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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樓
發表於 2009-2-12 08: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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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爾紮營在滬西靜安寺附近;楊坊是來慣的,營門口的衛兵拿馬燈一照,揮揮手放行,馬車一直駛到華爾的﹁簽押房﹂。
介紹過後,四個人圍坐在一張小圓台上;楊坊開個頭,說古應春是浙江官場的代表之一,有事相懇。接著便由古應春發言,首先補充楊坊的話,表明自己的身分,說浙江官場的正式代表是胡雪巖;一個受有清朝官職的很成功的商人,而他是胡雪巖所委派的代表。
說到這裡,華爾提出第一個疑問:﹁胡先生為什麼要委派代表?﹂
﹁他受傷了,傷勢很重;為了希望在三到五天以內趕回去,他需要遵守醫生的囑咐,絕不能行動。﹂古應春說:﹁他就住在我家養傷。﹂
﹁喔!﹂華爾是諒解的神態:﹁請你說下去。﹂於是古應春道及本意,提出希望以外,還有一番恭維;說華爾一定會站在人道的立場,助成這場義舉,而他的勇敢的部下,亦一定會圓滿達成任務。
說到一半,華爾已在不斷搖頭;等他說完,隨即用冷峻的聲音答道:﹁抱歉!我很同情,但是沒有辦法給你們什麼幫助。﹂
﹁這太教我失望了。﹂古應春問道:﹁你能不能告訴我,不能予以幫助的原因?﹂
﹁當然!第一,浙江不是我應該派兵的範圍;第一,任務很危險,我沒有把握。﹂
﹁第一個理由,似乎不成立。我已經說過,這是慈善任務||。﹂
﹁不!﹂華爾搶著說:﹁我有我的立場。﹂
﹁你的立場不是助順||幫助中國政府嗎?﹂
﹁是的。﹂華爾很勉強地說,﹁我必須先顧到上海。﹂
﹁但是,抽調五十個人,不致於影響你的實力。﹂﹁是不是會影響,要我來判斷。﹂
﹁上校,﹂楊坊幫著說好話,﹁大家都對你抱著莫大的希望,你不應該這樣堅拒。﹂
﹁不!﹂華爾僅自搖頭,﹁任務太危險。這是毫無價值的冒險。﹂
﹁並不危險!﹂古應春指蕭家驥說:﹁他可以為你解釋一切情況。﹂
﹁不!我不需要聽他的解釋。﹂
這樣子拒人於千里之外,且大有藐視之意,古應春忍不住火發,想到胡雪巖的話,立即有了計較,冷笑一聲,面凝寒霜地對楊坊說:﹁人言不可信。都說客將講公理正義,急人之急,忠勇奮發;誰知道完全不是這回事。一群膽怯貪利的傭兵而已!﹂
說到最後這一句,華爾勃然變色;霍地站起來,居高臨下地俯視著古應春喝道:﹁你說誰是膽怯貪利的傭兵?﹂﹁你應該知道。﹂
﹁我當然知道!﹂華爾咆哮著:﹁你必須道歉,我們不是傭兵。﹂
﹁那末,你是正規軍隊?﹂
﹁當然。﹂
﹁正規軍隊,一定受人指揮;請問,你是不是該聽命於中國官員?是薛還是吳;只要你說了,我自有辦法。﹂這一下擊中了華爾的要害,如果承認有人可以指揮他;那末找了可以指揮他的人來下命令,豈不是自貶身分。﹁說老實話,貪利這一點,也許我過分了;但是我不承認說你膽怯,也是錯了!﹂
﹁你最大的錯誤,就是這一點。說一個軍人膽怯,你知道不知道是多麼大的侮辱?﹂
古應春絲毫不讓,針鋒相對地頂了過去:﹁如果是侮辱;也因為你自己的表現就是如此!﹂
﹁什麼!﹂華爾一把抓住了古應春的肩,使勁地搖撼著:﹁你說!我何處有膽怯的表現?﹂
一看他要動武,蕭家驥護師心切,首先就橫身阻擋;接著楊坊也來相勸,無奈華爾的氣力大,又是盛怒之際,死不放手。
古應春卻是神色泰然,冷冷說道:﹁凡是膽怯的人,都是勇於私鬥的。﹂
一句話說得華爾放了手,轉身對楊坊說道:﹁我必須維持我的威信;此人的行為,所侮辱的不是個人,是整個團體。這件事相當嚴重。如果他沒有合理的解釋,他將要擔負一切不良的後果。﹂
楊坊不知道古應春葫蘆裡賣的什麼藥?不免怨責:﹁這樣子不大好!本是來求人的事,怎麼大破其臉?如今,有點不大好收場了。﹂
他是用中國話說的,古應春便也用中國話回答他:﹁你放心!我就要逼得他這個樣子!我當然有合理的解釋。﹂
楊坊哪知道他是依照胡雪巖﹁請將不如激將﹂這條﹁錦囊妙計﹂,另有妙用;只鄭重其事地一再囑咐:﹁千萬平和,千萬平和,不要弄出糾紛來。﹂
﹁你請放心,除非他蠻不講理,不然一定會服我。﹂古應春用中國話說了這幾句;轉臉用英語向華爾說:﹁上校!杭州有幾十萬人,瀕臨餓死的命運;他們需要糧食,跟你我現在需要呼吸一樣。如果由於你的幫助,冒險通過這條航路,將糧食運到杭州,有幾十萬人得以活命。這是﹃毫無價值的冒險﹄嗎?﹂
一句話就將華爾問住了。他捲了根煙就著洋燈點燃,在濃密的煙氛中噴出答語:﹁冒這個險,沒有成功的可能。﹂﹁是不是有可能,我們先不談;請你回答我的話:如果冒險成功,有沒有價值?﹂
華爾被逼得沒有辦法,只能承認:﹁如果能成功,當然有價值。﹂
﹁很好!﹂古應春緊接著他的話說:﹁我認為你是一個有價值的人,當然也願意做有價值的事。你應該記得,我向你說過,這個任務並不危險;蕭可以向你說明一切情況。而你,根本不作考慮;聽到洪楊的部隊,先就有了怯意||。﹂﹁誰說的!﹂華爾不大服氣,﹁你在侮蔑我。﹂
﹁我希望你用行為表現你的勇敢;表現你的價值。﹂﹁好!﹂華爾受激,脫口說道:﹁讓我先瞭解情況。﹂說著,便站起身來,走到一張地圖面前立定。
事情有了轉機,楊坊既佩服,又興奮,趕緊取一桌上的洋燈,同時示意蕭家驥去講解情況。連古應春一起跟著過去,在洋燈照映下都望著牆壁上所貼的那張厚洋紙畫的地圖;這比中國的輿圖複雜得多,又釘著好些紅藍小三角旗,更讓人看不明白。但蕭家驥在輪船上也常看航海圖;所以略略注視了一會,便已瞭然。
﹁在海上不會遭遇任何敵人;可能的危險從這裡開始。﹂蕭家驥指著鱉子門說:﹁事實上上也只有一處比較危險的地方,因為海面遼闊,洪楊部隊沒有炮艇,不能威脅我們的船隻。只有這一處,南北兩座山夾束,是個隘口,也就是聞名的﹃浙江潮﹄所以造成的由來,衝過這個隘口,江面又寬了,危險也就消失了。﹂
﹁那麼這個隘口的江面,有多寬?﹂
﹁沒有測量過。但是在岸上用長槍射擊,就能打到船上也沒有力量了。﹂
華爾搖搖頭:﹁我不怕步槍。﹂他接著又問:﹁有沒有炮台?﹂﹁決沒有。﹂古應春在旁邊接口。
﹁即使沒有炮台,也一定有臨時安置的炮位。如果是我,一定在這裡部署炮兵陣地。﹂
﹁你不要將洪楊部隊,估計得太高。﹂古應春又說,﹁他們不可能瞭解你們的兵法。﹂
這一點,華爾認為說得不錯;他跟長毛接過許多次仗,對此頗有瞭解,他們連用洋槍都不十分熟練,當然不會懂得用火力扼守要隘的戰法。要進一步看,即使懂得,亦用不著防守這個隘口,因為在這一帶的清軍,兵力薄弱,更無水師會通過這個隘口,增援杭州;那末,布炮防守,豈不是置利器於無用之地。
但是,﹁多算勝﹂的道理,中外兵法都是一樣的;華爾覺得還是要採用比較安全的辦法,所以又問:﹁這個隘口,是不是很長?﹂
﹁不會。﹂古應春估計著說:﹁至多十里八里路。﹂﹁那末,用什麼船呢?﹂
﹁用海船。﹂
所謂海船就是沙船。華爾學的是陸軍,對船舶是外行;不過風向順逆之理總知道的,指著地圖說道:﹁現在是西北風的季節,由東向西行駛;風向很不利。﹂
﹁這一點,﹂古應春很謹慎地答道:﹁我想你不必過慮,除了用帆以外,總還有其它輔助航行的辦法。海船堅固高大,船身就具備相當的防禦力;照我想,是相當安全的。﹂﹁這方面,我還要研究;我要跟船隊的指揮者研究。最好,我們能在黑夜之間,偷渡這個隘口,避免跟洪楊部隊發生正面的衝突。﹂
這樣的口氣,已經是答應派兵護航了,楊坊便很高興地說:﹁謝謝上校!我們今天就作個決定,將人數以及你所希望補助的餉銀,定規下來,你看如何?﹂
﹁你們要五十個人,我照數派給你們。其他的細節,請你們明天跟我的軍需官商量。﹂
﹁好的!﹂楊坊欣然答道:﹁完全遵照你的意思。﹂於是﹁化干戈為玉帛﹂,古應春亦含笑道謝,告辭上車。﹁老古,﹂在車中,楊坊表示欽佩:﹁你倒是真有一套。以後我們多多合作。﹂
﹁僥倖!虧得高人指點。﹂古應春說:﹁也是胡道台一句話:請將不如激將。果然把華爾激成功了。﹂
﹁原來胡道台也是辦洋務的好手。﹂
﹁他倒不十分懂洋務,只是人情熟透熟透!﹂
﹁幾時我倒要見見他。﹂楊坊又說:﹁華爾的﹃軍需官﹄,也是我們中國人;我極熟的。明天晚上我約他出來吃花酒,一切都好談。﹂
﹁那好極了。應該我做東。明天早晨,我就行帖子送到你那裡,請你代勞。﹂
﹁你做東,還是我做東,都一樣。這就不去說它了,倒是有句話,我要請教:杭州不是被圍了嗎?糧船到了那裡,怎麼運進城。﹂
這句話讓古應春一楞,﹁啊,﹂他如夢初醒似地,﹁這倒是!我還沒有想到。等我回去問了,再答覆你。﹂
﹁可以不可以今天就給我一個確實回音?﹂
到了杭州的事,此刻言之過早;而且米能不能運進杭州城,與楊坊無干,何以他這麼急著要答覆?看起來,別有作用,倒不能不弄個明白。
這樣想著,便即問道:﹁為什麼這麼急?﹂
﹁我另外有個想法。如果能運進杭州城,那就不必談了;否則||。﹂楊坊忽然問道:﹁能不能此刻就替我引見,我想跟胡道台當面談一談。﹂
﹁這有什麼不可以?﹂
於是馬車轉向,直駛古家;車一停,蕭家驥首先奔了進去通知。胡雪巖很講究禮節,要起床在客廳裡迎接會面;七姑奶奶堅決反對,結果折衷辦法,起床而不出房門,就在臥室裡接見客人。
女眷自然迴避。等古應春將楊坊迎了進來,胡雪巖已經穿上長袍馬褂,扶著蕭家驥的肩,等在門口了。彼此都聞名已久,所以見禮以後,非常親熱,互相仰慕,話題久久不斷。古應春找個機會,插進話去,將與華爾交涉的經過,略略說了一遍;胡雪巖原已從蕭家驥口中,得知梗概,此刻少不得要向楊坊殷殷致謝。
﹁都是為家鄉的事,應當出力。不過,﹂楊坊急轉直下的轉入本題:﹁糧船到了杭州,不曉得怎麼運進杭州?﹂
提到這一層,胡雪巖的臉色,馬上轉為憂鬱了;歎口氣說:﹁唉!這件事也是失策。關城之先,省城裡的大員,意見就不一,有的說十個城門統通要關;有的說應該留一兩個不關。結果是統統關了。這裡一關,長毛馬上在城外掘壕溝,做木牆。圍困得實騰騰。﹂他一口氣說到這裡,喘息了一下又說:﹁當初還有人提議,從城上築一道斜坡,直到江邊,作為糧道。這個主意聽起來出奇:大家都笑。而且工程也浩大,所以就沒有辦。其實,此刻想來,實在是一條好計;如果能夠這麼做,雖費點事,可是糧道不斷,杭州就能守得住!﹂接著,又是一聲長歎。
聽得這樣說法,古應春先就大為著急:﹁小爺叔,﹂他問:﹁照你這麼說,我們不是勞而無功?﹂
﹁這也不見得。﹂胡雪巖說:﹁只要糧船一到,城裡自然拚死命殺開一條血路,護糧進城。﹂
楊坊點點頭,看一看古應春,欲語不語地;胡雪巖察言觀色,便知其中有話。
﹁楊兄,﹂他說,﹁你我一見如故,有話盡請直說。﹂﹁是這樣的,我當然也希望杭州的同鄉,有一口活命的飯吃。不過,凡事要從最壞的地方去打算:萬一千辛萬苦將糧船開到杭州,城裡城外交通斷絕,到時候,胡先生,你怎麼辦?﹂
﹁我請問楊兄,依你看,應該怎麼辦?﹂
﹁在商言商,這許多米,總不能送給長毛,更不能丟在江裡。﹂楊坊說道:﹁如果運不進杭州城,可以不可以請胡先生改運寧波?﹂
原來他急於要見胡雪巖,是為了這句話。古應春心想:此人倒也是厲害腳色,﹁門檻﹂精得很,不可小覷了他。因此,很注意地要聽胡雪巖如何回答。
﹁楊兄的話很實在。如果米運不進杭州城,我當然改運別處,只要不落在長毛手裡,運到什麼地方都可以。﹂說到這裡,胡雪巖下了一個轉語:﹁不過,楊兄的話,我倒一時答應不下。為什麼呢?因為寧波的情形,我還不曉得;許了楊兄,倘或辦不到,豈不是我變成失信用。﹂
﹁寧波的情形,跟上海差不多||。﹂
因為寧波也有租界。江蘇的富室逃到上海,浙東的大戶,則以寧波租界為避難之地;早在夏天,寧波的士紳就條陳地方官,願集資五十萬兩銀子,雇英法兵船代守寧波,及至蕭紹失守,太平軍一路向東,勢如破竹,攻餘姚、下慈溪、陷奉化,寧波旦夕不保;於是英、法、美三國領事,會商以後,決定派人到奉化會晤太平軍守將范汝增,勸他暫緩進攻寧波。范汝增對這個請求,不作正面答覆,但應允保護洋人,因此三國領事已經會銜了佈告,保護租界;但陸路交通,近乎斷絕,商旅裹足,也在大鬧糧荒。楊坊的打算,一方面固然是為桑梓盡力;另一方面亦有善價而沽,趁此機會做一筆生意的想法。
不過楊坊的私心,自然不肯透露,﹁胡先生,﹂他說,﹁據我曉得,逃在寧波的杭州人也不少。所以你拿糧食改運寧波,實在是不得已而求其次的唯一出路。﹂
﹁那末,到了寧波呢?如果不能上岸,又怎麼辦?﹂﹁不會的。英、法、美三國領事,哪一位都可以出面保護你,到那時候,我當然會從中聯絡。﹂
﹁既然如此||。﹂胡雪巖矍然而起||想好了主意,一時興奮,忘卻腿傷,一下子摔倒在地,疼得額上沁出黃豆大的汗珠。
蕭家驥動作敏捷,趕緊上前扶起;古應春也吃了一驚,為他檢視傷勢。亂過一陣,胡雪巖方能接著他自己的話說下去。﹁楊兄,既然如此,我們做一筆交易。杭州缺糧,寧波也缺糧,我們來合作;寧波,我負責運一批米過去,米、船,都歸我想辦法。杭州這方面,可以不可以請你託洋人出面,借個做善事的名義,將我這一批米護送進城?﹂
﹁這個辦法||。﹂楊坊看著古應春,頗有為難的神情。﹁小爺叔,做生意,動腦筋,不能不當你諸葛亮。﹂古應春很委婉地說,﹁可惜,洋務上,小爺叔你略為有點外行,這件事行不通。﹂
﹁怎麼呢?﹂
﹁因為外國領事,出面干預,要有個名目;運糧到寧波,可以﹃護僑﹄為名,為的洋人不能沒有食物接濟。但杭州的情形就不同了,並無英法美三國僑民,需要救濟;而救濟中國百姓,要看地方,在交戰區域,民食軍糧是無從區分的。﹂等古應春解釋完了,楊坊接著補充:﹁八月裡,英國京城有一道命令給他們的公使,叫做﹃嚴守中立﹄;這就是說,哪一面也不幫。所以胡先生的這個打算,好倒是好,可惜辦不通。﹂
胡雪巖當然失望,但不願形諸顏色;將話題回到楊坊的要求上,慨然說道:﹁那就一言為定了。這批米如果運不進杭州城,就轉運寧波。不過,這話要跟郁老大先說明白;到時候,沙船不肯改地方卸貨,就要費口舌了。﹂
﹁這一層,我當然會請應春兄替我打招呼;我要請胡先生吩咐的是糧價||。﹂
﹁這不要緊!﹂胡雪巖有力地打斷他的話,﹁怎麼樣說都可以。如果是做生意,當然一分一釐都要算清楚;現在不是做生意。﹂
﹁是,是!﹂楊坊不免內慚;自語似地說:﹁原是做好事。﹂
談話到此告一段落,古應春怕胡雪巖過於勞累,於傷勢不宜,邀了楊坊到客廳裡去坐;連蕭家驥在一起,商定了跟華爾這方面聯絡的細節,直到深夜方散。
第二天大家分頭辦事,只有胡雪巖在古家養傷,反覺清閒無事;行動不便,不能出房門,一個人覺得很氣悶,特為將七姑奶奶請了來,不免有些微怨言。
﹁我是不敢來打擾小爺叔;讓你好好養傷。﹂七姑奶奶解釋她的好意,﹁說話也費精神的。﹂
﹁唉!七姐,你哪曉我的心事。一個人思前想後,連覺都睡不著;有人談談,辰光還好打發。﹂
談亦不能深談,胡雪巖一家,消息全無,談起來正觸及他的痛處。因此,平日健談的七姑奶奶,竟變得笨嘴拙舌,不知道說什麼好?
﹁七姐,﹂胡雪巖問道:﹁這一陣,你跟何姨太太有沒有往來?﹂
何姨太太就是阿巧姐。從那年經胡雪巖撮合,隨著何桂清到通州;不久,何桂清果然出倉場侍郎,外放浙江巡撫;升任兩江總督,一路扶搖直上。阿巧姐著實風光過一陣子。﹁好久沒有見到她了。﹂七姑奶奶不勝感慨地,﹁那時候哪個不說她福氣好?何大人在常州的時候,我去過一次;她特為派官船到松江來接我,還有一百個兵保護,讓我也大大出了一次風光。到了常州,何大人也很客氣。何太太多病,都是姨太太管事,走到哪裡,丫頭老媽子一大群跟著,那份氣派還了得!人也長得越漂亮了,滿頭珠翠,看上去真像一品夫人。哪曉得何大人壞了事!前一晌聽人說,人都老得認不得了。伍子胥過昭關,一夜工夫急白了頭髮;看起來真有這樣的事。﹂
﹁這樣說起來,她倒還是有良心的。﹂
﹁小爺叔是說她為何制台急成這個樣子?﹂
﹁是啊!﹂胡雪巖說,﹁我聽王雪公說,何制台的罪名不得了。﹂
﹁怎樣不得了?莫非還要殺頭?﹂
胡雪巖看著她,慢慢點頭,意思是說:你不要不信,確有可能。
﹁這樣大的官兒,也會殺頭?﹂七姑奶奶困惑地,大有不可思議之感。
﹁當然要殺!﹂胡雪巖忽然出現了罕見的激動,﹁不借一兩個人頭做榜樣,國家搞不好的。平常作威作福,要糧要餉,說起來是為了朝廷、為了百姓;到真正該他出力的時候,收拾細軟,一溜了之。像這樣的人,可以安安穩穩拿刮來的錢過舒服日子;盡心出力,打仗陣亡的人,不是太冤枉了嗎?﹂
七姑奶奶從未見過朝雪巖有這樣氣急敗壞的憤激之態,因而所感受的衝擊極大。同時也想到了他的境況;心裡有著說不出的難過。
﹁小爺叔,﹂她不由自主地說:﹁我看,你也用不著到杭州去了;糧船叫五哥的學生子跟家驥押了去,你在上海養養傷,想辦法去尋著了老太太,拿一家人都接到上海來,豈不甚好?﹂
﹁七姐,謝謝你!你是替我打算,不過辦不到。﹂﹁這有什麼辦不到?﹂七姑奶奶振振有詞地說話:﹁這一路去,有你無你都一樣。船歸李得隆跟沙船幫的人料理;洋將派來保護的兵,歸家驥接頭。你一個受了傷的人,自己還要有人照應,去了有幫什麼忙?越幫越忙,反而是累贅。﹂﹁話不錯。不過到了杭州,沒有我在從中聯絡,跟王雪公接不上頭,豈不誤了大事?﹂
想一想這話也不錯;七姑奶奶便又問道:﹁只要跟王撫台接上頭,城裡派兵出來運糧進城;小爺叔,就沒有你的事了。﹂﹁對。﹂
﹁那就這樣,小爺叔,你不要進城,原船回上海;我們再商量下一步,怎麼樣想法子去尋老太太。﹂七姑奶奶又說,﹁其實,小爺叔你就在杭州城外訪查也可以;總而言之,已經出來了,決沒有自投羅網的道理。﹂
﹁這話也說得是||。﹂
聽他的語氣,下面還有轉語;七姑奶奶不容他出口,搶著說道:﹁本來就是嘛,小爺叔,你是做生意的大老闆;捐班的道台,跟何制台不同,沒有啥守土的責任。﹂﹁不儘是為公,為的是交情。﹂胡雪巖說:﹁我有今天,都是王撫台的提拔,他現在這樣子為難,真正是在十八層地獄裡受熬煎,我不跟他共患難,良心上說不過去。﹂﹁這自然是義氣,不過這份義氣,沒啥用處。﹂七姑奶奶說,﹁倒不如你在外頭打接應,還有用些。﹂
這話說得很有道理,但胡雪巖總覺得不能這麼做。他做事一向有決斷,不容易為感情所左右||其實,就是為感情所左右,也總在自己的算盤上先要打得通;道穿了,不妨說是利用感情。而對王有齡,又當別論了。
﹁唉!﹂他歎口氣,﹁七姐,我何嘗不知道你是一句好話;不但對我一個人好,而且對王雪公也好。不過,我實在辦不到。﹂
﹁這就奇怪了!既然對你好,對他也好,又為什麼不這麼做?小爺叔,你平日為人不是這樣的。﹂
﹁是的。我平日為人不是這樣;唯獨這件事,不知道怎麼,想來想去想不通。第一、我怕王雪公心裡會說;胡某人不夠朋友,到要緊關頭,他一個人丟下我不管了。第二、我怕旁人說我,只曉得富貴,不知道啥叫生死交情?﹂﹁噯!﹂七姑奶奶有些著急了,因此口不擇言:﹁小爺叔,你真是死腦筋,旁人的話,哪裡聽得那麼多,要說王撫台,既然你們是這樣深的交情,他也應該曉得你的心。而況,你又並沒有丟下他不管;還是替他在外辦事。﹂說到這裡,她覺得有一肚子的議論要發:﹁為人總要通情達理。三綱五常,總也要合道理,才有用處。我最討厭那些偽道學,或者不明事理的說法:什麼﹃君要臣死,不能不死:父要子亡,不得不亡﹄!你倒想想看,忠臣死了,哪個替皇帝辦事?兒子死了,這一家斷宗絕代,孝心又在哪裡?﹂
胡雪巖笑了,﹁七姐,﹂他說,﹁聽你講道理,真是我們杭州人說的:﹃刮拉鬆脆﹄。好痛快!﹂
﹁小爺叔,你不要恭維我;你如果覺得我的話,還有點道理,那就要聽我的勸!﹂七姑奶奶講完君臣、父子;又談﹁第五倫﹂朋友:﹁我聽說大書的說﹃三國﹄,桃園結義,劉關張不願同年同月同日生,但願同年同月同日死,這話就不通!如果講義氣的好朋友,死了一個,別的都跟著他一起去死,這世界上,不就沒有君子,只剩小人了?﹂
﹁這話倒是。﹂胡雪巖興味盎然,﹁凡事不能尋根問底,追究到底好些話都不通。﹂
﹁原是如此!小爺叔,這天把,我夜裡總在想你的情形;想你,當然也要想到王撫台。我從前聽你說過,他曾勸過何制台不要從常州逃走;說一逃就身敗名裂了!這話現在讓他說中;想來杭州如果不保,王撫台是決不會逃走;做個大大的忠臣。不過,你要替他想一想,他還有什麼好朋友替他料理後事?不就是小爺叔你嗎?﹂
這話說得胡雪巖矍然動容,﹁七姐,﹂他不安地,﹁你倒提醒我了。﹂
﹁謝天謝地!﹂七姑奶奶合掌當胸,長長地舒了口氣:﹁小爺叔,你總算想通了。﹂
﹁想是還沒有想通。不過,這件事倒真的要好好想一想。﹂
於是他一面跟七姑奶奶閒談,一面在心裡盤算。看樣子七姑奶奶的話絲毫不錯,王有齡這個忠臣是做定了!杭州的情形,要從外面看,才知道危險;被圍在城裡的,心心念念只有一個想法:救兵一到,便可解圍。其實,就是李元度在衢州的新軍能夠打到杭州,亦未見得能擊退重重包圍的長毛。破城是遲早間事;王有齡殉節,亦是遲早間事。且不說一城的眼光,都注視在他身上,容不得他逃;就有機會也不能逃走,因為一逃,不但所有的苦頭都算白吃,而且像何桂清這樣子,就能活又有什麼味道?
﹁我想通了。﹂胡雪巖說:﹁王雪公是死定了!我要讓他死得值。﹂
﹁是嘛!﹂七姑奶奶異常欣慰,﹁原說小爺叔是絕頂聰明的人,哪裡會連這點道理都想不通?常言的道的是﹃生死交情﹄,一個人死了,有人照他生前那樣子待他;這個人就算有福氣了。﹂
﹁是啊!他殉了節,一切都在我身上;就怕||。﹂
他雖沒有說出口來,也等於說明白了一樣||。這倒不是他自己嫌忌諱;是怕七姑奶奶傷心。然而,在這樣的情形之下,以七姑奶奶的性情,自然也會有句痛快話。﹁小爺叔,這一層你請放心。萬一有個三長兩短,一切都在我們兄妹夫妻身上。﹂
﹁是了!﹂胡雪巖大大地喘了口氣,﹁有七姐你這句話,我什麼地方都敢去闖。﹂
這話又說得不中聽了,七姑奶奶有些不安:﹁小爺叔,﹂她惴惴然地問:﹁你是怎麼闖法?﹂
﹁我當然不會闖到死路上去。我說的闖是,遇到難關,壯起膽子來闖。﹂胡雪巖說,﹁不瞞你說,這一路來,我遇見長毛,實在有點怕;現在我不怕了,越怕越誤事,索性大膽去闖,反倒沒事。﹂ 第二章
由濟河出長江,經崇明島南面入海;一共是十八號沙船,保護的洋兵||最後商量定規,一共是一百十二個人,一百士兵,大多是﹁呂宋人﹂;十二個官長,七個呂宋人,三個美國人,還有兩個中國人算是聯絡官。分坐兩號沙船,插在船隊中間。
胡雪巖是在第一條船上。同船的有蕭家驥、李得隆、郁馥華派來的﹁船老大﹂李慶山;還有一個姓孔的聯絡官。一切進退行止,都由這五個人在這條船上商量停當,發號施令。一上船,胡雪巖就接到警告,沙船行在海裡,忌諱甚多,舵樓上所設,內供天后神牌的小神龕,尤其不比等閒。想起﹁是非只為多開口﹂這句話,胡雪巖在船上便不大說話,閒下來只躺在舖位上想心事。但是,別人不同,蕭家驥雖慣於水上生活,但輪船上並無這些忌諱;姓孔的更不在乎;李慶山和李得隆識得忌諱,不該說雖不說,該說的還是照常要說。相形之下,就顯得平日談笑風生的胡雪巖彷彿心事重重,神情萬分抑鬱似的。
於是姓孔的提議打麻將,蕭家驥為了替胡雪巖解除寂寞,特地去請他入局。
﹁五個人怎麼打。除非一個人做||。﹂
說到﹁做﹂字,胡雪巖縮住了口;他記起坐過﹁水路班子﹂的船,﹁夢﹂是忌諱的,要說﹁黃粱子﹂,便接下去:﹁除非一個人做黃粱子。﹂
蕭家驥一楞,想了一下才明白,﹁用不著。﹂他說,﹁我不想打。胡先生你來,解解厭氣。﹂
於是胡雪巖無可無不可地入了局。打到一半,風浪大作,被迫終止;胡雪巖又回到舖上去睡覺,心裡不免忐忑不安,加以不慣風濤之險,大嘔大吐,心裡那份不寧貼,真有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之感。
﹁胡先生,不要緊的!﹂蕭家驥一遍一遍地來安慰他。不光是語言安慰,還有起居上的照料,對待胡雪巖真像對待古應春一樣,尊敬而親熱。胡雪巖十分感動,心裡有許多話,只是精神不佳,懶得去說。
入夜風平浪靜,海上湧出一輪明月,胡雪巖暈船的毛病,不藥而癒,只是腹饑難忍,記得七姑奶奶曾親手放了一盒外國餅乾在網籃,起床摸索,驚醒了熟睡中的蕭家驥。
﹁是我!﹂他歉然說道:﹁想尋點乾點心吃。﹂﹁胡先生人舒服了!﹂蕭家驥欣然說道:﹁尾艙原留了粥在那裡,我替你去拿來。﹂
於是蕭家驥點上了盞馬燈,到尾艙去端了粥米,另外是一碟鹽魚,一個鹽蛋;胡雪巖吃得一乾二淨,抹一抹嘴笑道:﹁世亂年荒,做人就講究不到哪裡去了。﹂
﹁做人不在這上面,講究的是心。﹂蕭家驥說,﹁王撫台交胡先生這樣的朋友,總算是有眼光的。﹂
﹁沒有用!﹂胡雪巖黯然,﹁盡人事,聽天命。就算到了杭州,也還不知道怎麼個情形;說不定就在這一刻,杭州城已經破了。﹂
﹁不會的。﹂蕭家驥安慰他說:﹁我們總要朝好的地方去想。﹂
﹁對!﹂胡雪巖很容易受鼓舞,﹁人,就活在希望裡面。家驥,我倒問你,你將來有什麼打算?﹂
這話使蕭家驥有如逢知音之感。連古應春都沒有問過他這句話。所以滿腹大志,無從訴說;不想這時候倒有了傾訴的機會。
﹁我將來要跟外國人一較短長。我總是在想,他們能做的,我們為什麼不能做?中國人的腦筋,不比外國人差,就是不團結;所以我要找幾個志同道合的人,聯合起來,跟外國人比一比。﹂
﹁有志氣!﹂胡雪巖脫口讚道:﹁我算一個。你倒說說看,怎麼樣跟他們比?﹂
﹁自然是做生意。他到我們這裡來做生意,我們也可以到他那裡去做生意。在眼前來說,中國人的生意應該中國人做;中國人的錢也要中國人來賺。只要便宜不落外方,不必一定要我發達。﹂
胡雪巖將他的話細想了一會,讚歎著說:﹁你的胸襟了不起。我一定要幫你,你看,眼前有啥要從外國人那裡搶過來的生意||。﹂
﹁第一個就是輪船||。﹂
於是,從這天起,胡雪巖就跟蕭家驥談開辦輪船公司的計劃;直到沙船將進鱉子門,方台停了下來。
依照預定的計劃,黑夜偷渡,越過狹處,便算脫險,沿錢塘江往西南方向走;正遇著東北風,很快地到了杭州;停泊在江心。但是,胡雪巖卻不知道如何跟城裡取得聯絡;從江心遙望,鳳山門外,長毛蝟集,彷彿數十里連綿不斷,誰也不敢貿然上岸。
﹁原來約定,是王雪公派人來跟我聯絡;關照我千萬不要上岸。﹂胡雪巖說:﹁我只有等、等、等!﹂
王有齡預計胡雪巖的糧船,也快到了,此時全力所謀求的,就是打通一線之路,直通江邊,可以運糧入城。無奈十城緊圍,戰守俱窮,因而憂憤成疾,肝火上升;不時吐血,一吐就是一碗,失血太多,頭昏目眩,臉如金紙,然而他不肯下城休息,因為休息亦歸於無用,倒不如勉力支撐,反倒可收激勵士氣的效用。
哀兵的士氣,倒還不壞;但俗語道得好:﹁皇帝不差餓兵﹂;打仗是費氣力的事,枵腹操戈,連跑都跑不動,哪談得到殺敵?所以每天出城攻擊,長毛一退,官軍亦隨即鳴金收兵。這樣僵持了好久,一無成就,而城裡餓死的人,卻是越來越多了;先還有做好事的人,不忍見屍骨骨露,掘地掩埋,到後來埋不勝埋,只好聽其自然;大街小巷﹁路倒屍﹂不計其數,幸好時值冬天,還不致發生疫癘,但一城的屍臭,也熏得人夠受的了。
到了十月底,城外官軍的營盤,都為長毛攻破;碩果僅存的,只有候潮門外,副將曾得勝一營,屹然不動。這一營的不倒,是個奇跡;但說穿了不希奇,城外比較容易找糧食,真的找不到了,到長毛營盤裡去找。反正打仗陣亡也是死,絕糧坐斃也是死;既然如此,不如去奪長毛的糧食,反倒是死中求活的一條生路。因此,曾軍打起仗來,真有視死如歸之概。說也奇怪,長毛望見﹁曾﹂字旗幟,先就心慌,往往不戰而遁;但是,這一營也只能自保,要想進擊破敵,實力懸殊過甚。到底無能為力。
只是王有齡卻對這一營寄以莫大的期望,特別下令仁和知縣吳保豐,將安置在城隍山上的一尊三千斤重的大炮,費盡力量,移運到曾得勝營裡,對準長毛的壁壘,大轟特轟。這一帶長毛倒是絕跡了,但仍無法直通江邊,因為大炮射程以外,長毛仍如牛毛,重重隔阻,處處填塞,始終殺不開重圍。
就在這時候,抓住一名奸細||奸細極易分別,因為城裡的人,不是面目浮腫,就是骨瘦如柴,走路挪不了三寸,說話有氣無力;如果遇到一個氣色正常,行動舒徐,說話不必側耳就可以聽得清楚的,必是從城外混進來的;這樣一座人間地獄,還有人跳了進來,其意何居?不問可知。
果然,抓住了一頓打,立刻打出了實話,此人自道是長毛所派,送一封信來給饒廷選部下的一外營官,約定裡應外合的日期。同時也從他口中得到一個消息,說錢塘江中,停泊了十幾號大船,滿裝糧食。這不問可知,是胡雪巖的糧船到了;王有齡陡覺精神一振,當即去看杭州將軍瑞昌,商量如何殺開一條血路,能讓江中的糧食運入城內?
不須多作商量,便有了結果,決定請副都統傑純,當此重任。事實上怕也只有此人堪當重任||傑純是蒙古人,他祖先駐防杭州,早有好幾代;傑純本人是正六品驍騎校出身,武藝嫻熟,深得軍心,積功升到正四品的協領,頗為瑞昌所倚重。
咸豐十年春天,杭州城第一次為長毛轟破,瑞昌預備自刎殉國;傑純勸他不必輕生,認為安徽廣德來的敵軍,輕騎疾進,未有後繼,不足為憂,不妨固守待援。瑞昌聽了他的話,退守滿營;營盤在西湖邊上,實際是一座子城,俗稱滿城。因為防禦得法,長毛連攻六天,勞而無功;傑純的長子守城陣亡,傑純殮而不哭,認為長子死得其所,死得其時。
到了第七天,張玉良的援兵到了;傑純怒馬突出,當者披靡,配合援軍,大舉反攻,將長毛逐出城外十幾里。以此功勞,賞戴花翎,升任為寧夏副都統,但仍舊留在杭州,成了瑞昌的左右手。
這次杭州再度吃緊,傑純戰功卓著,賜號巴圖魯,調任乍浦副都統,這是海防上的一個要缺;但乍浦已落入長毛手中,所以仍舊留防省城。杭州十城,最關緊要的就是北面的武林門和南門的鳳山門;鳳山門原由王有齡親自坐鎮,這一陣因為嘔血過多,氣衰力竭,才改由傑純防守||胡雪巖的糧船,就泊在鳳山門外的江面;讓傑純去殺開一條血路,亦正是人和地理,兩皆相合的順理成章之事。
圍鳳山門的長毛主將叫做陳炳文,照太平天國的爵位,封號稱為﹁朗天義﹂。他本來要走了||長毛的軍糧,亦漸感不敷;李秀成已經擬定行定計劃,回蘇州度歲,預備明年春天,捲土重來。但陳炳文已從城裡逃出來的難民口中,得知城內絕糧,已到了人吃人的地步;所以翻然變計,堅持不走;同時也知道城內防守,以鳳山門為重點,因而又厚集兵力,一層夾一層,直到江邊,彈丸之地,集結了四萬人之多。
等到糧船一到,遙遙望見,陳炳文越發眼紅,一方面防備城內會衝出來接糧;一方面千方百計想攻奪糧船,無奈江面遼闊,而華爾的部下防守嚴密,小划子只要稍稍接近,便是一排搶過來,就算船打不沉,人卻非打死打傷不可。一連三日,無以為計;最後有人獻策,依照赤壁鏖兵,大破曹軍的辦法,用小船滿載茅柴,澆上油脂,從上游順流而下,火攻糧船。
陳炳文認為此計可行。但上游不是自己的戰區,需要派人聯絡;又要稟報忠王裁奪,不是一兩天所能安排停當的。同時天氣回暖,風向不定,江面上有自己的許多小划子;萬一弄巧成拙,惹火燒身,豈不糟糕?因而遲疑未發。就在這時候,糧船上卻等不得了。
因為一連三天的等待,胡雪巖度日如年,眠食俱廢。而護航洋兵的孔聯絡官,認為身處危地,如果不速作鼾,後果不堪設想,不斷催促胡雪巖,倘或糧食無法運上陸地,就應依照原說,改航寧波。沙船幫的李慶山口中不言,神色之間亦頗為焦急,這使得胡雪巖越發集躁,雙眼發紅,終日喃喃自語,不知說些什麼,看樣子快要發瘋了。
﹁得隆哥,﹂蕭家驥對胡雪巖勸慰無效,只好跟李得隆商議,﹁我看,事情不能不想辦法了。這樣﹃屏﹄下去要出事。﹂﹁是啊!我也是這樣在想。不過有啥辦法呢?困在江心動彈不得。﹂李得隆指著岸上說:﹁長毛像螞蟻一樣;將一座杭州城,圍得鐵桶似的,城裡的人,怎麼出得來?﹂
﹁就是為了這一點。我想,城裡的人出不來,只有我們想法子進城去,討個確實口信;行就行,不行的話,胡先生也好早作打算。這樣癡漢等老婆一船,等到哪一天為止?﹂
李得隆也是年輕性急,而且敢冒險的人,當然贊成蕭家驥的辦法;而且自告奮勇,願意泅水上岸,進城去通消息。﹁得隆哥,﹂蕭家驥很平靜地說:﹁這件事倒不是講義氣,更不是講客氣的。事情要辦得通;你去我去都一樣,只看哪個去合適?你水性比我好,人比我靈活,手上的功夫,更不是我比得了的||。﹂
﹁好了,好了!﹂李得隆笑道,﹁你少捧我!前面捧得越高,後面的話越加難所;你老實說,我能不能去?﹂﹁不是我有意繞彎子說話,這種時候,雜不得一點感情意氣,自己好弟兄,為啥不平心靜氣把話說清楚。我現在先請問你,得隆哥,你杭州去過沒有?你曉得我們前面的那個城門叫啥?﹂
﹁不曉得。我杭州沒有去過。﹂
﹁這就不大相宜了。杭州做過宋朝的京城,城裡地方也蠻大的。不熟,尋不著;這還在其次,最要緊的一點是,你不是聽胡先生說過,杭州城裡盤查奸細嚴得很;而且因為餓火中燒,不講道理。得隆哥,﹂蕭家驥停了一下說:﹁我說實話,你不動氣。你的脾氣暴躁;口才不如我。你去不大相宜!﹂李得隆性子直爽,服善而肯講道理,聽蕭家驥說得不錯,立即答道:﹁好!你去。﹂
於是兩個人又商量了如何上岸;如何混過長毛的陣地;到了城下,如何聯絡進城,種種細了,大致妥當,才跟胡雪巖去說明其事。
﹁胡先生!﹂是由李得隆開口,﹁有件事稟告你老人家,事情我們都商量好了,辰光也不容我們再拖下去了,我說了,請你老人家照辦,不要駁回。請你寫封信給王撫台,由家驥進城去送。﹂
李得隆其實是將胡雪巖看錯了。他早就想過,自己必須坐守,免得城裡千辛萬苦派出人來,接不上頭,造成無可挽救的錯失;此外,只要可能,任何人都不妨進城通消息。所以一聽這話,神態馬上變過了。
﹁慢慢來!﹂他又恢復了臨大事從容不亂的態度;比起他這兩天的坐臥不寧來,判若兩人,﹁你先說給我聽聽,怎麼去法?﹂
﹁泅水上去||。﹂
﹁不是,不是!﹂第一句話就讓他大搖其頭,﹁濕淋淋一身,就不凍出病來,上了岸怎麼辦?難道還有客棧好投,讓你烤乾衣服?﹂
﹁原是要見機行事。﹂
﹁這時候做事,不能說碰運氣了。要想停當再動手。﹂胡雪巖說,﹁你聽我告訴你。﹂他也實在沒有什麼腹案,不過一向機變快,一路想,一路說,居然就有了一套辦法||整套辦法中,最主要的一點是,遇到長毛,如何應付?胡雪巖教了他一條計策:冒充上海英商的代表,向長毛兜售軍火。
﹁好在你會說英文,上海洋行的情形也熟;人又聰明,一定裝得像。﹂胡雪巖說:﹁你要記住,長毛也是土裡土氣的,要拿外國人唬他。﹂
||交代停當,卻不曾寫信;這也是胡雪巖細心之處,怕搜到了這封信,大事不成,反惹來殺身之禍。但見了王有齡,必須有一樣信物為憑;手上那個金戒指本來是最真確的,又怕長毛起眼劫掠,胡雪巖想了半天,只有用話來交代了。﹁我臨走的時候,王撫台跟我談了好些時候,他的後事都託了我。他最鍾愛的小兒子,名叫苕雲,今年才五歲,要寄在我名下;我說等我上海回來再說。這些話,沒有第三個人曉得,你跟他說了,他自然會相信是我請你去的。﹂
這是最好的徵信辦法,蕭家驥問清楚了﹁苕雲﹂二字的寫法,緊記在心。但是,一時還不能走;先要想辦法找隻小船。
小船是有,過往載運逃難的人的渡船,時有所見,但洋兵荷槍實彈,在沙船上往來偵伺,沒有誰敢駛近。這就要靠李得隆了,借了孔聯絡官的望遠鏡,看準遠遠一隻空船;泅水迎了上去,把著船舷,探頭見了船老大,先不說話,身上摸出水淋淋的一塊馬蹄銀,遞了過去;真是﹁重賞之下,必有勇夫﹂,很順利地雇到了船。
這是天色將暮,視界不明,卻更易混上岸去;胡雪巖親自指點了方向,就在將要開船時,他忽然想到了一件事。﹁喂,喂,船老大,你貴姓?﹂
船老大指指水面:﹁我就姓江。﹂
﹁老江,辛苦你了。﹂胡雪巖說:﹁你拿我這位朋友送到岸,回來通個信給我,我再送你十兩銀子。決不騙你;如果騙你,教我馬上掉在錢塘江裡,不得好死。﹂
聽他罰得這麼重的咒,江老大似乎頗為動容,﹁你老爺貴姓?﹂他問。
﹁我姓王。﹂
﹁王老爺,你老人家請放心;我拿這位少爺送到了,一定來報信。﹂
﹁拜託、拜託!﹂胡雪巖在沙船上作揖,﹁我備好銀子在這裡等你,哪怕半夜裡都不要緊,你一定要來!你船上有沒有燈籠?﹂
﹁燈籠是有的。﹂江老大也很靈活,知道他的用意,﹁晚上如果掛出來,江風一吹,馬上就滅了。﹂
﹁說得有理。來,來,索性﹃六指頭搔癢﹄,格外奉承你了。﹂胡雪巖另外送他一盞燃用﹁美孚油﹂的馬燈,作為報信時掛在船頭的信號,免得到時洋兵不明就裡,誤傷了他。
等蕭家驥一走,李得隆忍不住要問,何以要這樣對待江老大,甚至賭神罰咒,唯恐他不信似的。是不是不放心蕭家驥?
﹁已經放他出去了,沒有什麼不放心。﹂胡雪巖說,﹁我是防這個船老大;要防他將人送到了,又到長毛那裡去密告討賞。所以用十兩銀子拴住他的腳,好教他早早回來。這當然要罰咒,不然他不相信。﹂
﹁胡先生,實在服了你了,真正算無遺策。不過,胡先生,你為啥又說姓王呢?﹂
﹁這另外有個緣故,錢塘江擺渡的都恨我;說了真姓要壞事。你聽我說那個緣故給你聽;二十年前||。﹂
二十年前的胡雪巖,還在錢莊裡學生意,有一次奉命到錢塘江南岸的蕭山縣去收一筆帳款;帳款沒有收到,有限的幾個盤纏,卻在小菜館裡擲骰子輸得只剩十個擺渡所需的小錢。
﹁船到江心,收錢了。﹂胡雪巖說,﹁到我面前,我手一伸進衣袋裡,拿不出來了。﹂
﹁怎麼呢?﹂李得隆問。
﹁也叫禍不單行,衣袋破了個沿;十個小錢不知道什麼時候漏得光光。錢塘江的渡船,出了名的凶,聽說真有付不出擺渡錢,被推到江裡的事。當時我自然大窘,只好實話實說,答應上岸到錢莊拿了錢來照補。叫啥說破了嘴都無用,硬要剝我的衣服。﹂
﹁這麼可惡!﹂李得隆大為不平,﹁不過,難道一船的人,都袖手旁觀?﹂
當然不致於,有人借了十文錢給他,方得免褫衣之辱。但胡雪巖經此刺激,上岸就發誓:只要有一天得意,力所能及,一定買兩隻船;雇幾個船夫,設置來往兩岸不費分文的義渡。﹁我這個願望,說實話,老早就可以達到。哪知道做好事都不行!得隆,你倒想想看,是啥道理?﹂
﹁這道理好懂。有人做好事,就有人沒飯吃了。﹂﹁對!為此錢塘江擺渡的,聯起來來反對我,不准我設義渡。後來幸虧王撫台幫忙。﹂
那時王有齡已調杭州知府,不但私人交情,幫胡雪巖的忙義不容辭;就是以地方官的身分,為民造福,獎勵善舉,亦是責無旁貸的事。所以一方面出告示不准靠擺渡為生的人,阻撓這件好事;一面還為胡雪巖請獎。
自設義渡,受惠的人,不知凡幾;胡雪巖縱非沽名釣譽,而聲名洋溢,就此博得了一個﹁胡善人﹂的美名。只是錢塘江裡的船家,提起﹁胡善人﹂,大多咬牙切齒,此所以他不肯對江老大透露真姓。
小小的一個故事,由於胡雪巖心情已比較開朗,恢復了他原有的口才,講得頗為風趣,所以李得隆聽得津津有味,同時也更佩服了。
﹁胡先生,因果報應到底是有的。就憑胡先生你在這條江上,做下這麼一樁好事;應該決不會在這條江上出什麼風險。我們大家都要託你的福。﹂
這兩句話說得很中聽,胡雪巖喜逐顏開地說:﹁謝謝!謝謝!一定如你金口。﹂
不但胡雪巖自己,船上別的人,也都受了李得隆那幾句話的鼓舞,認為有善人在船,必可逢凶化吉。因而也就一下子改變了前兩天那種坐困愁城,憂鬱不安,令人彷彿透不過氣來的味道;晚飯桌上,興致很好,連不會喝酒的李得隆也願意來一杯。
﹁說起來鬼神真不可不信。﹂孔聯絡官舉杯在手,悠閒地說,﹁不過行善要不教人曉得,才是真正做好事;為了善人的名聲做好事,不足為奇。﹂
﹁不然。人人肯為了善人的名聲,去做好事,這個世界就好了。有的人簡直是﹃善棍﹄。﹂胡雪巖說,﹁這就叫﹃三代以下,唯恐不好名﹄。﹂
﹁什麼叫﹃善棍﹄?﹂李得隆笑道,﹁這個名目則是第一次聽見。﹂
﹁善棍就是騙子。借行善為名行騙,這類騙子頂頂難防。不過日子一久,總歸瞞不過人。﹂胡雪巖說,﹁什麼事,一顆心假不了;有些人自以為聰明絕頂,人人都會上他的當;其實到頭來原形畢露,自己毀了自己。一個人值不值錢,就看他自己說的話算數不算數;像王撫台,在我們浙江的官聲,說實話,並不是怎麼樣頂好;可是現在他說不走,就不走,要跟杭州人同禍福,共存亡,就這一點上他比何制台值錢得多。﹂
話到這裡,大家不期而然地想到了蕭家驥,推測他何時能夠進城?王有齡得到消息,會有什麼舉動?船上該如何接應?
﹁舉動是一定會有舉動的。不過||,﹂胡雪巖忽然停杯不飲,容顏慘淡,好久,才歎口氣說:﹁我實在想不出,怎樣才能將這批米運上岸;就算殺開一條血路,又哪裡能夠保得住這條糧道暢通?﹂
﹁胡先生,有個辦法不曉得行不行?﹂李得隆說:﹁杭州不是有水城門嗎?好不好弄幾條小船,拿米分開來偷運進城?﹂﹁只怕不行||。﹂
話剛說得半句,只聽一聲槍響;隨即有人喊道:﹁不能開槍,不能開槍;是報信的來了。﹂
於是胡雪巖、李得隆紛紛出艙探望,果然,一點星火,冉冉而來;漸行漸近,看出船頭上掛的是盞馬燈。等小船靠近,李得隆喊一聲:﹁江老大!﹂
﹁是我。﹂江老大答應著,將一根纜索拋了過來。
李得隆伸手接著,繫住小船,將江老大接了上來,延入船艙;胡雪巖已將白花花一錠銀子擺在桌上了。
﹁那位少爺上岸了。﹂江老大說,﹁我來交差。﹂﹁費你的心。﹂胡雪巖將銀子往前一推,﹁送你做個過年東道。﹂
﹁多謝,多謝。﹂江老大將銀子接到手裡,略略遲疑了一下才說:﹁王老爺,有句話想想還是要告訴你:那位少爺一上岸,就教長毛捉了去了。﹂
捉去不怕,要看如何捉法?胡雪巖很沉著地問:﹁長毛是不是很凶?﹂
﹁那倒還好。﹂江老大說,﹁這位少爺膽子大,見了長毛不逃;長毛對他就客氣點了。﹂
胡雪巖先就放了一半心,順口問道:﹁城裡有啥消息?﹂﹁不曉得,﹂江老大搖搖頭,面容頓見愁苦,﹁城裡城外像兩個世界。﹂
﹁那末城外呢?﹂
﹁城外?王老爺,你是說長毛?﹂
﹁是啊!長毛這方面有啥消息?﹂
﹁也不大清楚。前幾天說要回蘇州了;有些長毛擺地攤賣搶來的東西,三文不值兩文,好像急於脫貨求現;這兩天又不聽見說起了。﹂
胡雪巖心裡明白,長毛的軍糧亦有難乎為繼之勢:現在是跟守軍僵持著,如果城裡有糧食接濟,能再守一兩個月,長毛可以不戰自退。但從另一方面看,長毛既然缺糧,那末這十幾船糧食擺在江面上,必啟其覬覦之心,如果調集小船,不顧死命來撲,實在是件很危險的事。因此,這晚上他又急得睡不著,心心念念只望蕭家驥能夠混進城去,王有齡能夠調集人馬殺開一條血路,保住糧道;只要爭到一天的工夫,就可以將沙船撐到岸邊,卸糧進城。
蕭家驥果然混進城了。
被捕之時,長毛就對他﹁另眼相看﹂;因為凡是被擄的百姓,沒有不嚇得瑟瑟發抖的。只有這個﹁新傢伙﹂||長毛對剛被擄的百姓的通稱||與眾不同。因此別的﹁新傢伙﹂照例雙手被縛,這個的辮子跟那個的辮子結在一起,防他們﹁逃長毛﹂;對蕭家驥卻如江老大所說的,相當﹁客氣﹂,押著到了﹁公館﹂,問話的語氣亦頗有禮貌。
﹁看你樣子,是外路來的。你叫什麼名字,幹什麼行當?﹂一個黃衣黃帽,說湖北話的小頭目問。
﹁我姓蕭,從上海來。﹂蕭家驥從容答道:﹁說實話,我想來做筆大生意。這筆生意做成功,杭州城就再也守不住了。﹂那小頭目聽他口氣不凡,頓時肅然起敬,改口稱他:﹁蕭先生,請問是什麼大生意?怎麼說這筆生意成功,他們杭州就會守不住?﹂
﹁這話我實在不能跟你說。﹂蕭家驥道:﹁請你送我去見忠王。﹂
﹁忠王不知道駐駕在哪裡?我也見不著他,只好拿你往上送。不過,蕭先生,﹂那小頭目躊躇著說:﹁你不會害我吧?﹂﹁怎麼害我?﹂
﹁如果你說的話不實在,豈不都是我的罪過?﹂
蕭家驥笑了。見此人老實可欺,有意裝出輕視的神色,﹁你的話真教人好笑?你怎麼知道我的話不實在;我在上海住得好好的,路遠迢迢跑到這裡來幹什麼?跟你實說吧,我是英國人委託我來的,要見忠王,有大事奉陳。﹂他突然問道:﹁請問尊姓大名?﹂
﹁我叫陸德義。﹂
﹁見了忠王,我替你說好話,包有重賞。﹂李秀成治軍與其他洪楊將領,本自不同,一向注重招賢納士;所以陸德義聽了他這話,越發不敢怠慢,﹁蕭先生,﹂他很誠懇地答道:﹁多蒙你好意,我先謝謝。不過,今天已經晚了,你先住一夜;我一面派人稟報上頭,上頭派人來接。你看好不好?﹂
這也不便操之過急,蕭家驥心想,先住一夜,趁這陸德義好相與,打聽打聽情形,行事豈不是更有把握?便即欣慰答道:﹁那也好。我就住一夜。﹂
於是陸德義奉之為上賓,設酒款待。蕭家驥跑慣長江碼頭,而陸德義是漢陽人;因而以湖北近況為話題,談得相當投機。
最後談到杭州城內的情狀,那陸德義倒真不失為忠厚人,愀然不樂,﹁真正是劫數!﹂他歎口氣說:﹁一想起來,教人連飯都吃不下。但願早早破城,杭州的百姓,還有生路;再這樣圍困著,只怕杭州的百姓都要死光了。﹂
﹁是啊!﹂蕭家驥趁機說道,﹁我來做這筆大生意,當然是幫你們,實在也是為杭州百姓好。不過,我也不懂,忠王破蘇州,大仁大義,百姓無不感戴。既然如此,何不放杭州百姓一條生路。﹂
﹁現在是騎虎難下了。﹂陸德義答道:﹁聽說忠王射箭進城,箭上有封招降的書信,說得極其懇切;無奈城裡沒有回音。﹂
﹁喔!﹂蕭家驥問道:﹁招降的書信怎麼說?﹂﹁說是不分軍民滿漢,願投降的投降,不願投降的遣散。忠王已經具本奏報﹃天京﹄,請天王准赦滿軍回北,從這裡到﹃天京﹄往返要二十幾日,﹃御批﹄還沒有因來。一等﹃御批﹄發回,就要派人跟瑞昌議和。那時說不定又是一番場面了。﹂陸德義說:﹁我到過好多地方,看起來,杭州的滿兵頂厲害。﹂
這使得蕭家驥又想起胡雪巖的話,杭州只要有存糧,一年半載都守得住,因而也越發感到自己的責任重大,所以這一夜睡在陸德義的﹁公館﹂裡,一遍一遍設想各種情況,盤算著如何能夠取信於李秀成,脫出監視;如何遇到官軍以後,能夠使得他們相信他不是奸細,帶他進城去見王有齡?
這樣輾轉反側,直到聽打四更,方始朦朧睡去;也不知睡了多少時候,突然驚醒,只聽得人聲嘈雜,腳步匆遽,彷彿出現了極大的變故。蕭家驥一驚之下,睡意全消,倏然坐起,凝神靜聽;聽出一句話:﹁妖風發了,妖風發了!﹂這句話似乎在哪裡聽過,蕭家驥咬緊了牙,苦苦思索,終於想到了,是沙船上無事,聽胡雪巖談過,長毛稱清軍為﹁妖﹂,﹁妖風發了﹂就是清軍打過來了。
一想到此,又驚又喜,急忙起床,紮束停當;卻還不敢造次,推開一條門縫,往外張望,只見長毛蜂擁而出,手中的武器,種類不一,有紅纓槍、有白蠟桿、有大砍刀、也有洋槍||槍聲已經起了;雜著呼嘯之聲,忽遠忽近,忽東忽西,隨著風勢大小在變化,似乎清軍頗不少。
怎麼樣?蕭家驥在心中自問;要脫身,此時是大好機會,但外面的情況不清楚,糊里糊塗投入槍林彈雨中,死了都只怕沒人知道,豈不冤枉?然而不走呢?別的不說,起碼要見李秀成,就不是一下子辦得到的;耽誤了工夫不說,也許陸德義就死在這一仗中,再沒有這樣一個講理的人可以打交道,後果更不堪設想。
就在這樣左右為難之際,只見院子外面又閃過一群人,腳步輕,語聲也輕,但很急促,﹁快,快!﹂有人催促,﹁快﹃逃長毛﹄,逃到哪裡算哪裡?﹂
﹁逃長毛﹂是句很流行的話,蕭家驥聽胡雪巖也常將這三個字掛在口頭,意思是從長毛那裡逃走;而﹁逃到哪裡算哪裡﹂,更是一大啟示。﹁逃!﹂他對自己說,﹁不逃,難道真的要跟李秀成做軍火生意?﹂
打定主意,更不怠慢;不過雖快不急,看清楚無人,一溜煙出了夾弄,豁然開朗,同時聞到飯香,抬頭一看,是個廚房。
廚房很大,但似乎沒有人。蕭家驥仔細察看著,一步一步走過院落,直到灶前,才發現有個人生在灶下烤火;人極瘦,眼睛大,驟見之下,形容格外可怖,嚇得他倒退了兩步。那人卻似一個傻子,一雙雖大而失神的眼,瞅著蕭家驥,什麼表情都沒有。
﹁你是什麼人?﹂他問。
﹁你不要來問我!﹂那人用微弱的聲音答道:﹁我不逃!逃來逃去逃不出他們的手;聽天由命了。﹂
聽得這話,蕭家驥的心涼了一半,怔怔地望著他,半晌無語。
﹁看你這樣子,不是本地人;哪裡逃來的?﹂
看他相貌和善、而且說話有氣無力,生趣索然似的,蕭家驥便消除一恐怕戒備之心,老實答道:﹁我從上海來。﹂﹁上海不是有夷場嗎?大家逃難都要逃到那裡去,你怎麼反投到這裡來?﹂那人用聽起來空落落的絕望的聲音說:﹁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獄無門闖進來!何苦?﹂
﹁我也是無法,﹂蕭家驥藉機試探,卻又不便說真話,﹁我有個生死至交,陷在杭州,我想進城去看他。﹂﹁你發瘋了!﹂那人說道,﹁杭州城裡人吃人,你那朋友,只怕早餓死了;你到哪裡去看他?就算看到了,你又不能救他;自己陷在裡頭,活活餓死。這打的是什麼算盤?真正氣數。﹂
話中責備,正顯得本心是好的,蕭家驥決定跟他說實話,先問一句:﹁你老人家貴姓?﹂
﹁人家都叫我老何。﹂
﹁老何,我姓蕭,跟你老人家老實說吧,我是來救杭州百姓的||也不是我,是你們杭州城裡鼎鼎大名的一位善人做好事;帶了大批糧食,由上海趕來。教我到城裡見王撫台送信。﹂蕭家驥略停一下,擺出一切都豁出去的神態說:﹁老何,我把我心裡的話都告訴你,你如果是長毛一夥,算我命該如此,今年今月今日今時,要死在這裡。如果不是,請你指點我條路子。﹂
老何聽他說完,沉思不語,好久,才抬起頭來;蕭家驥發覺他的眼神不同了,不再是那黯然無光,近乎垂死的人的神色,是閃耀著堅毅的光芒,彷彿一身的力量都集中在那方寸眸子中似的。
他將手一伸:﹁信呢?﹂
蕭家驥愕然:﹁什麼信?﹂
﹁你不是說,那位大善人託你送信給王撫台嗎?﹂﹁是的。是口信。﹂蕭家驥說,﹁白紙寫黑字,萬一落在長毛手裡,豈不糟糕?﹂
﹁口信?﹂老何躊躇著,﹁口信倒不大好帶。﹂﹁怎麼?老何,﹂蕭家驥瞭解了他的意思:﹁你是預備代我去送信?﹂
﹁是啊?我去比你去總多幾分把握。不過,憑我這副樣子,說要帶口信給王撫台,沒有人肯相信的。﹂
﹁那這樣,﹂蕭家驥一揖到地,﹁請老何你帶我進城。﹂﹁不容易。我一個人還好混;像你這樣子,混不進去。﹂﹁那末,要怎樣才混得進去?﹂
﹁第一、你這副臉色,又紅又白,就像天天吃大魚大肉的樣子,混進城裡,就是麻煩。如果,你真想進城,要好好受點委屈。﹂
﹁不要緊!什麼委屈,我都受。﹂
﹁那好!﹂老何點點頭,﹁反正我也半截入土的了,能做這麼一件事,也值!先看看外頭。﹂
於是靜心細看,人聲依舊相當嘈雜,但槍聲卻稀了。﹁官軍打敗了。﹂老何很有把握地說,﹁這時走,正好。﹂
蕭家驥覺得這是件不可思議的事,聽一聽聲音,就能判斷勝負,未免過於神奇。眼前是重要關頭,一步走錯不得,所以忍不住問了一句:﹁老何,你怎麼知道?﹂
﹁我早就知道了。﹂老何答道:﹁官軍餓得兩眼發黑,哪裡還打得動仗?無非衝一陣而已。﹂
這就是槍聲所以稀下來的緣故了。蕭家驥想想也有道理,便放心大膽地跟著老何從邊門出了長毛的公館。
果然,長毛已經收隊,滿街如蟻,且行且談且笑,一副打了勝仗的樣子。幸好長毛走的是大街,而老何路徑甚熟,盡從小巷子裡穿來穿去,最後到了一處破敗的財神廟,裡面是七八個乞兒,正圍在一起擲骰子賭錢。
﹁老何,﹂其中有一個說,﹁你倒沒有死!﹂
老何不理他,向一個衣衫略為整齊些的人說:﹁阿毛,把你的破棉襖脫下來。﹂
﹁幹什麼?﹂
﹁借給這位朋友穿一穿。﹂
﹁借了給他,我穿啥?﹂
﹁他把他的衣服換給你。﹂
這一說便有好些人爭著要換,﹁我來,我來!﹂亂糟糟地喊著。
老何打定主意,只要跟阿毛換;他的一件破棉襖雖說略為整齊些,但厚厚一層垢膩,如屠夫的作裙,已經讓蕭家驥要作嘔了。
﹁沒有辦法。﹂老何說道:﹁不如此就叫不成功。不但不成功,走出去還有危險。不要說你,我也要換。﹂聽這一說,蕭家驥無奈,只好咬緊牙關,換上那件棉襖,還有破鞋破襪。蕭家驥只覺滿身蟲行蟻走般肉麻,自出娘胎,不曾吃過這樣的苦頭,只是已穿上身,就決沒有脫下來的道理。再看老何也找人換了一身衣服,比自己的更破更髒,別人沒來由也受這樣一分罪,所為何來?這樣想著,便覺得容易忍受了。
﹁阿毛!﹂老何又說:﹁今天是啥口令?﹂
﹁我不曉得。﹂
﹁我曉得。﹂有人響亮地回答,﹁老何,你問它做啥?﹂﹁自然有用處。﹂老何回頭問蕭家驥:﹁你有沒有大洋錢,摸一塊出來。﹂
蕭家驥如言照辦;老何用那塊銀洋買得了一個口令。但是,﹁這是什麼口令呢?﹂蕭家驥問。
﹁進城的口令。﹂老何答道,﹁城雖閉了,城裡還是弄些要飯的出來打探軍情,一點用處都沒有。﹂
在蕭家驥卻太有用了;同時也恍然大悟,為何非受這樣的罪不可?
走不多遠,遙遙發現一道木城;蕭家驥知道離城門還有一半路程。他聽胡雪巖談過杭州十城被圍以後,王有齡全力企圖打開一條江路,但兵力眾寡懸殊,有心無力。正好張玉良自富陽撤退;王有齡立即派人跟他聯絡,採取步步為營的辦法,張玉良從江干往城裡紮營;城裡往江干紮營,紮住一座,堅守一座,不求速效而穩紮穩打,總有水到渠成,聯成一氣打開一線生路的時候。
由於王有齡的親筆信,寫得極其懇切,說﹁杭城存亡,視此一舉,不可失機誤事,﹂所以張玉良不敢怠慢,從江干外堤塘一面打、一面紮營,紮了十幾座,遭到一條河,成了障礙,張玉良派人奪圍進城,要求王有齡派兵夾擊;同時將他紮營的位置,畫成明明白白的圖,一併送上。王有齡即時通知饒廷選調派大隊進城;誰知饒廷選一夜耽誤,洩潛心機密,李秀成連夜興工,在半路上築成一座木城,城上架炮。城外又築土牆,牆上鑿眼架槍,隔絕了張玉良與饒廷選的兩支人馬;而且張玉良因此中炮陣亡。
這是胡雪巖離開杭州的情形,如今木城依舊,自然無法通過;老何帶著蕭著驥,避開長毛,遠遠繞過木城,終於見了城門。
﹁這是候潮門。﹂
﹁我曉得。﹂蕭家驥唸道:﹁﹃候潮﹄聽得﹃清波﹄響,﹃湧金﹄﹃錢塘﹄定﹃太平﹄。﹂
這兩句詩中,嵌著杭州五個城門的名稱,只有本地人才知道;所以老何聽他一唸,浮起異常親切之感,枯乾瘦皺,望之不似人形的臉上,第一次出現了笑容,﹁你倒懂!﹂他說,﹁哪裡聽來的?﹂
蕭家驥笑笑答道:﹁杭州我雖第一次來,杭州的典故我倒曉得很多。﹂
﹁你跟杭州有緣。﹂老何很欣慰地說,﹁一定順利。﹂
說著話,已走近壕溝;溝內有些巡邏,溝外卻有人伏地貼耳,不知在幹什事?蕭家驥不免詫異卻步。
﹁這些是什麼人?﹂
﹁是瞎子。﹂老何答道,﹁瞎子的耳朵特別靈;地下再埋著酒罈子,如有啥聲音聽得格外清楚。﹂
﹁噢!我懂了。﹂蕭家驥恍然大悟,﹁這就是所謂﹃甕器﹄,是怕長毛挖地道,埋炸藥。﹂
﹁對了!快走吧,那面的兵在端槍了。﹂
說著,老何雙手高舉急步而行;蕭家驥如法而施,走到壕溝邊才住腳。
﹁口令!﹂對面的兵喝問。
﹁日月光明。﹂
那個兵不作聲了,走向一座軸驢,搖動把手,將一條矗立著的跳板放了下來,橫擱在壕溝上,算是一道吊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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