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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感] 當菊者迷【花魁招夫記套書】作者:雷恩那 (已完成)

[情感] 當菊者迷【花魁招夫記套書】作者:雷恩那 (已完成)

本帖最後由 jojo999 於 2009-4-5 21:07 編輯

簡介:

  呵呵呵……她壞,她就是壞,而且壞透了,
  人稱棋中狀元、淡雅清秀一枝菊便是小女子是也,
  她的心底藏著好多好多的秘密,無人能知曉,
  而為了勾上他這只大魚兒,完成上頭交代的任務,
  她可費了好一番工夫,好不容易逼得他出現,
  她便眼兒一閉,萬般楚楚可憐的在他面前假裝昏倒,
  沒料到他完全不懂得憐香惜玉,雙掌左右開弓,
  打得她想不醒來都不成!唉唉唉,人都說以柔克剛,
  看來對付他這剛中之剛,她還得再柔情似水些哪……

楔子

  鳳翔十六年春,麗京賽花魁。

  麗京春來桃花遍野,酸甜的香味薰人欲醉。二月二,是東霖國風俗中的百花生日,這一天也是麗京四年一度賽花魁的日子,端的是萬人空巷。

  在京城的桃花胡同裡,一個青樓女子若是不懂琴棋書畫,就只能是個賣身的窯姊兒;若是懂得一點才藝,卻沒有美貌,頂多也只能當個女書院講書的女先兒或是唱曲兒的曲姊兒;同時擁有才藝和美貌,才有資格進入這些桃花胡同裡當“姑娘”。而麗京每四年一度所選出來的花魁女,就是這當中的翹楚。

  常有人笑說,現今狀元不難考,倒是選花魁難上天。二殿狀元雖然十年寒窗苦讀,但也只要在金殿過了,即可飛黃騰達。但花魁除了豔冠群芳、才藝過人外,還得通過多位主考官的“投花”,才能登上花魁女的寶座,這些主考官,就是購票入場,前來賞花的風流公子與達官貴人們,他們人手一朵桃花,待群芳極盡所學後,再將桃花投入花籃中,以花數決定優勝者。

  “初朝蹄疾麗京內,一日賞遍東霖花。”這是鄉井小民對賞花人狂熱趕場的順口溜。

  勝選的花魁女,不但可以從此脫離青樓,更能設下各種比試選擇未來的夫婿。而官家子弟們,往往也樂意接下這樣的挑戰,以能夠娶得花魁女為一樁風流雅事。才子與佳人,更讓這四年一度賽花魁的盛事蒙上一層浪漫的色彩。

  只是今年,卻選出了三位元花魁,消息一傳出,轉瞬間轟動了全麗京。

  幾日賽程下來,麗京百姓皆是津津樂道,對幾位過關斬將的准花魁女評頭論足。

  “若要說花魁,准是雪荷姑娘無疑,真真一朵蓮花兒似的清雅嬌秀,那一手琴哪……我大老粗雖然聽不懂,卻也跟著心酸得要命,那牌樓上還停了好幾隻丹鶴,跟著雪荷姑娘的琴聲翩翩起舞哩。不騙你!我就當場瞧見了!”

  “那種風吹就倒的小姑娘有什麼好?琴是彈得不錯,就是太悲哀了。還不如淡菊姑娘長得可愛得人疼,水靈靈的大眼睛,笑起來多教人開心。看她這麼個小姑娘,倒是殺得御史大人面無人色,連連十幾敗!那手棋呀……著實教人佩服、佩服!”街坊有名的棋癡也插嘴了。

  “花魁女一定是梅仙姑娘啦!噴噴,我今天才知道什麼叫作豔如桃李,冷若冰霜……真是教人又敬又愛。我不懂詩詞啦,但是她的聲音真是好聽哩。聽我們鄰街的秀才老爺說,梅仙姑娘不幸落了紅塵,若是身在世家,十個女狀元也考來了!漂亮又聰明,花魁不是她該是誰?”

  市井吵嚷爭論,賞花人亦是猶豫不決,取捨不下,原本只有一個名額,最後竟破例選出了三人。

  相對於外面鞭炮聲乍響,熱鬧喧嘩,供作花魁休憩的房內──

  “恭喜各位姊姊!當然,也恭喜小妹我啦……”淡菊笑嘻嘻的,眼中卻掠過一抹無人察覺的落寞。“怎麼大家都不開心哪?我們可以脫籍青樓,也可以自己選丈夫了欸。怎麼?大家都不笑呀?”

  “有什麼好開心的?”梅仙冷冰冰的回答,“不過是從‘青樓’這個樊籠,跳到‘家族’這個樊籠。這世上豈有可嫁之人,皆是豺狼之輩!”她不再說話,拿出詩集開始讀。

  “姊姊不要這麼消極……”雪荷嬌怯怯的,幾日花魁賽折騰下來,她勞了神,瘦弱的嬌軀有些撐不住。“等等賞花人會送拜帖進來,姊姊慢慢看,萬一就此錯過良緣,豈不可惜?”

  “雪荷姊姊真好心。”淡菊甜甜的笑,“你自個兒相中如意郎君沒有?”

  她美麗的嬌容出現一絲悽楚,“……我娘會替我物色的。”

  “你娘?”梅仙望了眼窗外,一名如穿花蝴蝶的中年婦人正滿臉諂笑的跟有錢老爺說話,“她到底是你娘親還是鴇兒?”

  “……都是。”雪荷的聲音小小的。

  淡菊輕輕“嗯”了一聲,梅仙也放不了手中詩冊。

  “看樣子,你娘親要將你高售了。”說完,梅仙又繼續翻著書頁。

  “哎呀,梅仙姊姊,你怎麼這麼說?”淡菊擔心的看了一眼泫然欲泣的雪荷。

  梅仙神色漠然,“也不見得壞。自己選得不好,沒半個人可怪,你倒可以怨怪娘親。”

  “你這是安慰嗎?梅仙姊姊!”淡菊沒好氣地說。

  不一會兒,拜帖送了進來,三人面前皆是一大疊。

  “我要這個。”淡菊選得最快,“我早就看到他了,好威風的人呢,瞧得人家我心頭小鹿亂撞……”

  梅仙厭惡的看看這個沒神經的女子,將整疊拜帖一推,順手寫了個對子,“來人,把這對子拿給這些拜帖的主人。對得上的人,就可以進來跟我見面。”

  只有雪荷沒翻也沒動,她知道,自己的命運身不由己。若她是被迫賣給青樓的,爹娘說什麼也會來幫她主持婚事,但是……她的娘親就是鴇兒……

  她的一切,全由不得自己做主。

  春風吹拂而過,這三位花魁女,也開始面對她們之後的人生……
第一章

  東霖麗京 遂紫江岸 百花樓

  臨江而建,樓高三層,四面掛上大紅燈籠,燈籠下綴以七彩流蘇和小巧鈴鐺,江面生風,風如撩弦手,撥得鈴鐺清樂顫顫,滿樓歡笑。

  而此樓既以“百花”稱之,顧名思義,樓中自是佳麗無限,鶯鶯燕燕,各展嬌姿。

  三樓錦閣,這處憑欄打造的香閨清雅舒敞,將外頭的招呼喧鬧淡淡隔絕了,卷起落地竹簾,外頭是一方露天台閣,此時正值夕陽西下,金紅光芒在遂紫江面跳躍,亦將霞紅灑進天臺,在兩名對坐的男女身上鑲著薄光。

  女子有張瑩白臉容,眸子清澈明亮,水汪汪的,注視著人時,似有千言萬語欲要道出一般;兩柳眉彎得恰到好處,唇一笑,眉也跟著笑,帶著純真的孩子氣。

  此時,那小巧的鼻頭輕皺了皺,跟著免不了要抬起白玉蔥指敲了敲自個兒的下顎,這是她長久以來的小習性,恐怕這輩子是改不掉了。

  “陸公子遠道而來,這些日子為見淡菊一面,真是煞費了苦心,唉……我都知道的。”她輕笑,唇角牽動了兩朵梨渦,誠摯而歡愉,帶著淡淡的莫可奈何。“這百花樓的規矩是這樣的,即便淡菊想與陸公子一會,也得經過嬤嬤首肯,她若不折騰您千兒八百,又豈會干休?”

  “我知道、我懂得,我是……是心甘情願的,只要淡菊姑娘肯陪在下下盤象棋,那就值得了。”男子瞧起來約莫弱冠之年,一身素衫寬袍,質料絕佳,右手持著一柄山水紙扇,該是念過幾年書,面容清秀斯文,可惜有些呆氣。

  女子再次淺笑,眸光晶瑩。“這有什麼問題?今日,淡菊只陪公子一人。”語畢,臉微側,一旁伺候的丫鬟已知其心意,伶俐地取來棋盤棋子,為雙方擺上。

  “陸公子,今日初會,不比尋常,淡菊身在紅塵,見過的男子不知凡幾,卻獨獨對您有股奇特的感覺,唉……我心裡頭有個請求,不知當不當說?”眼兒半斂,髮鬢親頰,那模樣楚楚可愛,十足嬌憨。

  男子用力地點頭,語氣急切。“你說。只要你肯跟我下棋,別說一個請求,一百個我都答應了。”

  “是嗎?陸公子……您人真好。”她螓首微偏,小巧的鼻頭不自覺地又皺了皺。“我是想,咱們這盤象棋能不能賭個彩頭?一來作個紀念,二來權當助興,淡菊想把今天的事兒記在心裡頭呢,您以為如何?”

  聞言,男子咧嘴笑開,朗聲道:“好主意。我若僥倖得勝,便求日日能與淡菊姑娘切磋棋藝。”

  真像個大孩子哪,神情這般坦然直接,心無城府的。她定定地瞧著他。

  “那你呢?淡菊姑娘,你贏了想要些什麼?”男子開朗的聲音喚回她的注意力。

  她露齒一笑,長睫如扇子似的扇動,也是一副心無城府的模樣。

  “聽嬤嬤說,陸公子打白苗那兒來,家裡是專做鐵器買賣的。白苗地方以鐵器和工藝聞名,可沒誰比得上……我身邊有把短匕,便是去年春向一位白苗商人購得的,打造得好生精緻呢。”

  “呵呵,原來淡菊姑娘是想要白苗鐵器當彩頭嗎?容易容易,想要幾柄,你儘管開口便是。”

  “真的嗎?陸公子,您人真好。”頓了頓,她下意識抬手輕敲潔美的下顎,依舊是單純無辜的神情。“這麼吧,要是您輸了棋,教我將了軍,就著這個棋盤咱們算個數兒,象棋的棋格子共八八六十四格……第一格,您給淡菊一柄鐵器,第二格給兩柄,第三格給四柄,第四格給八柄,第五格就給十六柄,第六格給——”

  “唉唉,以此類推,我曉得,你毋須再說,咱們還是下棋定勝負吧。”

  “真不用說嗎?”她嬌聲憨問:“還是讓淡菊替公子數到第六十四格吧,這樣清楚些。”

  “唉,不用不用,幾把鐵器而已,我家多得是,說不準我棋力還略勝姑娘一籌呢,何需多說……”

  ※  ※  ※  ※  ※  ※  ※

  白苗鹿王府邸

  大廳裡忽地爆出一聲巨響,似是桌椅受到重擊,瞬間碎裂,一干灑掃整頓的僕役你瞧著我、我瞧著你,終是捺不下好奇,手上有一下沒一下地繼續工作,眼角全偷偷地覷向廳裡。

  廳中,那名一掌打得樟木桌解體四散的男子,踢開倒地的椅凳往前大跨幾步,一把將另一名斯文的少年揪到自個兒臉前,後者已嚇得俊臉蒼白,唇角卻仍勉強擠出笑來,可憐兮兮地道——

  “大哥,我、我不知道會這樣子,我以為……以為就幾把鐵器罷了,咱們家不是挺多的嗎?我聽騰濟兒說,王府庫房裡的鐵器多到無處可放,而工造廠那兒還不斷生產,真是……真是沒地方放了,呵呵,我輸掉一點,豈不甚好?”

  “王爺,您您……哎呀!騰濟兒當日這麼說,是指咱們王府庫藏的鐵器已達白苗軍械的需求,今年的工作可輕鬆應付了,而您現下這麼說,頗有斷章取義之嫌。”不願蒙受“不白之冤”,一直躲在柱後的騰濟兒趕緊跳出來表態,他正值少男變聲時期,嗓音啞而尖銳,實在難聽得緊。“您別冤我呀!”嗚嗚嗚……要是爺信了,那還了得?!他的皮和肉恐怕要分家了。

  鹿王府大王子,正是這位面色鐵青、單掌毀去樟木桌的男子,此時那只巨掌將同父異母的弟弟往上再提,“嘶”地一響,衣襟裂了個大縫,而兩張臉鼻尖對鼻尖,幾要貼到一塊兒。

  “輸掉一點?!你書讀到背上嗎?!八八六十四格,每格翻一倍,逐格增加,到第六十四格,你知道是多大的數目嗎?!”他怎會有個這麼蠢的親人?!私自溜出白苗遊玩也就算了,明明棋力未臻火候,棋癮卻該死地嚴重,就一盤棋,便把白苗的經濟命脈糊裡糊塗地拱手讓人?!

  該死!什麼啟蒙心智、陶冶性情的高雅娛樂,講明了就是投機取巧、紙上談兵,消磨一個人的膽氣,模糊正確的判斷能力!天殺的該死!

  “你知不知道,即使將全白苗生產的鐵器都奉上,也不夠個小小的零頭?!對方肯定是見你道行淺,這才使計蒙你!”

  “沒有沒有,大哥誤會了。淡菊姑娘人品好,棋藝佳,她是靠真功夫贏我的。”說到這兒,少年倒無懼於掐在前襟的力道了,急著要為人辯護。“她事先同我解釋,把彩頭一格一格算給我聽,是我自己沒耐性,不讓她多講的,真的不關她的事。”

  淡菊姑娘?!男子劍眉一蹙,勉強克制怒氣,大掌粗魯地放開弟弟,峻顏微側。“鹿平,此女是何來歷?”

  聞言,距他身後三尺,站得直挺挺像座雕像的勁裝漢子終於放下抱胸的雙臂,平淡地回道:“東霖百花樓裡的紅牌姑娘。棋藝精湛,出神入化。”頓了頓,繼而又道:“之前,老太爺曾向爺提過,要您去東霖尋她來此。”

  是她!他記起來了。

  “該死!”詛咒了句,他雙拳握得死緊,關節處格格作響。

  他這鹿王府是怎麼了?!註定要敗在此女手中嗎?!老的少的全是棋癡,兩年前因她鬧了一回,老的至今還同他賭氣,如今府裡不得安寧,追根究柢,問題又出在她身上!他甚至連她生得是圓是扁、是胖是瘦都沒個底,便得將整個家業雙手拱出?!

  “真該死!”他右拳擊在左掌心,薄唇急速吐出連番“咒語”,雙目微垂,腦中已迅捷地擬思對策。

  在煙花地裡打滾的女人,會是什麼好人家的姑娘?!偏偏五弟心思單純,書呆子憨氣,教人矇騙還口口聲聲替對方說話,蠢呵!

  “大哥……我、我有件事還沒對您說,我……這個,嗯……這個……”

  利眼陡抬,他直勾勾地瞪住弟弟。“有屁快放!”

  “呃……我是要說啊。唉,您知道的,下棋才下一盤怎能盡興?棋逢敵手,不痛快較量怎對得起自己?更何況我迢迢遠路趕去東霖,又花了好些銀子才見到淡菊姑娘一面,所以我……所以我……大哥,您別這麼瞅著我,我、我會結巴。”

  極不好的預感襲上心頭,他太瞭解這個么弟了。

  “鹿皓皓。”他沉沉喚出么弟全名,目光不移,緊盯住么弟垂放的兩袖。“把十指伸出來。”

  鹿皓皓僵硬地笑了笑,雙臂更是此地無銀三百兩地往身後一縮,自知躲不過,他硬著頭皮深吸了口氣,閉著眼,一堆話連珠炮似的吐將出來——

  “大哥我就是要同您說這件事我輸了第一盤棋又贏不了第二盤輸了第三盤又贏不了第四盤我也不知共下了幾盤反正下幾盤輸幾盤結果淡菊姑娘把我的血鹿戒指贏走了我也不想的您別生氣!”一口氣道完,他抱著頭拔腿便跑,往廳外沖出。

  下一刻,一張樟木椅跟著飛出大廳,力道強悍,後發無至,將倉皇逃命的鹿皓皓打趴在地上。

  “鹿皓皓,我真該掐死你!”巨吼狂嘯,連廳頂都震得搖搖欲墜。

  ※  ※  ※  ※  ※  ※  ※

  十日後  東霖麗京  百花樓

  依舊日落,依舊霞紅,錦閣外的天臺,風帶幽香,頗有春日情懷。

  “喲,你瞧,這張紙挺重要的吧?隨意丟在茶几上,要是教風吹走,那可不好了,我幫你收在木盒裡安穩一些。”說話的正是百花樓裡大小姑娘們口中的嬤嬤,名喚雲倚紅,年雖四十有餘,卻是徐娘半老,風韻猶存。

  “吹走就吹走唄。嬤嬤想要,木盒裡多得是,全當女兒孝敬您了。”姑娘嘻嘻笑著,眨眨明眸,兩指夾起一粒黑子,啪一聲清脆地落在棋盤上。

  雲倚紅以手勢支開伺候的兩名丫鬟,款款移步,與淡菊隔著矮几對坐。

  “好興致啊,嬤嬤今兒個不管樓下生意,要同淡菊下盤棋嗎?”

  此時錦閣中已無旁人,雲倚紅蛾眉略挑,手已伸來擰了把她的嫩頰。

  “你啊,就這張臉蛋騙人,明明古靈精怪、腸子九彎十八拐的,裝起清純無辜還真要命,吃人不吐骨頭。”

  淡菊仍嘻嘻笑著,梨渦可愛地跳動。“我最想騙的是您,可惜您不上當。”

  “這得慶幸我早一步知道你的底細。”若非如此,她說不準要陰溝裡翻船,也教這小妮子一張天真純美的臉蛋給蒙了。自嘲地笑了笑,雲倚紅清清喉嚨又道:“上回打白苗來的那位書生少年,讓你殺個片甲下留,你也真夠狠,坑了人家那樣的彩頭。”

  “哪兒狠啦?!只八八六十四格,我還沒同他下圍棋呢。”象棋已經不得了了,若換成圍棋,縱橫各十九線,格數更多,賠得更慘。

  雲倚紅又道:“那書呆雖然寫了字據,我瞧還是不妥,你實在不該讓他走的,若能扣著他,咱們籌碼豈不高些?”

  “不怕的。”淡菊回得輕快,櫻唇露笑,望著棋盤,眉心卻微乎其微地皺了皺,只因指尖捏著的白子尋不到佳處落腳。

  “不怕?!”雲倚紅眉挑得更高,額上的金鈿跟著流轉光輝,她揮著香帕又道:“上頭催著想得到消息呵,都暗地遣人來問了好幾回了。”

  “唉,淡菊知道,正想辦法呢。呵呵……放走小的才能釣到大的,咱們且等著吧。”舒了口氣,終於將棋子落下。自己同自己下棋最是勞心,黑是親、白也親,是非黑白攪成一團,敗亦勝,勝亦敗,永無準則。

  “就憑那只小的寫下的字據?”雲倚紅瞄了瞄木盒,適才收納進去的那張字據雖白紙黑字寫得清清楚楚,但要是對方來個死不認帳,也是廢物。

  那張甜死人不償命的臉容一抬,自然嬌笑,傻呵呵地道——

  “是啊,就憑那張字據……”恐怕是不夠呵,但若再加上那個傳說中的血鹿戒指,何愁君之不至?

  雲倚紅緊盯住她,雙眸細瞇,忽地道:“小丫頭片子,老娘信了你才冤呢。”欲再說些什麼,錦閣外忽地傳來一陣騷動,似乎有一行人正往這兒闖進。

  “這位爺兒,請留步!您不能這麼不講道理啊!這、這算什麼啦這是……您要見淡菊姑娘也得按規矩來啊!要是每個上百花樓的人都像您這樣,還像話嗎?!哎呀——”那個上前阻擋的夥計教人瞬間扳脫了手腕,痛得跪倒在地。

  見狀,一旁的花娘、僕役和丫鬟們全屏著氣息貼壁直立,沒誰再敢造次。

  雲倚紅步出錦閣大門,呈現在眼前的便是如此情狀。

  “喲——這是怎麼啦?!天下大亂嘛!祥子,你怎麼得罪爺兒啦!”

  抱著傷手嗚嗚哭泣的夥計忙道:“冤枉啊!這三位爺一進百花樓就指名要找淡菊姑娘,請他們稍等,他們不聽,還硬闖,跟著把樓下二十來名護院打得鼻青臉腫,嚇跑了大半客人,那咱們還做不做生意啊?!我哪兒得罪他們了?!”

  聽聞此言,雲倚紅心頭略感錯愕,臉上仍堆出標準的老鴇笑容,腰肢輕扭,風情萬種地移步向前,朝為首的那名男子呵氣——

  “這位大爺呵,您嚇壞咱們百花——”

  “那個該死的棋中狀元是不是在裡頭?!”利眼怒瞪,男子的目光銳不可當,似積蓄著無限怒意,等不及向誰暢快地宣洩。

  “啊?!”讓男子粗魯地打斷話語,雲倚紅竟忘了接下來該說些什麼。

  見她發怔,男子可沒半絲耐性,毫不客氣地將她一把推開,筆直地朝錦閣步進,頭也沒回地拋下命令:“鹿平,騰濟兒,好好看著,別讓任何人進來。”好生霸氣,敢情把這兒當作自個兒地盤了。

  “喂——大爺,您不能這麼蠻橫啊!喂——”雲倚紅急嚷著,卻無法踏進錦閣半步,因那男子帶來的兩各手下已把門關起,各據一邊,活像兩尊門神。

  “這是怎麼啦?!祥子,還賴在地上哭啥兒呀?!還不快去衙門請官差來!快去啊!急死我了這是……”雲倚紅不得不急,一來淡菊與她雖非親生母女,卻真是她的心肝兒;二來淡菊身分特殊,可不光是百花樓的鎮山之寶如此簡單,容不得出事呵!

  ※  ※  ※  ※  ※  ※  ※

  錦閣裡,薄紗輕垂、幽香無名,全然的女性氣息。

  “唉……你好壞呵,怎地嚇著嬤嬤了,實在不好。”嗓音軟軟的,甜甜的,像融在嘴中的棉花糖。

  鹿蒼冥陡地側過碩長身軀,視線首先教外頭那抹天光吸引。

  落地竹簾高高卷起,唯留幾縷薄紗隨風飄蕩,外頭是一處露天台閣,此一時分,霞紅似錦,那女子立在落日餘暉下,紅妝晚照,竟是……相得益彰。

  便是此女擾得鹿王府不得安寧嗎?!

  在心中他臆測了無數回,想像是怎樣的一張容顏,不知覺間,他腳步已跨出天臺,瞬也不瞬地瞪住她。

  “想見我一面得按規矩來的,你這麼蠻橫,又鬧事又傷人,今兒個可沒誰敢來百花樓歡暢啦。唉唉……實在很不好。”聲音如同裹著一層蜜,甜滋滋的。

  鹿蒼冥面無表情,只是瞇著眼瞧她。

  從姑娘的髮頂到裙擺,爾後又回到那張幾如嬰孩般純然的臉龐——僅是“幾如”而已。他打量得極其仔細,不得不承認,這姑娘是美麗的,有張清甜可人、惹得男子心生憐愛的容貌,但他從來就相信直覺——它告訴他,不能掉以輕心。

  “你就是淡菊?東霖的棋中狀元?”他逼近一步,見她始終直視著自己,心中竟浮現讚賞之情,且不管她是何方神聖,一名弱女子能有這樣的膽識,沒在他凌厲的注視下暈厥回避,也算……稍可了。

  他瞧她,她當然也要瞧他。這男子生得還真好看,雙頰削瘦,輪廓明顯,若眼神別這般冷酷,下顎別這麼緊繃,氣勢別如此凌人,那當真好看得不得了,要她倒貼都願意呢,呵!

  “那棋中狀元的封號是鬧著玩的,小女子愧不敢當。”

  聞言,鹿蒼冥瞄了眼矮桌上一盤正激烈廝殺的棋戰,哼哼冷笑。

  “我聽說,姑娘就是用這些黑白子殺得貴國的御史大人面無血色,連連十九敗,還興以此技與人賭彩頭,贏來不少金銀寶物,你不敢當,又有誰敢當了?”

  好生諷刺,字字夾槍帶棒的。淡菊心一促,眸光微垂,卻瞥見男子左手中指上的一隻戒指,頓時,心中已然明白。呵呵,她放出了餌,那條大魚終於肯游過來啦。

  “說句實話,淡菊什麼也不懂,歌藝和舞技都十分尋常,自問比不上百花樓裡幾位姊妹,就弈棋此項小有鑽研,免不了要拿來炫耀一番。呵呵……爺說我敢當,那就當吧。”她笑得倍加燦爛,全然沒將他不悅的神色放在眼裡,柔聲啟口:“對了,還沒請教爺高姓大名?”

  他觀察著她臉上細微的變化,薄唇一掀:“鹿。”

  “是道路的‘路’,陸地的‘陸’,還是……”她無辜地眨眸,瞥向他的戒指,“梅花鹿的‘鹿’字?”

  他不語,目光陡沉,發覺這姑娘有個小習性兒,喜歡輕皺鼻尖。

  “爺不說話,是要淡菊猜嗎?唉,只怪淡菊腦子不好,猜謎解字從來就不是我的強項,人家不猜了,你想說便說,不說拉倒。”她突地發起嬌嗔,輕羅小扇半掩容,應是在笑吧。一會兒,話鋒又轉——

  “我瞧你手上這個戒指好生面熟,前些日子,一位書生公子來與淡菊對弈,最後把一個戒指當成彩頭送給淡菊,那戒指鑲著一顆血玉,玉裡又細刻著什麼,我拿到燈下一瞧,才發覺是頭雄鹿呢。乍看之下,跟你這只戒指真的很像呵。”

  什麼很像?!根本就是同個模子印出、同位師傅雕刻!這血鹿戒指關係重大,藏著他們鹿族的秘密,受過大鹿神靈的加持,豈能落入外人手中?!思及此,鹿蒼冥在內心又把那不負責任、天真過頭的么弟從頭徹底地詛咒了一遍。

  “啊!對了,淡菊記起來啦,那位書生公子也說自己姓陸,是陸地的‘陸’。”她彎身揭開桌上木盒,將一張字據取出,攤在他面前,嬌容上始終掛滿笑意。

  “瞧,他寫了一手好字,還簽了名,是個好大方的人哪。”

  鹿蒼冥任她唱獨角戲,一直到她取出字據,嚴肅的面容終於稍見變化。他雙目迅速流覽紙上字句,瞥見最後的簽名,沒打印記,只簡簡單單一個字,姓陸?!他唇角微微往上勾勃,暴怒的心緒稍感平息。

  “白苗鐵器嗎?!哼,這字據立得真瀟灑、真豪氣,可惜是張廢紙。”

  廢紙?!

  呵呵,還用得著他提點嗎?這僅是必須的手段罷了,她本就沒指望這張字據。

  “真的嗎……”淡菊略偏螓首,貝齒輕咬下唇。“公子怎地知道?”

  “那枚戒指呢?”他不答反問,鼻間聞到姑娘家身上獨有的幽香,心跳加速,眉峰不禁一皺。

  這男人慣於主導,專橫得很呢。她暗笑,小扇貼著心口。

  “哪個戒指?爺曾送過淡菊戒指嗎?哎呀,都怪我糊塗,人家的首飾多得數不清,好幾個首飾盒都裝滿了,你劈頭便問,我一時想不起來呵。”她壞,她知道,就愛自己這麼壞。

  “跟這個一模一樣的那枚戒指。”他下顎繃得死緊,左手成拳,將那血鹿戒指抵至她眼下。

  “噢,爺是要將這戒指送給淡菊嗎?”她輕呼一聲,容如花綻,忽地拋掉小扇,兩手緊緊抱住男子的拳頭。“來來,我幫你取下來,唉,你的手指又粗又長,就怕這戒指的尺寸不適合淡菊,可沒關係,我可以請工匠將它改小的,呃啊——”

  大掌猛地抓住女子細腕,力道強勁,絲毫不懂憐香惜玉。

  “別跟我耍花樣!”他逼近那張玉容,字字重音,“那個戒指在哪兒?!”

  “好、好痛……人家手快斷了,郎心如鐵,你、你真狠心……”真的挺疼的,眨眨眼,她任著眼淚盈睫,順著香腮滑下。

  有一瞬間,鹿蒼冥竟覺心軟,眼前女子嬌小如此,唇輕顫顫的,可憐楚楚,眼瞳浸在水霧當中,似無聲地指控他欺凌弱小。不自覺間,他放鬆力道,卻又厭惡起自己此番行徑。

  “把那戒指拿來,你開個價,我可以給你一屋子的金銀珠寶。”

  嗯……青樓裡的姑娘,特別是有些身價、待價而沽的女子,遇到這等狀況,大多如何反應呢?淡菊咬著紅唇,眼淚一顆顆、大的小的持續不斷,還真像珍珠串兒,忽地抬起未受鉗制的一手,握成小拳頭,嬌軟無力地捶打男子胸膛,氣虛地道──

  “淡菊不要錢也不要珠寶……淡菊等著選花魁,成了花魁女才能脫身青樓,可以親自挑選夫婿,我……我想嫁人,想自己選一個丈夫倚靠終身,你不懂的……我才不要什麼金銀珠寶。”

  他先是怔然,跟著怒氣陡熾,極難忍受事情的走向超脫掌控。

  “我管你嫁誰?!我只要那個戒指!”姑娘的身子軟乎乎的,竟倒進他懷中。

  “那些首飾全是淡菊的陪嫁,你、你不能搶去……你好狠心……”

  這該死的女人聽不懂他的話嗎?!鹿蒼冥下意識攬住她柔若無骨的嬌軀,眉峰打了七八個結,想掐死她,又有點兒……捨不得?!

  “天殺的該死!”他咬牙罵了一句。

  “你怎地罵人……”她可憐兮兮地指控,接著雙眸一合,四肢放軟,決定……暈過去了事。
第二章

  淡菊終於知道,在一個嚴峻冷酷、又專程尋她晦氣的男子面前假裝全無意識,是件多麼困難的事。

  任著身軀軟如棉花地倒向他——她瞧過好幾回,百花樓裡的姑娘常是用這招博取憐愛,再適時地配合一聲輕嘆,顯得格外嬌柔,如此投懷送抱,很少男子抵擋得了。不過可惜,今兒個遇上的這位恐怕便是少數中的少數。

  見她暈厥了,鹿蒼冥先是一怔,接著竟開始詛咒,穢言穢語實在難聽得緊。然後健臂一振,他心不甘、情不願地攔腰抱起她,由露天台閣跨進房中,倒是輕手輕腳地將她安置在榻上軟墊。

  淡菊正為著他俐落輕柔的動作感到窩心,胸口突現一股燥熱,感覺男子兩道目光正灼灼地煨著她的面容。呵……不好不好,心跳得太快了。

  她忍得好努力,什麼定、靜、清、和,棋藝四字箴言,能用的都用了,可使的都使上了,腦中卻依舊浮現許多奇奇怪怪的想像。噢——他如果趁機吃她豆腐、占她便宜,要怎麼反應才能恰如其分?

  等了片刻,忍得心肝都糾結了,事實證明,是自己想太多了。

  啪地輕響,淡菊忽覺右頰微痛,尚未反應過來怎麼回事,左頰同樣又啪地一聲。

  “喂!醒來!”沉聲一喝,他竟然左右開攻連連拍打她的雙頰。姑娘家的肌膚原就嬌嫩,即便他力道再輕,也揚得她芙頰泛紅。

  “該死的!給我醒來!戒指在哪兒?!”他索性把住她下顎,將那櫻桃小嘴擠得嘟嘟的。

  嗚嗚……痛呵……放手放手啦!沒血沒淚的男人,半點兒也不知憐香惜玉!

  此法不通,淡菊決定要讓自己姿態優雅地清醒過來,再不醒,她猜他接下來八成會拿水潑人了。

  眼睫微動,一聲恰到好處、既綿又軟的呻吟才準備出口,錦閣外忽又傳來吵嚷,腳步聲急急奔來,男的叫囂不已,中間還夾著姑娘們的尖叫聲,平時幽靜的錦閣從未如此紛沓不安過。

  “官爺,救命啊!咱們家淡菊心肝在他們手上,不知被折騰成什麼樣子,您大爺快幫幫忙,救命哪!”雲倚紅呼天搶地,叫得震天價響。

  “好大的膽子,哪兒來的臭傢伙?!竟敢在東霖麗京鬧事?!你們個個都活膩啦?!全給我捉回去!”

  “是!”眾兵勇異口同聲。

  接著一陣刀劍相交,喝聲紛紛,姑娘家的驚呼更加尖銳,而男子哀號和叫駡聲陸續傳來,打得乒乒乓乓,戰況似乎挺激烈的。

  此時,“折磨”著她一張俏臉的大掌終於肯放開了,淡菊想由眼縫底下偷覷,卻又不敢。

  霍地,鹿蒼冥立起身軀往門口走去,只聽見兩扇門被用力推開——

  “住手。”他的雜訊低沉渾重,簡潔的兩個字,卻威嚴峻厲得讓人心驚。

  這種感覺好生詭譎,外頭由全然的紛擾轉變成全然的靜謐。

  奇也怪哉,真這麼神通廣大?

  再也捺不住好奇,淡菊先悄悄睜開右眼,跟著又睜開左眼,微撐起上身,從她的角度望去,正巧瞥見那男子微微垂首,跟帶兵的那名捕頭說些什麼。她識得那個捕頭,曾幾次見他領著手下在麗京城中和遂紫江邊巡視,麗京百姓對他的風評不算差。

  那名捕頭神色轉變頗耐人尋味,似乎十分訝然,他雙目瞪大如銅鈴,望望男子,又垂下眼瞥見他左手上的血紅戒指,片刻後,終於啟口——

  “多有得罪,不知尊駕光臨,還請見諒。”

  “不知者無罪。我有些私事要處理,不會在麗京久留。”鹿蒼冥口氣微冷,語意已十分明顯,要他別四處張揚。

  “是。”

  在眾人還鬧不明白之際,卻見那捕頭忽地回身一個手勢,一隊訓練有素的兵勇立即還刀入鞘,短短時間內全撤出了百花樓。

  “官爺,這、這……怎麼說走就走啦?!咱兒淡菊心肝還在他手上,這是怎麼回事?!”雲倚紅錯愕萬分,表面上胡亂嚷嚷著,心中對那不速之客自然警覺高升。

  若要鬥智,她可分毫不替那丫頭擔心,就怕對方使蠻力,可話說回來,適才兩人關在錦閣裡這麼久,倒沒聽見那丫頭呼救,應該尚能應付吧?唉……哪兒來的瘟神,這般折騰人?!

  寧定下來,她又繼續號叫:“老天爺呀——沒天理啊——咱兒淡菊心肝兒啊!嬤嬤對不起你,嬤嬤急呀,可又有啥兒辦法呀……嗚嗚嗚,我不活了,天啊,這是怎麼啦——”

  瞧來,除了當事者和男子那兩名隨從,在場的男男女女沒誰知道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淡菊心中暗自思量。

  是因為那只血鹿戒指吧?!原來它用處如此之大,不僅在白苗呼風喚雨,連東霖國的官府也得給上幾分薄面。她美眸細瞇,又不自覺皺了皺小巧鼻頭。呵呵,另一隻落在自個兒手上,看來她是做莊還擲了個天門注,彩金驚人。

  “騰濟兒!把銀票給她,叫她閉嘴!”鹿蒼冥忽地一喝,似乎是受不了雲倚紅尖銳刺耳的呼號,接著身子一退,再度將兩扇門關上落栓。

  脾氣很壞呢。淡菊在心中哼了一聲,暗自思量,見他動作,連忙調整呼吸躺平,雙唇微張,眼睫淡合,兩眉舒弛,而臉容細緻如瓷。

  來啦來啦,醒來的這個當口呢,要抓得恰到好處才漂亮。

  “嗯啊……”緩緩地,一聲嘆息綿邈地逸出櫻唇,眉心稍擰、放鬆,她接著幽幽地睜開眼,打量了會兒頂上的床紗,直到男子高大的陰影傾身過來,擋住一切光線。

  “醒了嗎?很好。”聲音低沉渾厚。

  “啊?!”她一叫,忙抓住衣襟坐起,兩眼如兔兒般眨呀眨的,無辜呵……

  “你、你還沒走?!你到底想做什麼?!官兵待會兒就來了,麗京乃天子腳下,王法嚴謹,你今兒個這麼胡闖,你、你不怕嗎?!”

  他坐了下來,冷冷地瞪著,目光中很有評估的味道。

  片刻,他靜靜啟口:“我姓鹿,梅花鹿的‘鹿’。淡菊姑娘,咱們把事攤開說吧。幾日前,胞弟鹿皓皓輸給姑娘幾盤棋,被迫把一隻血鹿戒指留在這兒,現下我來取回,要多少銀兩,你開個價。”話中難掩輕蔑,主導意識極強。

  可惜,她吃軟不吃硬,嗯……不對,正確說來,她是軟硬皆不吃。

  “喔……”妙目一抬,有些怯生生的,“你所指的便是……便是那位書生公子?鹿爺,你弄錯了……他、他不是被迫的,他輸了棋,是心甘情願將戒指送給淡菊的,他還寫了字據,要給我好多好多白苗的鐵器,那張紙你適才不也瞧過的,原來他是鹿爺的家人……”

  “什麼字據?!”他牽唇,笑意未達雙瞳,沉然又道:“我胞弟鹿皓皓並未簽下任何東西。”

  好樣兒的,真用這招堵她。淡菊嬌憨地眨了眨眼,不依地輕嚷——

  “就是那張字據啊,白紙黑字寫得好清楚,我……我也不是貪圖什麼,淡菊一個姑娘家,要來那些鐵器有什麼好處?紙上明明就這麼寫著,鹿爺怎可扭曲事實,硬不承認?!”

  “容在下提醒,那張字據上簽的是陸地的‘陸’,而非梅花鹿的‘鹿’,連手印也沒打,怎好賴在我胞弟身上?”

  淡菊小嘴掀了掀,雙頰紅撲撲的,似遲疑著該如何啟口,少頃,水汪汪的眸子瞅著他,認命地道:“鹿爺既已這麼說,淡菊若再多言稱辯,倒成小人了。本來,那些切磋棋藝所得的彩頭,我也沒放在心上的。”

  鹿蒼冥濃眉挑高,嘲諷地笑了笑。“那張字據雖非胞弟所立,那只血鹿戒指倒是不假,他輸給了你,我是特地來贖回的。十萬白銀夠不夠?”

  真大方哪,十萬白銀夠把百花樓全給頂了。可她偏不如他的意,誰教她是個壞心腸的姑娘。呵呵……

  “鹿爺,淡菊說過不要什麼金銀珠寶的,你……你以為青樓女子個個見錢眼開嗎?!你一進百花樓,態度就這般惡劣,打傷人、直闖淡菊的錦閣不說,還仗著有幾個錢財可使,就拿錢砸人嗎?!”這是一記險招。裝傻、扮柔弱似乎起不了什麼作用,或許……他欣賞有主見的女子?

  鹿蒼冥內心疑惑,深知自己有某個點沒能掌握,但那個超脫掌握的東西到底為何,他一時間也說不明白。

  這姑娘的五官極美,神態豐富,韻味撩心,想對這樣嬌俏可人的臉蛋維持怒氣並非易事。若今日與此女是在別處邂逅,而非青樓錦閣,他也不是為了取回鹿族重要的戒指,他想,有些事說不定就不同了。

  霍然間,他心一凜,驚覺思緒走偏。甩掉心中那莫名的假設,他沉下臉道:“把那戒指交出來。”不想再囉唆下去。

  淡菊小口喘息著,鼓起勇氣直視著他凌厲的眼神,下了個決定——

  “你好凶……我、我偏不給!寧可丟到遂紫江裡,也不給你。”夠耍性子了吧,雖然極可能會害死自己。

  “你?!”鹿蒼冥絕不接受這樣的答案,如同抓小兔似的一把將她身子扯起。

  一瞬間,淡菊真以為他要揍人,那張峻顏寒霜籠罩,目中卻燒著兩簇熾火。

  “鹿爺氣憤,想打人嗎?!你、你打吧,打死我,橫豎就沒人知道那戒指藏在哪兒了。”說完,她咬牙閉起眼睛,下巴一揚。

  就在她暗念佛號,把觀世音大士、如來佛祖、玉皇大帝全請出來時,鹿蒼冥猛地揮臂甩開了她,憤怒之情表露無遺。

  淡菊忍不住發出輕呼,整個人撲在軟墊上,引起一陣頭暈目眩,待抬首定眼一瞧,卻見他離開床邊,旁若無人地在錦閣中搜尋,翻箱倒櫃,茶几倒了、書桌翻了,幾個木盒全被掀開,裡頭的珠寶首飾散落滿地,幾副精緻棋具亦遭摧殘,還弄亂了一櫃子書冊。

  “啊——”她叫著,跳下軟墊,忙著拾起四散的書冊,心疼得不得了。

  這些可是她花了好些工夫才收集到的古棋譜,象棋、圍棋、五子、獸棋,包羅萬象,生死存亡,一局局奧妙無窮、千變萬化,陪伴著自己度過多少春秋,她一生,也只剩這些純粹的樂趣了。

  淡菊一本本拾得好專心,一不注意,男子健臂陡地由後頭伸來,一把撈起她的腰身,動作之突然,力道之猛勁,嚇得她身軀顫抖,抱在懷中的書冊再次散落。

  “哇——你想幹什麼?!救命啊——”

  不理會她那些花拳繡腿,鹿蒼冥真是受夠了,胸抵著她的背脊,大掌箍緊她的腰,另一掌則伸到前頭掐住她的頸項,姑娘尖叫聲陡然停止。

  “我不揍女人,倒是很樂意扭斷你纖細的脖子,別敬酒不吃吃罰酒,那血鹿戒指藏在哪兒?!你說不說?!”

  噴在耳邊的男性氣息溫熱而危險,淡菊喘息不已,心跳加速,真恨自己這麼不中用。她是青樓女子,縱使賣藝不賣身,與男子有了肢體上的接觸,反應也不該如養在深閨中的姑娘,像只受驚的兔子。

  淡菊,爭氣點兒呵!要就來真的,怕什麼?!她還有什麼好怕的?!

  深吸了口氣,朱唇輕啟:“你找啊,我心裡不高興,偏就不說。”

  面對她的頑強,鹿蒼冥目中幾要噴出火來,掐住她咽喉的五指跟著收縮,恨恨地道:“你別後悔。”

  她不信他會痛下殺手,那戒指關係重大,是她唯一的、絕對的籌碼。她閉上眼,就賭了這一把。

  錦閣中的緊繃氣氛一觸即發,突然間,鹿蒼冥雙掌移到她兩肩,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將衣衫往下扯開——

  淡菊只覺前胸發涼,接著腦中一片空白,她想尖叫,也覺得自己該要放聲尖叫才是,可聲音卻梗在喉間,只發出幾個無意義的短音。

  直到那大手由她胸口順勢摸下,甚至還想探進肚兜裡,淡菊挫敗地哼了聲,神志終於尋回。她的反應很直接,曲肱往後一頂,腳跟用力往後踢去,可惜沒能奏功,鹿蒼冥將她抱得死緊,兩人雙雙撲倒於地。

  “很好。想不到你個兒嬌小,力氣還挺足勁。”他嘲弄地道,利用體型的優勢將她壓制於地,右掌捉住兩隻細腕,左掌則繼續探索著那窈窕的曲線。

  “你……你住手!你到底想做什麼?!”淡菊試著不讓聲音發顫,命令自己雙眼迎向他的目光。

  忽地,她倒抽一口涼氣,身子不由得緊繃,因他竟撩高她的長裙,指掌貼住她腿部的肌膚。

  “我想做什麼,你會不清楚嗎?”鹿蒼冥冷笑,“做你們這途的,不是一天得讓男人摸個幾回才爽快?想叫就叫吧,忍什麼?!”

  這般惡毒的話,自她進百花樓來,還是頭一回領教,原以為自己道行夠高、修練成精了,可聽在耳中,內心仍感到微微刺痛。

  “我是清倌,賣藝不賣身。”為什麼要解釋,她也不懂,何須去管旁人怎麼看待呢?!她不該亂了心緒。

  鹿蒼冥哼了聲。“待價而沾,時候到了,一樣替男人暖床。”

  腦中“轟”地巨響,一把火燒上胸口,這憤怒的情緒隱埋太久,藏在心底最最深處,她幾要忘記這樣的感受。

  一時之間,所有驚慌寧定下來,就連那只撫遍她的身軀、覆上柔軟胸房,甚至探過兩腿間最私密之處的男性手掌,都算不上什麼了。

  兩人的氣息皆已紊亂,粗嗄而短促,淡菊沒再徒勞無功地掙扎,試著放軟身子,雙眸仍直勾勾又黑幽幽地瞪住懸在於上的深邃面容。

  “該死!”他詛咒著,眉峰成巒。“你到底把戒指藏在何處?!”

  拜他所賜,淡菊身上的衣衫已所剩無幾,可即便搜遍了她全身,卻仍無所獲,只換來自己掌心熾熱,胸中蠢蠢欲動。

  眼前的女子體態極美,渾圓有致,手掌撫掠過去,完全能感受到她雪膚上的柔膩綿軟,迅速引得下腹一陣緊繃。鹿蒼冥十分清楚,自己對這女人該死地動了原始的欲望。

  趁他收回雙手時,淡菊忽地往旁滾開,翻了兩圈。錦閣的地上到處鋪著羊毛墊,她側躺著,一隻藕臂撐起,輕支螓首,長髮則別有風情地垂在胸前、潤肩上,任著玉體半裸,她凝視著他,眨眨眼,竟是笑了。

  “戒指的藏處,自然只有淡菊知道,那可是人家下棋贏來的彩頭呢。哼,你好凶,把人家嚇著了,我心裡頭不舒服,偏就不說。”她心裡是不暢快,嘴上的笑卻很燦爛,說這樣的話,嗓音柔柔膩膩的,長睫扇啊扇地,反而像在撒嬌耍賴一般。

  鹿蒼冥極想撲過去掐死她!這妖女,莫怪五弟會被蒙得團團轉,把自家珍寶雙手奉上,末了,還拚命地為她稱辯。

  “要怎麼做,你心頭才會舒服?!才願意交出戒指?!”該死!她一定要擺出這種撩人的姿態嗎?!一張臉蛋天真卻又妖豔,不吃軟、不吃硬,他真是第一次遇到這般難纏的女子。鹿蒼冥咬牙切齒,額上青筋浮現,黝目中竄起火焰。

  “唉……”淡菊略嫌誇張地嘆了口氣,頰邊兩朵紅雲自然可人,可只有自己知道,心中是如何羞澀難當,一股怒氣尚正方寸縈繞,噢……天可憐見,她真的很久、很久沒動怒了。

  “鹿爺——”她軟軟喚著,鼻尖輕皺了皺,“十日後,麗京會舉辦一場盛大的賽花魁,連著幾日舉行,呵呵……我要參加,也—定要選上,等淡菊獲得花魁名號,便可從傾慕我的公子中挑選相公。女子的一生總要有個依歸,能嫁給自己所選的良人該有多好,到了那時,我想……人家心頭就舒暢些了吧。”

  她緩而優雅地撐起上身,將整片雪背對著他,十指為梳,理著一頭微亂的長髮,然後,動作一頓,似思及什麼,她回眸一笑,有如朝陽初升——

  “對啦,現在那戒指尚屬於淡菊所有,等淡菊出嫁後,一切從夫,我的東西便是夫君之物,鹿爺若想取回那只戒指,屆時恐怕得問過我家相公。他若不給,我也沒辦法的。”

  哼,她不好受,也絕不會讓他稱心如意。

  ※  ※  ※  ※  ※  ※  ※

  麗京賽花魁。

  接連幾日賽程,除容貌姿態的評比外,姑娘們琴棋書畫,才華盡展,今天終於由麗京眾位風流公子和達官顯貴,以“投花”方式選出心目中的花魁娘子。

  春意甚濃,百花爭妍,此次花魁賽別開生面,竟同時選出三位佳麗,三女難分軒輊,皆是今年花魁娘子,這事兒在麗京還是頭一遭聽聞哩。

  淡菊坐在太師椅上,蓮足不安分地踢了踢,小靴上繡著兩朵彩纓,粉嫩嫩,很配她一身淺紫長衫。

  呵,都是好姑娘呢。她眸子精靈地打量房中其他兩名女子,甜臉兒始終掛著笑意。

  那端,斂裙靜坐、一卷在手的梅仙姑娘,脾性是淡漠了點兒,言語間卻很有自己的想法,若是可以,倒想聽聽她談論時事、暢敘古今。

  還有這位名喚雪荷的女子,嬌嬌憐憐,盈盈弱弱,這般清雅脫俗,可惜她那身兼老鴇的親娘似乎想將她叫個好價錢,自方才花魁確定後,便一直在那些富豪老爺們之間打轉周旋。唉……縱使想幫她,卻也無從著手。

  這兩位都是挺好的姑娘,而最壞的,也就是她了。她斂眉,輕輕笑著。

  三位新科花魁女漫聊之際,房門突然被人推開,陸續送進三大疊的拜帖,端端正正地放在她們面前。

  淡菊唇邊的梨渦笑吟吟,小子拿起放在最上頭的一本拜帖,毋需翻開,她知道一切必須遵照指示,選此拜帖的主人為自己的丈夫。因雲倚紅事先已對她說明,選為花魁女後,便取第一本拜帖,這是她的任務。

  為接近此人,東霖的探子營已安排了一段時候,如今因緣際會,時機成熟,她奉命選他、嫁他,然後背叛他。

  無奈嗎?她聳聳肩,抿著笑。命運這東西呵……從來不屬她的……

  “我要這個。”她抬頭,雙眸亮晶晶的,宛如下解世事的嬌嬌女。“我早就看到他了,好威風的人呢,瞧得人家我心頭小鹿亂撞……”

  小鹿?!是啊,小鹿長大變成大鹿,撞得她胸口發疼,骨頭都快斷了。

  纖指下意識地翻開拜帖,裡頭竟掉出一張花箋,她稀奇地揚揚柳眉,彎身拾了起來。那花箋很是素雅,上頭的字體龍飛鳳舞,蒼勁有力,可恨的是那字意卻好教人生氣——

  成全汝願,唯吾可行。

  她能有什麼願望?對了,她對他說過,想嫁給自己挑中的良人。

  箋上短短兩句,已能讓人深刻地領受到那份威脅之意。

  怎麼?!不選他、不嫁他,他便要給她苦頭吃嗎?!

  那一日,他帶人如兇神惡煞般闖進百花樓錦閣,糾纏了一陣……思及兩人獨處的片段,淡菊忍不住臉紅心跳,下意識抱住了雙臂,膚上彷彿還留著他掌心的溫度。

  噢……振作呵!記得這般清楚做什麼?將一些青澀的感覺全引出來了。切記,她目前的身分可是百花樓的紅牌姑娘,風塵浮沉,什麼樣的男人沒見過?!

  今日,花魁賽進行到最後“投花”的評比時,購票入會場的公子顯貴們人人手持一朵桃花,心裡仰慕哪位姑娘,便把桃花投給她。

  她在臺上亭亭而立,笑容可掬地面對那些賞花人,哪個待她不是和顏悅色、彬彬有禮?就只有他例外。

  每位賞花人全是緩步走近,輕手輕腳將桃花投入籃中,有幾位還藉機同她們聊上幾句,他卻偏斜倚在角落,手勁一擲,把花丟了過來,結果花沒投進籃中,卻直準地打在她臉上,那力道好大,掃得她頰上生疼,如同賞來一巴掌,害她忍不住出聲呼痛。

  待眾人責怪地瞧向他,他倒學會扮無辜了,沖著她俊朗一笑,語氣誠懇地說了句:“對不起。”

  對不起?!他根本就是存心的,被她惹怒,欲要報復。

  不過,一想到那日他氣得僵硬的臉部輪廓,明明心裡咬牙切齒,偏偏又奈何不了她,淡菊心中便微微升起一抹怪異的歡愉。

  她想,自己心腸頂壞,恰巧,他也不是什麼善男信女,兩人因緣際會湊合一塊兒,他瞧她不起,她也不教他如意,這樣也算公平,挺好……挺好……

  “來人,把這對子拿給這些拜帖的主人。對得上的人,就可以進來跟我見面。”

  淡菊頭一抬,心中興起佩服之意,見那飽讀詩書的梅仙姑娘冷著俏臉,已順手寫出了對子。

  她復又垂首,將那花箋捏在指中把玩,瞅著男子剛勁的字,緩緩沉思,直覺胸中悶塞著,找不到逃出的路徑。

  沒誰在乎她心底的感受。為取回戒指,他命令她選擇他。為刺探監視,上頭命令她嫁給他,這無數個暗流啊,它們推著、擠著、攪著,如此堅定而無退路地將她卷向了他。

  選擇,結合,最後已註定是背叛。

  她呵呵一笑,心中頓覺悲哀,跟著卻朗聲一喚——

  “來人,替我取來棋具。”

  命運既定,她不能自主,那就珍惜過程吧。

  她想,她跟他,應該會有場此生永難忘懷的弈局。
第三章

  鹿蒼冥等著回應,未料,竟是一盤象棋殘局送來自己面前。

  “淡菊姑娘選了您的拜帖,她說,想與鹿爺切磋這盤棋,您執黑子,淡菊姑娘執紅子,黑子若勝出,她便心甘情願嫁了您。”端來棋盤的人站得挺直,大聲宣佈。

  此話一出,周遭賞花人無不交頭接耳、議論紛紛——

  “若是這位仁兄輸棋,那淡菊姑娘也不嫁人嗎?!哇——這太不公平了。”

  “可不是。所謂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他送拜帖,咱們幾位也送上拜帖,為何就他一個有此機會與淡菊姑娘對弈?!”

  “是啊!這不合道理嘛!”

  諸位愛慕者群起圍攻,那傳話的人倒是挺鎮定,不慌不忙地回答——

  “請各位爺稍安勿躁,淡菊姑娘說了,若是鹿爺輸棋,便成了手下敗將,自然失去求親的資格。屆時,若有誰能解開這盤殘局,勝過淡菊姑娘,就能與她鸞鳳相配、琴瑟和鳴。”

  這下子,四周交談聲更甚,好幾個人已探頭過來想瞧清是何棋局,有幾位躍躍欲試、欲抒己見,忽地記起今日是弈棋定姻緣,指點的話到了嘴邊又趕忙收回。

  鹿蒼冥臉色十分難看,心中思忖,他對她已示意得夠清楚了,若這女人夠機靈,便該乖乖按著他的意思走,畢竟,他做了很大的讓步,願意娶她、保她往後生活無憂,只要她將那只血鹿戒指交出。

  他都這麼忍氣退讓了,她還拿喬?!

  瞪著那盤棋局,鹿蒼冥心中陡升起一股想殺人的衝動。

  “幫我安排一處清靜房間,這麼多人,我無法專心思索。”聲音既冷又沉,雖外表尚稱平靜,但熟悉他、跟在他身旁多年的鹿平和騰濟兒兩人,自能察言觀色,輕易猜出主子內心早已波濤洶湧,而這全拜那位淡菊姑娘所賜。

  “這是自然。鹿爺請隨小的前來。”那傳話的人再次端起棋盤,圍觀的眾位紛紛讓出一條路來,目送著鹿蒼冥一行人離開大廳。

  ※  ※  ※  ※  ※  ※  ※

  “他聽了……有什麼反應?”纖指輕敲下顎,女子唇畔抿著捉弄人的淺笑,有些兒得意,有些兒歡愉。

  “臉色挺難看的,兩眼死瞪著姑娘安排的棋局,把棋子瞪得快起火燃燒了。最後向咱們要了處清靜地方,說是要好生斟酌。”

  姑娘又笑,小巧鼻尖習慣性地皺了皺。“好呵,可別教他斟酌太久。”

  ※  ※  ※  ※  ※  ※  ※

  “鹿爺,淡菊姑娘在等您第一步棋呢。”門外已派人來催。

  “爺,您、您您真要下棋?!”左右無旁人,騰濟兒衝口便問,他可沒鹿平這麼沉得住氣,兩眼瞪得老大,全然地不可置信。

  鹿蒼冥沒分神去理會他,雙目仍沉沉地瞅著一盤殘局。

  棋盤上,黑四子,紅八子,對方所掌棋數勝己一倍,而自己的四個子除了“將”之外,只剩二“卒”一“包”,擺明了是存心刁難。

  見主子不語,騰濟兒雙臂毫無建設性地胡亂揮舞,跟著大嚷:“可是您明明就不——呃喔、呃——”喉頭一緊,已教人點中啞穴。

  鹿平收回劍指,面對騰濟兒指控又不解的眼神,只淡淡地道:“話太多。”

  話太多?!他哪兒多話了?!只不過是想提點爺罷了。對弈棋之藝,爺明就厭惡得要命,誰教府中兩個棋癡,一老一少,鎮日沉迷於弈局之樂,無可救藥,兩個全像三歲孩童般任性,把族中大業推得一乾二淨,若非爺獨力扛起,鹿族在白苗早無立足之處,說不準,真要滅族呢。

  再有呀,這回會擱下白苗一切事務前來東霖,參加這勞什子的賽花魁,還不就是五爺捅的樓子,那血鹿戒指要不回來,瞧瞧該怎麼辦好?!

  “鹿爺,您是要放棄嗎?”外頭等候傳棋的人再次催促。“再不下第一步,小的擔心對其他‘投花’的爺兒們不好交代。”

  “哼哼哼!唔哼哼呃、哼呃呃唔……”催催催!你他媽的,催個屁啊?!騰濟兒本意是這樣的,無奈口一開,全是無意義的短音。

  他挫敗地抓著鹿平上臂,指指自己喉頭,而後者不動如山,壓根當他隱形了。

  這一邊,鹿蒼冥倒像著了魔似的,雙眼緊盯棋盤。

  競存進退之理。

  陰陽消長之機。

  經國用兵之道。

  生死存亡之義。

  他思如走馬,記起府中那一老說過的這四句話,還道弈林妙絕,盡在其中。而當時,他們祖孫倆正在爭辯,他打從心底厭惡下棋這玩意兒,不得再好又何如?!不過是紙上談兵。

  “下棋講究天分的,有人天生就是奇才。我記得你小時候挺愛下棋的,而且下得很好啊,可是漸漸就變了。冥小子,你是怎麼了?”那聲音感慨疑惑。

  當時被突如其來這麼一問,他也答不上來。

  小的時候,他真下得挺好嗎?不知覺間,眉峰成巒。

  “若是死棋,爺毋須理會,另尋方法取回血鹿戒指便是。”見王子苦思的模樣,鹿平面無表情地出聲,他沒像騰濟兒那樣反應激動,並不表示內心便看好鹿蒼冥的下棋功力。

  鹿蒼冥一凜神,不再胡思亂想,重新凝聚思緒,細究起眼前此盤殘局。自己以四子對當頭八子,瞧似兇險,進退維谷,可兩隻過河小卒卻又暗藏活招,若運用得宜,可掩黑包。

  他抬手輕揮了揮。“有活路的。她既出此局刁難,必有獨特解法,肯定如此。”突地,他微微怔然,覺得說出此話,好似自己挺懂得那姑娘的心思?!

  若抓得住此女心思,他也不會淪到這般田地。搖了搖頭,他嘲諷地牽唇,腦中正擬出第一步棋之際——

  “這位公子請留步,待小的進去通報,鹿爺他忙著——”

  “甭通報啦!咱兒是他親戚,特來呐喊助威的!”說著,門被大咧咧地推了開來,一名書生少年大步跨進,竟是鹿皓皓。“大哥,鹿平,騰濟兒,我終於尋到你們了。唉,這入門得購票,還不便宜呢!我瞧,咱們回去也來辦個花魁賽,廣邀其他國家的名門公子,定獲暴利哩!”剛進門就嘰嘰喳喳的。

  “你來做什麼?!惹的禍端還不夠嗎?!”鹿蒼冥利眼掃去。

  “大哥別急著生氣,下棋首重心平氣和,暴躁可是犯了大忌呢。呵呵,您瞧,我帶誰來了?”

  鹿皓皓眼神往後—瞄,一張老臉陡地由他身後探出,笑得百兒八十條皺紋全擠了出來。

  “冥小子,不怕不怕,咱兒來給你助拳啦,包准你討到靚媳婦兒。”

  ※  ※  ※  ※  ※  ※  ※

  “‘包二退五’嗎?”淡菊張嘴咬了口香桃,對那前來通報的人露出甜笑,“走得挺好的……可他想得還真久呢。”

  “那個鹿爺他,呃……”臉紅心跳的,早聽聞百花樓的淡菊姑娘可愛純美、人見人疼,今兒個一見,果真名不虛傳,哎……那抹笑這麼天真可親,就像鄰家惹人憐愛的妹子。“小的按、按姑娘意思,不時出聲催促,他與兩位隨從關在房裡想了會兒,後來,還……來了兩個人——”

  淡菊柳眉微挑,美眸詢問地眨了眨。

  “說是他的親戚,一個是書生少年,另一個都已七老八十了。小的聽見那書生少年喚那位鹿爺‘大哥’。”

  呵呵,原來是那個棋癮大過天、棋藝卻差強人意的傻小子。

  如此說來,這招棋是那個棋癡教的,還是他自個兒推敲出來的?而除了那傻小子之外,另一位又是何身分?

  “‘兵三進一’。”她輕道,吮著香桃汁,面前雖無棋局,棋局卻盡在腦中。

  “是。”那人轉身便走,剛踏出幾步,又被淡菊喚住——

  “勞這位小哥幫忙,請順道轉告鹿爺,接下來每步棋最多只有一盞茶時間可供思索,他若拖延,便視同棄權。淡菊青春年華,沒多餘的時光陪他磨蹭。”

  ※  ※  ※  ※  ※  ※  ※

  事情倒出乎淡菊意料之外。

  她下快棋,又故意教人催他、擾他,本以為鹿蒼冥會應接不暇,但接下來的幾步棋他下得很好,雖不迅捷,卻招招沉穩。

  而另一廂,淡菊欲以棋藝考驗自己所選的仰慕者,此事傳出後,適才進行“投花”選花魁的場地上便架起一面牆般大小的布棋盤,象棋亦是白布裁成的,直徑約莫十寸,楚河漢界,顏色分明,已按著淡菊所出的殘局擺定位置。

  底下的眾位公子無不暗自推敲,黑四子紅八子,欲以寡擊眾並非易事。

  直到鹿蒼冥下了第一步,有人便將布棋盤上的黑子跟著移動到同一位置,淡菊迅捷無比地還上一招,布棋盤上的紅子亦隨之進攻防守,如此你來我往,雌雄有決,將兩人所下棋招一一上演,而眾人交談漸微,全神貫注地瞧著——

  棋牆上的紅子佯裝招架,誘敵深入,黑子卻不慌不忙,左沖右突。

  爾後,紅子走風一變,前後呼應,轉守為攻。

  這一步,黑子花了點時間才決定,差些要被迫棄權,最後以兩小卒作掩,黑包退了四格。

  “我會被你這丫頭給嚇出病來。”雲倚紅走進三位花魁娘子休憩的房裡,款款移近,在淡菊耳邊咬牙切齒,臉上卻依然笑意盈盈。這兒人來人往的,可沒法兒明目張膽地質問。

  淡菊慢條斯理地撫著紫衫裙,亦是笑不離唇,天真地道:“嬤嬤,淡菊選上花魁了,您高興不?”她聲音清脆響亮,在場幾對眼睛有意無意地朝她們瞧來。“您怎麼現下才來瞧我?也不怕人家孤單。”

  “嬤嬤疼你,這不是來了嗎……”雲倚紅揮了揮香帕,還忙不迭對著幾名識得的人頷首招呼,“哎啊,咱淡菊心肝兒,外頭來了好些個富豪顯貴、公子老爺的,嬤嬤總得抓著這個機會同他們聊聊,唉,你若出嫁,咱們百花樓沒了鎮店之寶,瞧怎麼過活好啊?!”

  她佯裝拭淚,聲音壓低,“不是告訴你了,直接就選他、嫁他,還鬧出什麼下棋定姻緣?!他不得贏你才有鬼!”擦完右邊的淚,改擦左邊,又哭了幾句:“嗚嗚嗚……咱兒捨不得你出嫁啊!”

  “嬤嬤別哭,瞧,人家都在笑您了,這一哭,臉上的妝要花的。不哭喔……淡菊惜惜……”她有模有樣地拍著雲倚紅的背,眼中淚光閃爍,落在旁人眼底,好一幅溫馨感人的畫面。

  雲倚紅聲音再次壓低:“你呵,別跟我裝無辜,今日上頭亦派人混入會場裡,你擅作主張,我首當其衝。淡菊,茲事體大,你自己也該知曉。”

  “我當然清楚。”淡菊歪著頭,吐吐小舌,無所謂地笑了笑。“沒事的,只是玩玩罷了,終究要嫁給他的……我會盡力完成上頭交代的事。”

  這一生已然安排,永遠有人為她作好抉擇,偶爾,也會覺得心有不甘,但悠悠轉轉,這世間之大,她卻不知能往何處去?還能做些什麼?能相什麼樣的人在一起?就……湊合著過吧,反正那種不甘心的感覺來得快,去得也急,沒什麼好多想的。

  聞言,雲倚紅深深瞅了她一眼。“他贏不了你的棋。”

  淡菊容如花綻,緩緩地道:“此棋局難在第一步,若第一招不對子兒,接著局勢漸轉開朗,黑子便能扭轉乾坤,以寡擊眾的。忘了對您說,這盤殘局有個名兒,叫作‘扭轉乾坤’。”她雙眸幽幽,笑著,有些自嘲和落寞——

  “再來,他就要將我的軍了。”

  棋局如她,從開始便註定了結局。

  ※  ※  ※  ※  ※  ※  ※

  將軍。

  東霖新科花魁娘子、棋中狀元、百花樓鎮店之寶淡菊姑娘,在第九步棋上,竟讓對方一個“黑包隔山”把棋給將死了。她的紅帥不動是輸,唯一能走的路卻會與黑子來個王見王,紅帥遇黑將,還是輸。

  這樣的結果簡直摔碎一干仰慕者的心,他們可人的、嬌美的、天真純潔的淡菊姑娘真要嫁做他人婦,從此麗京遂紫江畔,再無佳人芳蹤。

  嗚……蒼天啊……

  勝負一揭曉,淡菊未再多留,隨著雲倚紅返回百花樓。

  無情無緒地步入錦閣,卻見兩個小丫鬟正在幫她收拾行李,金珠銀釵、輕紗錦裘全裝了箱,淡菊不由得一怔,內心苦笑,隨即揮了揮手,將丫鬟們遣了出去。

  累呵,不單只是身體上的疲乏。

  對著銅鏡中的容顏咧了咧嘴,靜瞅一會兒,才將頭釵珠飾細細取下,任著長髮披垂於肩,接著拭去胭脂,洗掉水粉,還原一張素白面容。她爬上床榻躺了下來,眼睫輕間,真是累了、想睡了……

  少頃,門被推開,聲音清楚傳進耳中,可她絲毫不想睜開眼睛,只淡淡地道:“娘,讓人家睡會兒吧……”以為進門的是雲倚紅。

  來人不語,一路踱至床邊,步伐堅定而沉實,不若女子蓮步盈盈。淡菊下意識眉心輕擰,唇微嘟,終是掀動長睫。

  “要睡等上了馬車再睡。”男子背光而立,身形高大,充滿壓迫感。

  一見是鹿蒼冥,淡菊微感愕然,沒想到他動作如此之快,自己前腳剛離開會場,他後腳便已追來百花樓。經上次一鬧,百花樓上下都識得他的臉孔,這回沒誰再敢上前攔人,竟任他這麼來去自如。

  淡菊寧定下來,沒起身,只是嬌憨輕問著:“上馬車去哪兒?”

  “回白苗,我的地方。”

  她靜瞅著一會兒,秀氣地打了個呵欠,緩聲道:“那……請回吧,一路順風。”

  敢情沒把他的話聽進耳去?!

  鹿蒼冥雙目陡瞇,流露出一絲不耐,聲音陰沉——

  “你不隨我走也無妨,把戒指交出來。”

  這女人又在耍什麼把戲?!

  是她說要選勝花魁,脫籍青樓,然後找個能確保自己終生衣食無憂的夫婿,如今他遷就她,投花遞拜帖,接她的棋招,最終光明正大地勝出,而麗京那些風流公子和達官顯貴們以為他抱得美人歸,便該心喜若狂嗎?!對她反覆的舉止,他只覺得厭煩,若非為了血鹿戒指,他中刻也不想在此逗留,更不願與女子打交道,特別是眼前這位。

  “好心急呵,人家還沒嫁你呢,怎能隨隨便便就把戒指給你?”淡菊翻過身,將軟枕抱在胸前,香頰在柔軟布料上蹭了蹭。拜託,讓她睡會兒吧……

  該死的女人!他瞪著她嬰孩般細緻又無辜的面容,弄不清她是真傻還是裝傻,而心頭火冒三千丈,直想撲過去掐死她洩憤。

  “既要嫁我,就得跟我走。若你反悔,我也樂得輕鬆,只要你把戒指歸還。”

  呵,真不把她當一回事?!想麗京多少男子傾慕於她,如今他拔得頭籌、贏得美人歸,卻心心念念那只戒指,真是太不可愛了。

  “噢——人家當然想嫁人哪,可按禮說,你得回你的地方去,備妥聘禮,請來吹鼓隊、媒人婆、八人大轎,再從你的地方來到這兒將新娘子迎娶回去,這才像娶新娘嘛。”她露出夢似的笑容,眉彎彎、唇彎彎,頓了頓,溫順又道——

  “鹿爺在麗京停留多日,出席每一場花魁賽程,你投花給淡菊,還送上拜帖求親,到底為了什麼?呵呵呵……淡菊再駑鈍,也知道鹿爺最終是為了要回那只戒指。雖是如此,你卻解開了淡菊設下的棋局,咱們算是姻緣天定,所以鹿爺別憂心,我會乖乖在百花樓等你的花轎,不會跑的。等成了親,淡菊的東西便是你的,那戒指自然要歸你管的。”

  鹿蒼冥繃著俊臉,笑也不笑一個,答也不答一句。

  忽地,他傾身,朝榻上擺著慵懶姿態的女子伸出雙臂——

  “鹿爺你——呃?!啊——”隨著驚呼,眼一花,她身子已整個教人扛在肩頭上,往外移動。

  “幹什麼?!放人家下來啊……”哇!果然是個行動派,看來真把他惹毛了,呵呵。淡菊叫了幾聲,兩隻小拳頭作勢捶了捶他的寬背。

  這時,錦閣的門猛然被推開——

  “哇,大哥?!你、你怎麼可以欺負淡菊姑娘?!”鹿皓皓風也似的沖進,雙臂平舉張得大大的,頗有一天當關的氣勢,可惜好景不常,這股氣勢在鹿蒼冥利眼掃瞪下,瞬間消了氣。

  “呃……這個這個,我是認為、嗯……姑娘家就該好好對待,大哥是貨真價實的男子漢,自然不會對姑娘動粗啦。”

  “我要眾人準備起程,你來這兒做什麼?!還一直躲在門外偷聽?!”鹿蒼冥雙眉糾結,逼近一步。

  “呃……”鹿皓皓咽了咽口水,瞧著眼前一張黑煞臉,眼珠子溜啊溜地,自然而然地轉移視線,改盯著大哥扛在肩上的極品俏臀直瞧,而大哥的手掌正壓住俏臀下的一雙腿……

  “哇——大哥你、你吃姑娘家的豆腐啦!哇——你抱她又摸她!哇——淡菊姑娘——”

  “閉嘴!”鹿蒼冥大喝一聲。

  “威武不、不能屈,我不閉嘴。大哥,你不能欺負人家姑娘啦!”聲音哀怨,“我知道大哥不高興,可淡菊姑娘很無辜,贏走血鹿戒指也非她所願,誰教我的棋藝不如人,所以大哥萬萬不可遷怒於她哪。”

  想鹿氏一族何等精明,為何老天爺開這麼大的玩笑?!他鹿蒼冥怎會有個如此愚蠢天真的么弟?!

  “給我出去!”他再喝一聲,額角青筋鼓動。

  此刻,被人以不太雅觀的姿勢扛在肩上的淡菊,忽地發出細微聲音,斷斷續續、哼哼嗯嗯的,不甚清楚,嬌軀卻怯怯地顫動著。

  “淡菊姑娘……”鹿皓皓心疼地喚了聲,連忙又道:“別怕,別哭,我這就去請咱們家老太爺來,他會幫你主持公道的。”丟下話,在鹿蒼冥吼聲尚未出口前,人已一溜煙跑得不見蹤影了。

  淡菊發出的聲音越來越大,全身不可抑止地發顫。

  現在才知道害怕哭泣?不嫌晚了點?

  鹿蒼冥心中厭惡,而這份厭惡其實來得有些莫名其妙,見么弟待她那股殷勤勁兒,好似十分熟絡,反觀自己,從與她接觸以來,沒一次相見歡喜。這種厭惡很微妙,讓他有些厘不清思緒,而他最最憎恨的,就是這種不確定的感覺。

  是,他的態度是不好,但她若一開始便順從地將戒指交出,就什麼事都不會發生,這是她自討苦吃,怨不得誰。

  煩躁——哼!他做什麼覺得煩躁?!

  倏地,他臂膀一振,將扛在肩頭的身軀改為橫抱。

  淡菊輕呼了聲,小臉卻埋進他胸懷中,小腿踢了踢。

  他垂首瞧去,心裡微微納悶,懷中女子雙肩抖得厲害,哼哼嗯嗯的聲音仔細一聽,倒像是……在強忍著笑意?!

  察覺到男子兩道探索的目光,淡菊終於偏過臉蛋,雙頰融融,眸光如星,哪裡是在哭泣,都不知笑得多開心呢。

  “這個姿勢好多了,你扛著我,肩頭的肉硬得很,頂著人家的肚子好不舒服呢。”

  鹿蒼冥眼一瞇,悶聲問:“你笑什麼?”

  不哭反笑,心機必深。

  所有的人都認為她嬌憨純真、笑容可掬,卻不去思量能在棋藝上下心思之人,內在怎可能如外表一般單純?那些攻防的手段、誘敵的設計,真真假假,虛虛實實,心若沒生出七八個竅,難以拿捏。

  淡菊眨眨眼。“笑不一定要有理由的。”

  “這世間,做任何事一定有其理由。”兩張臉離得這麼近,他細瞧著,發覺她的頰兒竟如白瓷,細緻得無可挑剔。

  她嘆了一聲,吐氣如蘭:“你總是這麼嚴肅嗎?這麼著……不覺得累嗎?”

  鹿蒼冥不語,臉色深沉未變。

  淡菊又道:“說你們兩人是兄弟,性子卻南轅北轍。我記得鹿爺的那位么弟人挺好,說話好生風趣,很容易相處的。”意思就是他不易相處了。

  “容易相處?是容易受騙吧!可以隨你捏在掌心裡把玩。”他冷笑,聽她稱讚么弟,心頭悶悶的,也不知為了什麼。

  秀雅的眉兒揚了揚,她鼻尖又習慣性地輕皺著,笑聲純真柔和。

  “唉……這真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詞。鹿爺愛怎麼說就怎麼說,淡菊是憑棋藝贏得彩頭,沒去為難誰,信不信由你了。”道完,唇瓣張開,打了個秀氣的呵欠。這幾日花魁賽折騰下來,她真是累了,很想閉上眼,痛痛快快地睡上一覺。

  “唉唉……人家真的沒力氣同你爭,愛怎麼做全隨你了。今日鹿爺贏了那盤棋,淡菊不跟著你,還能跟誰呢?你要帶我回白苗,那就走吧,反正是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嫁鹿就只好隨鹿了,你說是不?”她笑,迷迷濛濛地瞧著他,忍不住又打了個呵欠。“我想……得勞煩鹿爺抱我上馬車了,人家好睏,想睡……”越說,聲音越輕。

  這男人從不給她好臉色看,嚴厲得教人髮指,胸膛卻十分溫暖,有股淡淡而安全的氣味。

  淡淡的……安全的……唉……有助入眠呵……等她睡飽了,養足精神,再來同他玩下一回合吧。

  淡菊合上眼,念頭模糊閃過,而唇邊笑意停留,就這麼沉入夢中。
第四章

  她知道自己身在夢中,想醒,卻有些留連。

  並非真想逗留,而是夢境一幕接著一幕掠過,她回到過去,以現在的模樣循著意識走回,看見小時候的自己,懵懂的、稚氣的、眼瞳中透著疑慮的小小姑娘……

  “娘,姊姊呢?!姊姊去了哪兒?!”

  “丫頭不要留在這兒,我不要,娘……我怕,我會乖、會很乖很乖,娘為什麼不要丫頭了?!”

  “姊姊不見了,娘,咱們找姊姊去,好不好……好不好……”

  她靜默而憂傷地瞅著。這一年,一個娘親遺棄了親生骨肉,就因世道艱難,女人沒有男人依靠,無論如何也養不活自己,更何況帶著孩子。

  她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想將那哭泣的小女孩兒攬進懷中,想告訴她別害怕,她將陪著她,永遠陪著她,一隻大掌卻快了一步,按住女孩兒瘦小的肩膀。

  “叔叔,我娘是不是把我賣給您了?叔叔知不知道姊姊上哪兒去了?”

  那男子有張高深莫測的臉,笑了笑,撫摸女孩兒頭頂時,淡淡地流露出近乎可親的氣味。

  師父。明知是夢境,她仍喚了一聲。

  男子收養了女孩兒,教會她一切,包括書中知識、現實經驗,甚至引導著她的棋藝,縱容她鑽研。

  後來,她終於明白,這位神秘莫測的男子便是東霖營的頭頭,她將要為他效力,而他,直接聽命於東霖在上位者。

  這些事,好久好久了,怎會走進這樣的夢境……她其實挺討厭感傷的……

  有些寒意,淡菊眉心微擰,忽地一抹溫暖覆上,暖了身子,將她由夢中喚出。

  緩緩睜開眼來,那張男性面容離她好近,正細細打量她,一瞬間,她以為師父就在面前,因他們的眼神如此相似,同樣深幽幽的,瞧不見底。

  “鹿爺……”她沖著他憨笑,揉了揉眼,或者她是心機深沉,但外表和舉動全這麼自然而然,有著姑娘家的純真和嬌美。

  “嗯呵……”張開兩臂,她伸了個懶腰,這麼一動,蓋在身上的軟袍滑了下來。“咦?”那軟袍是男子款式。她離開百花樓,只隨意抓了一個丫鬟幫她整理好的包袱和一個菊花小盆栽,可沒這件軟袍哩。

  瞧向鹿蒼冥,剛睡醒的聲音略帶沙啞:“鹿爺怕我冷,才為淡菊蓋上衣衫嗎?”瞧來,這男子也有柔情的一面,並非如外表那般嚴肅冷漠。思及此,心不禁一蕩,她小手抓緊軟袍。

  夜色籠罩,馬車的簾子雖已撩起,裡頭仍昏暗難明,將男子的表情模糊了。他不語,那對峻眼卻炯炯有神,似閃過什麼。

  “我睡了很久嗎?”淡菊對他的沉默不以為意,瞧向馬車外頭,隨隊的眾人都已停下歇息,在野地升起營火,空氣中飄來陣陣的食物香氣,引得人饑腸轆轆。

  “哇,好香呵,人家肚子餓得可以吃下一頭牛。”飽睡一頓後,就是要飽餐一頓,她好可憐呢,折騰了一天,只啃了幾個香桃裹腹。“是煮香菇湯嗎?我聞到香菇的氣味了。”她愉悅地咧嘴,接著七手八腳地跳下馬車。

  “淡菊姑娘,你睡醒啦!快來呀,這兒有東西可以吃。”營火旁,鹿皓皓興奮地揮手召喚。

  除了鹿皓皓,她還認得騰濟兒和鹿平兩張臉孔,其他尚有四、五人,應該都是隨隊的護衛。

  “好啊。”她跑出兩步,卻又止住,身子轉了過來,定定地望向馬車中的男子。“你怎麼了?還不下來?”

  那嬌容好生可愛,又折回鹿蒼冥面前,一隻柔荑不由分說地主動握住了他,扯著、拉著,把他帶下馬車,拖著他便要跑。

  “我有事問你。”沒頭沒腦地,他突然言語,大掌反握,力道不重不輕地把住她的小手。

  淡菊柳眉飛揚,似是知道他想問什麼。“鹿爺別急,等我正式成了你的妻子,在白苗安居,那戒指我一定會歸還的。”

  她心口有些燥熱。這婚配之於雙方,雖來得勉強,但她已漸漸意識到,身旁這不苟言笑的男子將成為她的夫婿,即使他厭惡自己,她還是能得到最完善無憂的照顧,因他是個榮譽感和責任心極強的人,承諾過的事必定做到。

  別問她為什麼這般篤定,直覺的,她就是曉得。而思緒轉到這兒,心中那股燥熱蒙上淡淡悲哀,她想,像他這樣的脾性,會如何對待背叛他的人?

  “我不是要問這個。”他手握得緊了些,目光瞬也不瞬。

  “哦?那……是要問什麼?”這男子有張好皮相,不笑著實可惜了。淡菊仰頭瞧著,腦中模糊地想著。

  兩人對望片刻,直到鹿皓皓在另一頭再次揚聲喳呼,他薄唇才微微掀動,終於吐出話來:“你姓什麼?”

  呃?!

  “你名喚淡菊,總該有個姓氏。你到底姓什麼?”他聲音持平。

  她姓什麼?淡菊怔了怔,這些年來,她根本沒想過這個問題。

  夢境中,娘親的臉已然模糊,彷彿隔著一層紗,她早不記得爹娘生得何等模樣,他們姓啥名啥兒,已沒追究的必要了。她只是淡菊,就是淡菊,師父這麼喚她,百花樓的姊妹這麼喚她,麗京的風流公子和達官顯貴也這麼喚她。

  “你不知道?”他眉心打結。

  該傷懷嗎?喔!不,她討厭那種要死不活的感覺。頓了頓,她忽地笑出,聲音清脆如鈴。

  “我嫁給你,你姓什麼,我就跟著姓什麼。小女子鹿淡菊,請相公指教。”

  姓鹿,鹿淡菊,挺順耳的,不是嗎?

  ※  ※  ※  ※  ※  ※  ※

  圍著營火用餐的感覺還不錯,就是氣氛有些詭異,但淡菊向來隨遇而安,管旁人自在不自在,反正她自在就好。

  “淡菊姑娘,這塊是獐子的後腿肉,烤得恰到好處,你吃。”鹿皓皓誠摯而熱情,她才斂裙坐下,和其他幾人有禮地頷首,他已端上一盤佳餚。

  “謝謝。”她接下,眸光有意無意地瞄向鹿蒼冥,卻見他深沉地瞧了他們一眼,不豫的神色十分明顯。

  他在想些什麼?怪裡怪氣的!她適才說自己姓“鹿”,哪兒不對了?直拿那種眼神瞧人。不睬他啦!填飽肚子要緊。

  秀氣地咬了口肉,她抬頭對著鹿皓皓微笑。

  “好吃吧?淡菊姑娘。”鹿皓皓天生少根筋,有美人兒在旁,壓根沒注意到大哥兩道冒火的目光。

  而其他隨從能退便退,端著自個兒的晚膳,寧願去跟栓在樹下的馬匹挨著,聞著馬騷味兒也甘之如飴,可憐只留下騰濟兒一個,因他還得顧著鍋裡的湯。

  “你喚我名字就好,別一直姑娘姑娘地叫,感覺好生疏。”淡菊笑容可掬。

  “真的嗎?”鹿皓皓瞪大眼,眼睛笑得瞇瞇的。

  “假的。”這話回得快捷,正是鹿蒼冥。“她就要嫁我為妻,從現在起,你稱呼她嫂子。懂了沒?!”

  聽見這類似“宣示主權”、“確認領土”的話,淡菊心一促,聰明地保持沉默。

  至於鹿皓皓,他正張著嘴,兩眼怔怔地望住大哥。大哥那臉色和口氣……呃……十分平靜,靜到教人聯想到暴風雨前的寧靜。他點點頭,怎麼敢不懂?!

  “懂的話為什麼不喊?”鹿蒼冥又道。

  嗚……好凶喔。鹿皓皓可憐兮兮地瞧向淡菊,撇撇唇,好不容易才擠出聲音來:“嫂子……”

  “乖,我該給你一份見面禮,畢竟你頭一回這麼喚我。”淡菊隱忍住大笑的衝動,胸腔忍得都發痛了。唉,這個寶裡寶氣的少年,瞧他那副委屈樣,想不笑都難。淡菊,你壞,真沒同情心。

  忽地,她手中的獐子肉被取走,跟著又教人塞進一個小碗,碗中清香四溢。

  心中訝然,她抬起螓首,詢問地瞅向鹿蒼冥。他仍是一臉嚴峻的神情,即使讓她的眸光瞧得有些不自在,也看不出來。

  “喝湯,加了野菇。”道完,他將她吃沒幾口的後腿肉兩三下啃光了。

  “哇——大哥,你吃了淡——呃……我是說你怎麼吃了給嫂子的那塊肉啦?!”嗚嗚……那塊肉是他精心烤出來的,嫂子吃不到幾口,怎麼就被人給搶去了?嗚嗚……血鹿戒指教人贏了去,這禍是他鹿皓皓闖的,沒想到大哥遷怒到嫂子身上,他雖然歡喜有個棋藝高超的姑娘做嫂子,但他們倆一旦成親,日子要怎麼過啊?可憐喔……都是他的錯……

  鹿蒼冥隨意地抹了抹嘴,理也不理么弟,只向騰濟兒問了一句——

  “老太爺那兒送食物過去了嗎?”

  “適才鹿敬端去了。老太爺嫌湯不夠鹹。”騰濟兒據實以報。

  他沉吟了會兒,又道:“老太爺不能吃太鹹,別理會他的抗議。”接著,他轉身便走,瞧也沒再瞧淡菊一眼。

  糟糕,噢……心跳亂了拍子。

  這男人,似乎很懂得觀察別人,也似乎很自然地會去照顧別人。方才她肚子真是餓得前胸貼後背,誇張地聲稱自己可以吃下一頭牛,但其實,她並不愛吃葷食,若是果物菜類,倒可吃下許多。

  他是見她吃不下那麼大塊的肉,才換了碗湯給她嗎?唉……害得她沒來由地臉紅心跳,糟糕,真的很糟糕。自離開麗京後,兩人的關係越來越微妙,彷彿有什麼事就要發生,而她一顆芳心竟開始期待起來。

  “嫂子,沒關係的,架子上還有肉,你愛吃多少就吃多少。大哥他、他他不常這個樣子的,可能是太餓啦。對!一定是太餓了,餓得神志不清,才把你手上的腿肉搶走,你別難過、別在意,大不了下回我再幫你留隻腿,保證比這次的更大更肥更美,好不好……”

  任著鹿皓皓在旁喳呼不停,她捧著湯碗,手心臉頰一同發燙,徐徐笑著,徐徐……將一碗湯喝盡。

  ※  ※  ※  ※  ※  ※  ※

  眾人填飽了肚子,營火仍燒得旺盛,雖是春季,入了夜,空氣中仍留著一絲沁冷。

  淡菊環顧周遭,兩輛馬車相鄰停著,幾匹駿馬綁在樹下。鹿皓皓和那個名叫騰濟兒的少年似是累了,坐在火堆旁打盹,而鹿蒼冥自一個多時辰前就不見蹤影,帶著幾名手下不知上哪兒去。

  夜中,鴟鴞咕咕叫著,她摩挲著雙臂,將思緒由那男子身上拉了回來。

  她該要把精神放在自己的任務上,目前尚能應付,但等到抵達白苗,那兒的情勢她全然不知,若精神不集中,很容易壞事的。

  此際,一輛馬車裡竟透出微弱的火光。

  淡菊心中好奇,馬車有兩輛,她獨自乘坐一輛,鹿蒼冥和隨從們全部騎馬,就不知另一輛馬車中坐的是誰?

  立起身子,她盈盈走近——

  “小姑娘,探頭探腦的,還不給我進來!”那聲音蒼老,卻是精神洪勁。

  淡菊臉一紅,隨即放開胸懷,一把掀起車簾,與老人打了照面。

  “老爺爺,您好啊。”她笑嘻嘻的,很少人抵抗得了這樣的笑顏,只除了那個叫鹿蒼冥的嚴肅男子,希望這位老者是吃軟不吃硬。

  “叫爺爺就夠了,不必加個‘老’字。”老人把一盞油燈掛在車篷頂上,對淡菊招了招手,“上來,你坐那裡。”

  淡菊乖乖地爬上馬車,與老人面對面坐著,中間隔著一張四尺見方的矮几。

  不等她坐穩,老人忽地揭開覆在矮几上的布巾,劈頭便問:“這盤殘局,白子要如何扭轉劣勢?”

  布巾下,是一盤縱橫十九線的圍棋,淡菊定眼瞧去,白子已被逼向邊角,勢力分割得七零八落,無法成龍。

  “爺爺找淡菊下棋嗎?”她笑著,思及自己與鹿蒼冥下那盤殘局時,底下的人曾來報,道有一老一少前去尋他,自稱是他的親人,其中一位毫無疑問便是鹿皓皓,而另一位……正是眼前這位爺爺吧。

  “不是,我找你解棋。這盤殘局困擾我好久,我頭疼,又不甘心。”他倒爽快,老眉皺了又鬆,鬆了又皺。“兩年前,我就要冥小子到東霖找你來,可是他不聽話,還把家裡所有棋子棋盤全丟了,惹得我生氣。”

  冥小子?鹿蒼冥?呵呵,好奇怪的稱呼呵……淡菊抿著唇,想像若自己也這麼喚那個男人,不知他會出現什麼表情,肯定教人發噱。嘻,有機會定當試試。

  “我這不是來了嗎?爺爺別氣了,冥小子壞,咱們甭理他。往後我們同一個陣線,一起對抗惡勢力。”這算不算挑撥離間?管他呢。

  這話似乎頗合老人家心意,逗得他掠著白鬍呵呵笑,一會兒才問出:“小丫頭,你知道我是誰嗎?”

  這不難猜,事前,她從探子營那兒已得到許多訊息,而兩人又談了會兒話,這老者的身分呼之欲出,再明顯不過了。

  “還能是誰?人家都喊您爺爺了。”

  “唔……”他老臉帶笑,額上皺紋十分明顯,顴骨卻光滑紅潤。

  “好啦,淡菊先來瞧瞧眼下的局勢。”她深吸了口氣,略略斂眉沉眼,仔細觀望棋局。

  此殘局中,白子要贏絕非易事,每條路皆被截斷,難以存活。

  片刻,她終於啟口:“爺爺,這是病入膏肓了,白子頹勢已成,註定要敗,不過嘛……”故意一頓,眼角瞄見老太爺傾過上身,很是急切。呵,原來也是個棋癡,和鹿皓皓恰巧臭味相投了。

  “你這丫頭,怎麼話說一半兒倒打住了?快說快說!”

  “爺爺,淡菊有個小習性,同初次會面的人下棋時,總習慣拿些東西做彩頭,當作紀念。爺爺要淡菊幫忙解棋,那是瞧得起我,淡菊心中可高興呢,但人家也想要點彩頭以茲鼓勵呢。”她鼻尖又下意識地輕皺了皺,指兒敲著潔美的下顎,標準的牲畜無害、天真嬌憨樣。

  老大爺點點頭。“你這習性我聽皓小子說過,嘿嘿,咱們族中代代相傳的血鹿戒指也教你贏走了,氣得冥小子直跳腳,恨不得掐死皓小子,你行!真有本事!”

  “那個戒指真這麼重要嗎?除了上頭鑲的紅玉怪了些,我瞧樣式也是普通得緊,有必要如此寶貝嗎?”她在套他的話。

  這些年,東霖探子營雖然收集到不少有關鹿族和白苗之間的消息,但對於鹿族這個蒙著神秘面紗的少數民族卻瞭解得不夠通徹,只知此族信奉大鹿神靈,原聚集在比白苗更西更南的山地,傳有兩隻血鹿戒指為聖信之物,又據說戒指上鑲嵌的紅玉中藏著地圖,可指引人在神秘的大鹿神山中找到歷代鹿族累積的財富。

  “那戒指是有它獨特的意義,但我倒覺得沒啥兒關係,戒指是死物,而信仰在人心中。不過,咱們家冥小子可不這麼想,他個性本就拘謹嚴肅,把責任看得很重,家和族,信仰和榮譽,這些全攪在一塊兒,真的是分不開。”老太爺搔搔白鬍鬚,忽地歪著頭打量起淡菊來了。

  “怎麼?”淡菊摸著自個兒的臉,不明就裡地眨眼。

  “呵呵呵,沒什麼。我只是在想,冥小子是跑去麗京同你要血鹿戒指的,演變到最後,怎把你給娶回家了?你們倆兒是不是有啥兒協議?”他老歸老,雖玩心重,內在卻是雪亮的,可不像鹿皓皓一股憨氣。

  聞言,淡菊心一突,臉蛋微微發熱,跟著嗔道:“這是我和他的秘密,就我們倆兒知道,不能說。”

  老太爺呵呵笑,白眉和雙眼全彎成圓滑的弧度。

  “哼,不說就不說,瞧你小家子氣的。那這盤棋倒可以說說了吧?你要什麼彩頭?嗯……我知道好多好多冥小子從小到大的糗事、好事、壞事、厲害事,你要不要聽啊?嘿嘿嘿,點頭點一下就好了,不用點那麼多下,又不是啄木鳥兒……”

  ※  ※  ※  ※  ※  ※  ※

  那盤令老太爺頭痛許久的殘局,白子取勝無望,卻能在邊角遊鬥,拖累黑子勢力,最終以和棋收場。

  對淡菊來說,這回所得的彩頭是最為豐富的一次——對那個不苟言笑的男子有了進一步的瞭解,讓她忍不住去揣測他的想法和舉止。

  滅族。

  旁人將久遠的榮耀遺忘,放開胸懷面對新的日子,而他卻把所有責任扛上肩頭,只因他是族長之子,註定要繼承鹿族的一切,便逼著自己時時記取嗎?

  那遙遠的大鹿神山下,受神靈庇佑的鹿族躲過人間醜陋的爭戰,與世隔絕,過著富裕豐美的生活,最後卻避不開瘟疫的襲擊。

  鹿族已滅,逃出生天的就只剩下祖孫三人。他為什麼不看開些?幹嘛把枷鎖往自個兒身上套?有責任感絕非壞事,但過分嚴肅就不可愛了,人生苦短,偶爾及時行樂一下,不也挺好?

  馬車中的人兒又一次偷覷著他,鹿蒼冥已教那樣的眸光困擾了一個上午。微扯著韁繩緩下馬速,不一會兒,馬車緩緩經過身邊,他猛地伸過手去,一把撩開窗簾──

  “瞧夠了沒?!”他臭著臉,聲音沉而冷。幾名隨從的視線不由自主地飄了過來,被他一瞪,又紛紛縮回去。

  呵,被抓個正著。淡菊沖著那張峻顏傻笑,胡扯了句:“你熱不?”

  鹿蒼冥一怔,沒說話,目光仍不太友善地盯住她。

  “你臉上有汗。”說著,她不知從哪兒抽出一條香帕兒,不由分說已覆上他的寬額和鼻尖。“咱們這模樣像不像恩愛夫妻?呵呵……”

  鹿蒼冥好半晌不能反應,一是香帕上馨軟的氣味鑽進腦海裡,把思緒攪得一塌糊塗:二是她的語調和話意隱隱透著期待,牽動他心中某根弦。

  她在期待什麼?昨晚,他帶著隨從巡視四周,回營地時,卻見她由老太爺的馬車下來。爺爺如此嗜棋,會邀她下棋是意料中事,只是不知除了切磋棋藝外,兩人又說了些什麼。

  若爺爺也像皓皓那樣不分青紅皂白就向她“投誠”,那真是……真是……一時間,他想不出適當的用訶,只知道不願親人受到任何傷害,而淡菊出身複雜,他與她的姻緣來得突兀,往後會是如何?她能不能適應白苗的生活?能不能一輩子……廝守?

  停!該死!他想到哪裡去了?!

  “你一整個早上都在偷看我。為什麼?”抓下她的手,觸感很軟,他允許自己多握了會兒。

  這男人非要這般正經八百不可嗎?她是躲在窗簾後,邊盯著他寬闊的肩背,邊胡思亂想,一顆心怦怦跳個不停,這也犯法了嗎?做什麼這般咄咄逼人,定要她說清楚、講明白?

  深吸了口氣,她嘻嘻一笑。“你沒瞧我,怎知我在瞧你?”

  他又不說話了,車和馬同速並行,他撥開窗簾的手仍文風不動,雙目直勾勾瞧著,硬要等出一個答案。

  唉,硬邦邦,半點風情也不懂,算是敗給他啦!淡菊搖搖頭,內心大嘆,真是哭笑不得。

  “是——”她頭瀟灑一甩,認就認了唄。“我就是偷瞧,看了一個早上,不行嗎?”

  鹿蒼冥被她搶白一番,薄唇掀了掀,竟說不出話來。

  “我現在不偷瞧啦,就光明正大地看著你,成不成?”淡菊臉靠了過去,嘟著小嘴兒,倒把他逼退寸許。

  “為什麼?”他心微蕩,眉峰皺折,還是要問個水落石出。

  “誰教你騎馬的姿勢這麼帥,又挺又俊!人家不瞧你,瞧誰?”說這些話時,她胸口泛滿熱流,一半是為了逗他,另一半則是真心覺得他馬上英姿無誰可比擬。

  鹿蒼冥忽地被自個兒的口水嗆到,竟咳嗽咳得滿臉通紅。

  “瞧你,這是怎麼了?”這男人大一板一眼,偏偏她就要離經叛道,怕了吧!略略探出身子,她小手溫馴地拍著他前襟,俏臉仍擺著無辜樣兒。

  鹿蒼冥咽著唾沫調整氣息,尚未開口,鹿皓皓已騎著馬挨近,笑咪咪地插話進來:“嫂子,我騎馬的姿勢也挺帥氣的,兩肩舒張、雙臂有力,怎麼你都不覺得嗎?”說著,又挺了挺沒幾兩肉的胸膛。

  淡菊哼了一聲:“再帥也沒你大哥好看。”

  好人家的姑娘絕不敢這麼大膽言語,當著旁人面前撩撥自己的夫婿,但她從來就不是普通人家的閨女兒,她呀,心腸頂壞,愛算計人,更愛瞧人出糗。

  “瞧瞧你大哥,五官這麼有型,渾身肌理強而有力,你這瘦皮猴哪兒比得上?”果不其然,好不容易止住的咳聲又來第二波,鹿蒼冥咳得眼淚都流出來了。

  這口口水嗆得還真大口哪。

  淡菊乾脆探出半個身子,像趕蒼蠅般對著鹿皓皓猛揮香帕,一手仍繼續拍撫著鹿蒼冥的胸口。“討厭啦,你走開一點啦,瞧,你把你大哥害得!”

  嗚嗚嗚……說他沒大哥帥氣也就算了,他哪裡害大哥了?!跟他半點關係也沒有,真是天地良心啊。鹿皓皓愁蹙八字眉,委屈欲訴無處訴。

  這時,一直在前頭偵探的鹿平突地調馬回頭,來到主子身邊,隊伍前進的速度整個緩了下來。

  “爺,左方林內有人跟蹤。”他低聲道,面無表情,雙目精光閃動。

  聞報,鹿蒼冥雙肩陡緊,沉緩地呼息,他一掌按住淡菊在自己身上游移的小手,神色瞬間轉為凝肅。

  雙目細瞇,不動聲色地瞧向左方,他微微冷笑,一把將淡菊推回馬車內。

  “做什麼——”

  不理會她的抗議,在推她回馬車內的同時,換他由窗子探頭進去,用那對漂亮深邃的眼睛凝視著她,瞧得她心悸難平,雙頰發紅。

  “待在車子裡,別出來。”平靜的語氣中彷彿多了些什麼。

  淡菊尚來不及弄清,他已然撤出,還為她拉下了窗簾。

  什麼跟什麼?!要她乖乖待著,她就得乖乖待著嗎?開玩笑!

  “喂!”她喚著,再次撩開窗簾,頭都還沒探出,耳中卻聞嗡嗡厲響,跟著砰地一聲,一支響羽箭已插進馬車木板。
第五章

  “進去!”鹿蒼冥厲聲一喊,再度將淡菊那不聽話的小頭顱推進車窗內。

  出乎他意料之外,這攻擊來得太快。對方既暗中跟蹤,意圖雖然模糊,但相對的殺意便減少,會在這當口發箭襲擊,著實古怪。

  更詭譎的是,他相信藏在左方林內的敵人,僅是單槍匹馬。

  此人發出的響羽箭銳聲震耳,氣勢萬千,第一支射在淡菊所乘的馬車上,而後接連三箭,全飛向前頭老太爺乘的那輛馬車,跟著十來支箭分五路朝騎馬的眾人射來。

  “鹿平、鹿敬、鹿清,護住老太爺的車!”響羽箭嗡嗡之聲不墜,鹿蒼冥馬韁一揮,將迫近的箭掃偏,一掌迅捷無比地將鹿皓皓提抓過來,朝後方丟去。“騰濟兒,看好你五爺。”

  “大哥——”鹿皓皓拍著滿臉土灰欲要爬起,卻教騰濟兒撲來壓住身軀。

  “五爺伏好,箭沒長眼哪!他媽的,哪個王八蛋?!”

  敵暗我明,在地形上又吃了大虧,一時間眾人只能先找掩護。

  適才,淡菊教鹿蒼冥一把推入馬車內後,便怔怔地跌坐在車廂內。方才那支響羽箭便射在車窗旁,她稍一瞥,已然由箭羽的樣式認出對方亦是東霖探子營的人,那人是師父的得力助手,以響羽箭為式器,她見過幾次,是個氣質冷酷的女子。

  是師父派來的嗎?可說不過去啊,上頭既已命她前往白苗,待在鹿蒼冥身邊,就不會派出第二批的人來搗毀阻擋,這不是自打嘴巴、自扯後腿嗎?

  不、不,一定要弄清楚到底哪裡出錯了。淡菊心中急切,卻沒時間用心領會,外頭響羽箭聲徹雲霄,夾雜鹿蒼冥鎮靜有力的叫嚷,她一顆心揪成結,莫名的硬塊梗在喉間,悶得難受。

  頭一甩,她固執地掀開車簾正欲跳下,卻見鹿蒼冥擋在面前,那騎在駿馬上的身形就如她所說的,又挺又俊,帥得一塌糊塗。

  “該死的,你出來做什麼?!給我滾進去!”這女人聽不懂他的話嗎?!

  “我要——啊——”說時遲,那時快,淡菊紅唇剛啟,拉車的馬匹似是受到極度驚嚇,忽地發出尖銳嘶鳴,四蹄狂張,竟拖著車飛奔而去。

  淡菊擋不住這突如其來的衝擊,整個人往裡頭滾了兩圈。唉,好的不靈壞的靈,真是應了鹿蒼冥的話——給他滾進去了。

  見狀,鹿蒼冥心下大驚。“守穩,眾人各司其位,不可妄動!”語畢,胯下坐騎已風也似的朝馬車追去。

  而響羽箭在淡菊的馬車失控後,也跟著停止,林中人影晃動,對方亦追了過去。

  此時,鹿蒼冥根本無心揣想對方有何動機,一心掛念著淡菊。尋常姑娘若是遇上這等狀況,哪個不是嚇得花容失色、尖叫聲連連,可是他沒聽見淡菊呼救,猜想她八成撞昏頭,又或者嚇得暈厥過去了。

  “淡菊?!”他揚聲急喚,卻沒得到回應。她怎麼樣了?是不是受傷了?

  心快要跳出喉嚨,他終於趕上馬車,偏過上半身,一隻大掌正要去扯住那匹發狂的馬的韁繩,響羽箭竟選在這個當口射來,沒對準人,卻是出乎意料地沒入那匹馬的頸項中——

  馬匹前蹄揚起,悲鳴一聲,大量的血噴將出來,掙扎了會兒,終於氣絕倒地。

  “哎啊——”疾速賓士中陡地定止下來,車裡頭的淡菊猛地發出哀叫,跟著咚、咚、咚連三響,不知撞到哪兒了。

  “淡菊?!”鹿蒼冥迅捷無比地翻身下馬,尚未掀開車簾,一個嬌小身軀已滾將出來,教他結實地抱個滿懷。

  “嗚……好痛……”她捂著秀額,痛得齜牙咧嘴的。

  “撞到頭了嗎?”他雙臂將她抱得太緊了些,語氣透著明顯的緊張,向來嚴肅的表情不知覺間緩和不少。

  淡菊怔怔地瞧著他,頓時間,倒覺得額頭不那麼痛了。

  “鹿爺……”唇嚅了嚅,尚不確定要說些什麼,越過鹿蒼冥的肩,淡菊瞧見一道銀光正對準他的背疾射而來。

  “箭!危險——”反射性地,她高聲喊出,藕臂圈住他的肩頸反抱住,眉宇間盡是焦急。

  那箭嗡嗡鳴響,聲似雷、快若電,鹿蒼冥後背一陣發涼,立時抱住淡菊迅速回身躲避。只是,他快箭更快,沒能完全躲開,尖銳的箭簇幾乎是貼著他的右頰擦過,劃下一道血痕。

  不留喘息的時間,第二、第三道銀光飛快又至,那人的箭彷彿射不完似的。

  “放我下來。”淡菊推著他的胸膛,心想這麼閃躲也不是辦法,她得弄清到底是怎麼一回事。那女子顯然對她沒有敵意,因每支箭皆瞄準抱著自己的鹿蒼冥,饒是他身手敏捷,一面護她、一面閃避,時間一久也難支持。

  “躲好,聽話。”閃到車簾旁,鹿蒼冥又把她塞進馬車中,嚴厲地丟下命令。下一刻,人已如疾雷般撲向自己的坐騎,翻身上馬,“駕”地一聲往林中那人藏身之處奔去。

  淡菊怎可能乖乖聽話,她七手八腳地撩開車簾,一瞧見眼前景象,險些厥了過去。

  他這是……這是不要命了?!還是仗著自己藝高人膽大?!竟然就這麼直沖過去,不正中了對方心意?

  淡菊跳下馬車,顧不得安危地跟著跑去,同一時間,竟見五、六支響羽箭朝他飛去,他手無寸鐵,僅揮動著手中韁繩,便將近身的箭鏃“鏗鏘”幾聲全打偏到地上。

  此時,一段距離外的鹿平亦連同兩名隨從策馬趕來。

  林中那人見他後援將至,響羽箭忽地轉換目標,咻咻兩箭射瞎了鹿蒼冥的坐騎,那匹駿馬痛得獸性大發,又是仰蹄嘶鳴,又是發狂亂竄,竟將他硬生生由背上拋下。

  “爺——”有心無力,遠水難救近火,鹿平等人狂喊,卻只能眼睜睜瞧著鹿蒼冥任那匹發了狂的馬踐踏。

  不、不要……

  所有氣息全塞住胸腔,脹得發疼,淡菊拚命跑著,腦中一片空白,她不知道自己想做什麼,所有的動作全由意識支配。

  最後,那小小的身軀朝鹿蒼冥撲去,雜亂的馬蹄和嘶鳴聲在周遭狂響,亂糟糟的、鬧烘烘的,而四下皆是危機,她攬住他的頭和肩,憑著直覺往一個方向翻滾、翻滾、翻滾……

  那個女子要殺他!為什麼?!為什麼?!

  心中驚懼,怕響羽箭又要追來,淡菊抬起頭,擰著眉心瞧去,卻見一名男子現身,立在不遠處的林中,面容雖有些模糊,但她認得那身形,是師父來了。

  她想說話、想問明白是怎麼回事,她教這一切全攪亂了。

  為什麼要殺鹿氏一族?為什麼要取他性命?為什麼?!為什麼?!無聲地掀了掀唇瓣,身子有些疼,她恍惚地瞧著,目睹師父陡然握住那名連發響羽箭的女子的手,身形一晃,眨眼間已杳然無蹤。

  “師父,為什麼……師父……”好不容易擠出話來,她喃了聲,眼前忽地黑壓壓一片,好多人影晃動,好多聲音在耳邊叫囂吵嚷,她合上眼,頭無力地垂下,便動也不動地伏在鹿蒼冥胸膛上了。

  ※  ※  ※  ※  ※  ※  ※

  “我就知道,這趟入東霖遲早會出事,爺應該把大批人馬帶著,而不是讓他們在農莊裡傻傻等候。”小小方屋中,騰濟兒來回踱步,年輕的臉上滿是火氣。

  “從以前到現在,東霖表面上雖和白苗交好,私底下卻動作頻頻。爺您讓白苗眾寨封了個‘鹿王’,替白苗尋鐵礦、開採冶制,生產大量輕重兵器,既讓白苗眾寨利益均沾,又有足夠武器鞏固邊防,東霖看在眼裡,酸在心裡,可不謀個十七八條法子謀害您?這回遇刺,肯定是東霖那個新帝派來的,還好咱們的援兵及時趕到,一見人多,那放箭的傢伙倒跑得可快了!”

  坐在椅上的鹿蒼冥眉心不禁擰起,揮了揮手。

  “騰濟兒,別再走來走去,瞧得我頭更痛。”不只頭痛,胸腔亦疼得難受,每次呼吸像把火在裡頭燒著。

  他摔下馬背時,隱約記得胸口曾遭馬蹄踐踏,一陣劇痛,跟著就沒了意識,爾後清醒過來,據手下告知,是淡菊朝他飛撲過來,在千鈞一髮之際,讓他躲過馬蹄接連的踐踏。

  “大哥,你要不要回榻上躺著?你臉色嗯……不太好耶。”鹿皓皓望著兄長裸露的胸肌。那隨隊在農莊這兒駐紮的大夫雖來診視過,也擦上傷藥,但大哥胸上瘀青滿布,瞧起來著實觸目驚心。

  說到回榻上歇躺,鹿蒼冥雙目不由自主地瞄向裡邊,床帷內,淡菊猶自閉目昏沉,大夫說她是撞到額頭又受驚嚇,才會持續睡著,沒啥大礙。

  很好、很好……他就等她醒來,一旦睜開雙眼,定要狠狠地揍她一頓屁股,教她往後再也不敢違抗他的命令,再掐住那纖細的脖子逼她立誓,讓她知道誰才是真正的主子。她既要與他共同生活,就該早些認清這一點。

  某種難以排解的緊澀情懷縈繞胸口,他下意識揉了揉,沉聲道:“老太爺那兒加派護衛守著,今晚在農莊暫歇—宿,明日清早起程回白苗。”

  聞言,騰濟兒不滿到極處地嚷著——

  “爺,咱們就這麼放手,當作啥兒事也沒發生呀?對頭都欺到咱們頭上來啦,不給他們一點顏色瞧瞧,怎忍得下這口氣?!”

  東霖和白苗關係本就十分微妙,過去,白苗曾把公主嫁給東霖皇室,兩國向來交好,但政局國情瞬息萬變,尤其自東霖新帝即位後,在外交上漸漸顯露出雄心壯志,兩國表面平和,私下卻暗流波濤。

  “現下尚在東霖境內,沒我的允許,誰也不准妄動。”鹿蒼冥目光嚴厲地掃過在場所有人,瞧得騰濟兒一顆頭低了下去,兀自咕噥。

  當日為取回血鹿戒指,他進入東霖國境,卻將整隊人馬留在私下購得的一處農莊裡,只帶著騰濟兒和鹿平兩名隨從上麗京,就是不想太過招搖。

  鹿族當年因為瘟疫而死傷慘重,爺爺帶著他和五弟逃至白苗,受到不少援助,而他雖非白苗人,卻被眾寨委以重任,這全得歸功於鹿族人對土壤與礦脈有種與生俱來的預知能力,能在險惡的地形中輕易地找出礦源,加以白苗鐵脈豐富,如石中之玉,藉助了他的能力才得以順利開採。

  鹿族本質是溫馴而愛好和平的,他會儘量避開衝突,不過,假若東霖最終仍欲奪白苗賴以維生的經濟命脈,他鹿氏一族受白苗禮遇與恩惠,也當挺身與東霖周旋。

  “都出去吧。”他下了命令。

  不一會兒,眾人全步出了方屋。

  關起門,屋內有些昏暗,他由懷中掏出火摺子,扇出火星兒,點燃桌上的油燈。

  他起身來到榻邊,撩開床帷坐下,如此一來,形成上身在床帷內,而一雙健壯長腿則在床帷外的曖昧姿態!

  淡菊仍睡著,雪般藕臂上留著幾道擦傷,向來光潔的秀額腫了個包,瘀青泛紅,瞧了……極端礙他的眼。

  眉峰成巒,他下意識伸出掌,輕輕覆住她交疊在腹上的手,觸感那麼軟、那麼柔膩,一時間內心湧起莫名的柔情。

  “嗯……你被毀容啦……”寧靜的氣氛在床帷內小小的天地中流轉,淡菊眼睫忽地輕顫了顫,語帶戲謔。

  鹿蒼冥由沉思中回過神志,傾身過去,眉眼深邃地盯著那張略嫌蒼白的面容。

  “你醒了。”

  “是啊……醒啦,要不,你以為我在說夢話嗎?”肩頸的肌肉有些酸疼,淡菊試著扭動,隨即“嘶”地抽氣,五官跟著揪成一團。

  他沉默不語,覆住小手的大掌緩緩移向她的肩胛,以適當的力道揉弄著。

  淡菊微微愕然,不太懂自己現下的心情,迷濛地瞅著他的臉,輕輕又道:“那麼長—道擦傷,別留下疤才好。”小手撫觸他右頰上響羽箭劃過的傷痕,血已乾涸,拖著長長—道。接著,她眸尤自然而然地往下移去,終於瞧見他赤裸胸膛上一塊又—塊的瘀青。

  “老天……”忍不住驚呼,她不顧暈眩,掙扎地撐起上身。“你還是被馬蹄踩傷了?!我以為……以為自己抱住你了,以為躲過馬蹄踐踏……你、你你真是可惡,真莫名其妙,為什麼一個人傻傻地朝那林間衝去?!那姑娘的響羽箭好生厲害,你手無寸鐵,以為自己鬥得過她嗎?!”想到那一幕,心裡又急又氣、又慌又亂。

  鹿蒼冥濃眉挑動,靜聲問出:“你怎知藏在林間的是個姑娘?”

  淡菊心一促,雙頰嫣紅,不過瞬間已寧定下來。

  “我瞥見她的影子……挺纖細的,就猜想應該是個女子。”

  他還是以詭怪深究的目光瞬也不瞬地瞅著她。

  “你……你傷得嚴不嚴重?胸口疼嗎?有沒有讓、讓大夫瞧過?是不是很痛……你要不要躺著舒服些兒?”讓他瞧得臉發燙、心悸動,渾身不自在。“我沒事了,換你躺著睡會兒吧,你——啊……”

  他健臂陡張,猛地擁她入懷。

  淡菊輕呼一聲,仰起俏臉,兩人鼻尖幾乎相抵,氣息交錯。

  “鹿爺,你……你……想幹嘛……”這問話似乎挺好笑的,逗得他薄唇揚起好看的弧度,教她芳心輕顫,呼吸緊促了起來。

  他想幹嘛?

  適才,他對自己信誓旦旦,待這不知天高地厚、把他的命令當成馬耳東風的女人清醒過來後,要如何如何、這般這般的嚴懲訓誡一番,但現下,他單純的只剩下一個念頭——

  二話不說,他頭突然俯下,唇精准地捕捉住她的。

  “唔……”淡菊有些傻愣。她不是全然不懂,在百花樓潛伏的那段日子,耳濡目染之下,從其他姊妹口中得知不少男女之間的私密事,而雲倚紅甚至將這玩意兒視作她必學的知識,讓她看過百來張男女交合的精緻手繪圖稿,還曾安排她由秘密洞孔全覽真人演出。

  她並非像一般養在深閨中的姑娘純潔若白紙,她知道男女之間是怎麼一回事——他們相互吸引,情欲熾張,進而以唇、以舌、以雙手彼此探索。

  但知道是一回事,真正親身體驗之際,心中火卻燒得狂烈,焚毀所有理智。

  他的臂膀強而有力,幾想將她揉進體內,舌由探索轉為糾纏,教她身子不能自主地輕顫著,模糊低啞的嘆息逸出喉間,是溫馴的、帶著渾然不覺的媚態。

  這個吻似乎持續了好久,待心思回轉,淡菊才發覺他不知何時已翻身上榻,而自己正伏在他裸露的胸膛上,清楚聽見兩個人的心跳。

  記起他胸上的瘀傷,她七手八腳地想撐起上身爬起,才一動作,腰間便猛地教一雙男性臂膀束緊,她輕呼一聲,再度跌回他身上。

  “會壓傷你的,你……你放開啦……”老天!她在臉紅什麼?吻了就吻了,相濡以沫,沒什麼大不了。

  曾細想過,若以妻子身分待在他身邊,他們遲早要做到這一步,還有……還有最後的裸裎相見、陰陽調和。

  但,她以為至少會擁有自己的心,操控在己,不會被任何力量奪去,可是現下情況卻有些脫軌了。

  暗暗呻吟,她雙眸明明瞧著他,可不知怎地,腦中竟閃過雲倚紅拿給她觀看的那些春宮畫,什麼“劈破蓮蓬”、“如瓶含豔”,什麼“丁香笈吐”、“花開蝶戀”、“雨露承歡”,一張接過一張,而畫裡的人全是他和她——噢,老天……

  “你從沒被吻過嗎?”床帷中有些暗,男性的面容不甚清楚,嗓音卻像醉人的琴弦,低低撩過。“你全身發燙。”

  她回應了他的探索,卻如此青澀,甚至有些怯憐憐的,明明心亂如麻,偏要擺出一副無所謂的模樣。

  淡菊小手握成拳頭抵在他的寬肩上,努力自持,而一頭黑瀑似的髮絲披散下來,柔軟地掃過他的肌肉。“沒被吻過並不表示我什麼都不懂。”怎麼聽起來有點兒不服氣?

  “你的確什麼都不懂。”得到這樣的確認,鹿蒼冥心魂一蕩。他承認,心中冒出的那股感覺可以稱作歡愉。

  “我懂得可多呢。”她臉紅,不滿地嘟嘴,卻忍不住抬起纖指戳著他肩頭。“你為什麼突然吻我?”

  瞧,這叫作懂得很多嗎?她這一課顯然學得不太好。

  鹿蒼冥欲笑不笑,靜瞅著她片刻,不答反問——

  “你不怕那些響羽箭嗎?為什麼不聽我的話乖乖待在馬車裡?為什麼不顧自己的安全,在亂蹄中還朝我撲來?”

  淡菊微微怔然,柳眉輕揚,卻也不答再反問——

  “那鹿爺呢?你不也一樣?你不怕那些響羽箭嗎?為什麼要我乖乖待在馬車裡?為什麼把自個兒安危拋到一邊,駕著馬,傻呼呼地朝林中奔去?”

  傻呼呼?!他眉心皺折,還是首次聽人這麼形容自己。

  他承認當時自己過分大意,來者意圖不明,又突地出手狙擊,不過,那人最明智的決定在於最後射瞎他的馬,若非如此,他有九成的把握躲過飛箭,然後欺近對方身旁,一旦距離拉近,響羽箭的功用便要大減,而他有自信能活逮那人。

  “你不好好檢討自己,卻來質問人家嗎?”淡菊吐氣如蘭。

  他思索著她丟回來的問題,大掌有意無意地沿著她美好的背脊嫩肌滑動,忽地啟口——

  “不管先前有過什麼衝突,你嫁予我為妻,便在我的保護之下,我要你待在馬車裡,你就該乖乖聽話,不能違抗命令。”頓了頓,語氣轉為低沉,嚴肅地道:“絕不可再有第二次,懂不懂?!”

  這男人真是……真是驕傲得可以!淡菊生氣地瞪著他。他表明自己想保護她,這些話其實可以說得很動聽,卻被他蠻橫又專權的態度給破壞殆盡。

  他在等她親口保證嗎?很好,她本就是個壞心腸的姑娘,偏不順他的意。

  “我不懂。”她一雙柔荑捧住他的臉,把答案幹乾脆脆地丟回。“你是我家相公,便在我的保護之下,假若遇上危急,我才不會像個膽小鬼躲著發抖哭泣,任由你落入險境,懂不懂?!”

  此話既出,兩人皆是一愣,淡菊方寸狂跳,驚覺自己無意間已摻人太多私人感情。噢!不妙,大大的不妙。她說的這些話,全是心裡頭最真實的聲音,無關其他了。

  鹿蒼冥的神色陰晴難定,兩人氣息混雜交錯,噴在彼此面頰上,而身軀相貼處,一邊是柔軟渾圓,一邊則堅硬寬闊,各自包裹著兩顆激蕩不已的心房。

  霍地,他抱住她翻了半圈,由仰視改為俯視,健碩的身軀半覆在她的嬌軀上,目光如星、如火,仔細地將她的五官神態瞧個分明。

  “……鹿爺?”有什麼事不一樣了?她感覺得到,卻沒法兒具體道出。

  “我叫什麼名字?”他沒頭沒腦地問出。

  嗄?!他失憶啦?連名字都要問人。

  “……鹿蒼冥……”她細細喃念著他的名,眸光與他交纏,情與欲同時在心中爆開,碰撞出點點火花。

  “往後喚我的名,記住了……”最後的話聲消失在四片相銜的唇瓣中。

  他吻著她的唇、她的眼、她的頰,舌自在狂放地汲取著女子醉人的香氣,兩手自有意識地循著美好的曲線探索,滑進她的前襟,結實而圓滿地覆住她的胸脯。

  他律己甚嚴,一向不讓欲望控制意識,但是自從遇上這名女子,為尋血鹿戒指,他曾親手搜過她的身子,幾乎將她扒個精光,那是他第一次毫無預警地教人挑起心中火。

  他是個正常的男人,會對一具嬌美的胴體產生欲望是再尋常不過的事,以往,他可以完全不當一回事,輕而易舉地駕馭,然而這個姑娘卻像燒紅的鐵般,深深地在心上烙印,讓他又痛又亂、又昏又醉,揮之不去。

  “你是我家相公,便在我的保護之下……”

  從來,只有他保護誰,在身邊的人僅有兩種,一是追隨他,一是在他羽翼之下,而她卻自不量力、可笑妄言。本想出言譏諷嘲弄,一抹難以言喻的柔軟情懷卻翻湧上來,緩緩慢慢地,由四面八方滲透而進,淹沒了一切。

  然後,他什麼話也說不出口了。

  “小女子鹿淡菊……我嫁給你,你姓什麼,我就跟著姓什麼……”

  儘管她背景不明,兩人間又存在著許多未解的問題,但她即將嫁予自己為妻,心中漸漸有了真實性,漸漸調整心態去接納她,自此,他的親人又多一個,無血緣相連,卻可能是最親密的一個。他以忠誠之心護她、待她,同樣也要求她以對等的忠誠回報。

  掌心微微用力,他粗糙的十指在她膚上點燃無數火焰,唇緩緩往下移去,親吻雙手撫摸過的水膩肌膚。

  “鹿……蒼冥……你你……”淡菊細細喘息,身子忍不住輕輕顫抖。

  真要發生了,那些春宮圖中的每一幕……她的心飛揚了起來,如鼓足風的風箏,慌亂著、迷惑著、期待著,線—斷,卻分不清方向。

  “我要你。”耳邊,那男子低低喃著。

  這一夜,事情突然就這麼發生了,自然而然,將兩人卷在一起,相互交纏著、吸引著,誰也無法阻擋,誰也沒想去阻擋,而欲望如漩渦,跌進去就難以掙脫了,更何況,還有情……
第六章

  遇刺事件雖是有驚無險,但整件事從頭到尾透著古怪,殺手是何模樣?目的為何?背後的主使者是何人?是單純地欲取鹿王性命,抑或想警告什麼?

  線索少之又少,查探困難,而此處以私人名義購置的農莊雖隱密,卻仍在東霖國境內,因此過宿一夜後,鹿蒼冥隔日清晨便領著眾人出發,預計七日內可抵白苗。

  外頭的天光清亮可人,路旁開著不知名的小花,粉黃、粉紅、粉紫,與她從百花樓帶出的那盆小粉菊一般柔嫩,粉得教淡菊好想開口歌唱,呵呵……空氣好舒暢呀。

  “你這丫頭可不可以回回神?窗外有啥兒好東西?逕往外瞧。”馬車內,老太爺不滿地嘟噥,“我叫你過來陪我下棋,不是要你看風景。下棋最忌用心不專,你再不顧著東角一塊,我可要大開殺戒,打得你的白子兒落花流水。”

  “唉……”淡菊放下窗簾輕聲嘆氣,唇角卻是笑意盈盈,像是藏著心事,就許自己知道,可又好難忍住,當作什麼都沒發生。

  “唉什麼唉?小丫頭也懂得傷春悲秋啊?”還說是東霖的棋中狀元,這傻愣模樣,要是贏了她也沒啥兒值得說嘴的。

  “爺爺您不懂啦。”連她自己都不太明白了。

  昨夜,那男子的擁抱好真實又好夢幻,為她開啟了另一道門,才知以往在百花樓所學的,根本沒法兒道明真正的感受。身子還有些酸疼,而心中悸動直至現下仍未停止,唉,要她如何靜下心來下棋呢?

  老太爺聞言,兩道白眉挑得老高。“我不懂?!我吃過的鹽比你吃過的飯還多,過的橋比你走的路還多,說我不懂?”雙眼一瞇,從棋盤上撥出些兒注意力在她身上悠轉,嘿嘿低笑——

  “我一早就聽說,昨兒個冥小子同你在屋中窩了一晚。瞧你這模樣,像偷食了蜜糖的貓。”

  淡菊紅透雙頰,不服氣地扯著不著邊際的話:“貓又不愛吃蜜,它們吃魚、捉老鼠。”

  “喲,可我眼前這只吃得頂香的,還偷喝酒,臉蛋醺得紅通通的。”

  “爺爺……”她向來伶牙俐齒,懂得裝傻、耍心機,愛扮著一副無辜相,可現下被老太爺狠將一軍,心裡既慌亂又甜蜜,竟什麼本事也端不出來。

  老太爺心情大好,撚著白鬍嘿嘿又笑:“我還怕冥小子愣木頭一根,好不容易得來美嬌娘,真要等回到白苗,正式拜過堂,才要對你出手。呵呵呵,瞧來,他也不是呆得無可救藥啦。”

  “您……您說到哪兒去了,為老不尊啦!”臉實在太燙了,她再度掀開窗簾,讓風微微拂上。“哼,我不睬爺爺了……我看外頭風景。”可外頭景致再好,她一雙眼飄啊飄的,最後還是往那男子騎在駿馬上英挺的身影兜轉過去了。

  似是心有靈犀,鹿蒼冥在此時側過峻顏,視線與她對個正著。

  淡菊心一促,眼睫稍斂,復又抬起,唇邊浮出一朵笑。

  鹿蒼冥神情深邃,兩道目光沉了沉,別具意味。接著,他瀟灑甩頭,兩腿側踢馬腹加快速度,再次將注意力調回前方。

  淡菊心中其實是矛盾的、迷惘的,且憂喜參半。

  她沒忘記所負的責任。上頭要她監視著他的一舉一動,留心他與白苗各個大寨之間的往來,而整個苗區的鐵脈開採便是由他掌控。這世間局勢分合不定,若有朝一日,東霖和白苗走上絕裂一途,到得那時,製作輕重兵器的鐵,便是決定戰爭勝敗的關鍵之一。

  為此任務,她勢必得待在他身邊好長、好長一段日子。

  她曾思量過,也作了心理準備,為成就所責,已顧不得女子的貞潔,她既欲以妻子的身分接近他,就得將身子交給他,甚至,為他生兒育女。

  自第一回瞧見他,與他有過衝突和摩擦,兩人就掙脫不開彼此的吸引,不知覺間,自己竟對這個遊戲認了真。

  昨夜過後,她不住地自問,若今日換作另一位男子與自己親近,能忍受嗎?能嗎?

  她知道不該有如此的想法,不該放縱感覺,不該在意著他的人,但知道歸知道,一切……似乎是遲了。而心中隱隱憂慮,假若有朝一日局勢生變,她是否能不顧他的感受,背他、叛他,且瀟灑地由他身旁走開?

  帶笑的眉眼染上微乎其微的惆悵,心頭有無數個結,教她淡淡嘆著。

  這聲輕嘆感染了同車的老太爺,他亦唉唉地逸出一聲長嘆,卻是帶著濃濃笑意。

  “我還聽騰濟兒那孩子說,冥小子讓一小隊人馬先行趕回白苗鹿王府,說是回去傳消息,要眾人趕在咱們抵達前準備好婚禮的大小事項哩。瞧,他還挺急的,巴不得快快娶你進門。

  “我告訴你呀,你嫁了他,可不能光陪著他,一天至少得同我下五個時辰的棋,聽到沒?咱兒本來還同他冷戰,但既然他跑去麗京娶你回來,我索性也就原諒他了。你乖,冥小子討厭咱們下棋,咱們就聯合起來惱他,偏偏天天下棋給他看。”

  淡菊側過臉蛋,甜甜一笑,輕聲道:“他派人回去準備婚事?”點點頭,她語氣略頓,眉眼稍斂,“是呵……他是挺急的,巴不得快些迎娶我,這很自然……”再自然不過了,為了什麼?呵呵呵……不就是為了那只戒指。

  她當上花魁,脫籍青樓,嫁給自己選擇的良人。她告訴過他,這是自己心底的願望,而他則是被逼迫著為她達成。

  她嫁他為妻,然後,就該把戒指還給他了。

  ※  ※  ※  ※  ※  ※  ※

  這鹿蒼冥行事全沒個準兒,腦子裡轉些什麼只有自己知道,馬隊入白苗後又行半日,途中來了一隊人馬相迎,他忽地命騰濟兒去知會淡菊下馬車,改乘八人大花轎。

  迎親隊伍采的是白苗的風俗,眾人身穿斑斕衣裳,胸前斜繫著紅彩帶,也有吹鑼打鼓,也有跳舞歌唱,一群苗部女子對著淡菊蜂擁而上。

  瞧著眼前陣仗,淡菊還沒回過神來,就見一簾布幕繞著她圍起,女子們又叫又笑,七手八腳地扒光她的衣衫,將錦紅霞彩的嫁衣套在她身上,為她挽起發,戴上銀飾珠簾,一張俏臉在珠簾後若隱若現。

  反觀新郎倌就輕簡許多,只隨意地在胸前繫著一朵紅彩,接著隊伍敲敲打打,沿途好多人家都出來觀看。

  鹿王成親在白苗是何等大事,淡菊坐在花轎裡,頭蓋珠簾,身穿嫁衣,耳邊傳來熱鬧的炮竹和鑼鼓噴呐聲,心頭還有些茫茫然。

  就這樣,她被一路抬進鹿王府邸,應付接下來一連串的習俗,任由幾位大娘扶著、牽著,只知道鹿蒼冥就站在身邊,兩人拜天地、對老太爺下跪叩首,然後夫妻對拜,周遭忽地歡聲雷動,好多好多的花瓣和穀粒當頭撒下,撒得她跟著躲著、叫著,最後靠進他懷中吃吃笑著。

  可不可以稍稍放縱一下?將那些複雜的人事物全拋得遠遠的,就當彼此相愛著,有情人終成眷屬。

  “教我跳舞。”她大膽地拉著鹿蒼冥的手,朝大庭中圍著火、跟隨琴鼓節奏開心舞動的男女老幼沖了去。

  “我不會跳。”雖如是說,鹿蒼冥仍乖乖地由她拉著走。

  “會,你會跳。”她仰著頭,略略踮起腳尖,吐氣如蘭:“你要不要幫人家除下珠簾?我瞧不清楚你呵……”

  他像被下了蠱,五指伸去,緩緩撥開遮著她臉容的銀珠串子,目光轉為深沉,瞬也不瞬。

  雙手搖著他的單臂,淡菊隨著樂音哼著曲兒,兩隻腳已不安分地動著、踢著,粉頰紅撲撲,有兩個深深的小酒渦。

  “賞你一個吻。”她忘情輕喃,腳尖一踮,唇輕輕印著他的,如蜻蜒點水。

  這當眾挑逗的大膽行徑落入眾人眼裡,笑鬧聲忽地更加響徹雲霄,好多對男女邊跳舞、邊唱著白苗情歌,叫囂著、吆喝著,團團將他們圍住。

  “爺,上啊!怕什麼,加油!”騰濟兒又是拍掌又是揮拳,心想,豈能讓姑娘專美於前,搶盡風頭?她敢當著大夥兒的面親熱,爺就該結結實實地回應,教她知道厲害。

  “騰濟兒,你太激動了吧!”鹿皓皓呵呵傻笑,顴骨紅通通的。適才太多的苗部姑娘要他“陪酒”,顯然是有些醉囉。“來來來,咱們跳舞去,這鹿王府的大庭難得這般熱鬧哩。”

  “哇——五爺,我不是姑娘,你別摟著人家的腰,我怕癢啊……”

  沒誰聽見騰濟兒的哀嚷,大庭中唱歌跳舞的人群陡地發出驚天動地的歡呼鼓掌,紛紛讓開一條路來,因為鹿蒼冥不但回應了淡菊那個香吻,還猛地健臂一振,將她攔腰抱在懷裡。

  “盡情玩吧。”他撂下一句話。

  彷彿大赦天下般,男女老少歡聲雷動,接著,他頭也沒回,抱著新婚妻子大步離去。

  小臉兒埋在鹿蒼冥胸膛間,小手捉著他的前襟,淡菊這才隱約醒覺到撩撥他後,可能得承擔什麼樣的後果。

  該害怕嗎?可是心中柔柔軟軟的,沒半分憂懼。這是自己此生唯一的一次婚禮,不論往後如何,她與他是好是壞、是聚是離,她都將珍惜與他的這一回。所以,就允許自己放縱吧!

  漸漸地,身後震耳欲聾的喧鬧聲變得模糊恍惚,她不在意兩人到底要去哪裡,只是輕輕地笑著,小腿頑皮地踢了踢。

  鹿蒼冥以腳踢開房門,大步跨進。

  喜房中四位服侍的丫鬟曲了曲膝。“爺、夫人。”

  “都出去。”低低命令。

  “是。”

  他將閒雜人等全趕走了,等門被關上,他雙臂陡然一攤,把懷中人兒拋進錦墊鋪就的床榻上。

  淡菊滾了半圈,慵懶地伏著,一張臉嫩得幾可掐出水來,像熟透的香桃般。

  “鹿爺……”明眸裡似有一汪水,眨啊眨地瞅著他。

  兩人的洞房花燭夜在幾日前便已行過,什麼肌膚之親、夫妻之實,該做的全都做了,說粗魯些,他早把她給吃乾抹淨了,可鹿蒼冥發現自己的定力仍受到極大的考驗,有些難以招架她的誘惑,只隨意一吻一笑,心頭火便已煽燃而起。

  兩人從相識進而訂下婚約,一開始雖然像出鬧劇,衝突、抗拒、無奈,而後妥協,可這一時刻,他忽地覺得,原來成親也不是什麼太難受的事。

  “我要你喊我名字的,你忘了?”他在床沿落坐,自動將胸前的紅彩解下,目光極具侵略性。

  淡菊搖搖頭,身子朝他滾來,螓首枕在他大腿上,笑嘆了口氣。

  “你是不是有話問我?”

  “問什麼?”大掌自然地落在她腰際。

  他應該急著想知道那戒指的下落才是,可神態語氣卻這麼慢條斯理的,與以往大不相同。呵,古怪呢。

  “該把東西還給你了……”淡菊幽幽喃著,柔軟小手撫著他的面容,那觸感有些扎手——他下顎冒出點點鬍青,瞧起來粗獷,好有男兒氣概。

  她心想,他都已委屈地娶她進門,算是教她給套上了繩,而控繩的力道要懂得拿捏,緊時緊、鬆時鬆,絕不能一味地懸著,總要給些好處的。

  鹿蒼冥也不言語,莫測高深地細瞇雙目,掌心順著她美好的曲線來回摩挲,單邊臂膀摟起佳人,頭跟著緩緩俯下——

  “……蒼冥,呵呵……鹿蒼冥……你生得當真好看哩……”她傻傻笑著,鼻尖輕皺了皺,在那張好看的男性薄唇抵上自己豐軟唇瓣的同時,醉了似的閉上眼睛。

  ※  ※  ※  ※  ※  ※  ※

  窗外的天光微微刺眼。

  鹿蒼冥迷惘地醒來,擰了擰眉,側頭瞧去,枕邊已無旁人,只剩自己。

  他向來淺眠,能睡得這麼沉、這麼熟,還日上三竿才睜開眼,連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

  翻身坐起,他由地上拾來一件衣衫套上,邊動作著,思緒也漸漸地靈活起來。

  離開白苗好幾日,幾處礦地雖命手下看著,不至於出什麼問題,今兒個得空也該前去巡視。還有,得訂下確切的日子,請白苗各大寨前來鹿王府聚首一番,對於今後鐵器生產以兵器為重,抑或著重工藝,以繁榮經濟為主,大家提出己見,也好斟酌商量,確定方向。再者,東霖和白苗之間,到底要如何發展?是往好的一方去,還是背道而馳,終至絕裂?

  思緒悠轉,他沉吟著。那日藏身在林間,以響羽箭連番襲擊之人,真是受東霖所指使?這事十分棘手,想查也無線索切入。

  那襲擊主人跟淡菊……可不可能有些關係?她臉上總有孩童般稚嫩的神態,說話和舉止有些教人摸不著邊,要說她傻,還是誇她聰明?

  那一對眸子清亮亮的,笑時有多種面貌,有時帶著傻氣,有時無辜,有時又噙著醉死人的歡愉……那身子抱在懷裡是嬌小了些,但腰是腰,既蠻又纖;臀是臀,既俏又圓:胸脯是胸脯,堅挺又飽實,恰巧教他合掌握著,而一身的水嫩粉膚散著淡淡幽香,聞上幾口,神魂都飛到九霄雲外,銷魂……直是銷魂……

  搞什麼?!

  他忽地扇了自己一巴掌,露出苦笑。這是怎麼回事?他該把心思花在正事上,怎轉著、轉著,全繞向那個纖秀的人兒身上了?真該死!

  頭一甩,將那些亂七八糟的思緒拋掉,他立起身軀,想喚來下人準備沐浴,這時才瞥見方桌上端端正正地擺著一盆小粉菊。

  他認得這小盆栽,正是淡菊所有之物,花心淺淺、清香盈盈,她一路由麗京帶來,極為寶貝,怎麼這會兒卻擱在這裡了?

  疑惑地皺起眉心,他走近一瞧,見盆底下還壓著一張紙,以秀氣的字體寫著--

  贈君淡菊,暗香留意。

  何解?他心一蕩,眉眼沉吟。

  今天是他新婚頭一日,眼剛睜開,新娘便跑得不見人影,卻有本事攪得他一個頭兩個大。想來,往後的日子不會太平靜。

  他微微牽唇,將粉菊湊至鼻前,香味似有若無,教他又想起她膚上的甜味兒……

  ※  ※  ※  ※  ※  ※  ※

  鹿王府東側宅院,是鹿蒼冥為老太爺建造的住所。雖緊連王府,但建構別有巧思,進拱門則見養魚小池和園子,花木扶疏,很適合養老。

  此時園內的八角亭裡,兩名丫鬟分立兩旁,石桌上擺著象棋棋盤,淡菊兩手抓著黑紅棋子一陣排列,又露出可人的笑來。

  “爺爺,咱們今天來解這盤棋,平常總瞧您下圍棋,其實象棋中也有好多樂趣哩。這個局稱作‘千鈞一髮’,是我從古棋譜裡得來的,當初解殘局時,花了人家三天三夜呢。”其實不到一刻,棋局就教她給破解了。

  老太爺白眉挑得老高,瞧著被紅棋團圈圍困的黑將。“真的假的?!好!換我來參詳參詳,就不信咱兒也得花上三天三夜。”往嘴裡塞進一塊蓮蓉糕,呷了口茶,全神貫注研究了起來。

  “爺爺肯定沒問題。”淡菊拍手助陣。

  “這不公平啦。嫂子……”被請出亭外、嚴令不得靠近棋盤的鹿皓皓,哀怨地咬著衣袖。“為什麼爺爺可以下棋,我就要在這兒罰站?”嗚嗚嗚……

  “因為我是鹿府的老太爺。”老太爺有些幸災樂禍,搶著替乖乖孫媳婦兒回答,“你這個皓小子,以往是咱兒太過縱容,再加上你大哥也忙得沒時間管教,倒讓你養成公子哥兒的壞習性啦。”

  “我哪有?!”鹿皓皓大聲抗議,一腳想跨進亭裡,又被瞪了回去。

  “就有。”

  “欲加之罪啦!”喔——哪有這樣子的?!

  淡菊掩袖輕咳,聲音卻像是笑岔了氣似的。

  老太爺仍不為所動,閑閑地道:“如今好啦,你大哥娶了親,家裡多個嫂子,所謂長嫂如母,你乖乖的,什麼話都得聽你嫂子說,有她管著你,咱兒也安心了。”

  鹿皓皓驚恐地瞧向亭中女子,顫著聲道:“嫂子,我讓你管管那有啥兒問題,可是……可是你不能不讓人家下棋嘛。”

  這呆頭鵝也該收收心、定定性了。淡菊笑意不絕,小巧的鼻尖習慣性地皺了皺。

  “下棋嘛,以後多得是時候。可你也該用心多念點書,去考個狀元什麼的,這麼閑在家裡當米蟲,多沒志氣。”

  “我書讀得夠多了,況且,白苗沒有科舉這種東西呀!”

  淡菊哼了兩聲。“那你就上東霖考去。東霖木蘭曾為監國公主,姑娘家石中鈺都能憑真本事當上東霖國宰相,你堂堂男兒漢,連個狀元也撈不到嗎?”

  “呃……”無語。

  “整個鹿族的責任全教你大哥一肩扛起,他累得跟狗一樣,而你茶來伸手、飯來張口,倒樂得輕鬆!”

  “呃……”還是無語。

  “你大哥真把你給寵壞了,成天只想玩樂,沒關係,以後有我呢。”

  “呃……”依舊無語,且有點兒想哭。

  此時,不遠處的拱門有道人影陡地步出,負手走來。

  “他不考什麼鬼狀元。”鹿蒼冥面無表情,語調相當低沉。

  “大哥——”被罰站的鹿皓皓委屈地喚了聲,心裡清楚,大哥三不五時對他也是咆哮來、咆哮去的,可卻不曾強逼他成就什麼,家裡大小事有大哥在就一切搞定,他愛讀書就讀書、想下棋就下棋,偶爾興致一來,跟幾位苗部朋友吃喝玩樂,日子過得輕鬆愜意極了。而如今來個小嫂子,原以為是嬌弱可憐一枝花,還怕大哥欺負人家,沒想到……嗚嗚嗚……是自己先遭殃。

  淡菊美眸瞄了去,立起身盈盈一福,容如花綻。“你怎麼來啦?”

  差別待遇哪,聲音像摻了蜜似的。

  “喲,不好!翠兒、青兒,這會兒雲把日頭給遮了,扶咱兒回屋裡去。對啦,小心端著棋盤哪,別弄散了。”老太爺嘿嘿笑著。

  兩名小丫頭應了聲,一個趕緊扶著他走下亭階,往屋裡頭去;另一個則俐落地收拾著石桌上的東西。

  呃……怪怪的。鹿皓皓的直覺難得靈敏。怎麼現場氣氛兒有些不對勁?大哥臉色不頂好,嫂子笑得好……教人毛骨悚然。嗚嗚嗚……她不是百花樓裡那溫柔可人的淡菊姑娘嗎?怎麼如今嫁了人,連性子都變啦?

  “爺爺,等我哪!”他喊著,顧不得其他,咚哆哆地尾隨著進屋。

  終於,園子裡只剩下兩人。

  “皓皓愛讀書,考狀元對他來說不成問題,你為什麼反對?”淡菊蓮步輕移,來到他的面前。她仰著頭瞅著,身高不及他的下顎,氣勢倒不弱。

  鹿蒼冥瞇了瞇眼,聞到妻子身上自然的馨香,一時間心發軟,跟著又暗暗低咒一聲。

  “考狀元沒用處。”適才,園子裡的對話他聽得一清二楚,卻不懂她的用意。

  為何要逼迫五弟?他愛玩就由著他去,只要別太過分就行。

  這次把血鹿戒指和白苗鐵器拿去當下棋的彩頭,他這個當大哥的已經教訓過,也把事情擺平了。這個家出了什麼事,本該由他一肩擔起,保護大家,他們鹿族的血脈就只剩三人,他有責任讓親人過得自在無憂。

  “怎會沒用?東霖要的是真才實學的人,並不排斥外族人當官。皓皓上麗京考個狀元郎,謀個一官半職,也勝過在白苗鎮日遊手好閒。”她大概猜得出他的想法,無非是保護欲太強,拚了命地鞭策自己。唉……不累嗎?

  他似乎動怒了,神情不豫,冷冷地道:“皓皓的性子應付不來官場的一切。”

  這還用他提點嗎?她早已心知肚明,那個書呆二愣子是一根腸子通到底的性兒,連小小棋盤上的爾虞我詐都分辨不了,哪有能耐面對官場的黑暗?怕不被生吞活剝才怪!而她之所以會說這些話,其實全為著另一個目的。

  “應付不來官場的事兒,那麼……總應付得來其他吧?”淡菊眼睫多情地彎著,輕輕呵氣,見他眼瞳變得更加黝深。心中悄悄升起一絲得意——悄悄地,萬萬不能教他知道,否則就不靈了。

  “爺爺同我提過了,有關幾要滅了鹿族的那場瘟疫,還有你和白苗之間的種種。我知道你是怎麼想的,你覺得爺爺老啦、該享福啦,而皓皓還小,自己才是一家之主,要有擔當,要照顧好他們的生活。你這麼做對爺爺當然再好不過,可用在皓皓身上就適得其反了,你守著這般緊,護得這麼嚴,到頭來只會害了他。”

  “我不可能害他!”該死,她知道那麼多做什麼?!他雙目一瞪,似要噴出火來,用憤怒來掩飾心頭那股不自在。

  “我曉得你不會啊!”她笑著頷首,忽地跳上前抱住他,兩隻藕臂在他頸後收攏,竊笑地感覺他身子一震。“我只是在想……皓皓是大人了,或者該學些東西,如此一來,往後你也多個幫手,就不會沒時間陪我了。”說著,她膽子越來越大,踮起腳又去堵他的嘴。

  “呃……”鹿蒼冥不太確定自己想說些什麼。嬌妻主動送上香唇,軟軟的身軀挨得這般緊,他大掌不由自主地握住她的腰,揉著、撫著,感覺像在水裡飄著,而心中怒氣如輕煙散去,還能堅持什麼?

  “我送你的小粉菊,可是我最心愛的……你喜歡不?”她抵著他的唇輕喃,雙頰融融,美顏似醉。

  鹿蒼冥心一動,忽地低吼一聲,反守為攻,舌強勢地探進她的檀口中,糾纏吸吮,難分難捨……

  另一邊屋裡,一老一少指頭舔了濕,把紙窗戳出兩個洞,湊上眼看了許久——

  “咦?!怎麼談著談著變成這個樣子?”哇、哇、哇!會長針眼啦。

  “這樣好!極好!好得不能再好!”老太爺嘿嘿低笑,為了看這一出好戲,竟捨得將那盤殘局擱到一旁涼快去。

  “是嗎?可是……為什麼……我有一種很不好的預感耶……”總覺得……再來的日子不會太好過。
第七章

  鹿王府自從有了當家主母,日子其實與以往差不多,安安順順的,沒啥兒多大變化。

  只不過這位夫人似乎好動了些,甚少見她乖乖地窩在房裡繡花繡鳥,不是拖著五爺和府裡幾位術有專攻的師傅進庫房瞧那些鐵器、工藝品,要不就跟著府中幾名大娘和小丫頭們學白苗的樂器和舞曲,女人家全湊在一塊兒……嘿嘿嘿,可就熱鬧啦。

  有時老太爺那兒來了人,硬把她請過去,只得擺出四五個古棋譜殘局,什麼“弈海雙星”、“五關斬將”、“三軍聯位”等等,局局著思取巧,縱橫斟酌,也夠他老人家琢磨一天。

  總而言之,這位由東霖麗京遠嫁而來的美麗姑娘,挺能適應白苗這兒的生活。

  “爺,這事還要繼續查嗎?”書房中,鹿平立在一旁沉問。

  鹿蒼冥長指有一下、沒一下地敲著桌面,略略沉吟。

  “現下稍見頭緒,當然得繼續追查,我要一個水落石出。”

  “是。”正接著要說些什麼,一陣細碎的腳步聲傳來,主僕兩人反射性地抬起頭望去,門已被緩緩推開,探進一顆小頭顱。

  “噢,對不起,我不知道你們還沒談完……我是不是來得不是時候?”淡菊無辜地眨眨眼,一臉歉容。“那……我待會兒再過來。”

  “別走。”鹿蒼冥喚住那縮回一半的臉蛋,“你進來。”瞄了鹿平一眼。

  “爺,屬下先行告退。”鹿平敘眉垂眼退出,在門邊和淡菊擦身而過,他有禮卻又冷漠地頷首致意,接著跨出房門,關上門扉。

  古裡古怪的傢伙,一張臉像千年乾屍似的,笑也不笑一個。淡菊在心中嘟噥,想著若有機會,肯定要好好作弄他,唉……她心腸壞,沒法子呵。

  “爺爺方才派人尋你。”鹿蒼冥主動打破沉默,目光幽深地盯著她,頓了頓又道:“你不該同他下棋,花精神想棋招,他又要頭疼難當。”

  “爺爺是長久時間解不出棋,才會鬧頭疼,現下有我在,我會幫著他想。”對自己的棋藝,她也真夠有自信了。

  “過來。”他聲音持平。

  淡菊笑著,像蝴蝶般翩翩飛到他身邊,兩手往前一遞。“你瞧這玩意兒。”手中是一柄鑲著紅玉的匕首。她繼續又道:“在庫房裡找到的,好美,我想要,可鄭師傅說得來問你,他不敢做主呢。你啊,到底給不給人?”

  他靜瞅著,唇微微上揚,一掌忽地攬住她的腰身,往自己胸懷一帶。

  “啊——”淡菊整個人跌坐在他大腿上,教他抱個滿懷。她抬起臉蛋,和他近近地凝視著,氣息交錯,頰邊自然地染上紅暈。

  不說話好像怪怪的:心咚咚地大打響鼓。她抓住他戴著血鹿戒指的手,又把那柄短匕首湊上,輕聲道:“瞧,匕首上鑲著的紅玉和戒指上的紅玉挺相像的,只差裡頭沒有雄鹿模樣的紋路。”

  他大掌反握,拇指摩擦著她柔膩的掌心,卻不言語。

  “蒼冥……你怎麼不問我另外那只血鹿戒指到哪兒去了?”狀似不經意地問著。她向來喜歡推演,旁人想的是下一步,她在意的是往後的十幾二十著,人生如懼,已然習慣了。

  可定,她真是被他攪得好生困惑。娶她,不就是為了拿回鹿族之物?可婚禮都過去兩個多月,她等著他質問,因自己已安排好一切,他若要拿回戒指,兩人又有得玩啦。但是他怎地變得漠不關心似的,一句也沒對她提及?

  好一會兒,鹿蒼冥終於啟口:“我若問起,你便會乖乖地交出來?”

  鼻尖又習慣性地皺起來了,她軟軟回道:“嗯……會乖乖地告訴你藏在哪裡,不會乖乖地交出來。”又在玩拿手的文字遊戲了。

  男性的眼瞳閃過暗金流彩,鹿蒼冥內心其實是矛盾難解的。

  他與她的結合,緣起於血鹿戒指,是有所目的、非己所願的婚姻,在娶她入門那一日,他早該同她要回那戒指,可不知怎地,這件事倒變得微不足道,所關注的卻是她的人、她的想法、她真正的動機……

  “你把它藏在哪裡?”順應她的意思,他問得漫不經心,壓根不指望會得到答案,卻好奇她接著想玩啥兒把戲。

  淡菊頰畔酒窩可愛地閃動著。“我把戒指放在咱們房裡某處,閑來無事悶得慌,你就去找找唄,反正我是把它還給你啦,可不能說人家食言。真找不到,你給我說些好聽話,我自然會告訴你的。”

  說些好聽話?要他開口求她嗎?哼……他挑挑眉,欲笑不笑的。

  “你在想什麼?怎麼都不說話?”唉,男人的眼睛實在不該長得這麼漂亮,罪過哪,瞧得她心悸難平,腦子都不清楚了。“唉……你到底要不要將這把匕首給人家?當初皓皓輸給我好多好多白苗鐵器,你們不認帳也就算啦,人家只要這一把,不過分吧?”

  想到此事,鹿蒼冥心中頓覺好笑,卻只是聳了聳肩。“那張字據簽的姓不對,不能賴給鹿王府。”

  她輕哼一聲,眸光流眄。“你最好啦你。”

  為了字據這件事,她私下早找來鹿皓皓一陣“嚴刑拷打”,那書呆是真不敢以鹿姓在外頭招搖,而非心機重。呵呵呵,想也知道。

  “你要匕首做什麼?女人家玩刀弄槍的,小心劃花臉蛋兒。”他掌心揉捏著她的皓腕,如此纖細,彷彿用力一掐,便能硬生生折斷……但肌理明顯,筋絡淡泛,又像練過武的模樣……

  “你別小看女人家,我也有本事保護男人的。”忽地發覺自己說得太快,她頓了頓,連忙說明:“我是說……若遇上緊急時候,女人家不一定就沒個用處,也能立大功,化險為夷的。”

  他直直瞅著,看得她一顆心都快跳出嗓口,才慢條斯理地道:“你想保護誰?我嗎?”

  雙頰熱辣辣的,她胸口上下起伏著,小頭顱微微一點。

  “為什麼?”精明又問。

  為什麼……是他?好問題。這說得明白嗎?

  淡菊身子微震,唇掀了掀,沒能順暢地說出口,只覺一股熱流正方寸間泛漫開來,像波浪,像由遠而近的海潮,層層湧現。

  靜默了會兒,那輕細的聲音才由唇間吐出——

  “你是我的男人。”

  電流瞬間竄起,鹿蒼冥神情陡地僵硬,而淡菊自己也懵了,一個小小卻又清晰無比的聲音在耳邊告訴她——

  來不及,真的來不及了……你把遊戲當成真,把自己也給玩進去了。

  “我鹿蒼冥從來不需要誰保護。”

  他語氣冷淡,排拒著那份因她的話所引起的心痛感受,可儘管如此,他的動作卻背道而馳,雙臂猛地收縮,下一瞬,唇充滿狂熱的力量,已狠狠地罩住她的朱唇,近乎蹂躪地吻著。

  他唇下的女子輕輕合上了眼眸,熱情地、不由自主地回應著,而那細如絲的聲音仍在耳畔徘徊下去,一遍又一遍地說——

  真的來不及了……

  ※  ※  ※  ※  ※  ※  ※

  她常想,東霖那邊若有動靜,將在何時?會用什麼方法知會她?又會派誰與她接觸?越想,越心驚,她害怕那一日的到來。

  上頭命令她前來接近這個鹿族男子,不動聲色地待在他身旁,進入他的地域範圍、他的生活,甚至是他的生命。這時間沒個界定,她只管靜靜潛伏著,去看、去聽、去搜集,一旦東霖和白苗再難維持友誼,便是她上陣之時。

  以妻子的身分走往背叛的路,他絕對要恨她的……依那剛強的性子,恨一生一世都不夠,怎麼辦?怎麼辦?她害怕那一日的到來呵……

  “嫂子!”鹿皓皓忽地在她耳邊大嚷,見她嚇了一大跳,呵呵笑得好不得意。“想啥兒呀?瞧你魂不守舍。大哥就在前頭,你想他,儘管瞪大眼睛瞧啊。”

  淡菊捂著怦怦跳的心口,柳眉倒豎。“臭皓皓。”

  “我不臭,香得很。”他近來好生可憐呢,被這位長嫂整治得挺徹底的,開始跟著師傅學知識,不是學書冊上的,而是有關鐵脈探尋、開採、洗鐵、冶煉,還有鐵器的製作等等工藝,這些是白苗賴以維生的技藝,也是鹿王府存在的價值,她軟硬兼施地逼著他學,說是將來可以幫大哥撐起這個家。

  唉……摸著被狗啃得剩下丁點兒大的良心,這些年大哥真的很辛苦啊,那他就聽嫂子的話多學著點了,要不,她不陪他下棋便罷,還只給爺爺擺古棋譜,不許他瞧,嗚嗚嗚……他會睡不著啦。

  淡菊美眸瞇了瞇,好不容易才定下心神。“你大哥今天難得帶咱們來礦地,有很多東西可以學,你去向鄭師傅請教,要認真點兒,回頭我請師傅們考你。要是答不出來的話,那就——嘿嘿嘿嘿……”她留下無限想像的空間,向前頭小跑了幾步,忽又掉頭回來,笑著交代——

  “記住啦,別去勾搭姑娘,府裡的丫鬟們要是知道了,肯定好傷心。”

  礦地旁建著一排石屋,許多婦人和年輕姑娘進進出出忙著,外邊架著兩三處爐火,燒著熱水,專為工作的男人們張羅飯菜。

  適才自己胡思亂想,沒跟上鹿蒼冥的步伐,此時,她丟下垮著一張俊臉的鹿皓皓,追了上去,也不在乎還有其他幾位師傅跟在鹿蒼冥身邊,小手已主動而大膽地塞進他的掌心。

  “別走那麼快,好多東西我都不懂,你不說,怎學得會?”語調柔柔軟軟,同方才真是天壞之別。

  鹿蒼冥深深看了她一眼,沒放開她的手,神情平淡。

  “利用這機會,好好看吧。”

  刹那間,淡菊心陡震,一種極詭譎的感覺掃過,她說不上來,卻覺得這個男人好似在刺探自己,話中有話,那對漂亮深邃的眼瞳中一圈一圈黑幽幽的,彷彿藏著許多意念,全是她難以想像的。

  今晨,她得知他欲出府來礦地巡視,想也沒想,拖著鹿皓皓便要求跟著前來。這是以往她從未接觸過的經驗,自心中對他慢慢有了自覺,便開始想去瞭解他擔在肩上的責任,想深觸他的一切尋常生活,想知道他心裡有些什麼想法。

  這些想望是單純的,絕非為了上頭的命令,她想親近他,靜靜地親近他的心,如此而已。

  只是她沒料及,他會答應得那麼爽快,真讓她相皓皓跟隨而來。

  “當然。”嬌憨地笑開,她把那奇怪的感覺拋到腦後,小鳥依人的黏在他身邊,他走她也走,他停她便停。

  礦地的環境還算乾淨,不過因為這一處是新的礦脈,人手調配尚嫌不足。

  一旁,負責新礦區的幾名師傅輪流對著鹿蒼冥述職,淡菊側眼瞧他,見他眉峰微擰,神情認真而嚴肅。

  “……已經按爺先前交代的辦了,東邊這條礦脈較淺,容易打通,這幾日的進展還算不錯,若人手足些,西邊這條也可以動工了。”

  一名師傅對著前頭比手畫腳,指來指去的,內行的人一瞧便知,可淡菊這會兒皺足鼻尖,仍是一頭霧水。任她再聰明靈巧,也有吃癟的時候。

  “小心照看,這處的土質太鬆軟。”鹿蒼冥銳目環視,壓根把淡菊當成隱形人,全然沒想多費唇舌解釋。

  怪哉。淡菊暗自思忖。他若不願她來,一開始大可斷然拒絕,做什麼現下才來擺臉色?!要不是自個兒把手硬塞進他大掌裡,他可能早將她丟得遠遠的,教她在這廣大灰沉的礦地裡自生自滅。

  此一時刻,鹿蒼冥被動地握著那只溫軟的柔荑,內心亦是陰鬱矛盾、五味雜陳。

  昨夜,鹿平進一步回報的消息像塊大石般,沉甸甸地壓住胸口。

  她是東霖棋中狀元,是麗京百花樓的鎮店之寶,是他鹿蒼冥的妻子,這些身分全是為了佈局?她到底是誰?!

  不遠處,幾名婦人提著水經過,地上石礫多,踩著一腳高一腳低的,一個纖細的身影忽地顛了顛,水灑了出來,眼見就要跌跤——

  鹿蒼冥的動作迅雷不及掩耳,丟開掌中小手,直往前竄去,穩穩托住那姑娘的身子。

  “王爺……”那姑娘攀住鹿蒼冥雙臂,臉容抬起,是個可人的苗部女子。

  淡菊心臟緊繃,危機感瞬間籠罩了她,美眸不禁瞇起。

  “你來這兒做什麼?”鹿蒼冥訝然質問,手掌像沒了知覺,還大大方方地放在她腰上,沒打算收回。

  那姑娘溫和一笑,略微羞怯地道:“我聽說新礦區人手不夠,所以就跟著大家過來幫忙……沒想到王爺也來了。”

  鹿蒼冥眉心聚攏。“這兒的工作你做不來。”

  “可以的,我——啊……”她想站直,才發覺腳踝似乎扭傷了,疼得冷汗盈額。

  “你腳受傷了,小心,別再摔倒了。”淡菊沖了過去,搶在姑娘再次倒進鹿蒼冥懷中之前,把她的巧肩摟向自己。“我扶住你,儘量靠,我的肩頭軟,比較舒服。”只要別靠進她男人的胸懷裡就行。

  她這個心機狡詐,心腸惡毒、名震麗京的花魁娘子,正和一個小姑娘吃醋?!

  是!心裡冒出的泡泡兒一個酸過一個,她就是吃醋,就是嫉妒,就是想把這苗部姑娘推得遠遠的,不准再接近鹿蒼冥一步。

  那姑娘略略錯愕,不僅是她,在場的人都張大眼瞪住淡菊。怎麼原先瞧起來挺嬌弱的夫人,這會兒力氣倒十分是勁了?

  鹿蒼冥不發一語,五官有些凌厲,目中又揉進一抹別具深意的試探。

  “一個個愣著做啥兒?!哪邊可以讓她坐下來休息?!”

  被淡菊這一嚷,幾名師傅和大嬸總算回過神來,七嘴八舌地搶著指路。

  “石屋那裡有地方,”

  “裡頭有幾間房,還算乾淨。”

  “那屋裡頭還挺舒適的,我去張羅點溫水送過去。”

  淡菊點點頭,垂下眼,對著尚未回神的姑娘溫言道:“我扶著你,咱們慢慢走回石屋那兒。”

  玲瓏剔透,我見猶憐——這苗部女子生得恰巧是男子最喜愛的那一類型。若在百花樓,鎮店之寶非此姝莫屬,她這個淡菊姑娘可能得滾在一旁喝西北風了。

  “慢慢來……”她輕聲叮嚀,腳才剛抬起,還沒跨出去,鹿蒼冥卻已伸手介入,不由分說地將那姑娘一把攬去,接著乾脆攔腰抱起。

  “王爺——”

  “腳受傷,最好別走動。”淡淡地掃了淡菊一眼,他橫抱著那姑娘,往石屋的方向大踏步而去。

  一把火燒了上來!淡菊指甲幾要掐進掌心,除了嗆死人的妒嫉,還有一股怒火,不是氣那位苗部姑娘,而是針對鹿蒼冥,隱約覺得,他是故意的。

  偏偏有人過來火上加油,“嫂子……臉色不太好看耶,你要不要也到石屋那兒休息一下?”鹿皓皓五指在她眼前晃啊晃的,不知在旁觀看多久了。

  要,她當然要去!深深地吸氣呼氣、再呼氣吸氣,終於寧定躁亂。她皺著鼻尖蕩出一朵笑,“瞧見了嗎?那姑娘是誰啊?生得可真美。你要討老婆就該找這種的,溫溫順順的,多好。”心裡咬牙切齒。

  鹿皓皓搔搔頭,傻笑。“她是安契兒,從白苗大寨出來的,好多人都在傳,說她其實是大寨族長的私生女。呵呵……我也覺得她很美啊。”

  族長的私生女,那好歹也是位公主囉。“你大哥待她挺好的嘛。”她儘量忍住話中的酸味,說得雲淡風輕。

  “大哥待人向來都挺好的呀。”

  是嗎?!面對她時,他可從來沒有出現過那種溫和的神色,他倆從一開始就衝突不斷,不是橫眉豎眼,便是嚴肅冷淡,只除了兩人親熱時……

  淡菊美眸再次細瞇,心發酸,實在不是滋味到了極處。

  ※  ※  ※  ※  ※  ※  ※

  入夜,白苗這兒的月娘有種朦朧的美,軟軟地灑下銀光。

  鹿蒼冥下午一回府就待在書房裡沒出來,同幾名手下正在商談些什麼。

  淡菊睡不著,獨自晃出房外,立在簷廊下,恍惚地瞧著如此醉心的月色,回想起今日之事——

  她仍是追著鹿蒼冥到了石屋,神情自若,裝作毫不在意,卻將一干人全請了出來,說是自己懂點醫術,會好好替那姑娘瞧瞧腳傷,其他人該忙什麼就忙什麼,交給她便成。

  女人嫉妒的模樣最醜了,不管她生得何等美麗。關於此點,她在百花樓早領教過不下百次,那些上門逮相公的婆娘,一個比一個可怖,她縱使快被酸醋淹死,也絕不讓自己淪落至那樣的田地。

  然而,安契兒真是個好姑娘。相處只有一個時辰左右,淡菊已將她的性情摸得八九不離十。溫柔、美麗,淡淡高雅,笑容略帶羞澀,所謂人淡如菊指的該是安契兒,而非自己這種壞心腸的女子。

  她不該喚作淡菊的,呵……可是不叫淡菊,那自己又該叫什麼?

  忽覺身後灼灼熱熱的,她下意識回頭,見到鹿蒼冥立在廊道的另一端,正深沉地望住她。

  “忙完公事了?”她微微笑,沒來由地,鼻子竟有些酸意。

  鹿蒼冥沒回答她的話,卻問:“為什麼還不睡?”

  “不想睡。”就是不想睡嘛,能有什麼理由?即使有,也無法說出口。

  她抿了抿唇,繼而又說:“我看月亮呢,今天安契兒跟我說了一個有關月娘的故事,挺有意思的。”連忙偏過頭,感覺酸意由鼻尖蔓延到眼眶,視線變得有些模糊。

  莫名其妙,怎麼自己也學會傷春悲秋,哭個啥兒勁啊?!

  沉默了會兒,他淡淡言語:“白苗這兒聚集了許多部族,自然有許多關於月亮、太陽或花單樹木的部族故事。”

  “鹿族也是?”她問,輕輕啞啞的。

  “鹿族也是。”他答,也是輕輕啞啞的。

  淡菊眨眨眼,深吸了口氣,總算控制住自己。她回眸又是一笑——

  “蒼冥……你想娶怎樣的姑娘?”

  鹿蒼冥一怔,似乎沒聽懂她的話,兩道濃眉蹙攏,片刻才道:“我已經娶了你。”

  “不是的……”她可愛地嘆著氣,搖著螓首。“我是指你心裡真正想要的。你有沒有想過自己的心上人該是什麼模樣?比如,臉蛋要粉粉嫩嫩的,眼睛會說話,有一頭烏亮亮的髮,嬌嬌小小的,可以讓你抱在懷裡呵護……喔,對了,還要待你很溫柔,笑起來像釀了蜜一般。你說好不好?”就是在說安契兒嘛。

  兩人隔著幾步距離,靜靜地相視著。

  淡菊等著他的答案,卻覺男性面容罩上陰鬱,薄唇緊抿著。

  又過了片刻,他才不太甘願地啟口——

  “你想過自己心上人的模樣?”

  這習性真壞,他總不直接回答問題,老愛丟出另一個問題反問對方。

  淡菊憨氣地笑,“當然想過。”

  聞言,他沉默許久,雙目燃燒兩簇火把,直勾勾地瞪著,有些兒嚇人。

  又來凶人?唉……反正也習慣了。淡菊內心苦笑。

  “我進去睡了。”斂下眉,她旋身回房,再不走,真怕自己會當著他的面哭出來——因為心酸妒嫉,因為難過傷心,她才不要,那多醜啊。

  “等一下!把話說清楚再走。”沒頭沒腦的,他忽地沖來扣住她的手腕,一臂攬住她的腰。

  什麼跟什麼?淡菊心一促,不明就裡地抬頭,跟著倒吸一口涼氣,因他眼神極為陰鬱,惡狠狠的,像要將她生吞活剝才甘心一般。

  “你捉痛我了。”他捨得用這麼重的力道對待安契兒嗎?喔,不——別想了,她什麼都不要想,心就不會那麼痛、那麼難堪。

  鹿蒼冥胸膛起伏甚劇,仍舊沒放開她,卻近乎咬牙切齒地問:“那個男人是誰?”一字字,又緩又重。

  淡菊怔了怔。“你在說什麼呀?”不知是教他嚇著,還是心中委屈,抓或兩者都有,到底還是忍不住了,她悶哼一聲,雙目竟跟著流出兩行淚來。

  “你自己說的,你想過他的模樣。”天殺的!哭什麼勁兒?!他很不喜歡她流淚的樣子,刺得他全身沒一處舒坦。

  “該死!別哭了。”態度有天大的改進空間。

  “想想都不行?!犯天條啦?!那就把我推出去砍啦,我以後就不用想你,讓你不舒服!”她賭氣地道,聲音夠清亮,眼淚也夠清亮。哼!叫她別哭就乖乖不哭嗎?!哪能這般便宜!

  鹿蒼冥又懵了,覺得她的話很難懂,費了點時間在腦中重組一番,終於弄明白。

  “你是說……想的是我……你心上人的模樣便如我這般?”心頭火依舊燃燒,卻添上某種溫柔情緒,他定定瞅著她。

  “不想你想誰?!”她嚷回去,不太在意自己說了什麼,眼淚一掉,有些一發不可收拾,像要把這些日子心中的煎熬和今日的委屈全傾泄出來似的,她鼻頭泛紅,忍不住抽噎著,只覺得自己哭成這副德行,實在醜極了。

  “手痛,你放開啦……我明天要告訴爺爺,說、說你欺負我……”

  鹿蒼冥連忙撤手,但健臂仍環在她腰間,忽然間心情大好,自己也說不上來為什麼。

  他想相信她,想相信她自然流露出來的感情。

  就算藏著無數的秘密,曲曲折折,她的感情仍是真的。

  雙臂陡收,他摟得更緊,再沒誰能這麼主宰他的喜怒,一顆心上上下下隨之起伏。

  “我沒想過。”貼近她耳畔,他沒頭沒腦又是一句。

  淡菊迷濛地眨著淚眼,好不容易才擠出話,鼻音挺重的:“你說什麼?噢,不——我在生你的氣,不要跟你說話!放開啦……”她推推他的胸膛,考慮要不要賞他一拳,那種飛簷走壁的絕技她是沒練過,但也跟著師父學了幾套粗淺的拳法,真運勁打下去,可也不好受的。

  “你適才問我的問題。”他很認真地解釋,“我從沒想過心上人該長成什麼模樣。”

  嗄?!他回話的速度還真慢,烏龜都來回爬兩遍了。

  淡菊的淚掛在頰上忘了滑落,瞪大眼望住他。

  他眉眼深邃,聲音持平,繼續道:“我心裡從來不曾有誰。未遇上你之前,我從沒想過娶親……你懂不懂?”

  呃……說實話,她不太懂。

  淡菊心跳得飛快,臉蛋紅如晚霞,想問,又不知道要問什麼,就見他臉龐慢慢靠近、緩緩傾來,兩張唇貼在一塊兒,兩個影子也疊在一起了。
第八章

  今年白苗的雨季來得好早,突然地,事先沒半分徵兆,便整個傾向大地,然後就這麼淅瀝瀝地連綿了十多天。

  淡菊醒來時,房中只有自己一個,身旁並排的枕上微微凹了個窩,她眼一眨,嘴角禁不住上揚,順手將它撫平了。

  起床盥洗一番後,詢問服侍的丫鬟,才知鹿蒼冥一早便跟那個面無表情、總愛冷著一張臉的隨從又關進書房裡,連早膳都沒用,神神秘秘的。這個鹿平很不識相,三不五時跟她“搶”男人,就別讓她捉到弱點,她承認,自己心胸可不怎地寬大,整起人絕對不留情的。

  隨意吃了半碗粥已覺飽足,她眼睛滴溜溜地環視房裡,置於臨窗小几上的那盆粉菊,是她贈君之物。有幾朵已經謝了,有幾朵開了,花謝花開,清雅不衰,這盆由東霖帶來的花兒,早已適應白苗的日月風雨。

  想來,他根本沒用心找過戒指的下落。遠在天邊,近在眼前,她都幫他畫出範圍了,可他全然不當一回事,唉……這古怪的性子,有時真教她難以拿捏。

  取來文房四寶,她想了會兒,鼻尖又鬼靈精怪地皺著,紅唇抿著朵自己才懂的笑花,下筆在白紙上寫著一行字。

  謎底揭曉囉。

  這男人自從娶她進門後,壓根不理會血鹿戒指的去處,光她一個,這遊戲怎麼還玩得下去?呵,難得她大發善心,索性就對他說吧。

  把紙壓在小盆裁下頭,她歪頭瞧著自己的傑作,唇又笑開,心中十分柔軟,又有些惆悵。

  她清楚自己是動情了,何時開始的?卻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可能是回白苗途中遇襲,他保護親人、保護她,不顧自身安危的那一日;也可能是他接受她的挑釁,解開殘局的那一天;又或者更早,在他如兇神惡煞般闖進錦閣的那一刻,她的心就飛向了他……

  動情是苦。她有太多事不能說出,兩人雖已結成連理,有最親密的關係,心卻無法坦然。有時,她會恨起自己,不知再來的路要如何繼續下去。

  他護她,她亦要護他,這份心意是真的,她不要他受到傷害,願—切苦厄遠離他身邊。他能懂嗎?能嗎?

  跨出房門,外頭還在下雨,空氣清涼,帶著泥土和草樹的清香。

  書房的門大大咧咧地開著,淡菊沒見到想見的人,提裙快步繞到前廳,恰好望見兩個高大的男子連蓑衣也沒穿,正準備上馬。

  “蒼冥……”她喚著。

  隔著細細雨幕,鹿蒼冥轉過頭來,眼神陰暗而怪異,似極力按捺著什麼。

  “你和鹿平要去礦地嗎?怎不穿上蓑衣,要淋濕的。”她說著,見他不言不語,心中微微慌亂,也不管雨仍下著,兩手遮著頭頂,衝過前庭便朝他跑去。

  他不知吃錯什麼藥,收回意味深長的注視,臉色清冷,理也不理睬她,便逕自翻身上馬,冷冷地對身旁的鹿平下令。“走。”

  “蒼冥!”待淡菊奔近時,兩匹馬已揚長而去。她怔怔地倚柱而立,心頭沉甸甸的,直覺有事發生,偏摸不著丁點頭緒。

  “夫人,進去吧,雨越來越大了。”丫鬟打開傘替她遮雨。

  淡菊強扯出微笑,不想讓旁人瞧出她心裡難受,輕快地道:“是啊,這雨連下好些天了,不知哪個時候才會停呢?”跟丫鬟共撐一傘,慢慢走回。

  “今年比較奇怪,雨季來得早,雨量又多。”小丫鬟單純地述說:“聽說幾裡外那條河水都暴漲了,岸上幾戶人家都沒法兒住,幸好大寨那邊已派人出來援救,唉……今年的雨真可惡呢。”

  聞言,淡菊眉心微擰,點了點頭卻沒說話,心想,那主僕倆這麼匆匆忙忙地出門,會不會也是因為這場雨?

  他方才的態度傷了她。

  先前,在兩人初初交鋒之時,他是曾如此對待過她,那時的他帶著明顯的不善和冷酷,將她視作敵人。然而這些日子以來,她以為他慢慢習慣了她,兩人之間的戰火已然平息,他雖仍不苟言笑、嚴肅一如往常,看她時的眼神卻絕不會那樣冰冷,好似……好似是他最痛恨的……

  腦中思如走馬,不知不覺間,前腳已跨進東側老太爺的居所。

  “將軍!”淡菊剛進拱門,就聽見老太爺聲如洪鐘地喊了一句,伴隨著棋子落在盤上的爽脆之音。

  “不讓您將!”鹿皓皓嚷著,語氣微急,不知走了哪一步。

  “再將!”棋子重落棋盤之聲再起。

  “我、我我……我走這兒。”

  “哈哈哈哈,自投羅網,還怕將不到你嗎?!”老太爺仰天狂笑。

  “爺爺……我最近好難得才有空閒下棋耶。您每天和嫂子下棋,棋力當然更上好幾層樓,這麼兩三下就把人家的棋將死,嗚嗚嗚……不好玩啦。”

  “那好,既然不好玩,往後都別玩了,把心思放在正事上。菊丫頭說得對也做得好,讓你跟著冥小子和幾位師傅學學,再等兩年,你差不多也能獨當一面了,冥小子和菊丫頭就有空閒恩恩愛愛,呵呵呵……到時候開枝散葉,添幾個壯丁、小丫頭,好啊……”

  老太爺最後幾句話讓淡菊方寸不由得一蕩,泛出漣漪,體會到深埋於心的願望,但愁緒隨之而來。下一刻將會如何尚且不知,又怎能去期盼明日,作一個連想也不敢多想的美夢?

  “我?!獨獨、獨當一面?!”鹿皓皓嚇得不輕。

  “怎麼?有意見啊?!”淡菊突然出聲,亭內對弈的一老一少同時抬頭望來。“你大哥獨當一面夠久了,也該換他玩兒去。”

  “嫂子……”皓皓呐呐地喊,癟著嘴不敢說話。如今他罩子是越擦越亮了,深深明瞭再多話反抗,下場只有三個字——慘、慘、慘。

  老太爺精神很好,笑得百來條皺紋一同現身。“菊丫頭,你來得正好,昨兒個那盤棋還沒個了結,今天定要廝殺個痛快,教你一個乖。”

  “爺爺,要是人家贏了呢?”她眨眨眼,酒窩閃動。

  “喲!討彩頭討到我這兒來啦。別忘啦,你這棋中狀元已經連輸兩盤棋了。”

  正確說來,是她接連讓了老太爺兩盤棋。弈局高潮迭起、峰迴路轉,像是贏定了,可最後總輸個一子半子兒的,讓得天衣無縫,不著痕跡。

  老太爺撚撚白鬚,從盛滿鮮果的盤中揀了顆碩大香紅的木梅丟進嘴裡。“你若贏了這一局,咱兒收藏的那十二隻夜光杯全給了你。”

  “哇!爺爺,您真捨得呀?!”鹿皓皓瞠目結舌。

  “捨不得孩子摸不著門。咱兒用重注,菊丫頭也得拿出點兒什麼跟、跟跟——咳咳咳……咳咳……梅梅、我、我……”說得正興頭,老太爺忽地兩眼瞪大,眼珠爆凸,張著口,像是用盡氣力想要呼吸,雙手抓著自個兒脖子,額上都冒出青筋來了,胡亂蹬了幾腳,下一刻眼睛一閉,整個人從石椅上摔了下來。

  “爺爺?!”淡菊一驚,連忙沖了過去,和鹿皓皓一人一邊架住老太爺。

  “爺爺?!爺爺?!天啊,怎麼回事……爺爺……”鹿皓皓嚇得臉色發白,對兩名呆愣在一旁的丫鬟大喊:“快!快去找大夫來!”

  “是。”兩名丫鬟回過神,咚咚咚地跑出去了。

  “爺爺……”他怔然,胸口起伏劇烈,側目瞪著淡菊:“嫂子,你做什麼?”

  淡菊小臉凝重,邊迅速動作,邊明快地道:“等不了大夫了,爺爺像是被什麼東西梗住喉嚨,沒法子喘氣……”她用盡吃奶的氣力終於扳開老太爺的嘴巴,手指探了進去,慢慢地、輕輕地勾著、摳著——

  “皓皓,快幫爺爺拍背,用點兒力。”

  不遠處咚咚咚的,聽到不少腳步聲往這邊奔來了。

  “喔!”他六神無主了,一個指令一個動作,沒再多問,揚起掌連拍五大下。

  就這麼一個在喉間攪著,一個在後背拍著,折騰了幾下,老太爺猛地劇烈咳嗽,終於將那顆作怪的木梅核兒吐飛出來。

  ※  ※  ※  ※  ※  ※  ※

  “為什麼找不到人?他沒去礦地嗎?”淡菊聲音壓抑著沒敢放縱,因老太爺讓大夫把完脈,剛喝了藥,正躺在內房休息。這會兒換鹿皓皓在裡邊陪著,她才敢出來。

  “夫人,今天礦地……嗯,也不太平靜,因為下雨,所以——”鹿敬答得有些遲疑。

  “你到底有沒有找到他?老太爺病了,你請他快些回來。”淡菊打斷他的解釋,心裡好生著急。老太爺雖然已經穩定下來,她還是希望鹿蒼冥能快快回來。

  想起這場意外,淡菊心又是一抽,那恐懼尚在,儘管表現得較鹿皓皓鎮定許多,仍覺自己嚇得差些要魂飛魄散。不僅僅是因為老太爺,還有鹿蒼冥,他這麼重視親人,這麼想保護他們,她無法想像今天這場意外若沒能挽回,他將會如何、如何的傷心?能將老太爺救回來,真的……真的好高興……

  “夫人,我們派人找過,爺現下不在礦地,那兒的師傅說,爺騎著馬找一位安契兒姑娘去了,兩人還一同上了山,到現在還沒下來呢。”

  這濛濛的雨天,上山做什麼?身邊還帶著安契兒?!淡菊臉色微白,心絞著,像被誰一把握住,用力一掐,連呼吸都要扼斷。他今早那淡漠冷峻的表情再次在腦中浮現,為什麼……為了什麼呵……

  “已經有人上山尋他們去了,若見到爺,一定請他快快回府,夫人別擔憂。”鹿敬還想說些什麼,一個高大的身影已匆匆跨進門檻。

  “啊……爺回來啦。”

  淡菊想也沒想便朝鹿蒼冥跑去,見他全身都讓雨水淋得濕透,衣上沾著不少污泥,怔了怔,開口道:“爺爺厥過去了,我和皓皓都快嚇——”

  “走開,你擋住我的路了!”鹿蒼冥沒讓她把話說完,忽地健臂揮動,粗魯地推她一把。

  她踉蹌地扶住桌子,才沒摔倒出醜。

  “……蒼冥?”淡菊呆呆地望著他。

  刹那間,他峻顏上似乎閃過掙扎的神色,隨即寧定下來,不發一語,人已步進內房。

  她又哪兒得罪他了?!有話也不說個痛快,她寧願他開口發火地吼上幾句,也勝過這麼冷漠的對待。

  她對不起他嗎?不……她是有事瞞著他,卻從未做過對不起他的事。

  在心中她已有了計較,若上頭開始行動,暗地派人接觸,她將告訴那些人,她沒法兒背叛他、沒法兒傷害他,而屆時,她將變成東霖的一招臭棋,這行為等同叛國,是死罪,絕無活路。

  而老太爺的想望恐怕不會有達成的一日——她和蒼冥恩恩愛愛、開枝散葉,只是美夢,夢裡,什麼都有了。

  見淡菊搖搖欲墜,又有些失神,鹿敬沒敢馬上離開。“夫人……今天礦地事多,又遇上老太爺病了,所以爺才、才會發脾氣的,您別難過……”

  “我沒事……”只是心頭不舒服,緊得發痛。她微微一笑。

  “今天礦地發生什麼事?”她問著,發覺雙腿竟虛弱得站不住,連忙坐下來。

  “連家裡都管不好,還管得到礦地嗎?!”鹿蒼冥陡地插話,人由內房走出。他臉色鐵青,較適才更嚴峻三分,雙目炯炯地瞪著。

  “我告訴過你,別讓爺爺下棋,他有頭痛的毛病,疼起來隨時會暈厥,有性命危險,你為什麼還由著他?!”沒人跟他說明真正的緣由。

  “我、我……爺爺不是犯頭疼——”

  “想對付誰,沖著我來,別動我親人一根寒毛!”

  淡菊—怔,本欲解釋的話,到了舌尖陡地止住。

  “你什麼意思?”胸脯起伏明顯,她咬著唇,勇敢地迎向他。

  冷靜……她要冷靜……不要跟他劍拔弩張,柔能克剛,他越是發火,她越要柔軟以對……可是、可是心好痛,她身子不由自主地發顫,好想蹲下身抱住自己,面具已裂,她再也沒辦法將一切哀怒藏在笑容裡。

  “你不該先問你自己嗎?”他壓低音量,短短一句,恨意竟如此深刻。

  “問……問我自己?”淡菊僵硬地掀唇,瞧著他黑幽幽的眼,忽地明瞭了——

  他知道她的底細,知道她前來的目的。

  原來解脫是這種感覺,淡淡的哀愁、淡淡的憂傷,然後感到可笑。她心中並不害怕,卻好似被人挖走什麼,空空蕩蕩的,有種虛浮的錯覺。

  “跟我來。”她臉上的表情教鹿蒼冥心驚,這突來的憐惜觸怒了他自己。接著,不由分說地扣住她的手腕,拖著便往門外去。

  “大哥?嫂子?”聽到聲響,鹿皓皓由內房轉出,只來得及看見他們的背影,趕緊問道:“鹿敬,他們夫妻倆是怎麼啦?”

  鹿敬搔搔頭,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一個在生氣,一個很傷心。”

  唉,還用得著他說嗎?!

  ※  ※  ※  ※  ※  ※  ※

  雨還下著,淋在臉上一陣寒意。

  淡菊被動地任鹿蒼冥帶著,走出東側宅院,繞過回廊,他身上進發的怒氣嚇退了所有丫鬟僕役,沒誰敢上前多問一句。

  他踹開房門大步跨進,淡菊沒留意高起的門檻,拐了一腳,身軀整個撲在他身上,卻被他一把推進床榻,好似萬分嫌惡。

  “別再要伎倆、扮柔弱,我不吃這一套!”他目中盡是紅絲,惡狠狠的,漫天的怒氣不僅僅是對她,也是對自己。此時此刻,他竟還懂得憐惜,竟無法出重手傷害她,他不能原諒這樣的自己。

  一陣寒涼讓淡菊輕輕發顫,身子弓了起來,將軟被抓在胸前,卻還是感到無邊冷意。

  “我沒有,我不是——”

  “沒有什麼?!不是什麼?!”一雙銳目陡地逼至她面前,冷冷又道:“東霖探子營的人,以百花樓紅牌姑娘的身分作掩護,你們本就把目標鎖定在我身上,欲伺機而動,只是沒想到皓皓私自出白苗,到麗京尋你,反倒為你們鋪路,引我前去。”

  他攫住她的下顎,兩人近近對視,那痛惡深絕的模樣大大傷了淡菊的心。

  “你怎地知道?”她問得平靜,直勾勾地、毫不懼怕地望進他的目瞳中。這一天遲早要來,在自己對他動情時,已然體會了,她始終得對他坦白,只是沒料到情況會這般糟,完全超出她所能控制。

  他薄唇嘲諷地揚了揚,眉心皺折。

  “還記得回白苗途中遇到襲擊嗎?鹿平說,你在暈厥之前,曾朝著林子內那殺手藏匿之處喚了一聲‘師父’。若不是露出這個小破綻,我真要相信你所說的,只為嫁個能保你後半輩子安泰無憂的男人……我幾乎要信了你!”他想相信她的,也一再地說服自己,但今早鹿平傳回的消息,把他的堅持全部打碎。

  淡菊輕輕頷首,抿著唇,合上雙眼。

  “為什麼不說話?!”他稍嫌粗魯地拾起她的下巴,那張臉蛋如此蒼白,像隨時要暈厥一般。噢,不,他不會心軟,不會再讓她玩弄於股掌之間。

  “說什麼?”她悄悄睜開眼,兩顆淚珠竟順著眼角滑下,“你全都知道了,何必再浪費口舌。”

  “為什麼背叛我?為什麼?!”他用力搖著她,面容狂亂,恨聲嚷著:“你的一切都是假的,說的每句話都是假的!你嫁給我、接近我,全為了命令!瞧,這臉蛋、這身段,笑起來這麼無辜純潔,誰會想到竟有這樣的背景,東霖探子營的臥底……呵呵,你也夠狠了,把女子的貞節視若糞土,隨便就能爬上敵人的床!”

  啪地一聲,清脆明快,她揚手甩了他一巴掌。

  “鹿蒼冥,你、你不要太過分!”她不想哭,可眼淚不由自主地順著頰流了滿腮。

  “我過分?!”衝動下,怒氣攻心,他高高抬起一臂,作勢欲打下,可那張雪白面容卻絲毫不懼,合著眼,硬是往前挺來,教他這一掌無論如何也打不下。

  “該死!”他一聲暴喝,狠狠將她推開。

  “那你就殺了我呀!”眸子猛地睜開。

  “別以為我不敢!”

  淡菊抹掉淚,理智有些不受控制,心中好難受好難受,覺得自己真要死掉了。

  “你當然敢。我又不是你的親人,也不是你的安契兒公主,你想殺便殺,就像踩死一隻螞蟻般那麼無謂,豈會心軟。”

  聞言,鹿蒼冥火不打一處來。“別把無關的人扯進來!”

  “我偏要!”她吼回去,新一波的珠淚在眼眶中打轉,那模樣既執拗又楚楚可憐。“你答應娶我,全為了那只戒指,你心裡其實早有喜愛的人了,是不是?!那個安契兒生得比花還嬌,性子又甜又美,你是該喜愛她的,連我也沒法兒拒絕這般佳人。”她笑,淒涼地彎著菱唇——

  “我可以成全你……你把我殺了,既能洩憤,又能和安契兒在一起,一舉兩得。”

  鹿蒼冥死瞪著她,額際和頸側泛出細細青筋,怒到了極處,偏沒個出口宣洩。“你胡說什麼?!”一字字咬牙切齒。

  不知為何,見她根本不把自己性命當作一回事,不認錯也不求饒,要殺要剮皆由人,這教他極端困惑又極端惱怒,想狠狠罵她,卻不知要吼些什麼才能消氣。

  “我說的是實話。”她深深吸了口氣,神情稍穩,語調帶著明顯的落寞:“爺爺暈了,我讓人尋你回來,他們找不到你,因為你帶著安契兒上山了。”臉容抬起,眸光深幽幽的,靜靜地凝視著——

  “山上的雨一定很美,迷迷濛濛的,如詩如畫,很適合談情說愛,不是嗎?”

  這……什麼跟什麼?!他雙手緊握成拳,胸膛起伏,忽地一拳重擊在床榻上,底下的床板咯吱一聲,想來已出現裂縫。

  “我和安契兒上山是為了採金敷草,不是去看雨、去談情說愛。”這自以為是的女人!他一顆心讓她攪得七葷八素,敵我不分,這一仗他輸得徹底,摔這麼大一跤,她還想如何?!

  “今早礦地發生意外,這場雨把土石沖毀,好幾名工人因而受傷,血流不止,而止血金創藥又不夠使用。那金敷草的功用和金創藥一般,搗碎壓在傷口上,一方面能止血,一方面亦能減輕疼痛,安契兒知道哪兒有大量金敷草,我帶她上山,為的就是這個原因。”為什麼費力解釋?他不願多想,心又冷又熱,已搞不清楚自己。

  淡菊定定地瞅著他,像有什麼東西梗在喉間,她想說話,幾次都沒能成功。

  見他氣急敗壞地解釋著,忽然間,她覺得自己好糟,覺得今日真是這一生中最最糟糕的一天,他和她都沒法回頭了。

  “蒼冥……”她兩手並用地擦去淚,在床榻上跪坐著,好似個無助的孩子,受了委屈,想找誰傾訴。“我沒有背叛你,沒有……我沒辦法這麼對你,也不能傷害你,我說的話是真的,我想守護著你,想成為你的親人,永遠在你身邊,我、我心裡有你……有你呵……你知不知道……”語無倫次地喃著,她一張臉紅通通的,比恣意嬌笑時還要惹人心疼,鋼鐵亦成繞指柔。

  “住口!”鹿蒼冥猛地吼出,目中進出激切的光芒。

  “我心裡有你,你知不知道?”她喃喃再問,淚中帶笑。

  鹿蒼冥臉色鐵青,幾要用盡全部的力氣,怒聲狂喊:“住口!住口!住口!”絕不再受她愚弄。

  “滾!滾出我的視線!”他將她拽下床。

  一切都亂了,他需要時間好好思考。她是東霖派來的臥底,又是他的妻子,兩人的關係已沒法單純地退回原點,此時,她卻說出這樣的話,神情這麼真,言語這麼動人,他還能信嗎?能嗎?

  “滾!”

  淡菊喘著氣,哭得一抽一抽地直打嗝,淚這麼多,多到她都來不及擦,水水霧霧的,瞧不清他盛怒的面容。

  沒有用了,說再多也沒用了,他恨死她了。

  “好,我走……”他肯留下她的命,是看在夫妻情分上嗎?她壓根就不希罕,這世上,又有誰會希罕她……

  “爺爺的事……我很抱歉。”仔細想來,是她沒看顧好老太爺,發生了意外,她也要擔點兒責任。“你、你好好照顧他……”勉強道完,她深深吸了口氣,然後霍然旋身,用力打開房門——

  門外,鹿皓皓杵在那兒,抬起手正欲敲門,見淡菊哭成淚人兒,嚇得倒退三大步,怔怔地問:“嫂子,哭什麼呀?誰欺負你啦?”

  “皓皓……”她喚了聲,心頭一酸,繼又想到和鹿蒼冥之間的種種。沒誰欺負她,是有好多好多的事說不清楚,無可奈何。

  她再也沒法兒裝著笑不離唇的可人模樣,喜怒哀樂無比真實,她掩飾不住自己的本性,哀傷時,就只能選擇哭泣。

  哇地一響,她竟是痛哭出聲,掩著面由鹿皓皓身旁跑開。
第九章

  尋常時候,天不會這麼快就黑,但外頭的雨持續下著,似乎變大了些,天空灰濛濛的,瞧不透一絲光輝,而房中更是陰暗。

  鹿蒼冥不知自己呆坐了多久,心一分為二,游移著、苦惱著,相互辯駁。他向來清楚心中的目標,果斷嚴謹,從未如此優柔寡斷。

  是他的期望太高嗎?當真相攤在眼前,受傷更重。

  心悶著、痛著,想到那張容顏,她笑的模樣和哭的模樣——

  “我嫁給你,你姓什麼,我就跟著姓什麼……”

  “你是我家相公,便在我的保護之下……懂不懂?!”

  “為什麼想保護你?嗯……你是我的男人呵……”

  “我沒有背叛你……我沒辦法這麼對你,也不能傷害你,我說的話是真的,我想守護著你,想成為你的親人,永遠在你身邊,我心裡有你……有你呵……你知不知道……”

  “贈君淡菊,暗香留意。我送你的小粉菊,可是我最心愛的……你喜歡不?”

  砰地一響,拳頭落在桌面,他雙目緊閉又緩緩睜開,下意識移向臨窗小几上的那盆粉菊。起身,他步近窗子,手指觸摸著細緻花瓣的同時,終於瞧見壓在盆栽下的一張小紙:心微突,取至眼前一看——

  菊衷秘,局中秘,泥埋戒指長伴君,情在其中可知意?

  光線昏暗,勉強可辨,他看著紙上女子纖秀的字體,雙目陡地細瞇,兩指跟著探進盆中泥土,小心翼翼地撥開,竟找到一個用布巾包裹的小東西,揭開一瞧,血鹿戒指完整無缺地躺在裡頭,昏暗中,紅玉璀璨,光華不減。

  一時之間,他不能呼吸。

  情在其中可知意?她問他——我心裡有你……有你呵……你知不知道……

  洪流猛然襲來,卷盡所有困惑。

  他忽地推開房門,四下張望,幾名丫鬟、僕役早被他嚇得不敢近身,能躲多遠便躲多遠。想開口問人她跑哪兒去,臉一熱,又覺問不出口。

  還能躲到哪裡?!仗著爺爺疼她,被他這麼惡狠狠地凶了一頓,把底細全揭了,她肯定跑到東側宅院避難去了。

  “鹿敬!”他眼角一瞄,喚住那個挨在轉角處偷覷著、來不及縮回頭的人。

  “爺……有、有什麼吩咐?”鹿敬硬著頭皮站出來。

  暗處,好幾對眼睛對他眨啊眨的,傳遞濃濃的同情意味。

  鹿蒼冥抿了抿唇,似乎正想著該怎麼啟口。“老太爺醒了嗎?”

  “醒、醒了,聽翠兒說,喝了碗米粥後又睡了。大夫交代,這些天老太爺不能吃硬的東西,怕喉頭發痛。”

  濃眉微蹙,他沉聲又問:“老太爺頭不痛了?大夫沒說什麼嗎?”

  頭痛?這又是哪一樁?鹿敬莫名其妙地歪了歪頭,語帶困惑——

  “爺,老太爺是今早吃木梅時,教梅核兒給梗在喉頭,一時間喘不過氣,這才暈倒的,跟頭痛挨不著邊啊。

  “翠兒和青兒兩個丫鬟慌慌張張地跑來喊人,大夥兒趕到東側宅院時,就見夫人急得把指兒探進老太爺口中,又掏又壓的,還叫五爺用力拍打老太爺的背,才及時幫老太爺順過氣來。大夫趕到時,還不停地誇讚夫人,說她反應好,臨危不亂什麼的。哎呀,總之是老天保佑,幸好有夫人在……”忽地一頓,聲音自動靜止了。

  聞言,鹿蒼冥內心一繃,臉色陰鬱。他雙臂抱在胸前,薄唇抿了又抿,半個字也吐不出來,沉吟好半晌才僵硬地道——

  “去把她找來,說我有話要好好問她。”他決定正視自己與她之間的情感,試著心平氣和地面對她真正的身分,縱使心裡對她氣恨難平,卻已放不下她,就是這一點教他也恨起自己。

  至於未來將會如何,他不能預期,或者更好也或者更糟,任誰也沒辦法知曉。

  鹿敬眨眨眼,不明就裡地問:“爺,您想找誰?”

  臉紅心熱,他故意粗聲粗氣地道:“去老太爺那兒把夫人找來。若她不肯來,用扛的都要給我扛來!”他不想讓爺爺和府裡其他人得知她是東霖探子營的臥底,此事僅有自己和鹿平知悉。

  “可是……可是夫人不在老太爺那兒,她被您趕出去了呀。您叫她滾,說不想看見她的,那吼聲又響又亮,門外好、好好多人都聽見了……這下子上哪兒找人啊?!還有啊……剛才老太爺醒來也在問,說夫人明明要陪他下棋,怎麼人卻不見了?屬下沒敢告訴他老人家,說、說夫人被爺趕出去……”

  什麼?!

  鹿蒼冥沒反應,下顎抽搐著,死死地瞪著鹿平。

  雨聲越來越大,遠遠還聽到轟隆隆的雷響。

  “誰讓她走的?!”他問得陰沉沉、低顫顫。“我沒有要她走!”

  “明明就是您,夫人哭得好傷心,大夥兒都聽見……”被主子的利眼一瞪,後頭的指控自動消音。

  他是被她示愛的言詞震住了,思緒紊亂不堪,只想獨自清靜,才會叫她滾出視線之外,並不是要她滾出鹿王府。這個該死的女人洩漏了底細,捅了這麼大的樓子,還天真地以為他會放她干休,由著她全身而退嗎?!

  雷轟隆巨響,閃電陡地劃破天際,像受到鼓舞一般,雨聲劈哩啪啦大作。

  他抬頭仰望,神經整個緊繃起來。這種鬼天氣,雨勢急猛不歇,她能去哪裡?!該死的女人,要這麼折磨人才高興嗎?!

  “她一個人往哪個方向去了?有沒有人瞧見?”沒時間命人備馬,他邊問著,邊匆匆趕往馬廄,心快要跳出喉頭。

  鹿敬急忙跟著,嘴巴也沒停,“夫人不是一個人,她哭著跑出去後,五爺跟在她身後也追了出去,喔,對啦!還有鹿平也跟出去了。我以為他會帶著夫人和五爺一起回來,可現下都過去三個多時辰了,還沒見著人影兒……”

  鹿蒼冥步伐猛地一頓,兩道眉糾結再糾結,雙目都要冒出火來。

  “為什麼沒來告訴我?!”

  “您、您關在房裡生氣啊……”真是伴君如伴虎,怎麼做都不對。

  該死!該死!該死!流利的詛咒連番而出,鹿蒼冥雙手又緊握成拳,胸膛劇烈起伏,幾要撐破衣衫,最後終於揚聲大吼,蓋過遠方雷鳴——

  “把人召集過來,一定要找到他們!”

  ※  ※  ※  ※  ※  ※  ※

  “嫂子,已經三個多時辰,天都黑了,你要走到哪裡去啊?雨越來越大,咱們回去好不好?爺爺肯定醒了,他醒來若沒瞧見你,那可怎麼辦?!”鹿皓皓丟開傘,兩手圈在嘴邊嚷著。這等陣仗的雨,撐不撐傘已沒什麼差別,一樣會被淋成落湯雞。

  最前方,邊走邊拭臉的女子不知第幾回轉頭,帶著挺重的鼻音喊著——

  “別管我,跟什麼跟,你回去啦!”

  “那怎麼行?!要回去咱們一塊兒回去,你不要再走了,已經走了好幾裡路了,腿不酸、身子不累嗎?”他腿好酸,身子也好累。抬頭瞧瞧這雨,唉,苦命喔……

  “你一句話都沒說就私自跑出來,大哥要擔心的。哎啊,夫妻間吵嘴是常有的事,又沒啥兒大不了,人說床頭吵、床尾和,越吵感情越甜,現在大哥肯定焦急死了,你快跟我回去啦!乖,好不好?別鬧彆扭啦……”天啊!救救他吧。要不,就下道雷劈昏他吧,真的累死人……

  臉上分不清是雨是淚,淡菊抬起衣袖拭著臉頰,可是衣袖早被雨水淋得濕答答的,頭髮亂七八糟地黏在頸上和頰上,而身子好冷,心也好冷,她發覺雙腿好像麻痹了,只隨著意識動著,邁開一個又一個的步伐,該往哪兒去?又能往哪裡去?在這幽暗而傷心的雨夜中,四周全是方向,也全都不是方向。

  “不要提你大哥!”吼了一句,她難過到了極處,邊走邊哭又邊嚷著:“我和他不可能的……他恨死我、恨死我了!我、我……嗚嗚嗚嗚……他不相信我的話,不相信我心裡有他,他有安契兒當心上人,從來沒喜歡過我,是我逼他娶我的,他叫我滾……”

  “沒有沒有,大哥沒喜歡安契兒,他娶了你,當然是喜歡你啦。唉唉唉,你們到底怎麼啦?!”鹿皓皓忍不住翻白眼,說得口乾舌燥,索性張開嘴喝下幾口雨水。他轉頭,挺不滿地瞪著尾隨在後、騎在馬背上的鹿平——

  “你倒是說說話啊!要你攔她你不攔,只會愣愣地跟著,半句也不吭聲,快幫我把她勸回去啊!”為什麼跟來的不是騰濟兒?換作是他,肯定能幫上忙的。

  人家夫妻吵架,自己當哪門子的和事佬啊?唉……命好苦。

  鹿平向來面無表情,雨點打在臉上,他不閃不躲也不遮,兩眼直勾勾地瞪著走在最前頭的淡菊,冷冷掀唇——

  “她說爺親口叫她走……爺不可能放她走的。”他之所以隨淡菊出來,一是因為鹿皓皓也跟了出來,他有責任保護五爺,另一原因則是為了監視淡菊。

  雖已查知她的底細,可主子在發了頓驚天動地的怒氣後,卻未進一步下達命令。她是敵非友,來白苗鹿王府是為了當臥底,既已揪出她的狐狸尾巴,按理該拘禁起來,從她口中應能套出不少消息。

  但她卻痛哭著走出鹿王府大門,說是爺趕她走。

  鹿平不知王子意欲如何,只單純地認為不該放走東霖奸細;再者,這個秘密該由鹿蒼冥決定公開與否,在事情尚未明確之前,淡菊的身分仍是主子的夫人,是鹿王府的當家主母,他不能無禮,只能消極地監視著。

  “瞧,嫂子,連鹿平也這麼認為,大哥不可能放你走的。”鹿皓皓猛點頭,又抽空和鹿平打商量:“你馬兒讓我騎一下成不成?想我一介書生,冒著風雨走這麼遠的路,再不停會兒,都要斷氣了。”

  “我的馬會認人,五爺還是別騎的好。”無視於攀附在大腿上的一雙手。

  “喔,你很不夠意思耶——”

  “啊——”

  鹿皓皓指著鹿平才想抱怨幾句,前頭的淡菊卻逕自往前走,可饒是她習過武、身子較尋常姑娘強健,這會兒在大雨中走了這麼遠的路,衣衫既薄又濕,腳下一個顛簸,人便整個跌在泥地上,狼狽不堪。

  “嫂子?!”鹿皓皓連忙跑上前,本來是要英雄救美、安慰安慰她的,沒想到才跑出三步,雙腿便打結似的絆著了自己,竟也跟著摔跤,“哎呀——”一聲叫喊,已咚咚咚地滾到淡菊身邊,從頭到腳裹了渾身泥。

  “皓皓?!”淡菊瞪大眼瞧著面前的泥人,一時間竟忘了掉淚。“你怎麼樣了?有沒有受傷?皓皓,你的嘴巴、眼睛和鼻子在哪裡?我找不到……”那聲音聽起來好似又快哭了。

  “噗噗噗——”抹掉嘴邊和眼皮上的泥,他終於開口說話:“嫂子,那是我的後腦勺啦。哇……瞧,都是你害的啦!我不成了,我好累,再不回去就要死在這兒了,嫂子嫂子,我要累死了……”道完,他一顆頭裁在她肩上。

  “什麼死不死的,胡說!皓皓?!”淡菊嚇了一大跳,連忙攬住他的頭,卻見他兩眼已經閉起,呼吸一下長一下短,唇色發白。“鹿平,你快來!鹿平……”她焦急喊著,“快帶五爺回去,別再教他淋雨了。快不來幫忙,我自己一個沒法兒扛他上馬呀!”

  “你一起回去?”他靜靜問,眼角瞄見那個理應暈得不省人事的鹿皓皓想打噴嚏、又得拚命忍住的怪樣。

  “我不回去。”淡菊瞪向他,倔強又難過地道:“我的事你肯定是一清二楚了,但我沒做過對不起他的事。他生氣,趕我走,我走就是了,還回去幹什麼?”

  她對他說出心裡話,他不相信,那……那就算了。她鹿淡菊提得起、放得下,不會難過太久的,一定、一定不會難過太久……噢,不對,她不再是鹿淡菊。這算是休妻吧?連姓氏也被收回了,從此,她只是淡菊,姓什麼都無所謂了。想到這一點,再難逞強,心如中巨槌,好痛……好難受……

  “你把皓皓帶回去,別理會我。”她深吸了口氣,頭一甩,讓鹿皓皓躺倒在地,又起身漫無目的地往前走去。

  一盞茶的時間過去了,第二盞茶的時間也過去了,跟著第三盞茶的時間——

  “五爺,您再不起來,夫人就要不見蹤影了。”

  “哇——”鹿皓皓彈跳起來,滿臉泥濘越擦越多,哭喪著臉道:“她真把我撇下不管,嗚嗚嗚嗚~~還說什麼長嫂如母,當人家娘的怎麼可以隨意遺棄孩兒?嗚嗚嗚~~狠心啦……”

  鹿平沒理會他,雙目銳利地瞇了瞇,眼前雨勢狂猛,幽暗中,耳際傳來隆隆水聲。“再過去就到河岸了。”

  不好!

  忽地,似思及什麼,他臉色陡然僵硬,一把捉住鹿皓皓的衣領,提將起來,“坐穩了,五爺。”話還沒說清,馬匹已衝向前去。

  “哇——”鹿皓皓反射性地抱住他腰際,猶搞不懂發生了什麼事。

  鹿平策馬奔近河岸,河水暴漲,水位比平時高出許多,洶湧勢急,由上游沖下不少樹木上石。

  “夫人,快回頭!”見淡菊竟無視底下的滾滾河水,固執地踏上那座搖搖欲墜的索橋,他語氣變得十分嚴厲。

  “嫂子,危險啊!”鹿皓皓急得大叫。

  淡菊回頭瞪了一眼,見鹿皓皓好端端地坐在馬背上,怔了怔,這才明白他剛剛根本是裝的。咬咬唇,小臉倔強地偏開,硬是往橋上而去。

  “鹿平,快想想辦法!要不就跟過去,要不……咱們把她挾回王府。你選一個。”

  “挾她回去。”說話的同時,鹿平雙腿一夾,馬匹跟著跑上索橋。

  他伸出一臂本欲像抓鹿皓皓那樣將淡菊提起,可手指還沒碰到她的後領,忽地一陣天搖地晃,隆隆水聲淹蓋了一切,索橋竟在這瞬間從中斷裂,下一刻,三人連同一匹馬全摔進水裡——

  不!

  鹿蒼冥率眾趕到時,映入眼中的便是這教人心驚肉跳的一幕。

  “啊——噗噗噗……”

  “噗噗……哇——”

  “嘶——”

  水勢大又急,帶著他們游走,一路上摩擦衝撞。

  鹿平跨下的駿馬到底不同,長聲嘶鳴,兩排大板牙緊緊咬住主人的衣襟,四蹄奮力住岸上撐躍,竟是安全地將鹿平拖上河岸。

  “爺,快!咳咳咳……夫人和五爺還在水裡——咳咳……”他單膝跪在地上,捂著胸口,用力地咳出水來。

  鹿蒼冥簡直快瘋了。

  河面洶湧,雨聲和水聲隆隆不絕於耳,黑壓壓的一片,什麼也瞧不清。他策馬沿岸賓士,雙目來來回回地梭巡,怎麼也看不到想見的人。這水流挾萬馬奔騰之勢,力道如此之強,連屋舍橋樑都能沖毀,人被卷了進去,該要如何抵住?!

  “淡菊!”那狂喊激切萬千,令人戰慄。

  在這樣的水勢裡,隨波逐流所承受的傷害要比奮力抗拒來得小些,淡菊不知自己被沖出多遠,直到有什麼東西碰著了身子,她雙手揮動,下意識緊緊一抓,可能是正巧卡在石縫間的枯木幹,也很像是由斷橋上掉落的索繩,總之,終於有個東西可供攀附,穩住了身軀。

  模模糊糊地,她聽見那聲叫喚,心像被針紮了一下,兩眼茫茫然地睜了開來。

  “蒼冥……”是他。他是來追她回去的嗎?他不怪她、氣她了嗎?他相信她的一番心意了,是不是?他們能不能重新來過?淡菊恍惚地牽唇,努力保持著清醒,想張口出聲,又聽見他厲聲叫喚——

  “皓皓!”聲音蓋過張狂的風雨。

  皓皓?!淡菊神志一凜,勉強抬頭,便見河面上迅速飄來一物,就要撞上凸起的大石。她大驚,也不知從哪兒激出一股蠻力,左手緊抓住攀附之物,右手伸得好長,硬生生將那飄來的“東西”扯住。

  是鹿皓皓,這會兒真的是厥過去了,沒半分作假。

  “啊呵——”好痛!淡菊緊緊勾住他的臂膀,水流不住地沖刷著,載浮載沉,而她的兩手好疼,肩胛處接連的關節彷彿就要斷裂了。

  “皓皓在這兒!你們快來!”她用盡力氣揚聲喊著,不知自己還能撐多久。“蒼冥,你快來!皓皓在這兒!快來……”真的好痛!

  “爺,找到了,他們在這兒!”騰濟兒回身高嚷。

  鹿敬和幾名隨從已翻身下馬,從馬背上取來繩索,動作俐落地結著繩套。

  “淡菊?!”鹿蒼冥心中大喜,策著馬便要往水裡去,無奈水勢猛烈,馬匹淒厲嘶鳴,再不願往前踏進。

  該死!他明明已瞧見她,卻無法接近。

  “皓皓暈過去了,蒼冥……皓皓暈過去了,你快來,皓皓他、他……”快撐不下去了。她後頭不知說了什麼,聲音全散在風雨中,沒辦法捕捉。

  鹿蒼冥內心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索性躍下馬,從鹿敬手上一把搶過繩索。

  “爺,危險!”

  “走開!”現下還管得了危不危險、安不安全嗎?!他還在乎什麼?!

  抓緊繩套,他涉水而去,一步步踏得驚險,此一時際,人的力量與大自然相比,顯得如此渺小,隨時都可能喪失生命。

  一直到再難前進,水深及腰,他運勁於腳下,試圖挺住身軀,然而,離淡菊和鹿皓皓尚有一小段距離。

  “蒼冥……皓皓他、他……”淡菊胡亂喃著,兩手仍死死地抓牢,意識告訴她,她不能放開,絕對、絕對不能放開,若鬆了手,皓皓就不見了,她會傷心,爺爺會傷心,還有蒼冥……他會很傷心、很傷心……

  鹿蒼冥沉著臉咬緊牙關,手中甩動繩套,慢慢地,越甩圈子越大,喝地一聲拋將出去,去向之准和力道的拿捏猶如神技,那繩圈順利地套住了鹿皓皓,由右肩斜圈到左腋。

  “接住!抓緊!”套住了人,鹿蒼冥將整捆繩索往岸上回拋。

  騰濟兒等人早嚴陣以待,見繩索如蛇般擲回,四、五個人已沖上前去牢牢抓住,設法將鹿皓皓慢慢地拖回。

  “爺,別再過去了!”不知是誰出聲喊著。

  鹿蒼冥充耳未聞,往前又踏出幾步,更加靠近在水中掙扎的兩人。

  “放開皓皓,淡菊,放開皓皓,你聽見沒有?!”他厲聲喊著,心揪痛不已,幾乎要無法呼吸。

  循著聲,淡菊艱難地側過頭,見鹿蒼冥挺立在急進的水勢中,她閉起眼再睜開,發現他還在,是真實的,她瞧見他臉上的凝重和憂慮。

  “……蒼冥,我、我手痛……”她癟癟嘴,像個受了委屈的孩子。

  “我知道。你放開皓皓,兩手先抓住那節樹幹穩住自己,一會兒就不痛了。”忍不住地,他試著往前再跨一步,水此時已淹到胸口,差些將他沖倒。大口大口地喘著氣,他停住腳步,再次穩住重心。

  “不能放、不能放……皓皓厥過去了,他厥過去了……我手痛,不能放……”一放,他就會被沖走的。

  她手痛,他則是心痛。

  “沒事,你放手,好多人要拉他上岸了。我在這裡,不會讓他出事的,快放手。”他知道她有點兒神志不清了,好想沖上去將她抱住,護在胸懷裡,卻知此刻情勢兇險,萬萬不能衝動。

  是啊,他在這兒,就絕不會讓皓皓出事的,沒事了,安全了……淡菊恍惚地想著,她微微牽唇,下意識擠出一朵笑花——

  “蒼冥……你來,我就放心了……”跟著,五指僵硬地鬆弛開來,終於放掉鹿皓皓的臂膀。

  見狀,岸上的眾人開始收繩,一寸寸,緩而堅定地將鹿皓皓拖近河岸。

  “好,不管皓皓了,現在聽我的話,雙手一起抓住那節樹幹,你能抓到的……淡菊,你聽見我說話嗎?!淡菊!頭拾起來!”鹿蒼冥的聲音突然間變得嚴厲而可怖,因為淡菊無力地把臉垂進水裡,她雖攀住一節樹木,但身子就像破布娃娃般,隨著水流飄浮。

  “淡菊?!”他驚吼,心中又急又氣。“抬頭看我!”

  “嗯……”好冷好累,手還是覺得痛,可是男子的怒吼不停在耳邊響起,她想合眼休息一下,那聲音偏不教她安寧。“蒼冥……”

  “我在這裡。我要你跟我說話,不准停,知不知道?!”他回身做個手勢,要岸上眾人救下鹿皓皓後,迅速將繩索拋來,他還要救回自己的妻子。

  “說話……說什麼呢?”她皺著眉,忽地露出笑,沒頭沒腦地問:“蒼冥,那盤棋是不是你自個兒下的……還是、還是爺爺教的……”

  “哪盤棋?”他哪來的閒情逸致下棋?

  “花魁賽那天,我、我故意刁難你的那盤……”

  鹿蒼冥一怔,堅定啟口:“當然是我自己下的。我贏了你,把你娶回家了。”

  她扯唇又笑,一張臉白得幾近透明。“那很好……很好啊……”身子發著冷顫,她自然地閉上眼,緩緩喃道:“蒼冥,我想睡……”

  “不准!”

  他這麼一吼,像要殺人似的,語氣如箭,狠狠射進淡菊心房。

  嚇了一跳,她好似有些清醒,兩眼定定地瞧著他。

  “你凶我……你總是凶我……”

  “我就是凶你,你給我睜開眼,不准睡!該死的,你敢給我合眼試試看!”他快要被她嚇死了,面色比她還蒼白,回過頭,他朝岸上狂吼:“快把繩索拋過來!”

  這一方,鹿皓皓已被救上岸邊,兩名隨從正為他揉著肚子和胸口,幫他吐水出來。而騰濟兒連忙將繩套由鹿皓皓身上解下,他臂力尚嫌不足,沒法兒拋那麼遠,最後鹿平一把搶了去,颼地一響,準確地將繩索擲給鹿蒼冥。

  抓住繩索,鹿蒼冥回過頭來,一瞧,心直墜淵穀——

  “淡菊!”

  這次,她沒理睬他的怒喊,小臉又埋進水裡了。

  那攀著樹幹的細瘦臂膀正緩緩放鬆,河水猛地一波沖來,她無可依靠,兩手一放,就這麼飄得好遠。

  “淡菊!”鹿蒼冥心中大駭,厲聲狂喊,哪還管什麼穩定下盤,腿一抬就想往前跨去。

  “爺,不要去!您冷靜點兒!”

  “爺,不要去!”

  誰在喊?他沒回頭,也無法回應,腦中僅回繞著一件事——

  淡菊……淡菊……他不能讓她走。

  情在其中可知意?他還沒告訴她,他知道她的情意了,他還有好多話要說,她不能走……不能走……

  想也沒法兒想了,他邁開步伐,跟著撲進急流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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