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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 家園 作者:酒徒 (已完成)

第二卷 功名誤 第一章 大賊 (三 上)

    「我只想要陶闊脫絲,可你卻奪走了他!」李旭在心中狂叫,一股煩惡滋味直衝腦門。『我不用你充好人,我受不起你的恩惠!』一波波酒意潮水般撞擊著他的喉嚨,他慘笑著站起來,抓起一個酒袋子向嗓子眼倒去。

    自己在蘇啜部所遭受的所有挫折幾乎都於眼前這個叫卻禺的有關,偏偏此人還笑得滿臉坦誠。李旭知道自己沒有力量報復卻禺,也知道自己一旦拒絕,恐怕這場接風酒就立刻變成了鴻門宴,他不想說話,只有將大口大口地將馬奶酒灌進肚子。

    「附離兄弟好酒量。留在我部的事關係重大,你可以和朋友商量一下,過幾天再回答我。其實,你們中原人有一句話說得好,大丈夫何患無妻……」以卻禺的智慧和閱歷,又怎猜不透一個少年的心事,笑了笑,低聲安慰道。

    「呃!」李旭身體向前一仆,拚命忍了又忍,才把湧到嗓子眼的酒壓了下去。這滋味可絕對不好受,一瞬間,他的眼淚、鼻涕、口水同時淌了出來。

    「附離大人醉了!」卻禺帳下的幾個武將笑著說道。突厥人喝酒向來是不趴下不算,男人喝醉了在他們眼中反而是豪放的標誌。所以非但不覺得徐、李二人失態,反而認為兩個年青人爽直,值得一交。

    「卻禺大人,你真的哪個女人都可以給我?」李旭晃悠著直起身體來,抹了把臉上的鼻涕眼淚,大聲問道。

    「可以,除了他們兩個!」阿史那卻禺指指綠珠和煙蘿,笑著說道:「小兄弟,我知道你的心事。再過幾年,你就會發現,其實,這事根本算不了什麼!」

    「恐怕,從頭到尾都是你一個人在搞鬼!」李旭的醉眼中閃出了幾絲憤怒。以突厥汗國的勢力,即便訂婚後再反悔,恐怕受了侮辱的蘇啜部亦只有忍氣吞聲一途。他搖搖頭,再次把嘴巴湊向酒袋。

    「啪!」馬皮酒袋落在了地毯上,酒水四濺。李旭伸手去揀,剛彎下腰,膝蓋卻跟著一軟,整個身體跌進了身邊那名叫綠珠的歌姬懷內。

    「哄!」將軍們哄堂大笑。明明不怎麼能喝,卻拚命顯示自己的酒量,在十七、八歲的年紀,他們也犯過同樣的錯誤。

    「醉了,冒犯可賀敦,請卻禺汗見諒!」李旭掙扎著離開綠珠的懷抱,拱手向阿史那卻禺賠罪。

    突厥王通常被稱為大可汗,可汗的妻子叫可賀墩。但其國並沒有中原那麼嚴格的官職等級,凡帶有一個部落的人都可以稱為可汗或小汗,其正妻亦可以被稱為可賀墩。阿史那卻禺是大可汗的族弟,轄下大小部落有十幾個,稱一聲可汗未嘗不可。但綠珠只是一個高麗進貢來的歌姬,地位照著可賀墩差得可不止一點半點。此時聽見李旭稱自己為可賀墩,直笑得花枝亂顫。一把奪過少年手中酒袋,衝著卻禺喊道:「特勤,還是讓這孩子休息吧。連續跑了這麼遠的路,再結實的人都不會有力氣了!」

    「來人,招呼貴客到寢帳休息!」阿史那卻禺心情也很愉快,拍了拍手,命令。

    立刻有四名女奴跑進來,兩人一組,將徐、李二人的胳膊架在自己肩膀上。阿史那卻禺四下看了看,又大聲命令道:「合卜闌,你負責招呼二位貴客,如果他們有什麼不滿意的地方,仔細你的屁股!」

    「是!」被稱做合卜闌的青年人嚇得一哆嗦,趕緊鞠了一個躬,快步追了出去。一邊追,心中一邊抱怨老天對自己實在不公平,同樣是中原來的漢人,人家是座上客,自己怎麼就成了帳外奴。

    阿史那卻禺目送徐、李二人的背影消失,慢慢轉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經過一晚上試探,他已經大致摸清楚了徐、李二人的底細。那個叫附離的小子好對付,屬於剛離家門的少年,還沒學會隱藏心機。眼下雖然因一個女人的原因對自己心懷怨恨,但揭過這個疙瘩並不太難。突厥王庭中,有的是從各個臨近部落或國家進貢來的美女。有了那些風情萬種的女人,他很快可以忘掉蘇啜部的雛兒。比較令人為難的是那個大眼睛姓徐的少年,此人說話雲山霧罩,根本聽不出哪句是真,哪句是假,卻偏偏能吸引住人的興趣。關鍵時刻又借醉裝傻充楞,不正面回答自己的邀請。這種人就像一匹機警的野馬,不花費些力氣很難將他馴服。可萬一馴服了,恐怕就可以馱著自己馳騁萬里。

    想想李旭醉後脫口而出的那聲「卻禺汗」,阿史那卻禺心底湧起一絲笑意。始畢可汗身體弱,兒子年齡也小……

    「傳我的令下去,這兩天貴客要什麼,都盡量滿足他!」卻禺的聲音再度在大帳中響起,引起無數雙忌妒的目光。

    「特勤大人,咱們為了兩個毛孩子……」小伯克畢連站起身體,大聲抗議。對李旭的好感歸好感,見到阿史那卻禺如此敬重兩個異族少年,他心裡依然非常不是滋味。

    「你認為本設的付出不值得,對嗎?」阿史那卻禺坐直身軀,逼視著小伯克畢連,問道。

    「回稟卻禺設,屬下,屬下的確有這個意思!」小伯克畢連猶豫了一下,據實回答。他的話引起了一片議論之聲,文臣武將們喝得都有些多了,所以膽子也變得特別的大。

    「你坐下,把身邊的那個酒袋子一口氣給我喝乾了。來人,監督小伯克大人,不准他灑,也不准他半途停下來吃肉!」阿史那卻禺笑了笑,大聲命令。

    幾個武將哄笑著,站到小伯克身邊監酒。小伯克畢連不敢「抗命」,坐正了身體,端起一個酒袋開始狂飲。

    「你們還有誰認為本設太重視兩個毛孩子啊!」阿史那卻禺自己幹了一碗酒,笑著向眾人發問。

    以大梅祿裴力咕嚕為首的數個文職官員二話不說,拎起座位旁酒袋子,對著嗓子眼就向下倒。阿史那卻禺見眾人如此,也不出言阻攔。待大伙把手中袋子都倒空了,才慢條斯理地吃了塊羊背肉,笑著問道:「去年這個時候,我問你們索頭奚遷徙到月牙湖邊後,是被霫人趕走呢,還是趕走霫人呢,你們怎麼回答我來?」

    眾文武登時都不說話了,幾個試圖解開酒袋子湊熱鬧的官員悄悄地又把皮繩系回了原處。去年突厥汗國奪了索頭奚人的牧場,眾人都以為北遷的奚人會將霫族諸部打得落荒而逃。索頭奚部人口數是蘇啜部的三倍,能持弓而戰的人數比月牙湖畔幾個部落青壯人數加在一起還多。

    這本是一條驅虎吞狼之計,誰知道最後老虎卻被狼給一口吞了。大伙考慮到了交戰雙方實力,也預料到了霫人的名義首領執失拔汗會按兵不動。唯一沒預料到的變數,就是兩個漢家小子和一頭狼。

    「兩個毛頭小子,得之即生,失之即死。諸位大人,你們還以為本設小題大做了麼?」阿史那卻禺微笑著,聲音在牛皮大帳中迴盪。

[ 本帖最後由 卯梅 於 2009-1-29 17:33 編輯 ]
第二卷 功名誤 第一章 大賊 (三 下)

    也許是因為旅途過於勞累,也許是因為酒喝得太多。兩個少年被扶進各自的氈包後,立刻就打起了呼嚕。女奴們放下臥榻前的紗簾,在火上壓好了木炭,倒退著走出了帳門。

    「你們到旁邊的帳篷裡等著,兩位大人如果有需要,我會隨時傳喚你們!」走在隊伍最後的合卜闌吞了口涎水,狐假虎威地命令。四個女奴長得都很妖媚,可惜他只能看,沒有資格吃。氈包裡邊那兩個少年有資格吃,偏偏又醉得像兩頭豬一樣。

    「是,大人!」女奴們蹲身施禮,依次退進了客人氈包旁邊一個低矮的粗麻帳篷裡。如此單薄的帳篷肯定擋不住秋夜的寒風,但她們都是戰爭掠來的俘虜,沒有挑選住所的資格。

    「不公平!」合卜闌向地上吐了口吐沫,忿忿不平地想。阿史那卻禺將招呼貴客的差事交給了他,合卜闌清楚地知道所謂招呼的內在含義。他需要在卻禺大人不多的耐心被耗盡前,用盡渾身解數勸說、誘惑、威逼甚至懇求兩個比自己小了好幾歲的少年留下來。只有這樣,卻禺大人才能滿意。也只有這樣,自己才能升一級,擺脫扈從的身份。

    在中原的時候,咱也曾飽讀詩書。雖然沒能靠取功名,但在附近鄉里也算得上個後起之秀。向來被人伺候,何曾做過伺候人的勾當。合卜闌越想越憋氣,腳步快速在氈包門口移動。

    「要不是那該死的縣令,不就是寫了首詩,笑話你女兒丑麼?你也不至於缺德缺到這個地步!」想起在中原的生活,他心裡就不住後悔。老實說,縣令大人的女兒不算太難看。自己只是年少輕狂,信手圖鴉罷了。結果沒幾天就接到了徵兵令。從小到大,連隻雞都不會殺的人去戰場上耍大刀,那不是純找死麼?萬般無奈,他只好當了逃兵,跟著同鄉的幾個年青人跑出了長城。結果,現在落於一群不讀詩書,不講道理的粗人手裡做牛做馬。

    正煩惱間,左側的客帳內突然有了動靜。「有人麼?」,那個喝得爛醉的客人粗魯地喊。

    「大人,您有什麼吩咐!」合卜闌以最快速度衝了進去,點頭哈腰地問。

    「沒事,我,我只是不知道我的馬有人照顧沒有?馬,馬得吃夜草,加,加夜水!」李旭從氈塌上掙扎著坐起來,身上的酒氣熏得合卜闌直犯噁心。

    「您放心,您和徐大人的坐騎被放入了大人們的專用的馬房,那裡有三名馬伕輪流伺候著。卻禺大人吩咐過,用最好的麥、豆和草料喂!」合卜闌低聲回答,肚子裡又開始嘀咕。「他***,什麼世道,馬吃得比人吃得都精細!」

    「嗯!」李旭滿意地點點頭,搖搖晃晃地坐起,把胳膊搭到了合卜闌的肩膀上:「怎麼就你一個人在這?其他人呢?」

    「還有幾個女奴在旁邊的矮帳裡,大人要不要叫她們侍寢?」合卜闌陪著笑臉,看向李旭的眼睛。,他看到一雙意味深長的目光,身上立刻起了一片雞皮疙瘩。「這位大人不會有龍陽之好吧!」他驚惶地想,不敢再與李旭目光相接。

    「兄弟是漢人吧,貴姓?」李旭摟著合卜闌的肩膀,慢慢向起站。因為喝了太多酒的緣故,他的身體非常沉重,幾乎將合卜闌給壓趴在地上。

    合卜闌心中更慌,以前總是以自己相貌自負,如今卻巴不得自己長得越醜越好。扭了扭身體,結巴著回答:「不敢,小的姓潘。漢人名字叫潘占陽。大人也是漢人吧,不知貴鄉何處?」

    「上谷李仲堅!」李旭簡略地回答,身形轉動,手臂從後側卡住了合卜闌的脖頸,「有士兵麼,除了你之外?」

    合卜闌被憋得臉色發紫,想大聲呼救,卻看見李旭的另一隻手摸向了掛在氈包壁上的古怪彎刀。他可沒勇氣用脖子去試彎刀的鋒利程度,拚命喘了口氣,結結巴巴地哀求:「大人,大人,別,別,小的憋,憋死了!」

    「快說,否則我一刀殺了你,然後誣陷你偷我的珠寶!」李旭壓低聲音威脅。第一次用強力對待一個比自己弱的人,他裝得一點也不凶。好在他身材比合卜闌高,又站在對方身後,所以才沒露出馬腳。

    合卜闌知道背後那個混蛋肯定能說到做到。如果他一刀殺了自己,卻禺大人絕對不會因為一個奴僕而怪罪他心中的貴客。眼睛轉了幾圈想不到脫身之計,只好老老實實地回答道:「沒,卻禺大人沒安排。只有,只有巡夜的。晚上城門緊閉,你,你逃不出去!」

    「帶我去徐賢者的房間!」李旭放下合卜闌,用刀頂著他的背心命令。

    「我怎麼這般倒霉啊!」合卜闌肚子裡暗暗叫苦,今天真是運交華蓋,兩個小爺若是跑了,明天早上自己的屍體肯定就得掛在木城外邊。

    正尋思著計策脫身,猛然帳門一挑,先前醉成爛泥的徐賢者如狸貓一樣閃了進來。

    「茂功兄!」李旭驚喜地發出一聲低呼。他知道徐大眼沒喝醉,除了說起娥茹婚事那次,還沒有人見到徐大眼真正醉過。但他卻沒想到徐大眼與自己配合得這麼默契,自己這邊剛有所行動,徐大眼立刻溜了過來。

    「弄這麼大動靜,死豬也被你吵醒了。讓他把那幾個女子叫進來,就說你需要從中挑一個侍寢!」徐茂功瞟了李旭一眼,低聲抱怨。順手從背後解下一把弓,向合卜闌晃了晃,說道:「若想跑儘管跑,看我們兄弟兩個射得準,還是你跑得快!」

    「不跑,不跑!」合卜闌滿臉是汗,點頭如小雞啄米。他剛才的確起過趁喊幾個女子入帳之機撒腿逃走的念頭,卻沒想到眼睛剛一轉,就被徐賢者瞧出了端倪。附離大人曾經射落卻禺大人的黑雕,這個消息他早就聽說過。如果二人聯手射自己,合卜闌知道自己即便有九條命也得橫在地上。

    「快去,讓她們進帳來,供附離大人挑選!」徐大眼在合卜闌肩膀上推了一把,低聲命令。

    合卜闌被逼不過,只好哆哆嗦嗦地去了。徐茂功盯著他的背影,頭也不回地跟告訴李旭,「我剛才數過,兩支巡邏隊之間的間隔為小半柱香。你趕緊收拾東西,咱們偷了馬立刻想辦法衝出去!」

    幾個女奴早就聽見了李旭氈包裡有說話聲,但氈包的壁太厚,李旭與合卜闌說得又全是漢語,她們弄不清楚二人說什麼,也不敢亂猜貴客的意思。聽見合卜闌喊大伙進帳供貴客挑選,彼此默默看了一眼,悉悉嗦嗦地爬了起來。

    主人請客,讓女奴給客人侍寢,這在突厥是家常便飯。既然自己的部落被突厥人所滅,女奴們亦無法抱怨命運的不公,只能每天默默祈禱有一個好心的貴客看重了自己,把自己討回去作個側室。雖然側室的地位低下,總好過了每月伺候無數個陌生男人。

    『今天這個少年看起來是個心懷慈悲的!』女奴們心裡祈禱著,跟在合卜闌身後走進了客人的大帳。

    「快,給主人施禮!」合卜闌急促地命令。

    「願長生天保佑主人身體安康!」女奴們蹲身下拜,努力展現自己較好的身材。

    「呃,別抬頭!」前方傳來了一個帶著歉意的回答。眾女奴心中一楞,緊跟著就覺得腦後痛了一下,紛紛栽倒在地毯上。

    「把她們手腳捆起來,嘴巴用布塞好!」徐大眼將手中彎刀向合卜闌晃了晃,命令。

    「這哪裡是什麼貴客,比強盜還熟練!」合卜闌心裡嘀咕著,蹲下身去,幫助李旭將幾個女奴一一捆好。然後從被子上撕下布條,塞住了她們的嘴巴。

    徐大眼藉著門縫向氈包外觀望,等到又一隊巡邏的突厥士兵走遠了,回過頭來命令道:「帶我們去卻禺的馬廄,我們需要好馬!」

    李旭在旁邊收拾好了行囊,把舅舅給的角弓背在了身後,提起彎刀頂在了合卜闌腰間。合卜闌感覺到了刀尖刺破衣服後傳來的冰冷,向前縮了縮身體,哆哆嗦嗦挪出了帳門。

    徐大眼把時機選得非常好,幾乎沒有人注意到他們的身影。突厥人無敵於草原,所以士兵們在夜裡的警惕性也著實不高。躡手躡腳走了一陣,三人來到了高官貴族們專用的馬廄前,徐大眼側身閃了進去,片刻功夫,馬廄裡傳來了戰馬的躁動聲。

    「有兩個馬伕,都被我打暈了!一人兩騎,挑馬!」徐大眼的身影從門縫裡閃了出來,低聲命令。

    「大爺?」合卜闌小聲驚叫。徐大眼的命令顯然把自己也包含了在內,可自己是個清清白白的讀書人,從來沒幹過這種傷天害理的下流勾當。

    「你想被我殺了滅口,還是被卻禺綁在馬背後拖死?」徐大眼的雙目瞪得滾圓,殺氣騰騰地問道。

    「我是被逼無奈啊!」合卜闌心中暗自哀歎自己的青白,把手伸向馬韁繩。徐大眼問得有道理,如果自己不走,兩位貴客只能殺人滅口。即便兩位貴客手下留情,卻禺追問起給人領路偷馬的罪名來,等待自己的依然是一個死字。

    「可憐我潘家世代清白!」合卜闌,不,讀書人潘占陽哆嗦著,喘著粗氣向戰馬背上爬。

    馬廄裡養著大約二十多匹駿馬,李旭從卻禺手中贏來的黑風拴在最上游位置。見到主人半夜摸來,黑風低聲打著響鼻,用脖子在李旭臉上挨挨擦擦。

    「帶我們去大門口,有人問,就說卻禺大人下的令!」徐大眼跳上一匹看上去不錯西域馬,手裡又牽了另一匹,命令。

    「這,這恐怕不太妥當!」潘占陽(合卜闌)突然勇敢了起來,坐在馬背上回答。

    徐大眼目光一閃,伸手就去摸腰間的刀。潘占陽(合卜闌)一把拉住他,低聲叫道:「我,我的意思是,放,放一把火。」

    「放火?」徐大眼嘉許地問。他可沒想到這麼歹毒的辦法,突厥營地是木頭搭建,如果放起一把大火來,整個營地都可能被毀掉。

    「先,先找幾個僻靜處放火,然,然後咱們趁亂跑。到,到了門口,我,我假傳命令,你們殺人奪門!」潘占陽(合卜闌)說話結結巴巴,意思卻表達得清清楚楚。

    「就這最僻靜!」徐大眼跳下馬背,抓了幾把稻草,綁在了距離自己最近一匹戰馬的尾巴上。

    李旭見徐大眼決定動手,立刻下馬幫忙。他自幼幹慣了粗活,綁起稻草捆來速度一個頂三個,片刻功夫,就把除了三人坐騎外的所有馬匹尾巴都扎上了草捆。

    「這,這都是他們逼我的,沒,沒我什麼事情!」潘占陽(合卜闌)從靴子中間拔出匕首,跳上前將馬韁繩逐一割斷。李旭、徐大眼各自抄起一根為馬廄照明的松木,先點燃了地上的稻草,然後順著戰馬的屁股一一掃了過去。

    「唏溜溜!」受了驚的戰馬發出一聲悲嘶,撒腿衝出了馬廄。一匹,兩匹,三匹,十五、六匹突厥人精心培育的寶馬良駒拖著火尾巴,在營地裡四處亂竄。

    「敵襲!」徐大眼用突厥語大喊,抓著火把跳上馬背,順手點燃附近的柴草垛。

    「敵襲!」李旭照葫蘆畫瓢,騎在黑風背上,快速引燃一溜火苗。

    「了,了不得啦,保,保護卻禺大人!」潘占陽(合卜闌)知道自己今天即便不參與放火,被抓住後也的給點了天燈。結結巴巴地大叫著,將手中火把專門向牧人家的牲口棚旁蹭。

    「著火了,著火了!」遠處有人大聲叫嚷。數個火頭在不同的地方燃燒了起來,把巡夜的士兵驚得手忙腳亂,顧得了這邊,顧不了那邊。

    徐大眼、李旭、合卜闌策馬飛奔,逕直撲向營寨大門。綁在驚馬尾巴上的柴草不多,黑暗中看起來很嚇人,除非碰巧點著突厥人為牲畜越冬準備的乾草垛,否則,火焰根本堅持不了多久。

    他們必須在突厥人從混亂中恢復鎮定之前奪門而逃。蓄意放火在草原上是最被人嫉恨的罪名,即便是可汗的兒子放火,被人抓住也只有死路一條。

    冥冥中彷彿有神明在保佑,四下裡火頭越來越大,不但是卻禺的馬廄附近,營地深處,還有數個地方冒起了紅光,滾滾濃煙夾雜著火花扶搖直上,幾乎照亮了半邊夜空。

    「好像有人在幫忙放火?」潘占陽(合卜闌)驚詫地想。用力晃晃腦袋,他把這個可笑的念頭趕了出去。除了兩個膽大包天的少年,這年頭誰敢捋卻禺大人的虎鬚。這回簍子捅大了,如果被卻禺抓住,恐怕得一刀刀活剮掉。不過,他***好像也挺刺激。他用力抽了坐騎幾鞭子,緊緊跟上了徐大眼。

    營地裡一片混亂,號角聲,哭喊聲,長官的命令聲,士兵的腳步聲此起彼伏。混亂與黑暗中,根本沒人再去注意到李旭、徐大眼和合卜闌在混水摸魚。

    「你,去保護卻禺大人的馬廄!」徐大眼用馬鞭指著一夥牧奴,用突厥語命令。沒等牧奴們做出反應,三人六騎衝過去,迅速融入陰影。

    「他是誰,怎麼命令咱們?」有人低聲向同伴詢問。

    「你沒看到那匹特勒驃麼?騎特勒驃的還能是什麼人?」有人聰明者大聲解釋。拎起水桶、木杈,跑向火焰最明亮之處。

    「阿史那卻禺,這是我報答你的!」李旭回頭看了看半天火焰,心裡充滿了報復的快意。無論今晚逃掉逃不掉,阿史那卻禺都為他的陰謀付出了代價。

    猛然躍起的火光中,他彷彿又看到了陶闊脫絲聖潔的身軀。

    「露水夫妻,這個詞真美,你們漢人就是聰明,能造出這麼有意思的詞來!」,少女微笑著,臉上的表情幽然神往。
第二卷 功名誤 第一章 大賊 (四 上)

    潘占強(合卜闌)來突厥營地已經有了一段日子,因此對營內的佈局甚為熟悉。眼下逃命要緊,他也再顧不上害怕,帶著徐大眼和李旭東南拐拐,北繞繞,藉著氈包的陰影的掩護,很快來到了營地的東門。

    那守衛東門的突厥武士史迭密是個跟隨阿史那卻禺爭戰多年的老兵,為人素來機警。乍見城中火起,馬上想到了有人企圖製造混亂,所以在第一時間就把麾下所有弟兄叫起來堵住了門口。本打算嚴防死守,讓一隻螞蚱也蹦不出去。怎奈城中火勢太大,片刻功夫,糧倉、馬料場、匠作房、牲口圈,數個性命尤關場所全都冒起了濃煙。四下裡,召集士兵的戰鼓聲,求救的號角響成一片。不得已,他只好把麾下弟兄一波波派出去幫忙救火。眼看著手頭剩下士卒已經湊不夠一個火(十人),卻猛然聽見有急促的馬蹄聲向營門口湧來。

    「什麼人,站住!」史迭密拔出彎刀,挺身擋在了營門口。僅剩的七名弟兄也同時拔刀,圍著他組成了一個攻擊方陣。

    「特勤大人,給我一個令,讓所有人去救糧倉火!」三匹快馬衝至近前,在最前邊的那匹駿馬背上,有個灰頭土臉的漢人用蹩腳的突厥語回答。

    「是這個傢伙!」史迭密登時心頭一鬆。馬上的騎手他見過,此人是卻禺大人的漢人扈從,又膽小又懦弱,幾乎所有突厥將領都欺負過他,他卻從來不敢還手,也不敢在卻禺面前告狀。

    「卻禺大人的馬廄失火,大家趕緊去救!」潘占強(合卜闌)將匕首刃部攏在手掌心,柄部向外,啞著嗓子大喊。

    「你先拿手令來給我看看!」史迭密向前走了幾步,漫不在乎地說道。合卜闌(潘占強)勒馬的位置距離營門有點兒遠,手中那根黑乎乎的東西剛好不能被士兵們手中的火把照見。出於謹慎,史迭密決定先驗明手令真偽再做定奪。

    「給!」潘占強恭順地將手向前伸過去,就在史迭密伸手接令的一瞬間,手腕一翻,匕首徑直刺向對方的梗嗓。

    「啊!」史迭密感到冷風撲面,本能地向後仰身。潘占強的匕首走空,立刻狠夾馬肚子,戰馬高高地揚起的前腿,正撞上了史迭密的肩膀。

    「抓奸細!」史迭密大叫著跌倒,還沒等他爬起身,一支凌空飛來的羽箭已經射進了他的胸膛。

    剎那間風雲突變,所有士兵都楞在了當地。徐大眼等的就是這一瞬,拍馬舞刀,直撲因缺了一個人而破損的步兵方陣。失去了頭領的突厥士兵哪裡是他對手,頃刻間被他砍翻了四個。剩下三人撒腿逃命,一個被合卜闌在背後用馬蹄踏翻,另外兩個被李旭用弓箭射倒在營門附近的氈包旁。

    「潘兄放吊橋,仲堅用弓箭封住街道!」徐大眼高聲命令。飛身跳下馬背,從史迭密腰間解下城門鑰匙。

    平素見了血就哆嗦的潘占陽(合卜闌)此刻也不哆嗦了,從地上撿起一把染血的彎刀,直奔掛吊橋的絞盤。掄圓膀子,咬緊牙關,三下兩下將絞盤砍了個稀爛。失去羈絆的吊橋晃了晃,凌空拍下,「咣當」一聲砸在了護城的壕溝上。

    巨大的響聲驚動營門附近的突厥人,十幾個牧民高舉著火把衝過來,試圖將三名忙於開門的「奸細」拿下。李旭彎弓搭箭,逐一將火把的主人放翻在地。

    眾牧人見勢不對,大叫一聲,散了開去。李旭撥轉馬頭,跟著徐、潘二人身後衝出了營門。

    「仲堅好箭法!」徐大眼一邊策馬,一邊稱讚。

    「敵明我暗!」李旭喘息著收起角弓。剛才那幾箭,是他大半年來的苦練結果。若是在半年前遇到同樣情況,此時他已經被牧人們用棍棒敲成了肉醬。

    「我會不會是在做夢?」一個古怪的想法突然湧上了他的心頭。燃燒的城市,失火的天空,還有一切關於草原的記憶,像夢一般虛偽飄渺。

    耳畔馬蹄聲的的如潮,給出了一個最明確的答案。

    此刻已經到了下半夜,月亮隱去,漫天星斗大得彷彿伸手可摘。三人顧不上欣賞草原上這璀璨的夜色,策動坐騎拚命趕路。直到天明時分,才找了一個小溪谷停下來休息。

    倉卒出逃,誰也沒帶乾糧。好在時處金秋,四下裡野獸正肥。李旭蹲在溪流邊喝了幾口冷水,提著弓走進了溪邊的矮樹林。片刻之後又轉了回來,手裡卻多出了兩隻沙雞,一隻野兔。

    「我來收拾!」正癱在石頭上倒氣兒的潘正陽突然有了精神,跳起來說道。

    那邊徐大眼早已用石頭搭起了一個防風灶,三人一起動手,很快將沙雞和野兔烤熟。雖然既沒有鹹鹽,也沒胡椒、八角之類調配,但疲憊不堪的旅人來說,這已經是人間美味。

    「二位英雄,你們今後去哪?」潘占陽揮舞著一支兔子腿,含糊不清地問。

    「自然是回中原去,難道你還有別的去處麼?」徐大眼方向手中樹枝,正色回答。即便是在逃亡途中,他的吃相亦保持了一貫的文雅。

    「征,徵兵,你,你們不怕啊!」潘占陽丟下啃了一半的骨頭,伸手去扯沙雞翅膀。他的騎術不怎麼樣,吃東西的速度卻是一流。轉眼之間,三隻沙雞翅膀,兩個兔子大腿都被他填到了肚子裡。

    「換個名字,找個偏僻地方藏起來唄。難道官府還真為了咱們幾個小魚小蝦下海捕文書啊?」徐大眼望著北方,心不在焉地回答。

    昨夜的火燒得實在是大,從半夜到現在,三人少說也跑出有一百多里了。可在這裡向北望去,那邊的天空還是黑呼呼的,彷彿被煙熏過一般的顏色。照這情形推算,突厥人大半個營地都毀在了昨夜的大火裡。卻禺是個行軍佈陣的老手,按常理,他精心佈置的營寨,應該充分考慮了秋季防火才對?怎麼會被十幾匹綁了稻草的馬尾巴燒得如此之慘?

    放了這麼大一把火,三人不敢在附近久留。匆匆吃完了早飯,又爬上馬背繼續趕路。徐、李二人都經過長途跋涉的磨煉,身體的疲勞很容易恢復。潘占陽卻是個讀書人,沒走多遠就開始在馬背上晃蕩。

    李旭心腸軟,趕緊跑過去照應。每逢上坡下梁,都伸出手來相攙。即便是他如此小心,潘占陽還是掉下馬好幾回。眼看著衣服就被草擦爛了,露出裡邊光淨潔白的皮膚。

    「二,二位英雄,你們,你們先走吧。我,我不能拖累你們!」又一次被李旭扶上馬背後,讀書人潘占陽斷斷續續地說道。

    「一起出來的,一起走!」李旭不容置疑地回答。

    「別,別這樣,我,我是個廢物,不,不能……」潘占陽感到得眼淚都快流了出來,帶著哭腔哀求。

    沒等李旭說出彼此扶持的話,徐大眼突然拔出刀來,「啪」地一聲架在了潘占陽的肩頭。「想開溜就明說,別用這種手段裝死!」他瞪起眼睛,怒喝道。

    「大爺,大爺,您有話慢慢說!」潘占陽的眼淚鼻涕立刻消失不見,人一下子也精神抖擻。發現自己上當的李旭氣得一甩衣袖,打馬跑到了隊伍前面。

    「哼!」徐大眼輕蔑地發出一聲冷笑,將彎刀插回了腰間。潘占陽哭喪著臉,跟在他身後哀求:「徐,徐英雄,我才從中原跑出來,您,您老就高抬貴手吧。如果非要讓我跟您回去。一旦官府的差役找來,咱們是殺官造反呢,還是先做幾個月的牢,然後去遼東送死?」

    「咱們把卻禺的營地給燒了,不回中原,你還能去哪?」徐大眼不願意跟這種人一般見識,回頭橫了他一眼,大聲問道。

    「我,我有幾個同鄉去了東面契丹人的部落。聽,聽說他們還混得不錯。」潘占陽轉著眼珠子回答。

    「契丹部落,距離這裡遠麼?」李旭在前方回過頭,低聲問道。

    「不,不遠。要不,二位英雄跟我一起去?」潘占陽聽出他的話裡有放行的意思,試探著問。

    「你自己去吧,路上小心些!」徐大眼和李旭互相看了看,齊聲回答。

    經歷蘇啜部一場變故,二人都對異族部落的熱情喪失了信心。混得不錯又能怎樣,該為部族謀求利益的時候,你是第一個可以放棄的犧牲品。契丹人雖然與突厥人交往不多,如果阿史那卻禺向他們討要放火燒營主謀,他們肯定不會為了兩個外族小子去冒與突厥汗國交戰的風險。

    「那,那小的真告辭了?」潘占陽坐在馬背上,猶猶豫豫地問。也許是因為在草原上很難遇到自己族人的緣故吧,相交雖然只有幾個時辰,他心中對兩個少年卻有了一些的不捨之意。

    「走吧,盡量走谷地。早點找個小部落把馬賣了,別張揚!」李旭低聲叮囑了一句。翻開隨身包裹,拿出一塊拳頭大小的玉石塞進了潘占陽手裡,「安頓下來後,買幾頭羊渡日。」

    「那,那怎麼好,好意思!」潘占陽連忙推辭,手伸向李旭,拳頭卻不由自主地將玉石抓了個緊緊。

    李旭搖搖頭,收拾好包裹再次上馬。潘占陽小心翼翼地看看徐大眼的臉色,又看看李旭的弓箭,說了幾句有緣再見的話,拔馬向東。一邊走,一邊不住回頭。

    「你這爛好人倒是大方!」望著潘占陽越走越遠,逐漸加速的背影,徐大眼笑著罵道。

    「茂功兄說我麼?他好歹幫了咱們一場!」李旭楞了楞,遲疑地問。在他印象中徐茂功一直是個視錢財如糞土的人,怎麼今天卻為了一塊成色並不見佳的玉石計較了起來?

    「那傢伙是怕跟咱們一起走目標大,被突厥人追上,所以才一個人溜了!」徐茂功看了一眼笑臉上還帶著幾分青澀的好兄弟,低聲提醒。

    「啊!」李旭懊悔地直想抽自己幾個嘴巴。一次又一次對別人的算計毫無防備,吃了這麼多次虧還不長記性,自己真是長了一顆石頭心眼兒!

    「算了,這小子是個人物。膽子雖然小了點兒,心眼夠多,下手也足夠狠!」徐大眼望著潘占陽遠去的背影,低聲點評。

    一人兩馬的背影已經只剩下了個小黑點兒,空曠寂靜的荒原上,依然迴盪著落寞的馬蹄聲。
第二卷 功名誤 第一章 大賊 (四 下)

    二人目送潘占陽去遠了,也自打馬南行。昨夜稀里糊塗跑了小半夜,眼前的「道路」早已經不是與九叔等人北上時用腳踩出來的那條。周圍溪流上次北來時見所未見,一些矮小的山丘也與記憶中的面目全非。不過這些在少年心裡都算不上什麼大礙,所謂的路,都是人用腳踩出來的。草原上本來就沒有路,只要你一直向南走,總有一天能夠見到長城。

    「他昨夜曾經提馬踏翻突厥的武士!」走著走著,李旭突然沒頭沒腦地來了一句。

    「現在明白你有多笨了吧!」徐大眼毫不留情地「打擊」他的自尊。「能策馬踢人的傢伙,只有你才相信他會往馬肚子底下掉!」

    「他怕跟咱們一起走,會被卻禺的人馬追殺!卻不肯直說,非得想這麼一個笨辦法!」李旭搔了搔頭,不介意徐大眼對自己的評價。朋友之間就是如此,一個見面就說話臭你的人,未必心裡不把你當兄弟看。相反,一個終日給你笑臉,滿口讚譽的傢伙,轉過頭就會捅你一刀。這也是他不願意接受阿史那卻禺邀請的原因之一,與一個如此「聰明」而又狠辣的人為伍,對方的一言一行你都得提著十二分小心去應對,這樣的日子,縱使大富大貴,恐怕也乏味得很。

    「人家好心相邀,你卻一把火燒光了人家的營地!」徐大眼笑著回應。「我若是阿史那卻禺,不抓住你挫骨揚灰,解不了心頭之恨!」

    「前提是他能抓得到咱們!」李旭大笑著踢了踢馬鐙,策動黑風跑了出去。阿史那卻禺不是一個肯善罷甘休的人,他一定會動用所有力量追殺自己的徐大眼。所以潘占強找理由離開,並不令人感到憤恨。換了是自己,被一個素不相識的人逼著去送命,也得想辦法逃走才是。

    「無論如何,跑得快些總是正理!」徐大眼縱馬追來,少年人爽朗的笑聲順著風傳出老遠。

    營地燒已經燒了,再去追究到底是什麼原因導致火勢一發不可收拾也沒用。眼下第一要務是逃回中原去,至於回到中原後如何躲避兵役,那是過了長城之後才需要考慮的問題。

    兩個人有四匹馬,可以輪番換乘,一邊行一邊讓坐騎恢復體力。如是見河涉水、見山爬山地急馳了一整天,到了太陽偏西,才又找了一個背陰的山坡下生火做飯。這回輪到徐大眼出去打獵了,李旭用石頭搭好了火灶,又等了將近兩柱香時間,還沒見到對方回來。正焦急間,突然見到徐大眼的身影在自己上方不遠處的岩石後閃出,手中角弓拉滿,羽箭卻斜斜地指向了半空中。

    「吱!」半空中響起一聲清脆的鳥鳴,有頭山羊大小的黑雕拍動著翅膀疾飛沖天。徐大眼手中的羽箭脫弦而出,直奔雕腹,半途中卻力道用盡,被黑雕翅膀帶動的罡風吹進了樹叢。

    「快走!」徐大眼一射不中,立刻收弓。衝到李旭身邊,拉著他奔向戰馬。李旭心中亦是大駭,問也不問,上馬便走。二人順著山坡跑出十餘里,方欲休息,頭上卻又傳來刺耳的雕鳴。

    「***,是阿史那卻禺養的扁毛畜生,被你射殺了它兄弟,如今找你報仇來了!」徐大眼笑著罵了一句,再次彎弓,頭上的黑雕卻不待羽箭搭穩,早已騰起到三百步之外。

    三百步的高度,即便是養叔復生也無可奈何了。李旭和徐大眼相對苦笑,策動戰馬繼續奔逃。剛剛繞過眼前的小山坡,南方的曠野卻被幾股騰起的濃煙擋了個死死。

    「是阿史那卻禺的人,他們南下的路比咱們熟!」徐大眼低聲分析道。阿史那卻禺看樣子是動了真怒,遠處刮過來的晚風中都帶著濃濃的燎羊毛味道。不用問,一定是前來追擊的突厥武士殃及無辜,把營地被毀的憤怒盡數發洩在附近的散落牧人頭上。

    從煙火冒起的方向看,南下的路肯定被人切斷了。徐大眼和李旭兩個人的武技雖然都不能算弱,可誰也沒有一個人打十個、百個的本事。無可奈何,只得貼著丘陵地帶向東急走。只盼著太陽早點落山,躲過頭頂上那只該死的黑雕。堪堪又跑出二十里,腳下的地面卻慢慢震動起來。

    「轟隆隆!」悶雷一樣的馬蹄聲貼著林梢傳來,震得周圍山坡瑟瑟土落。頭上黑雕的鳴叫卻愈發歡快,彷彿已經將兩頭獵物毖於爪底。徐、李抬頭張望,只見前方不遠處塵煙大起,不知道有多少突厥武士洪流一樣滾過。

    「掉頭!」李旭和徐大眼同時大喊聲,撥馬便向西走。此地向南走是燕山和中原,向東走是契丹、靺鞨等部落,向西卻儘是突厥人天下。慌亂之中,二人卻也顧不了許多,拚命拍打著坐騎狂奔。跑著,跑著,卻發現東、南、北三個方向,都有煙塵向雕影所在處聚攏。

    「昨夜怎麼沒把這扁毛畜生燒死!」李旭懊惱地說道。先前還有些憐憫火勢太大,令很多無辜的突厥人今冬忍饑挨餓。眼下卻只希望昨夜的火勢越大越好,最好燒得阿史那卻禺湊不出足夠的戰馬,這樣自己的徐大眼就有機會擺脫追兵。

    事實卻與他的期待恰恰相反,左右兩側冒起的煙塵越來越多。除了馬蹄聲外,耳畔已經漸漸能聽到突厥人彼此聯絡的號角。整個草原幾乎都被調動起來,一波接一波,不斷有煙塵加入追兵當中。

    二人從阿史那卻禺馬廄中偷來的坐騎腳程雖快,卻也擺不脫整個草原追捕。眼看著,前方有兩股煙塵越靠越近,將包圍圈緊緊紮攏。

    「取弓,射出一條路來!」徐大眼高聲斷喝。二人同時摘弓,邊跑邊將羽箭搭在了弓弦上。斜前方已經有人在大聲歡呼,李旭用眼睛瞄了瞄,抬手向來人的坐騎就是一箭。

    「噗!」「噗!」兩匹駿馬應弦而倒。徐大眼和李旭兩個在追擊者擋住去路的那一瞬間衝了出去。攔路的牧人高聲怒罵,放棄被摔翻在地上,號哭掙扎的同伴不顧,不要命地策動戰馬追來。

    「找死!」徐大眼低聲喝罵。轉身回射,羽箭離弦,正中一名追擊者的胸口。那人身體猛然一頓,慘呼著跌落於馬下。失去主人的戰馬向前衝了五十多步,嘶鳴著衝進了無邊荒野。

    李旭彎弓搭箭,聽到背後有馬蹄聲靠近便回身猛射。第一波追到兩個少年蹤跡的是一夥普通牧民,人數雖然多,弓馬卻不甚嫻熟。二人在前放箭,牧民們在後追擊,看上去就像主動往箭尖上迎一般。折損了五、六個人後,追逐者漸漸失去了勇氣。阿史那卻禺給出的賞金雖然高,卻沒到了讓所有人把命搭上的地步。而在兩個漢人伢子的箭袋沒空之前,即便追到他們的馬背後,也沒人有命再領取賞金。

    太陽終於消失在前方的草叢裡,頭上的黑雕也不再嘶鳴。徐大眼和李旭心中卻一點兒也高興不起來,因為,在他們身後,又響起激烈的犬吠聲。

    「汪汪、汪汪!」牧羊犬的叫聲在剛剛開始變暗的暮靄中迴盪。整個草原都被這嘈雜的犬吠聲所驚醒,無數條火龍向李旭和徐大眼二人身後聚攏,遠遠看去,就像一隻燃燒的孔雀在草尖上張開了漂亮的尾翼。只是,在這個乍暖還寒的秋夜,火把意味著的絕不是溫暖。

    「他***,蕭何月下追韓信也不是這種追法!」徐大眼回頭看了看,氣喘吁吁地罵到。他這是第三次換馬,已經輪過無數遍的坐騎顯然沒有清晨剛剛休息過時那般精神,跨出的步子越來越小,步伐的頻率也逐漸變慢。

    「蕭何沒有這麼多的馬可以換,手裡也沒拿著繩子和刀!」李旭大口喘息著,彷彿心和肺都要從嗓子眼跳出來。兩個人,四匹良駒,昨夜大伙的如意算盤打得精妙。只是誰也沒有考慮到,一旦阿史那家族發了怒,半個草原都要為之戰慄。

    身後的追兵顯然不是一夥的,有的是突厥士兵,更多的卻是普通牧人。在他們眼裡,得罪了阿史那家族,就等於是全體突厥人的仇敵。而從東方的武列水到西方的土火羅,萬里草原都是突厥人的天下。

    身背後傳來一聲衰弱的馬嘶,剛剛被徐大眼換下的桃花青身體晃了晃,委屈地停住了腳步。一整天沒吃過東西,又斷斷續續奔跑了三百多里,身為突厥貴族坐騎的它可從來沒有受過這種罪。而身後的號角聲像一種呼喚,招呼它停下來喝清水,吃豆子和雞蛋。此時兩個不知道憐惜的主人還在沒命地向黑暗和未知中狂奔,傻驢子才會繼續跟著他們跑。

    「沒用的東西!」徐大眼低聲罵了一句。話音剛落,另一匹被李旭換下來的踏雪煙雲也脫離了隊伍。而徐大眼胯下的烏鐵騅和李旭胯下的黑風則暴躁地嘶鳴著,試圖停下來等待身後的夥伴。

    「那些號角聲有古怪!」李旭迅速判斷出了問題關鍵所在。在家裡驅使青花騾子時,他就習慣邊吹口哨邊添食餵水。久而久之,青花騾子便形成了習慣,只要聽見口哨聲,立刻就會向牲口棚裡邊擠。

    「阿史那卻禺可真下本錢!」徐大眼苦笑,使勁用弓弦向坐騎屁股後抽了幾下。烏鐵騅吃痛不過,只得撒開四蹄繼續逃命。李旭心中不捨,卻也不得不用腿使勁磕打黑風兩肋,邊磕,邊嘮嘮叨叨地念道:「黑風,黑風,快跑,快跑。明天早晨打隻兔子,大腿和脊背都留給你!」

    不知道是因為肋部被踢得痛還是因為聽懂了主人的話,黑風抖擻精神,撒腿狂奔。二人又奔出了三十多里,身後的犬吠和角鳴聲終於小了些。徐大眼和李旭緩緩放慢坐騎,藉著星光彼此互視,卻發現對方人和馬都像剛從沼澤中滾過的,渾身上下都淌滿了泥漿。

    「照這樣下去,不被捉住也得累死!」徐大眼喘息著大笑,璀璨的星光從天上射下來,照亮他一口潔白的牙齒。

    「倆韓信要被捉住了,卻不知道突厥人有沒有劉三兒的心胸!」李旭望著徐大眼滿是塵灰的臉,大笑。自出塞以來,二人的關係由遠而近,漸成莫逆之交。卻從來沒想到有一天會像今晚這般,共同去面對近在咫尺的死亡!

    不對,應該還有一次,那是在月牙湖畔面對追兵的時候。茂功兄指揮若定,以六人之力突破了二十八人的圍追堵截。他明明可以留在霫部繼續實踐他的兵法,卻為了自己跑到冰天雪地裡,然後又為了自己這個朋友拒絕了卻禺的好意。

    想到這,李旭突然有些後悔拉著徐大眼一起逃亡,如果自己一個人逃了,無論結果如何,都不會把朋友陷到這無法避免的危機當中。

    「此,此番,累了茂功兄!」

    「扯淡,我現在抓你去見卻禺,他還能放過我來!」徐大眼的雙眉豎了豎,低聲罵道。方要教訓李旭不應該說這些無聊的話,耳畔又聽見一陣犬吠,緊跟著,馬蹄聲悶雷一樣從兩側捲來。

    二人大驚,打馬急促奔逃。如是幾次,人和坐騎都幾乎跑脫了力,身後的犬吠聲卻始終若即若離。跑著跑著,突然,烏鐵騅發出一聲悲鳴,腿一軟,緩緩向下跪去。

    「拉住我!」李旭伸手,扯住徐大眼手腕。徐大眼雙腳猛跺,身體藉著李旭的手臂在烏鐵騅倒地的剎那間跳將起來,掠過尺許距離,穩穩地落在了黑風的背上。

    背上猛然多出一個人,本來就已經筋疲力盡的黑風體力更是不支。無論李旭許諾什麼野兔、山雞、羊羔,都無法再令它腳步加快。不一會兒,身後的犬吠聲又大,一條耀眼的火龍再次咬住了獵物的尾巴。

    「這樣不成,你自己逃,放我下馬!」徐大眼在李旭身後低聲命令。

    「同生共死!」李旭咬著牙回答。是為了自己,徐茂功才落到被人追殺的田地。如果扔下茂功兄一個先逃,自己這輩子良心都不得安寧。

    「扯淡!兩個人都死了,誰給咱們報仇!」徐大眼怒罵。李旭卻不肯聽,雙腿如兩條鞭子般,不停地踢打著黑風的肋腹。

    黑風最後的一絲體力也被主人壓搾了出來,悲嘶著,四蹄跨度盡力加大。背上的份量卻如一座小山,一次次壓得它想要倒下去,沉睡不起。

    「你這蠢驢!」看看前面發了瘋一樣踢打坐騎的李旭,再看看身後那越來越近的火把。徐大眼心急如焚,猛然,他想起了一條計策。

    「好兄弟,你今年十五,對吧!」徐大眼不再咒罵,俯在李旭耳邊,低聲問。

    「嗯!」李旭順口回答。身後犬吠聲越來越近,他不知道徐大眼此刻怎麼突然婆婆媽媽起來。

    「我今年十七,是你哥哥!」徐大眼笑著說道,右手輕輕地從靴筒裡掏出一把匕首。璀璨的星光照亮匕首冰冷的霜刃,也照亮了他的眼睛。

    「前邊有個山谷!」李旭低聲說道,猛然側頭,眼角的餘光看見了徐大眼手中有東西在閃。

    沒等他說出一個字,徐茂功眼中突然精光大盛,單手一撐,整個人飛離了馬背,在身體凌空的那一瞬間,匕首狠狠地紮在了黑風的屁股上。

    「唏--」黑風發出一聲刺耳的長鳴,整個身體騰空向前飛奔。李旭張大嘴巴,眼睜睜看見徐大眼如一顆流星般墜入了身背後的草叢裡。

    「茂功兄--」他嚇得心臟都跳出了嗓子,用力試圖調轉馬頭。屁股後挨了一刀的黑風卻不肯聽命,撒開四蹄,以最快的可能向前,向前。

    「茂功兄---」李旭聽見自己的悲呼在草原上迴盪。也聽見犬吠聲和馬蹄聲從背後傳來。突然,他把心一橫,從背上的褡褳中摸出一件外套,緊接著,以最快速度從腰間摸出了火折子,點燃了這件絲質長袍。

    這是他和徐大眼二人去年在漁陽郡教訓兩個仗勢欺人的突厥人時,被救的漢族小販送給他們的謝禮。湖藍色,是少年讀書人最喜歡的顏色。李旭送了一塊給陶闊脫絲,陶闊脫絲向晴姨請教後,親手給他縫了一件外袍。不合身,卻非常溫暖。

    絲綢做的長袍快速燃了起來,照亮漫漫長夜。犬吠聲、馬蹄聲都被這驟然而起的火光吸引,百餘名突厥武士策動戰馬,望著火光追將過來。

    「我打了一頭狼,一頭狼,用他的內臟來喂野驢。我打了一頭鹿,一頭鹿,用它的毛皮來縫戰衣。我沒有打氈包旁邊的豹子,它在我出獵時替我獵鹿。我射死天空中的黑雕,它指引豺狼攻擊我的牛羊…….」

    李旭揮動著手中的火衣,用突厥語大聲唱著。牧歌中的意思被他完全顛倒了,字字觸犯著突厥人的忌諱。他眼中含著淚,心中卻無傷,亦無懼。

    「我打了一頭狼,一頭狼,用他的內臟來喂野驢…….」歌聲穿透黑暗,又融入黑暗。
第二卷 功名誤 第一章 大賊 (五 上)

    「我還活著?」李旭輕輕動了動自己的小手指,不敢確定這個答案。身體下鬆軟的墊子像是草地,臉上的溫暖亦可能來自陽光。他偷偷地將眼睛睜開一條縫,水洗過般的藍天卻從眼瞼縫隙中一下子擠了進來。

    草原上特有的明澈陽光告訴他,此地還是人間。「我還活著!」李旭心中發出一聲沉默的歡呼。快速繃緊全身肌膚去試探四肢,發現身上並無束縛的感覺傳來,只有一股股勞累後的酸軟,令人沒力量做更多動作。這是一陣令人興奮的酸軟,在此時它至少證明了一個事實,自己沒有落在阿史那卻禺的手上。

    微閉著眼睛保持假寐狀態,李旭拚命去回想昨夜曾經在自己身上發生的事。記憶如潮水一般彭湃而回,刺得他的心臟陣陣發痛。他記起了徐大眼為了不拖累自己逃命,扎傷了黑風後跳進了草叢。他還記得自己點燃了那件湖藍色的長衫,試圖吸引追兵的注意力。他還記起了昨夜自己即興改的那支歌,處處挑釁了突厥人的禁忌。他記得突厥人追著自己走進了一個漆黑的山谷,發誓要將自己抓住點天燈,他笑了,一行淚順著眼角滾落在草地上……

    「男子漢大丈夫,醒就醒了,哭什麼哭!」一個粗豪的聲音從頭頂上傳來,嚇得李旭一哆嗦。以最快速度睜開眼睛,他看見一個年齡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年青人咬著根草棍,黑黃色的面孔上充滿了輕蔑。

    「早晨干,自己淌出來的!」李旭臉色微紅,低聲狡辯道。

    「哭就是哭,笑就是笑,有什麼不敢承認的。看你昨天夜裡跟突厥人作對的樣子還像個好漢,怎麼一覺醒來後就變得如此沒種!」年青人用力向地上啐了一口,卻沒能將草渣吐淨,嘴角上,綠色的液體拉成了亮晶晶一條…….

    李旭看得有些噁心,握著刀柄試圖坐起來。脖頸後酸痛的感覺卻瞬間抽走了他全身的力氣,讓他不得不再次軟倒了下去。

    「慢點起,昨天牛哥下手重了些。不過不妨事,讓老張幫你推拿兩下,包你比沒暈前還精神!」年青人見李旭出醜,口氣反而軟了起來。上前扶了他一把,低聲安慰道。

    「牛哥,老張?」李旭把著年青人的胳膊,緩緩地坐直了上身。這回,他終於坐起來了,失去的部分記憶也隨著血脈的暢通慢慢回到了體內。

    昨夜最後記憶是自己被突厥人追著衝進了一個峽谷,然後就聽見有人命令自己趕快把馬停下。就在自己以為中了埋伏欲拔刀拚命的時,背後突然傳來了一股風聲。然後,李旭知道自己落馬了,暈倒之前,他依稀聽到了羽箭破空聲……

    李旭轉動著暈乎乎的腦袋四下觀望,昨夜的山谷就在不遠方,那是兩道小山夾成的一道東西走向的溪谷。在燕山和草原的交界處,這種溪谷隨處可見。唯一不同的是,眼前的這條山谷內所有山巖都呈暗黑色,一塊塊醜陋的石頭縫隙中還冒著淡淡的輕煙。顯然,昨夜曾經有人在山谷裡放了一場大火。

    「別看了,追咱們的人都死了。劉寨主和他的手下做買賣,從來不給對方留活口。」黑臉年青人聳聳肩膀,說道。

    「咱們?」李旭心中更覺納悶。身邊這個喜歡嚼草棍的傢伙倒是自來熟,這麼快就把自己當成了他的同夥。他口中又是寨主,又是買賣什麼的,恐怕出身不是什麼善類。

    「當然是咱們了,你放火燒了阿史那卻禺的寨子,偷了人家的馬,又殺人奪門。難道這些事情你都不想認帳麼?」黑臉又吐出了一團草渣,『陰』笑著說道。

    李旭萬萬沒想到黑臉居然知道自己做過的所有事情,心中更驚。瞪大了眼睛四下尋找黑風,卻在不遠處發現了一個巨大的馬群。

    一群駿馬,看樣子不下三百匹,正低頭在草原上悠閒地尋找食物。馬群邊,還有百餘名衣衫骯髒的漢子席地而臥,一個個睡得正香。黑風就拴在馬群外,有一個身材非常普通,看上去像個江湖郎中的漢子正向馬屁股上敷藥。還有一個高大魁梧的壯漢,一個貨郎,一個身上裹了塊獸皮的獵人正向著自己走來。

    「是你們放的火!」李旭驚詫地大叫了一聲,一個觔斗從地上跳起。自己一直奇怪為什麼十幾匹戰馬尾巴上的火把會引起如此大的火勢,原來是有人在暗中向火上澆了一桶油。不用問,眼前這數百匹戰馬都是這夥人從阿史那卻禺的營地裡偷出來的,自己和徐大眼殺人奪門,等於頭前給這伙盜馬賊開了路。

    「不是我們,是咱們。我們正找不到下手機會,你這貴客卻在主人家裡放了第一把火。於是呢,我們就幫你把火頭弄大了些。至於這些馬,反正偷一匹也是偷,偷一群也是偷…….」黑臉年青人聳聳肩膀,笑著說道。

    幾句話,卻把李旭氣了個臉色煞白,自己放火是真,偷馬奪門也是不假,但都是為了擺脫阿史那卻禺的強留。而經過馬賊們這麼一鬧騰,自己就徹底成了縱火偷馬的「惡棍」,阿史那卻禺發動半個草原的勢力追殺自己,非但不是仗勢欺人,而且佔足了道義的上風。

    「嗤!」黑臉年青人非常敏感地從李旭的表情上看透了他的真實想法,臉上的笑容立刻變冷,冷笑了一聲,嘲弄地罵道:「怎麼,瞧不起大爺是馬賊不是?老子就是賊,但至少幹的是份內的事情。有些人不是賊,幹得勾當卻連賊都不如!」

    「你!」李旭被氣得說不出話來,手顫抖著想從腰間拔刀,對方的同夥卻越走越近。

    「怎麼,想跟我打一架。對,就這樣,講不過人家就把人家說話的傢伙砍下來,從此以後耳邊再無噪扯。他***,我就說讀書人沒一個好東西,劉大哥卻偏要救你!」黑臉年青人吐掉最後一口綠色吐沫,身子向後一躍,順手抄起了一根揀牛糞的鐵叉,將帶著騷臭味道的叉尖對準了李旭的喉嚨。

    「黑子,別故意捉弄人!」遠處,有人低聲喝了一句。語氣不重,卻隱隱地透出一股不容拒絕的威嚴。

    「是他想殺我滅口!」黑臉年青人後退兩步,悻悻地把鐵叉放到了地上。

    李旭手按刀柄側頭,看見幾個馬賊的同夥已經來到了自己的近前。命令黑子住手的正是其中的那名壯漢,四方臉,濃眉,走路的樣子從容不迫,像極了平常時期的徐大眼。只是此人的笑容中帶著一種經歷過很多風霜後的淡定與坦然,與徐大眼那種友善熱情的笑容給人的感覺完全不同。

    「這位小兄弟就是名震草原的狼衛附離吧,在下雍州張亮,有幸結識少年英雄!」走在壯漢左側那個生意人打扮的漢子笑著問候。此人身材不高,天生一份和氣相貌。看打扮,應該是一個常年行走塞上的小販子,只是腰間多了一條牛皮帶,皮帶左右,各自別著一把套了鞘的短刀。

    「我叫李旭,多謝諸位救命之恩!」李旭本能地向旁邊側了側身子,然後抱拳還禮。出塞後受了太多的騙,令他對陌生人的笑容很敏感。對方笑得越熱情,往往令他心中得警惕越深。

    「哈哈,老張,人家根本不願意搭理你!」被稱作黑子的年青人笑著挑釁。看來他不僅僅是跟李旭過不去,而是天生長了一張見誰就想招惹誰臭嘴巴。小販子模樣的張亮聽了也不著惱,笑了笑,接茬對李旭問道,「怎麼樣,脖子後還疼麼?要不要我給你推拿兩下。老尤那個傢伙下手不知道輕重。不過你也別怪他,當時情況緊急,不把你打暈了,整個山谷裡的佈置全得讓突厥人看出來!」

    「不疼,不疼,謝謝張兄!」李旭躲閃著說道,有點兒不適應對方的熱情。在聽黑臉年青人的介紹時,本來他以為給戰馬敷藥的那個人才是郎中,沒想到擅長推拿的是眼前這個生意人。無論如何,人家救了自己的命,自己不能伸巴掌去打笑臉,想到這,他笑著轉身做了個揖,向其餘兩個漢子問道:「在下李旭,請問兩位壯士尊姓大名?」

    「俺麼,劉季真!這是俺朋友劉洪,字什麼弘基什麼的。你們漢人真麻煩,名字都起兩個!」胸前圍了張獸皮的獵戶扯著嗓子喊道,彷彿唯恐別人記不得自己的名字。

    「在下雍州劉洪,字弘基。小兄可是咬死了數十奚人,手刃俟力弗可汗的附離麼?可有表字?」一直微笑著聽大伙說話的壯漢拱了拱手,客氣地問道。

    「上谷李旭見過兩位英雄。在家鄉上谷讀書時,恩師曾經賜了一個表字,作仲堅!」李旭微笑著拱手還禮。劉弘基的說話方式是李旭習慣的交流方式,令人感覺很舒坦。憑借跟徐大眼交往近一年來養成的直覺,李旭認為此人應該出身於大戶人家。而那個說話聲音極其大,穿著獸皮傢伙分明是個突厥人,遠處看還不清楚,走近時,那碧綠色的眼睛和滿臉鬍子一下子就暴露出了他的真實身份。

    馬賊、豪門子弟,突厥人勾結在一起?他們到底是幹什麼的?李旭笑著和眾人寒暄,心中卻有一團疑雲慢慢遮住了雙眼。
第二卷 功名誤 第一章 大賊 (五 下)

    「從春天開始,草原上就有人傳說兩個中原來的少年幫著霫族吃下了一個人口近萬的大部落,沒想到居然今天被俺救了一個。你們不是在霫部呼風喚雨麼?怎麼又成了阿死那家的座上客?」沒等李旭把心中謎團理出個頭緒,披著獸皮的突厥人劉季真搶先問道。

    「說來話長…….」李旭的眼神黯了黯,低聲回答。身邊幾個馬賊給他的印象並不差,除了名聲不好外,這些人的行為舉止一點兒都不像傳說中的賊人般兇惡。即便是張口就刨根問底的劉季真,看上去也沒有阿史那卻禺那麼討厭。

    他簡短地將阿史那卻禺如何來到蘇啜部;如何借酒意促成阿思藍家的婚約並借勢將西爾族長逼入死角;如何促成西爾家族和阿史那家族的婚事說了一遍。只是隱去了自己和陶闊脫絲之間的情事,末了,黯然補充道:「既然蘇啜部已經有了突厥這個大靠山,我和茂功兄自然不再重要。與其等著被人趕,還不如自己主動回家!」

    「怕是阿史那家族搶了你的心頭肉,你才負氣離開的吧!」被大伙叫做黑子的年青人毫不客氣地「揭露」道。李旭皺了皺眉頭,不願意搭理這個四處挑釁的傢伙,黑子卻不易不饒地又跟了一句,「呸,蘇啜部的長老們都是瞎子,這麼簡單的連環計都沒看出來。沒了你和那姓徐的,萬把人的小部落在阿史那家族眼裡還有什麼價值?到時候人家把婚約一毀,他們不是落個雞飛蛋打麼?」

    「那也未必,仲堅把銀狼留在了蘇啜部,等於給蘇啜部手上留了個大籌碼。」大個子劉弘基搖搖頭,低聲點評。他不知道甘羅是蘇啜部用強扣下的,還以為是李旭為了破壞阿史那卻禺的詭計特意在部落裡留下的一招活棋。一語說罷,笑著再次打量面前的年青人,心裡對他的評價未免又高了幾分。

    「他若是帶了狼走,估計沒等走到武列水,早就被那些胡人砍死在草原上了!」黑子抬了抬眼皮,毫不留情地點破一個事實。

    「沒錯,那些什麼胡兒對銀狼崇拜得很。他們兩個半大小子帶著頭銀狼,等於捧著萬兩黃金四處招搖,甭說別奚部、契丹和突厥那些雜種看了會眼紅,俺老劉第一個就得衝上去搶!」劉季真甕聲甕氣地補充。他倒不在乎自己也是突厥人的身份,張口胡兒,閉口雜種罵了個痛快。

    「人家可汗弄頭銀狼來充門面,你一個馬賊頭要頭狼幹什麼?」黑子好像不打架不痛快,剛嘲諷完了李旭又開始找劉季真的麻煩。

    「你一個放牛的懂個屁!」突厥人劉季真卻不像其他人對黑子那樣客氣,張口就是一句髒話:「俺姓劉的才是這草原真正的主人,當年先祖烏古斯可汗(冒頓劉淵)稱雄大漠的時候,阿史那家族還不知道在那個草棵裡趴著呢?俺今天是馬賊頭兒,哪天就弄個大可漢帽子來給你看看!」

    「那好,我睜大眼睛看著!」黑子笑著回應。劉季真是個混人,跟他鬥嘴勝之不武。

    「這群人表面上打打鬧鬧,彼此之間倒和睦得很!」李旭暗自點頭,對馬賊們的好感又多了幾分。正在這時,又聽見那名商販問道,「於是,你就到了阿史那卻禺的營地,趁他不備給他一個大教訓?」

    「我們怎麼願意招惹這種人?」李旭搖頭苦笑,「他強留我們在突厥當差,所以我和茂功兄才不得不偷了馬逃走!」

    見對方一臉疑惑,李旭不得不將與阿史那卻禺的恩怨簡要說了說。至於放火奪門的事情就略過了,從今天這陣勢上來看,即便自己和徐大眼不動手放火,阿史那卻禺的營地也保不住。

    提起徐大眼,他的心又開始向下沉。昨夜自己雖然點燃了衣服,卻不知道是否將所有追兵吸引了過來。突厥人馬前有獵狗效力,徐大眼又累又疲之下,到底有沒有機會躲過獵狗的追殺?

    想到這,他沖劉弘基抱了抱拳,低聲問道:「劉寨主,不知道昨夜你們阻擊突厥人,可曾看見一個和我身材差不多的漢人?」

    「你是問徐賢者麼?山谷裡肯定沒有他。」劉弘基搖搖頭,回答。「追著你進入谷內的那幾十號人,都被我們幹掉了。山谷外邊的二十幾個,是季真老弟料理的。他才是這裡的寨主,我只是順路做了筆買賣!」

    李旭一愣,將充滿驚詫疑問的目光轉向了那個突厥人。對方看到他的目光掃來,頭立刻搖成了一個撥浪鼓,「沒有,肯定沒有。弟兄們做事情利落,連人帶狗一個沒放掉。其中肯定沒你說的徐賢者,他現在在草原上名氣那麼大,俺見到一定請回寨中當軍師!」

    「只怕人家嫌你是劉阿斗!」黑子忍不住再次插言。

    「俺要是劉阿斗,就把你抓去當姜維。讓你在陣前累死,俺自個兒降了當逍遙公!」劉季真雖然是個馬賊頭,對同姓英雄的事跡卻能倒背如流。兩句話一撂,又把黑子噎得沒了詞。

    「黑闥兄弟父母都被官府逼死了,所以看誰都不順眼。你別介意,他這個就是這樣子,人還是滿好的!」張亮見李旭驚詫的模樣,笑著向他解釋。

    李旭笑了笑,沒有作聲。他內心驚詫的不是黑闥尖牙利齒,而是驚詫劉季真居然是這夥人的頭。無論外在形象還是內在氣質,劉弘基都更像一個手握重兵的綠林大豪。而劉季真雖然模樣凶,身上卻沒有讓人望而生敬的英雄氣概。

    「我們人少,卻禺人多,所以要麼不動手,要動手就把一整支追兵殺光。只有這樣,才能讓對方摸不清我們的虛實,輕易不敢再追上來。等他調集足夠了人手,我們早就過了長城!」張亮繼續向李旭解釋馬賊們心黑手狠的原因,彷彿唯恐給對方留下不良印象一般。

    「理應如此!張寨主真是心思慎密之人!」李旭信口敷衍。對於張亮的熱情,他總是懷著一種本能的戒心。阿史那卻禺待人也熱情有加,可笑呵呵地就把自己的一切全給毀了去。張寨主一見面就稱兄道弟,莫非他想拉自己入伙不成?

    「我只是一個馬販子,哪裡是什麼寨主!」張亮笑著搖頭,「眼下中原馬貴,阿史那卻禺卻不准附近的牧民們賣馬給我們。大伙被逼得沒辦法,就合力幹了他一票。這還還多虧了你先點著了他的馬廄,否則,我們根本沒機會動手!」

    馬販子?李旭再次瞪大了雙眼。他無法相信張亮真的是個小販,雖然此人的打扮和自己父親、孫九等人無異,笑容裡也包含與王麻子等人同樣的市儈氣。但那份機敏的心思和眼神閃動間的狠辣,絕不會是個尋常小販所有。借徐大眼的話來說,帶有這種眼神的人至少是殺過人或掌過兵的,沒見過血的人身上不會帶著殺氣。

    幾個人談談說說,把彼此之間可以被人知道的來歷、姓名都交代了個大概。那個四處找人鬥氣的年青人叫吳黑闥,是個父母雙亡的孤兒,眼下正跟著張亮當夥計兼刀客。那個叫劉弘基的果然是個世家子弟,但是家境早已破落。這次皇帝大點兵,給了他一個為國立功的機會,他卻因為沒有錢買馬而未能及時趕去州里報到。結果官府老爺大筆一揮,把他當逃兵下了獄。多虧幾個江湖朋友出錢打點,才有機會「越獄」逃到了草原上。

    那個叫劉季真的突厥人是馬賊的少當家,「一陣風」這個名字就是牧民給他家弟兄起的綽號。這支人馬行走在邊塞之上,大隋官兵來了則避入塞外。突厥官兵來剿則逃入大隋,日子過得逍遙快活。而正在遠方給黑風治傷的那個身材普通的郎中姓牛名秀字進達,也是馬販子,先前因為張亮的口音重,李旭才把他的姓聽成了「尤」。

    「敢問各位英雄,山谷裡的路是否還通暢著?」李旭跟大伙都熟絡了後,試探著問道。他不想和馬賊們混在一起太久,李家雖然不是什麼高門大戶,但門風卻很嚴格。如果被遠在中原的父母知道自己與賊人廝混在一處,哪怕對方是綠林豪傑,父母們也會為此在人前抬不起頭來。如果山谷沒被石塊和木條塞住的話,他打算與眾人告別,獨自繞過去找一找徐大眼。無論對方是否已經離開,只有得到準確的消息,李旭自己才能放心。

    「怎麼,你打算回頭去找你的茂功兄麼?」吳黑闥撇了撇嘴,冷笑著問。

    「我想回頭看看,昨夜為了讓我逃走,他一個人跳下了馬背!」李旭坦然地回答。徐大眼可以捨身救自己,自己也應該為他做同樣的回報。無論突厥人是否會趕來,自己都必須這麼做。

    劉弘基和張亮等人都嘉許地點了點頭,聽了李旭的介紹,他們也很佩服徐大眼的膽量和俠義心腸。這樣的少年豪傑如果被阿史那卻禺抓回去了,大伙無論如何也應該想辦法將他救出來。

    「你真的相信他是為了救你才跳下的馬?」吳黑闥的想法永遠與眾不同,似乎不給人找點麻煩,他就會渾身難受。

    「你這話什麼意思?」李旭心中不覺動了幾分真怒,瞪大眼睛質問。無論這個黑臉的傢伙怎麼挖苦自己,看在昨夜救命之恩的份上自己都可以忍受。如果他出言侮辱茂功兄,自己只有和他在弓馬上較個高下。

    「黑子!」劉弘基低聲喝斥。剛一見面,吳黑闥就不知深淺的亂說話,即使換了他,一樣會感到心裡不舒服。

    「什麼意思?笑你笨唄。黑燈瞎火的,是馬的目標大還是人的目標大?」吳黑闥這次卻沒有理會劉大哥的呵斥,自顧逞口舌之快:「把馬讓給你,明著他吃虧,暗裡卻讓你把所有追兵都吸引過來。反正馬已經沒力氣了,跑也也跑不出多遠!」

    「你住嘴!」李旭勃然大怒,手一下子按到了刀柄上。「徐兄絕不是那種人,徐兄為了我,連到手的富貴都可以不要!」他大聲辯解著,身體被吳黑闥氣得直打哆嗦。張亮和劉季真見狀,趕緊上前拉住他的胳膊。

    「又不是生死關頭,生死關頭不相負的才是好兄弟。況且馬屁股上捅了一刀,傷了筋骨,短時間之內雖然跑快了,跑不了多遠戰馬就會殘廢!」吳黑闥卻得勢不饒人,繼續滿嘴跑舌頭。

    「拔刀,我今天跟你分個勝負!」李旭晃動肩膀,甩開張亮和劉季真,大踏步衝向了吳黑闥。怒火已經完全燒紅了他的眼睛,他要砍了面前這個信口雌黃的傢伙來捍衛朋友的名譽。

    「來就來,誰還怕了你!」吳黑闥跳步閃開,再次撿起自己的鐵叉。眼看著二人就要火並,劉弘基伸手拔刀,擋在了兩個年青人的中間。

    「不亂嚼舌頭,能憋死你不成!」他旋步揮刀,先磕開了吳黑闥的鐵叉。隨後身體順勢一擰,手中鋼刀架在李旭劈過來的彎刀上。

    「噹啷!」兩把兵器撞出一片火星,劉弘基手中的彎刀單薄,一下子斷成了兩截。眼看著李旭含憤砍出的一刀就要惹出禍來,一根鐵棍,兩把短刀同時橫在了劉弘基的身前。

    「嘿!」危急關頭,李旭連續晃了晃身體,把彎刀斜劈開去,重重地砸在了身邊的草地上。長長的秋草立刻被刀風掃起了一大片,綠雪一般紛紛揚揚地向遠處飛去。

    「小兄弟好力氣!」差點被李旭砍中的劉弘基大笑道,從張亮手裡奪過一把短刀,再次擋於了李、吳二人中間。

    見自己差點殃及無辜,李旭不得不強壓住怒火。雖然恨姓吳的嘴酸,他也不敢真的和所有人都鬧翻了。遠處還有一百多個馬賊,一人一刀下來足以把他剁成肉醬。況且如果不是仗著兵器的便宜,他自問也未必是劉弘基的對手。

    「得罪之處,還請劉兄見諒!」李旭狠狠瞪了吳黑闥一眼,將彎刀插回了腰間。手握鋼叉的吳黑闥卻不依不饒,大聲嚷嚷:「你砍我有個逑用,待會老牛過來,你問他戰馬的傷勢就知道我說得是否有道理!」

    「閉嘴,信不信我把你賣給突厥人當奴才!」劉弘基雙眉倒豎,發出一聲斷喝。吳黑闥見他動了真怒,舌頭一伸,不再說話了。劉弘基嚇住了他,立刻又轉過身來,衝著李旭喝道:「朋友相交,貴在一個信字。如果自己相信他,別人再嚼舌根子有什麼用?如果你自己心裡生了疑,就是把所有人的口都封了,你自己的疑心也封不住!」

    一句話如醍醐灌頂,讓李旭渾身上下涼了個通透。徐大眼捨棄蘇啜部踏雪來送,為了替自己爭一口氣不進蘇啜部營地,捨棄卻禺的富貴誘惑奪馬出逃等諸般往事,一樁樁一件件逐一掠過他的心頭。如果說這樣的朋友生死關頭還會將自己出賣,那世間又有何人可交?

    自出塞後,縷縷被人出賣、欺騙的經歷,已讓李旭對人失去了最起碼的信任。如果今日不是遇到劉弘基,可能他這輩子都不會再相信任何人。而劉弘基的話恰恰喝破了他心中的魔障,讓他瞬間明白了的猜疑心重和警覺心強之間那一絲微妙的差別。

    他笑了笑,向劉弘基躬身施禮,「小子受教,謝劉兄點撥!」

    「觀人觀長久,不在一時!」劉弘基微笑著受了李旭的長揖,低聲補充道。

    就在此時,一直替黑風處理傷口的牛進達走了過來。吳黑闥一見,立刻衝上去求援:「那匹特勒驃的傷勢怎麼樣,是不是就此給廢了!」

    「還好,沒傷到筋骨。」尤進達擦著額頭上的汗回答。對這邊剛剛發生的打鬥不聞不問,好像對牲口比對人還要關心。

    聞此言,劉季真、張亮二人都緩緩舒了一口氣。大伙有共同抗敵之誼,如果未出草原,自己先跟自己火並起來,這趟塞出得就有些不值了。

    「汗血馬骨架大,肉厚。要是常馬,早已經廢掉了!」吳黑闥看了李旭一眼,小聲嘀咕。

    李旭聽見了,微微一笑,如聞秋風過耳。無論別人再說什麼,徐大眼曾經為自己做過的事情無法抹殺。劉弘基說得好,「朋友相交,貴在一個信字。」今天的架打得雖然有些莽撞,卻在莽撞中,讓人感悟到了人生一個至關重要的道理。

    酒徒註:劉弘基的早年事跡見《唐書》,原文為:劉弘基,雍州池陽人。少以廕補隋右勳侍。大業末,從征遼,貲乏,行及汾陰,度後期且誅,遂與其屬椎牛犯法,諷吏捕系。歲余,以贖論,因亡命,盜馬自給。......
第二卷 功名誤 第一章 大賊 (六 上)

    「若是突厥人捉到了他,哪個傻子還會留在山谷那邊等你?若是他自己逃了,此刻恐怕已經跑沒了影兒,你又怎會找他得到!」吳黑闥邊走邊罵,眼睛瞪著李旭,恨不得一腳把他踢到山溝裡去。

    「瘋子,全都是瘋子,一幫瘋子跟著一個傻子跑!」他嘀咕著,手中鐵叉敲敲打打,在燒得漆黑的岩石上敲出一串串火花。

    也難怪他氣得發瘋,昨夜被大伙救了的那個傻小子李旭居然提出要去山谷另一側找自己的同伴。而一向聰明果斷的劉弘基、老成奸詐的張亮等人非但答應了人家借馬的請求,還主動陪著傻小子搜索整個山谷。

    『這不是找死麼?誰能保證阿史那卻禺的大隊兵馬不會突然殺到?大伙不留著點體力,待會兒怎麼闖出突厥人的圍追堵截。再說了,傻小子要發瘋就他自己瘋吧,張亮偏偏也跟著去。那張亮是老子的僱主,他去了,老子能不去麼?』吳黑闥憤憤不平地想,不明白世間還有這麼傻的人,居然相信有「義氣」二字的存在。

    「反正咱們也睡不著,不如活動活動胳膊腿兒?小兔崽子們還得睡上半個時辰。若是現在就催他們趕路,下次遇到追兵的時候大伙連刀都舉不起來!」劉季真拍了拍吳黑闥的肩膀,大咧咧地向他解釋。

    「眼睛看仔細點兒,如果有沒燒爛的刀,幫我揀把來應急!」劉弘基從馬背上回過頭,笑著叮囑。

    吳黑闥悶哼了兩聲,滿臉無奈。昨夜大伙在山谷裡連燒帶砍,根本沒留下過一具完整屍首。有些人根本不是被刀箭所傷,而是被山火生生熏死在岩石後。如果這樣還能分清楚哪個是漢人,哪個是突厥人,姓李的根本就該改行去當杵作。隨便找個衙門掛上號,一輩子吃喝都不愁。

    他氣哼哼地跟在眾人身後翻檢著,尋覓著,希望能找到一個看著像中原人的或手腳被捆著的屍體。如果「幸運」地翻到了,就可以讓姓李的傻小子早點兒死了那份心。大伙也可以早早趕路,脫離這個是非之地。

    張亮想拉姓李的傻小子入伙,這一點吳黑闥不用看就能猜出來。東家手下正缺人,姓李的小子雖然笨了點兒,他手中的刀可一點兒都不笨。況且此人騎術不錯,在東家麾下略加調教,就能當一個好手來使。

    『可這小子肯跟張大哥走麼?』吳黑闥心中沒把握。昨夜大伙在山谷裡設伏,本意不是救人,而是殺追兵們一個措手不及。是傻小子誤打誤撞衝進來,剛好把追兵引進了埋伏。可以說,所謂救命之恩根本就是順路買賣。如果這小子聰明一點兒,早就應該看出事實真相。待明白了事實真相後他還會心懷感激麼?吳黑闥絕對不這麼認為。

    『劉大哥呢,好像對這傻小子也很感興趣。唯恐此人一不小心被張亮拉去了,或者上了劉寨主的「賊船」。可咱老吳看不出來當馬賊有什麼不好,至少大伙是在光明正大地打家劫舍。有些人沒打響馬旗號,搶起來比響馬都狠。與「一陣風」相比,他們更當得起一個賊字。只不過他們頭上有個官銜,搶起來總能講出些大道理。』

    「我們再去谷外找找,徐賢者知道李老弟過後會來尋他,自然會留下些記號!」張亮的話從前方傳來,氣得吳黑闥直打哆嗦。

    「你傻不傻啊!人……」他再度喝罵,卻被劉弘基在肩膀上猛拍了一巴掌,把後半句話全部打回了肚子裡去。

    「既然來了,就一道去尋,人多找得也細些!」劉弘基笑著叮囑,帶了帶馬,與吳黑闥並絡而行。

    吳黑闥知道自己拗大伙不過,歎了口氣,繼續到山谷外東一叉西一叉地亂翻。野狼已經開始向此處聚集,被他用鐵叉猛敲,一個個夾著尾巴向遠處跑去。

    大伙圍著屍體兜了一圈,依然沒看到一個漢人面孔。李旭抬起頭來,向幾位同伴說道:「煩勞諸位仁兄再等一等,我去遠處找一找,看茂功兄留沒留下什麼記號。」

    「應該是早走了吧!」張亮擦了把頭上的汗,長歎著說道。茫茫草原上,到處是飛來飛去的烏鴉和嗅著血腥味道趕來的野狼。經過了一個混亂的長夜,姓徐的後生即便曾留下什麼記號,估計也被畜生給破壞掉了。

    勸慰的話剛欲說出口,猛然,吳黑闥在眾人身後又大叫了起來:「看,那些狼崽子在拖著什麼?不會是行徐的屍首吧!」

    轟」的一聲,李旭感到自己的頭都炸了開來。趕緊調轉馬頭,以最快速度衝向吳黑闥所指的方位。用彎刀趕散幾頭小狼後,發現有一具獵狗的屍體被草繩拴在了石頭上。看痕跡,野狼們已經將這具屍體拖了老遠,血順著草尖留下一長條暗褐色的紅。

    「怕是有人故意留下來的!」張亮看了看狗脖子上的草繩,低聲分析。眾人順著血跡繼續向前尋,在二百步外終於發現了一個土坑。土坑中,幾排石子向南擺了個大大的箭頭。箭頭後,壓著一件髒兮兮的皮甲,皮甲正中間,留著兩個用狗血寫成的大字--

    「平安!」徐大眼龍飛鳳舞的字跡讓所有人心頭一輕。

    「謝謝吳兄指點!」李旭向吳黑闥拱了拱手,低聲致謝。到此,他心中的一塊大石頭終於落了肚。如果不是吳黑闥眼神好,今天大伙可能就要錯過徐大眼留下的標記。

    「我早就說過,姓徐的比你聰明!」吳黑闥跳起來,得意洋洋。整個早晨,這是他唯一一次沒有用挑釁的口吻說話。語調聽起來怪怪的,彷彿還帶著點兒陽光的溫暖。
第二卷 功名誤 第一章 大賊 (六 下)

    快到正午的時候,吳黑闥終於理解了為什麼張亮在傻小子李旭身上下那麼多功夫。剛才衝破突厥人隊伍的那一瞬間,他至少看見兩名武士被李旭掃下了戰馬。那柄長得不像話,鋒利得不像話,招式更詭異得不像話的彎刀就如一頭出水黑龍,所過之處血光四濺,根本不給人還手的機會。

    「你跟誰學的刀法?」趁著眼前壓力減少的瞬間,吳黑闥扯著嗓子問道。

    「啊?」李旭啞著嗓子大聲嚷嚷,根本沒聽見對方在問什麼。過於緊張的局勢讓他手和腳都發木了,鼻樑上方彷彿懸著一根針,來來回回地扎個不停。

    「你師父是誰?」吳黑闥大聲重複了一句。攔在正前方的第一波突厥騎兵已經被衝散了,馬賊們勝利在望。護在左翼的是劉弘基,護在右翼是牛秀,斷後的是大寨主劉季真,有他們三人和數十名弟兄在,突厥人一頭戰馬都奪不回去。

    「銅匠!」李旭的回答言簡意賅。

    「傻小子,銅匠姓什麼,叫什麼。名號是什麼?」吳黑他氣得鼻子都歪了,長這麼大沒見過這麼笨的人。可這笨人的刀法明顯經過沙場宿將指點,出手的角度和力道控制在某種程度上已經超過了他這個砍翻過數十人的「老」刀客。

    「銅匠師父?可能姓王吧!我也不太肯定!」李旭喘息著回答。沒想到突厥的騎兵追來的這麼快,更沒想到突厥人如此勇悍,居然敢正面攔截跑起了速度的馬群。五百二十七匹戰馬衝擊力可不是鬧著玩的,敵我雙方任何一個人落馬,都肯定被馬蹄踏成肉醬。

    「可能姓王?你傻還是我傻!」吳黑闥七竅勝煙,真想從背後給李旭一鐵叉,幫這個缺心眼的傢伙扎出個心眼來。學了人家的武藝居然不問師父的名字,這世上還有這麼目無尊長的人麼?

    很快,他就沒精力再罵李旭了。突厥人就像發了瘋般,剛剛被撞開的豁口又不顧一切地在前方收攏。這絕對不是一種正常戰法,草原上馬賊和騎兵交手是經常發生的事情,幾百年的生死抗爭中,雙方都積累了足夠的經驗。按常理,對付馬賊的最佳戰術不是迎頭攔截,除非你麾下士兵是超過對方十倍。有經驗的將領會像切奶酪一樣,從側翼將馬賊隊伍一塊塊切碎。這樣做雖然會放走一部分敵人,卻能在最大程度上截下髒物,並能極大地減少自己一方的傷亡。

    而今天帶隊堵截馬賊的突厥將領卻偏偏反其道而行之,放棄兩翼不顧,調遣士卒一波波向隊伍正前方攔。

    「***,邪門!」吳黑闥平端鐵叉,逕直刺進一個胸前刺著狼頭的武士梗嗓。然後藉著戰馬奔跑的速度甩動鐵叉,將敵人的屍體高高地甩了出去。這是一個擔任類似隊正角色的人,殺了他後,應該能起到打亂敵軍指揮的效果。

    「啊---!」衝上前的突厥士兵們發出一聲驚呼。隊形散了散,卻很快彙集。出乎吳黑闥的預料,他們不為自己的上司報仇,而是爭先恐後地向李旭聚過去。

    「***,別欺負小孩!」吳黑闥大叫著,把馬頭的方向撥斜。高速奔跑過程中,他不可能橫向去支援李旭。只能讓奔跑的方向和李旭馬頭的方向在前方某個點交匯。在此之前李旭能否擋住一輪亂刀,那只屬於閻羅王的管轄範圍,任何凡人都顧不到。

    「噹!」李旭用長刀砍斷了一名突厥武士的兵刃,趁對方一愣神間,用刀身將他拍下了馬背。這是今天被他打下馬的第三個人,算上前天夜裡殺死的,如今他的手上已經沾了五個人的血。殺人帶來的壓力讓他胃腸翻滾,但他無法不繼續揮刀。遲疑就是死,銅匠師父的教誨一直響在他的耳邊。他才十五歲,遠不到能勘破生死的年紀。

    兩名距離他最近的突厥騎兵猛然改變方向,快速夾了過來。幾個劉季真麾下的老馬賊見勢不妙,大聲吶喊著向李旭身邊靠攏。但戰馬疾馳的方向不是想改變就能改變得了的。眼睜睜地,老馬賊們看著刀光罩住了少年的身形。

    「啊!」李旭大吼,憑借刀長的便宜,率先向左側的對手劈去。這是完全不符合騎兵戰術的一招,彎刀的優勢在於切削而不是砍剁,馬上使刀的高手通常來說更喜歡憑借戰馬的速度在對手身上劃開一道血口子。而大力猛砍很容易將刀劈折,一旦兵器斷了,騎手就只有任人宰割的份。

    突厥武士冷笑著用彎刀去撥李旭的刀刃,他已經看見了三百名奴隸在向自己招手。這是阿史那卻禺給大家開出的最新賞格。傳令兵吹著號角已經把這個信息傳遍了附近所有部落。阿史那家族保證,無論死活都要把此人留下,如果能捉活的,立功者除了奴隸外,立刻可獲得一個土屯以上的官職。

    「鏘!」兵器相交的聲音與以往截然不同。武士感覺到了手上重量的變化,他本能地抬頭,發現一道金光擊破了自己用彎刀劃出的曲線,逕直地劈到了頭頂。

    人頭裂開,血一下子噴了出來,藉著戰馬的慣性在空中劃出一道詭異的曲線。李旭的身體在血瀑下衝過,登時變得紅彤彤的。他無暇去抹臉上的血,憑借銅匠師父用刀背敲打出來的本能側了側身,另一把彎刀貼著他前胸劃過,把黃羊皮比肩齊齊地切成了兩半。

    李旭顧不得檢視自己是否受傷,將長刀重重地掃在與自己錯鐙而過者的腰樑上。下一刻,他聽見了脊骨斷裂的聲音。側了側頭,他用眼角的餘光看到第二名武士的身體突然像被雹子砸過的麥秸一樣折了下去。

    「我又殺了兩個人!」李旭在心裡狂喊。有一種衝動想扔下刀,離開隊伍逃向空曠的原野。恐懼和絕望又將他牢牢地束縛在本陣中,令他無法將馬頭撥歪。

    第三個武士衝了上來,李旭和他換了一招,將其甩到了身後。將戰馬兜回來需要時間,李旭期望那個人追來之前,自己和同伴能再度將攔截隊伍衝出豁口。隊伍中有五百多匹馬,大伙有足夠的坐騎可換。

    「啊!」側後方傳來的慘呼讓李旭猛然回頭,他看見一個穿著羊皮比肩的馬賊從馬背掉了下去。曾經和他對過一刀的突厥武士提韁,撥馬,斜著衝向另一名已經有了對手的馬賊。

    地面上那個傷者掙扎了幾下,很快馬蹄帶起的塵土所淹沒。慘呼聲接連而起,一聲聲敲打著李旭的心臟。

    沒等他有時間懊悔,耳邊突然傳來的風聲,本能地一個鐙裡藏身,他將刀光避了開去。偷襲得手的突厥人彎刀在半空中劃了個漂亮的圓弧,斜著割向李旭的脖子。

    避無可避,李旭只好將彎刀橫著伸出。剛才的分神不過是眨眼的功夫,但這一眨眼的錯誤已經足以要了他的命。現在,全部希望就寄托在橫伸的彎刀上。如果突厥武士執意落刀,挨上一刀的自己難逃一死,對方也定要被彎刀開腸破肚。

    突厥武士的彎刀停了停,猛然,他一咬牙,緊提馬韁,彎刀不顧一切地向李旭脖子上砍來。這一刀,他能保證砍掉李旭的腦袋。而李旭伸出的彎刀,卻只能割斷戰馬的脖頸。

    「噗!」血再次染紅的李旭的眼睛。已經切執下巴附近的彎刀突然與他的主人一同飛了起來。漫天的紅塵中,李旭隱隱看見一柄鐵叉帶著那名突厥武士的身體飛到了半空。

    無主的戰馬前衝數步,倒地,身死。血漿高高噴起,泉水般四下散落。

    「笨蛋,別分神!」吳黑闥大叫著,兩手空空地向李旭衝來。一名突厥武士見到便宜,彎刀直取吳黑闥的肩膀。眼看著一條膀子就要被人卸了去,吳黑闥擰了擰身體,避開刀鋒,一拳砸在對手肋骨上。

    突厥武士慘叫著倒了下去,吳黑闥呲牙咧嘴地揮了揮拳頭,一個斜掛金勾,從地上的屍體旁撿起了一把彎刀。他揮舞著彎刀,繼續向傻小子衝去。卻看見李旭張開了嘴巴,紅紅的雙唇中露出了一口整齊的白牙。

    緊接著,慘笑不止的李旭彎刀揮舞,將兩個包攏過來的突厥武士一一砍翻在馬下。然後,傻小子帶動馬頭,衝向了第三個人。彎刀在對方沒做出反應的一瞬間,掃落了那個人的腦袋。

    「啊--!」李旭狼一樣嚎叫著,拼了命地向前衝。只要是與他靠近的突厥人,他手下決不留情。紅色的鮮血滴滴答答的從他身上破碎的皮甲淌下來,分不清是別人的還是他自己的。

    「傻小子,控制速度,保持隊形!」吳黑闥狂喊。李旭沖的速度太快了,這樣下去,沒等將突厥人的阻攔衝出一道口子,他自己就得活活被人砍死。

    「咱們護住他左右,以此為鋒,吹號角,命令其他弟兄變陣!」張亮騎著一匹滿身是血的黑馬跑上前,大聲命令。

    吳黑闥聞令,從腰間摸處一柄牛角,嗚嗚啊啊地吹了起來。蒼涼的號角聲立刻蓋過人喊馬嘶,把命令轉到了前鋒每一名馬賊耳朵裡。所有人聞聲策馬,向李旭前衝的位置靠攏。很快,二十幾個人形成了一把尖刀,直直地刺入了突厥狼騎中。

    李旭渾身上下都紅了,只剩下滿口的白牙還在閃爍。他號叫著,車輪般揮舞著銅匠師父特意為自己量身打造的特大號彎刀。刀光從陽光下滾過,滾起團團血霧。幾個突厥武士被他和張亮、吳黑闥合力砍死,幾個被馬賊們撞翻,還有幾個被如此凶悍的刀光嚇得膽落,縱馬向兩翼逃開。

    突厥人的攔截隊伍再度被衝散,馬賊們吶喊著從缺口中衝了出去。所有落下馬的,無論是敵人還是同伴,他們都不曾回頭去看。馬背上的男人見慣了生死,這一刻是別人,下一刻可能就是自己。生盡歡,死如醉。

    戰馬帶起的煙塵洪流般從草原上滾過,直到遇上一條季節河,才猛然停了下來。

    「你這個笨蛋,想害死老子就早點說一聲。他***,打仗有給別人留情的麼?」吳黑闥衝到李旭身邊,用力向他揮舞著拳頭。他的拳頭腫得像發麵包子般,無數小傷口在不停地滲血。

    李旭慘然笑了笑,把彎刀交到了吳黑闥手裡。他知道的雙眼茫然無神,整個人麻木如一具屍體。唯一的感覺就是,眼下得去洗個澡,身上的味道令人難受喘不過氣來。

    溪流很快被染紅了,血一般的溪水向下游奔去。李旭拚命洗著,洗著,直到身體發白,鼻孔裡依然全是人血的味道。

    他感覺不到溪流的冷,只覺得渾身上下麻酥酥的,彷彿皮膚和筋骨都已經不屬於自己。在剛才的血戰中他非常幸運,只受了幾處皮外傷。雖然刀口長度比較嚇人,但深度只切開淺淺的一層,被冷水一激,血很快就止住了。

    但方纔的血戰給他心中的震撼,卻遠遠超過了身體上的傷口。在霫部他也曾經歷了兩場戰爭,但那都是在徐大眼精心安排下的戰鬥。對方抵抗力量不強,並且沒有人真正把注意力放在他身上。

    而今天,馬賊們卻是以少打多。突厥武士的戰鬥力遠遠超過了索頭奚部的牧人,並且所有武士都把他當作了重點照顧對象。李旭無法計算死亡曾經幾次與自己擦肩而過,他知道自己很害怕,很想丟下刀藏起來。但他同時也知道自己沒地方躲,如果不是碰巧遇到了這伙馬賊,自己恐怕早已是卻禺家監牢裡的客人。

    「我不想死!」他衝著水中那個赤裸的倒影打了一拳,喃喃地說道。

    水花「啪」地一聲散開,扭曲了那張稚氣未除的臉。

    「我不想死!」他帶著幾分哭腔再度出拳,水波聚聚散散,倒映著一個強壯卻遠遠算不上成熟的身軀。水底下,無數張錯愕的面孔瞪大眼睛,慢慢上浮。每一張,都是被他用彎刀砍下馬的突厥人。

    「我不想死!」他抱著頭,蹲到了水裡。冰冷的河水只淹到頸,麻木了他的呼吸。

    「不想死就上來,想得卸甲風麼?」一直在岸邊用嘲弄陽光看著李旭的吳黑闥罵了一句,跳下河,拖著他的胳膊將他拖上了岸。

    被陽光一曬,李旭慢慢又恢復了幾分神智。睜開眼睛,他看見吳黑闥正用力搓著自己的胳膊。長相普通到扔進人堆都就認不出來的牛進達則捧了一把叫不出名字來的草葉,笑嘻嘻地站在自己面前。

    「把這些草嚼了吃,你很快就會好起來!」牛進達笑著命令。

    「牛哥,你可是獸醫!想下毒害人麼,好多分幾匹馬麼?」吳黑闥大聲抗議。

    「差不多,差不多!」牛進達不喜歡和人拌嘴,一邊向李旭口中塞藥,一邊說道。

    劇烈的苦味瞬間從頭頂直衝腳尖,李旭打了個哆嗦,神智和勇氣同時回到了體內。他知道自己剛才又丟了醜,訕訕地笑了笑,推開吳黑闥,走到黑風的身邊去取衣服。

    受了傷的黑風居然還能跟上隊伍,這點大出眾人的預料。幾個中年馬賊走過來,一邊看馬,一邊看人。突然,有人大鬍子拍了拍李旭的肩膀,問道:「小子,你不是咬死過三十多個人麼,怎麼才殺了幾個,就嚇成了這幅熊樣!」

    「王雙,下次你打頭陣,殺十個人給我看看!」吳黑闥走上前,推了大鬍子馬賊一把,喝道。

    「我要是有那本事,早去當刀客了!」王雙笑著回敬了一句。

    「我,我從來沒吃過人!」李旭大聲解釋。他不知道草原上謠言居然傳得如此快,蘇啜部刻意製造的流言居然在大漠南邊也有人信。

    「估計是聖狼沒帶在身邊的緣故!」馬賊們搖搖頭,自作聰明地解釋道。沒人相信李旭的話,如果不是狼神附體,阿史那卻禺非得到這個憨憨的小傢伙幹什麼。他打起仗來不管不顧,既不懂陣法,又不會計謀。如果拎著把大刀亂衝就算個人才,馬賊們個個都是當世大賢。

    「我真的沒咬死過三十多個人!」李旭將聲音又提高了幾分。剛剛換上的衣服是他從中原帶來了,雖然已經小了,但從衣衫上就能看出他是一個讀書人。

    「咬死二十個也是咬。估計狼神附體的時候,你自己根本不記得!」馬賊們點點頭,神神秘秘地說道。

    「用牙咬,用刀殺,用箭射,還不是一樣的麼?我要是你,就告訴他們我咬死了一百個,讓誰見了我都遠遠地躲開!」吳黑闥瞪了李旭一眼,罵道:「人家說你厲害,你居然還謙虛。見過笨的,沒見過這麼笨的!」

    「這小傢伙很有意思!」遠處,劉弘基搖搖頭,微笑著想。
第二卷 功名誤 第一章 大賊 (七 上)

    以區區一百馬賊衝垮了五百多名突厥狼騎佈置的防線,這的確是一個值得慶賀的勝利。但待清點完了戰果,馬賊卻再也高興不起來了。方纔的遭遇戰中大伙至少砍死了一百多名突厥武士,但自己一方也有二十幾個同伴被永遠丟在了草原上。此外,隊伍中還有十幾人受的刀傷較重,如果不及時找地方安置,他們也沒有任何回到中原去的希望。

    「這買賣,不划算!」大寨主劉季真搖著頭,苦笑。此番出塞,他所帶的都是寨中精銳,每個人都是經歷過三年以上刀頭舔血日子的。才一上午就損了三十多名,而此地到大隋和草原交界的山區至少還要走兩天。如果沿途的大小部落都像上午的追兵這麼凶悍,即使能平安返回中原,一陣風這桿大旗也該趴下了。

    「不能光顧著逃,照這麼下去,不用阿史那卻禺領著大隊人馬攆上來,沿途這些小螞蚱就把咱們啃成了骨頭渣子!」吳黑闥低聲插言。不與人抬槓的時候,他的話甚有見地。連劉弘基和張亮兩個老江湖聽了,都在一旁連連點頭。

    「白天跟他們交手,咱們人少吃虧。卻禺這次估計是氣瘋了,根本不考慮為了幾百匹馬值不值得弄出這麼大動靜!」一向不喜歡說話的牛進達低聲插了一句。話說完,他的目光落在李旭身上,眼神看起來異常詭異。

    「是小子拖累了大家!」李旭趕緊上前幾步,主動承擔自己的責任。上午的突厥武士明顯是衝著自己來的,如果大伙分頭走,估計馬賊們脫困就會容易得多。與其坐在這等人家趕,不如自己把分頭趕路的建議提出來。

    沒等他把自己的建議說出口,劉季真看了看他,突然大笑了起來。

    「你說我把你綁了賣給阿史那卻禺,他會不會再白送我幾百匹好馬?」劉季真笑著,臉上的橫肉都放出了油光。

    「這辦法不錯,火全是他一個人放的,人也全是他一個殺的!」吳黑闥走上前,用胳膊環住了李旭的肩膀。「不過咱這麼幹了,以後就不用再見人。天下英雄誰見了誰向咱臉上吐唾沫!咱還不能擦,擦了肯定有人再吐上去。」

    眾人哄堂大笑,壓抑的氣氛稍稍減輕了些。當下,有人開始安排馬賊們找水淺處用羊皮筏子渡河,有人則用繩子牽了馬,領著它們一匹匹游到對岸去。李旭插不上手,只能跟在劉弘基身邊看熱鬧,看著,看著,他突然有了一個不錯主意。

    「突厥人有黑雕幫忙,咱們走得再快,他們也不會追丟!」拉了拉劉弘基的衣袖,李旭低聲提醒。

    「我看到了,可那畜生不落低,咱們根本射不中它!」劉弘基沒有回頭,雙眼依舊緊盯著河面。草原上拳頭大者為尊,如果只一味地逃,附近的部落無論有仇沒仇都會趁機衝過來痛打落水狗。要想不讓別人追,只有把追得最凶的幾股人馬先打殘了。

    「我估計阿史那卻禺一時也召集不起太多兵馬來,所以才想藉著各部牧人消耗咱們的實力。等咱們被消耗得差不多了,他的狼騎也該出場了!所以,咱們得想辦法吃掉最近一股追兵,讓其他想撈好處的部落掂量掂量有沒有將咱們留下的把握!」

    聽了這話,正在望著河面沉思的劉弘基眼睛突然一亮,回過頭來,低聲說道:「你是說,殺回馬槍?」

    李旭的分析剛好和他的想法不謀而合。但馬賊們人數太少,隨便一個部落的兵馬追上來,都是馬賊們的五倍以上。正面交手,大伙根本沒有取勝的可能。

    「我想,能不能就在河對岸設伏?」李旭點點頭,試探著建議。在楊夫子留下的筆記中有很多以寡擊眾的戰例,其中有一個的戰例與目前的情況非常相似。銅匠師父和他分析這個戰例時,對越公楊素當時的佈置拍案叫絕。

    「半渡而擊,的確是個以少打多的好辦法!」劉弘基再次上下打量了一遍李旭,大聲讚道。這也是他剛才的想到的一招破敵之策,只是,他今年已經三十歲,而李旭的年齡只有他的一半。

    如果說兩人不謀而合的想法讓劉弘基感到震驚的話,李旭接下來說的建議更讓他矯舌不下。指了指河對岸那齊腰深的牧草,李旭低聲補充:「如果讓不能上陣的傷號躲在草叢後搖旗吶喊,多扎草人,多置旌旗,再胡亂射上幾百支箭……」

    「如果我是阿史那卻禺,前天定把你一刀砍了!」劉弘基用力拍打著李旭的肩膀,用馬賊們特有的語言褒獎。

    「所以怎麼說蔫人有壞主意呢!」剛好拉著馬經過的吳黑闥笑著給出對李旭的最新評價。

    過了河後,劉弘基把幾個頭目召集到一處,重複了一遍李旭的建議。眾人轟然稱妙,你一言,我一語地將這個計策補充完整。

    眾人當中,劉弘基、吳黑闥兩人武功最佳,他們各帶著二十名馬賊負責斜向攻擊敵軍兩翼。張亮和牛進達在眾人當中箭術較為出色,帶著三十名弟兄負責正面,先用羽箭製造混亂,然後從正中突破,將敵軍向水裡壓。剩下二十幾個能戰的弟兄歸劉季真率領,他是一陣風團伙的寨主,居中調度,隨時接應其他幾路弟兄的任務是他當仁不讓的職責。還有十幾個無法提刀上陣的傷號,劉季真把他們聚攏到一起,交到了李旭的手上。

    「你年齡小,身上還掛了彩,待會兒就別拔刀子跟人拚命了。主意是你出的,怎麼糊弄敵人也理應歸你負責!」劉季真拍了拍李旭的肩膀,低聲命令。

    「我可以上陣!我可以射中一百二十步之外的烏鴉,我還可以……」李旭大聲抗議。眾人在安排任務時,都主動避開了迷惑敵人這個角色。被才認識不到一天的馬賊們如此照顧,他心中的非常感動無以復加。

    「我是大當家還是你是大當家!」劉季真佯裝憤怒地板起了臉,大聲訓斥,「速去綁紮草人,製作旌旗,違令者,斬!」

    「哄!」男人們大聲哄笑了起來,明快的笑聲驚起成群的水鳥。
第二卷 功名誤 第一章 大賊 (七 下)

    你以後準備去哪?」趁大伙都忙著扎草人的時候,劉弘基湊到李旭身邊,低聲問。

    「去哪?」李旭茫然地放下了手上的蒿草。與徐大眼在一起的時候,對方曾經建議二人混入商隊去江南,遊山玩水順帶逃避兵役。如今跟徐大眼走散了,去江南的安排只好先放一放。而返回易縣老家顯然也不是個好選擇,縣太老爺萬一追究起逃避兵役之罪來,自己一場牢獄之災在所難免。而自己又不像劉弘基,有一群朋友在官場中活動。自己出身於李家的旁支,官府中無親無故。即便提了金子去打點,這份禮物也不知道該給誰送。

    也許最好的選擇是當馬賊,天不收地不管。這個念頭只是在心中一轉,李旭自己都連連搖頭。李家家世清白,想當馬賊,甭說別人,父親第一個要殺了自己。

    可還有其他的路好走麼?他苦笑著想。從出塞到現在,所有的路都是被人逼著或追著一步步走下來的,從來沒人問過他己想幹什麼,今後有什麼打算。現在到了自己可以選擇的時候,他心裡反而空落落的,徹底迷失了方向。

    劉弘基將李旭的表情一絲不落地看在了眼裡,笑了笑,附在李旭耳邊說道:「我有個世交長者在懷遠鎮替大軍督糧,你若無處容身,不如跟我去投他。這位世伯有些辦法,可洗清咱們身上逃兵的罪名!」

    「真可以麼?」李旭欣然驚問。自打從潘占陽口中得知逃避兵役者都被官府視為盜賊的消息,他就一直很為自己的身份尷尬。劉弘基的話無異於在他頭上開了一扇窗,讓他在黑暗中隱約看到了人生的一絲光亮。

    「可沒親沒故的,人家憑什麼為我出頭?」心中的自卑感很快又讓李旭自己否決了這份希望。劉弘基是世家子弟,家道雖然敗落了,父輩留下的人脈還在。而自己……。他苦笑著,將手中的蒿草重重擰成幾截。

    「有機會咱們再說!」劉弘基拍了拍李旭的後背,起身向遠處走去。河對岸已經傳來了戰馬的嘶鳴聲,他需要抓緊時間去隱蔽自己的屬下。

    李旭搖搖頭,把心思又放回了草叢中。有些差距是與生俱來的,就像手中的草,有些生來就是蒿子,有些卻是稗。

    「但人不是牲口,不需要名血名種!」虎賁將軍羅藝的話猛然又在他耳邊響起。他抬眼望去,身邊野草或高或低,顏色深淺不同,但每一株頭頂上都是同一片藍天。

    「旭子好手藝,以前做過農活?」不知道什麼時候,張亮偷偷摸了過來,問道。

    「在家時學過一點,現在也忘的差不多了!」李旭搖搖頭,謙虛地回答。他扎草人的動作很利落,別人一個沒完成,他已經做好了仨,並且每個扶起來都能在草叢中立而不倒,像極了真人隱藏在此處。

    「回中原後你去哪,回老家麼?」張亮笑了笑,居然又問出了一個劉弘基剛剛問過的問題。

    「回不去!我逃兵役出來的!」李旭搖頭,滿臉苦澀。如果不是該死的兵役,現在自己可能已經去京城參加明經試。當年在論語上自己可沒少下功夫,幾乎哪一句出自那一篇,哪一列都能記得清清楚楚。

    「你聽我說啊,我們東家手眼通天,定能讓官府免了你的兵役!怎麼樣,到了中原後跟我去見東家?」張亮輕輕地搔了搔李旭腦門上的頭髮,低聲勸告。

    「啊-呃!」李旭不由自主發出了一聲低呼。看看轉過頭來的同拌,他不好意思地將頭垂了下去。

    在這伙新同伴中,張亮的背景最為詭秘。劉弘基是為了逃避兵役才遁入草原的,吳黑闥是張亮在雁門關僱傭的刀客。牛進達是個獸醫兼馬販子,劉季真是馬賊團伙「一陣風」老掌櫃劉龍兒的長子,大盜世家。所有人的身份都與他們的自我介紹相符,唯一令人奇怪的就是這個張亮。他自稱為馬販子,卻精通武藝。非但心思縝密,舉止進退有度,背後還有一個神秘的東家。而這次一陣風出手捋阿史那卻禺的虎鬚,據說也是受了那個東家的委託。

    那個神秘的東家到底想幹什麼?李旭越猜越感到好奇。有道是進門容易出門難,一旦那個東家是個坐地分贓的強盜頭,自己跟著張亮去豈不是入了賊窩了麼?

    「難道兄弟想留在馬賊窩中,跟著劉寨主混?」張亮見李旭半晌不回答,有些急切地追問。「這種掉腦袋的事情不得以做一次無什麼大礙,若是一生困於此,可就愧對自家祖先了!」

    「其實,劉大哥他們人挺好的。他們都不是壞人,真正壞人是逼得他們不得不做馬賊的傢伙!」李旭四下看了看,小聲回答。

    「成王敗寇,哪有什麼善惡之分,可他們都不是成大事的主兒。兄弟你一身本事,何不馬上取些功名。淪落草莽,未必是長久之計!」張亮搖搖頭,低聲說道。李旭不溫不火的表現讓他略感失望,但多年的人生闖蕩,已經歷練得他喜怒不形於色。

    「張大哥,你容我再想想!」李旭放下一個紮好的草人,順手又抓起另一把青草。如果不是劉弘基相邀在先,他可能真就答應了張亮。但如今兩個人同時表露出招攬之意,讓他一時不知道該怎麼處理。

    「不著急,進了長城再說!」張亮弓著腰,慢慢向前方挪去。河對岸的突厥狼騎已經開始向水中放羊皮筏子,大戰在即,他不能花過多的心思在李旭身上。

    「進了長城再說!」李旭低聲回應。他的身體又開始緊繃起來,鼻孔一張一闔,呼吸中充滿了血腥的味道。他知道,突厥人又來了,可這次,他自己不想再被嚇失了神智。不是自己死就是他們死,這種情況下,選擇只有一個。

    正在過河的突厥狼騎有三百多人,看樣子是同一個將領的屬下。那個將領氣急敗壞,沒等大多數人吹好羊皮筏,就命人將戰馬先趕下了水。馬是天生會游泳的動物,只是膽子小,沒人拉著不願下水。幾個身穿黑皮甲的突厥人用鞭子猛抽了幾下,戰馬們陸續被逼下了河道。

    「沒良心,惡待牲口的人牲口也會惡待他!」牛進達握著角弓在李旭正前方嘀咕。以獸醫為輔業的他對馬的感情比對人深得多,最看不得人虐待牲畜。

    「他們趕過河的馬越多,咱們賺頭越大!」劉季真冷笑著搖頭。從對手的服色上,他看出了這些人和上午攔截自己的是同一夥騎兵。二十多個弟兄的仇他不得不報,對李旭提出的連環計,他非常有信心。

    李旭放下草人,從身邊撿起自己的弓箭。能不能把敵人打懵,全靠著前三輪齊射。所有馬賊,無論是負責攻擊的還是負責迷惑敵人的,都被要求參加前三輪射擊。

    陸續有戰馬爬上了岸,東一群西一隊地走到緊鄰河灘的地方吃草。有些畜生擋住了馬賊們的視線,大伙卻不能出手驅趕。這一戰的目的是要盡最大可能殺傷敵人,沒有劉季真的命令,誰都不能有所動作。

    越來越多的突厥士兵走上了河灘,罵罵咧咧地脫下濕漉漉的衣服。秋天的河水已經很涼,被水濺濕了的皮衣貼在身上又冷又硬。大伙本來沒必要受這個罪,都怪一群該死的漢人。他們居然敢裡應外合到卻禺大人的新營地偷馬,末了還放火燒了卻禺大人的營寨。這是羞辱所有突厥人,大伙豈能容忍。特別是在他們只有不足一百人的情況下,狼騎們更要捍衛卻禺大人的尊嚴。

    李旭將羽箭輕輕地搭上了弓弦,慢慢拉開的弓臂。他心中還是有些緊張,但盡量調整好自己的呼吸。突厥狼騎的將領在眾人的攙扶下已經踏上了河岸,躲在人群最後,距離自己大概一百五十步,有點遠。但是,如果射殺了他,接下來的戰鬥中同伴們的損失會小得多。

    大意的突厥人開始理衣甲,亂哄哄分成數團。有人走下河灘去牽戰馬,有人的身影已經距離馬賊們的隱身地點不足六十步。李旭聽見自己的心臟在怦怦狂跳,鼻孔中呼出的空氣燙得難受。他的全身幾乎都在哆嗦,握弓的手卻越來越穩。

    「射!」劉季真猛然跳了起來,抬手放出一支響箭。

    羽箭發出一聲淒厲的長鳴,畫了道弧線,逕直砸進最外側的狼騎中。正在脫衣服的狼騎們被打楞了,提著褲子亂做一團。

    「嗖,嗖,嗖…….」六十多支羽箭同時飛進人群,登時有二十多名狼騎被直接放翻在河灘上。沒等對方做出反應,馬賊們又放出了第二波羽箭,鋒利的三稜錐刺破胸甲,奪去更多的生命。

    「不要慌,列---」突厥將領在隊伍最內層揮刀大喊,對方不會有很多人,只要大伙列隊舉盾,完全可以衝過這段距離。

    他的命令永遠卻被憋在了喉嚨內,一根遠處飛來的羽箭超越常規射程,直接射進了他的梗嗓。突厥將領掙扎著,抽搐著,身子一軟,仰面朝天倒了下去。

    李旭放下弓,豎起了身邊的第一個草人。第三排羽箭已經射完,傷號們一個個從隱身處跳起來,把更多的草人擺成長隊。幾個無法起身和夥伴共同作戰的重傷號躺在地上,雙臂將用衣服做的大旗搖得呼呼做響。

    更遠處,馬賊王雙一個趕著二十多匹駿馬,每匹駿馬身體上都扯著一面破衣服做成的戰旗。遠遠看去,彷彿有幾十支隊伍趕過來增援。

    突厥狼騎楞住了,他們萬萬沒想到馬賊在河對岸還有數千同夥。沒來得及上岸的騎兵趕緊調轉羊皮筏子,拚命向來路上劃去。已經上岸的騎兵則盡可能地抱起羊皮,「撲通通」蜂擁著向河裡跳。而那些羊皮筏子已經放了氣,無路可退的人,只好慌亂地揮舞著彎刀,就像一群待宰公羊正在晃動著短角。

    「殺,不留活口!」劉季真大喊一聲,從身邊嘍囉手中搶過號角,「嗚--嗚--嗚」地吹將起來。這一仗便宜賺大了,自己這邊居然有個走狗屎運的楞頭青在那麼遠的距離射中了對方主將。將是兵之膽,沒將的士兵還打個屁仗?

    劉弘基、吳黑闥各帶著二十多名馬賊,一左一右衝上了河灘。兩支整齊的隊伍呈楔形刺入混亂的人群,將擋在面前的突厥武士一一捅翻。那些沒擋在路上的武士,則被馬賊們的隊形所擠壓,不得不退進了河水裡。

    河水一瞬間就變成了紅色,習慣了在馬背上揮刀的突厥狼騎根本不適應步戰,更甭說雙腿還被冷水裹得邁不開步子。往往是一個照面,就被對手砍中,下一刻,他們的血液已經融進了紅色的河水。

    兩側驟然受到攻擊,驚惶失措的突厥人不得不把自己隊伍的向中央靠攏。而正中央處,更多的兵器逼了過來。三十多名馬賊組成的小攻擊方陣一步步推進,刀光如雪,擋在前面只有死路一條。

    張亮、牛進達揮舞著彎刀,沖在正面攻擊隊伍的最前方。最適合泅渡的地段只有一處,所以他們的位置找得非常正。在他們的帶領下,攻擊方陣重重地砸入了失去了戰馬的狼騎當中,兵器碰撞聲,刀刃和骨頭的摩擦聲,慘叫聲,呻吟聲瞬間響成了一片。

    河岸邊吃草的戰馬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沒有人照看的它們不知道逃,也不懂得幫助主人自衛,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主人被突然從地底下冒出來的馬賊們砍倒,屍體被水流衝下,沖遠,無影無蹤。

    「能抄傢伙的,都給我上!」劉季真丟下號角,拎著門板寬的大斬馬跳出了草叢。已經沒有必要再故做疑兵了,所有突厥狼騎早就被嚇破了膽,組織不起任何有效抵抗。那些已經爬上對岸的人不敢回頭,徒步向遠方逃去。沒機會跳下河的則不顧一切向河中央退,根本記不得自己不會游泳。

    馬賊們心中不知道什麼叫做憐憫,他們涉水追上去,從背後將逃命的突厥人一個個捅翻。還有機靈的馬賊從地上撿起了突厥人丟下的騎弓,站在岸邊射水裡的活靶子。河道邊緣,有不會水的突厥士兵跪地投降,他們的軟弱卻未能換來對手的任何回報…….

    戰場局勢已經變成了一邊倒的屠殺。狼騎們人數明明比馬賊多,卻沒有人理智地去看一看,看一看草叢中和遠方的「伏兵」,自從開戰以來,「伏兵」們根本沒前進過半步。他們三個一群,五個一夥地各自為戰,用自己和同伴的鮮血拖延著生命終結的時間。馬賊們很有耐心,圍成圈子旋轉著,每一次位置變幻,都讓圈子的直徑小上幾尺……

    吳黑闥帶著幾個馬賊,將二十多名垂死掙扎的突厥士兵逼入了死角。身後就是河水,突厥士兵們聽見了河道中同伴的慘呼,不肯再退,咬著牙反撲了回來。

    一個骨骼粗壯的突厥小頭目嚎叫著衝出隊伍,撲向吳黑闥。他顯然找錯了攻擊目標,沒等手中彎刀落下,吳黑闥的靴子已經踹到了他的小腹。皮甲猛然向內凹了回去,小頭目蹬蹬蹬倒退了十幾步,張口噴出一攤黑血,身體隨即軟倒在了淺灘上。

    吳黑闥不想就此收手,身體一擰,刀光掃進了一名狼騎的小腹。緊接著,他左拳直擊,逕直砸中了另一名狼騎的脖子。

    「咯!」頸骨斷裂的聲音令人毛骨悚然。兩名狼騎同時倒了下去,在吳黑闥周圍空出了三尺空檔。突厥人最後的一個完整隊列就此崩潰,馬賊們怒喝著擠了進來,將狼騎打散,剁碎。

    吳黑闥又找上了另外兩名狼騎,他揮刀如風,刀刀不離對方要害。無路可逃的突厥狼騎口裡發出絕望的吶喊,互相支援著,垂死掙扎。

    一把彎刀被吳黑闥敲上了半空,他墊步,將刀尖向前捅去。雙手空空的突厥人知道今日必死,居然不逃不閃,大叫一聲,用身體頂住了吳黑闥手中的彎刀。刀刃刺破鎧甲,刺破衣服,刺入狼騎的胸口。瀕臨死亡的狼騎併攏雙臂,緊緊抱住了吳黑闥的身體。

    「啊---」另一名狼騎兩眼血紅,撲向吳黑闥身後。幾把兵器砍中了他的身體,他卻渾然不顧,嚎叫著,彎刀猛然下剁。

    「啷」一把黑色的巨大彎刀橫在了吳黑闥的身體上方,志在必得的一擊被硬生生擋住了。身受重傷的突厥狼騎楞了楞,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用你一個小屁孩救!」吳黑闥擺脫身上的屍體,回過頭來喝罵。李旭衝他笑了笑,轉身殺進了另一波混戰的人群。

    「要是老子鋼叉沒弄丟了…….」吳黑闥看看手中彎刀,有些惱怒地道。彎刀比鋼叉短,如果剛才手裡不是彎刀,突厥人根本不可能有機會把自己抱住。

    抬起頭,他看見李旭又替別人擋了一刀,順勢砍翻了一個筋疲力盡的突厥士兵。然後,那個楞頭青拎著那把長得離譜的彎刀,衝向人更密集的地方。

    「回來,你要死了,老子還誰人情去!」吳黑闥大聲罵著,撒腿衝向了李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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