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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 家園 作者:酒徒 (已完成)

第一卷 塞下曲 第五章 獵鹿 (七 下)

    商隊離開後的第二天,徐大眼回了部落一趟。與李旭、陶闊脫絲、娥茹、杜爾等人稀里糊塗喝了一場酒,然後又匆匆趕赴了東南方的新開河畔。

    「契丹人要給索頭奚部報仇!」臨行前,徐大眼的匆匆丟下了這樣一句。至於契丹人與奚人到底是什麼關係,李旭、阿思藍等人誰也不清楚。除了霫族外,這片草原上還生活著奚、契丹、室韋、靺鞨、突厥五大部族,十幾個李旭叫不出名字,亦不相統屬的小部落。他們都以狼為自己的祖先,彼此之間都可以算親戚。他們互相征伐千年不斷,彼此之間亦可以算仇敵。索頭奚人被突厥人趕得無家可歸時,契丹人拒絕他們遷入自己的草場。如今索頭奚部滅亡了,契丹人又念起了香火之情來。凶霸霸地要求諸霫聯軍釋放來自索頭奚部的戰俘,並「歸還」親戚家的財產和牛羊。

    在沒將霫族諸部整合成一體前,蘇啜部沒有和契丹人一戰的實力。所以他們只能派遣使節與契丹人討價還價。智慧比月牙湖還深的徐賢者認為,契丹人給索頭奚報仇是假,藉機打秋風是真。諸霫聯軍只要在邊境上做好防範,戰鬥一時半會兒打不起來。

    沒有戰爭的日子裡,風吹淨了血腥的記憶。李旭的客棧快速發展起來,生意火得出乎所有人預料。張季、王可望都算是商家出身,討價還價是他們的拿手本事。再加上一個識得漢字的阿芸在一旁協助,合三人之力打點一個小貨棧綽綽有餘。

    生意上的事情不再用費心後,李旭就把全部精力轉到練武和溫習功課方面來。銅匠師父是個好老師,李旭不但可以從他那裡學到刀馬之術,原來為討好楊老夫子而死記硬背的那些記載越公戰績的文字,經銅匠一解釋也霍然開朗。師徒二人有時為了楊夫子的一個記錄爭執得廢寢忘食,直到惹得銅匠師娘發怒,才訕訕收場。第二天銅匠卻又忍不住命令李旭將楊夫子的筆記背誦出來,由自己琢磨其中玄妙。

    銅匠對南陳念念不忘,總是扼腕長歎當初若有人從某處發一奇兵,足以讓大隋四十萬兵馬折戟沉沙。但越是如此,他越佩服北隋將帥的智謀和膽量。「大陳不是亡於叔寶一人之手!如果當日南方有一個高穎或楊素在,也不至於局勢糜爛如此!」曾經無數次,銅匠師父帶著三分醉意讚歎。當年的愛恨仇怨早已成為過眼雲煙,如今對於昔日對手,他心中只有佩服和崇敬。

    「他們都說,是張皇后迷惑了陳叔寶,所以大陳才亡了國!」李旭笑著和師父抬槓。

    「興亡都是男兒事,男人做了縮頭烏龜,所以才把罪過都推到了女人身上!」銅匠喝了一大口酒,用鐵砧做鼓,敲打出一片金戈鐵馬之聲。「江山美人,不過是一場好夢!你記住這句話,凡事放開眼界,才能海闊天空!」

    「江山美人?」李旭知道自己的師父又把楊夫子的筆記當作了下酒菜,於不知不覺間喝過了頭。自己不過是一個懵懂無知的傻小子,指點江山是羅藝、楊素那些大英雄的事。至於美人麼,他眼前飄過一個窈窕的倩影。

    陶闊脫絲與他已經有了婚姻之約,也不再急著按霫人的傳統去鑽他的帳篷。二人偶爾策馬出遊,從天明逛到日落,馬蹄踏過之處,寫不盡的詩情畫意。

    「附離,咱們,咱爹媽真的不會嫌我是胡人麼?」拉著自己的馬韁繩,陶闊脫絲幽幽地問。娥茹每日黯然傷神的樣子讓小蠻女很擔心,唯恐自己的姻緣也出了紕漏,重複姐姐和徐大眼的悲劇。

    「我爹媽才不管那麼多。他們巴不得早日抱孫子呢!」李旭抬起手,輕輕摘去陶闊脫絲頭上的一片草葉,微笑著安慰。

    商隊走了有些時日了,但父母的回信還沒有被人捎來。非但如此,交託給徐福和王麻子營救孫九的事情也沒有任何下落。一個人時,李旭常常為這些事擔心。有時候擔心父母並不像自己想像一樣豁達,能接受一個胡人做兒媳。有時又怕王麻子膽小誤事,讓孫九無法逃脫貪官之手。至於到底擔心九叔多一些還是擔心和陶闊脫絲的婚事多一些,少年人自己也弄不清楚。

    「那張三叔他們怎麼還不送信回來?」陶闊脫絲低下了頭,用靴子踢起了一塊碎石。石塊在初秋的草尖上畫出一道微痕,轉眼淹沒在了濃綠色的波濤之間。

    「三叔那個人貪心,估計還要組一支商隊才肯來吧!」李旭對陶闊脫絲愁眉不展的樣子大為心疼,伸出胳膊,輕輕攏住了她的雙肩。

    陶闊脫絲的肩膀向後仰了仰,舒舒服服地靠在了李旭的胸口上。最近半年多來,李旭的身體又竄起了一大截。部落中豐富的牛羊肉為正在長身體的少年提供了充足的養分,再加上每日習武、縱馬等因素,使得李旭的肩膀、脊背都變得非常寬闊。即便隔著衣服,少女也能感覺到對方胸口堅硬的肌肉。那一塊塊腱子彷彿有魔力般,每當靠上去,少女就不願意再把頭再抬起來。

    秋天已經來臨的,草尖上已經染得了些許陽光的顏色。風吹過時,層層綠色的波浪間跳動著金色的鱗光,彷彿一片海灣在蒼穹下蕩漾。馬如魚,羊如貝,至於人,則是蜃樓間自在的神仙。

    「阿欠!」幾根銀色的頭髮隨著呼吸捲進了李旭的鼻孔,癢得他打了個噴嚏。胸口處傳來的溫柔和秋風送來的少女體香讓他感到很迷醉,在無邊無際的草海中,沒有任何塵雜的陽光下,他真想就這樣長醉不起。

    「附離,等哪天我老了,不再漂亮了,你會厭倦我麼?」少女甜膩膩的聲音從胸口處爬過來,順著耳朵一直爬入心底。

    「不會,我肯定不會!」李旭低頭附在少女耳邊發誓。陶闊脫絲晶瑩的耳垂像一粒葡萄,誘惑得他忍不住輕輕咬了一口。

    陶闊脫絲嚶嚀一聲,融化了一般粘在了他得身體上。李旭抱著一團跳動的火焰,緩緩坐了下去。兩匹馬噦噦叫了幾聲,不耐煩地跑遠。天地間頓時空曠起來,夕陽下,草尖上,只留下一雙互相依偎的影子。

    「你是父親一樣的英雄,而我又沒晴姨那般的心機……」

    「我不是英雄,我只是小行商,來自中原的小行商…….」

    「你是我的英雄,永遠都是…….」

    嬌艷的殷紅緩緩迎來,遇到堅硬的雙唇,看不見的閃電突然湧起,激發了一場小小的雷暴。如流雲般,兩道顫抖著的睫毛輕輕拂拭在被草原上的風吹出了幾分男子粗糙的面頰上。風止,草靜,一顆羞紅了臉的夕陽緩緩向西方躲去,躲去。

    「的,的的!」一陣急促的馬蹄聲敲碎了草原上的靜謐。緊接著,遠處又傳來了一聲女子的驚呼。綿羊慌亂的驚叫、牧羊犬狂噪的咆哮,驚雷般從遠處同時滾了過來。

    「是帕黛!」李旭和陶闊脫絲同時跳起。阿思藍的妻子帕黛已經懷孕八個多月了,她卻不願意躲在氈包中待產。每天堅持著走到草原上,安排自家的屬戶和牧奴抓緊時間收割秋草,木柴。草原上秋天很短,夏天剛過去沒多久第一場雪就可能落下來。去年的征伐為阿思藍家中增添了十幾個奴隸和一大堆牲畜,如果不趁著落雪之前儲備足夠的木柴和草料,寒冬來臨後就可能有人或牲口凍死。

    陶闊脫絲吹了聲口哨,把兩匹坐騎喚到了近前。二人飛身上馬,從馬鞍後不約而同地摘下了角弓。敢在蘇啜部營地附近撒野的,只可能是孤狼或者鋌而走險的馬賊。霫人有保護婦孺的傳統,無論是獸群和馬賊來多少,李旭和陶闊脫絲都有義務保護帕黛安全逃離。

    「應該帶著甘羅出來!」李旭一邊拚命驅趕著坐騎,一邊後悔地想。甘羅已經長得比任何牧羊犬都大,嚎叫時凜然生威,有它在,即便是上百隻的野狼也不敢靠近羊群半步。

    「是雕!是雕偷了阿思藍家的羊!」陶闊脫絲指著天空大喊,聲音如釋重負。雕是天空中的霸主,從天鵝、羊羔到野兔,所有身體比其小的活動生物都是其襲擊對象。在夏秋之交,小羊羔剛剛脫離母羊庇佑,對外界危險懵懵懂懂。骨小肉嫩的它們是大雕的最佳狩獵目標。

    順著陶闊脫絲的指向,李旭也看清了那只低飛的身影。那是一隻成年黑雕,雙爪握著一頭肥碩的羊羔,所以飛得只有三十餘步高。流雲般的雕影后,幾十匹駿馬快速飛奔,馬背上的騎士一邊揮動韁繩,一邊向大雕發出大聲呵斥。

    那雕兒彷彿故意和人鬥氣般,既不肯將羊羔放下,又不加快飛行速度。悠哉游哉地拍打著翅膀,把天空下所有威脅都視作無物。

    「太好了,帕黛姐姐沒事!」陶闊脫絲帶住馬韁繩,拍打著胸口說道。過度的驚嚇和高速疾馳讓她的心幾乎跳出了嗓子眼,臉色也變得紅紅的,如盛開的桃花般嬌艷。

    李旭笑著看了看身邊的如花美眷,輕輕將箭搭上了弓弦。他曾經答應過親手射一隻雕下來給陶闊脫絲看,陶闊脫絲也許已經忘記了當時的承諾,但他自己卻沒有忘記。

    低飛的大雕本能地感覺到了來自下方的威脅,嘶鳴一聲,加快了翅膀扑打速度。在眾人驚詫的目光中,它越飛越高,越飛越高,突然,雙翼一頓,整個身體連同爪子間的獵物同時跌了下來。

    黑彫落入了草叢中,甩脫爪子上的羊羔,搖搖晃晃地躍起,飛高。搖搖晃晃地落下,摔倒。如醉了酒般再度飛起,又再度跌下。終於,它沒有力氣再舉翅膀了,抬起頭,淒涼地叫聲響遍原野。

    「嗤!」雕鳴聲綿綿不絕。這只天空的霸主致死不能相信,有人在它展翼之後還射中了它。

    「附離!」陶闊脫絲興奮地大喊大叫,策馬追在李旭身後向黑彫落地的方向奔去。她看見了心上人為自己做的一切,縱馬,彎弓,仰射,在少女眼中,整個草原上從來沒有一個男人引弓疾馳的動作像附離那樣做得如歌般流暢。

    李旭收弓,縱馬,在馬蹄從黑雕身邊掠過的剎那猛然俯身,行雲流水般將雕的屍體抄了起來。於疾馳中拔下弓箭,兜轉馬頭,迎著陶闊脫絲的笑臉跑回。

    二馬錯頸,知趣地停住了腳步。

    「送你!」鐵塔般威武的少年手提著雙翼低垂的黑雕,豪情萬丈。

    「為什麼?」向來不知道客氣為何物的陶闊脫絲突然害羞起來,低下頭,玩弄著馬韁繩,聲音細若蚊蚋。

    為什麼?李旭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想起了當日的諾言。看著陶闊脫絲嬌羞的模樣,眼前突然彷彿有靈光一閃,手舉黑雕,大聲回答:「因為我要娶你做老婆!」

    「你說什麼?」陶闊脫絲的臉瞬間充滿了潮紅,本能地追問了一句。

    「我要娶你做老婆!」不顧周圍漸漸靠攏的人群,李旭對著陶闊脫絲,大聲重複。

    「我要娶你做老婆!」夢幻般的陽光下,誓言隨著晚風在草尖上飄遠。
第一卷 塞下曲 第五章 獵鹿 (八 上)

    沒想到眼前的榆木腦袋突然開了竅,陶闊脫絲的臉剎那羞得如天邊晚霞。雙目波光流傳,說不盡的柔情蜜意。正相看兩不厭間,突然聽到有人大聲喝道:「兀那小子,你討好婆娘便是,也不能殺我家的雕兒做禮!」

    李旭心裡打了個突,猛然回轉身來。只見十幾個身披猩紅色披風的陌生壯漢圍成了半面扇子形,齊齊切斷了自己和陶闊脫絲的去路。做了大半年神棍,他好歹也算經歷過戰陣之人。一看隊形,就知道壯漢們來意不善。立刻將黑雕屍體向馬背上一丟,左手提起馬韁繩,將陶闊脫絲掩至身後,右手翻腕,緊緊地搭在了彎刀柄上。

    「你家大雕,有什麼證據?」陶闊脫絲不相信有人膽子大到敢在蘇啜部附近對自己動手,從李旭身後探出半個頭來,怒氣沖沖地反問。

    「瞎了眼,你看那腳環!」

    「野雕有帶腳環的麼?」壯漢們亂紛紛叫罵。一個個躍躍欲試,隨時想把李旭和陶闊脫絲砍翻於馬下。

    李旭在馬背上快速側了側頭,眼角的餘光掃到了雕足上的金環。那是由純金打造腳環,花紋精巧緊密,層層金絲花紋之間,隱隱約約還刻著幾行文字。

    這下麻煩大了,扁毛畜生肯定是猩紅披風們的眷養之物,怪不得它方才偷了阿思藍家的羊羔卻不急著高飛。李旭心中暗道,正琢磨著如何開口向對方賠罪,又聽見身後的陶闊脫絲大聲反駁:「是你家養的雕兒有怎麼樣?若不是你們縱容黑雕搶我家羊羔,附離怎麼會放箭射它!既然是你們無禮在先,又怎能怪我們看不清它是家養的還是野生的?」

    身穿猩紅披風的壯漢們在草原上橫行慣了,自家黑雕搶了別人的羊羔,他們素來只當玩耍。所謂呵斥追趕,原本就是裝模作樣。萬萬沒想道到在這偏僻之地還有李旭這樣的楞頭青,不問青紅皂白一箭就將黑雕射了下來。

    被陶闊脫絲一語揭了短處,他們立刻惱羞成怒。當下有人大聲嚷嚷了一句:「與這些野人費什麼話,直接砍翻給黑雕償命罷了!」說完,馬頭向前一縱,逕直向李旭撲來。

    才衝出三五步,斜下裡突然飛來一支冷箭,從馬眼直入馬腦。那戰馬登時氣絕,「撲通」一聲摔倒在地,把馬背上的紅披風向前甩出了三丈多遠,砸倒了數尺野草,抽了抽,再也不能動了。其他紅披風壯漢大吃一驚,齊齊帶住了韁繩。敵我雙方同時側目,只見一個霫族武士帶著十幾個牧人,氣勢洶洶地狂奔而致。

    「阿思藍,你怎麼才追過來!」陶闊脫絲高舉著彎刀,衝著來援的武士大叫道。

    「帕黛被他們的畜生驚了胎氣,我剛才忙著照顧她!」阿思藍恨恨地看著紅披風們,將另一支羽箭搭到了弓臂上。十幾個牧人手持放彎刀和套馬索,氣勢洶洶地跟在他身後,只待阿思藍羽箭離弦,就要一擁而上將對方撕個粉碎。

    「哪裡來的野人,竟然敢攻擊突厥狼騎!」紅披風中的帶隊者氣急敗壞地自報家門,臉上的表情雖然凶悍,坐騎卻不知不覺間向後挪了數步。他們已經見識過了阿思藍方才一箭之威,此刻對方人多,自己人少,沒人願意稀里糊塗地丟了性命。

    「哪裡來的畜生,居然敢在蘇啜部的草場撒野!」阿思藍鐵青者臉,大聲回罵。剛才黑雕從半空中撲落,剛好掠過妻子帕黛的腳邊。臨盆將近的帕黛吃了一嚇,立刻肚子疼得站不起身來。他忙著照顧妻子,所以才未能彎弓追趕那頭黑雕報仇。如今李旭因射鵰惹出禍來,雕的主人即使是天王老子,他也得挺身與朋友硬扛。

    雙方說的都是突厥話,詞彙不多,語氣卻是生硬得很。眼看著衝突一觸即發,遠處突然傳來一陣激烈的馬蹄聲,有人一邊策馬疾馳,一邊大聲喝道:「全給我住手,有什麼話大伙慢慢說!」

    話音剛落,馬頭已經逼近猩紅披風的身後。十幾個猩紅披風壯漢立刻跳下馬背,讓出一條通道,恭恭敬敬地俯身回應:「是,屬下謹尊卻禺大人吩咐!」

    「卻禺?」李旭和阿思藍迷惑地對望。從紅披風們的恭敬態度中,他們猜到來者身份不低。但蘇啜部與突厥人交往並不多,卻禺到底是官職名還是人名,他們根本弄不清楚。

    「你們為何與人衝突,難道忘了我的叮囑麼?」須臾間,來人已經衝到人群當中。更遠處,還有四十幾騎遙遙地追趕過來。

    「嗚--嗚--嗚--」負責警戒的蘇啜部牧人在遠處吹響了號角,超過五十人的隊伍臨近,無論來意是善是惡,部落中都必須做好相應準備。

    此起彼伏的號角聲讓來人吃了一驚,四下看了看,又打量了一下李旭和阿思藍的裝束,躬身施禮,問道:「站在我面前馬背上的可是白天鵝的子孫麼?阿史那卻禺奉大汗命令前來問候白天鵝的後人!」

    「蘇啜阿思藍、附離、蘇啜陶闊脫絲見過卻禺大人!」阿思藍收起角弓,手按肩頭俯身還禮。整個霫族都是突厥的附庸,雖然弄不清楚來人的身份,阿史那家族這個響亮的名號,草原上卻沒有人不知曉。

    那是突厥王族的姓氏,意思為母狼的初乳,諸狼的長者。幾百年來,草原上世代以此姓為尊。

    「原來是蘇啜部的好兄弟,天鵝的陣頭!」阿史那卻禺拊掌大笑,「我這幾個屬下缺乏教養,衝撞了自家兄弟,請阿思藍兄弟不要見怪!」

    有道是伸手不打笑臉人,況且對方還是帶著善意到霫族來出使的突厥王室後裔?阿思藍無奈地笑了笑,回答:「他們放雕驚嚇了我的妻子,我已經看過了,沒惹出什麼大禍來!」

    「你們幾個畜生,我臨行前怎麼吩咐你們來!」聽到阿思藍的回話,卻禺立刻掄起馬鞭,劈頭蓋臉地向紅披風的頭領抽去。

    方纔還氣勢洶洶的紅披風頭領立刻矮了半截,接連捱了好幾鞭子,才大著膽子解釋道:「回稟大人,他,他們,他射死了您的黑雕!」

    「啊?!」阿史那卻禺驚叫了一聲,回頭看向了阿思藍和李旭。在李旭的馬背後,他看到了一雙低垂的翅膀。那是他家寶貝的雙翼,每一根羽毛他都記得。

    雕是天空之雄,築巢在萬丈絕壁之上。想養一隻雕兒,必須在其剛剛孵化時便從窩中將其掏出。取雕途中又要留神腳下石壁,又要提防母雕和雄雕從半空中襲擊,往往要付出十幾條人命才能換得一隻幼雛。而幼雕脾氣倔犟,非新鮮血肉不食,受到虐待即死,把它平安養大不知又得花費多少功夫。再加上訓練其偵察敵軍動向,聽從主人號令所耗費的人力物力,一隻訓練有素的黑雕價值已經遠遠超過了同等重量的黃金。所以,看見黑雕偷了別人家的羊羔,突厥狼騎們絕對不會認真替羊羔主人討還公道,暗地裡還期待利用這種行為保持雕兒的野性。

    「它偷了阿思藍家的羊,又嚇到了懷孕的帕黛,我以為它是野生之物,就一箭將其射了下來!」李旭從背後將黑雕的屍體拎起來,放在地上,訕訕地向阿史那卻禺賠罪。

    從對方氣質和打扮上,他推測出來人在阿史那家族中身份不低。對方所帶的四十多名侍衛已經慢慢跑近,在不遠處列了一個騎兵長陣。如果在西爾族長率領守營武士趕來前雙方起了衝突,蘇啜部的牧人們肯定要吃大虧。

    「它惹禍在先,否則附離也不會動手反擊!」陶闊脫絲從李旭身後走出來,與他並肩而立。來人所騎的駿馬遠比其他人的坐騎高大,幾百步的距離瞬息而至。如果此人因為傷心黑雕的死想和附離打一架,附離在坐騎方面就吃了大虧。小丫頭不想管突厥什麼家族,只想著如何與心上人並肩抵禦強敵。

    「你只用了一箭就射落了它?」楞了半晌,阿史那卻禺抬起頭來,歎息著問道。此行負有重要使命,他自然不會因為一頭黑雕和蘇啜部傷了和氣。但經過躲避弓箭訓練的雕兒居然被一個黑頭髮黑眼睛看上去極像漢人的無名小子一箭射翻,這個結果他無論如何也難以接受。

    李旭點了點頭,不知道對方為何有此一問。扁毛畜生當時飛得那麼低,非但是自己,阿思藍、陶闊脫絲,甚至阿思藍家的幾個持弓從戶,都可能一箭結果了它。

    「這小子從側面趕上去,不由分說就是一箭!」被卻禺抽得鼻青臉腫的紅披風頭領指著李旭,不懷好意地誣陷。

    阿史那卻禺的眉毛猛地一跳,回頭橫了頭領一眼,命令他閉嘴。帶動馬韁向前走了幾步,和顏悅色地向李旭請求:「你用的是什麼弓,能借給我看看麼?」

    「當然可以!」李旭大方地從馬鞍後解下了弓囊,雙手遞了過去。阿史那卻禺在聽說黑雕死訊的剎那臉上所表現出來的悲憤他看得清清楚楚,如此憤怒的情況下,此人還能保持禮貌,其修身養性的功夫著實令人敬佩。按徐大眼的說法,這種能在任何時候都保持頭腦冷靜的人最好不要與之為敵,否則,一定要打起十二分小心來應付。

    阿史那卻禺反覆端詳弓臂,調整了一下弓弦,接連拉了幾個半滿,終於明白了黑雕今天遇難的原因。雙翼張開有馬背長短的大雕振翅時所帶動的風力極其強勁,尋常牧弓射出的羽箭被風力一蕩,早就歪了,即便僥倖射中了雕身,剩下的力道也穿不透那厚密的羽毛。而手中這把,卻是大隋全盛時期所制之物,非膂力極大之人發揮不出其全部威力。一旦能滿弓而射,羽箭速度快如電光石火。這樣的弓,整個突厥王庭才有七把。其中一把還被拿去給工匠做樣品仿製時弄壞了,至今無人能夠修復。

    想到這,阿史那卻禺還弓入囊,試探著問道:「這位小兄弟,你這弓能轉讓麼?」

    一句話,驚得在場之人全部將手按到了刀柄上。對草原上的男人來說,肩上弓、手中刀,胯下坐騎皆代表著自己的尊嚴。朋友之間可以把兵器和戰馬當禮物相互贈送,陌生人若出言討要對方兵器或坐騎,則等於明明白白告訴對方自己想和他決鬥了。

    「您的坐騎甚為神俊,不知道能否賣給我?」李旭擎刀在手,淡然反問。

    阿史那卻禺的坐騎噦噦叫了幾聲,前蹄高高揚起。作為曾經戰陣的良駒,它本能地感覺到了從對面彎刀上傳來的壓力。那是來自冰湖底部的陰寒,在少年怒氣的逼迫下,彭湃洶湧如風暴。

    「嗯?」阿史那卻禺楞了一下,立刻意識到是自己一時失言引起了雙方的誤會。帶動坐騎退開數步,避開李旭的鋒芒,笑著解釋道:「小兄弟莫急,我只是一時心癢,隨口而問,並非有意挑釁。你們幹什麼,還不給我退下!」

    後半句卻是對身邊侍衛和不遠處的騎兵所發,一喝之下,威壓自生。湧上前護主的紅披風們和外圍的突厥狼騎同時停住腳步,動作整齊得如同被同一支無形的手臂猛然拉住了一般。

    這是百戰之兵才能達到的境界,蘇啜部牧人雖然經過了徐大眼和西爾族長的嚴格訓練,卻遠做不到這種水平。李旭回頭看了看眾牧人的臉色,知道在剛才一瞬間己方已經落了下風。搖搖頭,故意不知好歹地回答:「你見我的弓心癢,我見你的馬也心癢難搔,不如這樣,用我的弓換你的馬,如何?」

    「哄!」突厥狼騎中爆發起一陣哄笑。他們從沒見過這麼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居然主動開口向卻禺大人要求以弓換馬。整個突厥王庭,在騎射方面能壓得住卻禺的人不超過五個。而眼前這個黑髮少年雖然射鵰在先,臉上的鬍子卻還是軟的,分明是初生的牛犢,不知道老虎的牙齒有多鋒利。

    「你可知道此馬由何而來?」沒相到對面的少年敢反逼自己一步,阿史那卻禺不由得動了幾分怒氣,一邊將弓交還給李旭,一邊大聲問道。

    李旭笑著搖頭,只要將卻禺擠兌住,他就算漲了自家威風。至於對方胯下駿馬是什麼良種,說實話,他根本沒看出來,也不太在乎。

    「這是突厥王族從萬里之外的波斯王族手中用一千名奴隸換來的良種與契丹人進貢來的托紇臣野馬交合而生,日行千里,非有阿史那王族血脈者不得騎乘!」卻禺冷笑著,帶著幾分狂傲說道。

    「小子,聽到了吧!」紅披風們大聲起哄,聲音裡充滿了不屑。

    「那你可知道我手中弓的來歷?」李旭被對方輕蔑的眼神挑起了火氣,高舉著卻禺歸還回來的騎弓反問。

    「你且說說!」阿史那卻禺向後縮了縮肩膀,做出一幅洗耳恭聽的模樣。滑稽的動作又惹得他身後的突厥人一陣大笑。

    「這是大隋上谷客棧掌櫃花一頓飯錢換來的騎弓,經大隋小販李旭手調整,平時射射兔子打打雀兒,不值幾個錢兒,但是,此為男人尊嚴,千金不易!」李旭淡然一笑,不卑不亢。

    他的前半句話用詞極其詼諧,連阿思藍等人都忍不住露出了笑容。待到後半句,卻鄭重無比,特別是那句千金不易,簡直是擲地有聲,一時間把什麼王族,什麼良種全部比了下去。

    突厥王族有尊嚴,大隋小販也有尊嚴。長生天下,這兩種尊嚴無分高矮。

    阿史那卻禺笑不出來了,再度上下打量起眼前這名穿著霫人衣裳,披散著頭髮,卻自稱為大隋小販的年青人。此人身高八尺開外,肩寬背闊,放在突厥人中也算得上一個壯漢。年紀雖然小,言談舉止當中卻充滿了陽剛之氣。一雙眼睛明澈幽深,無論與誰的目光相遇都決不退縮。

    此子絕非尋常小販!阿史那卻禺心中暗道。猛然想起了傳說中的一個人物,笑了笑,回答:「你的弓換我的馬,倒也不算辱沒。只是將良弓和寶馬分開了過於可惜,不如我們二人來賭一賭,贏了的拿走弓馬,輸了的也別怨天尤人,如何?」

    「當然可以,你說賭什麼?」李旭大聲問道。為了蘇啜部的尊嚴,此時他是絕對不能退縮的。況且眼下還有陶闊脫絲在側,男子漢的肩膀更應堅固。

    「賽馬!」卻禺笑著搖頭,「你的坐騎吃虧,他們肯定笑我欺負你。」

    「比射!」李旭學著卻禺的樣子搖頭,「你的弓不靈,我們蘇啜部男人不能欺負遠客!」

    「你這小子很有意思!」卻禺在家族中地位崇高,幾個叔伯兄弟卻都是競爭者,關係處得極其僵硬。而身邊侍衛玩伴,卻誰也不敢這般與他說話。乍一碰上個不知道深淺的,反而讓他感覺到幾分樂趣。

    事以至此,他也不急著趕路了。跳下馬來,把韁繩交道阿思藍手裡,說道:「麻煩這位兄弟作個見證,一會兒我若是輸了,你儘管將馬給他!」

    李旭見對方灑脫,也跟著跳下了馬背,上前幾步,把弓囊交到卻禺的侍衛手裡,笑著叮囑:「如果我輸了,這弓就歸你家主人。」

    卻禺再次看了看李旭,更加堅定了自己心中的推斷。此人就是傳說中半夜闖入敵營,咬死了五十多名奚族武士的聖狼侍衛。自己這次是為安撫蘇啜部而來,通過一場賭賽將射鵰引發的誤會揭開去是最好不過的選擇。想到這,他以極其細微的動作向侍衛使了一個眼色。

    侍衛躬身領命,雙手托著弓,走到阿思藍身邊與其並肩而立。此時射鵰風波已經完全被即將舉行的賭賽化去,雙方之間雖然還有隔閡,卻已經沒太多敵意在了。

    突厥狼騎和蘇啜部牧人們紛紛下馬,在李旭和卻禺身邊圍了個大圈子。草原上賭賽,不過是騎馬、射箭和搏擊(包括摔跤)三項。從小到大牧人們就這樣玩,無論輸贏,大家都不能傷和氣,也不能耍賴,否則就會被所有人給瞧不起。

    「比什麼?」李旭和卻禺同時發問。跳下馬來,二人才發現彼此身高差不多。只是卻禺的年齡已經三十出頭,而李旭看上去卻只有十五、六歲。

    三十歲的壯漢摔十五歲少年,贏了也沒什麼光彩。卻禺雖然脾氣桀驁,卻也是個磊落漢子。想了想,說道:「你說,揀你最拿手的!」

    「我最拿手的是背古詩!」李旭聳聳肩膀,開了一個無傷大雅的玩笑。「阿史那家族出來的人,想必詩歌造詣強我遠甚。今天你們遠道而來,鞍馬勞頓,咱們不如比文雅一點的!」

    「你這小子,我怎能跟你比寫詩!」卻禺被氣得苦笑不得,佯怒著說道。

    「那比喝酒,你敢麼?」李旭等的就是對方這句話,大聲追問。

    阿史那卻禺又是一愣,沒想到一個漢人居然敢跟自己比酒量。突厥民族認為酒能生血,越是勇士酒量越大。看看對方天真的笑容,他笑著回答:「比酒,看誰喝得多。一會兒輸了,你可別哭!」

    「一會兒醉了,你可別裝糊塗賴帳!」李旭大聲回敬。

    圍觀的狼騎和牧人們轟然叫好,紛紛走到自己的戰馬前,將一袋袋馬奶酒解下。馬奶酒是所有塞外民族必備之物,既可以當酒解乏,又可以解渴生津,幾乎每個出行的牧人都會隨身帶著幾袋。片刻功夫,裝酒的口袋就在卻禺和李旭面前堆成了小山,二人用眼光互相望了望,解開皮繩子,對著喝了起來。

    「一,二,好!」狼騎和牧人們大聲喝彩。兩個比賽的男人酒量都不小,卻禺高舉口袋,大口向嗓子裡倒。李旭垂頭鯨吸,喝酒的速度自然也不慢。轉眼間,卻禺喝空了四個皮口袋,低頭看看李旭,發現對方腳下擺了兩雙皮袋,手中正再解第五隻口袋的皮繩。

    「壞了,這小子是個酒簍子!」卻禺吃了一驚,心中暗叫不好。馬奶酒的濃度遠高於中原黃酒,所以往來塞上的漢人基本上兩袋酒已經可以被放翻,鮮有能喝光第三袋者。而對面的少年四袋落肚,臉色卻絲毫未變。雙目之中溫情脈脈,反而喝出幾分如遇到老朋友般的熱切來。

    卻禺解開第五袋皮繩,仰天灌了下去。喝酒的動作太快,一袋之中有三成灑到了前胸上。這已經是耍賴行為了,李旭卻視而不見。解開第六袋馬奶,不急不徐地吸進口中。

    整個上谷,李旭的舅舅張寶生是唯一一個會把米酒濃釀的人。馬奶酒雖然烈,卻遠達不到有間客棧的精釀程度。況且舅舅張寶生曾經「傳授」過飲酒之道,越是勻勻地喝,越不容易醉倒。反而那種起初狂灌猛灌,稍後連喝帶灑的人,看似精明,實際上沒戰,心已經輸了。

    阿史那卻禺拎了第六袋在手,卻看見了李旭開始解第七個皮袋子。他知道今天自己已經注定陪了黑雕又丟馬,站起身,拍拍手說道:「算了,戰馬歸你。它叫黑風,望你將來縱橫馳騁,別委屈了它的血脈!」

    「多謝卻禺大哥!」李旭放下酒袋,強壓著腹內翻滾的酒氣站起身。前行幾步,從侍衛拿起自己的弓囊,雙手捧給了卻禺。「我的弓不賣,卻可以贈給朋友!」

    卻禺接弓在手,喜出望外,戀戀不捨地摸了又摸,卻終又將弓交還於李旭之手,正色道:「既然,既然我輸了,就,就不能壞了,懷了規矩。你蘇啜部男人是男人,我突厥男人,就是,就是孩子麼?」

    「好一個突厥男兒,不愧是阿史那家族的血脈!」人群外,有人大聲讚了一句。

    李旭接弓在手,扭頭回望。只見蘇啜附離帶著百餘名牧人,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站在眾人身後。從牧人們臉上嘉許的笑容望去,顯然剛才自己與阿史那卻禺賭賽喝酒的情景,大家都看在眼裡了。
第一卷 塞下曲 第五章 獵鹿 (八 下)

    當晚,蘇啜部諸人以迎接貴客之禮款待阿史那卻禺及其隨從,舉部狂歡,篝火從中央大帳旁一直點到了營地外。席間,蘇啜附離一再要求李旭將戰馬歸還給客人,都被阿史那卻禺以願賭服輸為理由推辭了。酒酣之際,額托長老問起客人來意,阿史那卻禺也不隱瞞,把此行使命一一道出。

    原來,有十幾戶索頭奚部牧人逃到了突厥王庭,向啟民可汗哭訴被蘇啜部滅族之痛。啟民可汗「心存慈悲」,不願意看到自己麾下的子民自相殘殺,所以特意派了阿史那卻禺來東方瞭解戰爭始末。

    「什麼瞭解戰爭始末,分明是討要好處來了。若是想調停,去年冬天突厥人忙個什麼?」陶闊脫絲趁著倒酒的功夫,俯身在李旭耳邊說道。

    「突厥人勢大,先看額托長老怎麼回答!」李旭用漢語低聲回應。二人你我情濃,說了幾句,就把話題扯到了別處。至於額托長老怎麼向突厥使者申訴被索頭奚部落襲擊掠奪之苦,十句倒有九句沒聽真切。

    「若不是附離、阿思藍他們幾個機警,今年向大汗哭求的,就是我們蘇啜部了!」額托長老聲情並茂地講述完了索頭奚部侵犯草場,掠奪牛羊,殺死牧人等種種罪惡,把話題終於轉到戰爭的起因上來。

    「當時附離他們只有六個人,索頭奚居然派了二十八名斥候追殺,為的就是不走漏消息,以便在當天夜裡把白天鵝的子孫一舉屠戮乾淨!」必識部長老那彌葉在一旁添油加醋。如今,月牙湖畔霫族各部已經同氣連枝,漸漸有了渾同一體的趨勢。幫蘇啜部對付過眼前麻煩,將來各部合併後,念及今日功勞,自然少不得他一個長老的席位。

    「是啊,是啊……」幾個大部落長老紛紛附和,繪聲繪色地講起了六個霫族少年如何力抗二十八名訓練有素的斥候,如何在冰天雪地裡與對方周旋了數個時辰,終於保證了消息及時傳回了部落的英雄事跡。再提起各部如何倉卒迎戰,如何為了保護自家的老弱婦孺奮不顧身,以千餘牧人打敗了對方數千騎兵……。講到無奈處,一個個淒然淚下。

    「你是說,是附離在一百五十步外,射傷了對方的斥候頭領?」阿史那卻禺認認真真地聽完了長老們說的每一句話後,低聲發問。

    所謂瞭解戰爭始末,本來就是走個過場。突厥王庭對於霫、奚、契丹、室韋等部落向來執行羈縻政策,無論誰打垮了誰,只要勝利方保持對突厥的效忠,就不會發大軍征討。蘇啜部的崛起已經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阿史那家族現在需要決定的是扶植蘇啜西爾替換掉原來的霫族諸部大埃斤執失拔,還是打壓蘇啜西爾,繼續維護執失拔的權威。至於幾個索頭奚人的哭訴,隨便畫一小片夠二十戶人家謀生的小草場給他們,也就可以耳根清淨了。

    「是附離發箭打亂了對方部署,徐賢者定計誘惑斥候分兵。然後他們六個以少打多,幹掉了對方一半人馬……」捨脫沙哥對兩個漢族少年異常推崇,挑著大拇指向阿史那卻禺匯報。

    「當時附離剛剛開始學武,連彎刀都不會用!要不是聖狼保佑我們…….」那彌葉長老在一旁補充。

    「好箭法,好計策,你蘇啜部有如此勇士,難怪索頭奚人要輸!」聽完沙哥長老的講述,阿史那卻禺拍案讚歎。看神情,他已經完全站到了蘇啜部一邊,再不想為索頭奚部主持公道了。

    「托大汗的福,我蘇啜部少年一個比一個健壯!」蘇啜附離有心討好突厥人,笑著回應。

    「怎麼,你蘇啜部還有人射技高過附離麼?」阿史那卻禺繼續追問。

    草原上奉行強者為尊的道理,此時在阿史那卻禺面前隱藏實力,只會給諸霫聯軍帶來更大的禍患。蘇啜西爾族長點點頭,算是默認了客人問話。然後叫過自己的弟弟蘇啜附離,命他到距離篝火不遠處的空地上,去豎一溜火把。

    片刻之後,蘇啜附離回來覆命。西爾族長命人取來一張弓,十五支箭,起身向另一個火堆前飲酒的武士們問道,「一百步外有十三支火把,有人能用十五支箭把它們盡數射滅麼?」

    「何須用十五支箭!」不待其他武士答應,蘇啜附離搶先站在自己的哥哥身邊應道。伸手奪過弓來,飛身上馬。向前跑了十幾步,橫撥馬頭,「嗖!嗖!嗖!」接連數箭,每箭必有一支火把熄滅。須臾,遠處陷入一片黑暗,馬蹄聲由遠而盡,蘇啜附離跳下馬背,將剩下的兩支箭和角弓捧到了哥哥面前。

    「好一個騎射之技,卻禺願與壯士共飲一碗!」阿史那卻禺端起面前銅碗,大聲稱讚。傍晚時與李旭拼酒,他已經喝得半醉。此時身體搖搖晃晃,言談舉止卻豪氣干雲。

    「蘇啜附離敬貴客!」西爾族長得弟弟附離高舉著銅碗,意氣風發。

    話音剛落,只聽另一堆篝火旁有人大喊,「等我一等,咱們一起喝!」。隨著喊聲,站起一個身高近九尺的壯漢,正是捨脫部的豪傑哥撒納。只見他從篝火中抽出一條燃燒的木棍,飛身上馬。轉眼之間,把熄滅的十三根火把又點了起來。然後策馬轉回,丟下木棍,彎弓搭箭,人馬快速遊走一輪,輕鬆松完成了與蘇啜附離同樣的動作。

    「理當同飲,理當同飲!」阿史那卻禺心裡暗暗吃驚,臉上的笑容卻越來越濃。不到萬人的一個小部落聯盟,居然出了三個神箭手。這支人馬的真正實力絕對不能用人數來衡量。索頭奚人在人家的草場上還敢主動挑釁,看來真是死有餘辜了。

    「慢來,慢來,等等我必識侯曲利!」又一個壯漢從火堆旁跳起來,策馬去點火把。轉眼間,火把再度熄滅,侯曲利丟下角弓,晃晃悠悠地走向阿史那卻禺。

    黑夜中射滅跳動的火焰,遠比光天化日下射中靶子的難度大。草原上最重英雄,接連看了三次神奇射擊,宴會的氣氛一下子被推向了高潮。阿史那卻禺帶頭叫好,舉起酒碗與壯士共飲。嘴唇還沒碰到碗邊,卻又聽見有人高喊,「貴客再等一等,蘇啜阿思藍還沒獻藝呢!」

    「阿思藍!阿思藍」無數少女拍手高呼。蘇啜阿思藍飛身上馬,擺了個騎兵突擊的姿勢,拎著一條著了火的木棍從黑夜中跑過。火龍在黑夜中起起伏伏,遠方立刻被點亮了十餘顆星星。

    「那是十三支火把!」阿思藍策馬回轉,帶著幾分酒意衝著眾人喊道。從馬鞍後解下箭袋,數出十二支羽箭,藉著火光讓大伙看清楚了,然後把其餘的羽箭全倒在了地上。

    「十二支箭,他要用十二支箭射十三支火把!」幾個少女拍著手叫道,一邊叫,一邊羨慕地看向坐在篝火旁養神的帕黛。阿思藍的妻子帕黛回以幸福的微笑,彷彿早已習慣了丈夫如此被人仰慕。

    阿思藍撥轉馬頭,在戰馬起步的瞬間,把第一支箭射了出去。「嗖!」遠處一支火把應聲而滅,只剩下十二支火把在黑夜中瑟縮。

    「嗖!」「嗖!」阿思藍在戰馬前衝,側轉,橫奔,斜走幾個瞬間將羽箭一一射出,無論戰馬如何動作,他的動作毫不停滯。

    這已經高出眾人不止一儔了,馬上射箭,人的動作和馬的步伐要配合如一才行。常人射箭,絕對不敢在戰馬變換方向時松弦。歡呼聲一下子被壓了下去,眾人屏住呼吸,看著遠處的火把一一墜入黑暗。

    「還有兩支,阿思藍手中還有一支箭!」一個少女擔心地尖叫。

    剎那間萬籟俱寂,只有細碎如鼓的馬蹄聲由近而遠,突然,馬蹄聲猛地一滯,緊跟著,最遠處那根火把橫著歪了歪,熄滅。一點寒星在火把熄滅的剎那間迸射出來,直直地砸在另一隻火把的正中央。

    「砰!」最後一支火把被灼熱的箭尖射了個四分五裂,幾點火花流星般跳起來,緩緩消失於黑暗中。

    「吱,吱,吱!」數聲秋蟲的鳴唱從遠方傳來,特意為墜落的流星配上的一曲尾韻。

    「好!」山崩地裂般的叫好聲轟然而起,主人,客人,不同民族的壯士拚命地拍打著巴掌,毫不吝嗇地將最高讚譽給予策馬歸來的獻藝者。

    「為如此神射乾了這碗!」阿史那卻禺大聲提議。眾人齊聲響應,舉起酒碗,一飲而盡。喝罷,阿史那卻禺又給自己倒了一碗酒,舉到阿思藍面前,大聲說道:「壯士,今天我的屬下驚了您的妻子,我以此酒向你賠罪!」

    「不敢,不敢,您是蘇啜部的貴客,再說,帕黛,帕黛她也沒受什麼傷!」阿思藍敢緊側身閃避,拒絕接受客人的道歉。

    「您的屬下不知道帕黛懷有身孕,況且,那雕不已經被附離射下來了麼?」蘇啜附離笑著替雙方打圓場。訓練一隻可用於行軍作戰的黑雕出來相當不易,外來的附離射死了人家的寶貝,已經大大得罪了突厥王庭。如今人家不再追究,蘇啜部應該知道感恩。若是再對黑雕驚嚇到帕黛一事念念不忘,就有些不知道好歹了。

    「如此,咱們就算揭過,今後誰都不准再記得!」阿史那卻禺笑了笑,說道。

    「揭過,揭過,一場誤會而已。」捨脫沙哥的眼睛轉了轉,笑著附和。在舉碗的剎那,他眼角的餘光看見了卿卿我我的李旭和陶闊脫絲,心中不由發出了一聲輕歎,淡淡的陰雲浮現在眼角。

    「您的妻子即將給你生下一個男孩,還是女孩?」阿史那卻禺飲了一口酒,信口問道。

    「應該是個能挽弓上陣的,額托長老特地給看過了!」阿思藍非常開心地回答。霫人推測胎兒男女,自有一種辦法。額托長老替人治病十治五死,替人相看胎兒男女,十中卻能看準八、九。這個孩子是附離聖狼來的那天受孕的,將來生出來一定能受到聖狼的幾分庇佑。

    「我妻子也懷孕了,估計會給我生個女兒!」阿史那卻禺帶著幾分醉意,扳著阿思藍的肩膀說道。

    「恭喜卻禺大人!」長老們一同站了起來,舉碗向客人道賀。

    阿史那卻禺把酒碗向征性地兜了一個圈,笑了笑,不肯先飲。而是繼續對阿思藍說道:「如果生一個女兒,就嫁給你兒子如何?」

    阿思藍手中的酒碗晃了晃,全身醉意盡消。與突厥王族聯姻,近百年來霫族中還沒任何人家有如此福分。他把求助的眼神看向部落中最智慧的額托長老,卻看見額托長老的手顫抖著,半碗酒在錦袍上瀝瀝而下。

    「怎麼,難道卻禺和你做不得好兄弟麼?」卻禺見阿思藍半晌不答,佯裝生氣地問道。

    「當然,當然做得。只是,只是,阿思藍有些,有些……」阿思藍搜腸刮肚地尋找著合適詞彙。他在蘇啜部算得上一個上層人物,卻遠沒有西爾族長的血脈高貴。如果與阿史那卻禺聯了姻,將來……

    阿史那卻禺何等老練人物,略一沉吟,已經知道了問題關鍵。拍了拍阿思藍肩膀,笑著說道:「我叫卻禺,你叫阿思藍。你是個英雄,將來兒子肯定能保護好我的女兒。我妻子是突厥族中有名的一朵花,生下來的女兒也不會辱沒你的兒子。咱們兩家聯姻,與阿史那家族和蘇啜部無關!」

    「如此,多謝卻禺兄弟厚愛!」阿思藍笑著舉起酒碗,重重地碰在卻禺手中的酒碗上。

    「干!」卻禺豪情萬丈地喊道,仰起脖頸,將碗中馬奶酒一飲而盡。
第一卷 塞下曲 第五章 獵鹿 (九 上)

    阿史那卻禺的馬隊在蘇啜部停留了兩天,部落裡的狂歡也持續了兩天。這支來自突厥王庭的使團太及時了,簡直就像雪中送炭一樣送來了蘇啜部最需要的支持。有了阿史那家族這個大靠山,蘇啜西爾可以名正言順地向執失拔大埃斤提出接管霫人祖先留下來的王冠,在一旁咄咄逼人的契丹人也會收斂鋒芒,看在蘇啜部與阿史那家族聯姻的份上放棄他們的不合理要求。

    「是長生天和聖狼在保佑蘇啜部!」所有牧人都這麼說。一直到阿史那卻禺離開,人們心中的興奮勁兒還沒有過去。

    「白天鵝不想憑自己的力量翱翔藍天,卻學烏鴉一樣跟在狼群身後揀碎骨頭吃。唉,晚晴教了西爾這麼久,難道沒教會他把眼光放長遠些麼!」銅匠師父最愛和別人唱反調,一邊敲打著砧板,一邊向李旭抱怨。

    「族長,族長大人也許有自己的決定吧!」李旭目光望著爐火,心不在焉地回答。

    爐中跳躍的幽藍,正在舔噬著一大塊星星鐵。陶闊脫絲從月牙湖中撈出來的星星鐵為李旭打造了一把兵器後還剩下了不少。小阿思藍出世在即,李旭剛好用剩下的材料打兩把彎刀。

    一把給小阿思藍防身,另一把麼?李旭癡癡地笑著,被幸福的夢想所陶醉。

    「笨蛋,你以為阿史那家族的女人是那麼好娶的麼?」銅匠伸出手來,在弟子腦門上來了一個爆鑿。以這個弟子目前的資質,最適合找個沒人的山野去隱居。可老天偏偏將他推入了一個漩渦中,而他本人眼看踏入了漩渦的中心,卻毫意識不到任何危險。

    「卻禺大哥說了,他與阿思藍兩人聯姻,不牽扯雙方的家族!」李旭把燒紅的鐵塊用火鉗夾出來,用力敲了幾錘後,擦著臉上的油汗回答。

    阿史那卻禺的親和力無以倫比,舉手投足間流露出來的熱情和大度已經博取了整個蘇啜部的好感。李旭不想讓沒根據的猜疑掃了全部落的興,雖然他和銅匠師父一樣,也隱隱約約地覺察到這過度的熱情背後可能包含了一個巨大的陰謀。可陰謀到底是什麼,他又像霧裡看花一樣無法看清楚。

    「如果徐兄在,肯定能猜出阿史那卻禺的葫蘆裡到底賣的是什麼藥。可惜徐兄還在新開河畔,領著人馬防備契丹人的偷襲!」李旭搖了搖頭,盡力把心頭紛亂的想法甩在了腦後。打造兵器需要心神專一,他可不希望即將誕生的兩把彎刀中出現任何一件次品。

    「你這孩子,終究還是心善!」銅匠歎了口氣,不再說話。該來的終歸還是要來的,不經歷風雨的翅膀永遠長不大,有些道理只有吃了虧後才能明白。他愛憐地看著將大錘掄得呼呼生風得李旭,彷彿又看到了二十多年前的自己。

    大錘小錘嘈嘈切切,奏響一曲牧歌。牧歌聲中,時間漸漸被淡忘。第一把黑藍色,線條柔和順滑的刀坯漸漸成型,金色的火焰在刀刃間流動,時而爆發出耀眼的光芒。

    師徒二人都不說話了,鍛造工作已經到了最關鍵時刻。銅匠深厚的經驗和李旭悠長的體力讓完工速度大大加快,待刀刃和刀身過度部分打平後,一件精品又要誕生。

    「你居然還有心思在這裡打鐵!」作坊門被人一腳踢開,冷風包裹著一個人影,怒氣沖沖地闖了進來。

    「娥茹!當!」李旭一分神,大錘偏離了目標,將刀面砸得向下凹了一塊。星星鐵鍛打後形成的天然花紋被打碎了,整個刀身看上去不再渾然天成。他懊惱地放下了鐵錘,把目光看向了娥茹。

    「快走,跟我去中央大帳!」娥茹紅著眼睛,瘋了一般拉起李旭的衣服角向外扯。眼前這個傻瓜太沒腦子,老婆都要被人搶了,居然還顧得上幫別人打刀。

    「怎,怎麼回事!」李旭有些不高興地拉住娥茹,低聲詢問。今天所有功夫都因為娥茹的魯莽而功虧一簣,要想恢復刀面上的花紋,整把刀坯都得重新回爐。

    「打,我打死你!」向來溫柔體貼的娥茹瞪著淚眼嚷嚷,「他們要把陶闊脫絲嫁到突厥去,你居然,居然還有心思在這裡打鐵!」

    「什麼?」李旭愣愣地,一時沒有做出反應來。陶闊脫絲要嫁到突厥去,不是說突厥人的女兒要嫁給阿思藍麼?怎麼剛過了幾日,所有安排都變了?

    「去吧,盡力為之!」銅匠在李旭肩膀後推了他一把,低聲勸道。

    「噢!」李旭答應一聲,跌跌撞撞地跟著娥茹跑出了作坊。秋風一吹,他的腦子立刻清醒了過來。陶闊脫絲要嫁入突厥,可陶闊脫絲分明已經與自己有了白首之約啊?西爾族長認可了這件事!額托長老祝福過這件事!整個蘇啜部,整個草原都曾經為自己和陶闊脫絲祝福過!

    他跳上馬背,瘋狂地衝向中央大帳。怪不得自己總覺得卻禺酒醉後的笑容那樣神秘,此人那天根本沒喝醉,卻把整個蘇啜部都灌醉了!

    『阿思藍只是一個部落貴冑,他的兒子娶阿史那卻禺的女兒,必然打破蘇啜部內部的權力平衡!』疾馳中,李旭感覺到自己變成了徐大眼,雙目瞬間穿破了那團漆黑的迷霧。『為了維持西爾家族在蘇啜部的權威,族長家中必須有人跟阿史那家族中地位更高的人聯姻。』

    草原人性格耿直,卻不代表草原人不懂得交易。李旭知道自己真的很傻,傻到那麼輕易地相信了阿史那卻禺的大度。傻到相信身邊所有人都像九叔一般真誠和善良,傻到把自己當成了蘇啜部的一分子……

    從卻禺手中贏來的黑風不愧為一匹寶馬良駒,幾個竄越,它就衝到了部落議事的中央大帳後。李旭跳下馬,握著彎刀衝向中央大帳的前門,就在身體擦過渾圓的帳壁瞬間,他聽到一個哽咽的聲音…….

    「附離不是逞能,不是,附離是為了部落的榮耀才與卻禺賭酒。狼騎那麼凶,他不願意咱們的牧人失掉銳氣!」

    「是陶闊脫絲,她在為我說話!」李旭的腳步一滯,心中立刻被幸福和酸楚交織的滋味添滿,整個身體都跟著顫抖起來。

    「她在為我說話,她沒有背棄我!」顫抖著,少年人的脊背挺得筆直。他整頓衣衫,緩步向大帳前門走去。無論前方有多少風雨在等著,他必須用理智而不是莽撞去化解。

    「西爾族長,難道諸部長老會議,可以讓女人隨便說話麼?」一個陰惻惻聲音打斷了陶闊脫絲的哭訴。是那彌葉長老,李旭知道對這個聲音太熟悉了。就是這個無恥的老傢伙在面臨強敵時猶豫退縮,如今他卻又打起了犧牲陶闊脫絲換取突厥人青睞的鬼主意。

    「這是我自己的婚事,我自己當然可以說話!」陶闊脫絲淚眼看向眾人,回答聲裡帶著幾分絕決。這些人都發瘋了,他們沒有良心。附離為部落做了這麼多事情,他們居然毫不客氣地就選擇了背叛。

    「這不是你自己的婚事,這是關係到幾萬人生死的大事!」額托長老站了起來,聲音不帶任何感情,「突厥人為啟民可汗的侄子提親,咱們沒有力量拒絕。」

    「白天鵝的子孫何時依靠過別人?」杜爾的老父親嘎布勒站起來說道。諸位長老中,他向來以吝嗇和寡言少語聞名。今天,為了一個外族小子,他居然當面反駁起了威望最重的額托長老。

    幾個平素不愛管事的蘇啜部長老在下面交頭接耳,把帳內吵成了一鍋粥。今天的事情的確非常棘手,西爾家的女兒嫁給啟民可汗的侄兒,這簡直是長生天賜予蘇啜部的恩典。幾百年來,霫族還沒和這麼強大的盟友聯姻過。但是,附離是聖狼的侍衛,他來部落後付出的一切,有眼睛的人都不應該選擇忘記!

    「如果拒絕了阿史那家族的提議,咱們根本沒有力量抵擋突厥王庭的憤怒。咱們只有幾千武士,突厥人卻有二十萬狼騎!」蘇啜附離站起來,盡量讓自己的語調聽上去平緩。他終於等到了這個機會,那個奪走了他的名字和榮譽的人如果不除,白天鵝的王冠不知道將來會落在誰的頭上。

    大帳外,李旭的腳步越走越慢,明明只要一轉身,他就可以繞過大帳側面,闖到帳門口。可身體卻沉重如鉛,讓他無法邁出那關鍵的一步。蘇啜附離說得一點兒也沒錯,自己能為蘇啜部提供的,已經全部提供了,而突厥王庭卻擁有二十萬狼騎!

    二十萬狼騎,想想當日攻破索頭奚部時的屠戮,李旭眼前就只剩下一片血光。

    「附離可以和咱們並肩作戰,抵抗外辱!」陶闊脫絲聲嘶力竭地喊。在蘇啜附離說話時,她看見很多長老頻頻點頭。就連對自己和附離最好的捨脫沙哥長老,也愛莫能拄地垂下了頭去。一股絕望的感覺籠罩了她的全身,但她不能接受這個命運,決不!

    「那個漢人不會和咱們並肩作戰,他是個逃兵!」蘇啜附離冷笑著,把目光轉向在座所有人,「我私下找過幾個商販,問過那個漢家小子的來歷。大隋皇帝要攻打高麗,那幾個漢人小子不敢去,所以才藉著經商的由頭逃到咱們部落來。你們想想,一個不願意為自己的族人而戰的懦夫,會為別人的部落而流血麼?」

    「附離不是懦夫,附離不是……」陶闊脫絲絕望地大哭起來。她想為心上人辯解,但她無法否認叔叔說得是事實。李旭對她無所隱瞞,為什麼來霫部,為什麼不著急回家的原因,她清清楚楚。

    「一個不願意為自己的族人而戰的懦夫,會為別人的部落而流血麼?」李旭呆立在了氈帳旁,臉色蒼白,身體瑟縮成了風中枯草。娥茹已經追了上來,拉著他的手向氈帳門前走,卻怎麼也扯他不動。

    絕望中,他看見陶闊脫絲哭著從氈帳裡衝了出來。他看見娥茹哭著向陶闊脫絲追去,他看見氈帳門前的蘇啜武士瞪著自己,目光中充滿鄙夷。
第一卷 塞下曲 第五章 獵鹿 (九 中)

    「那個漢家小子告訴他的屬下對敵人要仁慈,勸大伙放下刀箭,和仇人做朋友。這樣的懦夫,憑什麼要我部族勇士……」空蕩蕩的大帳裡,蘇啜附離的聲音往來縈繞。

    各部長老們靜默無言,所有人心裡都明白蘇啜附離的話未必屬實。無論那個漢家小子因何而來,他半年來在蘇啜部的所作所為卻與「懦弱」二字扯不上半點關係。但為了一個異族小子去得罪西爾族長的弟弟,這個頭實在沒必要出。況且,除了犧牲掉那個漢家小子外,眼下諸霫聯軍根本沒有第二條路可供選擇。

    聯姻的好處是顯而易見的,有了突厥人這個大靠山,西爾族長可以名正言順地從執失拔大埃斤手中接過祖先留下的王冠,重新將所有白天鵝的子孫整合成一隊。周圍數不清的小部族,將一個個陸續臣服在霫人的馬蹄下。大漠東部,弱洛水到栗末水(松花江)之間千里草原上將無人再敢於霫族爭雄,重現祖先輝煌的時刻指日可待。

    比聯姻的好處更顯而易見的是拒絕阿史那家族的善意後那可怕的結果。一個擁有數百萬人口,二十萬狼騎的部族絕不是只有幾千人馬的諸霫聯軍所能抗衡的。即便聖狼的力量再強大,徐賢者的智慧再深,狼騎到來之時,就是草原被血染紅之日。即便突厥人不因為蘇啜部的拒婚而發兵征討,只要阿史那家族旗幟鮮明地對執史拔大埃斤表示支持,那些處在觀望狀態的小部族,肯定立刻投身到執失拔帳下。留給蘇啜部的,依舊是一場滅頂之災。

    退一萬步來考慮,即便阿史那家族大度到將拒婚之辱一笑了之,有阿思藍家和卻禺家的婚約在,強者為尊的草原上,西爾族長的位置將放於何處?

    大伙根本不需要選擇,在突厥使者提出由啟民可汗的侄兒阿史那骨托魯和蘇啜部聯姻這個建議時,結局就早已寫定。阿史那家族背後有一個國家,而附離大人除了他自己外,什麼都沒有。

    「那個漢家小子試圖教狼吃草,表面上的善良和虛偽已經迷惑了很多牧人……」蘇啜附離大聲歷數著李旭的「罪狀」,為部落的最後決斷尋找理由。從長老們的表情上,他知道自己贏定了。白天鵝王冠是屬於蘇啜部的,無論哪個外來人威脅到自己,都要在其苗頭尚未露出前將其徹底剷除。

    突然,蘇啜附離的話塞在了嗓子眼兒。他看見站在門口的兩個侍衛被人撞倒在地上。緊接著,他看見一頭憤怒的豹子緩緩向自己逼來。

    「蘇啜附離大人,如果你想巴結阿史那家族,請不要侮辱我,也不要侮辱你自己!」李旭手按著刀柄,一步步走到了大帳中央。幾個負責大帳安全的部族武士試圖衝過來攔阻,被他的目光一逼,帶著些愧意停住了腳步。

    「附離,你要幹什麼?」蘇啜部的長老們大叫道。按照附離目前的身份,他絕對有權力參與部族的決議。但聖狼侍衛大人天性懶散,很少到中央大帳來,所以長老們議事時也習慣不忽視他的存在。

    今天,沒有人請,他卻突然來了。一進來,身上就充滿了殺氣,彷彿在座所有人都是他的仇人,彷彿隨時準備拔出刀來血洗大帳。

    李旭冷笑著,憤怒的目光在長老們臉上一一掃過。在進入大帳之前,他心中還充滿了自卑與自憐的話,此刻,所有自卑與自憐早已被桀驁所取代。他看清楚了隱藏和善背後的虛偽,看清楚了需要他一個「懦夫」為之奮戰的部族。每個目光與他相遇的人都不由自主地將頭偏了開去。是白天鵝的子孫辜負了自己的朋友,無論背叛的理由多充分,大伙都無法理直氣壯地面對聖狼侍衛的眼睛。

    「按草原規矩,如果一個人受了侮辱,可以用造謠者的血來為自己雪恥。蘇啜附離大人,一柱香時間後,我在帳外空地上領教您的箭術!」李旭收回自己的目光,穩穩地站在大帳的中央說道。

    他的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無比。學了近一年突厥話,每個詞彙他都能用得恰如其分。狼群之中沒有那麼多法律,相互之間所有爭執都可以用牙齒來解決。如果今天蘇啜附離不接受他的挑戰,從此之後將永遠無法在部落中立足。

    大帳內登時亂成了一團,誰也沒想到平素善良老實到有些迂腐的附離居然採用如此極端的方式來解決爭端。有人驚詫,有人呵斥,還有人在心裡暗暗為李旭魯莽的行為暗自搖頭。蘇啜附離是部落中有名的勇士,無論是平時打獵還是兩軍交鋒,他從沒遇到過敵手。

    大伙正慌亂間,耳邊又響起了李旭異常平靜地聲音:「附離大人地位尊崇,不至於找別人替自己來接受一個漢家小子的挑戰吧!」

    漢家小子四個字,李旭咬得很重,還故意帶上了蘇啜附離說話時那輕蔑的語調。

    「你」蘇啜附離被李旭身上的殺氣逼得心裡發慌,本來想毫不猶豫地將挑戰答應下來,不知怎地,話到嘴邊突然變成了另一種說辭:「你是族中晚輩,按規矩不能挑戰長者!」

    「你們,在座每個人,今天曾經把我當作是自己的族人麼?」李旭聽見自己的聲音在帳篷裡迴盪,剎那間,他感到自己的頭腦分外清醒。

    凌厲的目光再度在每位長老的臉上掃過,依舊沒有人敢抬頭和他對視。我是個漢家小子,他們根本沒把我當作自家人。李旭的臉上慢慢浮現了幾絲冷笑,微笑著,他向所有人說道:「我不是蘇啜部的戰士,挑戰族長之弟不算不尊重長者。此後,我也不會在留在此地,明天早上,我會在日出之後離開!」

    「那聖狼怎麼辦?」

    「你把聖狼如何安排?」亂哄哄的追問脫口而出。問完了,說話的人才猛然意識到自己問得愚蠢,嘴巴裡像被卡了個雞蛋般,張得開,閉不攏。

    「西爾族長,你會允許我帶著甘羅離開麼?」李旭沒有回答眾人的話,將目光轉向高坐在鐵椅子之上,一直沒有說話的蘇啜西爾。明澈的目光凜冽如電,代表著族長權威,曾經高不可攀的鐵椅子在他眼中瞬間矮了下去。。

    半年多來,只要在部落營地內,甘羅就跟陶闊脫絲形影不離。而方才陶闊脫絲奔出帳篷時,身邊卻不見了甘羅的身影。

    蘇啜部早已做好了最壞準備,李旭知道,今天無論自己做什麼,甘羅都無法跟自己走。聖狼只有一個,而聖狼侍衛卻可以經常換。

    狼對自己的種群愛護有加,對族群外的生物卻從不吝嗇露出自己的牙齒。

    局勢的發展已經完全脫離了西爾的控制,這決不是他希望見到的結果。他還有一個最小的女兒叫雅倫,只需要再等三年時間就可以選擇別人的帳篷。和部族中所有懷春少女一樣,雅倫提起聖狼侍衛時滿臉崇拜。

    只需要三年,而附離今年只有十五歲。這是一個多麼完美的安排,沒想到居然突然卡在了半路上。在李旭刀一樣的目光中,西爾族長緩緩地站起了身,臉色像作賊被人抓住了手腕般,紅得幾乎滴出血來。張開嘴巴,他聽見一個不似自己的聲音在喃喃地解釋道:「我,我也是不得已。雅倫,雅倫只有十歲。娥茹,娥茹已經不是,不是完美的寶玉。阿史那家族世代與中原通婚,風俗和漢人一樣,萬一惹怒了他們,部族,部族……!」

    「西爾族長,這個理由是你自己想到的麼?」李旭感覺到自己像剛才月牙湖中爬出來,全身的血液都已經凝結。冷冷的秋風從窗口吹進,吹散他眼前所有迷霧。

    這不是西爾自己想出來的辦法,霫人的頭腦和突厥的詞彙裡,根本沒有『完壁之身』這個概念。『阿史那家族世代與中原通婚,風俗和漢人一樣』這句話,也不應該出自西爾族長之口。整個蘇啜部,除了徐大眼之外如果還有另一個人對阿史那家族的歷史和習慣如此清楚,這個人的身份已經用不著去猜。

    只有她,才如此迫切地需要突厥人的力量。二十多年過去了,在她心內,對大隋的仇恨她一點兒都沒減少。

    「我,當然是我。我是一族之長,不能拿族人的安危做賭注!」蘇啜西爾大聲吼道,唯恐有人聽不見他的回答。他感覺到了自己的憤怒,但滿腔的怒火在附離明澈的目光前,卻如遇到了雪山一樣快速崩潰。

    是蘇啜部對不起附離,捨脫部的沙哥長老輕輕搖頭。但是,他不打算站起來說一句公道話。西爾族長的回答有道理,大伙不能拿族人的安危做賭注。所謂公平,本來就是有限度的。此事過去後,各部願意奉獻最美麗的少女給附離作為補償。但是現在,陶闊脫絲必須履行族長女兒的責任。這份責任與她與生俱來,無法逃避。

    蘇啜附離感覺到了哥哥的內心的尷尬,挺直身體,擋在了李旭和西爾族長的中間。儘管內心深處依然負疚,儘管面對附離的目光依然感到了巨大的威壓,他卻義無反顧地展示了自己的勇氣。

    「我接受你的挑戰,一柱香後,讓長生天見證你的勇敢!」蘇啜附離冷冷地回答,說完,轉身走出了帳篷。

    「打擾族長大人和諸位長老!」李旭雙拳前抱,躬身向四下行了一個漢禮。「請諸位記住,你們身上流的是白天鵝的血,不是跟在狼群身後揀碎骨頭的烏鴉!」

    說罷,他亦轉身走出了大帳。長老們如何決定,他無法干涉。但無論最終決定的結果如何,他都會做一件自己想做的事情。李旭突然想起了銅匠師父,二十多年守著一個承諾,他真的無怨無悔麼?他所守候的人,真的值得他為之付出那麼多麼?

    將兩匹馬拉開三百步的距離,額托長老奮力甩響了手中的皮鞭。這個解決辦法也不錯,漢家小子如果輸了,蘇啜部再也不必背負什麼。十五歲的初生牛犢挑戰一頭成年公狼,勝負的結局幾乎沒有懸念。

    蘇啜附離用力一夾馬肚子,向不遠處那個侮辱自己的野小子衝去。整個部落裡,除了阿思藍,沒有人可能勝過自己手中的彎弓。他調整著馬速,盡量讓身體與戰馬起伏的節奏協調,二百五十步,二百步,一百五十步,蘇啜附離取弓,搭箭,看到了勝利在向自己微笑。

    角弓傳來溫潤的感覺讓李旭心裡一片空明,被欺騙被愚弄後的憤怒,被辜負被出賣後的絕望,全部被那一瞬間的沉靜所消融。他沒有策動戰馬,急奔而射不是他的強項。他需要靜靜地等,等屬於自己的機會送上門來。

    「那漢家小子沒動!」蘇啜附離楞了一下,旋即心裡湧起一陣輕鬆。一百步左右射靜靶,從十七歲以後他就沒有失過準頭。「這是你自己找死!」蘇啜附離咬著牙,配合著馬蹄的韻律拉開了弓弦。

    「嗖!」一道急掠而過的電光扼住所有人的呼吸。

    一百三十步外,蘇啜附離的戰馬高高跳起,悲嘶一聲,將主人甩了出去。「嗖!」失去準頭的羽箭從蘇啜附離的弓弦上脫出,直衝雲霄。

    李旭收弓,策馬,抽刀,旋風般向跌落在塵埃中的蘇啜附離捲去。中原角弓最大的優點在於它的力道,當初射斥候頭目,徐大眼就曾經指點過他這一手。為了保證準頭,今天他選擇了對方戰馬的脖頸。「射人先射馬!」九叔傳授的歌訣中,清晰地寫明了無數中原戰士用生命換回來的經驗

    額托長老緊緊地閉上了眼睛,蘇啜附離完了,被摔了個暈頭轉向的他沒有任何機會逃脫對手的彎刀。除非有人不顧一切衝上前攔住李旭的戰馬,但那個破壞草原規矩的人,隨後將被綁在馬背後活活拖死。

    預料中的血腥味道和慘叫聲並沒有傳過來,代之的是一陣紛亂嘈雜。額托長老艱難地睜開雙眼,看見李旭站在地面上,彎刀死死壓住了蘇啜附離的脖頸。擒而不殺,這是對決鬥失敗者更大的侮辱。從此之後,蘇啜附離的身份就是戰勝者的奴隸,按草原規則,除非主人開恩允許其家人以財物贖回,否則他將永遠無法擺脫奴隸身份。

    「我不是懦夫!你才是!」李旭把彎刀架在蘇啜附離的脖頸上,靜靜地說道。蘇啜附離雙目緊閉,整個人被羞辱折磨成了血紅色,卻鼓不起勇氣用自己的脖頸去撞彎刀的鋒刃。

    「額托長老,我可以不可以用自己的奴隸向貴部換一個人?」李旭收起彎刀,衝著老額托大聲喊。這是草原規則,他知道額托長老無法拒絕。。

    「陶闊脫絲是族長的女兒,不是奴隸。」老狐狸額托答非所問。

    「這關陶闊脫絲什麼事?」一些不明白事情緣由的牧人小聲打聽。以李旭的身份和蘇啜附離決鬥,這顯然是違反部族規矩的行為。但為什麼額托長老不制止他?西爾族長為什麼躲在大帳裡不肯出來?負責維持部落秩序的武士們呢,為什麼他們看向李旭的目光充滿了同情?

    「是阿史那家族向西爾族長家提親!」一個多少知道些底細的人壓低了嗓子回答。今天的事情恐怕不好收場,族長的弟弟遭受了羞辱,如果對方不是聖狼侍衛,這會兒估計已經有半個部族的武士挺身捍衛族長家的尊嚴。

    晚風涼涼的,吹透人背後的冷汗。
第一卷 塞下曲 第五章 獵鹿 (九 下)

    「我要用蘇啜附離換阿芸,額托長老,這筆交易可否做得!」李旭冷笑著問。他感覺到了一絲報復的快意,儘管這快意如刀子般捅得他遍體鱗傷。

    「阿芸是你自己的奴隸,你想放了她隨時……」額托長老萬萬沒想到李旭費了這麼大周章,豁出性命不要只是為了一名女奴,一時沒反應過來,脫口答道。

    「他只是為了一個女奴和蘇啜附離決鬥!」牧人們低聲議論著,臉上充滿了難以置信的神色。

    「為了一個女奴連命都不想要了!」有人輕輕捶打著胸口說道,他心裡還在後怕,如果方才不是蘇啜附離大意,此時那個異族少年早就身首異處。草原戰士的彎刀揮下來可不像少年人那麼慈悲,他們習慣於不給對方留下任何報復的機會。

    「從今天起,阿芸不再是任何人的奴隸。她想在部落中住多久,都是你們的客人。想離開,你們不能攔阻!」李旭用力推了蘇啜附離一把,後者如失去了魂魄般晃了晃,跌跌撞撞向前衝去。

    「成交!」額托長老一把扶住蘇啜附離,帶著幾分惱怒回答道。

    「額托長老且慢,我忘了問,你是代替整個蘇啜部回答我,還是僅僅代表你自己?」李旭手按刀柄向前踏了一步,笑著追問。徐大眼曾經說過,如果你想算計別人,就千萬別讓人猜到你的下一步。既然已經和額托長老等人將面子撕破,他不介意把雙方關係弄得更僵一些。

    這小子太過分了,自己的部落雖然對眼前這個小子有所虧欠,但此人也不應該一而再,再而三地懷疑蘇啜部的信譽!額托長老惱羞成怒,欲以長老身份給李旭一些教訓。他以探詢的目光向周圍掃去,卻看到捨脫部的哥撒那,必識部的侯曲利等人紛紛將頭轉向了別處。

    「長生天聽見了蘇啜部長老額托的回答,阿芸不再是任何人的奴隸,她是蘇啜部的客人。」額托長老鐵青著臉,重複了一遍自己的承諾。說完,攙扶著失魂落魄的蘇啜附離,慢慢走向中央大帳。一瞬間,他和蘇啜附離都好像蒼老了許多,背影佝僂著,腳步看上去也有些跌跌撞撞。

    「李旭感謝額托長老的慷慨!明天一早,我會向大伙告別!」少年人衝著額托的背影拱了拱手,轉身走向了自己的戰馬。

    「主人!」女婢阿芸的哭聲在人群中響了起來。剛才那一幕,她完完全全看到了眼裡。夢寐以求的幸福突然從天而降,讓她徹底迷失了自我。

    「除了你自己,沒有人是你的主人!」李旭帶住馬韁繩,俯身向阿芸伸出了右手。

    阿芸羞羞地笑了笑,擦了把淚,將手放在了面前那只溫暖的手掌中。李旭用力一拉,將阿芸扯上馬背。黑風「唏溜溜」發出一聲長嘯,撒開四蹄向前衝去。

    「這混小子!」阿思藍等人搖著頭,讓出一條通道。這樣的結局也好,雙方都不至於受傷太重。作為身負保護部落職責的武士,他們也不必太過為難。

    少女阿芸如乘雲駕霧般坐在李旭胸前,濃烈的男子漢氣息從身後傳來,熏得她透不過氣。這是一種幸福窒息,但是,阿芸不敢奢求它能持續太久。

    身後的少年人是一頭離群的狼王,總有一天他回找到自己的群落。有幸運的人會陪著他看日出雪落,但那個人絕對不應該是自己。鼻翼間深深地呼吸了幾下,阿芸滿足地想。他有很長的路要走,一個好女人不應該成為他的負累。

    她慢慢地抬起了黑寶石般的大眼睛,看了看李旭那稚嫩的,剛剛長出少許絡腮軟須的面孔,笑了笑,低聲說道:「陶闊脫絲要你今晚在帳篷裡等她!」

    「陶闊脫絲!」李旭夢囈般重複,已經麻木的心臟些許回復了一點兒溫暖。「我知道她不會辜負我」,少年微笑著,兩行清淚終於衝破眼眶,順著腮邊緩緩流了下來。

    陡然發生了這麼大變故,有間貨棧早已閉門謝客。張季、王可望兩個心急火燎地盼到了李旭返回,怯生生上前詢問今後的去留。

    「你們儘管放心,蘇啜部指望著用貨棧吸引周邊部落,所以沒人會找你們的麻煩!貨棧請阿芸做掌櫃,你們兩個做夥計。賺了錢大家分,我那一份交給商隊帶回易縣老家去。」李旭的頭腦清楚,條理清晰地安排道。

    當起身衝進中央大帳的剎那,李旭已經不是原來那個懵懂少年。楊夫子、徐大眼、孫九、銅匠,眾人的教導從那時起慢慢開始融入他的血脈。

    貨棧帶來的好處顯而易見,蘇啜西爾和額托等人再憤怒,也不會自己去砍自己的腳後跟。所以張季和王可望可以平平安安躲在部落裡逃兵役,沒有必要為將來擔心。眼下唯一可供蘇啜附離等人發洩憤怒的就是阿芸,她無依無靠,又和自己的關係非常近。但今天自己已經逼得額托長老當眾承認阿芸為部落的客人,出於維護部落尊嚴的目的,長老們也不會讓阿芸受到什麼威脅。

    李旭冷靜地思考著,一步步安排好自己和貨棧的未來。去年賺到的錢已經有一部分托付張三叔帶回了中原,剩下一些屬於徐大眼和他兩人的貴重之物,剛好可以揀出幾件來路上應急。屬於自己名下的牛羊、馬匹等牲畜一直混在部落的公產中由牧奴放養,自己走後,這些牲畜應該能為阿芸、張季、王可望提供充足的飲食……

    在少年曾經的夢中,有一天將趕著成群的牛羊、馬匹,帶著自己的妻子衣錦還鄉。李旭衝著自己漸漸飄散的背影笑了笑,緩緩合上了賬本。

    帳篷外,響起了一連串的腳步聲。隨著阿芸熱情的招呼,杜爾、阿思藍、侯曲利、哥撒那等人陸續走了進來。

    「去捨脫部吧,我的幾個妹妹隨你挑!」哥撒那的性子最為直率,扯著嗓子大叫道。中央大帳內發生的一切已經通過武士們的口傳到了他的耳朵,哥撒那對於長老們的選擇也不滿到了極點。

    「嗨,那彌葉這老傢伙……」必識部的侯曲利不斷搖頭。「突厥人有數十萬大軍,但白天鵝的子孫未必沒自保能力。草原這麼大,難道那二十萬狼騎就閒著沒事,天天追著咱們的馬蹄跑麼?」

    大伙紛紛表達著自己的憤慨,卻都拿不出什麼好辦法。他們都是各部落中數得著的勇士,但能給予李旭的支持卻極為有限。霫族自古以長老會為尊,即便是族長本人,也沒權否定長老們的公議。

    發洩了一會兒,杜爾低聲建議道:「附離,要不你等徐賢者回來。他智慧過人,說不定能拿出什麼好辦法!」

    「你沒發現,最近幾次都是蘇啜附離一個人回來,茂功兄總是被留在軍中麼?」李旭搖搖頭,低聲回答。他本來一直以為徐大眼在外邊遲遲不歸,是因為想逃避和娥茹的感情。現在細想起來,這種安排未必沒有防止自己和徐大眼的勢力坐大,進而威脅到部落安全的考慮。

    一天之內從眾人矚目的高峰跌到人生的低谷,讓他對部落中所有的一切本能地感到懷疑。杜爾等人知道他心情不好,所以也不久坐。說了些今後再見的話,各自留下了一份禮物後,紛紛起身告辭。

    「等將來你心情好了,別忘了到月牙湖邊來看看大家!」哥撒那用力抱了抱李旭,低聲叮囑。第一次見到李旭時,對方比他矮了兩頭。如今,這個漢家少年已經頂到了他的鼻子間上。就憑這副骨頭架子,此人將來也是個了不起的豪傑。為了幾根碎骨頭趕走一頭豹子,哥撒那相信,蘇啜部的長老們總有一天會後悔他們今天所做出的選擇。

    「我家牧奴多,牛羊、馬匹可以拿過來一塊放。每年的羊肉、牛奶還有春天的小崽子,少不了你們的!」杜爾揮了揮空蕩蕩的衣袖,衝著張季和王可望兩人叮囑。李旭托他照顧貨棧中留下的三人,憑借家族的實力,杜爾相信自己能完成朋友的囑托。

    「你今天那箭夠準的。下次與人交手時千萬記住了,箭離手後立刻俯身馬側,這樣,萬一射不中對手,你還有機會射下一次!」侯曲利拍了拍李旭的肩膀,低聲叮囑。雙方交情雖然不深,他卻非常佩服李旭磊落的性格。

    阿思藍走在眾人最後,臨出帳門前,從髮辮間解下一串銀鈴,放在了李旭手裡:「咱們營地的柵欄年久失修,前天巴熱阿家的公牛發了瘋,居然把西南角上撞塌了一大片。我今晚還得帶人巡夜,就不陪你喝酒了。你們中原人喜歡銀子,這個鈴鐺送你。哪天想起來,別忘了你在草原上的兄弟!」

    「這可不行!」李旭大聲推辭。剛要替阿思藍將銀鈴掛回頭上去,卻猛然從對方的目光中看到了幾分狡猾的味道。

    「謝謝阿思藍大哥!」阿芸搶上前,替李旭回答。巴熱阿家的公牛發瘋,原本不關附離大人的事。但今天晚上,卻不得不說那頭公牛發瘋發得及時。

    李旭的心暖暖的,握著阿思藍的銀鈴坐回了火堆旁。善解人意的阿芸送上羊肉、點心和奶茶後,就拉著張、王兩兄弟退了出去。此刻帳篷裡就剩下了他一個人,跳動的火焰裡,大半年來發生的一切又慢慢回到了眼前。

    牧歌一般的寧靜日子,酣暢淋漓的豪飲,危難之中的彼此照顧,還有血腥的殺戮,生死友誼,。一切一切,就像夢一般從眼前飄散。

    冷靜下來後,李旭知道自己並不恨牧人們的無情。老實地講,在蘇啜部的數個月來,他受到的照顧頗多。大多時候,他在心裡已經把此地當作了自己的另一個家。如果不是今天發生了陶闊脫絲這件事,他甚至希望把父母接來,永遠在這裡住下去。

    這裡沒有貪官,沒有稅吏,牧人們的行為雖然粗魯,但對自己的族人心腸卻不壞。幾個朋友各自有各自的性格,每個人不同,但彼此之間相處得很投緣。特別是杜爾和阿思藍兩個,他們可以說是同生共死的好兄弟。李旭握了握手中銀鈴,感受到蘊藏在其間的溫暖與真誠。

    銀鈴中有一個紙條,已經被他用刀尖挑出來,放在炭火上燒成了灰燼。那拙劣的筆跡肯定出自杜爾之手,『豁、平安!』,為數不多了幾個漢字還是夏天時李旭親手所教。杜爾在紙上清楚地畫出了被公牛撞壞的柵欄所在位置,柵欄另一側,畫了幾個離開的武士。豁口外,一匹馬馱著兩個小人奔向遠方。

    遠方,是一條彎彎曲曲的城牆,這是杜爾心內對中原的全部概念。

    「居然沒騙過你們!」李旭翻檢著朋友們送的臨別禮物,臉上露出了幾分笑容。杜爾和阿思藍送的另一份禮物裡邊塞滿了肉乾和奶酪,足夠兩個人路上消耗。作為蘇啜部的武士,他們無力推翻長老們的決定。作為好朋友,他們卻希望李旭能夠獲得屬於他自己的幸福。

    秋風從帳篷的縫隙中吹來,炭盆裡的火焰跳暗了暗,緊跟著冒出一股幽藍。李旭的心猛然一緊,快速把頭轉向了門邊。他知道誰來了,他壓抑著自己的劇烈的心跳站了起來。只有陶闊脫絲的腳步是這樣悄無聲息,帳篷被鑽了無數次,只有這次李旭心中充滿了期待。

    陶闊脫絲的身影輕輕地飄了進來,撲進李旭的懷中。李旭感覺到了胸口的濕潤,感覺到了少女肩膀的抽動,他的手臂再度用力緊了緊,彷彿抱著的是無價珍寶。

    這就是他的無價珍寶,無人能奪走,漫天神佛也不能。鬆開雙臂,他用大手輕輕擦去陶闊脫絲臉上的眼淚,低聲說道:「別哭,我們馬上就走。跟我一起回中原去,做我的妻子。」

    陶闊脫絲輕輕抬起了頭,紅腫的雙眼中剎那間寫滿了笑意。她知道附離會帶自己走,知道這個漢人伢子不會忘記對自己的承諾。慢慢後退了幾步,她笑著解開了自己頭上的銀飾,瀑布般的長髮瞬間飄落下來,映著身邊的火光,再一次耀花李旭的雙眼。

    「我會保護你一輩子,我攢了一些錢,還有一張好弓,一把好刀!」李旭看著少女在自己面前輕輕轉身,裙發飛揚。「柵欄的西南角有個豁口,我們從那裡走,誰也不會驚動!」

    突然,他的聲音停住了,呼吸剎那間變得極其粗重。火光中,精靈一般舞動著的陶闊脫絲解開了絲絛。蜀錦落下,少女美麗的胴體遮斷了所有光線。

    火光中,陶闊脫絲的身體就像雲中仙子一樣聖潔。李旭不由自主地向前走了幾步,心中裡除了少女外,所有理智都飛到了天外。他感到心頭有一把火在燒,感到濕熱的脈搏中洶湧澎湃的衝動。他的手指本能地伸向前,伸向世間最美麗的山峰。

    陶闊脫絲微笑著,拉住李旭的手,把它按在自己身體的柔軟處。這一刻,她已經等了好久,好久。兩個年青人的身體都顫慄了起來,幸福的熏眩潮水般吞沒了整個帳篷。

    李旭低下頭去,貪婪地吻向那張無數次走進他睡夢中的面孔。什麼聖人教誨,什麼良家門風,他統統不再想管。如果自己早就放棄心中的固執與陶闊脫絲比翼雙飛,長老們今天根本不可能將陶闊脫絲獻出去。

    幸福伸手可得,他不想再讓自己後悔。

    「我們走,回,回中原!」李旭一邊瘋狂吻著陶闊脫絲的面頰,喃喃道。嘴唇處的幸福溫潤,此外,還附帶著一絲微微鹹。

    是眼淚,理智慢慢地順著鹹味傳遍全身,李旭的身體也慢慢開始僵硬。他楞住了,不解地張開了雙眼,看見陶闊脫絲晶瑩的淚水,一滴,一滴,從紅腫的眼皮下慢慢滾落。

    「附離!」陶闊脫絲雙手死死攬住李旭的脖頸,吹氣如火。

    「我們走,馬上走!」李旭用力打了自己一巴掌,大聲說道。不能在帳篷裡耽誤太多時間,走得越遲,被長老們發覺的風險越大。

    「附離,我是西爾族長的女兒。」陶闊脫絲吊在李旭的胸前,聲音低不可聞,卻字字猶如驚雷。

    「我把自己給你,但我,我畢竟是族長的女兒!突厥人,突厥人有二十萬大軍」抽泣聲聲如刀,刀刀切割著李旭的心臟。心中最後一點火焰被眼淚澆熄,李旭放開了手,感覺到了秋夜徹骨地寒。

    「附離,抱我!」陶闊脫絲流著淚,低聲祈求。

    李旭抱起陶闊脫絲,緩緩走向了帳角的氈塌。臂彎間的身體軟軟地貼在他的胸口上,彷彿整個人都已經融化。他輕輕地將少女放在氈塌上,貪婪的目光再度掠過那美麗不可方物的胴體。突然,他笑了笑,用繡花毛毯裹住了陶闊脫絲的全身。

    「附離!」陶闊脫絲的身體猛然僵硬,哽咽著哭出了聲音。

    「阿史那家族世代與中原聯姻,如果你跟了我,就不能嫁入突厥王族。否則,只會給你的族人帶來災難!」李旭像一頭受傷的野獸般喘息著說道,萬般艱難地站直了身軀。

    盡量不看陶闊脫絲那如花容顏,他從帳壁上取下刀,掛在了自己腰間。拎起藏滿財物和吃食的包裹,搭在了自己肩頭。「我有刀,有弓,可以保護你一輩子。如果你決定跟我走……」李旭回頭,俯身,再度吻上了陶闊脫絲的前額。「我在帳篷外邊等你,阿芸已經為咱們備好了馬!」

    說完,他微笑著挺直腰身,邁動雙腿,把炭火和少女的抽泣聲留在了身後。

    氈帳外,夜已經深了,水一般的星光從頭上照下來,照亮整個原野。

    第一卷《塞下曲》卷終
第二卷 功名誤 第一章 大賊 (一 上)

    李旭俯下身去,在湖水中看到一張憔悴的臉。「這是我麼?」他忍不住發出一聲苦笑,湖水中的倒影跟著裂了裂乾涸的嘴巴。佈滿血絲的雙眼,開裂的嘴唇,隨著粗重的呼吸,在水波上起伏蕩漾。

    一雙粗糙的大手伸進水中,攪碎湖面上的倒影。清冽的感覺從手指傳上雙臂,沿著肩膀流入心窩。心中的火焰漸漸冷卻了,代之是一種悶澀的痛。一年四季,月牙湖的水都寒冷如冰。掬起冷水淋在臉上可以快速地趕走身體內的疲累。李旭一把又一把地掬著,盡情地用冷水清洗自己的面孔和魂魄。他不喜歡湖水中倒映出來的那個憔悴的人影,那麼懶散邋遢的人不應該是自己。「振作!」他大聲沖湖面喊道,聲音在空蕩蕩的水面上飄散開去,激起無數只過路的飛鳥。白羽散盡後,疲憊厭倦的感覺卻依舊糾纏於心。

    他知道自己應該好好睡上一覺,離開蘇啜部已經兩天兩夜了,他不記得自己是否曾經閉上過眼睛。也不記得自己是否吃過東西。長時間的野外肅立讓他的頭有些暈暈的,甚至有些迷糊自己為什麼要在湖畔徘徊。

    此處是陶闊脫絲為自己撈取星星鐵的地方,前天上午路過此地,自己竟然幼稚地以為陶闊脫絲會突然改變主意,騎著戰馬追上來。李旭苦笑著為自己找出答案。黑風的馳騁速度太快,如果他策馬狂奔,蘇啜部沒有任何良駒能追得上。所以,他只好在湖邊等,兩天兩夜過去了,湖水依舊是那片湖水,湖中的身影卻永不再現。

    李旭用力甩了一下頭,讓自己多少恢復了一點精神。必須離開這裡了,否則一旦初雪落下,獨自一人走在草原上等於自尋死路。其實,當天夜裡在帳篷外等待的結果,已經告訴了他陶闊脫絲自己的選擇。只是李旭不願意相信,他寧願猜測陶闊脫絲是哭著哭著睡著了,因此錯過了二人的最佳脫身時機。

    「告訴陶闊脫絲,我會在月牙湖畔等她!」黎明前,對著起來送別的阿芸,李旭低聲說道。他相信阿芸不會漏掉自己說的每一個字,現在,他只能強迫自己相信陶闊脫絲的最終選擇。

    「也好,有甘羅做嫁妝,阿史那家的那個骨脫魯應該不敢欺負你!」李旭抹了把嘴角,終於將臉轉向了南方。秋風已經將草場染成了黃色,大規模屠宰牲口的時機又要到來了。今年秋天,會有無數支商隊踏著九叔去年踩出的路線來到蘇啜部。屆時,有間貨棧會大賺特賺,父母關於迎娶陶闊脫絲的回信也能隨著商隊到來。只是不知道兩個老人家得知兒子最終沒能成婚的消息後,是不是會感到失望!

    李旭暈暈乎乎地,任由黑風馱著自己向南飛奔。草原上無所謂路,只要一直向南,見山繞過,見水涉過,也就能看到長城。看到長城後,就等於到了自己的家。猛然,他心中閃過了一個疑問,「徵兵期限過去沒有?大隋北征高麗的兵馬是否已經出發?」

    如果徵兵令還在呢?李旭抬頭,茫然地四下看了看。空曠的草原上看不到任何炊煙,沒有一個地方可以讓他安身。「算了,當兵就當兵,戰死就當睡去!」他把頭又垂到了馬脖子上,疲憊地想。當憤怒、失望和傷心俱沉積成記憶後,少年人的心中漸漸有了幾分玩世不恭。

    你們不是說我是懦夫麼?你們不是看不上一個中原小販麼?有一天老子要當大將軍,冠軍侯,看你們到時候還笑不笑!這樣想著,他慢慢將手伸向裝酒的皮袋。手臂奮力上提,卻將自己閃了個趔趄。

    酒喝光了,離開月牙湖畔時也忘了裝水!李旭用力在馬背上直起身,回頭張望。迷迷糊糊中已經不知道跑出了多遠,身後的月牙湖已經不見影子。「再回去?」他發現自己又有了一個再等一天的理由,笑了笑,伸手打了自己一記響亮的耳光。

    「你這個廢物!」李旭衝著自己罵道。將酒袋系回馬背,用力夾了夾馬蹬。黑風早就等著這一刻,唏溜溜發出一聲咆哮,四蹄凌空,飛一般將身邊風物甩在了腦後。

    直到再也不可能湧起轉身的念頭,李旭才命令黑風放慢了速度。經過一場飛奔,人和馬俱是大汗淋漓。找了個草色特別綠的窪地,他跳下了馬背,從腰間拔出切肉用的短刀,奮力向地上挖去。這是阿思藍等人教給他的野外尋水方法,有地下水源存在的位置,草綠得早,枯得也晚。只要你不停地挖,肯定能找到水喝。(注1)

    半柱香時間過後,有泥漿從土坑底湧了出來。李旭伸出手,用力將坑底的泥漿掏出,然後用幾塊碎石頭塞住水眼。泥水越來越稀,漸漸清澈,漸漸變成娟娟細流。李旭拉過黑風,請它先喝第一口水。

    黑風滿意地打著響鼻,一雙深邃的大眼衝著李旭看來看去。顯然,它很在意主人對自己是否重視。喝飽了清水後,它的精神大漲。撒腿跑開數步,低頭在草叢中尋找最新的嫩芽裹腹。

    李旭輕輕地追過來,從馬背上再次解下酒袋。這次他得裝足清水,萬一數日內發現不了水源,人馬的性命就寄托在手中的皮袋上。水窪中的倒影再次讓他看見了自己的面容,幾天之內,他彷彿長大了四、五歲。原來軟軟稀稀的鬍子順著兩頰鑽出來,已經漸漸形成了勢力範圍。幾根凌亂的頭髮從鬢角間飄下,與彎彎曲曲的鬍鬚攪在了一處。其中有一根分外扎眼,從下半截開始,居然已經變成了白色。

    「伍子胥過昭關!」李旭苦笑著著搖頭。(注2)

    黑風彷彿知道主人的心思,慢慢跑過來,低頭用舌頭舔李旭的臉。「髒死了,你知道不知道草的味道很重!」李旭輕輕拍了他一巴掌,罵道。

    黑風退開幾步,不服氣地打著響鼻,目光中彷彿帶著幾分嘲弄。「你懂個什麼!」李旭笑著罵了一句,用冷水抿了抿鬢角,飛身上馬。

    「我打了一頭野驢,一頭野驢,用他的內臟來敬蒼狼。我打了一頭豹子,一頭豹子,用它的毛皮來縫戰衣。我沒有打氈包旁邊的小鹿,它在我出獵時替我做飯。我沒有打天空中的鷹,它指引我獵物的方向…….」

    伴著少年的牧歌,馬蹄聲越來越遠,漸漸消散於暮靄深處。

    酒徒註:1、二十年前,內蒙草原上有些地方用鐵鍬挖半尺深,即可挖出泉水。

    2、古代傳說,伍子胥過昭關,一夜白頭。此處為少年人的自我解嘲。
第二卷 功名誤 第一章 大賊 (一 下)

    離開月牙湖畔的第三天,草尖上吹起了南風。

    這並不是一個好徵兆,秋天是西北風的季節,溫暖的南風吹過長城,帶給草原的往往就是災難。李旭和黑風都打起了十二分精神,以最大努力向南趕。但是老天顯然不想放過捉弄這對獵物的機會,很快就放出烏雲遮斷了整個天空。

    天黑黑的,彷彿馬上就要從頭頂上掉下來。寬闊無際的草原上,四下的景色變得一摸一樣。失去日光指引,李旭無法再確定自己走的就是回家的路。每走幾十步,他就得跳下馬來,根據道聽途說的經驗,依靠偶爾出現的一顆小樹,或者一塊石頭來判斷中原的方位。有時候地面上什麼也找不到,他只能頂著風走,同時祈禱風向還和雲起之前一樣,沒有發生任何變化。

    後半夜的時候,他在一個窪地中升起了火堆。火光和熟肉的香味很快引來了幾群食肉動物。一雙雙藍綠色的眼睛在火堆周圍滾動,就像無數失去家園的孤魂提著燈籠在遊走。黑風警覺地繃緊四肢,時刻準備著用蹄子痛擊來犯之敵。李旭則將周圍任何可以點燃的東西收攏了起來,保持火堆一直不滅。他有些懊悔沒將甘羅偷出來,有甘羅在的時候,沒有任何野狼敢靠近十丈之內。

    「也許它真是什麼聖物!」李旭自言自語地說道。半夜裡沒人聽他說話,只有黑風不安地打著響鼻。「不過,我是個倒霉蛋,所以拖累了你!」李旭笑著將幾塊乾燥的動物糞便扔進火中,也許是野驢糞,也許是野鹿糞,反正這東西能點著,只要火不滅,狼群就沒有勇氣發動攻擊。

    快亮天的時候,他實在支持不住,在寒風中睡著了。睡夢中,他又看到了陶闊脫絲,又過上了縱馬橫刀,馳騁原野的快樂生活。然後,一群紅披風衝過來,搶走了陶闊脫絲,他拔刀拚命,卻發現手中一無所有。

    「附離!」陶闊脫絲抱著他,淚落入雨。李旭伸手去擦陶闊脫絲的面頰,手掌間卻傳來一片冰涼。

    他猛然睜開眼睛,看見天邊透出了幾絲亮色。數百片晶瑩剔透的雪花從空中飄飄蕩蕩的落下,將草地上的餘燼打出緲緲青煙。狼群已經散去,黑風正在不遠處尋找早點吃。低低的雲層下,幾行大雁嘎嘎叫著,振翅南飛。

    李旭快速跳了起來,下雪了,他必須在雪下大之前找到一個安身之所。黑風聽見主人的聲音,停止早餐,小跑著奔向李旭。一人一馬沿著鴻雁留下的影子高速飛奔,在被初雪打濕的草地上留下一串泥漿。

    策馬跑了沒多久,一個部落就出現在視野之內。那是索頭奚人曾經的營寨,現在歸屬於蘇啜部,大部分蘇啜部的公共牲畜放養在附近,有專門的武士和牧奴負責繁衍生息。黑風發出一聲興奮的嘶鳴,撒腿向營地前疾馳。李旭卻緊緊地拉住韁繩,硬生生將黑風扯偏了方向。

    「唏溜溜!」黑風前腿騰空,大聲向主人抗議。雲那麼黑,雪只會越下越大。冒著這麼大的雪強行趕路,人和馬都可能在半路上凍僵!急著積攢過冬肥肉的野狼可不管誰有骨氣誰沒尊嚴,只要你沒有力氣反抗,它會以最快速度衝上來咬斷你的喉嚨。

    「黑風,咱們走!」李旭大聲命令著,強行調轉馬頭。他看見營地內有蘇啜部的武士迎了出來,黑風的嘶鳴聲驚動了他們,武士們嚴格地出帳履行自己的職責。

    「唏溜溜!」黑風又發出一聲悲嘶,被李旭強逼著向南方跑去。匆匆衝出來的武士們看見了李旭留在風雪中背影,一個個驚得目瞪口呆。

    「是附離大人,我眼睛沒花吧,他怎麼才走到這?」有人大聲叫道。

    「這麼大的雪,他居然還繼續趕路!」

    「他是寧可凍死,也不再願意沾咱們部落的一草一木了!」有知道詳情的武士歎息著搖頭。長老們做得太過分了,也難怪附離大人連入帳烤火都不肯。可這麼冷的天,他能走多遠?武士望著青黑色的雲,喃喃祈禱。

    「長生天,請你保佑附離大人!」

    「長生天,請你把雪再下大些!更大一些!」幾個腳腕上套著皮索的奚族奴隸低聲禱告。方圓幾百里都不會再有第二個部落,那個毀了索頭奚部的孤狼,願長生天給他最嚴厲的懲罰。

    雪隨下隨化,滿地泥漿。泥漿很快又被凍成了冰渣,粥一般和後落的雪花攪在一起。幾株沒來得及落下葉子的老榆樹掛滿了冰凌,在風中不斷瑟縮。終於,有樹枝承受不了如此重負,咯嚓一聲折成了兩段。

    冰凌,樹枝互相糾纏著在風中滾動,已經漸漸積厚的雪被帶了起來,裹成了一個大冰團。冰團越滾越大,越滾越大,在雪野中壓出一道沉重的痕跡。終於,在一個斜坡前,冰團滾不動了,被凍結在了地面上。風捲起的雪花圍著冰團打著漩渦,漸漸堆積成塔,堆積成丘,堆積得與前方的斜坡不分彼此。

    一雙大腳踏了上來,「撲通」一聲陷了下去。渾身「白毛」的黑風淒涼地嘶鳴著,奮力後退,用韁繩將主人緩緩地從雪坑中拖了出來。李旭艱難地站直了腰,剛欲給黑風一個感激的笑臉,腳下一滑,再次跌倒於雪坑中。他向前爬了幾步,抓住一把枯草,緩緩收攏身軀。蹲身,站起,抱住黑風的脖頸。轉臉向南,跌跌撞撞地前行。

    「前方有兩個小土丘,那之間有一處避風的地方!」李旭趴在戰馬的耳朵邊,低聲給對方打氣。也不知道黑風聽明白沒有,它艱難地將脖頸抬高,陪著主人,深一腳淺一腳地向前挪動。

    前方應該有兩個小土丘,中間的樺樹林中可以安置一頂帳篷。李旭在心底不斷給自己鼓勁兒。冷風凍得他已經渾身麻木,去年冬天徐大眼說及附近的地形時,曾特地提到這片樺樹林。一旦諸霫聯軍在偷襲奚人營地不成,或遭遇風雪,那片夾在兩個土丘之間的樺樹林是最好的紮營之所。

    翻過了一個土丘,又滾過了另一座,徐大眼說過的樺樹林卻始終沒有出現。風吹在身上已經不再感到冷,雪化在臉上帶來的反而是絲絲暖意。「風兄,拖累你了!」李旭知道自己的路走到了盡頭,歉意地衝著黑風說道。黑風掙扎著低下脖頸,奮力用舌頭溫暖他的臉。那是黑風最後能做的事情,全身上下都被雪水打透,唯一還保持溫暖的,就是它的舌頭。

    「別鬧,陶闊脫絲,別鬧!」李旭迷迷糊糊地叫道,順著雪坡向下滾。這是在月牙湖麼,陶闊脫絲不停地向自己潑冷水。甘羅呢,甘羅怎麼跳進了風中。什麼味道,是烤野兔烤焦了麼?

    「唏溜溜!」黑風大聲咆哮著,跪下前腿,用頭拚命地將李旭向山坡下頂。頂了幾下,它也頂不動了,豆大的眼淚順著眼眶落在了雪中。

    突然,一股焦糊的味道順著風吹進了李旭的鼻子。他精神猛然一振,在風雪中艱難地睜開了雙眼。他看見黑風絕望的眼神,看見了漫天風雪。隨後,他看見一股濃煙,就在自己的左前方高高的升起,風捲著雪花向煙柱上吹落,卻始終無法吞沒那股希望的濃黑。

    「有人在那裡紮營!」李旭沙啞地大叫,黑風亦發出一聲淒厲的長嘶。人和馬聚集起最後一點力氣,相繼滾下山坡,雪球般連翻帶滾衝向濃煙升起的地方。

    是樺樹林,這種北國特有的樹木外皮像雪一樣潔白。層層的白雪與林木之間,一座牛皮扯起的營帳高高聳立。營帳外,一個巨大的火堆噴雲吐霧,通紅的火舌翻滾著,將所有逼近營帳的風雪舔成了熱汽。

    火堆旁,一個少年持槊而立。魁梧的身材,狡詰的笑臉,與樺樹林一道成為世上最溫暖的風景。

    「怎麼是你?」李旭脫口問道,耳邊同時聽見了同樣的問話。他跌跌撞撞衝過去,與衝過來的對方碰到了一起。來人用力捶打著他,將他所有感覺一點點打回他的身體。

    「你怎麼走得這般慢?」徐大眼一邊將李旭向皮帳篷裡邊拖,一邊追問。

    「你怎麼會到這裡來?」李旭用力搓著自己幾乎凍僵的臉和耳朵,大聲問道。自覺受了冷落的黑風接連打了幾個響鼻,向沒有義氣的主人表示了不滿。隨後奮力撞開帳篷前的其他幾匹馬,自顧圍著火堆轉起了圈子。

    「阿思藍派人用快馬告訴了我,我隨後就抄了直路來追你。今天早上遇到了風雪,懶得再進霫人的村子,就在這裡紮了個帳篷!本來以為這回肯定追不上你了,卻沒想到你先走了那麼多天,居然還走到了我後頭。」拉好帳門,徐大眼用最簡潔的語言描述了自己出現的原因。

    「等到了中原,我請你喝酒!」李旭一邊向炭盆附近扒濕衣服,一邊說道。他感到鼻子裡酸酸的,卻找不到更好的言辭表達自己的感激。從自己離開蘇啜部到現在不過六天的時間,徐大眼猛然聽到消息,又在這麼短的時間內從新開河畔狂奔到這,途中一定是不眠不休。他和蘇啜部沒有鬧僵,沒有必要過營門不入卻在樺樹林裡吃苦受凍…...

    「等回到中原再說吧!你這個笨蛋,要走也不該把甘羅留給他們!」徐大眼從自己的包裹中找出一套貂裘,順手扔給李旭。「出門不多帶幾匹馬,想死也不是這種死法?」

    「阿芸和張季他們還留在蘇啜部!」李旭訕訕地說道。他知道這個理由騙不過徐大眼,額頭不覺冒出了幾粒汗珠。

    「你到是癡心!只怕人家未必承情!唉,人家說江山美人任取其一,你倒好,江山沒有,美人也拱手讓給了別人!」徐大眼無奈地搖搖頭,發出一聲長歎。他知道好朋友的性格就是這般迂闊,也正因為如此,他才非常在乎這個善良正直的朋友,聽到他離開的消息,立刻不計任何後果地追了過來。

    「承情也罷,不在乎也好,反正我想做的事情都順著自己的心意做了,今後想起來也沒有什麼愧疚!」李旭掙扎著站起來,像是跟徐大眼解釋,又像是自我安慰。

    晴姨那麼涼薄的性子,未必值得銅匠師父為她尋遍半個草原。但銅匠師父依然歷盡艱辛找到了她,並且無怨無悔地守候了她半生。這其中,恐怕更多的是為了自己的承諾而不是少年情懷。在風雪中滾打的這一天,李旭又明白了很多事情。特別是方才生死關頭,他發現自己對陶闊脫絲和蘇啜部沒有恨,想得更多的,是半年來一起走過的美好時光。

    「人骨頭渣子和狼糞永遠不知道什麼叫愧疚!」徐茂功的大眼翻了翻,不屑地譏諷道。「別傻站著,圍著炭盆打兩趟拳。免得染了風寒,還得我來照顧你!」

    「你會照顧人麼?」李旭笑了笑,反唇相譏。徐大眼的衣服穿在他身上有些緊,伸手踢腿都極不舒服。但連續六天以來,這是他感覺最輕鬆的一刻。

    炭盆裡的火焰突突跳動,照亮兩張真誠地面孔。徐大眼笑了笑,照著李旭的肩膀捶了一拳。李旭側身化去拳頭上的大部分力道,卻沒有力量反擊。徐大眼豎掌,啪啪拍向李旭身體的每一個部位,直到李旭脖頸上的皮肉都還是泛紅,才喘息著收起了雙掌。

    「你從軍中離開,蘇啜部那些武士交給了誰帶?」李旭一邊圍著火堆活動筋骨,一邊問道。好在那團黑煙出現得幾十,再凍上半個時辰,估計華佗在世,自己也得落個殘廢。

    「愛誰帶誰帶,反正老子該煉手的地方都煉過了,正找不到脫身的理由!」徐大眼笑著罵了一句粗話,彷彿根本不在乎自己離開後的結果。

    「其實長老們還是很看重你的!」李旭有些替好朋友惋惜。為了自己一個人的事情,沒必要把徐大眼也牽扯進來。中原的徵兵未必已經結束,如果徐大眼跟自己一道回去,恐怕違背了徐家送其離開的初衷。

    「豎子不足為謀,留在部落中,早晚被這幫傢伙害死!」徐大眼搖搖頭,憤憤地說道。李旭的遭遇讓他對蘇啜部的好感蕩然無存。這其中自然有兄弟義氣因素,更多的原因卻是,長老們的眼光實在短淺得令人齒冷。

    「不足為謀?」李旭有些不明白徐大眼的話。除了這次與突厥人聯姻之外,西爾族長幾乎對徐大眼言聽計從。在霫人眼中,智慧如月牙湖般深的徐賢者比他這個憑著一頭小狼裝神弄鬼的傢伙重要何止百倍。如果不是為了拉攏,西爾家族也不會處心積慮地想把娥茹嫁給他。

    「對啊,你以為你和陶闊脫絲的事,就兩個家族聯姻這麼簡單?」徐大眼向炭盆中扔了塊干樹皮,問話中依然帶著幾分不滿。

    「卻禺這傢伙太奸詐,先把女兒許給了阿思藍,逼得西爾族長不得不順著他的意思走!」李旭挨著徐大眼身邊坐了下來,低聲分析。他不想記恨蘇啜部,也不想因為此事自己的朋友對蘇啜部心懷芥蒂。

    「我倒不怪他們涼薄,如果此事放在中原,你也一樣被犧牲掉,甚至不如在蘇啜部,至少人家還聚集長老們商量了一下,並且試圖給你些補償!」徐大眼笑了笑,連連搖頭。他說得是一句實話,中原那些世家大族的嘴臉,他自己早就深有體會。

    李旭點頭,他也想到過這一點。草原一個部落和中原的世家大族,從某種程度上有類似之處。為了部落或家族的利益,他們從不吝嗇犧牲任何人。

    「我是氣不過他們笨,笨到看不出來別人的連環計,被算計了還以為佔了便宜!」徐大眼抬頭看向李旭,見到好朋友的眼睛瞪得比自己的眼睛還圓。

    在李旭的心中,已經隱約覺察到蘇啜部的一切舉動與阿史那卻禺有關。但他卻沒想得像徐大眼這麼深。乍一聽到連環計這個詞,他的腦袋轟的一下,所有思路都開始清晰起來。

    「阿史那卻禺藉著醉意向阿思藍提親,這是第一步。那幫笨蛋長老沒看透,一步失招,只好步步錯了下去!」徐大眼抓起一塊木炭,在地面上接連畫了五、六個圈子。

    「阿思藍的兒子與阿史那家族有了婚約,西爾家族就必須與阿史那家族有更深的關係,所以陶闊脫絲和娥茹兩個必須有一個代表蘇啜部出嫁!」李旭心裡痛了痛,苦笑著繼續徐大眼的話題。

    這是連環計的第二環,不由得西爾不接招。

    「如果這樣還簡單,至少蘇啜部沒損失什麼,還賺到了一個強援!」徐大眼搖頭,歎氣。「可阿思藍的兒子和卻禺女兒的婚姻要在十五年之後,這十五年內發生什麼,誰也說不清楚。所以,從一開始,卻禺就根本沒付出什麼,憑著一句口頭承諾,就讓長老們鑽進了他的套!」

    「口頭承諾?」李旭的眼睛愈發圓了起來。在他心中,已經不忌憚把阿史那卻禺想得十分奸詐,卻萬萬沒想到此人的奸詐程度遠遠超過了自己的想像。

    「蘇啜部能夠在半年內把積蓄了這麼久的實力全部釋放出來,你和甘羅功不可沒!你又隨手射落了阿史那卻禺的雕,在他心中,你已經是蘇啜部未來的棟樑!不得不盡早除去,以免蘇啜部真得壯大到不好控制!」徐大眼的笑聲越來越冷,讓帳篷外呼嘯的風聲都為之停滯。

    「你和陶闊脫絲的纏綿模樣,瞎子都能被噁心到。阿史那卻禺第一次遇到的霫人就是你們兩個,沒理由不知道你們之間的關係。他剛一離開,突厥使者就來提親,明顯使者就是他親自指派的!所以,連環計的開頭,針對的就是你。長老們不知道中計,還順著人家的意思對你下黑手!」

    李旭的嘴巴大大的張了開來,他在心中怨過長老們的無情,怨過晴姨的涼薄,就是沒想到,阿史那卻禺從進入部落的那一刻起,把矛頭就對向了自己。身在危險之中而毫無覺察,無怪乎遇到問題時一點辦法都想不到。

    「逼走或殺死你,聖狼的威力就大打折扣。蘇啜部對你失信,其他幾個霫族部落未必不會心存疑慮。靠甘羅建立起來的聯盟瞬間土崩瓦解,縱使西爾族長能在突厥人的支持下取得蒙昧以求的王冠,他這個帶了套索的天鵝還能飛麼?還不是人家突厥人怎麼牽,他就向哪邊撲稜翅膀!」徐大眼搖著頭,分析的話中已經帶上了欽佩。

    這是一條非常毒辣的連環計,如果在開始的時候,長老們就把阿史那家族求婚的事通知他,他未必不能找出一個解決的辦法。可長老們不相信任何外來人,唯恐他和李旭聯手攪亂了蘇啜部的「大好時機」,所以根本就沒有讓他這個「智慧比月牙湖還深的徐賢者」參與決策。等他聽到李旭出走的事,計謀的每一環都已經套在了蘇啜部的脖子上。

    「這樣一個部落,不值得我再浪費心血!即便你不走,我也會自己離開!」徐大眼拍拍手,做出最後總結。他多少有些不甘心,如果是卻禺和自己面對面出招,蘇啜部未必輸得這麼慘。

    「他至少沒算到,你會放棄蘇啜部,陪我離開!」李旭歎了口氣,無可奈何地說道。剛剛懂得一點謀略,就遭遇了卻禺這個對手,這一仗,他輸得一點兒都不冤枉。現在想起來,恐怕連拼酒認輸,都是卻禺計劃之內的步驟。可笑的是,自己當初還為拼酒獲勝,挽回了部族的氣勢而得意洋洋。

    「他也沒想到,你會把銀狼留給陶闊脫絲,獨自離開!」徐大眼輕聲歎道。這是阿史那卻禺的連環計中唯一漏算了的。他算盡了人性的陰暗與貪婪,卻漏算了李旭來自中原,身上沒有狼的血液。他算盡了人性的冷酷與勢利,卻沒沒想到李旭為了陶闊脫絲,可以捨棄自己的一切。

    「主人,對不起!」望著帳外飛雪,有間貨棧的女掌櫃阿芸兩眼湧起盈盈淚光。李旭伸手拉自己上馬的那一幕,又緩緩浮現在雪霧中。那天,少年的胸懷是如此溫暖。
第二卷 功名誤 第一章 大賊 (二 上)

    雪晴了,風也慢慢地停止了咆哮。天地間再度靜了下來,靜得令人以為星斗已經停止了移動。偶爾一隻野兔從雪坑中蹦出,立刻引起戰馬的陣陣嘶鳴。野兔腿細,沒跑幾步就會被積雪陷個跟頭。但旅人和戰馬卻都不屑去欺負這些小東西,雪後世界太孤寂了,需要一些活物來點綴。在不需要食物的情況下,沒有人願意讓血染紅這無際的純白。

    這條寂寞的路要走很長時間,參照去年跟九叔北上時的記憶,從弱洛水到盧龍塞之間上千里的曠野中不會再有任何人煙。運氣好的情況下,李旭和徐大眼可能遇到北上求財的商隊。運氣如果不好,他們只有在看見長城後才能找到補給。

    涉過了托紇臣水後,積雪漸漸變薄。這條由南向北而流的季節河有無數個變幻不定的支流。每個支流的起源都可向西追溯到一個谷地之間。而那一個個東西走向的丘陵和谷地,則成了阻隔暖風北上的重要障礙。每往南翻一個山丘,天氣就更暖和一些,接連翻越幾個溪谷後,積雪突然消失不見,半人多高,墨綠色,尖端透著些微黃的秋草再度出現在李旭和徐大眼面前。(注1)

    「再有一百里,我們就可以看到索頭水了。」徐大眼指著不遠處一座赤紅色的矮山說道。這座山峰是北上的重要標記,不高,從山腳到山頂卻通體呈火焰般的顏色。被周圍墨綠色的丘陵和曠野懷抱著,彷彿碧波中飄蕩著的一朵紅蓮。

    「也不知道突厥人霸佔了那塊牧場要做什麼?」李旭低聲回應。如果不是突厥人強迫索頭奚部搬遷,偌大個部落也不會落到全族盡滅的下場。

    「欺凌弱小而已,只有經常揮揮爪子,其他部族才會意識到突厥這個主人的存在!」徐大眼微笑著解釋。

    這個解釋顯然低估了突厥人的智慧,又走了十餘里後,徐大眼就認識到了自己的錯誤。就在正南方,一座由木頭搭建的連營橫亙在了他們的必經之路上。

    「好一座大營!」李旭和徐大眼心中暗讚。扭頭互視,在彼此的眼中都看到了不祥的預兆。

    二人調轉馬頭,正欲繞路而走,行蹤卻早已被連營周圍的放羊人所發現。隨著一串低啞的號角聲,十幾個牧人四下包抄過來。那些牧人的騎術甚佳,雖然是倉卒而致,卻在策馬疾馳的過程中調整出了一個扇面形騎陣。

    徐大眼和李旭大驚失色,這已經不是普通牧人能做出的行為了。即便是受了徐大眼半年訓練的霫族青壯,突然遇敵也擺不出如此整齊的陣勢。草原上,只有一個部落的牧人如此訓練有素。那就是突厥人,自稱為蒼狼嫡系血裔的突厥人。

    「怕是一群討債的!」徐大眼笑聲嘀咕了一句,馬向前行,同時張開了雙臂。李旭跟在他身後,藉著他的身體掩護,把手輕輕按在了彎刀柄上。

    「長生天保佑的朋友,今年秋天的收成怎麼樣,牛羊抓足了秋膘麼?」徐大眼用熟練的突厥語向牧人們打起了招呼。這是各部落牧人碰面時最常用的問候,從說話的語調和空空的兩手上,來人足可以判斷出他是否懷有惡意。

    牧人們卻沒有回答他的話,策動戰馬越逼越近,直到把李旭和徐大眼二人包圍在一個狹小的範圍之內,才停住了腳步,盛氣凌人地逼問道:「你們是什麼人,為何鬼鬼祟祟地偷看我們的營地?」

    「我們是捨脫部的牧人!到南方去販些茶葉!只是路過這裡,沒有任何惡意!」徐大眼用突厥語自報家門。二人此時穿的都是皮衣,乍一眼看去,的確與霫族的牧人沒什麼差別。

    「牧人,我看更像是奸細。你們帶了什麼貨物,先讓我們檢視一遍再說!」帶頭的牧人冷笑著說道,根本沒打算放徐、李二人過去。草原上,一切大小部落都是突厥人的僕從,捨脫部是哪個民族他沒聽說過,徐、李二人鼓鼓的行囊卻引起了他極大的興趣。

    「對,讓我們先檢視一下,才能斷定你們是不是奸細!」幾個端著弓的牧人跟著嚷嚷。眼前兩個來歷不明的少年衣著光鮮,一看就是兩頭肥羊。特別是走在後邊那一位,胯下的馬足足比尋常駿馬高出了兩尺,體長也在七尺開外。強征過來,肯定能得到大人們的賞賜。(注2)

    「也忒囂張!」李旭和徐大眼怒火上撞,把手都按到了刀柄上。正思量著是否打傷這幾個無賴牧人,直接衝了過去。突然,遠處跑過來幾匹駿馬,馬背上的武士一邊前衝,一邊大聲叫道「對面可是附離大人,我家主人盼望您多時了!」

    「怎麼有人認得我?」李旭驚詫地瞪大了雙眼。只見幾個肩披紅色披風的武士旋風般衝到近前,揮動皮鞭,將攔路的牧人打得哭爹喊娘。

    「瞎了你們的狗眼,連附離大人都敢攔!」紅披風們一邊揮舞著鞭子,一邊怒罵。手持角弓的牧人頭領被他從馬背上抽下來,抱著腦袋亂跑,卻死活也弄不明白自己到底犯了什麼大錯。

    「附離大人,您別跟這些蠢人一般見識!」打了一會兒,一個胸甲處刺了個青色狼頭的武士丟下鞭子,衝著李旭躬身施禮。

    「算了,算了,他們只是在履行職責!」李旭看了看鼻青臉腫地牧人們,同情地說道。

    「還不謝謝附離大人,你們這些蠢東西,不認識附離大人,還認不出這匹特勒驃麼?」武士的頭領轉過身,衝著牧人們呵斥。

    「謝謝附離大人!」倒霉的牧人們同時向李旭施禮,到了此時才明白自己得罪了什麼人。特勒驃是西域良種和契丹駿馬雜交而得,突厥王庭培育多年才培育成功的良種。整個突厥汗國,只有阿史那家族的人才有資格騎乘。眼前這個名字叫附離的少年居然騎的是一匹特勒驃,大伙這頓鞭子挨得也的確不冤了。若不是軍爺們及時趕來,大伙繼續冒失下去搶了少年的坐騎,恐今晚有人就會被拖死在草地上。(注3)

    「沒事,沒事!」李旭有些連連擺手。無緣無故害得牧人們挨了一頓打,讓他心裡很過意不去。

    「不知道什麼風把附離大人吹到我們這裡來,我家主人自打從蘇啜部回來後,心裡一直對您念念不忘!」胸前刺著狼頭的紅披風媚陷地問道。招呼過麾下武士,命令他們幫著附離大人牽馬墜鐙。

    「恐怕是想念黑風更多些吧!」李旭心中暗暗叫苦。到了現在,他終於認出胸甲上刺著狼頭的紅披風是阿史那卻禺的侍衛之一,名字好像叫做褐鹿什麼的。既然侍衛們在連營外出現了,連營主人的身份已經呼之欲出。

    「你們幾個牽著大人的馬慢行,博望,你去回報卻禺大人,說蘇啜部的附離大人到咱們營地作客來了!」褐鹿根本不問李旭的意見,自作主張地安排道。

    被叫做博望的紅披風武士躬身接令,飛馳而去。緊跟著,周圍就有低啞的號角聲響了起來。一陣陣,肅穆蕭殺,彷彿千軍萬馬在遠方對壘。

    李旭和徐大眼再度互望,知道今天肯定無法脫身。只好騎在馬背上,任由武士們拉著自己的坐騎向營寨前走。越靠近寨門,二人心中越是震驚。與蘇啜部的木柵欄營地比,此處簡直就可以稱為一所巨城。雖然城牆是木頭搭建,箭垛、馬臉、敵樓卻一樣不少,甚至連灌滿了水護城壕溝以及壕溝上的吊橋,都和中原的城市別無二致。而二人上次與九叔同行路過此地時,這裡還是一片無人的荒野。(注4)

    正驚詫間,前方寨門大開。數百名紅披風武士魚貫從吊橋上衝將出來。馬蹄剛剛離開壕溝邊緣,立刻轉變方向,一個接著一個,以寨門為中軸立成了齊整的兩排。

    「我家主人聽說您光臨,一定高興得很。這不,他已經親自出來迎接您了!」褐鹿向李旭躬了躬身體,用手指將對方的目光引向了營寨的正門。正門口,十幾名金甲武士簌擁著一個英俊倜儻的中年將軍緩緩地踏過了吊橋。不是阿史那卻禺又是哪個?

    「兄弟,你好大的顏面!」徐大眼附在李旭耳邊,小聲調侃。

    李旭心中有苦說不出,只能微笑著走向阿史那卻禺。馬蹄剛剛向前踏出幾步,兩側的紅披風們立刻手按肩膀,半跪在地上喊道:「恭迎附離大人!」

    「恭迎附離大人!」阿史那卻禺身邊的金甲護衛同時彎腰。

    李旭大驚,抬腿便欲下馬。雙腳剛剛踢開馬鐙,一個紅披風武士早已衝了過來,用脊背墊在了馬肚子旁。

    從小到大,李旭哪裡見過這般陣仗。一時間坐在馬背上下亦不是,不下亦不是,直窘得豆大的汗水滿臉亂滾。阿史那卻禺見他神情尷尬,擺擺手,笑道:「你儘管向下跳,他們都是我的侍衛,對你一直仰慕得緊!」

    聞得此言,李旭只好踩向突厥武士的脊背。對他來說,活人的脊背哪裡有平地穩當。晃晃悠悠,好不容易站穩了身形,還沒等向替自己墊腳的武士道謝,又聽見阿史那卻禺大聲問道:「那位想必是名震漠東,巧計大破奚族鐵騎的徐賢者了。卻禺何等榮幸,今日居然能同時見到兩位少年英雄!」

    注1:托紇臣水,即老哈河,現已基本斷流。

    注2:此處為漢尺。馬的蹄到肩隆稱為體高,胸到臀稱為體長。戰馬要求是肩高大於體長。普通蒙古馬肩高為一米三左右,唐代颯露紫身高大約為現在的1.70米。

    注3:特勒驃,唐代突厥良種,據說為汗血寶馬。唐太宗曾得到過一匹,連續作戰數日,戰馬不疲。後為昭陵六駿之一。李世民評價其曰:「應策騰空,承聲半漢;天險摧敵,乘危濟難!」

    注4:馬臉,唐代城牆凸起,用於抵消防禦死角,對攻城方形成夾擊優勢。
第二卷 功名誤 第一章 大賊 (二 下)

    徐大眼本來還打算裝作李旭的伴當矇混過關,聽得卻禺點破自己的身份,只好上前見禮,躬身說道:「徐某在草原,也久聞卻禺兄的手段,今日能見,真是長生天賜予的好機會!」

    「徐兄弟客氣了,我見天上落雪,本以為明年開春才能等到二位。沒想到這麼快就迎得二位豪傑大駕光臨!」卻禺躬身向徐大眼還禮,大笑。

    二人都是聰明人,說話點到及止。一笑過後,卻禺一手拉起李旭,一手拉住徐大眼,如招呼多年未見好友般把兩個少年扯進了營門。連營當中,立刻笳鼓之聲大作,數千突厥武士,將戰鼓、銅鑼和號角等一干軍中樂器全奏響了起來。

    「新城草創,軍中粗人弄不出什麼高山流水之聲。我讓他們隨便熱鬧熱鬧,望二位兄弟莫怪卻禺慢客!」阿史那卻禺微笑著,語調裡帶著不容置疑的客氣。

    「此為藏兵之所,當然要用笳鼓聽起來才過癮。我猜,剛才那曲應該是陣前進擊之聲吧!男兒立世,日日聽此,也是痛快!」徐大眼彷彿很欣賞那亂哄哄的節奏般,笑著稱讚。

    「人說徐賢者智慧如海,今日一見,果然厲害!」阿史那卻禺挑起大拇指稱讚,口中冒出的卻是一句漢話。

    「聞絃歌而知雅藝而已,彫蟲小技,不值得方家一笑!」徐大眼乾脆掉起了書包,文縐縐地,彷彿在和儒者切磋學問。

    除了李旭外,周圍的人都聽得滿頭霧水。阿史那卻禺也不跟大伙解釋,東引一句《詩經》,西引一句《論語》,居然和徐大眼聊了個旗鼓相當。

    木製的城牆裡,支著無數個氈包。由外到內,不同位置的氈包頂上縫著不同顏色的麻布。一圈圈,一排排,看上去煞是整齊。阿史那卻禺每經過一處,都有人從門口探出身體來向他施禮。或是士兵,或是牧人,或為工匠,形形色色,不一而足。紅披風們則繞著氈包往來穿插,總是提前一步,將卻禺大人即將經過的道路「清理」乾淨。

    「卻禺兄以兵法治城,果真高明!」徐大眼四下觀望了一會兒,側過頭來用突厥語讚道。

    「剛剛蒙長生天恩賜得到這片土地,不得不管得緊一些。待牧人們對周邊環境熟悉了,就不必管得如此死板。」卻禺點頭微笑,謙虛地回答。

    李旭見過的城市不多,所以也看不出多少門道來。只是覺得這座木城論龐大足夠龐大,論整齊足夠整齊,比起中原的任何一座小縣卻都好像缺了一些東西。「是煙火氣!」走著走著,他心中漸漸得到了一個答案。故鄉的街道擁擠、髒亂,喧鬧的買賣聲中卻透著勃勃生機。這座木頭城市整齊、乾淨,卻像一座監獄般沒有任何溫暖。

    說話間,三人走到了中央大帳。這座供阿史那卻禺處理政務和宴客的大帳更是雄偉,單單看氈帳面積,就已經能抵得上當日西爾族長家的氈包群。二十幾個金甲侍衛和若干阿史那卻禺麾下的將領、文官陸續走進來與客人打招呼,卻一點也不顯得帳篷擁擠。只是那些人的名字一個個拖沓冗長,名字前面還要加上一個發音古怪的官職,什麼大梅祿裴力咕嚕,小伯克畢連,右吐屯可思合理,左吐屯八思哈喇等,弄得李旭眼前一個勁地直冒金星。(注1)

    一圈朋友介紹完了,阿史那卻禺拍拍手,立刻有負責宴會禮儀的管家走上前安排大伙入坐。為了表示對客人的敬重,主人家參照秦漢以來的中原習慣讓大伙分案而食。李旭和徐大眼遠道而來,被一左一右安排在距離卻禺最近的上首客位上。二人連連推辭,阿史那卻禺就是不准。無奈何,只好聽從主人家的安排,長身坐了。

    門口的樂手吹響長角,一隊妙齡女子穿花蝴蝶般走入大帳,送上濃香四溢的奶茶。阿史卻禺親手斟了第一盞,離席捧到了徐大眼面前。

    對於突厥人的風俗,徐大眼此刻早已爛熟於胸。接過奶茶,雙手捧給自己下首的一名卷鬍鬚突厥將領,那突厥將領微微一愣,立刻笑容滿臉,雙手捧起茶碗,遞給了自己更下首的突厥文官。

    阿史那卻禺是始畢可汗的族弟,位居領兵之設,在突厥是僅僅次於宰相的高官。其麾下將領,能入帳與之坐而共食的,最低也是個土屯之類的顯職。今天被安排坐在兩個聲名不顯的漢家小子下首,大伙本來心有不甘。此時見徐大眼對突厥禮儀如此嫻熟,腹中芥蒂頓時小了幾分。

    一輪奶茶傳罷,賓主之間的氣氛融洽了許多。負責安排酒宴的管家跑了下去,不一會兒,帶著幾十名女奴列隊入帳,為每個矮几上擺好瓜果。什麼西域來的葡萄,中原來的秋梨,遼東來的草栗子,高麗進貢的逆季大蟠桃,一個個,一盤盤,看得李旭眼花繚亂。有些水果他根本叫不上名字來,阿史那卻禺拿起一樣相勸,他就拿起一樣吃下去。酸、甜、香、脆,倒也吃了個不亦樂乎。

    徐大眼的吃相遠比李旭文雅,幾乎每一樣水果都是淺嘗則止。偶爾還會點評幾下,誇一誇味道與產地的純正,聽得此間主人和陪客們都得意洋洋。

    「徐賢者用兵如神,想必是大隋將門子弟,不知道賢者師承哪位英雄。」坐在左首第三位,一個身穿燙金皮甲的將領站起來,低聲問道。

    徐大眼回頭,依稀記得此人叫畢連,是個領兵的伯克。坐正了身子,認認真真地回答,「我哪裡是什麼將門之後了,不過啃過幾本兵書,照著胡亂比劃,誰料到運氣好,居然賭贏了一次。也就是當時形勢所逼,不得不為。現在想想當時情景,我自己都有些後怕!」

    「徐賢者謙虛了,如果你是胡亂比劃,我們可都是盲人騎瞎馬了!」小伯克畢連盤膝坐了下去,笑著說道。

    從二人吃相上,眾官員已經看出來李旭必定出身寒門。本以為舉止沉穩的徐賢者是個大隋高官之後,所以卻禺大人才擺這麼大排場接待他們。沒料到此人也是個草民出身,一個個臉上的神色登時又桀驁起來,偶爾舉茶相敬,也不再站起身了。

    「他們中原有句話,叫英雄莫問出身。附離大人當時一箭射下了我的大雕,徐賢者巧施妙計破了索頭奚五千精兵。我們在他這個年齡上,可是還騎馬追兔子玩呢?」阿史那卻禺見屬下漸漸開始放縱,咳嗽了一聲,笑著介紹。

    眾突厥官員見上司如此說話,立刻恢復了熱情。有人請教索頭奚和諸霫聯軍戰爭經過,有人問及聖狼賜福的傳說,徐大眼談笑風生,一一把問題解答了。提到兩軍勇士交戰,血肉橫飛的場景,他說得詳之又詳,恨不得把每個動作眼神都向眾人描述清楚。談到如何用兵,如何料敵,則暈暈乎乎,彷彿自己根本沒參與過決策一般。

    卻禺麾下幾個武將都是經歷過戰陣之人,一聽就知道徐大眼的話不儘是實。礙著卻禺大人的顏面,大伙也不戳破,跟著不懂戰陣的文官們拍案叫好。李旭笨嘴拙舌,自知道說故事不如徐大眼來得精彩,所以也不插嘴,一個勁兒地悶頭苦吃。

    幹掉了兩大串葡萄,數個逆季而生的蟠桃之後,有女奴捧上了銀製杯盤。一隻隻做工精細,圖案精妙,看得李旭兩眼之發光。徐大眼亦停止了吹噓,提起一把銀製割肉刀,仔細考證起它的產地與成色來。

    這是他的家傳學問,突厥貴冑們雖然知道銀器的精美貴重,卻想不到其中到底有多少講究。待聽到波斯銀和東倭銀的成色差別,南海銀和窟說銀用途異同,又扯及波斯王西征,只為了搶幾個銀匠回家。吐火羅人一輩子存銀子,才能湊夠女兒的頭飾等奇聞怪談,只聽得眉開眼笑,自覺大長見識。

    哄堂的笑聲中,幾個壯漢將晚宴的菜餚抬了上來。草原上吃食以肉類為主,阿史那卻禺雖然地位高貴,宴客的菜餚也不過是全羊、全魚、鹿胎、乳駝四樣。只是這四樣材料又分了五、六種燒法,切出了七、八個部位,做出了花樣就數都數不清楚了。

    阿史那卻禺端起第一碗酒,為客人接風洗塵。大帳中緊跟著響起了絲竹之聲,兩隊美艷致極的歌姬走上前,捧著酒碗放聲高歌。

    李旭端起銅碗,一邊抿,一邊觀察帳中眾人。從開始到現在,阿史那卻禺一個字也沒問起二人因何離開蘇啜部,顯然他對連環計的效果非常自信。大梅祿裴力咕嚕滿臉慈祥,說話時卻總是向銀狼身上扯,大概是想探明甘羅為什麼不在自己身邊,是留在了蘇啜部還是放歸了野外。小伯克畢連對徐大眼很是不服,看樣子不滿意卻禺用如此規格的盛宴招待兩個身份低微的客人。右吐屯可思合理是個精細人,方才問得最多的是蘇啜、捨脫等部的牛羊數量,草場和水源分配。左吐屯八思哈喇是個老狐狸,說話不多,但每句話都落在了關鍵處,讓徐大眼想迴避都迴避得非常吃力。

    這些人對自己是喜是惡,李旭不太在乎。但阿史那卻禺的熱情讓人實在受不了。他第一次熱情地和自己稱兄道弟,就把整個蘇啜部算計了進去。今天他以如此隆重的禮節歡迎遠客,弄不好又要做出什麼花樣文章。

    思來想去,李旭也沒發現自己還有什麼好被算計的。行囊中幾件寶石美玉,在自己眼裡算得上貴重,讓徐大眼看來就成了一點小錢。放在阿史那卻禺這種突厥王族眼中,估計更是不值得一看了。剩下的就是一匹馬和一張弓,如果卻禺翻臉要將弓馬扣下來,李旭也知道自己毫無辦法。

    正胡思亂想間,歌聲已經終了。眾人喝乾了碗內美酒,陸續坐回原位。阿史那卻禺再度拍手,歌姬們蹲身向客人行禮,然後輕舒廣袖,飄逸婀娜地跳了起來。

    比起霫族的歌舞,突厥人的舞姿更加複雜多變。激烈處如蒼鷹凌空,婉轉處又如西子當樓。每個女子身上的舞裙都是蘇綢所做,上不覆肘,下不及膝,只是在手腳腕處用銀環箍了箍,將兩條通明的輕紗若即若離地掛在手臂和雙腿上。如是一來,更增添了舞姿的誘惑力,即便是李旭這種被陶闊脫絲的舞姿熏陶過的人,看了之後也感到血脈賁張。

    「你們兩個,去為客人倒酒切肉!」一曲終了後,阿史那卻禺指了指兩個領舞的歌姬,大聲命令。

    兩個歌姬躬身施禮,煙一般飄到了李旭和徐大眼身側。其他三十多名歌姬輕笑一聲,花瓣一般散到了官員和將軍們身旁。

    「他們是我的兩個寵妾,一個叫綠珠,一個叫煙蘿,希望不污了貴客之眼!」阿史那卻禺看了看面色尷尬的李旭和徐大眼,客氣地說道。

    徐、李兩人趕緊側身讓開一個位置,請兩個女子入座。突厥人有讓妻子或寵妃給貴客陪酒的習俗,但客人卻絕不可以逾禮,否則即有被主人打出家門的風險。

    兩個女子端起客人放在小几上的酒碗,滿滿斟上。十根手指輕輕捧起碗底,高舉到雙眉之間。徐、李二人神情愈發窘迫,接過酒碗,張口就向喉嚨裡倒,一碗酒小半進了肚子內,大半卻灑在了衣襟上。

    「貴客萬馬軍中尚無所畏懼,怎麼卻被兩個拎不起刀來的女子嚇到了!」大梅祿裴力咕嚕拊掌大笑,高聲追問。

    座中男女都笑了起來,大伙性格放任不羈,平素廝鬧習慣了,即便是偶爾酒後失德也沒人深究。第一次有人看到被兩個歌姬嚇得灑了半碗酒的人,比看了什麼五條腿的牛羊還感興趣。

    李旭的臉再度漲紅,不知道說些什麼話來回答。徐大眼卻被酒給嗆暈了頭,一邊咳嗽,一邊回敬道:「諸位未曾聞聽,色字頭上一把刀麼?兩軍之中,刀箭有處可避。女子眼中,刀箭無蹤無形!」

    眾人又笑,皆道徐賢者答得巧妙。一眾女子趁機頻頻倒酒,不一會就把大伙的酒興給挑到了高潮處。

    「如此季節,二位英雄結伴南下。莫非家中有什麼急事要趕著去辦麼?」又喝了幾輪酒後,小伯克畢連舉著酒碗問道。

    「離家太久了,突然想回去看看!」李旭向阿史那卻禺投下意味深長一瞥,笑著回答。

    徐大眼已經被那個叫綠珠的歌姬灌醉了,餐刀再也拿不穩,腦袋瓜子一次一次歪到了他自自己的膝蓋上。此刻,無論突厥人出什麼招,都必須李旭一個人來應付。

    「不會是趕著回去為國效力吧!」阿史那卻禺放下手中酒碗,笑著詢問。

    「為國效力?」李旭被問得有些莫名其妙,自己為什麼離開蘇啜部,阿史那卻禺應該比在座的每一個人都清楚。他故意裝糊塗,是顧及到客人的顏面呢,還是包含別的不良企圖?

    「是啊,難道你不知道大隋已經厲兵秣馬,準備出征高麗了麼?」阿史那卻禺瞪大眼睛,做出一幅驚詫狀。「對了,你們常年在外,估計還不知道家鄉發生了什麼事吧。來人,傳合卜闌,讓他跟貴客說說家鄉的近況!」

    「特勤有令,傳合卜闌!」肅立在門外的紅披風侍衛一個接一個,將命令傳了下去。兩碗酒的時間過後,一個面目清秀,臉上帶著幾分畏懼的青年人被侍衛帶了進來。

    「見過卻禺大人,小的不知道卻禺大人找,吩咐有何!」名字叫合卜闌的年青男子躬身施禮,怯生生地問道。他的突厥語說得極其生硬,聽上去完全是將漢語一個詞一個詞的翻譯而成。

    「你可以用漢語說,我這個朋友是你的族人,想知道中原最近發生了些什麼事情!」阿史那卻禺搖搖頭,指著李旭向合卜闌命令。

    「是,小的遵命!」合卜闌做了一個長揖,回答。一換成漢語,他的口齒立刻清晰。把近一年多來大隋皇帝的德政,逐一道出,初時語氣還能保持平淡,到了後來,聲音越來越高,兩眼通紅,恨不得拔刀子與人拚命般激憤。

    原來大聖人皇帝陛下檢視自家的文治武功,發現有一點不如秦皇漢武,所以決定有生之年一定要把高麗蕩平了。從去年開始,邊塞諸地陸續徵兵,只要是男人,無論士農虞商,獨子贅婿,只要四十五歲以下全部需要入伍。鎧甲,兵器皆需自備,官府不理。有些人年齡明明超過了四十五歲,也被黑心的官吏們硬塞進了軍中。有些人年齡不及史五歲,只要家中沒錢,也接到了從軍名冊。

    於是,很多人家為了打點官府,搞得傾家蕩產。還有人為了逃避兵役,不得不遠走他鄉。

    這都是李旭知道的,所以他並不為此感到吃驚。但合卜闌接下來的一句話,讓他的下巴徹底掉到了地上。「聖上徵兵一百三十萬,征民壯服徭役者三百萬,凡外逃不歸或逾期不往軍中報道者,被抓住後,皆與搶劫同罪。很多人趕路趕得遲了,沒到軍中,就稀里糊塗住進了監獄!」

    「啊!」李旭長大了嘴巴,覺得渾身的酒意直往頭上湧。這次決議南返,計劃地就是憑借手中的財物賄賂官府,找機會把自己從徵兵名冊上劃掉。如若不成,就從軍殺敵,說不定憑著目前的一身本事,也能博取些功名。沒想到未入長城,已經成了朝廷的罪犯。與搶劫同罪,自己長了這麼大,幾時拿過別人一針一線!

    努力看了看對面的徐大眼,李旭希望此刻他能想一個好主意。目光所及,卻看見一條白亮亮的口水從徐兄的嘴角淌到了矮几上。坐在他旁邊的那個歌姬眉頭緊皺,看上去說不出地厭煩。

    「仗還沒開打,消息已經傳到草原來了。依我看,你還是不要回去的為好。雖然你們兩個都是英雄,跟著如此一個混蛋皇帝混,能混出什麼好結果!」阿史那卻禺見李旭兩眼茫然,趁機提出自己的建議。

    有家歸不得,蘇啜部又不能留。難道自己真的要跟著這個奸詐的阿史那卻禺混日子麼?李旭覺得頭暈暈的,心裡有無數個想法,卻沒有一個能經得住推敲。

    「蘇啜部不過萬把人,怎配留住你們這樣的英雄。跟著我,阿史那卻禺可以保證,你們兩個的功名富貴唾手可得。至於女人名馬,你看上哪一個,我立刻給你取來!」阿史那卻禺帶著幾分酒意,微笑著勸道。

    注1:《通典·北突厥傳》:「可汗猶古之單于也,號其妻為可賀敦,亦猶古之閼氏也。其子弟謂之特勤,別部領兵者謂之設,其大官屈律級,次阿波,次頷利發、吐屯,次俟斤。據推算,設,相當於唐代的節度使。通常由特勤擔任。吐屯相當於掌管一郡的民政大吏,類似於中原的知府。伯克,通常為貴族,將軍。梅祿為總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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