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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 回到明朝當王爺 作者:月關 (連載中)

第20章 咆哮縣丞


  四十多斤重的大砍刀藉著快馬前衝的力道,帶起一股颯然的風聲,激盪得漫天白雪四下飛舞,馬到刀落,那青年已躲避不及,駭然之下雙手抓住槍桿兒堪堪抬離馬鞍,刀鋒已經斜斜劈落。
  一腔鮮血飛濺,頭顱不知滾向了何方,這一刀從右頸上劈下,連著少半個身子從左肋劃出,半拉肩膀也不見了,剩下無頭的身軀在鮮血飛濺中搖晃了兩下卟嗵栽到了馬下。

  大刀霍霍,運轉如輪,在閔縣令的手中輕若無物,對方手中的火把就是最明顯的目標,一把大刀左挑右撅,連砍帶劈,反正前後左右全是敵人,殺得毫無顧忌。

  那些人都是馬上英雄,本來應變不會如此之慢,只是他們一見中間的虎袍青年一個照面便被閔文建劈死,竟然驚得呆住了,這驚愕雖只是片刻的功夫,已被閔縣令的大刀又砍死了五個人。

  其他的人發一聲喊,這才紛紛縱馬逃開,同時將火把向閔縣令擲來。閔縣令揮刀將火把挑開,他殺得性起,兀自哈哈大笑著縱馬追著那些人不放。

  江彬在後邊看見了急得大喊:「閔大人,快回來!」

  閔文建理也不理,追上前邊一道黑影,喝地一聲大叫,大刀劈落,只見前邊那人突然勒馬提韁,馬兒前腿高高抬起,希聿聿一聲嘶吼,只聽「鏗」地一聲響,閔縣令雙臂一麻,不由嗔目讚道:「好一把子力氣!」

  那名韃靼將領有苦說不出,那人使的是把連柄兒一體全鋼的三股托天叉,論份量不在閔文建的大刀之下,論臂力尤在其上。但閔文建是揮刀直劈,那人是倉促招架,縱然是力氣比他大上三分,這一下也震得雙手發麻,閔文建的大刀雖然崩缺了一個豁口,他的叉子卻已被砍得彎了。

  這人當機立斷,立即反手將那砍彎的叉子狠狠向閔文建擲來,一抖馬韁,彎著腰順著官道向前疾馳,同時將背上的弓取了下來。

  閔文建揮刀砸飛了托天叉,欲待再追,斜刺裡忽然衝出一匹馬來,馬上人舉槍便刺,虧得地上的火把未熄,閔縣令瞥見那人,忙不迭仰身一躲,舉刀一磕,將那桿槍磕了出去。

  緊跟著右邊一聲大喝,一柄長刀呼地劈了過來,閔文建左支右絀,三個人走馬燈般戰作一團,此時大雪茫茫,全藉地面幾支未熄的火把一點微光,所以三人都甚是謹慎,誰也不敢靠得太近。

  遠遠近近的韃靼騎兵已發現首領遇襲,紛紛呼喝著衝了過來,好在光線太暗,又有兩個韃靼將領同他戰成一團,那些韃靼人不能發揮騎射的特長,否則閔縣令縱有一身武藝,也難免要被射成刺猥了。

  此時江彬已縱馬奔到面前,手腕一抖,兩柄馬刀巧妙地挽出兩朵刀花,雙腳扣緊馬蹬半站起身子,雙刀如暴雨一般與那持槍的韃靼人交手十餘合,將他逼退了去,然後立即向閔文建大聲喊道:「大人,火把一滅,我們就要被困在城外了,快快回城!」

  閔文建怔了一怔,大刀呼地一揮,與那持刀的漢子雙刀一交,碰出一溜兒火花,然後一撥馬頭道:「說的是,我們回城!」

  兩個人撥轉馬頭,向回衝殺,四下裡十餘個韃靼人各挺刀槍,纏住不放。閔文建可不知道方才衝過來突如其來的一刀,居然把韃靼小王子伯顏猛可的二兒子旭烈孛齊給殺了,這時眼見四下韃靼騎兵紛紛衝殺過來,自已兩人若被纏住,當真要回不了城了,所以也不再與其纏鬥,兵刃稍一碰合,磕開對方攻擊絕不戀戰,與江彬奪路向回殺去。

  此時剛剛被閔縣令一刀磕彎了托天叉,狼狽而逃的那名韃靼將領也返身追了過來,他恨極了這位大明文官,也不去理會向回逃命的大明官兵,只是遠遠地盯著閔縣令揮舞大刀時忽爾掠過的一抹寒光,張弓搭箭尋找著機會。

  剛剛跑了一半的四十名士兵一見縣太爺和把總殺了回來,立即掉轉身向城門衝去。四下裡韃靼騎兵窮追不捨,只苦了那些刀盾手,此刻毫無隊形可言,又沒有長槍手配合,在韃靼人的鐵騎下根本撐不過兩個回合,片刻功夫被追上來的韃靼騎兵刺死了七八個。

  好在離城不遠,這時已衝入城頭弓箭手的射程之內,城上的弓箭手看見持著火把的韃靼騎兵疾擁上來,立即亂箭疾射,逼退了他們。

  韃子見狀,紛紛駐馬掛好兵器,取下背負的弓箭追射。前方一團黑暗,也看不清人影,完全發揮不出他們的箭技水準,饒是如此,仍然有十來個士兵中了亂箭,其中傷勢輕些的背上插著利箭,跌跌撞撞、連滾帶爬地搶進了城門。

  閔縣令剛剛縱馬閃進城門,那名韃靼軍官見機會稍縱即逝,馬上一鬆箭弦,一支羽箭「嗖」地一聲射了出來,閔縣令穿的是鎖子甲,不怕刀斧砍劈,但是鎖扣之間的縫隙卻無法阻擋箭簇的射入,閔縣令只覺得背心一震,後脊上火辣辣的一陣疼痛,那只利箭已射在肩胛骨下的位置。

  這一箭力道極狠,鎖子甲鎖扣細密,三角形箭頭後端被鎖扣卡了一下,還是射了進去,要不是擋了這一下,這一箭怕是要直透心臟。

  閔縣令連忙俯低身子,縱馬馳進城門,後邊江彬舞著雙刀,一陣風兒般捲了進來,剩下的士兵紛紛擁進城來,城門轟地一聲又被關上了。

  楊凌等人紛紛從城頭上下來,閔縣令跳下馬來兀自哈哈大笑道:「痛快!痛快!他奶奶的,這要是有一支騎兵,老子就把這幫韃子全都砍了」。

  楊凌看他背上插著一隻雕翎箭,卻渾不在乎,直看得眉頭直跳,連忙喚道:「大夫,快找大夫,大人中箭了」。

  閔大人擺手笑道:「這點兒小傷,沒什麼打緊」,他說著向前走了兩步,忽地腦袋一陣暈眩,膝蓋一軟,差點兒一頭栽在地上,虧得江彬身手敏捷,跨上一步一把攙住了他。

  閔大人晃了晃腦袋,罵道:「該死的韃子狗,箭上......淬了毒!」一語說罷,竟爾暈厥過去。這一下眾人都慌了手腳,連忙七手八腳把他抬上城頭越樓,俯趴在榻上。

  江彬抓起桌上一盞大型菜油燈,撕開閔縣令的上衣,卻見箭頭卡在鎖子甲扣縫內,也不敢胡亂拔出,立即吼道:「大夫呢?快去找大夫!」

  旁邊有人又趕緊手忙腳亂地搶了出去,下邊幾位哨長派人把受了箭傷、刀傷的幾個士兵也都扶進了越樓,安置在一層中。不一會兒郎中背著藥箱被帶了進來,他鋸斷了閔縣令身上的箭桿兒,褪下他的盔甲,只見中箭處腫起鵝蛋大一個疙瘩,顏色烏黑油亮,已滲出一些腥臭的血液。

  江彬神色緊張地道:「大人怎麼樣?可有生命危險?」

  那郎中兩鬢斑白,在軍中奔波半生,經常處理各種創傷,雖然面前是縣太爺,倒也沒有太過慌張,他從匣中抽出一柄銀刀,劃開那隆腫的創處,立時烏黑色的血液流了出來,閔縣令趴在那兒毫無所覺。

  郎中用棉花浸去血跡,放到鼻端嗅了嗅,吁了口氣道:「還好,這是狼齒草的毒,毒性並不猛烈,大人戰場廝殺,毒行加速,這才昏迷過去,待小的將毒血放盡,再開幾服藥,將養個三五日便能恢復了」。

  旁邊眾人聽了這才鬆了口氣。就在這時外邊忽地又湧進一群人來,楊凌回頭望去,只見黃縣丞陰沉著臉走在最前邊,王主簿、典史劉大人、馮巡檢、以及遲到的洪班頭帶著一大幫子人急匆匆地跟在身後,他忙迎了上去道:「黃老,您來了」。

  黃縣丞板著臉嗯了一聲,他在城下就聽說閔縣令中了毒箭,此時冷冷地瞥了一眼,問道:「閔大人怎樣了?」。

  楊凌連忙將事情匆匆敘述一遍,黃縣丞聽罷恨恨地一拍桌子,怒道:「混蛋!蠢驢!簡直是瘋子!」

  楊凌窒了一窒,不知他是在罵自已,還是在罵閔縣令,雖然黃縣丞的品秩只比閔縣令低一級,當年的資歷又在他之上,但這般公然辱罵上官,那也太過逾禮了。

  黃縣丞額頭青筋亂跳,他是真的憤怒了,平時他對縣治不聞不問,純粹出於個人意氣。但是現在是外虜侵襲,一旦城破那是全城近萬條生命啊,包括他一家老人,恐怕都難以活命,他如何不怒?

  黃縣丞鬍鬚翹著,手指亂點,大聲喝斥道:「你們也不勸勸大人,還陪著他胡鬧。現在城中亂成什麼樣子了?戰事未決,已有大批百姓在北門騷亂,要不是我和馮巡檢及時趕到,驅散了他們,現在全城百姓已經跑了一半!

  城防上也沒有什麼佈置,要不是韃子來得匆忙沒有準備,豈不輕而易舉攻上城來了? 身為一縣父母官,不能統籌全局,有勇無謀、徒逞匹夫之勇!真是豈有此理......」。

  現在閔縣令暈迷不醒,在場眾人官職最高的就是江彬江把總,也是七品官。但那時武官地位太低,品級雖相同,地位卻比縣太爺低了好幾級、權力更是不可同日而語,所以他站在這位老縣丞面前也是底氣不足,一時城門越樓中雖然擁擠了數十人,卻是雅雀無聲,任由這只常年不發威的老貓兒大聲咆哮著......
第21章 簡單愛情


  黃縣丞指桑罵槐地一通臭罵,楊凌卻不以為然:文官就是膽子小,難道都任由韃子前來騷擾,只能閉關守城,那外族不是更囂張了?

  他狀似恭謹地聽著,一雙眼睛四下亂掃,只見王主簿、劉典史他們唯唯喏喏、肅手而立,唯有那位江把總鬼頭鬼腦的,就像正被老師訓斥的不良學生,一雙眼睛也滴溜溜地亂轉,和自已四目一對,彼此會心地一笑。

  楊凌的目光從站在門口的幾個哨長身上掠過,忽地眼中閃過一個熟悉的身影,定睛一看,只見韓幼娘不知什麼時候也來了,貼著牆邊站著,一雙烏黑發亮的大眼睛正眨也不眨地看著自已。

  發現楊凌注意到了她的存在,韓幼娘下意識地吐了吐舌頭,悄悄地往牆邊靠了靠。楊凌心中發急,這城上指不定什麼時候就要開戰,到時流矢橫飛,她還是個十多歲的小姑娘,萬一傷著了怎麼辦?

  楊凌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向門口努了努嘴,韓幼娘咬著嘴唇,撲閃著雙眼,明明看到了他的動作,卻故作不知地將眼光飄向一旁。

  楊凌皺了皺眉,盯著她不放,韓幼娘的臉色漸漸不自在起來,目光逡巡著,最後還是迎上了楊凌的目光。楊凌挑了挑眉,然後瞇起眼,目光在她臉上一轉,然後狠狠挖了挖下邊,威脅的意味自在其中。

  韓幼娘的臉蛋兒騰地紅了起來,自那日楊凌打了她小屁股一巴掌以後,似乎嘗到了甜頭,以後只要她有不聽話的時候,楊氏家法就是打屁股,這時看了楊凌生動的眼神,她自然知道夫君的意思。

  黃老夫子正罵得唾沫橫飛,忽然發現楊凌跟抽筋兒似的,不覺怔道:「楊師爺,你可有什麼話說?」

  楊凌嚇了一跳,連忙道:「啊?沒有,沒有,黃老說的是,學生恭聆教誨」。

  黃縣丞滿意地點點頭,這才發現自已借題發揮罵了半天,也未說出什麼建設性的意見來,他舔了舔嘴唇,開始整理思路。

  楊凌又向韓幼娘看了一眼,見她嘴唇抿成了一線,一雙迷人的大眼睛彎成了月牙兒狀,不由有點兒洩氣:「我真的有點太寵這小妮子了,原來對我可是俯首貼耳、唯命是從吶,現在倒好,不但不聽我的話,居然還看我的笑話」。

  黃縣丞踱了兩步,站定身子道:「諸位,小王子近年來雖對我邊境襲擾不斷,但從未攻擊軍事要隘,此次烽火燃起,伯顏猛可必有大隊人馬來襲,今夜須嚴加戒備,待天亮瞭解敵情後再做策劃。

  他提高嗓門又道:「現在敵蹤初現,城中百姓已自亂了馬腳,馮巡檢,你立即率人在城中巡邏,嚴禁百姓上街行走,凡有趁火打劫偷盜搶劫者、散佈謠言惑我軍心者,就地斬首,務必保證城內不亂!」

  馮巡檢吃驚地道:「這......大人,未經三司審判、聖上御筆勾抹,豈可胡亂殺人?」

  黃縣丞冷笑一聲道:「戰事爆發時,地方官員有決斷之權,勿需報呈刑部,連這個你也不知道麼?」

  馮巡檢臉上一紅,連忙拱手道:「是,下官遵命!」轉過身帶了一眾屬下急匆匆去了。

  黃縣丞又道:「洪班頭,你帶人速去驛馬署倉庫,通知他們將滾木擂石、桐油石灰送往四城」。

  洪班頭恭應一聲。黃縣丞又對劉典史道:「劉大人,麻煩你將大牢的獄卒抽調一部分出來,然後通知各街各路保長、里長,抽選民壯,在東、西、南三城城門內搶挖陷馬坑、布設拒馬樁,戰事一旦吃緊,這些民壯還可上城助戰。」

  他又對王主簿道:「王大人,你坐守縣衙,呈報軍情,還要負責安排兵丁的一日三餐」。

  楊凌聽了黃縣丞的安排,這才心悅誠服。他方才見閔大人英勇無畏,自已一腔熱血也不禁被激發了出來,只覺得同韃子轟轟烈烈地大戰一場,才不枉為男人。

  此時冷靜下來,聽了黃縣丞的安排,他才想到無論攻守,首先要有一個安定的後方,若是任由城中百姓聚在街頭、以訛傳訛、擾亂軍心,小道消息滿天飛,恐懼就會像瘟疫一樣傳播開來,到時百姓炸了窩可就安撫不住了。

  而且城中現在才二百多名官兵,種種準備若不現在就開始籌劃,事到臨頭恐怕就來不及了,自已原來也就是下下指標,搞搞策劃,哪懂得這些東西,差點兒壞了大事。

  文官走得七七八八,江把總看看只剩下自已手下一群大兵,於是摸了摸鼻子笑道:「黃大人,韃子還在城下騷擾,本官帶人去城頭巡視,告辭了」。

  黃縣丞拱了拱手,目送他們離開,長長歎息一聲,在桌邊坐下,對楊凌道:「楊賢侄,你是不是覺得老夫此番大動干戈,有些膽怯畏戰了?」

  楊凌上前端起茶來給他斟了一杯,恭敬地道:「黃老,學生年少氣盛,一見閔大人勇武過人,頭腦一熱便也跟著衝上城頭。

  細想想,還是黃老安排的妥當,閔大人現在是一縣的父母官,理應通盤考慮,顧全大局,若是只圖一時痛快,未免得不償失,學生未盡勸誡之責,此刻想來,實在汗顏得很。」

  黃奇胤苦笑道:「你莫看城外韃子不多,他們這次直攻軍事要塞,胃口大得很吶。好男兒建功立業、守衛疆土,這是絕好的機會,你還年輕,該多多磨練才是」。

  楊凌瞥見韓幼娘正躡手躡腳地逃出越樓,連忙應道:「是,不勞黃老吩咐,學生責無旁貸。黃老歇息一下,學生去外面看看佈防」。

  黃奇胤捻著鬍鬚欣慰地點點頭,楊凌匆匆出來,只見一道嬌小的人影兒匆匆隱入樓角陰影之中,不由為之失笑。

  此時雪仍未止,這裡是全城最高處,前方兩道山峰間的山風由此灌入,風急雪密。楊凌慢慢踱到時角樓下,深深吸了口氣,瞇起眼睛仰望著天空,任憑寒風夾著雪花扑打在臉上,半天不作一聲,凜冽的山風吹得他的袍子抖動不已。

  城下韃靼人已停止縱馬騷擾,遠遠的在地上燃起了五堆巨大的遘火。楊凌眼皮子跳了跳,區區百十人是無法攻下雞鳴驛的,他們冒著風雪候在城下,莫非後續還有大軍來襲?

  牆角陰影裡一雙發亮的眸子望著楊凌,風雪扑打在他修長、單薄的身子上,韓幼娘終於忍不住走了出來,心疼地拉了拉他的衣袖,像犯了錯的孩子似的低聲道:「相公......」。

  楊凌歎息一聲,低下頭來望著韓幼娘澈亮如水的眸子,如同掬起一捧泉水般溫柔地捧起她稚嫩的臉蛋兒,憐惜地道:「幼娘,你會武藝,一個人脫身方便,如果城真的破了,你就趁亂逃出去,逃回楊家坪......不!逃回娘家去吧」。

  韓幼娘失聲道:「相公,你在說什麼呀?不管有什麼事,我當然是和你在一起,我怎麼可以丟下夫君一個人逃命?」

  楊凌笑了笑,有些感傷和不捨,直到此刻他才發覺,儘管沒有轟轟烈烈的愛情、沒有卿卿我我的浪漫,但是不知不覺間這個乖巧可愛的女孩兒已深深住進了他的心裡。

  他喜歡這個女孩兒,又不敢接受她的情意,有時會忍不住和她親暱,有時又刻意地拉開和她的距離,種種矛盾皆因他知道自已的生命何等短暫,所以寧願維持既有的情形。

  借屍還魂、逆天改命,原本就沒有那麼容易,除夕前夜的烽火,使他認定,自已多災多難的轉世生涯又要開始了。

  他喟著一歎,手指輕柔地撫過韓幼娘清純稚美的臉蛋兒,她的臉頰涼如冰、滑如玉,楊凌的眼底悄然躍上一抹溫柔,他忽然克制不住地將韓幼娘緊緊地摟在懷裡,彷彿要將她揉碎一般,喃喃地道:「何其有幸,我能與你結下這段緣......也好,如果讓我受盡兩年煎熬,那時候心裡一定更痛。幼娘,答應我,如果城不可守,你一定要逃出去,找個好人家嫁了,不要讓我在九泉之下還牽掛著你」。

  他誤以為大限將至,忍不住真情流露。韓幼娘卻會錯了意,只道夫君決心與全城百姓共存亡,縱然城破也決不逃走,但是還擔心著自已孤苦無依無人照顧,心愛的男人在她心中陡然升格為令人敬重的英雄。

  她熱淚盈眶地抱住楊凌,貼在他懷中道:「相公,你放心協助大人守城便是,幼娘是你的女人,無論你到哪裡,幼娘都會跟著你,如果相公不在了......」,她哽咽著道:「那麼幼娘也追隨你於九泉之下,決不偷生!」

  楊凌聽了心中發急,推開她怒道:「該死的,你懂什麼?陪著我死有什麼用?我只想要你活著,你怎麼這麼愚......」。

  角樓上懸掛的燈籠,照見韓幼娘滿臉淚珠兒,楊凌忍不住心中一痛,喝斥的話再也說不出來。

  韓幼娘眼淚汪汪地抬起頭,稚氣、認真地道:「幼娘懂得,幼娘知道夫君疼我、憐我,可是夫君知不知道,幼娘此生已與夫君同心一體,若是夫君不在,幼娘生而何歡?」

  楊凌的心兒突地一顫,微紅的燈光下,他忽然發現,這個嬌小清純的女孩,眉宇之間已然帶著種成熟女人魅惑的風情,是否天下的紅顏,都會有過這種發自內心的似稚嫩、似成熟的韻致?

  「幼娘,幼娘呀......」,楊凌感動地歎息,重又將她擁在懷中,額頭抵上了她的劉海兒。角樓上紅燈搖曳,光影迷離,心與心的擁抱,在兩人周圍屏蔽出一塊只屬於彼此的小世界。狂風、飛雪,一下子遙遠無比,濃濃的親暱氣氛,讓他們的心安恬而靜謐。

  「在這世上,只怕再也沒有一個女人能像她一樣讓自已心動了」,楊凌不由自主地想。

  韓幼娘緊緊擁抱著這個疼她愛她的男人:「上天賜給我一個最好的夫君」,她滿足地想,眉梢眼角都是笑意。

  飛雪,很快給兩個相擁的人兒披上了一層潔白的盛裝。
第22章 拂曉之戰


  「嗚~~」,楊凌在激越的號角聲中驚醒,一個激靈跳了起來。因為有韓幼娘跟在身邊,不便和黃縣丞他們住在越樓的大通鋪裡,楊凌便睡在東、北城門間的玉皇閣內。

  韓幼娘揉了揉眼睛,也驚醒過來,楊凌一躍下地,邊跑邊叫道:「韃子攻城了,你老實呆在這兒,我去看看」。

  到處是喊殺之聲,士兵們在城牆上來回奔跑著,不斷揮刀斬斷城下拋上的鉤索、用利箭向城下還擊。城牆內每隔十步左右放著一架絞車,繫著細鐵索,中間是一根直徑一尺,長約一丈的圓木,圓木上露出密密林林長約五寸的鐵釘,有點像根巨型的狼牙棒。

  兩名官兵躲在城垛下只需抬起木棒向城下一拋,就聽到一片慘呼之聲,然後兩端搖起絞輪,又將那根「狼牙棒」絞了回來。

  這種守城工具,雖然有些笨重和耽誤功夫,但是兩端同時還有幾名弓箭手協助,足以彌補缺陷,殺傷力倒也不小。

  他匆匆跑到牆垛前,剛剛扶住牆垛,一枝利箭就嗖地一聲貼著他的臉頰飛了過去,「篤」地一聲射在玉皇廟的門楣上,箭尾嗡嗡直顫,把楊凌驚出一身冷汗。

  楊凌定了定神,躲在牆垛後斜著向下一瞅,不由得大吃一驚,怎麼突然出現這麼多敵人

  ?只見城下到處都是韃子兵,城牆高達數丈,他們用勾索、勾梯擲上城牆,悍不畏死地向上攀爬,後邊有大批的弓箭手縱馬來回奔走著向上射箭,掩護他們攻城,城上的弓箭手也不斷發箭還擊,但是敵眾我寡,雖有地利之便,仍被壓制得抬不起頭來。

  楊凌貓著腰兒急急奔向南城門,堪堪衝上城樓,只聽轟然一聲巨響,地皮亂顫,硝煙四起,把楊凌嚇了一跳,向城下一看,只見地上炸開一個大坑,倒著十多個人,一匹被炸斷了腿的馬兒倒在血泊中猶在不斷悲鳴。

  楊凌暗暗咋舌,看不出這時的火炮也這等厲害,這時代就有了爆炸彈了麼?他還以為這時的炮彈都是些實心鐵球呢。

  不過這炮放上一發那煙實在濃得可以,楊凌剛剛奔跑過來,呼吸急促。被火藥嗆得咳嗽不已,硝煙慢慢散盡,現出城樓掩體後的黃縣丞,他向楊凌急著招手道:「賢侄,快快過來,小心不要被流矢傷了」。

  楊凌哈著腰跑過去,只見城樓前方架著三門大炮,正對著城下,幾名操炮手正在緊張地裝彈、填藥,左邊一門大炮的引線這時已「哧哧」地引燃,幾名操炮手紛紛摀住耳朵閉上眼,只聽轟地一聲巨響,大炮的位置頓時硝煙瀰漫,一個人影兒都看不清了。

  楊凌被熏得眼睛都紅了,待眼前濃煙慢慢散去,只見城樓前那尊下邊安有支架的大炮後座出一丈多遠,這還是炮身上有鐵錨固定,否則還不知這大炮要蹦到哪兒去,幾個炮手正在將大炮推回原位。

  由於城下韃子四散遊走,避開了正前方,這一炮雖然聲勢地動山搖,卻只炸死一人,炸傷幾人,頗有種大炮打蚊子的感覺。

  楊凌大聲問道:「黃大人,韃子怎麼突然來了這麼多?江把總呢?」

  黃縣丞指著側前方大聲道:「二里半驛失陷,韃子增兵了,江把總正在前面督戰,城上只有一百多名士兵,顧此失彼呀,你快去驛丞署,要驛署的人上來守城」。

  「好!」楊凌答應一聲,轉身向城下跑,這時劉典史領了二百多名民壯湧上城來,被一名哨長指揮著分散到城牆各處,這些民壯只是普通的百姓,全未受過軍事訓練,慌慌張張的,聽了士兵的解說,也不管城下有沒有敵人,抓起擂石就往下拋擲,氣得那些士兵直跺腳。

  這些人也不懂得自我保護, 一名冒出頭去的民壯被一箭射中了胸口,剛剛跑過來的韓幼娘一把架住了他,其他的民壯見了頓時嚇得畏手畏尾,雖有官兵大聲呵斥,卻死活不肯露頭了。

  此時街上空空蕩蕩,百姓們在衙役們的呵斥下果然都呆在家中不敢四處亂跑,剛剛跑到十字路口,楊凌就見馬驛丞領著十多個驛使,趕著三輛馬車正急匆匆地迎面而來,楊凌忙站住腳步,高聲道:「馬大人,城下韃子分散攻城,守軍人手不夠,黃縣丞請你派所有驛使上城助守」。

  馬驛丞跳下馬來說道:「哪裡還有人手,東門西門也有大批韃子攻城,他們攻城器械不足,便四處分散攀爬城牆,我的人已經全派出去了,就剩下這些,正給江大人送炮」。

  楊凌一聽還有大炮,不由心中一喜,不過想想方纔那鐵傢伙的效果,又有些失望,他頓足道:「現在韃子四面開花,主要是守城軍士照應不過來,恐怕大炮用處不大」。

  馬驛丞指揮兩輛馬車分別駛向東西兩門,自已帶了一輛馬車繼續前行,說道:「賢侄錯了,這不是大將軍炮,這炮是「擊賊神機石榴炮」、 「威遠石炮」 「萬人敵荔枝炮」,用來守城最是靈便」。

  楊凌聽得莫名其妙,馬驛丞見他不懂,邊城頭趕邊跟他解說了一番。敢情馬驛丞所說的炮其實就是炸彈,「擊賊神機石榴炮」有點類似現代的手榴彈。用生鐵鑄造,形狀像成熟的大石榴。

  「威遠石炮」是用石頭鑿成的,內裝火藥,每枚石彈內還摻雜了100顆小石子,爆炸開來殺傷力極大。「萬人敵荔枝炮」體積最大,陶泥罐內裝填火藥,還有碎石、碎鐵片、鐵蒺藜,爆炸開來彈片飛及數百步,傷敵甚眾。

  楊凌聞言大喜,記得看《火燒圓明園》時,大清跟八國聯軍打仗,那是用人海戰術大刀長矛的跟鬼子拼吶,想不到明朝的火器居然這麼發達,有了這種東西就算自已一介書生,要一個人守一片城牆也易如反掌,不禁喜得摩拳擦掌。

  這批炸彈的運到果然產生了極大的效果,使用冷兵器的韃靼騎兵雖然悍不畏死,可是根本無法同炸藥相對抗,隨著到處發出的爆炸聲,城下死傷無數,攻城暫時停止了。

  城頭上死傷的明軍士兵有四十多人,加上不知自我保護的民壯,共約百人,軍中和臨時徵調來的民間郎中忙著到處治傷。

  江把總親手斬殺了幾名韃靼兵,殺得性起,提著兩把血淋淋的斬馬刀大聲痛罵民壯愚蠢,不時在他們的屁股上踢上一腳,喝斥士兵教他們如何作戰。黃縣丞和劉典史等人跑去東西兩城巡視,察看傷亡情況。

  楊凌攀著城頭,看到韃靼人退到了三箭地外,正在醞釀著下一輪的攻擊,東西兩城外的韃靼兵也開始向那裡集結,看人數足有三千多人。韓幼娘從熟識的衙役那裡要來一根哨棒,站在他身邊小心地看護著,雖然身材嬌小,倒自有一股颯爽英姿。

  楊凌看到城外還有這麼多敵軍,哪怕是純拼消耗,剩下的守軍能不能守住第二輪攻擊也殊未可知,況且最厲害的守城利器,那些炸彈只剩下不足二十枚,不覺有些憂心忡忡。

  但是現在明軍給他的感覺已經大出意料了,他沒想到明朝時軍事科技已經這般發達,在他印象中明朝一直是孱弱不堪一擊,皇帝不務正業、宦官為禍天下,其他的一概不知。

  不過以一個對清宮戲更熟悉的普通人來說,他也只能知道這麼多了,要不是他知道當今太子叫朱厚照,又恰巧看過《游龍戲鳳》這部電影,他根本不知道如今弘治皇帝之後是誰當皇帝,更遑論對明朝更多的瞭解了。

  由於明史是清朝人修的,其中隱情不言而喻,由此衍生的什麼戲說、演義,當然更加不足採信。一本《揚州十日記》,一本《嘉定屠城記略》,竟在中國本土湮滅二百多年,二百多年後才從日本找出來,由此可見清朝時的文字獄之徹底。

  其實那時明朝距資本主義已不遙遠。鐵產量是整個歐洲的總和,全世界三分之一的白銀因為貿易流向中國,工業產量佔全世界的60%以上,而所謂的乾隆盛世時,產量只佔全世界的6%。

  難怪明朝傳教士利瑪竇《中國札記》這樣記載中國:「這裡物質生產極大豐富,無所不有,糖比歐洲白,布比歐洲精美……人們衣飾華美,風度翩翩,百姓精神愉快,彬彬有禮,談吐文雅。」而乾隆時來訪的英國特使馬戛爾尼則說:「遍地都是驚人的貧困……很多人沒有衣服穿……軍隊象叫花子一樣破破爛爛的」。

  明朝時的中國,有些像後世的日本,自已能發明的就自已發明,發明不了的就花大價錢買來外國貨後研究仿造,那時京城的「神機營」,每一營5000人,用霹靂炮3600桿、大連珠炮200桿、手把銃400桿,這是何等現代化的裝備啊!

  然而,經濟、文化上的先進,和政治、軍事上腐敗的不可調和,讓一種更為落後的文化入主了相對文明的中國,時光奇跡般地倒流了,科學家絕跡了,先進的火器被埋葬了。

  火槍被斥為「奇技淫巧」予以廢除,「雅克薩戰爭」中,清軍繳獲的扳機擊髮式火繩槍,康熙僅留下二支自己把玩,命令清軍禁止使用此種新式火槍,理由是「不得中斷前人所授的弓箭長矛」。到鴉片戰爭時,手持大刀長矛的清兵對火器已經徹底陌生了,居然視之為邪物,以為用狗血就可以破之。

  這些事,楊凌自然不甚瞭解,只是看到明軍所用的武器太出自已意料,想起後來八旗軍橫掃中國,一時想不通其中的原由而已。

  王主簿和鄉里德高年昭的老者,率領著人上城送飯了,「鴻雁樓」的老闆特意殺了一頭大肥豬犒賞將士,韓幼娘過去取了兩碗米飯,一碗肥豬肉燉菜,喚道:「相公,吃飯吧」。

  楊凌這才從怔想中醒來,連忙從韓幼娘手中接過飯菜,擱在積滿白雪的城牆上,兩個人就站在牆邊吃起飯來。楊凌也真的餓壞了,扒拉進大半碗飯,才發現韓幼娘小口地吃著飯菜,笑瞇瞇地看著自已,不禁奇怪地問道:「看我做什麼?」

  韓幼娘抿嘴兒一笑,柔聲道:「我看相公吃得香,心裡開心」。

  楊凌眼睛有點濕,他見韓幼娘又和自已搶著吃菜,把肉剩在碗裡,天氣冷,都快凝油了,忙挾了兩塊兒放在她碗裡命令道:「快些把肉都吃了,相公不喜歡吃肥豬肉的,知道嗎?」

  韓幼娘甜甜地答應一聲,用筷子把肉挾斷,瘦的送到楊凌碗裡,自已扒著飯,眼睛從碗沿上露出來,撲閃撲閃地看著他,楊凌無奈地笑笑,好順從地把肉扒拉到嘴裡大口地咀嚼起來,韓幼娘看他吃得蠻香,一雙大眼又滿意地彎成了月牙兒。

  吃完了飯韓幼娘乖巧地搶過碗要送回去,楊凌看見她嘴角沾著一粒飯粒,不禁好笑地伸出手指在她唇邊刮了一下,韓幼娘一怔,看到他手指上粘下一粒飯,不禁有些不好意思。再見楊凌不把飯彈掉,卻把那粒米飯送進了嘴裡,頓時俏臉酡紅一片。

  她急忙左右看了一眼,發覺沒有人注意夫君這近乎調笑的親暱舉動,因為緊張而端起的肩膀這才放心地塌下來,見相公仍含笑望著自已,她不禁羞怩地白了他一眼,急忙端起碗轉身逃開了。

  楊凌看到她雖也穿著男袍,但是腰身仍透著纖細,款款擺動間有種動人的韻致,不覺心中一蕩,想到有朝一日她把對自已的溫柔和愛給予另一個男人的可能,心中忽然充滿了嫉妒:「現在風氣如此,幼娘一定不會改嫁吧?那我是不是可以......」

  他忽地轉過身,抓起一捧潔白的積雪摩擦著臉頰:「天殺的,你原來怎麼想來著?如果感情投入太多,豈不叫她更加痛不欲生?你沒試過,怎麼知道不能讓她愛上別人?」

  「愛上別人?」這念頭一跳出來,他發覺比對她得而復失更加叫人難以忍受。愛的天平,開始在自私和「偉大」之間搖擺不定起來,臉上,雪融如淚。

  「嗚~~~」,牛角號聲不合事宜地吹響了,楊凌恨恨地抹了一把臉上的雪水,彎腰抱起了一塊二十多斤重的擂石。
第23章 壯士解腕


  聽到號角聲士兵們紛紛衝上城頭,緊張地向城下望去。韃靼騎兵沒有象方才一樣一窩蜂似地四散攻城,密密麻麻的敵軍叢中,出現了十餘架簡陋的攻城戰梯,看來是臨時從山上砍伐下來製成的。

  雞鳴驛的城牆不算極高,搭上梯子,再有韃靼兵神乎其神的箭術掩護,以城中這點人手只消有一點被攻破,那便大勢去矣。

  江彬手握雙刀,殺氣騰騰地道:「把大將軍給我架起來,轟他們的梯子!」立時跑過去幾名士兵和民壯,幫著炮手緊張地調整起大炮的位置來。

  遠方豎起一台怪模怪樣的東西,四面以木頭交叉架起,高約五丈,最上面是一個平台,下邊是一個更大的四方形平台,側面露出兩排木轱轆,前邊懸掛著整張的牛皮,看不清裡面,但是看那怪東西晃晃悠悠地自已向前走,便可猜出韃子兵是藏在牛皮罩子後面推著木台前行。密密麻麻的韃靼兵跟在後邊開始向前移動,從城上看過去,就像一片烏雲掩著雪地壓了過來。

  太陽已高高昇起,到處閃耀著卻是一片怵目的刀槍的寒光。江彬舉刀指著那個井字形支架大叫道:「快,把那輛攻城戰車給我炸掉」。

  韃子越來越近,趴在前方張弓搭箭的士兵忽地叫道:「大人,前邊是咱們的百姓,韃子......韃子抓了咱們的百姓站在前邊」。

  「嗯?」江彬一聽連忙衝到前邊,按著牆垛向下望去,此時韃子走得愈發近了,可以看清站在最前邊二三十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全是中原人的服飾,這一下江彬也傻了。

  打?那可都是大明的子民哪,誰敢承擔這屠殺鄉親的罪名。不打?如果任由韃子兵衝到近前來,他們同樣活不了命,整個雞鳴驛也要失陷。

  江彬眼珠一轉,惡狠狠地罵道:「給我打,那是韃子的詭計,全是韃子裝扮的,給我狠狠地打」。

  大炮的炮口已對準了那架攻城戰車,看著炮手將火把湊近引線,江彬的頰肉也不禁抽搐了一下。這時一個民壯忽然大叫起來:「不能打、不能打啊,那是咱們的鄉親,我認得,左邊那個是我老舅啊,這都是城邊耙拉嶺上的老鄉啊」。

  火捻兒「哧哧」地燃燒著,劉巡檢手疾眼快,猛地拔出刀來「鏗」地一刀斬在火炮上,將藥捻兒斬斷,驚得面色發白的黃縣丞、王主簿他們都不由長吁了口氣。

  江彬急得跳腳,額上青筋直冒地道:「我說諸位老大人,如果被戰車靠近城頭,憑我們這些人根本無法守城呀,這時使不得婦人之仁啊」。

  黃縣丞道:「不行,我們身為父母官,豈可傷害自已的百姓?挑箭術好的直接射殺韃子兵,阻止他們靠近」,旁邊幾名文官都連連點頭。

  下令不分敵我一通轟炸?縣志上怕是要從此記下他們的污名,千秋萬代都要受人唾罵了,他們豈肯承受這樣的罪名?況且若是為御使言官知道,彈劾於朝堂之上,就算今日逃過韃靼人的屠刀,恐怕皇上也會降罪的。

  幾名弓箭手吱呀呀拉開了弓箭,箭矢橫飛。但是已進入射擊距離的戰車前邊蒙著牛皮,這種沒有硝制過的牛皮又韌又硬,弓箭根本射不透,大隊的韃子兵躲在攻城戰車後邊緩緩靠近,全不在乎。

  江彬急了,大喝道:「此地由我指揮,炮手,給我打,把戰車給我轟倒!」

  黃縣丞嗔目厲喝道:「誰敢?大明的兵屠殺大明的子民,豈有此理!我是本縣縣丞,閔大人不在,本縣大小官員、包括駐軍統由本官管轄,誰敢違抗命令?」炮手們面面相覷,不知該聽誰的命令。

  幾枝弓箭射在牛皮上,只是讓牛皮震盪了幾下,頂多有一兩枝箭倒勾在牛皮上,毫無威懾力,一名韃靼騎兵單手提槍躍到戰車前用漢話大叫道:「前邊都是你們大明的人,誰敢射箭?你們給我看清楚了!」

  那人撥馬返身,一貓腰從一名婦人手中搶過一個包裹提在手中,縱馬奔回來,那婦人哭叫著在後邊追趕,冷不防一枝利箭飛來,正中她的背心,那婦人搖晃兩下仆倒在地上。

  城上一片肅然,眼睜睜看著那婦人仆倒在地,卻無法救援。那身形彪悍的韃子持槍到了城下,將手中包裹向空中一揚,右手鋒利的槍尖一下子將它刺穿,高高挑在空中,得意洋洋地叫道:「我們知道城中守軍不多,速速開城投降,還可留得一命,否則全城屠絕,就是這樣的小孩子也決不放過!」

  城頭上的人這才曉得他手中挑著的包袱竟是一個嬰兒,眾人都目眥欲裂,便是那幾個持弓的箭手,也不知是嚇的還是恨的,手臂哆嗦,再也拉不開弓來。

  眼見鮮血沿著槍桿流淌下來,一滴滴落在雪地上,韓幼娘伸手摀住了嘴,另一隻手緊緊握住了楊凌的手臂,眼淚已模糊了雙眼。

  好半晌,江彬才突然大吼一聲:「都他媽愣著幹什麼?開炮!給我開炮!你們這群愚蠢的書獃子,要讓韃子衝上來屠光了我們才甘心?」

  黃縣丞哆嗦著嘴唇道:「不......不......」,卻已吐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來。楊凌沒想到韃子竟在如此凶殘,看到這血腥的一幕,巨大的心理落差才讓他猛地驚省到一個現實:現在就是現在,現在的外族就是外族,那全是毫無人性的禽獸。

  眼見一個襁褓中的嬰兒居然被嗜血的蠻人眼都不眨地一槍刺死,他已血貫瞳仁,他猛地甩開幼娘的手臂,衝到大炮前,一把從炮手手中奪過火把,點燃了引線,嘶啞著嗓子大吼道:「操他娘!殺!殺!殺!」

  「轟」地一聲,大炮怒吼了,炮彈準確地落在那架戰車上,將基座轟得粉碎,前邊幾名百姓和基座下推動攻城平台的韃子兵被轟得血肉橫飛。龐大的支架搖搖晃晃地倒了下去,沒被炸死的幾個漢人四散奔逃,幾隻雕翎箭的追射一一將他們射殺在雪地上。

  城牆下威懾挑戰的韃子兵見狀大駭,立即撥轉馬頭向回逃去,馬頭剛剛撥轉,一枝利箭就從他的後頸射入,嚥下透出,韃子吭都沒吭一聲,仰面栽下馬去,單腳還掛在馬蹬裡,死屍被戰馬拖回了本陣。

  城頭上,韓幼娘紅著眼睛,手中舉著從旁邊士兵手中奪來的戰弓,又一枝雕翎已搭上了弓弦。這種守城大弓同射速快、射程近的短弩不同,與她在山中狩獵時用的長弓極為相似,她12歲時就曾用長弓射中密林中奔跑的狸子,要射中城下毫無遮掩的韃子兵自然毫不費力。

  眼見肉盾失去作用,韃子們吶喊著扛著十多架木梯分幾隊向城牆撲去。

  大炮又被彈離了原位,硝煙散去,楊凌舉著火把,如同風中的一片落葉般簌簌發抖。他的臉熏得烏黑,睜著一雙紅通通的眼睛慢慢轉過身來望著上邊的黃縣丞、馬驛丞他們,沙啞著嗓子道:「蝮蛇螯手,壯士解腕。大局......大局要緊!」

  黃縣丞直勾勾地看著他,忽然大喊一聲,瘋狂地衝了過來,吃力地抱起一塊擂石惡狠狠地向城下拋去,王主簿、馬驛丞這些人也都像瘋了一般衝了上去,江彬可不敢讓這些人全都死在這裡,立即招呼幾個兵丁把這些發瘋的讀書人連抱帶抬地拖進越樓。

  他衝到楊凌面前,在他肩上重重地拍了一掌,讚道:「好樣的,婦人之仁成得了什麼大事,不管別人怎麼看,雞鳴驛近萬百姓若能留得性命,全拜你所賜!」

  他往地上狠狠淬了口唾沫,大吼道:「繼續開炮,把韃子的木梯全都炸了!」

  但是這時城下的韃靼兵早已避開主城樓,分散兩翼在城牆處搭設架梯開始強攻,大炮的作用已經減弱了。楊凌退到一旁,無論是戰馬嘶鳴、箭矢破空、嘶殺慘叫之聲,彷彿都已成為了另一個世界的聲音,已經有兩架木梯有人攻上城頭,又被江彬率人強行壓制下去,他卻失魂落魄地站在那兒恍若未覺。雖知這時候最理智的作法就是無情地一炮轟不去,否則徒然送掉更多的性命,但是那些百姓親手死在自已手上,還是有一種濃濃的罪惡感。

  炸彈已經用光了,原本怯懦畏戰的民壯們似乎也被激發了骨子裡的血性,擂石、滾木、石灰全都用上了,不少人撿起死去軍士的刀槍加入了肉搏當中,韃子完全是用人命硬鋪出了一條路,誓要拿下雞鳴驛來。

  不遠處一架扶梯上已經衝上來四個韃子,後邊仍有人不斷攀爬上來,同明軍激戰在一起。江彬見勢不妙,舞著兩把血淋淋的馬刀,一陣風兒般撲了過去。

  楊凌被近在咫尺的慘叫聲驚醒了,此時守城官兵人手奇缺,那道缺口已無生力軍補充,楊凌想也不想,抓起一把長槍就衝了過去。
第24章 瘋魔棍法


  韓幼娘使著一根風火棍,與已經棄了大炮抓起刀槍的炮手站在城頭禦敵,時不時注意看著楊凌,見他居然撿起把槍來撲向韃子,幾乎嚇得魂飛魄散。相公是個讀書人,身子骨又弱,恐怕一個尋常的壯漢也打不過,怎麼是這些殺人不眨眼的韃子對手?她飛起一棍掃在一個剛剛躥上城頭的韃子肩膀,將他打了下去,然後拔足便追。

  戰場上的敵我廝殺沒有太多花哨,完全是最簡單最直接的劈砍刺殺動作,但是一交上手,楊凌才知道完全不是那碼事兒,他的力道和速度根本無法和這些常年在戰場上馳騁的人相比,一名持刀的韃靼人大刀剛剛從一名士兵脖子上抹過,順勢一挑,就劈飛了楊凌手中的槍。

  一聲厲喝,大刀當頭劈下,楊凌望著那大刀當頭劈下,心中只是想到:「來了,我又要死了,幼娘在哪?」他躲不開,便也不想去躲,在這臨死的一剎那,只想再看到幼娘一眼。

  頭只扭過一半,他看到了,看到韓幼娘像一個護犢的母豹向他猛撲過來,頭上的包巾已經掉落,辮子,在風中飛揚,那張臉脹紅如桃花。

  人與棍幾乎成了一條直線,呼地一聲,棍端已向楊凌頭頂迅猛地點了過去。「錚」地一聲響,堪堪劈到頭頂的大刀,被韓幼娘斜斜點到刀面上,愣是將直劈而下的大刀擊開了去,在地面上劈開一道深深的劃痕。

  韓幼娘到了,左肩頭一挨地,就勢一個前滾翻,身起棍騰,砰地一聲點在那個韃靼人的胸口。這一棍力道好大,那人蹬蹬蹬倒退幾步,腳下還未站穩,韓幼娘墊步擰腰,跟上兩步,「啪啪啪」,棍劈如風,左頸、右頸、額頭、下陰,一條棍使得暴風驟雨般,打得那人連撲倒哀嚎的功夫都沒有。

  楊凌也看得呆了,只見韓幼娘棍隨身轉,握住哨棒中間,棍尖堪堪從楊凌胸前掠過,帶起一陣疾驟的風聲,身形轉過,手已滑到棍頭,整根棍子象飛起的豹尾一般,狠狠地抽在那個韃靼人的喉嚨下,楊凌清晰地聽到喉骨碎裂的喀嚓聲,這一棍竟將那龐大的身軀打飛了起來,在城頭上一翻,摔下城去。

  她這幾招招招凶狠凜厲,棍法又快又狠,令人眼花繚亂,步法更是矯健有力,眼見城頭又冒出一個人頭,棍尖前指,如同槍戟,一棍點在那人眉心,那人連敵人都沒看清,就又仰面栽了下去。

  韓幼娘收棍後退,退到楊凌身邊,雙膝一軟,幾乎跪倒在地,連忙以棍拄地,這才穩住了身子。楊凌正看得目瞪口呆,見她小臉變得煞白,額上直冒虛汗,嚇得連忙扶住她道:「幼娘,你怎麼了,哪裡受了傷?哪裡受了傷?」

  韓幼娘顫聲道:「相公,幼娘沒事,只是......只是那一刀,嚇死我了,嗚嗚嗚......」,當事人啥事沒有,她倒嚇得痛哭不已。

  江彬這時才看出這個武藝超群的小後生居然是一個女孩子,還道她是剛剛殺人所以心中害怕,他揮刀接連砍倒幾個韃子,哈哈大笑道:「怕什麼,老子頭一次上戰場時腿都抽筋了,是哨長掐著我的脖子逼我向前衝的,你再多殺幾個就不怕了」。

  這廝殺得性起,竟然躍上城牆,一腳踢下一個剛剛爬上來的敵酋,手中馬刀狂砍,嚓嚓嚓一連幾刀,竟將繩索捆綁的木梯砍斷,幾個剛剛爬到一半的韃子兵慘叫著摔了下去。

  一時城下飛矢如雨,向江彬攢射而來,江彬站在城頭手中雙刀舞得風雨不透,竟將那些利箭全都格擋開去,見領兵武將如此神勇,四周本已萌生怯意的兵丁頓時士氣大震,一時又將韃子兵的攻勢壓制下去。

  韓幼娘扶著楊凌道:「相公,你快到越樓上去」。

  楊凌懊惱地跺了跺腳,他媽的,這還真是手不能提、肩不能挑,一點用都沒有,除了往下邊扔扔石頭,就是那弓箭,也不是自已這種從未碰過的人就能玩得了的。

  楊凌倒也有自知之明,剛剛險些被人一刀砍死,眼見韓幼娘為自已嚇成那副模樣,他也不再逞能,只得乖乖地避到越樓上去,臨走還急著問了一句:「想不到你的武藝這麼好,這是什麼棍法?」

  韓幼娘臉兒一紅,忸怩了一下道:「爹教的,幼娘也不知道」。見他進了越樓,韓幼娘這才放心,立即提棍趕回去和江彬並肩作戰,哪裡只要被韃子打開缺口,他們一刀一棍就迅猛如雷,很快就可以將韃子壓制下去。

  江彬勇武,楊凌是親眼見過了,可是他想不到韓幼娘的武藝竟然也如此出眾,一條風火棍在她手中,劈扎掃撩,棍影翻飛,舞得蛟龍一般,真想不到平時那麼柔柔怯怯的一個小女孩兒,現在張牙舞爪就像一頭兇猛的獅子。

  楊凌看得雙拳緊握、心中激動不已,他暗暗下定決心,如果今日能不死,一定要向她學學這套棍法。他正看得熱血沸騰不已,旁邊有人拍了拍肩膀,回頭一看,只見王主簿湊到跟隨前來,臉上青一道黑一道的,楊凌被火藥熏得也只剩下眼仁是白的了,兩人就像一對小鬼兒似的。

  他湊近了楊凌,兩眼卻直勾勾地看著到處正在肉搏的將士,好像正和他並肩察看敵情,口中卻悄聲說道:「楊師爺,你做的沒有錯,這是不得已的選擇,同僚們不會有人說三道四,只是......你要小心馬驛丞」。

  楊凌一怔,也悄聲道:「為什麼要小心他?」

  王主簿露出一個象哭似的笑容道:「驛丞是不入流的小吏,你說他憑什麼和縣太爺平起平坐?」

  他咳嗽兩聲,迅速說道:「咱大明的驛丞,統統都是錦衣衛的秘探,小心為上」。

  「錦衣衛?」楊凌心中一驚,他還以為錦衣衛都是皇帝身邊的大內侍衛呢,想不到一個郵政局長兼糧庫主任居然也可以和錦衣衛掛上邊兒,這大明的情報網還真夠發達的。

  想到自已和馬驛丞的關係,他有些放下心來,卻仍有些不平地道:「城下的百姓明擺著不能活命,即便能夠活命,兩相權衡棄其輕,數萬人命和數十人命,難道還分不清孰輕孰重麼?」

  王主簿嘿嘿乾笑兩聲,歎道:「除非把高高坐在京城裡的御史言官們都拉到這城頭上來,否則只怕他們不會這麼想」。說完王主簿悄悄地移開了。

  楊凌回頭看了一眼,只見黃縣丞正和馬驛丞站在一塊兒說著什麼,目光和自已一碰,看到那關切的眼神,楊凌便立即明白是他故意纏住馬驛丞,讓王主簿來向自已囑咐這番話的。

  他心中有些疑惑:「自已可是救了他的兒子啊,難道錦衣衛都是如此冷酷無情麼?黃縣丞即然這麼囑咐,必是要我找機會向他示好,咳!反正我活不了多久了,要我死可以,要我掏錢那是萬萬不能,不然我的幼娘要如何生存?」

  我的幼娘?想到這兒,天字第一號守財奴的心兒一顫,抬頭看向城邊,只看到韓幼娘揮舞著哨棒的背影,兩條垂及臀部的烏黑髮辮在她身後擺來擺去。

  就在這時,劉巡檢提著把弓大聲嚷嚷起來:「韃子被打退了,韃子被打退了」。正在說話的黃縣丞和馬驛丞他們聽了一齊擁了上來,只見韃子兵象潮水般向後退去,邊退邊向城頭上不斷發射利箭,掩護正在攀爬攻城梯的士兵退下去。

  楊凌看他們進退有序、不慌不亂,他雖不懂陣形,卻看得出那些韃子們聚得雜而不亂,隱隱仍呈現幾道進攻隊形,不禁脫口叫道:「韃子在做什麼?只要他們再強攻一陣,就有可能登上城頭,為何突然退了?」

  王班頭呵呵大笑道:「楊師爺,你道韃子就不怕死麼?這些狗日的被我們殺得肉痛了」。

  楊凌直覺得有些不對,卻說不出個所以然來,相對於幾個興高彩烈的文官,他的思緒還比較清楚一些,想了一想他突然叫道:「不好,他們是不是要攻東西兩門?我們剛剛從兩門又抽出來一部分人,那裡實力單簿啊」。

  這時江彬也匆匆奔了回來,大冷的天兒,他已脫去戰袍,赤著雙膊,手中的雙刀已經捲了刃,上邊血肉模糊的。聽了楊凌的話,他接口道:「不會,東西兩城道路狹窄,平時城門都不開的,我們人少,他們也無法派出大隊人馬戰鬥,不過我看韃子也必有詭計」。

  韓幼娘奔了回來,越樓中一堆老爺大人們,她也不方便進來,就站在門邊望著楊凌,兩頰赤紅,髮絲已濕得沾在額頭上,楊凌向她微微一笑,向前走了兩步,手搭涼蓬向城下望去。

  雪地上,韃子兵分開一條道路,中間各有四匹奔馬,拖著兩件黑乎乎的東西向城前奔來,楊凌還來不及指出他的發現,江彬就像被剁了脖子的公雞,撲愣一下跳了起來,扯著嗓子叫道:「他媽的!是轟天霹靂猛火炮!」
第25章 危城時刻


  黃縣丞眼神兒不好,沒有看清那兩件東西,不過他在邊陲小鎮待了這麼多年,自然知道什麼叫「轟天霹靂猛火炮」,一聽之下頓時面如土色。

  「轟天霹靂猛火炮」可用於守城,更擅於用來攻城,炮彈威力足以炸毀城門、轟塌城牆。現在城下韃子兵逾三千之眾,只要被他們炸開城門,雞鳴驛必然守不住,卻不知韃子從哪裡弄來的這種大炮。

  原來進攻二里半、五里鋪和雞鳴驛這三處關隘的韃靼兵主將博達爾模率兵攻破二里半驛,正在城中燒殺搶掠,聽說伯顏猛可的兒子旭烈孛齊被明軍殺了,立即命副將迄林達達率軍趕赴雞鳴驛,誓要屠盡全城以報此仇。

  他也知道雞鳴驛比二里半要難打的多,所以自率一千多人,押著從二里半驛繳來的「轟天霹靂猛火炮」向雞鳴驛挺進,此時剛剛到達,聽說攻城士兵死傷已癒千人,立即命大軍後撤,要用火炮轟下縣城。

  饒是江彬驍勇,當此時刻也知大勢已去,他將兩柄卷刃的馬刀向地上一擲,對黃縣丞道:「黃大人,棄城吧!」

  黃奇胤臉色灰敗,頜下長鬚顫抖著道:「棄城?你我守土有責,若是棄城而逃,如何向聖上交待?黃某寧願與城池共存亡!」

  江彬眼中厲芒爆閃,向一眾縣衙官員怒吼道:「城門一破,雞鳴驛必然失守,難道要白白葬送性命麼?當斷不斷,反受其亂啊!」他又霍地轉身向士卒吼道:「閔大人醒了麼?我要向閔大人稟報軍情!」

  那個士兵戰戰兢兢地道:「閔大人高燒未退,尚未甦醒」,江彬聽了牙齒咬得格格響,猶如困獸一般在廳中亂轉,一眾官員面面相覷,其中已有人面露驚恐之色,卻誰也不敢首先說出棄城兩字。

  楊凌不知其中厲害,在他想來,不能守便退,何必計較一城一地的得失呢,來日積蓄力量捲土重來便是。卻不知氣節二字對古人來說,實比性命還要重要得多,所以他們有時做下的事在現代看來愚蠢無比,在當時卻再正常不過。

  他上前對黃縣丞道:「大人,既然明知結局,何不趁韃子尚未攻上城來從速撤退,輜重物資雖然來不及帶走,但是保得大家性命要緊呀,留得青山在,還怕沒柴燒麼?」

  黃縣丞不好對他大聲呵斥,他只是無力地擺了擺手,歎道:「韃子人人均是健騎之人,此時棄城同樣逃脫不了。繼續守城,尚可多殺幾個韃子」。

  楊凌急道:「既然如此,我們繼續留守此處拖延時間,派幾位大人組織百姓從北門迅速逃出去,出城後立即向山上逃,韃子的騎兵再厲害也不見得能追殺漫山遍野的百姓,況且這些韃子還沒有能力奪我大明江山,不過是扮強盜來劫掠一番罷了,進了城必然大肆搜刮民財,亦可拖延他們的行程。」

  黃縣丞眼前一亮,說道:「不錯,是老夫糊塗了」,他立即對王主簿和尚未來得及離去的鄉紳們道:「王主簿,你和馬驛丞、各位里長、保長組織百姓從北門撤出去,出城立即分散上山!」

  王主簿道:「大人,你呢?」

  黃縣丞咬著牙道:「老夫雖是一介書生,不能仗劍殺敵,也要與守城將士同生共死!」江彬知道他固然是要以身殉城,未必就沒有對自已監視督戰之意,聞言哈哈大笑,他咬著牙轉過身向不足百人的傷殘士兵們獰笑道:「好,老子這一百多斤就摞這兒了,多殺一個就賺一個,都給我各回原位,誓死不退,有敢擅退者殺無赦!」

  黃縣丞看了楊凌一眼,說道:「賢侄,你......帶上閔大人,也撤出城去吧」。

  楊凌一方面感佩黃老夫子的風骨,另一方面想到自已縱然逃得性命,亦已時日無多,不如留在這裡,這時雖沒有什麼撫恤烈士家屬的說法,但是自已如果戰死在這兒,到時閔縣令、王主簿大人豈能不對幼娘照顧有加?」

  想到這裡,他立即大義凜然地道:「不,我也留在這裡,與黃老、與將士們共守城池」,王主簿領了個疏散鄉民的任務,心中著實輕鬆不少,這時一見楊凌的行為,頓時慚愧不止,那種書生意氣湧上來,馬上說道:「食君俸祿,不能為君分憂,老夫慚愧,真是枉讀聖賢書了。楊師爺,請你帶著大人離開吧,我也留下」。

  楊凌還指著他今後照顧韓幼娘呢,哪捨得讓他死掉,連忙向他深深一揖道:「王主簿要負責百姓安危和閔大人的身家性命,責任重大,豈可輕言犧牲?你快帶閔大人離開吧,再遲就來不及了。只是......小侄有一事相托,拙荊幼娘今後還望大人多多照顧!」。

  王主簿感動得老淚縱橫,見他以小侄自承,便說道:「既如此,賢侄放心,但教老夫有一口氣在,決不負相托之事」。說罷立即叫人上樓將閔大人抬下來。

  馬驛丞早已有了怯意,他本只是個驛丞,又剛來此地對雞鳴驛沒有什麼感情,巴不得馬上帶了兒子女兒立即逃之夭夭,見狀忙站到門口指揮一眾鄉紳父老立即離去,準備疏散百姓出城。

  楊凌匆忙趕到樓口,喚過韓幼娘道:「幼娘,城已守不住了,你馬上隨王主簿護持閔大人出城逃上山去」。

  韓幼娘急道:「相公,那你呢?」

  「我......你們先行一步,我隨後便去」,楊凌隨口搪塞道。

  韓幼娘狐疑地看著他,說道:「不,我陪你,要走就等你一起走」。

  楊凌大急,厲聲喝道:「你怎麼這般糊塗?為夫的話你一句也不聽......是不是要我現在就休了你?」

  他越是催促,韓幼娘越是料定他已決心以身殉城,只不過不知道他的偉大全是因為一番愛的私心罷了,小姑娘原本就性情潑辣,也只在他面前才不曾犯過倔性兒,這時也顧不得什麼「三從四德」了,脖子一梗抗聲道:「妾不曾犯七出之例,相公何以休我?」

  「你......!」楊凌氣急,揮手欲打,韓幼娘站在那兒把眼一閉,全不閃避,楊凌舉起手來,看到她稚嫩的面孔,這一巴掌如何還打得下去?

  就在這時只聽「轟、轟」兩聲巨響,江彬叫道:「韃子開炮了!」楊凌想也不想,一把抱住了韓幼娘,將她撲倒在地,壓在她的身上。

  只聽嘩啦一陣響,塵土飛揚,越樓一角被擊中,整幢建築塌了一小半,磚石瓦木不斷掉落,屋裡這幫士紳官員們被飛濺的磚石擊中,或多或少都受了些傷,原本躺在牆角的那些傷兵倒有大半被活埋在瓦礫堆裡。

  其實不光是屋裡頭這群呆頭鵝,就算是外面那些士兵也不懂得臥倒在地可以最大限度的避免爆炸傷害的道理。我們現在看來耳熟能詳、幾乎以為生來就應該是這樣的很簡單的小事,其實也不知是經過幾代人的摸索才被發現出來。

  韓幼娘被他撲倒在地,又壓在自已身上,她倒有點懵了,不明白這算是夫君新發明的什麼家法,爆炸響過才省悟道他是怕自已被炸傷,她連忙一骨碌從楊凌身上鑽起來,見一大堆瓦礫就砸在楊凌身邊,身上壓著半截窗欞,嚇得她連忙搬開窗戶,緊張地問:「相公,你有沒有受傷?」

  就在這時,已經跑到下城台階旁的一個士紳瑟瑟縮縮地從牆根下站了起來,急叫道:「快救人吶,馬驛丞被埋在下邊了」,與此同時趴在城頭上的江彬突然發出一陣哈哈的狂笑:「他奶奶的,炸的好,炸得好,哈哈哈哈......」。

  江把總瘋了麼?灰頭土臉的黃縣丞等人不約而同地向他怒目而視,只見江把總光著膀子,手指城下仍是狂笑不已。

  眾人向城下望去,只見韃子軍中那兩門「轟天霹靂猛火炮」,一門大炮飛離原地兩丈多遠,炮架朝上,砸在人群當中,死傷一片。另一門大炮只剩下一個炮管兒趴在一個黑乎乎的大坑裡,一隻炮架的轱轆還在雪地上晃晃悠悠地向前滾動著,半晌才歪歪斜斜地倒在地上。

  眾人都驚訝不已,不知發生了什麼事,只聽江把總狂笑道:「韃子不會用咱們的大炮,沒用鐵栓固定,一門大炮炮身彈起來了,另一門大炮填的火藥太多,他媽的炸膛了,哈哈哈......」。
第26章 天降奇兵


  眾人聽了江把總的解說,不禁又驚又喜。楊凌跑出來看到這一幕怪異的情景,心中也覺得十分好笑。

  一陣騷動後,韃子兵開始在一名將領的指揮下擁過去要將那門大炮翻過來,楊凌見狀立即喊道:「不要看了,趁此良機,王大人趕快帶人組織百姓出城。快快,過來幾個人,趕快把馬驛丞和受傷的士兵救出來」。

  江彬一聽也才省起現在生死攸關,不是看熱鬧的時候,他急忙轉回身來大喊:「炮手呢?還有活的嗎?趕快架起咱們的大炮,把韃子的大炮轟掉」。

  城樓上立時忙活起來,幸好閔大人剛剛被抬下二樓,否則方纔這一炮中已然送命。此時他算是最幸福的人了,身為雞鳴驛最高首腦,單騎衝入敵陣,一刀摘下小王子伯顏猛可小兒子的腦袋,然後丟下一個爛攤子讓別人收拾。

  王主簿令人抬著閔知縣,和一幫鄉紳急急忙忙衝下城去,楊凌和劉巡檢招呼過來十多個士兵連扒帶刨,從瓦礫堆中向外救人。好一會兒功夫,他們從碎磚破瓦中拖出五六個人來,除了一個被活活砸死,其他的人幸好都沒有生命大礙。

  可是原本站在樓口指揮鄉紳向外撤的馬驛丞,被扒拉出腦袋後抱著他的肩膀一通拽,他的身子卻是紋絲不動,待楊凌等人將他身上的碎磚瓦清理乾淨,眾人不由得都倒吸一口冷氣,一根副梁正砸在馬驛丞的小肚子上,下身一片血肉模糊,人已經斷了氣了。

  那邊江彬從殘兵之中好不容易找出幾個會用火炮的,可惜三個主操炮手已經有兩個在剛才的守城肉搏戰中喪命,只剩下一個受了傷的,還是剛從垃圾堆裡刨出來。他本來脅下挨了一刀,現在又被磚頭砸破了頭,江彬也顧不上那麼多了,叫人硬將滿臉是血的他扶上了炮台。

  操炮手暈頭暈腦的指揮副手調整大炮的角度,一炮轟出,炮彈在距離那門大炮十多丈遠的地方爆炸了,雖沒對那門大炮造成任何傷害,可是也轟死十多個韃子,那些正手忙腳亂裝填炮彈、炸藥的韃子頓時也慌了起來。

  那時大炮上還沒有發明瞄準具,全憑炮手憑經驗肉眼判斷,方才能一炮將韃子的戰車擊得粉碎,全因那個龐然大物距離已經十分近了,而且用的是平射。可是現在對方遠在三箭地外豎起了大炮,就算平時最好的水平,也未必能那麼準確地擊中對方,更何況操炮手目前這種狀態,而且採用的是曲射。

  江彬原也沒指望他能一炮轟掉對方的大炮,立即命人將三門大炮全部裝彈待射,然後讓人攙著操炮手逐個進行校準,又是接連兩炮,結果一彈射得近了,白白浪費了炮彈,一彈又射得遠了,在韃子群中開了花。

  黃縣丞、楊凌、江彬等人站在瞭望口急得雙手都能攥出汗來,可是卻一點忙也幫不上,楊凌頭一次痛恨起自已的保險職業來,如果當初自已是一名炮兵......唉,做炮兵怕也玩不好這種原始大炮!

  這時韃子架設起來的大炮旁那十幾個人忽然跳上馬轉身就跑,楊凌等人眼看著大炮炮口轟鳴著噴出一道火焰,同時原地騰起一大團濃煙,炮身在濃煙中騰空而起,又重重地跌落下去。

  楊凌等人只覺得巨響中腳下震動了一下,然後再無聲息,大家驚詫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有些莫名其妙:炮彈呢?城頭上沒有一處發生爆炸,炮彈怎麼沒了影兒?

  江彬乾笑兩聲道:「韃子再蠢,也不會連炮彈都忘了放吧?」他雖在說笑,心中卻充滿一種莫名的恐懼,所以臉上的笑容十分牽強。

  楊凌還未搭話,忽然城下傳來一陣山崩海嘯般的聲潮,,那是韃靼兵的歡呼聲。向城下一望,只見黑壓壓的人群中,刀槍並舉如林。

  楊凌猛地倒抽一口冷氣,眼神霍地對上了江彬的目光,彼此的眼中都閃爍著寒意和恐懼,他們不約而同地叫出聲來:「城門!」

  韃子這平射的一炮,將木製的城門轟開了,殘破不全的兩扇城門半敞著,還在徐徐冒著青煙。城頭上的人都呆若木雞,千百鐵騎正蜂擁著向前衝過來,雞鳴驛失守了。

  排山倒海般的喊殺聲掩蓋了城頭上一些驚慌失措、已完全失去鬥志的士兵和民壯的喊叫聲,楊凌默默地回過頭,搜尋的視線迎上了一雙亮晶晶的眸子。

  那雙眸子,蘊含著無限的深情和留戀,楊凌忽然覺得這眼眸是那麼熟悉,好像很久很久以前,就有這樣一雙眸子深情地凝視著自已,或許自已這段匆匆的緣份,確實有著一段前世的緣吧,那麼來世呢,彼此還能再見麼?

  匆匆美夢奈何天,愛到深處了無怨......,這一刻,他心中充滿著對生的眷戀和對未知的恐懼,然而他的心中只有這些感覺,卻什麼也來不及去想了,意識已陷於停頓,腦中一片空白。

  突然,一張猙獰的鬼臉無比突兀地出現在楊凌的面前,遮住了幼娘的身影。那張鬼臉上沾著斑斑點點的鮮血,呲著一張大嘴,喉嚨裡發出風箱似的聲音,他拚命地搖著楊凌的肩膀,瘋狂地大笑:「來了,哈哈,終於來了,哈哈哈哈......」

  好大的力氣,楊凌被搖得都快吐了,他猛地把和自已跳貼面舞的鬼臉狠狠地推開,焦距回到了正常的距離,這才看清那張臉是江彬,由於興奮,江彬那張原本很白晰的面孔脹成了血紅色,臉上的肌肉失控的扭曲著。

  被楊凌一把推開,他毫無不豫之色,仍然手舞足蹈地狂笑:「來了,哈哈哈,吉人自有天相,永寧參將來了!」

  楊凌一怔,這才聽到一陣密集的炒豆似的槍聲,代閔縣令處理了那麼久的政務,他當然聽得懂江彬的話,宣化邊軍設總兵一人,副總兵一人,下轄七名參將,永寧參將就是負責懷來一帶防務的將軍。

  大喜大悲的急劇起伏,讓他的眼前一黑,幾乎暈了過去,不知什麼時候,韓幼娘已經跑到他的面前,楊凌一把把她摟在懷裡,幸福得渾身發抖。

  韓幼娘扶著他轉向城牆時,他的雙腿還在打晃兒,就像喝了二斤老白乾兒似的。城下的韃子兵已經衝進了一箭之地內,可是城門內也擁出了大批的官兵,最前邊的是一群火銃兵,炒豆兒似的槍聲向過,硝煙瀰漫中前邊象割麥子似的倒下一片。

  這時的火銃威力還不夠大,射擊的距離都沒有弓箭遠,如果對方穿上一層盔甲,鉛丸都未必能射得穿,但是現在韃子兵得意忘形,縱馬狂奔,只想搶先進城,多劫掠些金銀財物,多糟蹋幾個漂亮女子,火槍射出時,他們已衝到半箭地內,加上大多士兵穿的只是普通布袍,頓時死傷一片。

  火銃雖然射不死戰馬,可是被擊中的戰馬吃痛,不肯再向前衝,四下奔逃自相踐踏之下,死傷者幾乎不在被火銃擊中的人數之下。

  楊凌看到明軍的火槍手同樣處於一片混亂當中,他記得看一些十七世紀的外國片子時,火槍手原地射擊時分成三列縱隊,第一列臥倒,第二列單膝跪地,第三列站立,依次發射裝彈。如果是行進中射擊則成兩列,第一列射擊結束後退,第二列上前,交叉射擊,彌補了當時火銃射擊之後填彈緩慢的缺陷。

  可是城下的明軍卻是一窩蜂地衝上前射擊,然後又急忙的後退,剛剛衝出城來的騎兵則從兩翼包抄過來向韃子進攻。但是最前沿撤退不及的火槍手已被韃子的弓箭射死射傷一片。

  難道明軍還不懂得用隊列之法彌補舊式火槍的缺陷?楊凌暗想:「回頭不妨向江把總他們問一問,我這個現代人沒準兒還真能賣弄一點知識」。

  其實這種三段射擊法早在洪武年間大將沐英平叛時就用過,只是後來火器在軍中配置越來越多,但是明朝從來不重視軍官和士兵的培訓,這些戰術運用根本沒有普及,明軍使用火器通常就是一通齊射,然後敵軍已衝至眼前,火銃立即淪為燒火棍.

  明軍主力仍在不斷衝出城門向韃靼人衝擊,雖然陣形的展開不及韃靼人迅速,但是一來韃靼人全無心理準備,二來先前的一陣火槍掃射給他們造成了一陣混亂,形勢對明軍大為有利。

  楊凌緊握雙拳,看得熱血沸騰,就在這時,只聽後邊有人高聲叫道:「永寧懷來參將何大人、監軍葉大人、副監軍劉公公到,雞鳴知縣、守軍官佐何在?」
第27章 監軍奸軍


  楊凌轉過身,只見黃縣丞、江彬及一干縣衙官員急步上前,跪倒在地道:「下官雞鳴縣縣丞黃奇胤、把總江彬參見諸位大人」。

  永寧參將一擺手道:「起來吧,閔知縣呢?」

  他一動彈,身上的甲葉子嘩愣愣直響。這位永寧參將何大人年約五旬,身材不高,瘦削的臉頰,黎黑的面龐上一雙眼睛極是凌厲,再配上那一身鮮明的甲冑,自有一股身居上位者不怒自威的氣概。

  他後邊跟著一群衣甲鮮明的校尉,身旁一左一右站著兩個人,左邊那人四十出頭,白面微鬚,是個身材高桃的文官,渾身透著股子書卷氣,正上上下下打量著垂首回話的黃縣丞。

  楊凌瞄了他的補服一眼,從惡補得來的知識中瞭解到這人是從五品的文官,大明果然有文官把持軍權的傳統,居然派一個從五品的文官監督一個正三品的參將。

  太監對楊凌來說,是最稀罕的生物了,所以他著意地打量了幾眼,同電影裡那些滿臉讒媚的笑容、長得妖裡妖氣的假太監們不同,面前這位劉公公五十多歲,尖瘦的下巴,一雙精明卻溫和的眼睛,除了鬆弛的皮肉較為白晰細嫩外,看不出什麼特別的地方。

  黃縣丞和江彬等人紛紛站起,黃奇胤躬身道:「大人,閔縣令中了韃子的毒箭,昏迷不醒,方才勢危,已著縣中主簿將閔大人抬下城去,目下是下官和江彬江把總負責城防」。

  城下隆隆的戰鼓聲、喧囂的廝殺聲震天,但是明軍把韃子打了個措手不及,後續軍隊源源不斷衝出城去,博達爾模還道中了明軍的奸計,立即命迄林達達斷後,大軍開始後撤。

  那位劉公公看到韃靼軍後撤,呵呵笑道:「將軍神勇,大軍一到,便收復了雞鳴驛,首戰告捷,這可是呈給聖上的一道新年大禮呀」,聽他的聲音,倒不甚尖細,不過語調的確略有些娘娘腔。

  何參將矜持地一笑,擺手道:「劉公公謬讚了。來人,傳下令去,命賀士傑、王承憲、鄭一鄂分駐東、南、西三城,畢春、孫大忠追殺敵酋」。

  葉御使聞言忙道:「將軍且慢,我軍方至,不明敵情,豈可輕敵貿進?兵書有云:知已知彼,方能百戰百勝,韃靼人以馬為生,移動能力遠非我軍可及,為今日計,還是先固守城池,派出探馬,待瞭解敵情後,再做打算才是」。

  江彬聽了急道:「大人,敵軍陣腳已亂,趁勢掩殺,必收奇效。所謂兵貴神速,若是等他們穩下陣腳、從容佈置,那便要多費一番周折了」。

  葉御使見他只是個下級官佐,不禁拂袖冷笑道:「笑話,兵者,天下之凶器也,用之慎之!舉凡用兵之法,馳車千駟,革車千乘,帶甲十萬,千里饋糧,日費千金,我大軍方至,立足未穩,糧草供應,皆遠遠拋在後面,後無援兵可恃,前有敵情未明,如此冒進,是為貪功麼?」

  江彬雖也略懂兵書,可是所知有限,被他一堆什麼千呀萬的話說的暈頭轉向,張口結舌地答不出話來。楊凌雖不懂軍事,可是也看得出眼下明明把韃子打了個措手不及,此時趁勢追殺,韃子必然難以組織有效的反擊。

  而且那時代軍隊的指揮系統本來就不發達,再加上士兵的組織性差,效忠性更差,那些普通士卒打仗幾乎全靠一股銳氣,所以有時出現幾萬人馬打敗幾十萬大軍,決非演義誆言,而是確有其事。

  一支軍隊可能帥旗一倒,大軍就兵敗如山了,想再組織起來十分困難。現在韃子明顯是處於潰敗階段,可是這個書獃子如此謹慎,不求有功、但求無過,生搬硬套些兵書戰策,簡直是豈有此理。

  但葉御使雖是個從五品的文官,何參將卻不敢不重視他的意見,監軍監軍,豈只是監軍之責,實是負有軍隊指揮的最終決定權,他沉吟一下,向江彬問道:「攻城敵軍有多少人?」

  江彬忙道:「回大人,昨夜只有百十名韃子前來擾城,但今日凌晨突有近三千之眾強行攻城,方才又有近千敵軍拉了兩門大炮來,若非將軍來的及時,此城現已失守了」。

  葉御使聽了說道:「如何?敵軍不斷增兵,顯然後援不斷,蔫能不謹慎從事?」

  何參將遲疑片刻,回首道:「劉公公以為如何?」

  這兩位監軍都是臨時抓來應景兒的,葉御使是因三年大考之期已至,來宣府考核地方官員政績的,劉公公是內宮二十四衙門中鐘鼓司的掌印太監,奉旨出京採買的,結果回京途中被八百里加急快馬截了回來,和葉御使一道充任監軍。

  他雖地位低微,卻是最能時常見到皇帝的人,何參將也不敢不重視他的意見。這位劉公公在內監中職司低微,雖為監軍,倒也不敢囂張,一路之上都十分謹慎,唯恐露了怯。

  方纔聽了葉御使的話,他心中已暗自盤算:「我們大軍一至,便將雞鳴驛拿了回來,可謂大功一件。若是挺軍急進,再立一功,固然是錦上添花,可是若真如葉御使所言,萬一韃子另有伏兵使我軍受挫,我未盡監軍之責,豈不受聖上責斥?還是小心為上」。

  想到這裡,劉公公微微笑道:「何將軍勇武,葉御使有謀,咱家鼠目寸光,也說不上什麼見解,不過大軍長途跋涉,疲憊不在敵軍之下,若貿然追擊敵軍,萬一有個閃失,反而不美。

  現在鄭參將、宋參將正率軍自涿鹿、赤城夾攻韃靼軍隊,又有游擊將軍齊廣勝馳援二里半驛,數路大軍齊下,韃靼軍隊必敗無疑,咱家以為謹慎一些也好」。

  兩位監軍既然意見相似,何參將便道:「好,中軍聽令,命畢春、孫大忠立即收兵,駐紮於城門前嚴密戒備,著軍中匠戶及地方工匠立即修復城門,派出探馬打探敵軍實力及二里半、五里鋪目前情形。」

  楊凌聽得暗暗搖頭:「不怕虎一樣的敵人,就怕豬一樣的將領,明明是一面倒的大好時機,被一個書生、一個「咱家」胡說八道一番,居然就這麼白白放過,實在可惜」。

  何參將說道:「黃縣丞、江把總陪同本官巡視四城,嗯......本地驛丞何在?」

  黃縣丞忙道:「大人,馬驛丞......已經戰死!『

  何參將又道:「縣主簿何在?」

  黃縣丞施禮道:「大人,王主簿攜閔大人已經下了城,想必大軍一路前來充塞了道路,一時來不及趕到。這位是楊師爺,負責治下一應民事,將軍請儘管吩咐」。

  何參將看了楊凌一眼,見他如此年輕,不覺微微一怔,黃縣丞看在眼裡,微笑拱手道:「大人,楊師爺年少有為,協助閔大人治理雞鳴驛,上下有序、井井有條,大人盡可放心」。

  「哦?」何參將打量楊凌兩眼,嚴峻的臉色緩和下來,向他一指道:「你,將縣衙事務盡數移交黃縣丞,從現在起暫代雞鳴縣驛丞一職,負責軍書聯絡、糧草傳運。還有,本將與兩位監軍大人今晚就住在驛丞署,你安排一下」。

  楊凌忙躬身道:「是!卑職遵命!」

  何參將向葉御使、劉公公和顏道:「兩位監軍大人請,咱們去看看城防情況」。

  黃縣丞匆匆囑咐王班頭陪同楊凌去接管驛丞署,然後和江彬陪著三位大人離去了,楊凌直起腰來,一時有點兒茫然。韓幼娘見他站在那兒悵然若失的模樣,不禁好奇地問:「相公,做驛丞,這官兒是升了還是降了?」

  楊凌搖頭道:「是暈了!」

  「啊?」韓幼娘緊張地道:「相公剛才被砸傷了,還是被那個江把總給搖的?真是的,相公身子骨不好,他還那麼用力。」韓幼娘說著,狠狠地瞪了江彬的背影一眼。

  楊凌苦笑道:「不是的,我從沒做過驛丞,不知該幹些什麼啊,黃老陪著眾位大人巡城,又沒個人指點」。

  韓幼娘道:「那......去問問王主簿嘛,現在還不到晌午,要給各位大人安排住處時間還寬裕得很」。

  楊凌一拍腦門道:「說得對,我現在就去,你先回家歇歇,為夫忙完了就回去,真的好累」,幼娘應了一聲,楊凌便和王班頭急急地下了城。
第28章 代理驛丞


  此時城中大軍雲集,小小的雞鳴驛已滿城兵丁。大明軍隊有軍屬衛所和兵屬營兩種編制,邊軍是兵屬營,何參將下轄五位都司官,每位都司統領一千一百二十人,此時城中的總兵力達到五千六百人,無論是人力還是士氣都在韃靼軍之上。

  方纔若能趁韃靼軍驚慌失措、全無準備時以尖兵直插中樞,亂其陣腳,再以大軍兩翼夾擊,至少也能折損他們一半人馬,可惜卻錯失了良機,實是令人扼腕。

  王主簿住在縣衙附近,本來抬了閔縣令會同鄉里士紳正要組織百姓逃跑,卻見大軍從北城衝了進來,原定策略自然不必再施行,他先將閔大人送回縣衙,正急匆匆往回趕,就迎上了楊凌和王班頭。

  楊凌和王班頭是騎馬趕來的,楊凌不懂騎馬,為了抓緊時間,也硬著頭皮上了戰馬,馬雖非急奔,也顛簸得他兩條大腿酸疼,腰都像是快要折斷了。

  一見到王主簿,楊凌匆匆向他告知暫去代理驛丞一事,又虛心請教了一番,討得了要領,便立即趕赴驛丞署。

  驛丞署是磚木結構的五進連環院,建築群十分龐大,最外一進是驛館,第二進是驛倉,驛學、槓房在更裡邊,至於驛丞辦公和寢居之處則在最後一進院落中。

  得了王班頭傳達的軍令,驛丞署便臨時劃歸了趕鴨子上架的楊凌掌管。雞鳴驛太小,沒有專門的司庫官,因此是由驛丞兼代司庫職務,馬驛丞手下有六名小吏,四名負責驛丞事務,兩名管理庫房。

  方纔城上作戰,守軍死傷慘重,六名上城助防的小吏現在只剩四個活的,其中一個還負了重傷,楊凌能招至面前使喚的便只剩下三人,三個人都是一臉的煙熏火燎,都還沒來得及去洗呢,雖不像楊凌一般跟個灶王爺似的,可也夠瞧了。

  楊凌吩咐他們收拾幾間最好的房子準備讓三位大人入住,又要他們清理倉房,分別盛載糧草器具,對接收的糧草給養當場清點無誤、登記造冊,組織驛使們分發各營。

  一切吩咐完畢,四下看看,想起這裡就是平時馬驛丞辦公的地方,不禁感慨良多。說起來兩人還真的很有緣份。他只比自已早一天到了雞鳴驛,而自已是因為他家的官司才結識了縣太爺,尋到一個謀生的職位。

  然而馬驛丞上任不過一個多月,就慘死在這裡,自已這個隨時做好死亡準備的人卻還活著,世事還真是難以預料。楊凌暗想:是不是該去看看馬昂兄妹,他們現在應該知道馬大人的死訊了,自已應該去看望他們一下才是。

  可是現在軍方輜重營的車馬正源源不斷到來,與官員接洽、接收糧草入庫、計算各軍的給養所需,安排各營的軍需供應,他和幾名小吏忙得不可開交,這時根本沒有時間去弔唁。

  再說馬驛丞剛死,他就取而代之成了驛丞,如果在馬家兄妹面前,一群驛使、小吏們時時跑來請示個不停,恐怕馬昂兄妹心裡會更加難受,所以想了想只好作罷。

  那些米糧進進出出實在夠繁瑣,楊凌就想不通不過十餘日的軍糧,擱在軍營裡有什麼關係呢,如此頻繁調動,勞民傷財,起撥調運又費時費力,就算是為了把軍隊的給養命脈把持在文官手中,可這也未免太過猶不及了。

  他忙得陀螺一般,騎著馬押運著糧草逐個城門交接安排,路過家門時,他才匆匆跳下馬想回去換件袍子,身上那件實在是泥污不堪了。

  跳下馬來時,楊凌只覺得雙腿輕飄飄的好像剛從船上下來,由於不會騎馬,大腿內側都磨得起痧了,走起路來蟄得慌。他怕幼娘看見心疼,一進了門就放緩了步子,顯得自然些。

  一進門,只見韓幼娘繫著藍色碎花布的圍裙,正坐在灶前包著餃子,看見相公回來,她像只快樂的喜鵲,興高采烈地迎了上來,紅撲撲的臉蛋寫滿了歡喜。

  空氣中有種菜餡的味道,楊凌嗅了嗅,嗯,那是家的感覺,溫馨的感覺。看到韓幼娘頰上沾著一些麵粉,他的眼底悄悄躍上一抹溫柔與親和,他現在越來越喜歡看她既像孩子氣、又像個溫婉小女人的神情了。

  他瞥見鍋蓋上已碼了整整齊齊四排半餃子,像一個個潔白的小元寶兒似的,不禁笑道:「你呀,叫你回家歇著,隨便弄口飯吃就得了,還費力包什麼餃子?」

  韓幼娘幫他脫著身上的髒袍子,嫣然道:「相公,今天是大年呀,怎麼能馬虎了,這是......這是咱們一起過的頭一個新年呢」。

  楊凌一怔,這一天一宿的驚險,竟讓他連今天是大年初一也忘記了,來到明朝的的第一個大年夜,竟是和幼娘在刀光劍影中渡過的,看著韓幼娘滿臉幸福、毫無怨意的甜笑,他的心裡一酸,第一個新年,我是否有福氣和你一起過第二個新年呢。

  他怕韓幼娘看到他的表情,忙背過身拿起件袍子,一邊穿著一邊對韓幼娘道:「嗯,我倒真的忘了,回頭再去買點酒菜,等我回來咱們一塊兒過年,把大年夜補上」。

  韓幼娘脆生生地答應一聲,說道:「給相公做的新袍子我放在炕頭上捂著呢,等你回來再換」。

  楊凌「唔」了一聲,匆匆走到外邊,翻身上馬與兩名驛使又奔回南城。南城外駐紮了兩營兵馬,此時正在埋鍋造飯,臨時從山上砍伐下來的樹木潮濕難燃,一時濃煙四起。

  到了城頭一打聽,黃縣丞、江把總陪著幾位大人去鴻雁樓吃飯了,城門口搶修城門的工匠也已歇下了。楊凌看看沒什麼事了,便帶著幾名小吏返身向回走。

  他自從早上吃過一頓飯,一直奔波到現在,已餓得前胸貼後背,而且雖然他已漸漸摸到一些騎馬的要領,現在仍覺得騎馬比起走路來還要辛苦得多,騎在馬上渾身都得使勁,累得精疲力盡、口乾舌燥。

  他看見路邊有一口水井,便跳下馬過去用木轱轆吊上一桶井水,井水清澈,水中還沉浮著透明的片狀冰塊,楊凌拘起一捧冰涼甘甜的井水咕痛痛快快地飲了幾大口,冰涼的井水吞下肚去,甘甜中又激得胃裡隱隱有些疼痛,他喘了幾口大氣,乾脆就著井水好好洗了把臉,立起身來他抻了抻腰,呵著騰騰白霧,沾水的髮絲瞬間變得硬梆梆的。

  這時城外軍營中十多騎快馬急奔而來,由於馬速太快,看到井口邊站著的幾人身著驛丞署服裝時帶頭的將領急急勒馬,仍然衝出去十餘丈才勒住戰馬折返了回來。

  楊凌詫然看著那些士兵中間簇擁著的一位將領,這人年約四旬,身材瘦削,膚色黝黑,頜下一縷微髯,只是細看上去顴骨過高,一雙白多黑少的三角眼多少破壞了他儒雅的氣質。

  他面色冷峻,顯然正隱忍著恚怒,戰馬到了面前,他傲慢地提著馬韁,一手執著馬鞭,居高臨下地問道:「你們是驛丞署的人?」

  楊凌呵著凍得通紅的雙手,問道:「將軍是哪位?有何貴幹?」

  那人身旁的親兵大聲喝道:「放肆!這是我們畢都司,還不快快回話」

  楊凌聽說是正四品的將軍,倒是真不敢放肆,忙站直了身子拱手道:「卑職便是本縣代理驛丞,不知將軍有何差遣?」

  那將軍聽了馬鞭一揮,鞭梢「啪」地一聲銳嘯,自楊凌耳邊掠過,嚇得楊凌一激靈,引得那幾個親兵轟堂大笑。楊凌勃然大怒,他霍地抬頭怒視著那位都司,只見那位畢都司咬著牙,笑得冷冷的道:「你一個小小的驛丞,真是好大的膽子,本將率軍星夜馳援,救了雞鳴驛近萬黎民,如今卻要本將的士兵餓著肚子,真是豈有此理」。

  楊凌見這位將軍飛揚跋扈,本來勃然大怒,聽了這話卻不由一怔,怒氣立時便消了,他皺起眉疑道:「這怎麼可能?」他扭頭望了望還大敞四開的南城門,指著裊裊炊煙:「我已著驛署人員分發糧草,城外分明已燃起炊煙,怎麼卻說要餓肚子?」

  畢都司鐵青著臉冷笑道:「那是孫大忠的軍營,我畢春手下的人也是大明的官兵,到現在為止,全軍官佐只有半數分到了米糧,常言道皇帝還不差餓兵呢,難道你雞鳴驛竟要我們餓著肚子上陣殺敵不成?」

  楊凌心中飛快地閃過一個念頭:「貪污截留?」,他離開驛丞署時曾經親自去看過倉庫,押運來的糧草至少堆滿了兩座倉房,足以供這五千官兵十天之用,什麼人這麼大膽子,居然敢剋扣得如此囂張,而且又逢戰事之時,真是膽大包天。

  這時候他心中連殺人的心都有了,一時間他的臉色也變得鐵青,楊凌強壓怒火向畢都司拱手一禮,一字字如截鐵石地道:「大人,這是卑職的疏忽,還請大人多多擔待。請大人立即派軍中廚戶前來驛丞署,卑職這便趕回驛署,親自分發軍糧」。

  他旁邊一個小吏一直悄悄在拉他的袖子,似乎有話要說,楊凌理也不理,只是雙目直視著那位都司。

  那位畢都司聽了楊凌的話神情臉上酷厲的線條慢慢緩和下來,他欠起身子,一雙三角眼盯著楊凌瞬也不瞬地看了半晌,忽然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楊凌說道:「卑職雞鳴縣代理驛丞楊凌」。

  畢都司點了點頭,坐直了身子呵呵笑道:「好,好一個代理驛丞楊凌,本將記住了。邱大鵬,你快馬追上關受英,叫他們規規矩矩的不許搶糧,就說楊驛丞馬上就去開倉,本將回大營等你們的消息,呵呵呵呵......」。
第29章 開倉放糧


  畢都司領著一眾親兵風馳電掣地奔出城去了。楊凌聽畢都司話中的意思,竟是已派人去驛丞署搶糧了,顧不得兩胯酸痛,連忙也匆匆上馬,快馬奔向驛丞署。

  方纔拉他衣袖的小吏縱馬隨在身側,急道:「大人,你不該答應給他軍糧啊,現在可如何是好?」

  楊凌顛得跟木偶似的,卻仍忍不住喝道:「有何不該?難道要將士們餓著肚子打仗不成?剋扣軍糧,哪朝哪代可都是殺頭的大罪!」

  小吏苦笑道:「大人,我們這樣的小吏豈敢隨便剋扣軍糧?是他們自已的糧餉沒有帶足,怪得了誰?」

  楊凌怒道:「胡說,明明有兩倉軍糧,足夠十日之用,你敢當面欺我?」

  小吏道:「小的哪敢,倉中雖有餘糧,卻是人家主兵的,他們這些備兵只帶了那些糧食,與我等何干?大人,就是孫都司的糧都有三成是咱們從主兵的糧中調撥過去的呢。」

  楊凌問道:「慢來慢來,你慢慢的說,是怎麼回事?」

  那小吏便趕路邊對楊凌仔細述說了一遍,原來何參將麾下五營兵馬中,分駐在東西南三城的是他的親信,是懷來一帶的主兵,即本地永久駐防的軍隊。

  先前打頭陣衝出城去的兩營兵馬中,孫大中的軍隊稱為客軍,也就是外省的兵,雖然出於駐防的需要已永久調防本地,但是他們的糧草給養、人力的補充、甚至馬匹刀槍的供應仍由原省份河南方面負責。

  而畢春的兵稱為備兵,是從浙江衛所臨時抽調過來的,只是每年蒙古人最有可能犯邊的幾個月時間,過後還要回去的。

  這次韃靼人在相鄰數縣之間同時攻擊十多個驛站,烽火傳至京城,宣府總兵派出三位參將馳援涿鹿、懷來、赤縣,另譴兩位游擊將軍機動作戰,大軍走得甚急。輜重營是永寧參將的直屬部隊,裝運糧草自然先盡著本部人馬,所以孫大忠、畢春的部隊連軍糧都沒有帶夠。

  孫大忠的兵雖是客軍,因為是永久駐防,暫時從主軍抽調些給養也不算什麼,回頭報請府城司庫官從浙江運來的錢糧中扣除便是。但備軍是隨機抽調來的軍隊,開春後就要返回原駐地。那時節運輸不便,地方官員效率低下,彼此推諉扯皮、拖欠軍餉的事是常有的,萬一沒等他們還清債務就調回本地,這虧空誰負責得起?

  楊凌聽了小吏的解釋,覺得有點匪夷所思,軍隊這樣的緊要部門,居然不能做到錢糧軍餉統籌統支,這樣僵硬死板不切實際的軍需供應制度,真不知道是哪個白癡制訂的,難怪方才走遍全城,見各營士兵的制服、兵器的規格、質量參差不齊。

  他這時也知道自已答應得太滿了,但是將士如果連飯都吃不飽,士氣軍心如何保證?何況畢春的輜重只是來不及運至,只要及時行書府城司庫調整各軍賬目,想來問題不大,想至此處楊凌心中漸安。

  日已西斜,驛丞署覆蓋在皚皚白雪之中,沐浴著清冷的陽光。東山牆下信道上每隔二十步便懸著一盞顏色已盤剝不清的燈籠,在風中輕輕搖晃著。

  五輛馬車依次停在信道緩坡上,前面人聲嘈雜,都是些南方人口音,持刀拿槍、殺氣騰騰的,看樣子有四十多號人。驛倉前十多名驛卒舉著哨棒,在一名小吏的帶領下正堵著倉門口,與他們鬥雞似的對峙爭吵著。

  楊凌見了這情形象擰緊了發條似的,連忙趕過去高聲喊道:「統統給我住手,有什麼事和我說!」

  畢都司的親兵鄭大鵬站在一個捲著袖子,肩上扛著把環首砍刀的將官旁邊,那人滿臉殺氣,活像個屠夫,鄭大鵬與他耳語幾句,他斜著眼睛瞧了楊凌一眼,揮了揮手,士兵們頓時靜了下來。

  守在門口的小吏瞧見楊凌,連忙跳著腳兒高聲喊道:「驛丞大人到了,大人,這些兵要搶軍糧!嘿嘿,老子剛從死人堆裡爬出來,還怕你們這些大頭兵?」

  那些軍兵一聽頓時又鼓噪起來,楊凌連忙高舉雙手喊道:「靜一靜,這位邱兄相必已傳達了畢都司的軍令,各位將士切勿喧嘩,在場的哪位軍職最高?請上前來與本驛丞框算用糧,簽字畫押便可以領取了」。

  站在鄭大鵬旁邊的軍官踱了出來,挺胸腆肚地道:「算你識相,我們在前邊賣命,這裡屯積著糧食卻讓我們餓肚子,當我們好欺負?」

  守倉小吏吃吃地道:「大人,這糧不能擅自分給他們啊,他們是......」。

  楊凌打斷他的話道:「我知道,他們是備軍、是客軍,他們的輜重糧草還沒運到!」他掃視了眾人一眼,朗聲說道:「同時我還知道,他們是勇猛之師,是本縣的救星,雞鳴驛岌岌可危的時候,是他們衝在最前面,趕跑了韃子,保住了全城父老的性命」。

  他向士兵們問道:「如果我沒看錯的話,那支火槍隊就是你們營中的軍兵吧?」

  「不錯!」,那名軍官滿臉驕傲之色,他洋洋得意地四下瞅了一眼,大聲道:「北軍中火銃手太少,只有我們南軍,才配備了專門的火銃隊!」

  楊凌點頭道:「嗯,如今敵軍退卻,本縣上下,抱括諸位弟兄的父母妻兒都可以踏踏實實地吃頓飽飯、睡個好覺了,憑的什麼?就憑這些勇敢的士兵替我們駐守在城頭,韃子不敢再來侵擾!」

  他大聲道:「你們說,憑什麼倉中有糧卻不予支付,難道讓這些衝鋒陷陣的官兵餓著肚皮替我們守在城外?英雄們在為我們流血,我們不能讓英雄流血又流淚呀!」

  這番話太有煽動性了,那個年代誰在乎這些小兵們想些什麼?誰真正在乎他們的作用?那是一個百戰軍功不及一篇錦繡文章的年代。

  那些士兵高舉著的刀槍都悄悄放了下來,原本滿臉的戾氣一掃而空,他們既自豪又感動,眼睛都有些濕潤了,那名屠夫似的軍官滿臉的橫肉都在哆嗦。

  楊凌話風一轉,又道:「再說......我們有什麼好擔心的呢?他們來自江浙,江浙可是魚米之鄉呀,天下歲賦十之七八出於江浙湖廣,這麼富庶的地方還怕借糧不還?」

  「不錯,我關受英以項上人頭擔保,待我軍軍糧運到,一定先歸還司庫,顆粒不欠!」被楊凌又捧又贊,那名軍官也覺得自已像一個民族英雄了,把胸脯兒拍得嗵嗵直響,高聲允喏著。

  楊凌舒了口氣,向守庫小吏使個眼色,喝道:「還不開倉放糧?」他又向關受英笑道:「關將軍,耽誤了兄弟們吃飯,實在是對不住,不過庫房重地,還望將軍關照各位兄弟們,等我的人過了秤再搬糧,不要亂了章法」。

  關受英被他一口一個將軍,叫得眉開眼笑,連忙答應著:「好說,好說,不勞驛丞大人吩咐。」他牛眼一瞪,向手下士兵大聲嚷嚷道:「兄弟們都給我安份點兒,別給咱們浙兵丟了臉面」。

  一眾官兵亂哄哄地答應著,關受英在楊凌肩上重重一拍,笑嘻嘻地道:「兄弟是畢大人麾下親兵隊長,楊驛丞,你這個朋友我交下了」。

  親兵只是負責將領的個人安危,站時兼任督戰隊,這個隊長雖然官兒不大,確是畢春的心腹。楊凌自然也曲意奉迎,隨便拿出幾名人民子弟兵的話出來,就讓關受英如逢知已、倍覺可親了。

  好不容易答對走了這群丘八爺,楊凌才晃回自已的家門,直到這時他才覺的渾身酸痛,骨頭象散了架似的,他進了家門,直接倒在炕上長長地出了口氣。

  韓幼娘見他一臉的倦意,忙替他脫掉靴子,將他的雙腿抬上炕,坐在旁邊輕輕給他捶著腿,柔聲道:「相公,身子乏了吧?歇歇咱再吃飯吧」。

  炕頭兒燒得暖烘烘的,韓幼娘的雙手又是那麼輕柔,楊凌舒服得一股倦意襲上心頭,連眼睛都懶得睜開了。他愜意地靠在被上,喃喃地道:「幼娘,我好累呵,渾身酸痛」。

  韓幼娘改捶為捏,從小腿開始輕輕地揉捏著他酸痛的肌肉,輕輕抿嘴兒笑道:「幼娘給相公揉揉,這要是有點兒藥酒就好了,保準明兒起來就一點不酸了」。

  一陣舒適細癢的感覺從小腿肚子上傳來,楊凌舒服地唔了一聲,放鬆了身子享受著她的溫柔,過了會兒他忽然響起了什麼,忙睜開眼睛說道:「我這身體是太差了,以後得鍛煉一下,對了,今兒在城頭上看你用的棍法好厲害,棒極了!那叫什麼棍法?」

  韓幼娘俏臉一紅,忸怩地按摩著他的雙腿,支支唔唔地道:「都是些鄉下把式,相公問這個做什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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