到胡家眷屬存身之處,凌辱老少婦孺,豈不可憂?

  ﹁頂教人擔心的是,這是王八蛋成事不足,敗事有餘;如果說他拿胡家大小弄了進去,託到人情,照數釋放,倒也還不要緊。就怕他跟長毛一說,人是抓進去了;要放,他可作不了主。這一來,要想走條路子,只怕比登天還難。﹂

  劉不才這番話,加上難得出現的沉重的臉色,使得七姑奶奶憂心忡忡,也失去了平時慣有爽朗明快的詞色。古應春當然也相當擔心;但他一向深沉冷靜,一半也是受了胡雪巖的濡染,總覺得凡事只要不怕難,自然就不難。眼前的難題,不止這一端;要說分出緩急,遠在杭州的事,如果已生不測,急也無用。倘或根本不會有何危險,則病不急而亂投醫,反倒是自速其禍。

  然而這番道理說給劉不才聽,或許他能接受;在七姑奶奶卻是怎麼樣也聽不進去的。因而他只有大包大攬地先一肩擔承了下來,作為安慰妻子的手段。

  ﹁不要緊!不要緊!﹂他拍一拍胸說,﹁我有辦法;我有路子,我今天就去辦。眼前有件事,先要定個主意。﹂這件事就是要將杭州的消息,告訴胡雪巖。家小陷賊,至交殞命,是他不堪承受的兩大傷心之事;可是老母健在,閤家無恙,這個喜訊,也足以抵消得過,所以古應春贊成由劉不才去跟他面談。

  七姑奶奶表示同意,劉不才當然依從,不過;他要求先去洗個澡||這是他多少天來,夢寐以思的一種慾望。﹁那容易。﹂七姑奶奶對古應春說:﹁你先陪劉三叔到澡塘子去;我回家去收拾間屋子出來。﹂

  ﹁不必,不必!七姐,﹂劉不才說,﹁我還是住客棧,比較自由些。﹂

  ﹁劉三叔喜歡自由自在,你就讓他去。﹂古應春附和著;他是另有用意,想到或許有什麼不便當著胡雪巖說的話,跟劉不才在客棧裡接頭,比較方便些。

  在新闢的﹁石路﹂上,買好從裡到外,從頭到腳的全套衣衫鞋帽;照道理說,劉不才脫下來的那身既破且髒的舊衣服,可以丟進垃圾箱裡去了。但是,他卻要留著。﹁從前,我真正是不知稼穡之艱難,雖然也有落魄,混到吃了中飯不知夜飯在哪裡的日子也有過,可是我從來不愁,從沒有想過有了錢要省儉些用。經過這一場災難,我變過了。﹂劉不才說,﹁這身衣服我要留起來,當作﹃傳家之寶﹄。這不是說笑話,我要子孫曉得,他們的祖宗吃過這樣子的苦頭!﹂古應春相當驚異,﹁劉三叔,﹂他說,﹁你有這樣子的想法,我倒沒有想到。﹂

  ﹁我也是受了點刺激;想想一個人真要爭氣。﹂劉不才說,﹁從天竺進城,傷心慘目,自不必說,不過什麼東西可怕,都不如人心可怕。雪巖在地方上,總算也很出過一番力的,哪知道現在說他好的,十個之中沒有一個。我實在不大服氣。如果雪巖真的垮了下來,或者杭州也真的回不去了,那就冤屈一輩子,壞名譽也不能洗刷。到有一天光復,雪巖依舊像從前那樣神氣,回到杭州,我倒要看看那班人又是怎麼個說法?﹂

  這是一番牢騷,古應春頗有異樣的感覺。從他認識劉不才以來,就難得聽他發牢騷;偶爾那麼一兩次,也總是出以冷雋嘲弄的口吻,像這樣很認真的憤激之詞,還是第一次聽到。

  再將他話中的意思,好好咀嚼了一會,終於辨出一點味道來了;﹁劉三叔,﹂他試探著問,﹁你好像還有什麼話,藏在肚子裡似的。﹂

  劉不才倏然抬眼,怔怔地望著古應春,好半晌才深深點頭,﹁應春兄,你猜對了。我是還有幾句話,倒真應該跟你談才是。雪巖的處境很不利||。﹂

  聽他談了下去,才知道胡雪巖竟成眾矢之的。有人說他借購米為名,騙走了藩庫的一筆公款,為數可觀;有人說王有齡的宦囊所識,都由胡雪巖替他營運,如今死無對證,已遭吞沒。此外還有人說他如何假公濟私;如何虛有善名;將他形容成一個百分之百的奸惡小人。

  ﹁這都是平時妒嫉雪巖的人,或者在王雪公手裡吃過虧的遷怒到他頭上。瘋狗亂咬,避開就是;本來可以不必理他們,哪知長毛也看中了雪巖,這就麻煩了。﹂

  越說越奇,如何長毛又看中胡雪巖?古應春大感不解;不過一說破也就無足為奇了;﹁雪巖向來喜歡出頭做好事,我們憑良心說,一半他熱心好熱鬧;一半也是沽名釣譽。李秀成打聽到了,想找雪巖出來替他辦善後。這一來就越發遭忌;原來有批人在搞,如果雪巖一出面,就沒得那批人好搞的,所以第一步由袁忠清那樣的王八蛋來恐嚇;這也還罷了,第二步手段真毒辣了。據說,那批人在籌劃鼓動京官要告雪巖,說他騙走浙江購米的公款,貽誤軍需民食,請朝廷降旨查辦。﹂聽到這裡,古應春大驚失色,﹁這,從何說起?不是要害他家破亡嗎?﹂他大搖其頭,﹁不過我又不懂,果然降旨查辦,逼得小爺叔在上海存身不住,只好投到長毛那裡,於他們又有何好處?﹂

  ﹁不要忙,還有話。﹂劉不才說,﹁他們又放出風聲來了,說是胡雪巖不回杭州便罷,一回杭州,要鳴鑼聚眾,跟他好好算帳。﹂

  ﹁算什麼帳?﹂

  ﹁哪曉得他們算什麼帳?這句話毒在﹃鳴鑼聚眾﹄四個字上頭;真的搞成那樣的局面,雪巖就變成過街老鼠了,人人喊打!﹂

  古應春敲敲額角,﹁劉三叔,﹂他緊皺著眉著:﹁你的話拿我搞糊塗了,一方面不准他回去;一方面又逼得他在上海不能住,非投長毛不可,那末他們到底要怎麼辦呢?莫非真要逼人上吊,只怕沒有那樣容易吧?﹂

  ﹁當然。雪巖要讓他們逼得走投無路,還能成為胡雪巖?他們也知道這是辦不到的;目的是想逼出雪巖一句話;你們饒了我,我決不會來壞你們的事。應春兄,你想雪巖肯不肯說這句話?﹂

  ﹁不肯也得肯,一家老少,關係太重了。﹂

  ﹁話是不錯。但是另外又有一層難處。﹂

  這層難處是個不解的結,李秀成的一個得力部下,實際上掌握浙江全省政務的陳炳文,因為善後工作棘手,一定要胡雪巖出頭來辦事。據說已經找到阜康錢莊的檔手,囑咐他轉言。照劉不才判斷,也就在這兩三天之內,會到上海。﹁照這樣說,是瞞不住我這位小爺叔的了。﹂古應春覺得情勢棘手,問劉不才說:﹁你是身歷其境的人,這幾天總也想過,有什麼解救之方?﹂

  ﹁我當然想過。要保全家老小,只有一條路:不過||。﹂劉不才搖搖頭說,﹁說出來你不會贊成。﹂

  ﹁說說何妨。﹂

  ﹁事情明擺在那裡,只有一個字:去!說老實話,雪巖真的回杭州去了,那班人拿他又有什麼辦法?﹂

  古應春大不以為然。但因劉不才言之在先,料他不會贊成;他倒不便說什麼責備的話了。

  ﹁劉三叔,﹂他慢吞吞地說:﹁眼前的急難要應付,將來的日子也不能不想一想。我看,這件事,只有讓小爺叔自己去定主意了。﹂

  帶來了全家無恙的喜訊,也就等於帶來了王有齡殉難的噩耗;劉不才不提王有齡,真所謂﹁盡在不言中﹂,胡雪巖雙淚交流,但哀痛還能承受得住,因為王有齡這樣的下場,原在意中,一個多月前,錢塘江中一拜,遙別也就是永訣;最傷心的時刻已經過去了。

  王有齡的遺屬呢?他想問,卻又怕問出來一片悲慘的情形,有些不敢開口。而七姑奶奶則是有意要談能教人寬心的事,特意將胡家從老太太起,一個個挨次問到;這就越發沒有機會讓胡雪巖開口了。

  談到吃晚飯,正好張醫生回來,引見過後,同桌共飲;他們兩人算是開藥店的開行,彼此都別有親切之感,所以談得很投機。飯後,古應春特為又請張醫生替胡雪巖去診察;也許是因為有了喜訊的緣故,神旺氣健,比上午診脈時又有了進境。

  ﹁還有件很傷腦筋的事要跟病人談。﹂古應春悄悄問張醫生,﹁不知道對他的病勢相宜不相宜?﹂
﹁傷腦筋的事,沒有對病人相宜的。不過,他的為人與眾不同,經得起刺激,也就不要緊了。﹂

  既然如此,古應春便不再瞞||要瞞住的倒是他妻子;所以等七姑奶奶回臥房去看孩子時,他才跟劉不才將杭州對胡雪巖種種不利的情形,很委婉地,但也很詳細地說了出來。

  胡雪巖很沉著,臉色當然也相當沉重。聽完,歎口氣:﹁亂世會壞心術。也難怪,這個時候哪個要講道理,講義氣,只有自己吃虧。不過,還可以講利害。﹂

  聽這口氣,胡雪巖似乎已有辦法,古應春隨即問道:﹁小爺叔,事不宜遲,不管定的什麼主意,要做得快!﹂﹁不要緊,﹃盡慢不動氣﹄!﹂

  到這時候,胡雪巖居然還有心思說這樣輕鬆的俏皮話,古應春倒有點不大服氣了,﹁看樣子,小爺叔倒真是不在乎!﹂他微帶不滿地說,﹁莫非真的有什麼神機妙算?﹂﹁不是啥神機妙算!事情擺明在那裡,他們既然叫我錢莊裡的人來傳話;當然要等有了回信,是好是歹,再作道理。現在人還沒有到,急什麼?﹂

  聽得這一說,古應春實在不能不佩服;原是極淺的道理,只為方寸一亂,看不真切。這一點功夫,說來容易,臨事卻不易做到;正就是胡雪巖過人的長處。

  ﹁那好!﹂古應春笑道,﹁聽小爺叔一說破,我也放心了。就慢慢商量吧。﹂

  急人之急的義氣,都在他這一張一弛的神態中表露無遺。這在胡雪巖是個極大的安慰;也激起了更多的信心,因而語氣就越發從容了。

  ﹁那個袁忠清,他的五臟六腑,我都看得見;他是﹃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絕不敢多事。別的人呢,都要仔細想一想,如果真的跟我家眷為難,也知道我不是好惹的人。﹂胡雪巖說:﹁他們不會逼我的!逼急了我,於他們沒有好處:第一,我可以回杭州,長毛要我,就會聽我的話,他們自己要想想,鬥得過我,鬥不過我。第二,如果我不回杭州;他們總也有親人至戚在上海,防我要報復。第三||那就不必去說它了;是將來的話。﹂

  古應春卻偏要打聽:﹁將來怎麼樣?﹂

  ﹁將來,總有見面的日子,要留個餘地。為人不可太絕;就拿眼前來說,現在大家都說我如何如何不好,如果他們為難我的家眷,就變成他們不對了。有理變成無理,稍為聰明的人,不肯做這樣的事。﹂

  這一點古應春不能同意,留個相見餘地的話,也未免太迂,不過僅是前兩點的理由也儘夠了。古應春便催著他說:﹁小爺叔,你說你的辦法!﹂

  ﹁我的辦法是做一筆交易。他們不願意我回杭州,可以;我不但不跟他們去爭,而且要放點交情給他們,有朝一日,官軍光復杭州,我自有保護他們的辦法。不過,眼前他們要替我想辦法;拿我的家眷送出杭州。﹂

  這樣的一筆交易是不是做得成?古應春頗為懷疑;因而默然不語,只望著劉不才,想聽他的意見。

  劉不才卻對他的話大感興趣,﹁這倒是個辦法。﹂他說,﹁照我看,那批人又想吃羊肉,又怕羊騷臭;怕將來官軍光復了,跟他們算帳。如果真的有保護他們的把握,那批人肯照我們的辦法做的。不過,空口說白話可不行。﹂﹁現在當然只有空口說白話;話要動聽,能夠做得到,他們自然會相信。﹂胡雪巖停了一下說:﹁三叔,這件事只有你辛苦,再去一趟:因為別人去說,他們不大容易相信。﹂﹁這還用說?自然是我去。你說,跟他們怎麼個講法。﹂﹁當然要吹點牛。﹂胡雪巖停了下來:﹁等我好好想一想。﹂這一想想了好多時候,或者是暫且丟開此事;總而言之,不見他再談起,盡自問著杭州的情形,瑣瑣屑屑,無不關懷。雪巖的交遊甚廣,但問起熟人,不是殉難,就是下落不明,存者十不得一。連不相干的古應春,都聽得淒愴不止。

  到得十點多種,劉不才一路車船勞頓,又是說話沒有停過,再好的精神也支持不住了。古應春例勸他不必再住客棧,先好好睡一覺再說;劉不才依從,由古家的丫頭侍候著,上床休息。

  胡雪巖的精神卻還很好,﹁老古,﹂他招招手讓古應春坐在床前,低聲說道:﹁我對人不用不光明的手段,這一次要做它一次一百零一回的買賣,全家大小在那班王八蛋手裡,不能不防他們一著。我現在要埋一條藥線在那裡;好便好,搞得不好,我點上藥線轟他娘的,教他們也不得安逸。話說明了,你心裡也有數了;要勞你的神,替我做一件公事。﹂

  他是﹁話說明了﹂,古應春卻如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小爺叔,﹂他皺著眉說,﹁我還莫名其妙;什麼藥線,什麼公事?﹂

  ﹁公事就是藥線,藥線就是公事。﹂胡雪巖說:﹁這件公事,是以我浙江候補道兼團練局委員,奉王撫台委派,籌劃浙江軍需民食,以及地方賑濟事宜的身分,報給閩浙總督衙門慶制軍。公事上要說明,王雪公生前就顧慮援兵不到,杭州恐怕保不住,特意囑咐我,他是決定城亡人亡,一死報答朝廷;但是杭州的百姓,不可不顧,因為我不是地方官,並無守土之責,所以,萬一杭州淪陷,必得顧念家鄉,想辦法保護地方百姓。這是第一段。﹂

  古應春很仔細地聽著,已理會得胡雪巖入手的意思,並即說道:﹁第二段當然是敘你運糧到杭州,不能進城的情形?﹂﹁對!不過轉道寧波這一層不必提。﹂胡雪巖略停一下又說,﹁現在要敘頂要緊的第三段,要這樣說法:我因為人在上海,不能回杭州,已經派人跟某某人、某某人聯絡,請他們保護地方百姓,並且暗中佈置,以便官軍一到,可以相機策應。這批人都是地方公正士紳,秉心忠義,目前身陷城中,不由自主;將來收復杭州,不但不能論他們在長毛那裡幹過什麼職司,而且要大大地獎勵他們。﹂

  ﹁啊,啊!﹂古應春深深點頭,﹁我懂了,我懂了,這就是替他們的將來留個退步。﹂

  ﹁對了。這道公事要等慶制軍的批示,他人在福州,一時辦不到;所以要來個變通辦法,一方面呈報慶制軍,一方面請江蘇巡撫衙門代咨閩浙總督衙門,同時給我個覆文,拿我的原文都敘在裡頭,我好給他們看。﹂

  ﹁嗯、嗯!﹂古應春想了一下,記起一句話:﹁那麼什麼叫﹃公事就是藥線﹄呢?﹂

  ﹁這你還不懂?﹂胡雪巖提醒他說:﹁你先從相機策應官軍這句話上去想,就懂了。﹂

  真所謂﹁光棍一點就透﹂,古應春恍然大悟,如果那批人不肯就範,甚至真個不利於胡家眷屬;胡雪巖就可用這件公事作為報復,向長毛告密,說這班人勾結清軍,江蘇巡撫衙門的回文,便是鐵證。那一來,後果就可想而知了。這一著實在狠。但原是為了報復,甚至可以作為防衛;如果那批人瞭解到這道公事是是一根一點便可轟發火藥,炸得粉身碎骨的藥線,自然不敢輕舉妄動。

  ﹁小爺叔!﹂古應春讚歎著說:﹁真正﹃死棋肚子裡出仙著﹄;這一著,虧你怎麼想出來的?﹂

  ﹁也不是我發明的。我不過拿人家用過的辦法,變通一下子。說起來,還要謝謝王雪公,他講過一個故事給我聽;這個故事出在他們家鄉,康熙年間有位李中堂,據說在福建名氣大得很,他的同年陳翰林跟他有段生死不解的仇||。﹂

  王有齡告訴胡雪巖的故事如此:這位李中堂是福建安溪人,他的同年陳翰林是福州人。這年翰林散館,兩個人請假結伴回鄉。不久就有三藩之亂,耿精忠響應吳三桂,在福州也叛變了,開府設官,陳翰林被迫受了偽職。

  李中堂見獵心喜,也想到福州討個一官半職。而陳翰林卻看出耿精忠恐怕不成氣候,便勸李中堂不必如此。而且兩個人閉門密談,定下一計,由李中堂寫下一道密疏,指陳方略,請朝廷速派大兵入閩。這道密疏封在蠟丸之中,由李家派人取道江西入京,請同鄉代為奏達御前。

  ﹁這是﹃刀切豆腐兩面光﹄的打算。﹂胡雪巖說:﹁李中堂與陳翰林約定,如果朝廷大兵到福建,耿精忠垮臺,李中堂當然就是大大的功臣,那時候他就可以替陳翰林洗刷,說他投賊完全是為了要打探機密,策應官軍||。﹂﹁啊、啊,妙!如果耿精忠成了功,李中堂這首密疏,根本沒有人知道;陳翰林依舊可以保薦他成為新貴。是不是這樣的打算?﹂

  ﹁一點不錯。﹂

  ﹁那末後來呢?﹂古應春很感興趣地問:﹁怎麼說是成了生死不解的冤家?﹂

  ﹁就為李中堂不是東西,出賣朋友。耿精忠垮臺,朝廷收復福建,要辦叛逆的罪;李中堂自己得意了,竟不替他洗刷。害得陳翰林充軍到關外。﹂胡雪巖說,﹁我現在仿照他們的辦法,但願那批人很識相,我替他們留下的這條洗刷的路子,將來一定有用。﹂

  ﹁對!小爺叔的意思,我完全懂了;這道公事我連夜替你預備起來。﹂

  ﹁不忙。明天動筆也不遲。﹂胡雪巖說,﹁我還有件事要先跟你商量。﹂

  這件事是為王有齡身後打算,自不外名利兩字。王有齡的宦囊雖不太豐,卻決不能說是一清如水;﹁三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許多收入像徵糧的﹁羨餘﹂;漕糧折實,碎角子熔鑄為五十兩銀子一個的﹁官寶﹂,照例要加收的﹁火耗﹂,在雍正年間就已﹁化暗為明﹂,明定為地方官的﹁養廉銀﹂。此外﹁三節兩壽﹂||過年、端午、中秋三節;本人及太太的兩個生日,屬員必有饋敬,而且數目亦大致有定規,這都是朝廷所許的收入。

  王有齡的積蓄,當然是交給胡雪巖營運;他現在要跟古應春商議的,就因為經手的款子,要有個交代。﹁他們說王雪公有錢在我手裡,這是當然的。我跟死者的交情,當然也不會﹃起黑心﹄。不過,﹂說到這裡,他有點煩躁,﹁這樣的局面,放出去的款子;擺下去的本錢,一時哪裡去回籠?真教我不好交代。﹂

  這確是極為難的事。古應春的想法比胡雪巖還要深,王有齡已經殉節,遺屬不少,眼前居家度日,將來男婚女嫁,不但在在要錢,而且有了錢也不能坐吃山空。所以,他說:﹁你還不能只顧眼前的交代,要替王家籌個久長之計才好。﹂﹁這倒沒有什麼好籌劃的,反正只要胡雪巖一家有飯吃;決不會讓王家吃粥,我愁的是眼前!﹂胡雪巖說:﹁王雪公跟我的交情,可以說他就是我,我就是他。他在天之靈,一定會諒解我的處境。不過王太太或者不曉得我的心,他家的親友更加隔膜,只知道有錢在我這裡,不知道這筆錢一時收不回來。現在外頭既有這樣的閒話,我如果不能拿白花花的現銀子捧出來,人家只當我欺侮孤兒寡婦。這個名聲,你想想,我怎麼吃得消?﹂

  古應春覺得這個看法不錯,他也是熟透人情世故的人,心裡又有進一步的想法:如果胡雪巖將王有齡名下的款子,如數交付,王家自然信任他,繼續託他營運,手裡仍可活動。否則,王家反倒有些不大放心,會要求收回。既然如此,就樂得做得漂亮些。

  麻煩的是,杭州一陷,上海的生意又一時不能抽本,無法做得﹁漂亮﹂。那就要靠大家幫忙了。

  ﹁小爺叔,﹂他問:﹁王雪公有多少款子在你手裡?﹂﹁王太太手裡有帳的,大概有十萬;另外還有兩萬在雲南,不知道王太太知道不知道。﹂

  ﹁那就奇怪了。怎麼在雲南會有兩萬銀子?﹂

  ﹁是這樣子的,﹂胡雪巖說,﹁咸豐六年冬天,何根雲交卸浙江巡撫,王雪公在浙江的官,也沒有什麼做頭了;事先安排,調補雲南糧道。我替他先匯了兩萬銀子到雲南。後來何根雲調升兩江,王雪公自然跟到江蘇;雲南的兩萬銀子始終未動,存在昆明錢莊是生息。王雪公始終不忘雲南,生前跟我說過,有機會很想做一任雲南巡撫;能做到雲貴總督,當然更好。這兩萬銀子在雲南遲早有用處,不必去動它。現在,當然再也用不著了!﹂說到這裡,胡雪巖又生感觸,泫然欲涕。

  等他拭一拭眼睛,擤一擤鼻子,情緒略略平伏,古應春便接著話題順:﹁款子放在錢莊裡,總有折子;折子在誰手裡?﹂﹁麻煩就在這裡。折子是有一個,我交了給王雪公;大概是他弄掉了,也記不起這回事,反來問我。這原是無所謂的事;跟他們再補一個就是。後來事多,一直擱著未辦;如今人已過世,倒麻煩了,只怕對方不肯承認。﹂

  ﹁你是原經手。﹂古應春說,﹁似乎跟王雪公在世還是故世,不生關係。不過,錢莊的規矩,我也不大懂,不知道麻煩何在?﹂

  ﹁錢莊第一講信用;第二講關係;第三才講交情。雲南這家同業,信用並不見得好;交情也談不上;唯一講得上的,就是關係。王雪公在日,現任的巡撫,雲南方面說得上話;我自己呢,阜康在上海的生意不算大,浙江已經坐第一把交椅,雲南有協餉之類的公款往來,我可以照應他們,論生意上的關係也夠。不過,現在不同了,他們未見得再肯買帳。﹂這番分析,極其透徹。古應春聽入心頭,亦頗有感慨;如今做生意要想發展,似乎不是靠官場的勢力關係,就得沾洋人的光。風氣如此,夫復何言?看起來王有齡那筆款子,除非大有力者援手,恐怕要﹁泡湯﹂了。

  ﹁只有這樣,託出人來,請雲貴總督,或者雲南巡撫,派人去關照一聲。念在王雪公為國殉難,遺屬理當照應。或者那批大老肯出頭管這個閒事。﹂

  ﹁也只好這樣。﹂胡雪巖說,﹁交涉歸交涉,眼前我先要賠出來。﹂

  ﹁這一來總數就是十二萬。﹂古應春沉吟了一下,毅然決然地說:﹁生意在一起,信用也是大家的。我想法子來替小爺叔湊足了就是。﹂

  這就是朋友的可貴了。胡雪巖心情很複雜,既感激,又不安;自覺不能因為古應春一肩承擔,自己就可以置身事外,所以還是要問一問。

  ﹁老古,你肯幫我這個忙,我說感激的話,是多餘的,不過,不能因為我,拖垮了你。十二萬銀子,到底也不是個小數目;我自己能湊多少,還不曉得,想來不過三五萬。還有七八萬,要現款,只怕不容易。﹂

  ﹁那就跟小爺叔說實話,七八萬現款,我一下子也拿不出;只有暫時調動一下,希望王太太只是過一過目,仍舊交給你放出去生息。﹂

  ﹁嗯,嗯!﹂胡雪巖說,﹁這個打算辦得到的。不過,也要防個萬一。﹂

  ﹁萬一不成,只有硬挺。現在也顧不得那許多了。﹂

  胡雪巖點點頭,自己覺得這件事總有八成把握,也就不再去多想;接下來談到另一件事。

  ﹁這件事,關係王雪公的千秋。﹂胡雪巖說,﹁聽大書我也聽得不少,忠臣也曉得幾個;死得像王雪公這樣慘的,實在不多。總要想辦法替他表揚表揚,留下長遠的紀念,才對得起死者。﹂

  ﹁這又何勞你費心?朝廷表揚忠義,自然有一套恤典的。﹂朝廷的恤典,胡雪巖當然知道,像王有齡的這種情形,恤典必須優渥,除了照﹁巡撫例賜恤﹂,在賜謚、立傳、賭祭以外,殉節的封疆大吏,照便可以入祀京師昭忠祠,子孫亦可獲得雲騎尉之類﹁世襲罔替﹂的﹁世職﹂。至於在本省及﹁立功省份﹂建立專祠,只要有人出面奏請,亦必可邀准,不在話下。

  胡雪巖的意思,卻不是指這些例行的恤典,﹁我心裡一直在想,王雪公死得冤枉!﹂他說,﹁想起他﹃死不瞑目﹄那句話,只怕我夜裡都會睡不著覺。我要替他伸冤。至少,他生前的冤屈,要教大家曉得。﹂

  照胡雪巖的看法,王有齡的冤屈,不止一端:第一、王履謙處處掣肘,寧紹可守而失守,以致杭州糧路斷絕,陷入無可挽救的困境;第二,李元度做浙江的官,領浙江的餉,卻在衡州逗留不進。如果他肯在浙西拚命猛攻,至少可以牽制浙西的長毛,杭州亦不會被重重圍困得毫無生路;第三,兩江總督曾國藩奉旨援浙而袖手旁觀,大有見死不救之意,未免心狠。

  由於交情深厚,而且身歷其境,同受荼毒,所以胡雪巖提到這些,情緒相當激動。而在古應春,看法卻不盡相同;他的看法是就利害著眼,比較不涉感情。

  ﹁小爺叔,﹂古應春很冷靜地問道:﹁你是打算怎麼樣替王雪公伸冤?﹂

  ﹁我有兩個辦法,第一是要請人做一篇墓誌銘,拿死者的這些冤屈都敘上去;第二是花幾吊銀子,到京裡請一位﹃都老爺﹄出面,狠狠參他一本。﹂

  ﹁參哪個?﹂

  ﹁參王履謙、李元度、還有兩江的曾制台。﹂

  ﹁我看難!﹂古應春說,﹁曾制台現在正大紅大紫的時候,參他不倒。再說句良心話,人家遠在安慶,救江蘇還沒有力量,哪裡又分得出兵來救浙江?﹂

  胡雪巖心裡不以為然,但不願跟古應春爭執,﹁那末,王履謙、李元度呢?﹂他說,﹁這兩個人總是罪有應得吧?﹂﹁王履廉是一定要倒霉的;李元度就說不定了。而且,現在兵荒馬亂,路又不通,朝廷要徹查也無從查起。只有等將來局勢平定了再說。﹂

  這一下惹得胡雪巖心頭火發,咆哮著問:﹁照你這樣說,莫非就讓這兩個人逍遙法外?﹂

  胡雪巖從未有過這樣的疾言厲色,古應春受驚發楞,好半天說不出話。那尷尬的臉色,亦是胡雪巖從未見過的;因而像鏡子一樣,使得他照見了自己的失態。

  ﹁對不起,老古!﹂他低著頭說,聲音雖輕緩了許多;但仍掩不住他內心的憤慨不平。當然,這憤慨決不是對古應春。他覺得胡雪巖可憐亦可敬,然而卻不願說些胡雪巖愛聽的話去安慰他。﹁小爺叔,我知道你跟王雪公的交情。不過,做事不能只講感情,要講是非利害。﹂

  這話胡雪巖自然同意,只一時想不出,在這件事上的是非利害是什麼?一個人有了冤屈,難道連訴一訴苦都不能?然則何以叫﹁不平則鳴﹂?

  古應春見他不語,也就沒有再說下去,其實他亦只是講利害,未講是非;這一陣子為了替胡雪巖打聽杭州的消息,跟官場中人頗有往來,王有齡之殉節,以及各方面對杭州淪陷的感想批評,亦聽了不少。大致說來,是同情王有齡的人多;但亦有人極力為曾國藩不救浙江辯護,其間黨同伐異的論調,非常明顯。王有齡孤軍奮戰,最有淵源的人,是何桂清,卻是﹁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在這種情形之下,如果什麼人要為王有齡打抱不平,爭論是非,當然會觸犯時忌;遭致不利,豈不太傻?

  古應春也知道自己的想法,庸俗卑下;但為了對胡雪巖的關切特甚,也就不能不從利害上去打算了。這些話一時說不透徹;而且最好是默喻而不必言傳,他相信胡雪巖慢慢就會想明白,眼前最要緊的是籌劃那十二萬銀子;以及替胡雪巖擬公文上閩浙總督。

  從第二天起,古應春就為錢的事,全力奔走。草擬公文則不必自己動筆;他的交遊亦很廣,找了一個在江蘇巡撫衙門當﹁文案委員﹂的候補知縣雷子翰幫忙;一手包辦,兩天功夫連江蘇巡撫薛煥批給胡雪巖的回文,都已拿到了。這時,胡雪巖才跟劉不才說明經過,﹁三叔,﹂最後他說,﹁事情是這樣去進行。不過,我亦不打算一定要這樣子辦。為什麼呢?因為這件事很難做。﹂

  劉不才的性情,是恨人家看不起他;說他是紈褲,不能正事;因而聽了胡雪巖的話,大不服氣,﹁雪巖,﹂他凜然問道:﹁要什麼人去做才容易。﹂

  ﹁三叔,﹂胡雪巖知道自己言語不檢點,觸犯了他的心病,引起誤會,急忙答道:﹁這件事哪個做都難;如果你也做不成功,就沒有人能做成功了。﹂

  這無形中的一頂高帽子,才將劉不才哄得化怒為喜,﹁你倒說說看,怎麼辦法?﹂他的聲音緩和了。

  ﹁第一、路上要當心||。﹂

  ﹁你看,﹂劉不才搶著說;回時伸手去解紮腳帶;三寸寬的一條玄色絲帶,其中卻有花樣,他指給胡雪巖看,那條帶子裡外兩層,一端不縫,像是一個狹長的口袋,﹁我前兩天在大馬路定做的。我就曉得這以後,總少不得有啥機機密文件要帶來帶去,早就預備好了。﹂

  ﹁好的,這一點不難。﹂胡雪巖說,﹁到了杭州,怎麼樣向那些人開口,三叔,你想過沒有?﹂

  ﹁你方始告訴我,我還沒有想過,﹂劉不才略略沉吟了一下又說:﹁話太軟了不好,硬了也不好。軟了,當我怕他們;硬了又怕他心裡有顧忌,不敢答應,或者索性出首。﹂﹁對了,難就難在這裡。﹂胡雪巖說,﹁我有兩句話,三叔記住:逢人只說三分話,未可全拋一片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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