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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 回到明朝當王爺 作者:月關 (連載中)

第十章 出個損招


  楊凌摸了摸鼻子,訕訕地回到椅邊坐了,實在無聊之至,忽地想起今天的事情,趕緊在自已的書箱中翻了起來,那本厚厚的《大明律》果然亦在其中,便捧起來細細看了起來。

  正翻著有關訴訟的條例,韓幼娘又捧過來一杯熱氣騰騰的茶來,楊凌不禁掩卷長歎:「封建社會的男人,可真夠男人哪,現代社會上哪兒享受這待遇去?」

  那時普通店舖做工時間不像現在這麼緊湊,中午休息時間極長,大約現代的下午兩點多鐘才繼續開工,所以楊凌喝著熱水翻著書,韓幼娘便坐在炕沿兒上做著針線活兒。

  手指靈巧地在針線上打了一個扣兒,舌尖兒一舔線頭,穿過針去,她一條腿擱在炕上,仔細地縫起了衣裳,時而還溫柔地瞥一眼正專注地翻著書本的丈夫。

  楊凌翻了半晌,細細琢磨了一陣,倒未在書中找出有利於馬昂的條例來,看來辦法還得著落在自已從後世學來的那些冠冕堂皇、損人利已的『太極拳』功夫上。

  他抬起頭上長長地吁了口氣,恰看見韓幼娘將棉袍湊到嘴角,有牙齒咬斷了線頭兒,可是一雙眼睛卻甜甜地看著他,與他雙眼一經對視,卻又立即慌亂地閃了開去。

  望著這個才十五六歲的俏麗少女一副小婦人模樣,饒是楊凌打定主意只把她當成個可親可愛的小妹妹,仍是禁不住心中一蕩,這種溫馨的感覺,是自已九世輪迴以來從來不曾有過的,在這麼一個溫柔體貼的妻子,生活的節奏緩慢悠閒,豈不正是自已夢寐以求的生活麼?豈不正是自已苦苦追增、應該珍惜的溫情麼?

  韓幼娘低著頭納著針線,察覺到男人一直在看著她,心頭忍不住發起慌來,手上一亂,「哎呀」一聲,針尖兒刺中了自已的手指。楊凌連忙摞下《大明律》,搶過去握住了她的小手,只見食指上沁出了一滴鮮紅的血滴。

  楊凌四下張望了一眼,這才省得古人為什麼刺破了手指要用舌頭去吮了,倒不是他們懂得唾液可以消毒,而是實在沒有什麼可以用來擦拭血跡的,總不能用衣服去擦吧?於是他也有樣學樣地將韓幼娘的手指放到嘴裡,輕輕地吮著,舌尖一挨著她的手指,韓幼娘的身子就是猛地一抖,頓時紅霞上臉,熱氣盈人。

  楊凌薄嗔道:「看你,上午在外邊做工,在家裡還不歇歇,這又是做的什麼?」

  韓幼娘垂著細細密密的眼睫毛兒,乖乖地任他輕輕按著自已的指肚,怯怯地說:「快過年了,你還沒有一套像樣的袍子,我想著你是有身份的人,這樣子出門豈不叫人笑話,所以趕著給你做件新袍子」。

  楊凌喟然一歎,越是相處得久,越覺得自已虧欠她良多,那種心疼的感覺,好像不知欠了她幾世的情了。他無言地緊了緊手,綿綿切切的情意波及他們的全副身心。

  楊凌輕輕撫摸著這個才十五歲的女孩兒的小手,心中感慨萬千,還該是背著書包上學的年紀,卻已成為一個溫淑賢良的妻子了,這萬惡的舊社會......真令人感動啊。

  大明律規定女子十六出嫁,不過民間少有遵守的,大明的律法有的很嚴,動輒就是殺頭之罪,但是對這一條官府卻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恍若不見。

  按了會兒手指,估計不會再流血了,楊凌才輕輕捏了捏手指,微笑著說:「好了,還疼麼?」

  「不疼!」聲音媚得很,楊凌這才發覺她眼簾微垂,神情忸怩,嘴角帶著一絲甜甜的笑意,俏麗而稚嫩的臉蛋兒上有種極為溫柔恬靜的氣質,那是一種成熟的女性面對著摯愛的人才會展露出的一種神態。

  那種溫柔恬和的氣質是她以前從未展露過的,呈現出的那種女性的溫柔氣質。屋外雪花飛落,雪落無痕。韓幼娘的心兒無比踏實,那種綿綿切切的情意在她的心裡蕩起層層漣漪,大半年來擔驚受怕、含辛茹苦的悲酸似乎在這一剎那都離她好遠好遠。

  楊凌也不禁看得癡了,癡癡相望半晌,這種靜謐甜密的氣氛終被門外一聲大嚷破壞了,只聽一個男人的嗓門在外邊喊道:「楊凌楊公子是住在這裡嗎?」。

  韓幼娘「呀」地一聲,這才從陶醉中醒來,忙不迭地縮回了手,楊凌微微一笑,轉身走到門口拉開房門,紛紛揚揚的雪花順風飄了過來,回來吃飯的片刻功夫,外邊已蒼茫一片。

  楊凌定晴一看,只見兩個衙差手按腰刀站在門外,身上已披了厚厚一層雪,後邊卻有一個少女,披了件白色大氅,手中執著一把黃色油傘,大氅上端狐狸圍脖白絨絨的圍住了她的脖子,只露出一張素淨如出水蓮花般的嬌俏容顏,漫天雪花中猶如仙子謫塵一般。

  這兩名衙差正是鎖了馬昂去衙門的差人,所以認得楊凌,一見開門的果然是他,連忙拱手道:「呵呵,果然是楊秀才,小的這廂有禮了。小的奉閔縣尊之命,護送馬小姐來見你」。

  楊凌連忙打開房門道:「兩位官差大哥,快快請進。啊!馬小姐請進」。

  馬憐兒綻顏一笑,頰上又露出兩個動人的酒窩兒,她雙手一緊大氅,當先邁了進來。兩個衙差跟在後面進了屋子,順手帶上了房門。

  這間小小的屋子一下子擁進五個人,可就擁擠了些。馬憐兒順手一扯頜下的帶子,解開了雪白的大氅,明眸一轉,看見嬌小的韓幼娘,不禁甜甜地笑道:「這位姑娘是......楊兄,是你的小妹子麼?」

  看見進來的是一個比花解語的大美人兒,韓幼娘烏溜溜的大眼睛裡滿是警戒之色,又聽她把自已當成丈夫的妹子,頓時滿臉不愉,不過夫君沒有說話,她卻不便搶出開口說話。

  楊凌尷尬地笑笑,有種摧殘祖國幼苗的罪惡感,他結結巴巴地道:「呃......她是我的......這是內子」。

  韓幼娘眼中閃過一絲得意之色,示威似的看了馬憐兒一眼,微微福了一禮,柔聲說道:「相公,這位小姐是......?」

  楊凌忙道:「這位馬小姐是驛丞馬大人的二小姐,她和兩位差大哥找我有些事情商議」。

  馬憐兒有些意外地道:「原來楊兄已經成家了,馬憐兒見過楊夫人」。

  韓幼娘忙道:「小姐不必客氣,快快請坐,兩位差大哥請坐」。

  這室中只有兩把椅子,那兩位衙差只好坐在炕頭上。楊凌剛剛搬來不久,加上條件有限,平時喝茶也只是用大碗,韓幼娘麻利地拿出四個碗來沏上了茶水,兩個役差自然滿口道謝。

  閔縣令已差人將樂器店王家的事查了個明白,馬大人心繫兒子,雖然有閔大人關照,但是這寒冬臘月的,生怕在監牢裡有什麼不妥,馬小姐也牽掛哥哥,於是便促請閔縣令派了兩個負責調查王家的差人一同來到楊家。

  聽了兩個差人把王家的情況講了一遍,楊凌細細想了一番,感覺從《大明律》裡,自已實是找不到什麼漏洞可以替馬昂脫罪,唯一拿手的就是保險理賠的「拖」字訣,只是不知是否可用,於是忐忑不安地把自已的主意講了出來。

  馬小姐也不知這法子是否管用,把眼去看兩個衙差,那個滿口黃板牙的大李已一拍大腿讚道:「妙呀,好一招『拖刀』之計,鈍刀子割肉,一寸寸地片呀,嘿嘿,縣尊大人秉公辦案、不縱不枉,他王家什麼錯也挑不出來,要是他靠得起,這官司非打得他家破人亡不可」。

  另一個年紀稍長一些的是個班頭,姓吳,他倒沒象大李一般眉飛色舞,不過也微微笑道:「楊公子年紀雖然不大,不過果然精通律法、智計百出,縱是一流的訟師,也未必想得出如此妙計,如果依計行事,恐怕王家那些苦主兒要搶著撤訴結案了,只是......如果他們不識相,馬公子不免要在牢中多呆上一些時候了」。

  馬小姐聽他們說好,不禁眉開眼笑,聽了吳班頭最後這番話,不禁遲疑起來,她咬著唇想了想,歎道:「終究那是一條人命,說起來如果只是在牢中多呆些時日,若能平安入獄亦屬難得了,哥哥平時便粗魯莽撞,受些委曲挫挫銳氣也好」。

  楊凌得到兩個衙差讚許,膽氣不覺一壯,腦子也活絡了起來,徐徐地道:「此計雖能拖得王家主動撤訴,既救了馬公子性命,又不致使閔縣尊的令譽受損,不過......如果王家嚥不下這口氣,拖上一年半載也是有的,所以在下還有一計,馬小姐......」

  他湊近了些,手遮著嘴巴對馬憐兒低語幾句,馬憐兒聽了似笑非笑地瞟了他一眼,嫣然道:「不愧是讀書人,端得是好計謀」。

  她這一瞟眼神兒大是嫵媚,那一瞬間展露出來的風情看得楊凌目光一凝,馬憐兒注意到了,吹彈得破的臉頰上不禁泛起一絲淡淡的暈紅來,看得一直只注意著兩人的韓幼娘忽然有點兒酸溜溜的。
第11章 折騰不起


  翌日,王家一門老小、街坊鄰居和楊凌又被帶到了大堂之上,昨夜得到衙差回報,又由馬憐兒按照楊凌的主意仔細教了半天的閔縣令已成竹在胸,那些文謅謅的言辭他說不上來,不過這個老兵油子本來就是沒理講三分的人物,自可以自已的語言來貌似公正地斷案了。

  馬大人躲在閔縣令身後屏風後面聽審,待馬昂被押上堂來,閔縣令一拍驚堂木,對王家二子和氣地道:「王大王二,昨日本官當堂從你父身上搜出馬家小姐的珍珠,王老掌櫃見財起意,貪墨別人的珍珠,這事兒你二人可有異議?」

  「這......」,王大王二對視一眼,不知縣太爺葫蘆裡賣的什麼藥,兩兄弟互相遞了個眼色,對閔縣令道:「老爺,家父與馬昂發生爭執時小的並不在身邊,是否家父見利忘意、又或馬昂蓄意陷害,小的實實不知」。

  馬昂跪在堂上,怒氣沖沖地道:「放屁,難道老子冤枉他不成?那老東西收了我妹子的珍珠便矢口否認拿過,蓄意騙取我家財物......」。

  閔縣令啪地一拍驚堂木,喝道:「本官不曾向你問話,再敢胡亂插話,就掌你的嘴!」

  馬昂哼了一聲,氣鼓鼓地不說話了,閔縣令笑瞇瞇地摸著絡腮鬍子道:「如此說來,你們說令尊被馬昂毆打致死,也非親眼所見了?」

  王大一窒,憤然道:「老爺,我雖沒有親眼看見這兇手毆打家父,但家父一向身體硬朗,如果不是這人行兇,家父怎會猝然死亡?他見我出來制止他,還甩開家父要對我行兇,此事街坊鄰居盡皆看到,可以做證」。

  閔縣令嘿嘿一笑道:「這可就難辦了,楊凌楊秀才當時就在那裡,前因後果看得很清楚,據楊秀才所言,令尊貪墨了馬家大小姐的珍珠,馬家小姐的兄長扯住他與他理論,自始至終不曾對他施以拳腳,依此看來,令尊是年紀大了,體虛氣弱,被人當場揭穿不義之舉,羞氣攻心而死!」

  王大王二聽了磕頭道:「大人,家父冤枉,家父......」。

  閔縣令擺手道:「慢來,慢來,本官話還沒有講完呢。可是依你兄弟所言,令尊身體一向很好,斷然不會因為一時氣惱便送了性命,當時馬昂正與你父爭執,隨後你父倒地死亡,雖然你不曾親眼目睹,不過街坊鄰居皆可證明,自始至終與你父爭執的只有馬昂一人,故此殺人兇手自非馬昂莫屬。」

  王大王二連連磕頭,道:「大人英明,大人英明,家父正是被這喪心病狂的兇手活活打死,我老父那般年紀,如何受得了他的拳腳?莫說家父不曾貪圖他的財物,縱然真的見利起意,也罪不致死,求大老爺主持公道」。

  馬昂一聽急了,雙腿一挺便要站起來,旁邊兩個衙役手中水火棍交叉點地,在他膝彎裡交叉下壓,疼得馬昂哎喲一聲,跪在那裡動彈不得。

  馬憐兒見了連忙過去扶住他肩膀道:「哥哥稍安勿躁,閔大人清正廉明,自會秉公而斷!」

  馬昂睜圓了雙眼又急又怒道:「哥哥哪裡對他施過拳腳?那老匹夫訛人錢財,他的兒子又是這般貨色,擺明了是坑我,你快去找爹......」。

  他話未說完,肩頭便被馬憐兒狠狠擰了一把,驚愕之下抬頭望去,見妹妹狠狠瞪了他一眼,心中頓時有所了悟,當即閉口不言。

  閔縣令笑吟吟地看了他一眼,心道:「這個有勇無謀的蠢材,要不是看你父親和我同在這雞鳴驛為官,真懶得救你,如果不識好歹,活該你受些折磨」。

  當下閔縣令清了清喉嚨,肅容說道:「本官在這雞鳴驛兩年,一向秉公執法,清正廉潔,治下一派興旺,清譽有口皆碑,不會縱容一個歹徒,也不會冤枉一個好人......」。

  楊凌聽得直想笑,這些話不用別人來表揚,自已這麼當眾誇自已就夠搞笑的了,偏偏這大鬍子說得既認真又吃力,彷彿背書一般,不過想想後世寫年終總結人人都是這般自誇,說得自個兒跟朵鮮花兒似的,也便釋然。

  閔縣令話風一轉,提高了嗓門道:「本官自接到這件案子,昨夜便冒雪走訪街鄰,調查取證,並命忤作檢查令尊遺骸,據本縣所知,令尊身上沒有外傷淤痕,故此難有因毆致死的這個......這個......直接並單獨證據」。

  閔縣令暗暗嚥了口唾沫,心想:「這楊秀才從哪兒弄來這麼拗口的詞兒,不過......聽著挺高深莫測的,嘿嘿!」

  他端起杯茶來抿了一口,繼續道:「另據本縣所知,你家是兩年前從閩南遷來此地,令尊去年秋上曾經大病一場,所以身材一向硬朗之說殊不足信。

  另據醬鋪何老實交待,你父對他說過遷來此地途中曾在湖廣被腹蛇咬過,曾經為此拖延了十餘天行程,因為著急行程,未曾完全康復便即重上路程,這些都可能埋下致死之因。

  為了不冤枉一個好人、不放縱一個壞人,本縣決定,馬昂收押看管,此案不曾問明之前決不開釋,同時著忤作對令尊開膛驗屍,察驗是否有內傷。同時,你家要尋找去年給令尊大人看病的郎中,討來當初下的藥方,以證明令尊的病不足以留下致命後患。

  另外你家要速速譴人赴湖廣,尋到當初為你父看病的郎中,索取當初治病的方子,當然,還要請府城名醫拿出體內腹蛇餘毒未清、不會致死的鑒定,本縣當會據此判馬昂的死罪」。

  「啊?!找去看為老爹看病的郎中,這個倒好辦,去府城請名醫來,這個......也勉強辦得到,只是......還要遠赴湖廣,去找當初開方的郎中,萬一他已遷居別處,千里迢迢豈不白走一場?」。

  閔縣令陰陰一笑,這還只是第一招罷了,若是王家一發狠,真的千里迢迢把郎中的方子拿了來,便安排馬昂抗訴,便要王家再去一趟湖廣,取藥房的證明了,再不行還可以打發他兄弟二人回祖籍找當地官府、地保出具的老父一向身材硬朗的文書嘛。

  總之是路程折騰得越遠越好,要的證據越細越好,既顯得自已審案謹慎、重視人命,又折騰得他不厭其煩、精疲力竭,直至放棄追究為止,此為保險理賠慣用伎倆之一。

  王大王二目瞪口呆,還待申辯幾句,閔縣令已經雙眼一瞪,啪地一拍驚堂木大聲喝道:「來啊,把疑犯馬昂押回大牢好生看管,其他人等各回各家,待苦主王家尋來證據,本縣再升堂問案,退堂!」

  眾衙役轟地一聲喏,當下便有兩個長得粗壯的役差奔將出來,如狼似虎地拖起馬昂出去。這一番凶神惡煞的做作雖是針對馬昂,卻也嚇得王氏兄弟膽為之寒,話到嘴邊兒又嚥了回去。

  王家兄弟回到家中相對無言,若說就此罷手實在心有不甘,商議了兩日才決定由王大收拾行裝赴湖廣一趟,待取回證據再往府城請人,家裡由王二先料理生意。

  正商議著,王大的老婆急匆匆地跑進來,焦急地道:「相公,我道咱家這兩日沒有客人上門,還當是剛剛出了人命,年節上鄉親們有所顧忌,卻原來驛丞署的人到處胡言亂語,說咱家做生意以假充真、以次充好,強買強賣,不但鬧得雞鳴驛盡人皆知。聽說那些殺千刀的驛使們各處傳遞公文,也到處造謠,便連外鄉人都要知道了。如此下去,咱家哪裡還有生意可做?一家人豈不是只有等死了麼?」

  王氏兄弟聽了大吃一驚,做生意的最怕落下個不好的名聲,驛丞署在本地造謠還不算,利用他們百十來個信使南來北往的便利到處胡說,那王家樂器行只有關門大吉了。

  王家在此地沒有田產,全靠經商為生,家裡雖較普通農人為富,但那時重農輕商,社會地位比之農民尚有不如。

  大明朝廷就規定,農民可以和有功名的人一樣穿絲綢,但是再富有的商人也是沒有這個待遇的。所以儘管農民買不起絲綢,富商買得起卻不准穿,就算那些家財萬貫的商人也只能在家裡綾羅綢緞,出門的時候仍然要換上粗布衣裳,否則給人告到官府便是大罪。

  因此上王家打官司,本來就處於劣勢地位,若是再把生意攪黃了可就得不償失了。看看這一大家子人,難道為了已死的人要鬧得一家人活不下去?

  這一來兩兄弟把官司打到底的念頭便淡了些,想想年關將近,這時出遠門也不妥,不如兩兄弟先好好打理店面,等過完春節再說。

  兩兄弟一齊跑到前堂招攬生意,過了兩日不但一筆生意做不成,又聽到傳言說王老爺子訛詐他人錢財,被人當場揭穿羞憤而死,王家兩個兒子比他老爹還要貪財,寒冬臘月的,將老爹的屍身扔在忤作房不管,任由忤作開膛剖腹、剔骨驗傷,想詐取一些錢財,

  。

  常言道:人言可畏,別人哪管什麼真假,總之別和他們來往壞了自家名聲便是,所以本來一些非常友好的街鄰這兩天看到他們神色也變得怪怪的,漸漸地開始疏遠起來。

  兩兄弟憤憤不平地去求見縣太爺,卻聽說劉家坪因為雪大壓塌了三戶人家的房子,愛民如子的縣尊大人已經前去安撫救濟去了,待第二日再去,又聽說縣尊大人去宣府調運本地官衙、驛丞署的冬糧去了。
第12章 拖得拖得


  這一日王二去府城上貨,王大坐在櫃檯裡望著街上的行人發呆。店裡冷冷清清的,去年這時候,一些秧歌、高蹺隊還有寺廟、戲班總會來買些應景兒的便宜樂器,今年到現在還一件都賣不出去,總不能上街去拉人吧。

  王大愁得一籌莫展,仔細想想老爹總說有胸悶的毛病,去年那場大病就是因為忽然暈厥,如今忤作驗屍身上沒有傷痕,莫非真的是因為羞憤交加、心堵氣促而死。如今鬧得王家樂器行聲名狼籍,眼看一家老小就要喝西北風了,這可如何是好?

  正怔仲地想著心事,忽地有人拍了拍櫃檯,笑呵呵地道:「王大啊,發的什麼呆呢?盤算著置辦些什麼年貨麼?」

  王大一抬頭,見一個青布袍子的清矍老人滿面微笑地站在櫃檯外,連忙起身迎了出來,滿臉堆笑地道:「吳老闆,你老怎麼有空兒來了?快快請進。屋裡的,快沏壺好茶來」。

  這位面目清矍的老人叫吳傑,五十出頭,是川陝一帶來京城附近做藥材生意的商人,那財勢遠非王家可比。雞鳴驛是他周轉藥材的集散地,是以一年倒有半年在此地盤桓,這裡做生意的人大多認得這位出手闊綽的吳老闆。

  吳傑笑吟吟地在椅上坐了,說道:「忙個啥,這不快過年了嘛,忙完了這樁生意就要回去過年了,路過你這裡順道來看看,怎麼今天你坐櫃檯呀,瞧瞧,還是不會張羅呀,門前冷落得很吶,你爹呢?」

  王大臉色一黯,強笑道:「唉,吳老闆,不瞞您老......,家父前幾天剛剛去了」。

  吳傑吃了一驚,失聲道:「怎麼會?我離開這兒去陝川進藥材時,王老闆身子還蠻好的嘛,怎麼......去年那個胸悶氣短的老毛病又犯了?」

  王大的老婆斟了壺茶出來,也是滿面愁容,見了吳老闆強笑著見過禮,斟了杯茶又退到後房去了。

  吳傑從袖筒裡掏出他那翡翠嘴兒的旱煙袋,從繫在腰帶上的荷包裡掏了袋摻了藥材的煙絲,用火煤子點燃了,悠悠地吸了一口,瞇起眼睛道:「王老闆望七的人了,常言道人生七十古來稀,王老闆也算是壽終正寢,算得上喜喪了,我知道你們兄弟二人孝順得很,來來來,坐下,別傷心了,給我說道說道」。

  王大將事情前前後後說了一遍,其間自然隱瞞了從父親身上搜出珠子的事來,末了恨恨地道:「父仇不共戴天,吳老闆,你走南闖北見多識廣,你說,這仇我要不報,還不得被街坊鄰居戳著脊樑骨給罵死?只是如今......咳,他馬家勢大呀,到處造謠搬弄是非,所以才......,您也看到了,就連客人都不上門了。縣尊老爺又不在府裡,我看吶,他嘴上說得好聽,也像是官官相護,有意偏袒馬家呀」。

  吳傑聽了冷笑一聲,吧嗒了口煙道:「什麼像是?這不明擺著麼,人家就是在幫著王家呢」。

  王大聽了又驚又怒,恨恨地一拍大腿道:「我就說嘛,又要我們找郎中、找藥鋪老闆,我們去找縣太陽,他又總是不在,這......這......,嘿,他這是逼著我抱著大明律進京告御狀啊」。

  吳老闆抽了口煙,翻著眼睛道:「你還以為這是洪武年間吶?進京告御狀?虧你想得出,皇帝住在紫禁城中,重門疊戶重兵把守,你見得到嗎?就算見到了又如何?人家縣太爺可沒說不辦這案子,人命重於天,審慎斷案原本沒錯,到時說不定皇上還要誇獎人家閔大人辦案謹慎、不草菅人命呢,到那時判你個誹謗朝廷命官、欺君枉上的罪名,那可是滿門抄斬、禍滅九族的大罪呀」。

  王大聽了如此可怕的後果,不禁駭得毛骨悚然,半晌方吸著涼氣道:「我的乖乖,虧得吳老闆你出言提醒呀,我見識少、沒見過什麼世面,要不是聽您老一席話,可就給自已招來天大的禍事了,這......這可如何是好?」

  吳老闆微微一笑,悠悠地吐出口煙來,看著那煙霧裊裊升起,慢慢地道:「王老弟呀,老哥哥也說不上什麼見識,不過走南闖北,這種事聽得多了,見得多了罷了。常言道民不與官鬥,又有句話叫民心似鐵、官法如爐,這件事上你並沒有十足的證據,就算官司打上金孿殿去,也未必奈何得了人家,現在反鬧得自家過不下去,我有幾句良言相勸,不知你肯不肯聽呢?」

  王大聽了連忙端起壺來給吳老闆又續了點熱茶,畢恭畢敬地道:「吳老闆您請說,不瞞您說,我這兩天心裡頭啊沒著沒落的,那可真是如騎虎背、上下不得呀,你老有什麼好主意,還請您老看在死去的家父面上,不吝指教呀」。

  吳老闆呵呵一笑,將煙袋鍋兒在椅子腿上輕輕地磕了磕,輕輕放在桌上,不慌不忙地端起茶來抿了一口,這才慢悠悠地道:「說起來這事兒原本就是不明不白的,你雖有證人證明那馬昂與你爭執時,王老闆死在一旁,可沒有人為你證明那馬昂動手打過他。那位楊秀才是有功名的人,他又是從頭至尾一直在場的人,要是我做縣太爺我也不能就這麼定人家的罪,所以你還真怪不得人家閔縣尊。

  如今事情搞成這樣......,王老弟啊,我說句公道話你可不要見怪,王老闆是望七的人了,逝去原也是本身中事,我知道你是孝子,並不是誠心想拖上人家一個後生陪死,可要真是冤枉了人家,你這不是給你爹增加一身罪孽嗎?

  再說你拖家帶口的住在這兒,真要得罪了馬驛丞,人家可是剛剛上任,還有幾年好做呢,你鬥得過人家嗎?何況這案子曠日持久,拖得你家破人亡不說,還累得你老父親屍骨不得入土,這寒冬臘月的就摞在忤作房裡,說不得還在開膛破腹、剔骨驗傷,他把你兄弟倆拉扯大,最後死都落不得一個全屍啊,你於心何忍吶?」

  王大聽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抽抽噎噎地道:「吳老闆,您老給出個主意,那我現在應該怎麼辦?」

  吳傑微微一笑,說道:「你若真有一番孝心,那麼王老爺子就是安享天年、無嫉而終,諒來那昧人錢財的事無論真假,馬家都不會再不識趣硬要追究。

  不過雖然你爹不是被人打死,可是做生意發生些爭執,年老體衰氣憤之下致其死亡的誘因,馬家還是脫不了干係的,若不重罰也難出你的氣,在鄉鄰面前更加說不過去。依我看,不如叫馬家賠你幾十兩銀子,一應殯殮之費,也都要他支付,這件官司這樣處理,你看如何?」

  王大聽了低頭不語,沉吟半晌才吃吃地道:「這個......如果這般處理,不會讓人恥笑我兄弟謀取錢財、置老父大仇不顧麼?這話,讓我如何......如何說得出口?」

  吳老闆眼光一閃,剛要再進一言,一人騎了頭驢子走到門前,跳下驢來把韁繩拴好,跺了跺腳沉著臉衝進房來,王大抬頭一看,正是兄弟王二,忙站起來道:「二弟,你回來了,怎麼......?」

  他向外邊張望一眼,詫然道:「不是要你進一批竹哨竹笛、銅鑼、銅鈸麼,怎麼你空著手回來了?」

  王二向吳老闆拱手道:「王老闆,您好。」然後走過去一屁股坐在哥哥的椅子上,憤憤地道:「進的什麼貨?柳老闆要我們現銀交易,不肯賒貨了」。

  王大奇道:「怎麼會?咱家去年頭次和他做生意,都肯賒貨給咱們,如今打了一年多交道,從不曾欠過他銀子,怎麼好端端地要現銀交易了?」

  王二道:「還不是因為馬家那殺才,也不知是哪個嚼舌根......」,他說到這裡忽地省起吳老闆還坐在屋裡,連忙閉了嘴。

  吳傑啜了口茶,慢悠悠地站起來道:「這幾天生意忙啊,老夫也不多坐了,這就回去了,二位咱們年後再見啊」,他笑著向王大王二拱了拱手,施施然走了出去。

  王大聽了兄弟的話,愣愣地發了半天怔,一見吳老闆已轉出視線去了,不由得恨恨地一跺腳,趕緊追了出去,在後邊喊道:「吳老闆,您請稍等,實無比您的主意更好的辦法了,只是這事兒,還請您老人家代為斡旋一番,請您老一定要幫忙呀」。
第13章 首席師爺


  楊凌坐在簽押房裡,望著面前堆集的一堆案卷髮呆。他很想馬上投入工作,可是就像一個外行人乍對著堆得一人多高的爛魚網,千頭萬緒,根本不知從何處下手。

  如果你想想縣太爺負責的工作就知道了,可不僅僅是電視上看到的沒事坐在七品正堂上拍拍驚堂木呀,一縣的財政呀、稅收呀、交通呀、律法呀......,所有的一切都要縣太爺來拍板,本來縣太爺除了縣丞、主簿,還有一堆刑名師爺、錢糧師爺、刀筆師爺,現在閔縣令這個半吊子縣太爺一股腦兒全丟給了楊凌,就算是一個富有經驗的紹興師爺,怕也一時要心忙腳亂。

  簽押房是串糖葫蘆般的三間平房連起來組成的,通常縣太爺的師爺、幕僚們就在這裡閱覽公文、處理政務。簽押房前邊就是縣太爺問案決事的七品正堂,而後邊則是縣太爺一家的住處。

  自從幫助馬家解決了人命官司,閔縣令對他大為讚賞,當下便請他到府上擔任師爺。楊凌正愁自已無所事事,被一個小姑娘養活著忒也無恥,當下欣然應允。

  不過由於韓幼娘那哀怨的眼神,他只得對閔縣令言明,做師爺也只是權宜之計,待來年大考,還是要去省城參加鄉試的,閔縣令也一口答應。

  其實他自知命不久矣,平時向人打聽也知道那時就算考上狀元,最好的結果也就是留在京城做個翰林編修,能馬上外放個知縣就了不起了,根本沒有大官可做,現在也只是出於對韓幼娘的疼愛和男人的責任感,想盡量給她留下一份家產而已,根本不想去參加鄉試,只是架不住女人的柔情,韓幼娘年紀不大,可是一雙幽幽怨怨的眼神兒,足以讓他改變主意了,至少表面上是如此。

  閔縣令是大兵出身,帶過來的親信也都是當兵的,與這一縣治理實在一竅不通,縣裡原來的黃縣丞對他不陰不陽、整天就像個泥塑木雕一般,要不是每月發餉銀的時候還能看到他背著個空口袋跑來領米領錢,簡直就看不到這個人的影子。

  虧得雞鳴驛民風淳樸,兩年多來也沒有什麼大過,不過眼看每隔三年政績大考之期將至,朝廷要考核官員政績,閔縣令雖然心眼兒粗,也不免要打些自已的小算盤。

  朝廷大考,政績由何而來?其實不外乎兩樣,一個治下清明,一個是稅賦及時。所謂治下清明,只要沒有農民騷亂、商人罷市、書生抗議、沒有大案要案,那便可以上報個路不拾遺、夜不閉戶的太平盛世景象了。

  雞鳴驛駐紮著兩隊官兵、再加上驛丞署、縣衙門的差役們,管理之嚴尤勝一般的三等縣,兩年來倒沒有什麼大事發生。可是這稅賦及時則不然了,由於本地是諸多商客集散之地,這商賦稅銀收得倒還及時,可是附近居民以山中住戶為多,平時本就住處分散、不易管理,再加上山田貧脊、韃子又時不時來騷擾劫掠一番,這糧稅交納頗不理想,大考之時不免成為閔縣令的軟肋了。

  閔縣令做官做得渾渾噩噩,也是前些日子去了趟府城,聽了上官嘮叨這樣事,才知道文官考核有諸多說道,正愁著不知該如何顯擺自已的政績,天上掉下個楊相公,他自然委以重任,企盼他能幫助自已弄出一點像樣的成績來。

  可是這個時代的政府運作方法實在不是楊凌所能瞭解的,楊凌的前世雖然做到保險公司的處長,但那時的管理架構和制度,哪怕沒有這個處長,整個機構的運作也不會受到太多的影響,現在則不同,幾乎大事小情都要他來拿主意,楊凌鬧了個焦頭爛額,便連日常的公文都處理不明白,如何能有所建樹。

  他直了直身子,捶著後腰愁眉苦臉地看著那一堆案卷,臨近年關,遞運處有一批大內採辦的西域特產要運往京城,大車和騾馬不敷使用,請求縣衙予以解決。

  接承處接到兵部公函,近期有大軍調動,要在夜間經過雞鳴驛,這夜間開放城門、安排差役和官兵把守城門、嚴防有人夜間趁亂進城也需好好安排一番。

  年關將近,宵禁已經取消,有關治安、緝盜等方面的事,他是刑名師爺,自然也要安排到他身上來處理。

  烽火台的煙訊、火訊有關用料需要更換了、城郊竇家的耕牛失蹤了、城西劉家坳易家養了三年的大肥豬被盜了、李家集幾個地痞調戲小寡婦兒了、城北頭兒郝家的孩子玩炮仗點著了賀家的柴禾垛,賀家上門理論打傷了郝家的兒媳婦,郝家告賀家上門行兇傷人,賀家告郝家引燃大火......。

  更要命的是,拖欠官府稅賦的農戶實在太多,有的只拖了一兩年,有的拖欠已達十年之久,陳芝麻爛谷子,簡直沒個頭緒。

  一開始楊凌還拍著桌子要王班頭帶人去把拖欠最多、時間最長的刁民洪滿倉抓來,想來個殺一儆百,待聽王班頭告訴他上上任縣太爺曾經用過這個法兒,結果逼得洪滿倉的老婆上吊、洪滿倉也變得半瘋半顛,事情被一些文人舉子知道後憤憤不平,事情鬧上戶部,縣官罷官免職的事之後只得作罷。

  還是主簿王養正看這位年輕的同僚待人和氣、辦事認真,於是偷偷告訴他,黃縣丞在本縣呆得年頭最長、他已經侍候了兩任縣太爺了,這位老縣丞是個很有辦法的人,算得上官場上的老油條了,不妨求助於他。

  楊凌聽了這話咬了咬牙、買了十斤肥豬肉、一包好茶上門求教,誰料那黃縣丞只是手把手地教小孫子練字,聽了楊凌的來意只是淡淡一笑,盡扯些有的沒的就是不肯幫他支支招兒,不過那豬肉和茶葉倒是老實不客氣地笑納了,弄得楊凌哭笑不得。

  「唉!」想起這事兒,楊凌重重地歎了口氣,有點兒心疼自已花的那二十四文錢,家裡那個小丫頭偶爾買點肉,都扒拉到他碗裡,自已不捨得吃一口,早知如此還不如把肉拿回家給那可憐又可愛的小女孩兒打打牙祭呢。

  他提起筆來,將算好的結果寫在上呈戶部的公文上申報明年所需的錢糧:「雞鳴驛一眾官員衙差共計79人,驛卒158人,城內守軍260人,長夫45人,驛馬82匹,年支餉銀7647兩,馬料52石。另:西城門戰台出現裂痕,需予修補,計需銀兩116兩」。

  將公文貼子拿起來吹了吹上面的墨跡,小心地擱在處理好的一疊公文上,門簾兒一掀開,一個青袍人舉步走了進來。屋裡另外幾個負責抄錄整理文書的小吏忙站起來道:「閔大人」。

  楊凌抬頭一看,連忙也起身施禮。那人正是閔縣令,穿了身尋常衣裳,他隨意地擺了擺手,大聲嚷嚷道:「行了行了,見天兒常見,還行個啥禮,眼瞅著時辰不早了,今天都散了吧」。

  那幾個小吏忙唯唯喏喏地開始各自收拾東西,閔大人走到楊凌面前,見他已處理好了近一半的公文,不禁翹起大指讚道:「先生好本事,本縣一看這些東西就頭疼,想不到你這麼快就處理了一半,哈哈哈......」。

  楊凌苦笑不已,他處理得的確很快,不過大多都是上承下接的東西,真正棘手的想要處理起來哪有這麼快的,且不提那些陳年拖欠賦稅的人要門別類,惡意拖欠的、確實家境貧寒的,這些統計調查工作就要做上許久。

  單是那些這家走失了耕牛、那家被偷了肥豬的案子哪一件要處理時不需要派幾個人去,調查起來最快也得三天五天,這些散碎事情都不大,可是哪一件都要人要時間,要處理起來想快也快不了。

  以前看電視那些做官的動不動就微服私訪,把案子查個水落石出,看來是純屬扯淡了,一天有這麼多事情要做,哪裡由得他動不動就離開官衙親自去查什麼案子。

  不過這些事他自然不便向縣太爺訴苦,只得連聲道:「哪裡哪裡,大人過獎了」。

  看看那些小吏都走光了,閔縣令笑嘻嘻地拍拍他的肩膀道:「我是個粗人,不用跟我來讀書人那一套,不在公堂上時用不著這麼著氣。對了,收拾收拾趕快跟我走,馬驛丞為了答謝你我,請我們去鴻雁樓喝酒看戲呢」。

  楊凌聽了不禁躊躇道:「啊?這個......大人是否先行一步,我得先回家一趟告訴內人一聲,免得她在家牽掛」。

  閔縣令放聲大笑,一擼鬍子在他肩上狠狠捶了一拳,笑罵道:「哪來這許多囉嗦,男人嘛,想回家時自然就回家了,不想回去時女人就好好在家呆著,告訴她作甚?走走走,年輕輕的倒生了個懼內的毛病」。

  閔縣令也不由他分說,拉著他出門便走,楊凌無奈,只得隨他而去。閔縣令既穿了便服,便也不坐官轎,加上這雞鳴驛城也不大,南北城門間只有四里地,鴻雁樓就在金光寺旁,和縣衙只隔著一條街,更不耐煩坐轎去了。

  兩個人步行到了鴻雁樓,馬驛丞和馬昂、馬憐兒早已在一樓雅座相候,這裡本來是個戲院子,說是雅間,也不過是在正中的好位置處用屏風間隔出一些獨立的空間罷了。

  令楊凌意外的是黃縣丞居然也在,見了面不免彼此客套一番。馬昂在大牢裡關了十多天,那暴躁的性子收斂了不少,見了救命恩人楊凌,神情間大是親熱,上前便把住他的手臂,道謝不已。

  楊凌和馬昂同為年輕人,不過一個文質彬彬、俊雅秀氣,一個矯健魁梧、濃眉大眼,竟也頗為投緣,倒是一樁異數。馬憐兒今天只是淡施脂粉、靚妝可人,一副宜喜宜嗔的嬌媚面孔對著楊凌時神情可矜持了不少。

  楊凌儀表不凡,初次見面,馬憐兒芳心之中就對他有了幾分喜愛,只是隨即便知道他已經娶了妻子,對他,馬憐兒便已當作恩人與喜歡的異性朋友罷了。

  妾的身份比奴婢高不了幾分,莫說他只是個秀才,就算他是一省巡撫,馬憐兒雖只是個低級官吏家的女兒,也斷然沒有作妾的可能,所以情愫已被扼殺在萌芽之中。
第14章 貞操之辯


  寒暄一番,馬驛丞請大家坐了,小二便將點好的菜餚一一端了上來。馬驛丞又對楊凌道:「楊秀才,老夫托一聲大,叫你一聲賢侄,我這個兒子,性情粗暴、時常給老夫惹事生非,這一次鬧出天大的禍事來,若非楊賢侄妙計、閔大人開恩,犬子便要吃上人命官司了」。

  楊凌忙道:「哪裡哪裡,那日小侄看得明白,馬兄實不曾對那個王老闆動過手,說起來真是貪心害人,那位王老闆貪圖馬小姐的珍珠,被馬兄扯住他理論,惱羞成怒閉氣而死,實非馬兄之過,馬大人千萬不要對馬兄太過苛責了」。

  馬昂頓時道:「爹爹,我和妹妹說了你不信,楊兄弟的話你可該信了吧?我可沒有打過那老兒」。

  「閉嘴!小畜生,哪有你插嘴的份兒!」馬驛丞呵斥了兒子,對閔縣令、黃縣丞和楊凌搖頭道:「看看,看看,這小畜生成事不足、敗事有餘,哪裡比得了楊賢侄,比我這兒子還小了幾歲,卻是沉穩練達、未及弱冠便已有了功名在身,唉,拙荊死得早,這一兒一女少人管教,才這般不懂事」。

  閔縣令和黃縣丞、楊凌免不了又替馬昂解說一番,這兒說著話,那邊小二將酒席流水一般送了上來。不一會兒,戲院子裡人越來越多,坐在雅間周圍的都是一些行腳路過驛站的商人,遠處偏僻的地方則是些無所事事跑來消磨時光的驛使、長夫和不當差的衙役了。

  前邊戲台上燈火通明,一通鑼鼓聲響,戲院請來的戲子們便在台上唱起戲來。那時還沒有京戲一說,楊凌不懂戲,又不便向人問起,聽了幾句實是聽不懂太多,加上那時的戲子又全是男人,想看看美女過過眼癮都不成,楊凌甚是無趣,倒是聽著閔縣令和馬驛丞、黃縣丞他們邊看邊談論才明白了一個大概。

  聽了二人你一言我一語所說的故事,楊凌只覺得匪夷所思,這戲是講一個女子,和丈夫新婚不久,丈夫就離家外出了。

  過了好幾年丈夫才回到家鄉,在快到家的時候,碰到一個非常漂亮的女子在採桑,他被這女子的美貌所動,遂上前調戲,不料被那女子義正嚴辭的駁斥了一番,自感沒趣,便灰溜溜地回到家中。

  不料回家一看,他的妻子就是他剛才調戲不成的女子,他感到非常的羞愧,也對她妻子產生了由衷的讚歎。

  故事到這裡也沒什麼不妥,可是緊接著戲台上演第二日,那個妻子在家裡哭哭啼啼,寫下一封遺書,竟然懸樑自盡,信中說自己婦德修的不到家,以到於引起男人的邪念,使自己的貞潔蒙羞,因此不能再苟活於人世,只有一死保全貞潔。

  最後演此事轟動鄉里,各方上書,皇帝頒下聖旨,這位貞潔烈女被追封為一品誥命夫人,御賜「貞潔牌坊」,榮耀無比,她的丈夫感念妻子,後來又娶了夫人,夫妻還一起去墳上拜祭。

  這個鴻雁樓是戲園子和酒樓的綜合體,因此演起戲來便不那麼緊湊,這齣戲演罷中間休息一段時間,閔、馬二人便津津有味地談論起來,黃縣丞抿了口酒,不時插上兩句話。他話雖不多,畢竟是讀書人,倒是總能把閔縣令想說又表達不出來的話講出來。

  楊凌卻覺這戲演的太過不真實,他聽說過的最離譜的事莫過於好像某一朝有個女人掉進水裡,被路過的男子看見拉住手臂救了上來,她回到家中竟然用菜刀把自已的手臂斬斷,只因為那裡被不是丈夫的男人碰過了。

  可那如果也算是「失貞」的話,畢竟是肉體上的失貞,這齣戲裡的女人竟然精神上的「失貞」也無法忍受,說起來也不算是失貞,不過是她長得漂亮,別人看了起了色心罷了,那男人沒有罪過,反而是這妻子自覺婦德不夠,簡直是豈有此理。

  聽著閔縣令和馬驛丞還在讚不絕口,楊凌終於忍不住道:「兩位大人,這戲未免太過誇張不實了吧?她的丈夫路見美女,便出言調戲,如此品行不端,被責罵而走,最後妻子反而覺得自已不貞,這......這簡直是豈在此理,世上哪有這樣的事?如此好笑的事,如此誇張不實的戲,有什麼好看的?」

  馬驛丞詫然道:「怎麼,楊賢侄讀的是聖賢書,竟然不知這《烈女傳》中的跡事麼?這有什麼不實的?這女子如此節烈,實是天下女子的楷模,哪有什麼好笑的地方?」

  閔大人也含笑飲了口酒,呵呵笑道:「楊秀才定是只讀那些可以用來考取功名的聖賢書,不知這《烈女傳》故事。你心慈面軟倒也是了,我也覺得這女子有些可惜了,若我是那裡縣官,定會重重打那丈夫四十大板,罰他終生不得納妾。

  不過這事也沒什麼不實的,成化年間,我在福建打海寇時,那時還是一個小兵,閩南就有一個婦人,丈夫死後欲隨夫而去,親戚皆引以為榮,敲鑼打鼓,大肆宣揚,三日之後,那婦人手執鮮花,衣著鮮艷,端坐轎中,至丈夫墳前,踏著凳子登上事先搭好的綵棚,懸頸自盡,景泰帝曾經頒旨賜下貞潔牌坊,一鄉俱榮,嘿嘿,那牌坊還是俺給她立的呢」。

  馬驛丞點頭道:「正是,禮教大防,豈可馬虎,楊賢侄太過婦人之仁了。說起來這樣的女子都是好人家的烈女子呀,若是歡場女子,哪有似這般節烈的?

  想當初徐州名妓關盼盼,被守帥張愔納為妾氏,張愔死去,她不以死殉夫,卻搬回自已的舊居燕子樓去獨居十年,妄想博得一個守節的美名,真是恬不知恥。

  後來還是江州司馬寫下一首詩,點破了她的虛偽,這女人才慚然絕食十日而死,比起戲中這位女子和閩中那位少婦可是差得遠了。」

  楊凌前世好練毛病字,臨摩些字貼,所以這江州司馬倒是知道是誰。只是他不知道這白居易對一個賣炭老翁能那般憐憫,卻對一個孀居的寡婦是如此態度,那時候還是中國風氣最為開放的唐朝呀,如今經過宋朝朱夫子「三從四德」的發明,難怪女人受的毒害如此之深。

  馬憐兒在一旁聽得大是不忿,忍不住冷哼一聲插嘴道:「十載春啼變鶯舌,三嫌老醜換蛾眉。若是愛妻追隨丈夫而去,原也沒什麼不該,不過既然這種男人將妾室視作可以隨意買賣更換的貨物,毫無情義可言,還要人家以死相殉,女兒卻覺得有些過份了」。

  她念的正是白居易自述風流雅事的《追歡偶作》中的詩句,講他買了一些十五六歲的女孩作妾,才玩了三年,人家也才十八九歲,就嫌人家老了丑了,於是有的送人有的轉賣掉,再買進一批新鮮貨色,十年換了三批,故此寫在詩裡向朋友炫耀。

  馬驛丞大為不悅,只覺女兒當眾說出這番話來實在太丟面子,在場的一位縣令、一位縣丞、還有一個有功名的讀書人,女兒這番話大逆不道,未免顯得他家教不嚴,所以雖然平時最疼這個女兒,這時仍然忍不住拍地給了她一個耳光,罵道:「渾賬,說的什麼話來,自我太祖高皇帝以來,本朝最重風教,為表彰節婦,三十守寡而五十不改嫁者,旌表門閭 ,除免本家差役,那是何等榮光?

  節烈貞操,原是本份,常言道一馬不配二鞍,一腳難踏兩船,所以一女不侍二夫,正如我等一臣不事二主。女人之德雖在於溫柔,主節垂名鹹資於貞烈,我教誨你的話都忘了不成?」

  馬憐兒平素最得父親寵愛,所以聽他們把女人說得男人的私財玩物一般,忍不住出言相駁,想不到父親居然當著外人摑了自已一掌,一時又羞又惱,忍不住掩面哭泣,一返身就奔了出去。

  馬昂見父親發火,也不敢相勸,想追出去又怕父親生氣,不免猶豫在當地。馬驛丞憤憤地一揮手道:「由她去,我們自管喝酒,這孩子,真是被我慣壞了,這等話也說得出來」。

  楊凌不禁啞然,馬憐兒這番話哪裡說錯了,怎麼馬驛丞如此氣憤,閔縣令也覺得理所當然般不加勸阻,當下他站起身來道:「馬小姐想必只是憐惜關盼盼,她絕食而死世間便少了一個風華絕代的人物,因此一時有感而發罷了,伯父不必生氣。

  如今天色已晚,馬小姐獨自出去多有不妥,待小侄勸她回來便是」。

  馬驛丞雖覺女兒說話太丟自已顏面,倒底父女情深,嘴上說的雖狠,倒真的有些擔心她,見他說的客氣,臉色便緩和下來,說道:「如此有勞楊賢侄了」。

  楊凌向閔大人、馬驛丞勿勿拱了拱手,趕緊追了出去。馬憐兒正站在戲園子門口紅燈籠下癡癡地望著滿天星辰發呆,楊凌心中一寬,放緩了腳步慢慢走上前道:「馬小姐,回去吧,令尊也只是怕你這番話被人聽了去,影響你的名聲,所謂愛之深責之切,你也不要太氣憤了」。

  馬憐兒仰著臉,看著天上閃爍的群星,輕輕說道:「這個天下,到底把女人當什麼?殉夫,殉節的女人,是好女人,可以受到稱讚,受到表揚,女人的節烈,說明了女人的美德,更說明了男人的偉大,說明他值得女人為他付出,但他到底為女人做了什麼?

  把女人當成男人的私產,不獨妾如是,妻也如是,我聽《三國》,桃園三結義,第一樁事就是把妻子兒女都殺了,他們對妻子可有親情?劉備把妻子當成衣服,獵戶劉安把妻子當成一盤菜,殺了招待客人,這些都是人還是野獸?

  水不厭清,女不厭潔。你知道嗎?我娘......是被我爹逼死的,那時他還是個兵勇,娘一個人帶著哥哥和我,活得好艱難,後來附近山上的強盜下山劫掠,娘把我和哥哥藏在水缸裡逃過了一劫,強盜姦污了她,可是卻難得發了善心沒殺她,結果她沒被強盜的刀殺死,卻被爹、被村裡那些見了強盜顧著自已逃命的男人的白眼瞪死了。」

  楊凌沉默半晌,輕輕歎道:「存天理、滅人欲,餓死事小,失節事大,朱熹朱夫子的話未必對,但是這個天下是屬於男人的,那麼,它便是對的」,他想起自已那個時代,搖頭道:「不但現在是對的,幾百年之後,信奉它的男人依然大有人在,不過這種道理是專為女人而設的。

  馬憐兒冷笑道:「朱熹?他開口『天理』、閉口『道學』,可是他勾誘兩個尼姑作為寵妾、孀居的兒媳也被他弄上了手,還真是道德的典範,讀書人的楷模。真是莫大的諷刺」。

  楊凌只知道禮教大防是在宋代朱熹手中發揚廣大,從那時起殉節的女人才如雨後春筍一般層出不窮,倒不知道朱熹還有這等「風流韻事」。

  他忍不住苦笑道:「這世界既然是男人說了算,那麼道學對男女的要求不一樣也就不稀奇了,如果是男人被侮辱了尊嚴,那就是臥薪嘗膽、是忍辱負重,只要他將來報了仇,那便揚眉吐氣了,不會有人在意他曾經怎麼無恥,哪怕他主動獻媚地吃過糞便,而女人,哪怕是被強迫地失節,也是不可原諒的罪過!」。

  馬憐兒驀地回頭,一雙比星辰更明亮的眼睛驚訝地看著他,半晌才道:「如今的男人,尤其是讀書人,能說出這番話的,你是頭一個,我真的想不到你年紀輕輕,又讀那些『聖賢書』那麼久,能有這般見識,,可惜......,實在可惜......」。

  楊凌忍不住問道:「可惜什麼?」

  馬憐兒轉過了頭,幽幽地道:「還君明珠雙淚垂,恨不相逢未嫁時......」。

  楊凌聽得怦然心動,兩個人之間的氣氛一下子變得僵硬起來,半晌他才強笑笑,用說笑來緩和氣氛說:「雖然你我因你那顆明珠才有緣相識,不過我可不曾贈你明珠,小姐切勿誤會」。

  馬憐兒「哧」地一笑,扭過頭上嫵媚地瞪了他一眼,咬了咬嘴唇,紅著臉壯著膽子說:「那是你沒福氣,」,看著燈影下他高挺的鼻樑,馬憐兒心中一跳,又別過了頭去,只覺得一種旖旎的氣氛在兩人之間漫延。

  她輕輕拭去臉上冰冷的淚痕,說道:「別人對我好,我就對人好,自從我娘死後,我馬憐兒就覺得這世上沒有一個男人,值得我們女人做出那麼大的犧牲,我是不會做戲台上那個愚蠢的節婦的,我會為我自已,好好地活著!」

  楊凌癡迷於她因自信和高傲而湧現的美麗神彩,半晌才輕輕歎道:「你生得太早了,你真應該晚生五百年的,真的!」

  馬憐兒眨了眨美麗的大眼睛,奇怪地問道:「你覺得我的話大逆不道、驚世駭俗麼?難道五百年後這樣說便無妨了?」

  楊凌心裡一驚,匆忙打了個哈哈說:「我只是想,或許那個時候,會有一部分男人會把女人視作獨立的存在,而平等地要求她們吧,呵呵,也只是胡亂猜測、有感而發罷了」。

  馬憐兒微微一笑,探手入懷,摸出那只荷包,上前兩步塞到楊凌手中,說道:「我看得出,你的小妻子很愛你,這顆明珠,算是我送給你們的禮物,只願你好好待你的妻子,莫要虧待了她。」

  手中的荷包,還帶著她的體溫和幽幽的香氣,馬憐兒見他發怔,格格一笑,挽了把頭髮說:「走吧,我們回去吧,我只是傷心,並沒有生氣,畢竟說是說不通的,女人的心酸,你們男人有幾個懂得呢?」眼角兒一瞟,她已發現黃縣丞追了出來,故此匆忙抽回手,走了進去。

  楊凌半晌才醒悟過來,折返回來,只見到縣丞黃奇胤意味深長地向自已笑了笑,虛擺了個請的手勢,便也微微一笑,拱手作答,兩人沒說一句話,卻又似熟稔無比。
第15章 珍珠之誤


  馬憐兒雖然回來了,不過經這一鬧,氣氛也就壓抑了些,閔大人和馬驛丞也沒了閒聊的興致,轉而說些公務上的事情,黃縣丞只是微笑傾聽,對於公務卻是甚少插嘴。

  楊凌身為下屬晚輩,自然要擔負起勸酒敬酒、調和氣氛的事情,自已也不免多喝了幾杯,直至深夜彼此才告辭離去。

  天上又下起了小雪,冷風捲著雪花直往脖子裡灌,楊凌喝得腦脹臉熱,他把雙手攏在袖中,哼著首忘了名字的現代歌曲,施施然拐進了自家所住的胡同兒。

  到了門口本想敲敲門,想不到輕輕一推門就來了,只見一燈如豆,韓幼娘坐在矮几前雙手支著下巴昏昏欲睡的模樣,一聽見門響,抬頭看見他進來,頓時喜極迎起。

  楊凌訝然道:「幼娘,這麼晚了我以為你......已睡下了」。

  轉目四顧,灶下還有半明半暗的灰燼,鍋蓋上還隱隱冒著熱氣,韓幼娘上前來替他扑打著身上的雪花,輕聲道:「相公公務可是太忙?幼娘本想到衙門口兒去問問,可是又怕人家恥笑,只好在這麼等你回來」。

  楊凌聽了頗覺慚愧,吱唔道:「啊......閔大人有個應酬約我同去,只是走得急了來不及告訴你一聲,你這傻女子,怎麼等得這麼久,自管歇下就是了。你......吃過飯了麼?」

  韓幼娘聞到他一嘴酒氣,也知道他是去喝酒了,聽了他的話這才釋然,她扶著楊凌去炕頭兒坐下,蹲下身替他除去鞋子,敲打了下積雪,拿去烘在灶旁,然後又去倒了碗水端回來道:「相公,水是溫的,你喝些潤潤喉吧。伺候你睡下,幼娘再去吃飯」。

  楊凌聽了她的話,想起今晚所見的戲文,忍不住一把抓住她的手,喟然道:「幼娘啊,你是我的娘子,不是我的僕傭,你不該這麼樣服侍我。唉!你這麼小,又這麼可愛,應該是被人疼被人愛被人呵護才對呀」。

  韓幼娘聽了他的臉,臉蛋兒微紅,羞怩地掙了掙手,沒有掙脫,便任他握著,感動地道:「相公很......很......」,那個愛字她實在是羞於說出口,只好道:「相公對我很好啊,再說我們女子便該盡心竭力服侍好自已的夫君,這與奴婢有什麼關係?相公疼幼娘,幼娘心中明白,可是相公不要這麼寵溺我,你會慣壞我的」。

  楊凌不禁啞然,如今這個世道便是這樣,自已強行灌輸些21世紀的觀念給她,恐怕反會嚇壞了她。禮教大防、夫為妻綱雖是男人用來毒害女子的,可是千百年下來,女人不但自覺地服從這些觀念,而且也覺得理所當然,甚而將它發揚光大。

  什麼《女誡》、《女訓》倒大多是女人所寫,用來給天下女人做為表率。幼娘拋頭露面,在裁縫鋪找點活計干,已是極少的人了,現在的女性大多只在家裡相夫教子,不要她服侍夫君,難道要她追求自已的事業麼?這麼一想,似乎自已這麼享受她的溫柔和服侍也是心安理得了。

  見楊凌醉眼朦朧地打著哈欠,韓幼娘忙替他除去外衫,說道:「相公,你先寬衣歇息了吧」,楊凌睏倦地嗯了一聲,就著她的手除去外衣,拉過一個枕頭翻身睡下,咕噥道:「真的撐不住了,你快吃些飯,也睡下吧」。

  韓幼娘應了一聲,提著袍領兒拍了拍想折起放好,忽地吧嗒一聲,從袍中掉下一件東西,韓幼娘好奇地撿起來一看,油燈下看得清楚,那是一隻精美的女式荷包,不但用料講究、做工精細,還帶著股子幽香,她的小臉一下子變得煞白。

  手抖得厲害,想打開看看,可是又像是不知道、不打開,那麼便可以自欺欺人地當這件事沒有發生似的,猶豫良久,她終是忍不住好奇,輕輕將荷包打開,從裡邊摸出一顆晶瑩潤澤的珠子來。

  燈火映在上面,顏色煞是好看,韓幼娘不禁睜大了眼睛:「這東西好漂亮,這就是聽人說起過的珍珠麼?相公身上怎麼會有這樣東西,還是裝在女人用的荷包裡,他......他在外面有了女人?」

  一想起這個唯一的可能,韓幼娘傷心不已,難怪夫君病癒以後,也沒有和自已行過夫妻之禮,臨出閣時,嬸子大娘教過自已的東西,可是說過夫妻要......要那樣才算真的做成夫妻的,嬸子交給自已用來驗紅的那張白帕還壓在箱中呢。

  她的心不由慌了起來:「難道夫君不止是在外邊風流,還想......找個由頭休了自已,所以才碰也不碰自已麼?看這荷包和珠寶,那女子一定不是尋常人家女子,夫君若是喜歡了她,當然不會納回來作妾,自已只道他病體初癒,才不思此事,自已一個女孩兒家,他不提自已自然羞於出口,想不到他......他......」。

  楊凌迷迷糊糊地扯過被子,嫌穿著長襪睡覺不舒服,他扯開襪上的帶子,將襪子脫下丟在一邊,發現燈火還在閃爍,無意見回頭一看,見韓幼娘坐在炕沿上,背對著自已,稚嫩的肩膀兒一聳一聳的,隱隱有哭泣之聲。

  這一嚇酒意就醒了幾分,他連忙翻身坐起,扳過韓幼娘的肩頭,只見小臉上眼淚兒如同斷線的珠子般一串串兒落下,哭得真是好生傷心,他連忙挨進了摟住她纖細的腰身,心疼地哄道:「幼娘,你這是怎麼了,什麼事這麼傷心?」

  韓幼娘連忙擦了擦眼淚,偏過頭去低聲道:「相公可是嫌棄幼娘服侍不周,想要......想要休了幼娘麼?」

  楊凌見她哭得傷心,心中又憐又痛,連忙說道:「幼娘,你這話從何說起,這些時日你跟著我吃苦受累無怨無悔,楊凌銘感於內,怎麼會做那種事情?」

  韓幼娘攤開手掌,幽幽地道:「相公,若非如此,這珠子從何而來?你......你不要再欺瞞我了」。

  楊凌見了珍珠,方才恍然大悟,他呵呵笑著攬住幼娘瘦削的肩頭,韓幼娘執拗地掙開了肩頭,她自幼習得一身武功,若真的想要反抗時,楊凌實實拿她不住。

  楊凌自認得她,她便一直柔順似水,從不對自已有半點違拗,簡直活得不像一個鮮鮮靈靈的女子,這時見她發了小性子,反覺得十分有趣,他涎著臉再次摟住幼娘的肩頭,韓幼娘掙了兩掙,楊凌也加了把力氣,韓幼娘便不再使力,只是委委曲曲地扭過頭去不看他。

  楊凌拈起那粒珍珠,呵呵笑道:「幼娘,這珠子漂不漂亮?馬上就要過大年了,我找個工匠用彩線穿了給你做項鏈好不好?」

  韓幼娘詫然轉過頭,驚訝地道:「這珠子......是給我的?」

  楊凌眨了眨眼,故作奇怪地道:「不給你難道給我?你見過男人戴項鏈的麼?」

  韓幼娘臉兒一紅,可是想起那荷包,還是忍不住吃吃地道:「可是......可是這荷包......,相公不是在外邊有了女人麼?」

  楊凌心中一跳,想起馬憐兒那張宜喜宜嗔的俏臉,雖然兩人沒有什麼私秘,可是馬憐兒對他頗有一番情意,自已實也很喜歡這個漂亮女孩兒也是事實,他心中有點發虛兒,於是從炕沿上拿過袍子,從夾層裡掏摸了一陣兒,摸出兩錠銀子來,說道:「哦......你說這個呀,我是喝多了酒,一時睏倦得只想睡覺,所以還來不及告訴你,今日實是我幫他打過官司的馬驛丞請閔大人和我吃酒,席間送了我四十兩紋銀表示謝儀,這荷包兒和珍珠是那日來過咱家的馬小姐特意送給你的禮物,你可不要誤會呀」。

  韓幼娘長這麼大還沒有見過這麼大錠的銀子,四十兩成色最好的紋銀,那簡直是一筆天文數字了,她驚訝地睜大了眼睛:「天呀,相公不過幫他想了個辦法,就有這許多謝禮麼?」

  楊凌將銀子塞到她手中,笑道:「娘子收好,這回放心了?不傷心了吧?」

  銀兩入手,冰沁沁、沉甸甸的,韓幼娘被他的取笑羞紅了臉,她咬著嘴唇兒,一顆慌亂不定的心已經放下了八分,心中想著,趁丈夫酒醉,明日未必記得這時說過的話,有些事不妨一次問個明白,也省得心中老是忐忑不安,主意已定,她忽然放下銀子,舉起衣袖掩住了臉頰,羞怩地道:「幼娘......幼娘有一言想問過相公,相公莫要取笑幼娘」。

  楊凌奇怪地道:「什麼事?好吧,今日幼娘大人升堂問案,楊某人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大人請問吧」。
第16章 愛的謊言


  韓幼娘聽了想笑,可是想問的話兒又太過丟人,半晌還是忍不住用蚊蠅般的動靜悄聲問道:「相公,妾......嫁進楊家的門兒快一年了,原來......原來相公抱病在身,妾也無話可說,可是......」,說著她又委曲起來:「可是......如今......,相公為何還不同妾行夫妻之禮呢?」

  楊凌心中一慌:「來了,這丫頭終於還是問了,嘿!她不會懷疑自已身體有什麼毛病吧?」唉,且不說這女孩兒年紀這般幼小,楊凌雖然對她不是沒有感覺,可是做為一個現代人,他始終狠不下心佔有她尚嫌稚嫩的身子,更何況隱約記得自已好像速死都成了家常便飯,前幾次轉世還沒有一次超過兩個月的,這一次......大概也有一個月了吧。

  想到這裡他不禁有些黯然,雖然前八次轉世去的人家生活要遠遠好於現在,可是他卻喜歡上了這種質樸悠閒的生活,有點兒喜歡上了這個年輕的小女孩兒。可是......不能呀,如果禍害了她,自已卻又一命歸西,那不是害了人家了麼?

  保留她的處子之身,雖然仍算是已婚的婦人,將來若是改嫁,夫婿見她是處子,想必對她也會更好一些,何況,若真的佔有了她,同她有了更深的感情,自已再死時還能不能走得那麼灑脫?難道不會傷心難過麼?

  他輕輕歎了口氣,輕輕攬住了她的腰,貼在她耳邊,用早已想好應付的理由道:「幼娘,這件事我對誰都沒有提起過,我告訴你,你也千萬不要說出去,好麼?」

  韓幼娘被他抱著腰肢,手掌貼在自已的小腹上,已是緊張得渾身發抖,再被他貼著耳朵一說話,熱氣兒噴在臉蛋上,直覺得渾身好像螞蟻在爬似的,她顫聲道:「相公有話儘管說便是,幼娘......幼娘決不會對任何人提起」。

  楊凌嗯了一聲,忽然問道:「幼娘,你說......人死了以後會去哪裡?」

  「啊?」韓幼娘呆了一呆,想不到夫君問的竟是這件事情,她理所當然地答道:「人死了,當然就要進入陰曹地府,根據前世積下的陰德再入輪迴啊」。

  楊凌說道:「是呀,幼娘,上次郎中都說我已經死了,被安放在棺木中一天,卻又忽然醒來,我對你們是痰堵暈厥,其實......是我的靈魂被牛頭馬面拘走了」。

  「呀!」韓幼娘嚇了一跳,猛地掙開他的身子,轉過身睜大了一雙眼盯著他,雖然這時的人都相信有地獄這種地方,但是畢竟誰也沒有見過,所以覺得十分神秘,而如今自已的丈夫竟然去過陰曹地府,卻又起死回生,實在是叫人驚訝莫名,又有些好奇。

  楊凌一本正經地道:「本來,我該被判再墮輪迴的,可是我到了那裡才發現原來那裡有位城隍是在考秀才時的恩師,他老人家道德學問出眾,去世以後成了陰間之神,被任命為本地的城隍。」

  「啊,原來人間好事做的多的人死後還可以去陰間做官呀?」韓幼娘驚奇不已,早放了丈夫死而還魂的驚駭,忍不住好奇地道。

  楊凌心中暗暗好笑,點頭道:「正是,恩師見是我,就請我喝茶吃酒,說要送我去個大富人家投胎。就在這時,我感應到你在陰間被夫君本家長輩逼迫,心中十分氣憤,恩師本是十分看重我的,見了這般光景,就施展神通為我續命,送我還魂,不過......兩年之內不得近女色,否則法術便不靈了」。

  這套狗屁不通的說法,韓幼娘竟然一股腦信了,想想丈夫本來要投胎好人家享福,卻為了自已還陽人間,自已還這般懷疑他,心中不禁愧疚不已。

  楊凌為了加重說法的可信性,還長歎一聲道:「唉,本來......這是天機,是不能叫人知道的,可是我怎捨得你傷心?如今說給你聽,少不得又要減少三年陽壽了」。

  韓幼娘聽了「哇」地一聲哭了出來,自已真是該死,幹麼好端端地逼著丈夫洩露了天機,如今他要減少三年陽壽,全是自已害的,想到這裡,韓幼娘不禁心如刀割,後悔得恨不得打死自已才甘心,她抱住他哀哀痛哭不已,連聲道:「對不起,對不起,夫君,都是幼娘不好,天吶,我真該死,你為了我放棄轉世的榮華富貴重回人間,我竟然害得你......嗚嗚嗚......我真該死!」

  楊凌說完了連篇謊話,心中就後悔不已,恨不得狠狠打自已一個嘴巴:「你說你是個什麼東西,扯謊不動她身子本來是為了她好,想必按照慣例自已沒有活過兩個月的時候,到時再死一次,一了不了,幹嗎說什麼為了不放心她才重返人間,又因為她而減去陽壽,為什麼這麼說?不是更讓她離不開自已了麼?

  可是......為什麼見她如此重視自已,如此不捨地為自已痛哭,心中竟然有種說不出的歡喜,自已竟然如此淺薄和自私麼?也是巴不得可愛的女孩兒只鍾情自已,不知不覺間竟然在謊話中讓她對自已感恩戴德,真是無恥啊。

  他連忙又採取挽救措施,慌忙說道:「幼娘,不要傷心,恩師說我能活一百歲呢,如今也不過是活到九十七歲罷了,算是難得的老壽星了,有什麼好傷心的?不過......如果我提前死去,那就是城隍為我續命的事被地府判官發現了,拘了我的魂命我早日投胎而已,所以......如果有那一天,你也不要傷心,由於前世的功德,我還是要去享福的,你若為我守節吃苦,那就是減輕了我的功德了,一定要照顧好自已,如果有好人家......」。

  嘴被韓幼娘輕輕摀住了,那雙含淚的大眼睛忽閃忽閃的,顯得無比美麗,她只是微微搖了搖頭,輕聲道:「相公,不要說這些話,幼娘聽了心慌」。

  楊凌吁了口氣道:「好好好,生死有命,富貴在天。我不提了就是,只是......你需記得,無論如何,不可苦了自已,只有你幸福,那我無論生死,心中才覺得安逸」。

  韓幼娘點了點頭,抱住他的後背,將臉頰貼到他的胸口,喃喃地道:「相公,相公......」她緊緊抱住楊凌,生怕這失而復得的良人又忽然消失。她心中已打定主意,夫君待自已情深意重,如果他真的猝然早死,那多半是自已逼他洩露了天機才被陰曹發現的,那也不必為他守節了,便直接追隨他下地府,以求來世仍能服侍他便是了。

  楊凌卻不知她心中的念頭,只道自已將一切歸於天命,又說死掉乃是去享福,她過得好便是給自已積陰德,這番心事總算可以拋下了,孰不知他早已被陰曹地府列為拒絕往來戶,想死?哪有那麼便宜的事兒。

  楊凌輕輕拍著她的背,這嬌俏溫柔的女孩兒在他心中的印象也越來越深了,現在他就感覺到兩人之間似親情又似愛情的一種情愫在慢慢滋生,夜深人靜,火熱的炕頭,微醺的酒意,一個體輕身軟、溫柔似水的少女,依偎在他的懷中,他感覺到自已罪惡的下體已經開始躍躍欲試了。

  楊凌連忙咳了一聲,輕輕推開她的身子寵溺地道:「傻丫頭,不胡思亂想了吧?來,把銀兩收好,趕快去吃飯。珠子還是給我吧,明兒穿了絲線再給你」。

  「不!」,韓幼娘站起來羞笑著收起了銀兩,把荷包兒揣在懷中:「這珠子多好看吶,不捨得,中間穿了眼兒可惜了的」。

  楊凌見她羞笑忸怩的表情說不出的動人,一時忍不住抬手在她臀部上啪地拍了一巴掌,笑道:「傻女子,再漂亮不拿來使用,藏著又有什麼用?」

  一掌下去,想不到鬆軟的裙下那翹臀竟然豐挺結實,手感柔軟圓翹,再看韓幼娘被打了這一巴掌,呀地一聲,燈影下只見她鬢髮潦亂,媚眼如絲,這十五歲的小妮子不經意間所展露的風情實是媚惑已極,小腹更覺火熱,生怕自已一時情動會做出後悔莫及的事來,忙翻身倒在炕上,一把拉過被子蓋在身上,掩飾地道:「好啦,快去吃飯,然後睡覺」。

  韓幼娘被他在臀上拍了一掌,拍得渾身燥熱,小妮子竟也春心燥動起來,雖然不曾和夫君有過太熱烈的舉動,可是這種忽爾表現出的親暱,卻也使她開心不已,讓她覺得曾經的付出都是那麼值得,一切艱苦都甘之若飴。

  男女情事竟是這般得趣,若是夫君他......他......,幼娘忽地想起夫婿兩年內碰不得女色,這才似有些放心又有些失落地怔忡了會兒,待臉上的羞意稍卻,才舉著燈走到牆邊箱前,掀開來將銀兩荷包都藏在衣服夾層之間,然後躡手躡腳地走到外間去了。
第17章 青蛙理論


  一走進簽押房看到那一堆的公文,楊凌就不覺得長出了口氣,雖然還是感到頭疼,不過心中卻不是那麼焦迫了。按照他轉世的慣例,一向是莫名其妙地就再次死掉,最長的一次沒有超過兩個月,現在他來到這個世界已經一個月了。

  唯一與往昔不同的是,這是他轉世最窮酸的一世,而醒來後第一眼見到的那個哭得梨花帶雨的女孩又是那麼叫他憐惜,所以他以現代人身份來到古代,在自已有限的生命中,只想盡可能地給幼娘留下點可憐安家立命的錢財,既無雄心大志,也不夢想得到多少美人的歡心,區區兩個月的生命,他承受不起呀。

  現在家裡一下子多了四十兩紋銀,在這個地方的農家算得上一筆極大的財富了,給幼娘留下這筆錢,若是哪一天自已撒手而去,也算走得無牽無掛了,所以再看到這厚厚的文牘,心理上的壓力也就不那麼大了。

  心中不急不躁,處理起事情來心中也就清晰了許多,喝了兩盞茶的功夫,又批閱了六七份文案,將濾出的需需閔大人親自處理的放在一邊,他再拿起一份來,發現這一份卻是一份發黃的貼子,瞧模樣不是現在寫就的,難道是誰把以前的文案也錯呈了上來?

  楊凌好奇地拿起貼子,只見上邊塗塗改改,顯然並非不躕而就,不過那筆蠅頭小楷寫得端是漂亮,他自已也嗜好寫毛筆字,可寫不了這麼漂亮的蠅頭小楷,不禁嘖嘖讚歎兩聲。

  展開了貼子細細閱看,只見上邊寫道:「今之弊政最大且急者,曰近幸干紀也,大臣不職也,爵賞太濫也,工役過煩也,進獻無厭也,流亡未復也。天變之來,率由於此。夫內侍之設,國初皆有定制,今或一監而叢十餘人,一事而參六七輩,或分佈藩郡,享王者之奉,或總領邊疆,專大將之權,援引儉邪,投獻奇巧,司錢谷則法外取財,貢方物則多端責賂,殺人者見原,僨事者逃罪,不可枚舉......」

  楊凌咦了一聲,看這貼子內容根本是在議論國策,怎麼這樣的貼子會出現在一個縣令的公文當中,楊凌正看得入神,旁邊有人呵呵笑道:「楊秀才,尚在處理公文麼?」

  楊凌抬頭一看,面前一個白面微鬚的五旬老人,從官袍上看,卻是從八品的小吏,還稱不上官,正是本縣呆了多年的那位縣丞黃奇胤。

  楊凌連忙立起,拱手施禮道:「原來是黃縣丞,學生失禮了」。

  黃奇胤擺了擺手,在一旁椅上坐了,笑吟吟地拈起他摞在桌上的貼子看了幾眼,呵呵笑道:「李孜省、鄧常恩?哦,這都是憲宗年間朝廷上的重臣了,看樣子應該是某位大人草擬的奏折,楊公子從何處得來?「

  說著也不待楊凌回答,自顧用手指點著桌子,匆匆瀏覽了一下內容,抬頭問道:「楊秀才以為其中所言如何?」

  楊凌先是在公文之中見到憲宗年間、也就是近二十年前的一份奏貼草稿,又見到不發餉不問案從不露面的黃縣丞突然出現,心中已料到幾分緣由,眼見他一雙深邃的眸子正凝視著自已,意似探詢、又似有些急切,那種急切的渴望就像一個希望得到老師誇獎的小孩子。

  楊凌做了六七年保險工作,各種各樣的人見得極多,也最擅揣磨他人心理,一見到他目光中不經意間露出的含義,不覺心中一動,一個大膽的念頭突然冒了出來:「先是二十年前的奏貼、於是經年不露面的黃縣丞,他說什麼當年某位大人的草擬的奏折,看貼子中的內容貶斥的卻是當時朝中的重臣,莫非......這貼子便是他寫的,他便是因此獲罪朝廷,一貶再貶,以至淪落到這難鳴驛做一個不入流的小吏?

  一念及此,楊凌一面揣磨著他的來意,一面假意道:「晚輩慚愧,不曉得憲宗皇帝年間這些位朝廷重臣的詳細事跡,所以實在無法置評」。

  黃奇胤搖頭道:「唉......,都是陳年舊事了,今日無事,我只是和你在這裡閒聊一番罷了,出得你口,入得我耳,算不得議論,你便單就這貼子上的內容評價一番罷了」。

  楊凌腦中飛快地轉動著,暗暗揣測道:「如果我猜測屬實,這位不得意的老大人必然是因這貼子而獲罪天子,以至被一貶再貶,他今日來考較我這些東西,莫非是想看看我是否值得他出手相助?也罷,估計自已也再無幾日好活,便大著膽子議論一番也無妨,想要他幫忙自然要吹捧一番,但是若沒有自已的獨特見解,未免又要被他輕視」。

  心中一邊估算著,一邊又仔細看了看奏貼內容,楊凌道:「既如此,那麼學生就大膽狂言了,如果說的不對,還請黃縣丞勿要見笑」。

  黃奇胤皮笑肉不笑地道:「無妨無妨,你我也算同僚,但請暢所欲言,無需顧忌」。

  楊凌嗯了一聲,說道:「這篇文章開篇是說當時朝廷機構臃腫、人浮於事,請求朝廷精簡各部幹員、說的可算中肯、提供的建議也算是明智之舉,只是......」。

  黃奇胤先是聽到他『機構臃腫、人浮於事』的八字評語,不禁眼前一亮,擊掌叫好道:「妙呀,精闢!只這八字便將事情一語道盡,楊公子真是了得,只是什麼?」。

  楊凌愣了一愣,才恍然大悟:「是了,這朝代還沒有這種名詞,難怪他聽了大為新奇,不過也用不著激動得臉都紅了吧?難道是因為找到知音了?」楊凌心中暗笑,繼續道:「只是這位大人過於書生之見了」。

  黃奇胤臉上掠過一絲不愉之色,不服氣地問道:「何以見得?」

  見了他的表情,楊凌心中更是有譜,於是先捧後壓道:「這位大人剛正果毅,不計個人得失,急於撥亂反正、以正朝綱字裡行間都看得出來,不過他雖有一腔熱血,事情想得卻簡單了些。」

  他想著後世機構精簡越簡越多的弊政,慢慢思索著道:「依學生看來,官府各部的官員雖然日趨臃腫,但是這位大人寄望於皇上一聲令下,行雷霆手段,便能整肅綱紀、精簡機構,那是不現實的。

  大人你想,皇上下了旨,總要有人去做吧?全國上下,一體響應,外使悉數召回,朝廷便失了耳目,官吏不經緩衝餘地立即大肆精簡,不少事情便不免陷於停頓。「

  他苦笑著指指面前的文書道:「比如學生,一下子讓我負責錢糧、稅賦、刑訟這麼多方面的事情,忙得不可開交,且不說熟悉過程要有許久,沒有個經驗豐富的前輩指點要多走許多彎路,起碼我就要被束縛在這裡動彈不得,那麼具體的事務還要交待給別人去辦,你又如何保證這些人就能盡忠職守呢?」

  黃奇胤臉色變得十分難看,卻默默不語地從袖中摸出煙桿兒來抖抖索索地往上裝煙絲,顯得有些激動。

  楊凌又道:「這些還不算艱難,如同嬰兒之初誕,母親經歷過一番巨痛,也就雲開月明了。難就難在......全國上下有多少官?這些官之間盤根錯節,不知有多少關係,共同支撐著這個龐大國家的運作,一下子要砍去許多的枝丫,要引起多少人的反彈?

  這股力量雖然看不見摸不著,但是一定可怕到極點,要觸犯的是全國官員的利益,包括那些正身處要職不會受到裁撤的官員也不免會想,官位多了他的選擇餘地也就多了,官位少了辦起事來就不那麼輕鬆了,自已為官之途便少了許多可行的道路,更何況他那些盤根錯節的關係,又怎捨得棄去。

  這建議簡直是與舉國官員為敵,官位少了,書生們要如何出人頭地?那麼讀書人也得罪了,他們後邊那些關係親密的地主豪紳呢?必然招致激烈反對,乃至國本動搖,皇上縱然採納了這一建議,也會因為重重困難,和萬千官員前仆後繼的上折反對而改變主意。這主意雖是為國為民,但行事不得其法,操之過急,卻是害國害民了」。

  黃奇胤身在局中,哪裡能有楊凌輕輕巧巧從報刊雜誌上看到的這不知總結了多少代的施政經驗、又結合中外先進制度的機構精簡文章所透析的問題所在。

  想想當初自已年輕氣盛,眼看官僚腐敗,機構龐大臃腫,於是藉著一腔熱血向皇上上了條陳,皇上果然採納,未幾便裁撤大批官員,貶斥國師,裁減傳奉官員五百餘人,並要全國一體施行。

  可是不過半個多月,自已便被貶謫出京誠,被貶斥的李孜省、鄧常恩等人又官復原職,自已到處受到排擠,竟然一貶再貶,五年的功夫,從堂堂的御史言官降到了一個小小的縣丞。

  新皇登基,李孜省等人被問罪原以為自已可以重見天日,想不到許多被李、鄧一黨打擊的官員官復原職,唯獨自已好像已經被遺忘了,托人上過幾次書給舊日同僚也不見下文,原來癥結竟然在此。

  他自負為國為民,卻落得如此下場,憤世嫉俗、一生鬱鬱寡歡,想不到竟被一個未及弱冠的少年一語道破天機,原來他竟已將所有官員都得罪了個遍。

  一想通其中關節,饒是大冷的天兒,黃縣丞仍然汗流浹背,他淒然一笑,哀聲道:「難道便坐視不管,任由這種情形下去,最後如同國之蛆蟲,民之脂膏皆飽奸蠹不成?」

  楊凌歎道:「要想改變也不是不可能,只是......確非一時一日之功,政令不但要統一,而且要連貫,不可因人而廢,具體實施起來可由上而下,由點而面,先從京城開始,並且開開始只裁撤一些無關緊要的部門和官員,聲勢宜小不宜大,行動宜緩不宜急。

  如此下來,窮三五十年功夫才能平穩見效,到那時還要在律法上將官員的定制確定下來,那麼才不怕反覆,雖然時日久了些,卻是唯一可行的辦法,不過用個三五十年,求得萬世基業,雖然不是一時一人之功勞,卻是萬世國民受益。」

  楊凌又搬出他的青蛙理論道:「大人可聽說過一個寓言麼?在鍋中倒上水,將一隻青蛙放進去,然後在下面點火燒水,水溫慢慢加熱,因為速度緩慢,所以青蛙是不會覺察的,因此也不會急於反抗跳出鍋來。等它悠哉悠哉地到了水熱難耐時,想要跳出鍋來為時已晚,那時已無力掙扎出來了。

  青蛙會不會因為水熱躍出水來學生不知道.主過用之形容世人來,學生卻覺得極為形象.國之大政施行,牽一髮而動全局,因此太過激烈的改變,都應該謹慎小心,緩緩而行,待成效漸漸有了成果,反對者即便發現,那時大勢所趨,也才無力反抗」。

  黃縣丞呆呆半晌,沙啞著嗓子呵呵一笑,站起身來深深一躬,道:「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黃某受教了」,說罷轉過身去,佝僂著身子,好像一下子又老了二十歲,艱難地向外踱去。

  楊凌慌忙站起來搶上兩步攔住他去路,深深一揖道:「黃老,學生只是紙上談兵、誇誇其談罷了,不在局中,才有這番言語,真要置身其中,那才是兩眼一抹黑,你看我只是這一縣的文牘都處理不清,談什麼受教,說起來,學生要真心實意要求教於黃老先生才是」。

  這時他叫黃老而不稱官銜,那是真的以學生自居了。黃縣丞臉色陰晴不定,瞅了他半晌,楊凌執禮甚恭,雙手抱拳,欠身不起。開玩笑,說了這麼半天廢話,就是想要請個明白人來指點自已一番,豈能這麼放他離開?
第18章 除夕烽火


  黃奇胤一直覺得自已是滿腔執忱、報國無門,在這彈丸之地白白浪費了一腔雄心壯志,到今日才覺得自已輸的不冤。

  那篇引以為豪的文章雖然讓他從此不得志,不過他心中一直有一種文人的傲氣,認為自已是被政見不同者打擊,雖然官場不得意,但是青史之上必然留下自已的清名,這一世便不枉了,想不到自已的奏疏如果真要施行起來,也是誤國誤民,所以此時不獨心灰意冷,那鬱積許久的孤傲之氣也一掃而空。

  望著楊凌這個英俊的年輕人,黃奇胤心中暗暗盤算:「原來只道他是本縣最年輕的秀才,也不過是八股文章做得精妙罷了,想不到卻有這番見地,看來此子也非池中之物呀。

  自已是沒有什麼成就了,不若盡心佐助於他,將來他若能成就一代名臣,自已便也跟著青史留名,再不濟只要他能做個一方大員,自已那早死孩兒留下的幼孫也可有個依附」。

  想至此處,黃奇胤呵呵一笑,上前扶起楊凌,滿面春風地道:「楊賢侄勿須客氣,師長之說愧不敢當,老黃在這縣裡呆得都快成了精了,若是有什麼需要幫忙的地方,賢侄儘管開口,老黃是知無不言吶」。

  雞鳴驛是三等縣,較之江南富裕的縣份,稅糧總數相差甚至300到500倍,稅額低得嚇人,粗粗一看,似乎必須提高稅額,至少這樣的縣份再也不應該有稅糧的積欠。但實際情形是,這裡的地方就算一些小地主或自耕家,仍然處於半饑半飽之間,欠稅欠糧也就成了理所應當的事。

  因而一個縣官在富縣徵稅達到80%,當地百姓的生活仍然不受影響,還稱讚其為青天,送萬民傘,可是過幾年要是倒霉調到這樣的窮縣,就算他費盡心機強行收上30%的稅,在當地百姓口中,他也是貪官、酷吏、刮地三尺的吸血鬼。

  何況大明朝開國皇帝朱元璋對官員的奉祿計算得出奇的準確,所發的俸銀只夠官員養活一家老小,至於迎來送往的花費、家丁僕役、轎夫馬伕,包括幕僚師爺等人的工資,全是官員自掏腰包,所以百姓繳納的錢糧,各地方官肯定要挪移一部分進入私囊,縣官如此,以下村長里長甲長莫不如此,這樣一來便是100%徵稅,上繳國庫的也只有八成。

  因此稅賦不足時,各地方官便各顯神通,田地數超過吏部掌握的縣份便以多補上,先天不足的縣份就壯著膽子上報天災請求減免,既完成了徵收稅糧的任務,又博得了愛民的好名聲。

  雞鳴驛雖然有大批的人拖欠糧稅,不過這些年來又有人開荒墾山,而戶部掌握的還是建國初的田畝數,因此收上來的雖然極少,只需用盈餘的商稅補充一部分便可達到戶部要求。

  另外秋上韃子剛剛來劫掠過,可以將受到的災害報得更嚴重一些,以減免些錢糧,由於雞鳴驛的特殊地位,此地的軍事意義遠重於縣治,因此吏部明知這裡年年稅賦不足就算往裡搭錢考核政績也是不太嚴的。

  本來愁得焦頭爛額的楊凌經黃奇胤這一指點,不禁霍然開朗,原來收上來的已經少得可憐的30%的稅糧在黃縣丞的大筆一揮之下,居然只上交一半,看得楊凌咋舌不已。

  其餘那些雜七雜八的事情在黃縣丞的指點之下,楊凌也上手甚快,很快就將政務處理得井井有條,成了閔縣令幕後真正控制一縣行政的人,只不過他的權力全部來自閔縣令,頭上頂著這尊泥菩薩,他就是菩薩的代言人,若是沒有這尊「菩薩」,便也不會有人聽他號令罷了。

  不過有閔縣令這位正牌縣太爺的支持、黃縣丞這位二把手的大力協助,楊凌把這個麻雀雖小、五臟俱全的小縣城治理得井井有條,不消多久,雞鳴驛的百姓、官兵、驛使們就知道實際操控整個縣城運作的人物是藏在閔大人背後的一個十八歲的年輕人,這個人叫楊凌。

  韓幼娘已經不去裁縫鋪做工了,不是她不想去,而是老闆不敢再用她,開玩笑,她的男人是什麼人?現在只是頭上差一頂縣太爺的帽子罷了。

  那時代在江浙一代的大城市已經有些織染工廠,傭工數百人,不過這些傭工大多也是男性,在這種小地方女子出門作工那是非常少的事情,所以楊凌雖然不願意讓一個才十五歲的女孩子天天悶在家裡當住家少婦,也只能入鄉隨俗,不再要她拋頭露面。

  只是這一來韓幼娘天天悶在家裡,除了作飯簡直無所事事,那時又沒電視這些娛樂工具,雖然那時已婚女子大多如此,不過以楊凌一個現代人的眼光來看,卻覺得幼娘如同在家中囚禁一般。

  每日唯有自已回家那一刻她的臉上才會露出歡喜的神色,一邊看自已吃飯一邊好像有說不完的話兒,隨便一點小事都能津津有味兒地講個半天,原來她在山村中雖然艱苦,至少還能出門,現在卻像關在籠中的鳥兒,眼中的神采也越來越黯淡了。

  楊凌看著心痛,加上自已公務實在太忙,乾脆給她弄了身男子衣服穿了,帶著她去簽押房協助自已抄錄纂寫文案。幸好韓幼娘不同於一般人家的女孩子,她父親本來是鏢局的一個鏢頭,家境倒還不錯,幼年家裡是請過教席的,後來鏢局失了一筆重鏢倒了,這才敗落下來。這些抄抄寫寫的事情自然可以勝任。

  韓幼娘有事可做,又能陪在夫君身邊,自然滿心歡喜。楊凌『公私分明』、雖然簽押房人人都知道這是楊師爺的內人,他卻只說是請來幫忙的,所以薪資照開,只不過他僱傭的私人就要他來發餉了,於是楊凌入鄉隨俗,該由他截留的自然也是一文不差全揣到腰包裡,反正他不要也繳不上去,自會被其他人瓜分了去。

  楊凌因為是縣太爺私人聘請,不入品階,故此月俸只有三石,折合紋銀6錢,這錢是要由縣太爺私人來出的。縣太爺月俸3兩七錢,養活一家老少是夠了,可是再支付師爺幕僚、家僕轎夫的工資,閔縣令如果一點稅賦不截,那自已一家就要喝西北風了。

  官場對這種合理的截留稱之為火耗,按楊凌的理解就是上有政策、下有對策。當初看小說時看到明朝官員貪污白銀六十兩,朱元璋就施以剝皮塞草的酷刑,可是官員貪污卻是屢禁不止,那些官兒前仆後繼一般奔向砍頭台,當時頗不理解,如今自已親自有所體會,他才知道固然真有貪官,但是就算清官有些必要的奉儀也是必須要的。

  好在明朝這些官兒這些年下來自已自然形成了一個規程,哪些屬於貪污哪些屬於下官必要的孝敬已經在朝綱之外自成一套體系,上下官員自發遵守,有黃老指點,楊凌也拿得安心。

  明天就是大年初一了,或許是由於心情的原因,明明街上還是濕冷的天氣,可是走在街上卻不像平時那般感覺寒冷。遠遠近近的已有劈哩叭啦的鞭炮聲傳來。

  明日縣衙是不必上班的,所以一直忙到很晚,楊凌才處理完手頭的公文和韓幼娘走出縣衙。家家戶戶已在門口掛起了紅紅的燈籠,縱然平時不捨得這般奢侈的人家,今天也早早掛起了燈籠,燃起了蠟燭。

  女人不可以走在丈夫前邊或者和他並肩而行的,所以韓幼娘還是按照規矩退後半步,楊凌看看今晚夜色已黑,不會引起太多人注意,加上韓幼娘穿得男裝,便故意放慢了腳步,趁她不備,一把拉住了她的手。

  韓幼娘吃了一驚,臉臊得通紅,掙了兩掙沒有掙開,不禁紅著臉低聲嗔道:「相公,你......」。

  楊凌回過頭來溫柔地一笑,輕聲說:「明天咱們上街採購些年貨,今晚咱們去酒館兒吃些好的,走吧」。說著拉著韓幼娘徑奔他頭一次去過的那家小酒店。

  楊凌是個念舊的人,去過一次,感覺口味還可以,也就懶得再找一家,想換換胃口時就一直去這家。韓幼娘雖然有些不安,不過知道自家相公一向隨和,加上天色已黑,別人也看不見自已臉面,小手兒便任由他握著,溫順地隨著他走。

  楊凌再和韓幼娘踏出酒店時,夜色更深了,湛湛夜空中繁星點點,細細絮絮的雪沫兒緩緩飄落下來,讓他因為喝了酒而顯得微微脹熱的面孔十分清爽。

  楊凌神情一振,挽起韓幼娘的手在城中緩緩地遊蕩,兩個人雖然都沒有說話,可是相挽的手掌,傳到人心裡的卻是另一種更加觸動心弦的感覺。

  城牆垛口上,楊凌抓起一捧積雪,團成了一個雪球,使足了力氣,狠狠揚向城外茫茫夜色之中,只是這具軀體太缺乏鍛煉,這一使力拉得筋脈有些疼感,腳下被巡城士兵踩得凍結的路面也很滑,幾乎將他摔倒,駭得韓幼娘搶上一步,一掌托在他肋下,將他的身子穩穩地托住,又好氣又好笑地嗔道:「相公,看你,怎麼像個孩子似的,小心摔到了」。

  楊凌回轉身來,輕輕捏了捏她結實光滑的臉蛋兒,寵溺地道:「你呀,才是一個沒長大的孩子」。

  韓幼娘嘟了嘟嘴兒,不服氣地挺直了身子,楊凌看著她略帶些稚氣的面孔和那雙溫柔的眼睛,心中為這怦然一動,他這時才發覺自已和她越來越親暱了,已經習慣了她在身邊默默地照顧自已,已經習慣了和她做些親暱的動作,一旦自已魂飛渺渺,到那時豈不讓她更為傷心?

  可是如果現在對她冷冷淡淡,楊凌的心又怎麼能擋得住她的眼淚攻勢?那些關於一旦自已死去,讓她好好照顧自已的話實在太過突兀,又無法說得出口,他怔怔地望著韓幼娘,不知該說些什麼。

  韓幼娘的臉蛋兒忽然變得越來越燙,在楊凌朗如晨星的眸子注視下,尤其他的嘴裡還有淡淡的酒氣,韓幼娘顯然誤會了他的意思,心中不覺又是害怕又是欣喜,慌亂得身子都有些抖了起來。

  就在這時,楊凌忽然看到一束火苗蓬然從韓幼娘兩顆又黑又亮的眸子裡閃爍起來,韓幼娘此時也驚駭地瞪大了雙眼,從楊凌的肩頭直望過去,愣愣地注視著遠方。

  楊凌霍然回頭,城牆東西兩頭各有一座烽火台,此時東側的烽火台已經點燃,烈火熊熊,遠遠的,蜿蜒的城牆延伸到山林深處,還有幾點星火閃耀。

  他再向西看去,便在此時,西城牆上的烽火台也轟地一聲燃起了熊熊烈火,火勢猛烈,緊接著向西更遠處的山脊上的烽火台也點燃了,向著更遠方傳遞過去。

  楊凌張大了嘴巴,半晌才猛地扭過來,看向韓幼娘,兩雙眸子裡傳遞著同一個訊息:「韃子來了!」
第19章 瘋子縣令


  韓幼娘從未見過烽火,但是卻已無數次聽說過,自然知道點燃烽火台意味著什麼。韃子的凶殘和野蠻對她來說,猶如今人之對日本鬼子的觀感,那是一群嗜血的野獸。

  楊凌倒是驚訝多於駭然,受到後世太多影視劇的熏陶,在他想來,所謂韃子都是些粗獷豪猛的蒙古勇士,又好客又豪爽,或許打仗很驍勇,可是怎麼說也不是人性盡喪的鬼子兵嘛。

  不過畢竟現在還是敵對的兩朝,他不會天真地以為人家萬一攻進城來,會對自已手下留情,當下急忙拉起韓幼娘的手向縣衙飛奔而去。

  此時城門緊閉,城內的居民也早已因為烽火而紛紛湧出家門。韃靼小王子伯顏猛可率部襲邊,已經不是第一次了,但是大多數時候他們是不敢直接攻擊象雞鳴驛這樣的關隘的,對於這種較高大的城池,他們並沒有遠程攜帶各種攻城器械的能力,僅僅為了劫掠,韃子是不會冒著巨大傷亡攻城的。

  但是通常小規模的戰事,是不會啟用烽火台傳訊的,今晚這情形顯得有些特別,似乎已經有關隘直接受到了攻擊,這些百姓豈能不感到驚慌。

  閔縣令做縣官做得雖然渾渾噩噩,畢竟是軍人出身,一聽到韃子來了的消息連衣服都來不及穿好就急匆匆地從後堂奔了出來。

  此地的駐軍只有260人,由兩個把總率領,按照明朝的規矩,一旦發生戰事,當地的最高行政長官要負責全盤軍事行動,軍官是沒有獨立指揮權的,因此現在閔縣令又成了戰區警備司令。

  閔縣令幹這個可是老本行,當下一面派探馬同最近的幾驛站取得聯繫,打聽進一步消息,一面派人快馬加鞭趕回府城調兵,周時又著人通知馬驛丞,要求所有軍驛人員配戴刀槍,隨時準備上城支援。

  楊凌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說實話,這些日子以來,他每日代閔縣令處理大小事務,閔縣令自已形同傀儡一般,楊凌雖然感念閔縣令的知遇之恩,但是心底裡是瞧不起他的,想不到此時他處理起戰事來卻是有條不紊。

  閔縣令唾沫橫飛地指派完畢,這才吁了口氣,整了整衣冠,沖後邊嚷道:「老子的盔甲、大刀呢,趕快拿來!」

  說罷扭頭看了看楊凌和站在他身後的韓幼娘一眼,笑道:「他奶奶的,這個年怕是過不好了,這些韃子趕在除夕前夜來劫掠,想必是今冬的大雪凍死了許多牛羊,他們不撈足了吃的用的是不會離開的。」

  這時兩個家僕一個捧了鎖子甲、一個扛了把大刀走了出來。因為這是三等縣,條件艱苦,閔縣令的家小都未帶在身邊,所以日常就是這幾個家僕伺候。

  閔縣令也不見外,就在大堂上解下文官袍開始換起衣服來,韓幼娘見了連忙退到側房去以避嫌疑。閔縣令將鎖子甲披掛整齊,又將縣官的袍子穿在外面,一探手從家僕手中奪過了大刀。

  那刀怕不有四十多斤重,這閔縣令單手提刀,手腕一抖,沉重的大刀在手中滴溜溜一通亂轉,然後嗵地往地上一墩,砸得青磚地面碎屑橫飛,楊凌霍然動容,他雖知道這閔縣令是武官出身,倒想不出他居然使得如此沉重的兵器。

  閔縣令一身縣太爺打扮,一走動起來帽上的烏紗翅兒還晃晃悠悠的,偏偏扛了一柄鋒利的大刀,模樣不倫不類,他也毫不在意,威風八面地向堂外喝道:「走!跟我上城牆!」

  院子裡先後趕到的一堆衙役們亂哄哄地應了一聲,一大幫子人前呼後擁地衝了出去。

  楊凌隨著走出縣衙,衙門口四盞紅燈籠在風雪中輕輕地搖曳著,此時雪下得更密了,大片的雪花紛紛揚揚,天地一片茫茫。

  閔縣令帶了一幫子人佩刀持槍,大步流星地衝向城頭,街上到處都是熱鍋上的螞蟻般到處亂竄的鄉民,他們也來不及理會。

  南城門上,近百名官兵正神情緊張地注視著城下。這道門是正對著南北官道的大門,東西兩門臨山而建,不適宜戰馬馳奔,韃子縱然來攻,也難以調集大隊騎兵攻向東西兩門,相對來說較為安全,因此只派了各七十名官兵駐守,由一名把總乘馬來回巡視。

  南城門的把總站在城頭上正向城下觀看,見縣太爺帶人親自來了,連忙奔過來單膝點地,雙手抱拳道:「卑職江彬參見閔大人」。

  閔縣令擺手道:「免了免了,江把總,韃子來了麼?」

  江彬啟齒一笑,說道:「大人,燈光不及城下,看得不太清楚,不過從韃子的火把不看,至少不下百人,不過大人儘管放心,有卑職在,他們攻不上來的」。

  楊凌細細打量這名把總,這位江把總相貌極是英俊,看樣子也就二十出頭,身材健碩,神情剽悍,似乎對韃子兵毫不在意。

  楊凌不由暗暗點頭,以前的印象中,大明的兵都是懦弱無比,要不然大明皇帝親征,五十萬大軍也不會被瓦剌太師也先率十萬大軍打得落花流水、連皇帝都丟了。他還以為大明的官兒一聽到韃子的名字就面如土色呢,想不到這裡一位縣太爺、一位守城的把總,倒都是勇氣可嘉。

  閔大人哈哈大笑,說道:「走走,上去看看」。一行人上了城頭,扶著箭垛向城下望去,只見城下黑漆漆的,百餘點火把四處流動,一陣陣怪叫聲從城下傳來。

  城下官道正中一箭地外,聚集了二十多枝火把,映照出幾個人影兒來,遠遠的正向城上喊著什麼。閔大人冷笑一聲道:「區區百十人便想攻下我雞鳴驛麼?」

  江彬向東遙遙一指道:「大人,方才派出的探馬被韃子射死了一個,逃回來的那個稟報說二里半那個方向廝殺聲震天,想必韃子正在攻打那裡」。

  二里半、五里台和巡邏鋪,是左右距雞鳴驛最近的關隘,但要再進一步攻擊居庸關,則必須由雞鳴驛闖入,所以閔大人一聽韃子主攻的是二里半,便知道這次他們又是寒冬難渡,把大明當成了他們的倉庫,前來劫掠糧草。

  所以城下的韃子兵十有八九目的只是堵住城門,以防城內派兵援救二里半驛。閔文建已經兩年多不動刀槍,兩膀閒得發癢,一見城下韃子縱馬在城牆左右呼喝怪叫,卻是喜不自勝,他扭頭對江把總道:「江把總,給我準備一匹戰馬,派四十人隨我出城將韃子擊退」。

  江把總也早想出城一戰,只是沒有上官命令不敢妄動,一聽吩咐喜不自勝,連忙向手下喝道:「來人,牽兩匹戰馬來,城上弓箭手預備,劉、李兩位哨長率隊隨大人和我出戰!」

  楊凌見他們只領著四十人就敢出城,倒是頗為驚訝,旁邊王班頭原是閔大人在軍隊時的親兵,見了楊凌驚訝的神情,呵呵笑道:「楊師爺想是沒有見過閔大人的神勇,大人原是大同總兵官杜大人麾下的千總,武藝超群,當初剿滅山賊的時候,大人只率一哨人馬就殺得牛頭山百餘名山賊落荒而逃,此番定然旗開得勝」。

  兩名騎兵、四十名小校出城迎戰這些騎著高頭大馬的韃靼騎兵?楊凌心中有些不安,不過想想四十斤重的大砍刀被閔縣令用的如臂使指,這大刀揮舞起來時又何止一二百斤,那身武藝定然不俗,縱然不敵想來也不會有什麼危險,這才稍稍放下心來。

  城樓下吱呀呀打開了城門,這座小城並無護城河,也沒有吊橋,城門樓上二十名弓箭手拉開弓箭,蓄勢以待,城下閔大人與江把總率著四十名官兵已衝出城去。

  四十名小校中,有二十名刀盾手、二十名長槍手,成雁翅狀左右分開,江彬勒住戰馬,正要向對面一箭之地的韃靼人高聲喊話,不料閔大人單手控韁,提著大刀在道上徐行片刻,忽然呀地一聲大叫:「賊酋犯我邊界,速來刀下受死,衝啊!」

  說罷呼地舉刀過頂,雙腳一磕馬蹬,縱馬如飛,直奔正前方那十多名斜裹獸皮、背負弓箭的韃靼人而去。

  江彬看得眼睛都直了,他知道這位閔大人原來是大同總兵杜人國麾下的一名千總,杜總兵人稱杜瘋子,臨陣殺敵從不講究什麼戰陣謀略,更不懂得多兵種配合,通常都是敵我雙方剛一接觸,便立即率軍一窩蜂地掩殺進去,混戰成一團,手中一桿六十斤重的厚背大砍刀,還真沒有幾個人能擋得住他,當真是人擋殺人、佛擋殺佛。

  不過兩軍對戰,畢竟不是個人逞英雄便能決定戰局勝負的,他雖嗜血好戰,親手殺的韃靼兵極多,卻總是負多勝少,每遇敗績便憤而以刀劈爛盔甲洩憤。想不到這位閔縣令同他的總兵大人竟是一樣的作派。

  江彬心中發急,若是閔縣令有個好歹,他十個腦袋也不夠砍的,這時也顧不得手下全是步校,立即揮刀大喝:「跟著大人,給我殺呀!」,這江彬臂力過人,騎術又好,使的是兩把三尺長的斬馬刀,雙手持刀,全憑雙腿控馬,狂追縣太爺閔文建而去。

  四十個小校見狀只得跟在馬屁股後面一通狂追,夜黑路滑,積雪甚厚,頃刻間什麼隊形全都不見了蹤影,成了一群散兵游勇。

  縣太爺倒是騎了一匹好馬,一箭地的距離,須臾間便已衝至,他鬆了韁繩,雙手舉刀,一陣風兒般徑直撲向那群人簇擁在中間的一個二十多歲的年輕人,『擒賊先擒王』,這位識字不多的縣太爺就懂得這個道理。

  火把之下那青年穿著件虎皮袍子,肩上有弓,手中一桿長槍橫亙在馬鞍橋上。他的使命便是騷擾城內駐軍,威嚇他們,免得他們出城援救二里半驛的官兵,這個任務可說是輕鬆已極。

  一到城下,他便吩咐手下人人持了兩枝火把,縱馬在城下這片曠地中四處奔走,虛張聲勢以作恫嚇,自已立在此處高聲喝罵,他事先對此處守軍也略知一二,料想城中守軍不多,縣治又是由文官把持,在此聲勢下絕不會敢於出城迎戰,所以大意了些。

  也合該他倒霉,今天碰上了大同瘋子總兵麾下的瘋子縣令,不但出城迎敵,而且居然單槍匹馬衝殺了過來。這位韃靼將領站處距城門一箭遠,閔文建手下的兵出來就是打架的,連火把都未點,他站在這兒根本就不知道官兵已經出了城,閔縣令雖在城下大喊了一聲,由於他自已也在大聲斥罵城上官兵,根本沒有聽清,還當是大明官兵在城上回罵。

  此時大雪漫天,閔縣令騎著黑馬,穿著青色縣官官袍,與夜色渾然一體,馬蹄雖疾,四下都是正在虛張聲勢的韃靼騎兵在縱馬狂奔,他們更加不會在意,直到閔縣令衝至近前,雙手擎刀,直殺進人群中來,在十餘支火把掩映下他們才辨出這人是大明的人。

  一方是毫無準備,一方是縱馬疾馳,直駛得近了,那虎皮袍青年才駭然瞪大了雙眼,只見眼前一騎疾來,馬上的人身穿大明文官袍,那官袍前襟上一隻張開翅膀的黃色小鳥兒都看得清清楚楚,這人頭上還戴著頂烏紗帽兒,帽翅兒忽閃忽閃上下搖得角度極大,偏就彈性極好,還未折斷。

  馬上這位文官黑黝黝一張面孔,小小的眼睛瞪得溜圓,滿臉的絡腮鬍子,雙手以一種奇怪的姿勢高高舉在空中。

  馬疾如電,一時間十幾個韃靼人根本來不及反應,直到那雙姿勢古怪的手狠狠地向那虎袍青年劈肩帶胯地揮落下來,火把映出半空中一片光亮,他們才發現這位大明文官手中舉著一柄寒光閃閃的大砍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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