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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 家園 作者:酒徒 (已完成)

第六卷 廣陵散 第七章 盛世 (十一 下)

    早有負責警戒的侍衛將李建成和羅藝二人並絡而來的消息通報到了博陵中軍,當值的將領張江聞聽,趕緊帶領著一干謀士和武將迎接了出來。在人群裡找了幾次沒發現李旭的身影,建成咧嘴而笑,故作親切地詢問道:「你家大將軍呢,是不是昨天忙了一宿。他這個人啊,就喜歡事必躬親!」

    張江上前衝建成和羅藝兩人抱了抱拳,笑呵呵地回答:「謝映登將軍還沒甦醒,大將軍放心不下,一早就過去探望了。所以無法出面迎接世子。我已經派人去通知大將軍,他稍後就能趕過來!」

    「謝兄弟還在昏睡?!」李建成緊鎖眉頭,滿臉憂色。「如果這樣,的確是個麻煩事情。徐茂公送了那麼多糧草來,我沒給他半分回報。若是謝兄弟再有個三長兩短……。不急,不急,我和羅兄可以慢慢等,謝兄弟療傷的事情卻耽誤不得!」

    「有勞世子關心!」張江再度拱手,然後側開一步,請李建成與羅藝兩個先行。自己帶著博陵兄弟跟在其後。到了此刻,李、羅二人的侍衛才匆匆追上來。看到兩位主帥已經平安進了李旭的中軍,下了馬,靜靜的於軍帳外侍立。

    有道是聽話聽音,此刻李建成的臉上雖然堆滿了笑容,話語裡挑剔的意味卻被博陵將士清清楚楚地分辨了出來。這些人都是跟李旭刀頭上一道滾出來的情誼,平日看在萁兒的顏面上,還對李建成這位大舅哥保留幾分尊敬。此刻既然李建成拿捏起了世子身份,大伙自然又記起了博陵與河東之間的差別,笑著打了幾聲招呼,便各自去忙分內之事了。

    中軍帳內還有很多低級文職幕僚在埋頭公幹,看到建成與羅藝兩位貴客,少數幾個實在躲避不開者悻然停下手頭事務,拱手施禮。大多數人卻專注於本職工作,頭也懶得抬一下。李建成感覺到了大伙對自己的冷落態度,心中忍不住湧起了股怒氣。但很快,他就將這股無名業火強壓了下去。若無其事般與張江、羅藝二人談笑。

    「聽說謝兄弟那天是殺脫了力,為何至今還沒醒來。我軍中倒是有些老郎中,可以調來聽用!」

    「謝世子關心。博陵軍中的郎中已經給謝將軍把過脈,湯藥也能灌得下去。但謝將軍可能是心中有痰,所以脈象表現平穩,人卻睡得死死的,就像自己不願意醒來般!」張江拱了拱手,婉言拒絕了李建成的好意。

    「自己不願意醒來,還有這等事?」李建成聽得直皺眉。「缺藥麼,可有老蔘、靈芝之類吊命之藥!我馬上派人取來!」

    「我家將軍在草原上有過一處貨棧。這兩年商路雖然斷了,但先前運來的遼東老蔘還有幾十條,個個都超過了八兩!」張江笑了笑,繼續搖頭。

    「你家將軍倒是有錢!」羅藝聽得有趣,大笑著插言。

    「我家將軍說過,他如果不做大將軍,便去做陶朱公!」

    「那豈不是可惜!唐王可是一直視大將軍為塞上長城!」羅藝看了看李建成,低聲打趣。

    「大將軍一向拿得起,放得下。別人眼裡的富貴,在他眼裡不過是雲煙耳!」張江又笑,叫過幾個親兵,讓他們且去煮茶。

    「不行,我得好好勸勸仲堅。千萬不能讓他動了退隱的心思!」李建成一手拉住張江,一手拉住羅藝,惶急之前溢於言表。「你們二位也得幫忙多勸勸仲堅。他年齡比我小了一輪還多,怎能年青青地便喪了進取之心。不行,這種事情可是真的不能由著他的性子來!」

    「看世子急的。我家大將軍不過是隨口一說,未必當真!」張江指了指李旭帥案旁邊的胡凳,示意客人落座。沒有李旭的將令,他也不敢做得太過分。不動聲色地給了李建成一個下馬威之後,接著便又佯裝出幾分歉意解釋道:「前一段時間主要忙著打仗,六郡各地好多事情都積壓了下來。現在好不容易有了些空閒,大將軍便將所有雜事都搬到軍中來處理。此外,陣亡弟兄遺屬的撫恤,受傷弟兄的安置也非常耗費精力。這次雖然承蒙羅老將軍援手打敗了阿史那骨托魯,我博陵軍損失也非常沉重……」

    「虎賁鐵騎只是盡自家職責而已,算不上援手。」羅藝輕輕擺了擺手,拒絕了張江的感謝。他現在甘為人臣,心態顯得平和多了,舉手投足般都帶著長著風範。「弟兄們為國而喪身,後事處理得仔細些,也是應該的。你儘管去忙,世子與我在旁邊閒坐喝茶便是!」

    「張將軍儘管去忙。羅兄這裡,自有我來照顧!」李建成緩過一口氣,以博陵軍半個主人身份笑著叮囑。

    『這世子倒有幾分涵養!』張江心中暗自讚歎,笑了笑,將手指向桌案中央,「具體事情都有具體人負責,我反而是最閒的一個。羅公與世子先吃些乾果吧,這是博陵那邊送來勞軍的蜜餞,滋味當真不錯!」

    擺在桌案中央的是四個朱色漆盤,裡邊依次擺放著蜜制好的青梅、紅棗、杏脯和藕根,花花綠綠,甚為誘人。這些特色甜點對於李、羅兩個來說,原本是吃膩了的俗物。但自從天下大亂之後,此等俗物卻也不經常見到了。伸出手去揀了幾個,丟在嘴裡慢慢咀嚼,有一絲酸酸甜甜地滋味立刻沿著舌尖融化開來,令人感覺說不出得舒服。

    看到客人吃得香甜,張江想了想,慇勤地介紹:「這些果品都是我六郡特產,生津止渴。張郡守一個半月前便準備好了,只是一路上翻山越嶺,頗費了些時日。今天早上一入庫,大將軍立刻命人給羅公和世子那邊各送了十幾筐去。估計待會兒兩位大人回營,這些乾果也就到了!」

    「有勞你家大將軍費心!」羅藝和李建成放下茶盞,同時拱手。

    「怎麼不走水路?」轉眼,羅藝又想到了一個非常奇怪的問題,皺著眉頭追問。但沒等張江回答,他自己便找到了答案。笑呵呵地搖搖頭,低聲道:「待會兒麻煩張將軍派人到我營中去取個令牌,拿著它,就可以在幽州地界暢通無阻了。若是軍需補給直接由桑干河運到懷戎,會比陸路省事得多!」

    「張某代所有博陵兄弟謝謝老將軍!」張江趕緊站起身,長揖及地,「我正發愁戰後繳獲的那些大牲口如何向博陵運,老將軍既然肯借道,著實為我博陵軍上下解決了一個大麻煩!」

    「我呸!跟在李仲堅身後,個個都學得鬼一樣精!」羅藝抬起腳,向張江做了個踢的姿勢。已經放到吃到嘴裡的乾果卻再也吐不出,只好合著「怒氣」一同吞落肚。自打去年夏天開始,博陵六郡和幽州之間,已經沒有大波商旅往來。這回有數以萬計的牲口浩浩蕩蕩沿著桑干河畔南下押往博陵,倒也開啟了兩家和好的先機。

    「沿途所有關卡,我博陵軍都按地方規矩付錢,絕不讓幽州虧了分毫!」張江笑著把身體側開數尺,低聲許諾。

    「老夫雖然窮,卻也看不上你那點兒釐金!」羅藝涅斜著眼睛打量張江,越看越覺得這小子是誠心設好了圈套給自己鑽。被人家白佔便宜可不是他的性格,略做沉吟,便找到了翻本的辦法。「幽州各郡去年收成很差,你運了牲口走,讓商隊多運些糧食過來吧。以其在博陵的價格賣給老夫,老夫命人用鹽鐵跟你交易。」

    「沒問題。恰好有一批軍糧要解往懷戎。我命人分三成出來給幽州,老將軍儘管安排人在桑干河畔就近接收!」張江想都不想,毫不猶豫地答應。

    幽州和博陵六郡雖然是近鄰,但由於種種原因,兩地的糧價差別卻相當大。把糧食千里迢迢運到幽州,再以博陵市面上的價格出售,這筆交易細算下來,羅藝賺了個盆滿缽圓。但水路運輸遠比陸路省力,一次運送的數量也遠比陸路大。再折算掉民壯們在途中損耗和節約下來的運輸時間,這筆交易對博陵來說也沒吃什麼虧。

    論及錢糧度支方面,此刻中軍大帳中無一人能比李建成的造詣深。在心裡稍稍一琢磨,他已經算清楚了這是一筆對博陵、幽州兩家都有好處的交易。就目前形勢而言,幽州與博陵握手言歡,對河東李家有百利而無一害。但眼下張家堡附近的仗早就打完了,河東那邊尚無消息,李旭還千里迢迢向前線運糧食做什麼?莫非他還有些別的打算沒讓人知曉?

    想到這,世子建成越發覺得李旭的中軍大帳內彷彿隱藏著無數玄機,幾乎處處都對自己不利。勉強壓住心中的煩亂,吃了幾個青梅,然後他又在不經意間追問了一句,「前日不是分了很多糧草與輜重麼?怎地還要從博陵向前線送糧。一旦送來了,卻沒戰事可打,這一往一返,消耗可就大了!」

    「世子有所不知!」張江早就料到李建成會有此一問,也不想讓他心裡產生太大的誤會,拱了拱手,笑著解釋:「前些日子那十餘萬俘虜無處安身,我家大將軍怕他們在長城附近生事,全都交給王須拔和郭方二人押送去索頭水了。那些傢伙雖然非我族類,但畢竟也是一條生命,不能眼睜睜地看著他們餓死。所以又從府庫裡硬擠出些糧秣來,千里迢迢運過去救急。」

    「你家大將軍倒是宅心仁厚!」羅藝聳了聳肩膀,對李旭的做法有些不以為然。「既然知道其非我族類,又何必計較他的死活。不在長城下直接挖坑活埋了他們已經是對他們的恩典,還出糧給他們吊命,就不怕養了一堆狼崽子,到頭來反受其禍麼?」

    「我家大將軍曾經說過,人的心胸有多寬,就能經營多寬的地方!」張江看了李、羅二人一眼,繼續笑著補充。「畢竟是十萬生靈,放任其自生自滅,恐怕有傷天和。草原人自有草原人的生存之道,只要幫助在這個夏天給他們口稀粥果腹,到了秋天,牛羊自然能抓上秋膘,羊毛、皮貨也能源源不斷地運回中原來!」

    聽張江話中若有所指,李建成怦然心動。他今天之所以看博陵軍上下處處不順眼,主要原因共有兩個。其一是由於兩李合併之事至今懸而未決,總是讓人揪著心。其二,便是由於羅藝的突然歸附,令李旭對他的重要性無形間下降了數倍。河東左軍一直缺乏能鎮的住軍心的百戰名將,李建成原來一直中意於李旭。而羅藝的名頭和用兵能力,只比李旭大不比李旭小。換句話說,現在即便不將旭子收入帳下,李建成也覺得憑著羅藝在手,弟弟麾下那些將領已經不足為懼了。

    「人的心胸有多寬,就能經營多寬的地方。」反覆咀嚼著張江的話,李建成心中的怨氣慢慢開始消融。他知道自己不會滿足於做一個收成的太子,他期待著建立超越父親的功業,讓人們最後能明白,他這個世子、太子並不是靠著父親餘蔭才能立足的窩囊廢,而是能將李家、唐王家族發揚光大的英雄豪傑。為了心中的目標,他就必須擺正自己的位置。不計較那些雞毛蒜皮的小節,讓更多像李旭、羅藝這樣的英雄甘心為自己效命。

    接下來張江的解釋,李建成已經聽不下去,也沒有必要再聽。像先前一樣相信李旭,以誠待人,做到這點已經夠了。至於羅藝與張江關於塞上胡人的探討,全部如春風過耳,他聽得見聲音,卻什麼內容都沒注意到。

    「我聽說霫族十三部曾經推舉你家大將軍為可汗。現在你們將十餘萬各族老幼驅趕到索頭水附近安置,豈不是搶了霫族的草場。一旦雙方衝突起來,讓大將軍如何自處?」羅藝沒注意到李建成已經走神,自顧與張江探討順利安置那批俘虜的可能。「並且這十餘萬俘虜中,各族都有,年齡、男女、老幼不等。一旦他們彼此之間衝突起來,王將軍手頭那點兒兵馬,能否彈壓得住?」

    張江等人最近三天幾乎天天議論此事,心中早已有了定論。想了想,低聲回應,「索頭水距離霫族的傳統牧場還有幾百里路。那片草場原本屬於一夥奚人,後來那伙索頭奚被突厥人滅族,索頭水兩岸便成了阿史那卻禺的地盤。骨托魯從卻禺手中接過該地,又經營了數年,遷徙去了數十個突厥部落。此番王將軍押著俘虜去索頭水安置,其中一個目標就是為了從突厥部落手中搶草場。所以,第一場衝突肯定不會是跟霫族諸部之間,而是跟戰敗後元氣大傷的突厥人。那些霫人反而會成為大將軍暗中埋伏下的一支奇兵,可以打突厥人一個措手不及!」

    低頭抿了口茶,他繼續道:「至於俘虜們之間,羅將軍儘管放心。在沒有辦法保證自己能活下去之前,他們肯定要抱做一團。等突厥人的威脅去了,他們也就該通婚的通婚,該生孩子的生孩子,難分彼此了!」

    「也有一番道理!」羅藝對草原事務了熟於心,略做斟酌,便明白張江說得不是一廂情願的妄言。「但萬一這十萬部眾凝成一股繩,也是頭了不得的龐然大物。到頭來,誰能保證他們不成為第二個突厥?」

    「如果將他們驅趕到草原上後放任不理,不出三年,必然有人站出來填補阿史那骨托魯留下的空白。但如果從開始就加以控制,這些人就不會成為中原的大患。我家將軍說過,你不能妄想草原上不生人,只有主動參與,才能保證東塞諸郡百年無患!」張江笑了笑,帶著幾分自豪回答。

    李旭的原話其實是,誰也難保草原上不會再生出另一個阿史那骨托魯。所以與其把機會留給下一個趁亂崛起者,不如自己來當下一任大可汗。至少把東塞諸胡控制在自己麾下,比控制在土生土長的胡人手裡安全得多。

    在張江等人眼裡,經營好了東塞,也等於將河北六郡的生存空間擴大了一倍。將來有了機會,博陵軍既可以旌旗南指,又可以揮師北上。無論進還是退,都有無限的發展餘地。

    當然,這些博陵核心將領之間的秘密,張江不會透漏給任何無關的人聽。他現在想要做的僅僅是打消李建成對博陵上下的疑慮,為自家將軍的發展大計贏取更多的時間。短期內,剛剛打完了一場硬仗的博陵軍沒有與河東李家爭奪天下的本事。但經營好東塞後,憑借塞外源源不斷的戰馬和六郡的富庶,天下誰人還能搠博陵軍鋒櫻?

    「嗯!」聽完張江的話,羅藝輕捋鬍須。李仲堅所為,絕對不僅僅是出於對俘虜的仁慈。他一定另有所謀。並且這個圖謀非常長遠,遠到超過了自己能看到的範圍。但要不要將事實提醒給李建成聽呢?羅藝在心裡反覆衡量了幾回,還是決定將秘密藏起來。

    忠武將軍步兵的死喚醒了他年少時的承諾,聳立於長城之巔的那桿鐵槊促使他不再猶豫,下定了將虎賁鐵騎交出去的決心。但放棄了爭奪天下的利刃後,羅藝不得不考慮自己的未來。李建成的承諾只是他的保障之一。但承諾這東西,只對堅信承諾的人管用,在切實可見的利益面前,它幾乎薄得像一張廢紙。與其將自己和家族的安危完全交託在李建成手裡,不如再留一條後路,看看河東李家與李旭之間的關係如何發展。至少羅藝可以確定,躲在李旭身後,別人不會先找自己的麻煩。李老嫗也好,李老嫗的繼任者也罷,在解決李旭這個大尾巴之前,誰也無暇動幽州分毫。
第六卷 廣陵散 第七章 盛世 (十二 上)


    心中有了定論,羅藝便不再糾纏於博陵軍經營塞外的細節。而是主動將話題扯開,幫助張江隱藏某些容易暴露的端倪。那張江雖然是個赳赳武夫,這些年官場滾下來,也早對人情事故瞭然於胸。羅藝的新話題剛剛開了個頭,他已經快馬加鞭趕超過去,待李建成從炙烈的幻想中回轉心神,三人的話題已經從塞外跑到了河東。

    「我家將軍對此也莫名其妙。涿郡與河東之間的道路全被劉武周的人堵死了,斥候根本派不過去。上谷郡那邊,最近倒是有不少流民逃了過來,但他們都沒靠近過戰場,說不清楚具體情況。趙司馬已經另外派遣細作從飛狐嶺一帶繞向雁門,但這麼大一個***兜下來,至少還得半個月才能有消息傳回。至於這半個月之間戰場會發生什麼變化,誰也難以保證!」對於河東軍情,張江顯然一點兒都不看好。雖然沒有明著做出娘子軍已經戰敗的預測,每句話裡,都隱隱帶著天下大亂的暗示。

    「啊,哦,大將軍莫非認為娘子軍擋不住始必麼?」李建成的心情一下子從高峰跌到了深谷,楞了楞,木然道。對於婁煩關那邊的軍情,他也預感到了幾分不妙。但心裡卻依稀藏著一點僥倖,期待李婉兒和娘子軍能創造奇跡。那支軍隊從誕生之日起便創造了無數奇跡,如果能頂住始必可汗麾下數十萬大軍的進攻,必將是所有奇跡中最為輝煌的一個。

    羅藝也對河東之戰也不看好。聽完了張江的話,他收起笑容,歎息著道,「如果流民已經開始向河北逃命了,估計婁煩關已經失守。百姓眼裡,土地看得像來僅僅次於性命。不是聞聽到了什麼風聲,絕不會輕易拋家捨業!」

    「這很難說。」張江輕輕搖頭,然後又輕輕點頭。「但我家大將軍也講過一些應對之策。兩位不妨再稍候片刻,待大將軍回來……」話未說完,他已經聽到了營外的腳步聲,站起身,非常高興地補充,「大將軍已經回來了。二位不妨跟我家大將軍探討一二!我去準備地圖,對著圖說會更清楚!」

    說罷,起身到軍帳門口迎接。帳內的一干文武也放下手頭活計,笑著抬起頭張望。門簾挑開,來人果然是李旭。腳後還跟著一個陌生面孔,滿身散發著酸臭氣。

    「見過大將軍!」

    「見過大將軍!」博陵軍的文武官員依次向自家主帥送上問候。目光轉向李旭身後的來客,忍不住暗暗納罕。但見此人眉毛和鬍鬚上全是污泥,就彷彿剛剛被人從泥坑裡挖出來的般。一身皮甲百孔千瘡,破損之處,血和泥漿交替著滲了出來,看上去說不出地狼狽。但其本人一點兒也不覺自己可憐,臉上依舊帶著幾分驕傲,彷彿全軍帳的人都欠了他兩斗谷子。

    李建成的目光與來人相接,立刻從座位上站了起來。不管外人在跟前,劈頭蓋臉地質問道:「你怎麼到了這裡?婁煩關那邊戰況如何?可是敗了。世民呢,他躲到哪裡去了?」

    「我是來給大將軍和世子送信。」來人一梗脖子,神情看上去愈發桀驁不馴。「婁煩關尚在二公子手裡,始必可汗沒討到半分好處去。二公子發現了突厥人的攻勢突然減弱,料定世子這邊已經破賊。所以希望世子能夠盡早領兵西進,將狼騎全殲於長城腳下!」

    話音落後,滿帳皆驚。如果始必可汗真的折戟於長城之下,這次突厥人在南侵之戰中可就虧大了。雄踞東塞的阿史那骨托魯已經成了掉光了牙齒的老狗,如果始必再被大伙困在長城附近,至少十年之內,胡人將沒膽量南下而牧馬!

    但這可能麼?就憑信使這渾身上下透出來的狼狽樣?耐於李建成的顏面,博陵眾文武不願意當眾戳穿來人的謊言,只是眼角含笑,默不作聲。一向把臉面看得非常重要李建成被眾人笑得發燥,用力一拍帥案,大聲怒喝道:「來人。將這謊報軍情的傢伙給我拖出去打,打到他肯說實話為止!」

    那信使雖然謊言被當眾戳破,卻也著實是個硬漢。居然也不求饒,冷笑一聲,昂首出帳領刑。弄得一干衝進來的博陵武士聽命也難,不聽命也難,睜大眼睛望著李旭,期待自家主帥做出定奪。

    李建成此時還是名義上的聯軍副帥,他的命令李旭自然不好駁回。可那信使明顯已經跑脫了力,真的一頓大棍打下去,不死也只剩下半口氣了。想要問到些河東軍情,便得不到回應。正猶豫間,羅藝趕緊站了起來,給兩位主帥創造台階,「賢弟莫怒!大將軍也不要跟這信使一般見識。我看他眉宇之間帶著股子豪氣,應該不是陰險奸詐之徒。先將他拉回來,老夫跟他說幾句話。如果他仍然不知悔改,再動刑不遲!」

    李建成只是覺得顏面無光,怒氣發洩過後,也知道將來人打死不妥。悻悻哼了幾聲,惱恨地道:「這姓侯的若是個誠人君子,天下就沒狡詐之徒了。大哥儘管去問,但千萬要小心被他騙!」

    「這個,為兄自然知曉!」羅藝笑著點頭,將目光再度轉向李旭。這個順水人情李旭自然不能不給,揮了揮手,命令親衛們抓緊時間把信使推回來。

    信使施施然入帳,臉上的笑意更濃。謝過李建成的不責之恩後,大咧咧在軍帳中間一站,便等著李旭等人發問。

    羅藝緩步走到信使身邊,上下打量了對方一回,拱拱手,笑著問道:「老夫羅藝。敢問這位小英雄尊姓大名!」

    「見過羅老將軍!」聞聽眼前這個笑呵呵的白髮老頭便是羅藝,信使臉上肅然起敬,「在下侯君集,乃河東右軍左營統領。見敵情有變,唯恐其他人說不清楚。所以特地向自家主帥討了個令,前來河北聯絡諸路英雄前後夾擊狼騎!」

    「好,好!」明知道對方還在扯謊,羅藝卻不斷地點頭。「夾擊始必麼,這事情也不急。侯將軍遠來辛苦,先下去換了衣服,洗個澡。老夫與李大將軍、你家世子三個正商量著如何追殺阿史那骨托魯。待我們將骨托魯的人頭砍下來,自然會帶著它去威懾始必!」

    「那,那時,恐怕始必已經逃了!」侯君集楞了一下,笑著提醒。

    「無妨。老夫過去跟突厥交手,總喜歡追亡逐北。」羅藝笑容裡邊充滿自信,彷彿勝券早已在握。「塞外的地形老夫非常熟悉,這回,一定趁勢殺到定襄去,將突厥胡種犁庭掃穴,以絕他日之患!」

    「嗯!」李建成也從羞怒中緩過神來,走上前,促狹地道:「君集,吃完了飯,休息一夜,你便快馬趕回去吧。我派一百名侍衛護送你。到了婁煩關後,就跟二弟說,如果始必要撤,儘管放他撤。咱們這回勝局已定,各路大軍齊頭並進殺向定襄,肯定有勝無敗!」

    「只怕,只怕,只怕時間久了,戰事再發生變化!」侯君集滿肚子說辭都憋在了嗓子眼,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他到了長城腳下後,便被當值的將士卒領到了博陵軍中營。剛好和探視謝映登回來的李旭在門口碰了個正著。怕李旭學自家主公那樣按兵不動,所以他便先將河東軍情說得輕巧一些。卻根本沒考慮自己這幅樣子,說出的話有幾分可信度。

    待被李旭領到中軍大帳,見了李建成,無法改口,只好把謊言繼續下去。可是撒謊很容易,圓謊卻萬分艱難。一句謊話下去,向來需要一萬句來彌補。此刻被羅藝逼到的牆角處,想改口也來不及了。只好轉盡心思想其他對策。

    見到侯君集的窘迫模樣,羅藝啞然失笑。對於侯君集撒謊的緣由他也能猜出一二,拍了拍對方的肩膀,以敦厚長者的身份教訓道:「到了這個時候,難道你還不肯說實話麼?老夫打了半輩子仗,從沒見到你這樣前來報喜的。至於大將軍和帳中諸將,哪個不是千軍萬馬裡衝殺過的。你在河東贏了還是輸了,他們聞都能聞得出來,哪還輪到你來忽悠!」

    「我等的確守住了婁煩關!沒將狼騎打殘…」侯君集後退半步,不敢再面對羅藝的視線。「但也不能算戰敗,至少讓始必付出了三倍的代價。如果大將軍和世子、羅公能及時趕往雁門,攻擊始必的側翼,此戰中原必將獲得全勝!」

    「敵軍付出三倍代價。你們呢,折損了多少?娘子軍呢,為什麼不提娘子軍?」李建成愈發怒不可遏,上前一把揪住了侯君集的脖領子。他這幾年跟弟弟鬧得勢同水火,所以恨屋及烏,連帶弟弟麾下的將士也看著極其不順眼。如果不是考慮到家醜不可外揚的因素,今天他就想趁勢治侯君集一個謊報軍情之罪,徹底砍去弟弟這條臂膀。

    「右軍還剩下六萬多人。娘子軍還有近十二萬將士!」侯君集推開李建成的手,低聲匯報。

    「婉兒呢?」李建成又急又氣,再度厲聲逼問。右軍與娘子軍折損都不算大。但減員都超過了三分之一。這兩支兵馬可比不得博陵精銳,減員一半也有戰鬥力。按李建成對自家軍隊的瞭解,右軍之中的飛虎營,損失了三分之一人手後還可能有戰鬥力。而完全由綠林豪傑組成的娘子軍,打順風仗時以一當百。損失超過三分之一,又無得力大將在軍中坐鎮,此刻恐怕軍心早就亂了。

    河東之戰被不該是這樣的結局。婉兒在婁煩關憑險據守,李世民在其後隨時支援。只要二人配合得當,即便不能像涿郡這邊迅速將來犯之敵全殲,求個無功無過的結局應該問題不大。眼下娘子軍和右軍全部變成了殘兵,顯然是婉兒和世民之間的配合出了問題。再想到先前陳演壽對河東局勢的分析,李建成只覺得自己的心不斷地往下沉,如被縋上了千鈞巨石般徑直向無底深淵落去。

    「郡主受了重傷,此刻正在崞縣修養。」侯君集被逼問不過,只好閃爍著將李婉兒的情況匯報給建成。「娘子軍的傷號也都撤到了崞縣,輕傷和未負傷的將士此刻仍然堅守在婁煩關,由二公子統一調度!」

    「好,好,好!」李建成連說三個好字。事情已經發展到這種地步,他即便心中再惱怒,也不能當著如此多外人的面指摘自己弟弟的陰險狡詐。反而不得不替李世民遮掩一二,免得李旭在一怒之下不肯發兵援救河東。

    「這位侯將軍,你能不能稍微詳細些說明婁煩關前的戰況。婉兒是怎麼受的傷,世民所帶領的右軍為何也損失如此嚴重?」沒等李建成想好如何才能替弟弟鋪墊,李旭走上前,非常客氣的詢問。

    「大將軍有問,侯某當言無不盡!」侯君集先向李旭做了一個揖,然後閉上嘴巴,目光四下逡巡。

    「去別帳吧。來人,去給侯將軍弄些麥粥!」李旭非常大度地揮了揮手,滿足了對方的要求。

    他不想,也沒有興趣質問侯君集乍見到自己時,為何蓄意欺騙。對方只是個執行者,不值得他去計較。至於幕後給侯君集下命令的那個人才,李旭對他非常瞭解,也早就不抱任何過高期望。

    侯君集的確餓得狠了,到了片帳後,捧起李旭命人送來的麥粥,連謝謝也顧不上說一聲,咕咚咕咚地灌了下去。一碗粥喝光,他意猶未盡,目光直勾勾地盯著碗底,唯恐留下半個麥粒在。

    「你多日未進餐,第一次不能吃得太飽。等過了今天,大魚大肉盡你吃個夠!」羅藝被侯君集那幅餓死鬼投胎的模樣逗得臉部直抽筋,強憋住笑容,低聲提醒。

    「嗯!噓——!」侯君集點點頭,然後長長出了口氣。看看別帳裡邊除了自己以外,只有李建成、羅藝和李旭三人在,靈機登時一動。站起身來,撲通一聲於李旭面前跪倒。一邊叩頭,一邊嗚咽著道:「大將軍,請速速發兵援救婁煩。再遲一步,中原危矣!」

    「你先前不是說能守住婁煩麼?」李建成狠狠地踢了侯君集一腳,怒氣沖沖地問。

    「這姓侯的小子倒有些急智。」羅藝看到侯君集的態度來了個大逆轉,心中暗自讚歎。所謂殺人不過頭點地。侯君集都主動認錯了,李旭自然不可能對他撒謊的事情揪住不放。「可世子的表現……?」羅藝心裡有些失望,回頭瞅瞅李建成氣急敗壞的臉色,心裡面又豁然開朗。如果說先前在中軍帳時,李建成對侯君集的斥責還有八分真的話,此刻,卻連三分真都沒有了。只所以裝的兇惡異常,不過是為了做給李旭看,免得李大將軍借題發揮,不肯幫忙罷了。

    既然李建成還顧著兄弟之情,羅藝就不好多說話。手捋鬍須,冷眼旁觀。看李旭到底會做出怎樣的決定。他相信李旭能看出建成所玩的伎倆來,如果換了自己與李旭易地而處,肯定會以虛招對虛招,先將李建成和侯君集二人折騰個夠,直到二人肯心服口服,不再玩花樣了,再決定出不出兵也來得及。「但李仲堅這傢伙行事素來不能以常理推測!」一時間,羅藝心中居然好生期待。

    侯君集被踢了一個跟頭,又迅速爬起來,直挺挺地跪在李旭面前,「先前周圍人多,君集不敢說實話,以免擾亂軍心!並非刻意欺騙大將軍。大將軍可治君集之謊報軍情之罪,卻請看在河東三百萬戶無辜百姓份上,救婁煩一救!」

    「治你一人之罪。你現在身價倒是高了,一個人頂得上百萬無辜。」李建成又是一腳,將侯君集再度踢翻,「我問你,道路怎麼走?糧草誰來運?這幾百里山路走下來,博陵軍和我麾下的左軍弟兄還能剩下多少戰鬥力。那劉武周難道是傻子麼?不知道在沿途死守不出,擋住我等,給始必製造機會?」

    「請大將軍,請大將軍救河東百姓!」侯君集再次爬起來,不回答李建成,只衝著李旭重重叩頭。軍帳內裝飾簡陋,冷硬的地面很快便將他的額頭碰破。侯君集卻不去擦臉上的血,一個頭挨一個頭不斷叩下去,片刻也不停頓。

    臨行前,長孫無忌也仔細叮囑過他,說世子也許會落井下石,但李將軍卻不會拿中原的無辜百姓去冒險。所以他知道自己求李建成未必有用,乾脆將全部希望寄托在了李旭身上。

    這一招果然見效,快到絕望之際,侯君集終於看見李旭的手向自己面前伸來。「侯將軍起來說話。援軍一定會發,但敵情未明之前,我不能隨便做決定!」

    「交戰的全部過程,都在這裡!」侯君集大喜,一把拉住李旭的手,借勢起身。然後彎下腰去,用力將靴子扯開。從貼著肉綁腿上,取下一條染血的綾羅來。

    「這是二公子親筆所書。請大將軍、世子、羅公過目!」侯君集用雙手將綾羅碰過頭頂,呈在李旭面前。

    的確是李世民的親筆。李旭和建成都很熟悉綾羅上的字跡。在事先準備好的信中,李世民親口承認,是自己低估了始必可汗的用兵能力,想一戰而竟全功。因此才沒有直接出兵援助娘子軍,而是從小路翻過長城,迂迴到了始必的側後。不料始必早有準備,竟然中途停止了對婁煩關的強攻,在長城外以逸待勞。右軍遠道而來,師老兵疲,與狼騎惡戰一場後,損失慘重。所以不得不退入關牆休整,與娘子軍並肩抗敵。至於李婉兒受傷的事情,乃因為援軍失期所導致。李世民非常懊悔自己的莽撞,已經向父親寫信請罪,願意領受任何責罰。

    「責罰,把他的命賠上,能讓那些戰死的將士瞑目麼?」李建成冷哼一聲,滿臉不屑。即便對軍務生疏到他這種地步,也能從字裡行間嗅出陰謀的味道來。所謂低估了始必可汗的用兵能力,分明就是個漂亮的借口。李世民所部右軍從開始便打得是任由娘子軍和狼騎耗得兩敗俱傷,然後殺上去坐收漁人之利的主意。他只覺得自己玩得聰明,卻沒想到始必可汗也不是傻子!

    「二公子在事後已經極力補救。我臨出發前的那幾天,他每天都親自持刀在城牆上殺賊!」此刻侯君集有求於人,不敢辯解,只是盡力地替自家主公說好話。

    「讓他再想妙計去。我這邊兵馬困乏,無力再戰!」李建成一甩袖子,冷冷地道。

    「世子請以大局為重!」侯君集躬身,長揖到地。

    「到底是誰不以大局為重?」李建成恨恨地轉過身來,指著侯君集的鼻子質問。「如果你家主公肯以大局為重,還用得著向我搬救兵?這河東數百萬戶父老,眼見著便要遭受滅頂之災!誰之過?難道是我和仲堅的錯?你家主公半分責任也沒有?」

    侯君集猜不到李建成的用心,被罵得面紅耳赤。想要拂袖而去,卻不敢拿自家主公和右軍上下數萬弟兄的性命做賭注。只好低下頭,任李建成百般刁難,不再申辯一句。

    這時,李旭輕輕按住了建成的肩膀。「世子息怒。你再責怪他也於事無補。君集,你先下去休息。明日一早,我給你調三十個人,一百匹快馬。你從上谷、飛狐嶺一帶繞回婁煩。帶個口信給世民,告訴他見到你後,至少再堅守婁煩關半個月。援軍在半個月之內,肯定趕到戰場!」

    「仲堅?!」李建成心中一喜,臉上卻做出憤憤不平狀。

    「我們不得不救!」李旭深深地看了建成一眼,目光如刀,直刺入他的心底。「弟兄們在長城上看著!」
第七章 盛世 (十二 中)

  侯君集在心中算了算,自己沿途反覆換馬,強力闖過劉武周駐地,還花費了足足五天時間才趕到李旭的軍中。按此推測,即便博陵、河東、幽州三家聯軍明日一早便起身西進,路上也得耽擱半個月時間。雖然李旭給出的答覆並不盡如人意,但他知道對方已經盡了最大努力,道了聲謝,跟著親兵下去休息。

  「我盡快準備糧草輜重,所有支出,河東一力承擔!」李建成伎倆得逞,趕緊主動給自己安排任務。

  羅藝卻一言不發,看看李建成,又看看李旭,滿眼含笑。李建成被老傢伙笑得心裡發毛,知道自己剛才那番做作沒瞞過任何人的眼睛,訕訕地向李旭做了個揖,低聲道:「仲堅深明大義,是我等所不及。這番相救之恩,我河東上下沒齒難忘!」

  李旭掃了他一眼,十分客氣地說道:「建成兄言重了。河東與博陵互為唇齒,血脈相連。先前若無河東仗義援手,我根本守不住這段長城。眼下河東有難,博陵六郡怎可能置身事外?但仗到底怎麼打,咱們還得仔細謀劃一下。否則有可能救不了婁煩關,反而把弟兄們都搭進去!」

  「的確,始必也許比骨托魯還難對付!」李建成連連點頭。雖然覺得李旭的話聽起來有些生分,卻無暇仔細計較。「剛才大哥也說了,三路兵馬,全由你來調遣。我和大哥給你當先鋒,披堅執銳,百死而不旋踵!」

  李旭笑了笑,對此不置可否。他先前已經預料到李婉兒的娘子可能軍擋不住始必可汗,現在的形勢雖然嚴峻,卻不能算出於自己意料之外。只是李世民所部左軍也被打殘了消息來得稍顯突兀。依照現在這種情況,李旭跟本無法保證自己領兵到達河東後,婁煩關還掌握在中原人之手。

  見到李旭陷入了沉思,建成便不再打擾他。躡手躡腳溜了出去,到中軍找張江借婁煩郡的輿圖。對於這位做事總是欠考慮為人尚算寬厚的唐王世子,張江好感惡感都不太多,猶豫了一下,命令親兵將婁煩、馬邑、定襄、雁門四郡的輿圖都找出來,替李建成抬到偏帳中拼成完整的一大塊。

  待輿圖展開,李建成立刻在心中暗叫了一聲慚愧。雖然跟隨父親坐鎮河東兩年多,他軍中所收集的輿圖,卻遠沒有博陵軍中配備的這般詳細。大到高山、城池、小到河溝、村落,長城之內凡是人跡可至的地方,幾乎全都有所標記。

  對著地圖看,局勢便一目瞭然了。此刻李旭依舊在軍帳中沉思,羅藝手捋鬍須,來回踱步。李建成不想被義兄和妹夫看低,也硬著頭皮蹲在輿圖旁,搜腸刮肚想著援軍前進路線。沉下心思看了一會兒,他還真悟出些門道來。甭看河東與博陵六郡唇齒相依,中間卻有千里太行隔著,適合大軍行進的道路只有寥寥幾條,其中盡一半還在井陘以南,距離婁煩關十分遙遠。眼下三家聯軍自張家堡出發,最方便的道路其實只有兩條。其一為懷戎、陽原方向,沿著桑干水兩岸直插婁煩關下。可是這條道上,所過郡縣都是劉武周的地盤。只要劉武周派遣一哨兵馬在幾個主要關口堅守不出,援軍只有望關興歎的份兒。而第二個選擇,便是繞回上谷,從飛狐關、靈丘一線趕往雁門。沿途中大半地界目前控制在太原郡兵手中,即便遇到劉武周軍的阻攔,相對也容易將其擊破。但這個圈子繞下來,弟兄少說也得走一個月。待大伙到了目的地,李世民等人是否還能守住婁煩尚未可知!

  哪一條路都不合適,李建成急得直嘬牙。抬頭偷偷看向李旭,發現素來用兵如神的妹夫眉頭緊皺,手指屈伸,顯然是非常為難,一時無法下得了決心。再偷眼望向羅藝,發現老大哥依舊笑呵呵的來回踱步,彷彿根本不知道「著急」二字怎麼寫般。

  「大哥可有辦法?」將腦袋歪向羅藝,李建成眼巴巴地詢問。

  羅藝沒有回答,只是在軍帳中繼續踱步。一圈又一圈,連續走了十幾個圈子,在將李建成晃暈倒之前,終於歎了口氣,笑著點評:「我發現二公子擅長用兵。雖然敗了,卻切合將道!」

  「大哥不要再提此事了。待戰事瞭解,我一定給娘子軍的弟兄們一個交代!」李建成窘得滿臉血色,皺著眉頭許諾。無論誰家出現親姐弟互相算計的事情都不光彩,況且婉兒與旭子當年本有一番情意在。若是旭子因為惱恨世民而耽擱了河東之戰,這個影響可就大了。

  「老夫不是說笑。二公子心腸雖然狠辣了些,辦法卻不能算錯。當年孫臏救趙,也是先讓趙國人堅守了幾個月。然後才緩緩趕過去,輕輕鬆鬆驅走了魏軍!」老羅藝卻不肯給把弟留顏面,幾乎是哪壺不開提哪壺。

  提到古之戰計,李建成的臉色更紅,幾乎都能滴出血來。孫臏救趙的典故他也非常熟悉,但孫臏所在的齊國和被救的趙國本來就有利害關係。用謊言欺騙友軍,使得他們傾力與敵人拚命,自己坐收漁利。既削弱了魏國,又削弱了趙國,一舉兩得。這種損人利己的做法對孫臏來說自然是無可厚非。但娘子軍和右軍本為一家,削弱了娘子軍,對河東李家有何好處?!

  「的確!古代本有成例!」李旭的眼神突然一亮,接過羅藝的話頭說道。

  李建成聽得一哆嗦,臉上的血色一掃而空,代之是嚇人的慘白,「仲堅,你且不可讓世民死守婁煩。他做得的確過分,但婁煩一失,半個河東難逃狼騎之手!我保證,此戰之後向父親彈劾他,一定還婉兒,還枉死的將士們公道!」

  「世子說得是哪裡話來。」李旭笑著搖頭,「世民用兵素來喜歡行險,他在婁煩關前的表現,符合其一貫之風,未必真懷了什麼姐弟相殘的心思!」

  「仲堅,我知道沒有真憑實據,我未必能將世民怎麼樣。但你且不可動以其人之道還制其人之身的念頭。」聽李旭說得冷淡,建成愈發惶急,「他,他畢竟還是我的弟弟,也是婉兒和你的弟弟!」

  「我真的不是在說氣話!」李旭輕輕歎了口氣,低聲解釋。「咱們無論走飛狐還是走懷戎,都不可能在很短的時間趕到婁煩關。所以世民必須獨自堅守二十天以上,才有機會將殘局挽回!」

  「我知道。」李建成的眼神一下子便暗淡了下去,幽幽地回答。他剛才已經計算過路程遠近,除非劉武周麾下的將士全是豆腐做的,否則援軍在半個月內插翅也飛不到目的地。而糧草輜重的運輸更是緩慢,如果大軍不顧一切衝過去,始必只要將決戰拖延幾天,耗光了援軍的隨身乾糧,便可不戰而屈人之兵。

  無論李旭是刻意拖延戰機,還是真的無法及時趕到婁煩關下,李建成知道自己都沒有提出異議的資格。世民坑害婉兒在先,許他做初一,就不能不許別人做十五。何況此刻兩李還沒成為一家?河東被削弱,博陵六郡剛好可以借此彰顯身價!

  「賢弟稍安勿躁!」羅藝笑呵呵地拍李建成肩膀,「我和仲堅,都沒有怪罪世民的意思。讓他堅守婁煩,肯定算準了他能守得住。」

  「哦!」李建成迷迷糊糊地點頭,兩眼茫然,根本不知道羅藝在說什麼。

  一抹淡淡的失望掠過羅藝的眼睛,指了指地圖,他耐心地向李建成解釋,「咱們擊敗骨托魯的消息,始必現在應該已經聽說了。為了防止咱們星夜馳援婁煩,他肯定要分兵駐守涿郡通往婁煩的最近幾條道路。所以無論走懷戎、陽原一線,還是走飛狐關、雁門一線,恐怕都不會順當。但始必可汗既然分了兵,婁煩關所面臨的壓力也必然先前小。我們再派兩支疑兵齊頭並進,不由得劉武周和始必不上鉤!」

  「大哥分析得有道理!」李建成稍微明白了一些,心中石頭慢慢落地。跟李旭和羅藝兩個身經百戰的老將比起來,他只能算個剛出茅廬的後進,所以也不覺得有什麼丟人,指了指婁煩關所在,繼續追問道:「既然這兩條路都是疑兵,我們的真正力量放在哪裡?總不能期望始必分了兵後,世民便反敗為勝吧?」

  「當年孫臏曾經救了三次趙。虛兵應援只是其中一次。這仗如果老夫來打,就打這兒!」羅藝的手指猛然按了下去,重重地點在了長城外一處繁華所在。李建成大吃一驚,渾身忍不住顫抖,抬頭看向李旭,發現自己妹夫也在頷首而笑,目光看得居然是和羅藝同一個方位。

  「我的部將中,有人去過白道,對沿途的地形很熟!」羅藝看著李旭,淡淡地介紹。

  「我麾下有很多將士原本為騎兵,隨時可以上馬!」李旭點了點頭,笑著回應。「還有一批弟兄,雖然不是騎兵,但會騎馬。可以隨同虎賁鐵騎一道出擊!」

  「好,騎馬步兵!」羅藝輕輕撫掌「策馬而行,下馬而戰。我幽州軍步下戰鬥力有限,就不在大將軍面前獻醜了!我派遣一萬步卒沿桑干河西進。飛狐嶺那邊,便交給世子和你安排!」

  「再增加一路,讓始必費力去猜。河東軍中,不會騎馬的全從張家堡出發,沿長城內側向雁門郡移動。博陵軍的步卒返回上谷,兵出飛狐關……!」李旭的手在地圖上指指點點,頃刻之間,便規劃出了三路佯攻隊伍。

  三路兵馬人數都不算少。用以對付劉武周,即便佔不到便宜,也吃不了什麼大虧。始必可汗得到三路援軍分頭趕來的消息,肯定要判斷其中哪一路才是主力。而真正的主力卻從長城外的草原上直撲始必老窩,將突厥人的巢穴徹底端掉!

  這是一個非常清晰的戰略計劃,李建成能看明白,但他還是不敢相信羅藝和李旭兩個竟然如此膽大。「你們真要去偷襲定襄?」他猶豫著問,內心忐忑。中原的騎兵只要殺到始必的老巢去,婁煩之圍立解。圍魏救趙,便是這個局。可萬一始必領軍殺回來,婁煩之圍是解了,草原卻是狼騎的天下。屆時大伙有命沒命逃脫,卻是難以預料。

  「為何不去。來而不往非禮也。莫非世子不敢麼?」羅藝瞟了李建成一眼,笑著反問。

  「去,為何不去。我說過要與你並肩而戰!」李建成刷地站起來,揮舞著拳頭回應。語罷,望著羅藝和李旭二人,忍不住哈哈大笑。他突然發現自己已經沒有這麼痛快地笑過,很久很久。

  開心地笑了一會兒,羅藝重新走回輿圖前,搖著頭道:「仲堅,你這份輿圖,不行。長城內畫的很詳細,長城外卻只涉及到了些皮毛!」

  「請老將軍指點!」李旭拱手,擺出一幅虛心求教的姿態。羅藝能在突厥人和自己都派了大量斥候的情況下,神不知鬼不覺地將五千虎賁及其萬餘僕從投送到戰場邊緣,肯定是走了一條突厥人和中原兵馬都不熟悉的道路。老傢伙當年追隨大將軍王楊爽馳騁塞外,從敦煌一直殺到遼東,論起對塞外地形的熟悉,他自己謙虛為第二,天下肯定找不到那個能夠稱為第一的人選。

  羅藝輕輕笑了笑,滿臉得意,「指點就不必了。待會兒你到我營中去,我給你一份突厥國的輿圖。雖然現在的突厥國不是當年的突厥國。但變的只是人,山川河流卻沒有絲毫改變!」

  「謝老將軍!」李旭再度長揖為禮。

  「不用謝!」羅藝輕輕擺手,「咱們出塞之後,還不知道會遇上什麼麻煩,所以作為一軍主帥,你必須提前將輿圖記在心裡。」轉過頭,他又看向建成,「至於世子,兩天之內,必須準備好各路大軍的所有糧草輜重。並且安排好合適領兵人選,以免執行計劃時出現偏差!」

  「老將軍儘管放心!」李建成和李旭同時答應。

  三人相對著笑了笑,又繼續商討其他出兵細節。不知不覺到了吃飯時間,李旭命令親兵去準備三人份量的食物,與建成和羅藝兩個邊吃邊談。博陵軍提供給將領的伙食質量遠不及河東、幽州兩家,但此時客人和主人心思都放在戰事上,也顧不得挑剔。反覆研究了幾個時辰,出兵的大體方案總算定了下來。剩下的詳細細節,三家主帥將方案拿回去,便可召集幕僚將自己負責那一部分補充完整。

  看看時候不早了,李建成起身告辭。「我會盡快將所有輜重準備好。剩下一時半會兒運不走的物資和牲口,就交給仲堅安排人手去處理。」

  「我安排涿郡太守崔潛負責將你留下的物資經井陘關運往長安!」 李旭點頭答應。

  「分給幽州的戰利品,也拜託李將軍幫忙!」羅藝站起身,笑著說道。

  「也交給涿郡太守吧!」李旭想了想,又補充道:「兩位安排些文職幕僚協助他,以方便造冊登記!」

  「那是自然!」李建成和羅藝皆笑,知道李旭這樣做是為了讓自己安心。「倘若缺了,我們就找你來討!反正你小子號稱河北首富,家裡有的是錢財!」

  「想得美!」李旭笑著拒絕。站起身,送羅藝和建成出營。李建成的住所和博陵軍大營相距本來就不遠,跨上馬去,半柱香時間就到了。羅藝的營盤卻紮在長城內的一個山窪裡,需要走很長一段時間。在岔路處跟建成道了別,老將軍看了一眼李旭,低聲命令:「你乾脆直接去我營盤拿輿圖吧。早看一眼早放心。薛家兄弟還有東西托我帶給你,索性你一併去拿了!」

  「多謝老將軍!」李旭在馬背上拱手,然後笑著兜轉坐騎。

  「別客氣了。我老了,年青時積攢的這些東西,總不能帶到棺材裡去。」回頭看了看李建成已經遠去的背影,羅藝輕輕歎了口氣,「虎賁鐵騎,我交給了河東李家。李老嫗在半年之內,取得三分之一天下。這大隋之鹿,估計旁人已經無法與他再爭。其他那些雜七雜八的東西,就交給你吧。希望你將來能派上大用場,別辜負了當年製造者的一番心血。

  「將軍哪裡算老。比起廉頗和黃忠,將軍正當壯年!」李旭沒有回應羅藝關於天下屬於誰的評價,笑著恭維了一句。從對方的話中,他總聽出一股非常不甘心的味道。但老將軍既然選擇了將虎賁鐵騎交託給李淵父子,顯然已經決定退出逐鹿者行列。如此,老將軍不甘心的之處何在,就令人很難揣摩了。

  「戰場上,老夫當然不算老。你小子武藝雖然高,若論單打獨鬥,也未必是老夫的敵手!」羅輕輕聳肩,傲然道。

  「雖然未曾向前輩討教過武藝,但每當聞聽到虎賁大將軍威名,晚輩卻如雷貫耳!」李旭笑著點頭,不跟老人家爭無用的虛名。

  「你小子!」羅藝笑著搖頭,彷彿想起了什麼事情,夾了夾馬腹,慢慢提高了行進速度。

  李旭笑著追了上來,與老將軍並絡而行。雖然雙方曾經惡戰過一場,但他現在心裡卻對羅藝沒有半點惡感。相反,老將軍身上自有一股武將坦誠、直率與磊落,令他很願意與之交往。

  沿著長城下的小路跑了片刻,二人漸漸與隨從們拉開了一段距離。此刻太陽已經偏西,傍晚的日光照在燕山之上,給岩石和樹木都鍍上了一層鎏金。身旁殘破的長城也變成了黃金打造,在純淨的藍天下曄燁生輝。

  「歲月不饒人!」羅藝今天的話有點多,並且總是前言不搭後語。轉頭看看長城上的獵獵旌旗,他的神情顯得十分落寞:「不怕你這當晚輩的笑話,這些日子,我總想起自己年青時候。說過的話,做過的事,還有那些為之努力的想法。就像做了一場大夢般。待夢醒了,人也老了。對的,錯的,也都無法挽回!」

  「老將軍的前半生極為輝煌!」李旭斟酌了一下,笑著安慰。他不知道羅藝今天為什麼要跟自己說這些,但隱隱約約,覺得對方話裡包含著更深層次的意思。揣摩別人的心事並非他所長,因此,他只好盡可能地讓老將軍感到高興些。「當年晚輩去塞外經商,路過薊縣。聽聞虎賁鐵騎和老將軍的故事,心裡好生仰慕。其後很長一段時間都夢想著能投入老將軍麾下,與您並絡殺敵!」

  「哦?有這回事!」羅藝苦笑著追問,然後臉色愈發幽然,「是步校尉跟你說起的老夫吧。老夫對不起他。老夫當年把問鼎逐鹿看得太簡單了!」

  李旭無言以應。步兵之死令他覺得非常惋惜。仔細算來,如果不是當年聽了步校尉的話,他的人生目標也許就是開間小雜貨鋪,庸庸碌碌走完這一生。是步兵當年的話和形象,在他眼前打開了一扇窗戶,讓他看到了在自己父輩的傳統外,另一種截然不同的生活。從某種角度上說,步兵應該算他的老師之一,雖然後者從來沒直接傳授過他任何東西。

  但步兵的死,卻無法怪罪到羅藝頭上。江山如畫,無論是誰,擁有了號稱天下最精銳的虎賁鐵騎之後,誰都免不了做與羅藝同樣的夢。放眼此刻全天下號稱英豪者,有幾人能夠像羅藝這般,能夠在關鍵時刻想起自己的職責,幡然醒悟,帶著虎賁趕赴戰場?!

  「老夫對不起步將軍!」羅藝長長歎了口氣,繼續重複。「而你」他回頭,用馬鞭指向李旭,聲音陡然提高,「你卻對不起老夫!」

  李旭被罵得一愣,本能地挺直了腰,全身戒備。羅藝卻沒有做任何攻擊動作,空揮了幾下鞭子,悻然抱怨道:「你小子既然沒有問鼎逐鹿之心,為何還要擋著老夫的路!莫非你也覺得,李老嫗的血脈就比我羅藝高貴麼?」

  「晚輩,晚輩……」李旭沒想到羅藝會突然提起此事,一時間,居然找不到合適的話語來回答。他當年拒羅藝於六郡之外,幾乎是出於本能。後來與李淵聯手對抗突厥,也是為了保護治下百姓。雖然兩場戰役為他打下了偌大的名頭,但他的最初目的卻不是爭逐這些。或者說,他做這些事情時,根本沒有一個明確的長遠目的。

  「自己不爭,又擋著老夫的道。說,你小子到底想做什麼?」羅藝的話繼續傳來,問得李旭滿臉茫然。

  我到底想做什麼?旭子心中沒有答案。取代楊家去當皇帝?到了現在,他依然沒能下得了決心去問鼎逐鹿,也沒看到任何通向成功的希望。去塞外另辟天地?他的確在做著相關的準備,但博陵軍中很多人都有不同意見,很多人也捨不得中原的繁華!割據一方?恐怕最近這三五年之內,博陵六郡還能保證自己的獨立性。待李淵或者其他任何人統一了中原,絕不會允許一個名聲顯赫,又不十分聽從號令的諸侯存在!

  「答不上來了吧!」羅藝哈哈大笑,笑聲裡充滿了蒼涼和無奈。「老夫早就知道你答不上來。你這蠢貨。白白害得老夫失去了機會!」

  「當年的事情,晚輩十分抱歉!」李旭用力搖搖頭,將所有迷茫甩在腦後。他記得自己少年時最初的夢想,做個戶曹,讓家裡人吃飽之餘,活得有些尊嚴。他記得自己從軍後的夢想,馬上取功名,拜將封侯。他還記得自己成名之後的夢想,守護,盡武將的職責。無論為了其中哪一個夢想,他都無法接受虎賁鐵騎對六郡的入侵。羅藝老將軍的確身負盛名,但羅藝老將軍為了供養虎賁鐵騎將治下刮地三尺,也是事實!

  「但晚輩必須那樣做!即便再重來一次,也是如此!」李旭的目光迎上羅藝的目光,毫無畏懼。當年即便不為了爭奪天下,光為讓自己和自己身邊的人活得好些,他也不得不擋在羅藝的戰馬前,哪怕來人身後帶的是大隋虎賁。

  「為了什麼?」羅藝沒想到李旭這麼快就從迷茫中恢復過來,驚詫地追問。要知道,他自己可是為類似的問題懊惱了至少一年多,直到最近才勉強得出一個答案。

  「守護!」李旭挺直身軀,毫不猶豫地回答。「張須陀老將軍告訴晚輩,武將的職責是守護!」

  「守護什麼?你又守護住了什麼?」羅藝忽然覺得眼前的年青人很有趣,眉毛倒豎,冷笑連連。「你在塞外佈置下的退路,莫非以為老夫看不見麼?既然準備逃了,妄言什麼守護?」

  李旭的手迅速按向刀柄,又緩緩縮了回來。這一刻,在羅藝的眼神中,他看到了戲謔,卻沒看到惡意。想想羅藝所在的幽州多年前就處於半割據狀態,他終於明白自己的一番準備也許能瞞住別人,卻半分也逃不過老傢伙的法眼。明知道自己要幹什麼,老將軍卻依舊要送自己塞外的全部輿圖,看來他根本不準備將此事戳破。

  「謝老將軍幫忙!」李旭知道躲不過去,索性不再隱瞞。只等著聽聽羅藝接下來準備提什麼條件。

  而羅藝卻沒提任何苛刻條件。「你不用謝我。老夫只是想看看你到底能走多遠!」老將軍手捋鬍須,笑得就像一頭狐狸。「地圖,我有。你將來需要什麼幫忙,老夫也會盡力而為!但你得告訴老夫,你到底在幹什麼?」

  「守護。但張老將軍教導晚輩時,沒告訴晚輩具體要守護什麼!」李旭想了想,誠懇地回答。

  砰,老將軍的身體在馬背上晃了晃,就像被人當頭敲了一棒子。他剛才先前見到李旭偷偷經營塞外,以為對方至少現在已經為將來的事情做好了規劃。沒料到傻小子居然還在迷迷糊糊地走一步算一步,壓根兒沒設立任何長遠目標。

  正鬱悶間,耳邊又傳來李旭的解釋。「晚輩最初守護的目標是自己和自己身邊的人,結果晚輩的舅舅被流寇所殺。晚輩的妻子和孩子也因為奸人所害,死於非命。所以,老將軍說得對,我根本沒守護住他們!」

  「人生不如意者十之八九!」羅藝歎了口氣,低聲附和。

  「晚輩曾經想守護天下,重新恢復大隋秩序。結果兵敗河南,讓麾下弟兄全做了千秋雄鬼!」李旭目光投向高山之巔的長城,歎息著道。有支當值的軍隊正準備收操,弟兄們扛著刀矛從城垛口走過,威風凜凜,氣宇軒昂。

  「那不怪你。當時有惡狼在前,毒蛇在後。即便孫武復生,也無能為力!」羅藝知道博陵軍在河南兵敗的前因後果,從武將的角度表示安慰。「但段達出兵的時機非常蹊蹺,按道理,他不該如此早地得到李淵的動靜才對!」

  李旭沒有接他的話茬,而是將目光繼續投向長城,投向直刺蒼穹的長槊,「後來,晚輩不再好高騖遠,只想守護六郡,讓百姓少受些糟蹋。守護眼前這段長城,不讓突厥人把晚輩的家變成牧場。這個目標,現在倒是實現了一半!」

  「這件事,老夫也想做。虎賁鐵騎和博陵精銳並肩而戰,始必討不到任何便宜!」羅藝的目光也看向了長城,彷彿在向李旭承諾,又好像在說給別人聽。

  夕陽的光芒愈發柔媚,將長城的影子映下來,鋪在兩人前方的路上。李旭和羅藝肩膀並著肩膀,踩著長城的影子緩緩而行。「晚輩現在想守護的,是自己的……」 山風吹過,將二人的話吞沒在暮色中。「現在看來,守護一城一地容易,守護…….最難!那不僅僅是武將的職責,也是做…..的堅持!」

  「讓我想想,你說的好像有道理,…….靈魂……家園。他奶奶的,…….繞暈老夫了!」,羅藝抖了抖韁繩,馬蹄於長城的影子上蹁躚起舞。
第六卷 廣陵散 第七章 盛世 (十二 下)

    只在軍營住了一夜,第二天清晨,侯君集便向李旭告辭,帶著對方送給自己的駿馬及三十名來自博陵軍的護衛匆匆忙忙向回趕。九十三匹坐騎都是來自突厥的良駒,手中又拿著李旭和羅藝兩人分別簽署的過關手令,前半段歸途自然是走得非常順暢。才兩天一夜光景,他已經來到了飛狐關,過得前面的山口,便可以進入河東地界。

    三十名來自博陵軍的護衛一個不落,儘管每張臉上都染滿了灰塵,卻沒有人發出半聲抱怨。侯君集想試試他們的騎術,幾度在跑動中更換坐騎,以便將眾人甩得稍遠一些。每當他帶著幾分得意停下來休息,總是發現眾護衛排成長長的一條線綴向自己靠近,不疾不徐。

    這些博陵子弟的騎術個個居然都好到了如此地步?侯君集不甘心,又反覆試了幾次,每次的結果都差不多。有人跟得他很緊,寸步不落。也有人落得稍遠,只能看到一縷煙塵。但每每他把坐騎的速度放緩,護衛們總能在最短的時間重新凝聚成股。

    當隊伍走到靈丘的時候,侯君集沒機會再試了。前方已經是劉武周的地界,哨卡林立,他必須與護衛們互相扶持著才能過得去。但他也不是沒有收穫,在多次暗地較量的過程中,他已經發現了對方的一些門道。並不是每個護衛的騎術都像自己一樣好,而是他們採取了一種非常穩妥的行軍策略。有兩個身手最好的人緊跟自己不放,另外兩個騎術較好的人縋在隊尾。每過一段時間,隊首和隊尾互換。這樣,無論自己怎麼加速,只要不能把所有人都甩開,博陵精騎總有辦法將其他弟兄收攏起來。

    想通了此節,侯君集不得不承認博陵軍比自己麾下的飛虎軍還要強悍的事實,心裡的傲氣一掃而空。當他開始把這些人視作同伴後,才驀然發覺自己居然一路上沒怎麼跟同伴說過話,甚至連帶隊的兩名博陵小將的名字都沒問過。

    「這位仁兄貴姓?」趁大伙在溪流邊飲馬的機會,侯君集走到侍衛們的頭領面前,拱手施禮。

    那帶頭的侍衛被他前倨後恭的怪異舉止嚇了一跳,趕緊側開半步,肅立抱拳,「免貴姓杜,博陵軍驍騎營左五旅三隊隊正杜九成,見過侯將軍!」

    「杜隊正不要客氣!」侯君集性子雖然冷傲,卻肯佩服有本事的人。伸手托住杜九成半躬下的上身,笑著說道。「這一路辛苦各位弟兄了。前方是劉武周的地界,如何走,侯某想聽聽各位的看法!」

    「如何走,侯將軍儘管下令。我家大將軍早就吩咐過,要我等唯侯將軍馬首是瞻!」杜隊正是個實在人,沒等候君集客套完,立刻鄭重地回答。

    「是這樣!」侯君集撿起一根樹枝,在地上草草地畫了張輿圖。「按照我來時的記憶,翻過前面的土丘再走三里左右,會有一座木橋。劉武周安排了不少人在那收過橋錢。如果繞行的話,咱們得向南多走四十里……」

    「闖過去便是!」杜隊正想都不想,傲然道。

    「硬闖?弟兄們可能會有損傷?」侯君集皺了皺眉頭,有些猶豫地問。如果身後帶得全是飛虎軍精銳,為了節省時間,他肯定要強行闖卡。但去求援的路上,護送他的飛虎軍士卒幾乎陣亡殆盡。這年頭訓練一名合格的騎兵非常不容易,如果帶著博陵弟兄硬闖劉武周設立的哨卡,一旦損失太嚴重了,對李旭那邊將不甚好交代。

    杜九成冷笑了幾聲,臉上看不到半分畏懼。「侯將軍不要顧慮。臨行前,大將軍叮囑過我們,能節省時間盡量節省時間。你儘管下令,我來組織弟兄們!」說罷,他衝著溪邊洗臉的一名不到二十歲的少年軍官喊道,「薛兄弟,檢查馬鞍,收拾好兵器!過了山丘後會遇到哨卡!」

    「諾!」姓薛的低級軍官迅速站直身軀,肅立領命。然後快速跑開,將軍令說於每名弟兄知曉。二十八名護衛手上的動作立刻緊張起來,一絲不苟地開始檢查行裝。小半柱香時間後,薛姓軍官跑到隊正杜九成身前,昂首稟告:「杜隊正,博陵軍驍騎營左五旅三隊隊副薛軌覆命,三伙弟兄整飭完畢,隨時可以出發!」

    「先吃飯,給馬也喂些豆子。吃完飯人休息半刻鐘,再遛半刻鐘馬。」杜九成回了個半禮,緊接著下達第二道命令。

    雖然身邊只有侯君集一個外人,隊副薛軌依舊恭恭敬敬地接令,傳令。得到上司指示的博陵士卒從空閒的馬匹背後取下一個小包,將人都捨不得吃的醃黃豆倒出半斤左右來,用手捧著放到戰馬的嘴邊。伺候坐騎吃飽了,又拉著韁繩在溪流邊緩緩走動,順氣,飲水。彷彿那些畜生是自己的親兄弟般,照顧得無微不至。

    不懂得照顧戰馬的人不會是好騎兵。侯君集是行家,看了博陵士卒的動作,便知道一會兒大伙闖關的把握又多了幾分。佩服之餘,他也放下架子,主動與博陵士卒一道伺候戰馬,準備出發。半個時辰後,大伙風一般捲過年久失修的官道,只有三十一人,氣勢卻不亞於數萬大軍。

    木橋上的哨卡前幾日曾經被侯君集應闖過一回,最近明顯加強的戒備。聽到馬蹄聲,五十多名稅丁立刻舉槍列陣,在木橋中央排成厚厚一堵矛牆。領軍的小校扯起嗓子,大聲呼喝:「什麼人?停下!不想死就停下!」

    他沒聽到任何回答,只看見一道濃煙向自己撲來,越撲越近。疾馳中,博陵士卒從背後解下角弓,搭上羽箭。侯君集不給他們發任何命令,他知道給這樣的精兵發號施令純粹多餘,跟著大伙的動作舉起弓。弓弦聲響起後,木橋上響起一片慘號。守橋士卒抱頭鼠竄。沒等慘號聲傳開,侯君集一馬當先衝進敵軍空隙,收弓,拔刀,潑出一團血光。杜九成和薛軌兩個緊隨其後,滲入侯君集闖出來的缺口,打馬,盤旋,將口子越擴越大。

    稅丁們哪裡遇到過如此陣仗,亂紛紛從橋上退了下去。博陵騎兵風一般衝過,從背後追上稅丁,手起刀落,一個不留。

    一道哨卡的五十名守軍連報警的號角都沒來得及吹響,便被殺了個乾淨。博陵軍護衛馬不停蹄,立刻簇擁著侯君集衝向下一道哨卡。在懶散慣了的對手們做出正確反應之前,放箭,揮刀,闖卡,所有動作如行雲流水。當第一聲警報終於響起時,這支隊伍已經再度進入河東人控制的地界。

    三天後,他們從內側看到了婁煩關的城牆。沿途殺敵超過兩百,自己方只付出了遺棄四十五匹戰馬,輕傷七人的代價。聞訊趕來接應的長孫無忌甚至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反覆將眾人打量了好半天,才感慨地說道:「早聽說博陵軍乃天下至銳,沒想到竟強悍如斯!君集好運氣,竟然有機會與博陵精銳並肩作戰!」

    連續目睹了無數奇跡後,侯君集早就不再說任何讚歎的話了。笑了笑,急切地追問:「關上的情況如何?敵軍攻得還那麼急麼?二公子在哪裡?長孫兄速帶我去見他!」

    「狼騎已經成了強弩之末了。早在三天前,始必便失去了破關的信心。一些室韋人仍在戀戀不捨,但士氣……!」長孫無忌不屑地搖頭,三言兩語便將最近的軍情介紹清楚。「君集且隨我來,這兩位將軍,也請隨我去見見我家主帥。剩下的弟兄先跟著我的人去用戰飯,營帳、熱水等雜事,都會有人替諸位安排好。」

    眾親衛齊聲道謝,然後按照長孫無忌的安排去軍營休息。隊正杜九成和隊副薛軌兩個隨同侯君集一道,逕自去見守關主帥。李世民正等得心急如焚,聽聞侯君集已經返回,連鞋子都顧不上穿,赤腳從寢帳中迎了出來。看到心腹愛將滿臉風霜,形銷骨立,忍不住以手拂額,閉著眼睛說道:「君集,你可算回來了。我以為你陷入敵手,今生再無機會與你痛飲了呢!這幾天日日我後悔不該拍你去冒險。天可憐見,你我兄弟又可以並肩作戰了!」

    聞聽此言,有股暖流潺潺從侯君集心頭流過。無論眼前這位二公子對待別人如何,對自己和長孫無忌等,卻是如手足兄弟一般。他趕緊上前躬了下身,大聲回應:「勞趙公掛懷。君集幸不辱使命。」

    「我知道,我知道君集從不會令我失望!」李世民歡喜得像個小孩子般,圍著侯君集等人繞來繞去。「這兩位壯士一定是護送你歸來的博陵英傑,趕快隨我到軍帳內坐。來人,拿孤的酒盞來,孤要親手給君集和兩位壯士敬酒!」

    「謝趙公!」侯君集又楞了一下,再度致謝。杜九成和薛軌何曾與級別如此高的官員一道吃過酒,也慌慌張張地學著侯君集的樣子,躬身施禮。

    「兩位壯士不要客氣。孤與你家大將軍乃骨肉至親。進來坐,進來坐。酒立刻便能溫好,軍中無菜,且嚼幾塊烤肉果腹!」

    二公子莫非歡喜得忘形了?侯君集狐疑地四下看了一眼,然後把目光投向了長孫無忌。他記得李世民的封號為趙公,與王爵還差了兩級,按禮法,絕對不可用孤來自稱。一旦被言官抓住把柄投訴,唐王李淵即便有心維護他,表面上也得做些處置。

    長孫無忌與侯君集心意想通,笑了笑,得意地介紹道:「君集還沒聽說吧。隋帝已經遜位給唐王了。唐王在三日前登基,國號便是大唐。聖人天子登基後,改元武德,已經封了趙公為秦王,世子為太子。」

    「恭喜秦王!」侯君集抱拳躬身,大聲向李世民道賀。終於李家終於化家為國了!作為從龍之臣,他也再不是先前那個人人看不起的寒門小子!從這往後,關隴侯家將與河南侯家一樣高貴。侯姓的族譜中,將永遠寫上侯君集大名。

    長孫無忌瞭解李世民的心性,偏轉過頭來,悄悄地給杜九成和薛軌二人使了一個眼色。誰料兩位來自博陵軍的低級軍官孤陋寡聞,壓根猜不出眼前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只是泥塑木雕般站在原地,彷彿什麼都沒有聽見,沒有看見。

    有道陰影自李世民眼角迅速閃過。自己人的祝賀總不如外人的祝賀令人開心,他有些失望,但不準備與兩個小兵毛子一般見識。先攙扶起侯君集,然後笑著對兩個博陵小兵說道:「你家大將軍被我父皇封為開國博陵郡王,河北大總管,上柱國,驃騎大將軍。他可是我大唐第一任驃騎大將軍,讓無數人羨慕得很呢!」

    這回,隊副薛軌終於明白過幾分味道來,扯了扯隊正杜九成的胳膊,先遙遙向長安方向施了一個軍禮,口稱「謝大唐皇帝陛下。」然後轉回身,又向李世民抱拳,「謝秦王!」

    「不必客氣!」李世民滿臉笑容,大度地擺手,「我與博陵王素來投緣。今後剛好同殿稱臣,共創太平盛世!來,孤王給你等斟酒,大夥一道滿飲此盞!」

    瓊漿佳釀的香氣立刻飄滿軍帳,沒等喝,所有人臉上已經湧起了熏然之意。一杯暖酒落肚,李世民正打算再說幾句客套話,兩個來自博陵的小兵卻很不開眼地抹乾了嘴巴,再度向眾人抱了抱拳,低聲請求道:「我二人奉命護送侯將軍返回。此刻任務既然已經完成,不敢在外邊逗留時間太長。請秦王殿下給個回執,我二人今晚便拿著趕回博陵覆命!」

    「大將軍不是已經帶領援軍出擊了麼?你們到哪裡去覆命?」李世民沒想到兩個小兵如此忠於職守,楞了一下,好奇地問。

    「啟稟秦王!」薛軌口舌相對伶俐,按照剛剛學會的禮節回應,「大軍長時間在外,為了防止變生肘腋,博陵郡王麾下司馬趙子銘已經趕回博陵坐鎮,我等向他覆命即可!援軍的具體動向,我家大將軍已經寫了信,交由侯將軍帶回。大將軍說過,您不必給他回信。他肯定收不到。給我們兩個寫個回執,證明我等任務完成便可。」

    「哦!」李世民點了點頭,臉上浮起一抹淡淡的微笑。他很不喜歡兩位博陵小兵的愚魯舉止。但以秦王之尊,倒也沒必要跟這種低級軍官斤斤計較。點手叫過長孫無忌,低聲吩咐道:「給他們寫個回執。再搬一箱銀餅來,每人賞他們每人一塊。他們一共多少人,誰也不要落下。今晚安排一桌上好酒宴給他們洗塵。明日一早,你代孤王送送他們!」

    「謝秦王賞!」薛軌拉著杜九成,笑著抱拳。

    白銀在民間很不常見,一兩銀子,至少能換一千五百個錢。兩位來自博陵的小兵聽得清楚,卻沒有露出一絲李世民預料中的驚詫模樣。他們甚至不關心一塊銀餅到底有多重,互相看了看,又補充了一句,「謝秦王賞賜。酒宴不必了,給我們準備些肉乾即可。今晚我們便走,也可以早把此處的情況匯報給趙司馬!」

    「如此也好!」李世民抬起眼睛,上下掃視對方。「本王不勉強二位壯士!日後若有需要之處,二位儘管來找本王。」

    揮了揮手,他允許兩個不識抬舉的傢伙退下。然後抓起酒罈,給自己斟了滿滿一盞。滾燙的酒漿順著喉嚨落肚子,將滿肚子的火焰點了起來。兩個小兵都如此無禮,其家大將軍還不知道何等跋扈。父親居然封這種不懂感恩的人做博陵郡王,還允諾將來讓他掌管整個河北的軍務和民政,真是在養虎為患!偏偏這頭老虎還謹慎得很,前方跟突厥打著仗,還不忘記派遣心腹回來坐鎮老巢…….

    「秦王可是非常生氣?」看到李世民臉色已經發黑,侯君集不和時宜地追問了一句。

    「他派人將你送了回來,我現在欠他人情!他出兵救我,我又欠他人情。我生氣,我生氣又能怎樣?他現在可是跟大哥勾結在一處,背後有太子撐腰。我不過是一個王,怎比得上大唐皇太子!呵呵!呵!好,好個驃騎大將軍,好個開國郡王!」李世民將酒盞向地下重重一摔,碎瓷片到處亂濺。

    「我這次在李將軍帳中,聽到一句話。秦王可願意聽我說說!」見把李世民氣成這般模樣,侯君集也不著急,笑著將地上碎酒盞撿做一堆兒,然後站直了身體,不慌不忙地說道。

    「講!」李世民的眼神登時一亮,怒火一掃而空。能讓侯君集注意的,必然是極其重要的軍情。如今對博陵軍瞭解得多一些,將來對服李旭的辦法也多一些。

    「他們說,人的心胸有多大,頭頂上的天空便有多大!」侯君集笑了笑,低聲重複。
第七卷 逍遙游 第七章 盛世 (十三 上)
    “咯!”李世民一口氣被憋在喉嚨里,臉上的怒意更盛。“君集可是在說我心胸狹隘,君集去大將軍那邊一趟,本事長了不少啊!”

    看見李世民的臉已經變成了青黑色,侯君集卻沒有半點畏懼,抬起頭,迎住對方刀一樣的目光,笑著回應:“侯某是秦王部將,侯某長多少本事,也是為秦王長的。難道秦王不認為如此么?”

    “好,好!好你個侯君集!”怒到極處,李世民的心態反而變得沉穩,睜圓眼睛看著侯君集,冷冷地道:“說說,除了這張嘴外。你到底長了什么本事?怎地為本王效力!”

    侯君集輕輕聳肩,“我至少知道了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知道了自己努力的方向與目標。不會再盲目自大,也不會沒有把握之前,給自己樹下不該樹的敵人!”

    “哦?”李世民恨不得將侯君集一腳踢出軍帳去,卻不得不壓住火氣,耐心傾聽。

    “求援之時,我帶了五十名飛虎軍弟兄,個個都是百里挑一的精銳。趁著劉武周的人不備,從他的地盤上硬闖了過去。待到了河北地界,共損失弟兄四十三,還有七人個個帶傷,堅持到博陵軍大營后便倒了下去,無法跟末將一道返回!”追隨李世民這么多年,侯君集早已與對方有了默契,見其終于肯聽自己說話,趕緊以事實為証。

    “所以李仲堅派了心腹送你回來。順帶著向本王示威!”李世民冷几聲,依舊難掩心頭惱怒。

    “他有沒有示威的意思我不知道。但這隊博陵精銳肯定不是臨時抽調好手拼湊起來的。臨時拼湊起來的人,配合不了這么默契!”侯君集笑了笑,很肯定地解釋。“算上末將,三十一個人,九十三匹快馬。依舊從劉武周的地盤原路硬闖回來,沿途闖哨卡六個,遭遇攔截追殺兩次,傷七人,跑趴下戰馬四十余。斃敵兩百,本方無一人掉隊!”

    說罷,他大步走到放食物的矮几邊,萁坐痛飲,再不管李世民的臉色。

    李世民不再發怒,額頭深深地皺成出一道川字。飛虎軍是他和侯君集、長孫無忌三人親手締造的,放眼大唐,几乎沒有任何一支人數相同的軍隊能與之匹敵。這些年開,他一直認為手中這支飛虎軍即便不能與博陵精銳相提并論,也不會輸于對方太多。卻一點兒也沒想到,對方的戰斗力已經強悍到了難以想象的地步。三十個人鑿穿劉武周的地界而一個不損,雖然是防御疏忽邊緣地帶,也無異于神話!可以說,其中每名士卒拿出來,身手都不亞于侯君集。而博陵軍中,像這樣的勇士至少還有三千!

    重新給自己倒了杯酒,李世民拿在手里邊品邊笑。他笑自己是井底之蛙,太小瞧了天下英雄。他笑父親對自己不公,居然處心積慮地將李仲堅安排到大哥手下。他笑自己空有一番重建盛世的抱負和想法,卻永遠沒有實現的機會。沒有任何一個皇帝會讓自己的親弟弟手握重兵,大權獨攬。那樣做,他等于把兩人都放到懸崖邊上。

    “秦王還打算去圖謀李仲堅的地盤么?”侯君集吃飽了肚子,懶懶地歪在矮几旁追問。

    “打虎需要好身手!”李世民看著自己的手掌,嘆息著回答。這雙手本該執掌天下權柄的,今后卻只能握著酒杯和女人的腰肢了。天意如此,人能奈何?

    “他既然是頭老虎。秦王都駕馭不得,換了其他人,難道能駕馭得了么?”侯君集咧開嘴巴,露出兩顆黑黑的蛀牙。

    “君集是說!”李世民的身體猛然坐直,差點把面前的矮几撞翻。“君集是說,太子,太子與大將軍……,他未必駕馭得了大將軍!”瞬間的狂喜讓他失態,眼角几乎見到了淚痕。

    “我什么都沒說過!”侯君集伸了個懶腰,打著哈欠道。

    “你個沒良心的!”李世民用力推了侯君集一把,“起來,坐好,坐好。本王還有話問你!大將軍的信呢,你藏到哪里了?!”

    “我怕秦王撕掉,一直沒敢向外拿!”侯君集呵呵笑了几聲,扒下臭氣熏天的靴子,從綁腿布中拆出一封信。雙手捧給李世民。

    “你這頭豬,想把本王熏死啊!”李世民被汗臭和腳臭味嗆得直捂鼻子。快速接過李旭給自己的信,放到一邊。然后沖門外吩咐道:“長孫無忌呢。怎么還沒回來。把長孫無忌給我找來。還有李靖、長孫順德、房玄齡、杜如晦。讓他們來孤這里,共同商量下一步作戰方案!”

    “諾!”門外的侍衛答應一聲,小跑著去遠。李世民起身打開窗戶,先讓屋子透了會兒風,然后背對著侯君集詢問:“君集,如果把飛虎軍還交給你訓練,孤不做任何干涉。你需要多久訓練到那三十個人的地步!”

    “永遠沒可能!”侯君集回答得干脆利落,根本不給李世民希望。

    “為什么?”李世民轉過身,不甘心地追問。

    侯君集穿好靴子,站起身,用力踩了踩,慢慢走到李世民身邊,非常誠懇地說道:“殿下有所不知,那些兵不僅僅是訓練出來的。我一路上,沒少琢磨這些事兒。咱飛虎軍訓練程度也不差,但只是形似而已,精、氣、神兒和博陵軍完全不一樣。”

    見李世民半信半疑,他笑了笑,繼續補充,“至少,別人拿銀餅子砸。咱飛虎軍兄弟不會當它是廢鐵。更不會見了秦王也好,見了我侯某人也罷,從骨子里都是不卑不亢的態度!”

    事實在眼前明擺著,李世民想不承認也沒機會,長出了一口氣,悻然道:“的確如此。好在他手中只有几千騎兵。如果有十萬這樣的壯士,天下唾手可得!父皇封他為博陵郡王,以李家子侄同列,朝臣們還為此爭論不休。呵呵,現在看來,這個封號一點都不低。一點都不低啊!”

    “我一路上跟他們聊天,小心打探,終究探聽出些端倪來!”侯君集接過李世民的話頭,繼續道:“這些兵卒,有几個是跟隨了李仲堅多年的老兵,大多數,卻是從博陵征召入伍驍果。為了讓他們安心作戰,李仲堅給每個人家里都授了田,發足了安家費用。有道是倉廩實而知禮節,衣食足而知榮辱。李仲堅讓他們獲得丰衣足食,活得個個都如同國士。他們自然以國士而報之。開文武兩科選士、授田、獎功,用人以其才而不以其出身。哪天咱們大唐也施行了這些國策,弟兄們當然爭先恐后地為國而戰。但現在,秦王,你看咱大唐朝廷,與前朝區別大么?”

    “父皇已經盡力去做了。但咱們起家之初,便多虧了那些關隴大姓在背后支持。所以只能一步步來,不能輕易就將自己的根基刨掉!”李世民知道侯君集跟自己說得全是肺腑之言,沉吟了一下,幽幽地回答。

    為政之艱難,他已經深有體會。父親雖然憑武力奪取了權柄,卻不得不重用一些在前朝便臭名昭著的庸才。那些人樹大根深,相互之間聯絡不斷。李家已經盡力推行善政了,但在重重擎肘之下,怎可能輕易將積弊扭轉過來?

    “只怕舊的世家未衰。新的世家又起。”侯君集搖頭苦笑,“即便侯某,念念不忘的也是建立自己的家族,讓子孫永享富貴。”

    “那不一樣。你是憑功勞走到這一步的。咱們大唐,也絕不會堵塞賢才的出頭之路。”李世民拍了拍侯君集的肩膀,笑著安慰。“君集,你這番出使的確長了很多本事。不是光會耍嘴皮子!今天咱們兩個說的事,我現在無法回答你。但咱們飛虎軍的弟兄,可以先將博陵那邊的獎功和選士兩項制度試行起來。飛虎軍人少,即便做些出格的事情,也不會在朝中造成太大動靜。至于授田,我的封地有很大一塊,根本照顧不過來。你可以找長孫無忌商量,分出最肥沃的那部分,授給飛虎軍中有功士卒。這是我的私人田產,無論怎么處置,朝中大臣們也說不出什么來。”

    “多謝秦王殿下!”侯君集抱拳肅立,重新給李世民行了個軍禮。

    “好了,好了!”李世民雙手攙扶住侯君集,笑著說道:“這沒有外人,咱們兄弟不必拘束。你再跟我說說,這回于涿郡還看得了什么新鮮事情。聽說羅藝也參戰了,虎賁鐵騎軍威如何,可比得上博陵精銳?”

    侯君集笑著點頭,“我還的確看了不少東西,盡管大將軍手底下那些人一直藏著掖著不給我看。今年從劉武周那邊逃到河北的流民,都被涿郡太守安置在桑干河附近了。看樣子博陵六郡今后會將涿郡當做根基來經營。流民有了立業之基,都感激涕零,將李仲堅當成了重生父母。劉武周如果再不小心,李仲堅甚至不用出兵打他,三年之內,光吸納流民,就能將馬邑郡吸干!”

    “劉武周活該。”李世民笑呵呵地補充了一句。李靖等人還沒有來,他有足夠的時間跟侯君集“閑聊”。

    “至于羅藝,他看來打算做個富家翁,已經承諾把虎賁鐵騎兵權都交給了太子。”侯君集輕輕搖頭,眼中含笑,“現在虎賁鐵騎的攻擊力,肯定比博陵精銳還要高。將來,虎賁鐵騎還是一群老虎,領頭的若換成一頭綿羊,呵呵……”
第六卷 廣陵散 第七章 盛世 (十三 中)
    二人相視而笑,心情瞬間變得無比輕松。長孫無忌、房玄齡、杜如晦和李靖幾個恰恰這個時候走了進來,听見李世民和侯君集兩個笑得詭秘,紛紛湊上前打听其中緣故。侯君集不回答大伙的疑問,扯了扯房玄齡的衣袖,笑著問道︰“玄齡,你學問好,給我這老粗解解惑。古語人說‘臣子對待主上,應該像兒子對待父親一樣,尊敬並且順從”,這句話到底有沒道理!”

    “然!子曰︰夫孝,天之經也,地之義也,民之行也。天地之經,而民是則之。則天之明,因地之利,以順天下。是以其教不肅而成,其政不嚴而治。”房玄齡不明白侯君集問話的意思,想了想,如實回答。“依照房某之見,孝乃天下第一秩序。人臣事主以忠,則為孝道之延伸。秩序既定,則上下和諧。以之克敵,則無往而不利!”

    “哦!”侯君集眨了眨眼楮,意思自己已經完全听懂了。放過房玄齡,轉頭又扯住長孫無忌,“如此,無忌請教我。昔日虞舜事父,大杖則走,小杖則受。算不算孝?”

    長孫無忌的臉無端地紅了起來,用力甩開侯君集的手,低聲道︰“這話孔子早有定論。如果不走,等于陷父于不義,當然是更大的不孝了!”

    “呵呵,我明白了!”侯君集大笑撫掌,“怪不得剛才無忌望風而逃也,非謀事不盡心,而是為了免于陷秦王于不義。嗨,我到底還是個粗人,居然不懂得逃!”

    “你這個無賴粗坯!”長孫無忌氣得狠狠搡了侯君集一把,“剛從死人堆里邊爬回來,就想找我的茬。我不是替你送人去了麼?那三十個壯士千里迢迢舍命護你,我總不能讓人家覺得我們秦王府缺少禮數,慢待壯士!”

    “是該送送。是該送送。剛才,是孤做事欠考量。”李世民見兩名心腹鬧做一團,笑著上前將二人分開。“無忌所做乃是為了給孤補過。而君集則如古之錚臣,懂得面刺主惡。這些年來,孤有了你們,才不至于犯下什麼大錯。今後還請諸位不吝教我,咱們上下同心,也如玄齡說的那樣,來他個無往而不利!”

    侯君集本來還想取笑幾句長孫無忌沒擔當,見到謀主發怒就做縮頭烏龜。听李世民這樣一說,也只好悻悻作罷。眾人又說了幾句場面話,便將話頭轉向正題。李世民從桌案一角捧起李旭的寫給自己的信,鄭重向大伙介紹︰“接到孤的求援信後,大將軍和太子已經在涿郡發兵來救。所以最近幾天敵軍的攻勢驟然減弱。具體出兵細節,你等沒來之前,孤也沒敢獨自拆開一看。孤以為,此等軍國大事,由大伙群策群力商議一下,才好下定論。若是孤一個人先看了,難免會產生先入為主的判斷。孤這個人的脾氣孤自己知道,有時候固執起來,的確像個瘋子!”

    “秦王言重了。我等定竭盡全力,不負秦王所托!”房玄齡等人非常感動,一起躬下身去,誠懇地道。

    “大伙一塊兒看吧,孤把它放在桌案上!君集,你把酒菜向邊上挪一挪,別礙大伙的事!”李世民白絹信瓤展開,平平整整鋪于面前的矮幾一角。

    房玄齡、杜如晦、長孫順德和李靖等人圍攏過來,仔細觀看。那信寫得及其簡短,只是告訴李世民第一波援軍將與侯君集同一天出發,其後還有大軍陸續趕往河東。所以請李世民一定守好婁煩,至少一個月內不要放狼騎入關半步。末了,還附上了一張草圖,粗略勾勒出三條進軍路線。至于援軍到後李世民該做哪些配合,信中只字未提!

    冷淡!非常冷淡!這是來信給長孫無忌等人的第一印象。按照大伙心中的預想,此時大將軍李旭應該待秦王殿下更親密些才對。雖然大唐皇帝登基的風聲未必來得及傳到涿郡去,但仗著有太子撐腰便不將其他人放在眼里的行徑,與李旭日常為人處事的方式非常不符合。“那樣,李旭對秦王冷淡的理由可能就只剩下的一個……”長孫順德的眉頭緊皺,目光瞬間凝聚如針。

    他將目光轉向李世民,卻發現謀主根本沒為信中的語氣而感到任何不快。而是把所有心思都放在了軍務上,一邊敲打著桌案,一邊自言自語道︰“三路出擊,齊頭並進。難到仲堅兄如此有把握麼?博陵軍雖然剛剛打過一場大勝仗,但始必終究不是骨托魯!”

    “大將軍要麼是急于替我等解圍,沒做仔細考慮。要麼被勝利沖昏了頭,輕敵冒進。”房玄齡對援軍所采取的進兵策略也非常不看好。半個多月來的接觸經驗告訴他,始必所部的狼騎非常驍勇善戰,同樣數量的中原軍隊與狼騎相遇,根本沒有任何獲勝的機會!所以,他寧願援軍三路合一,慢慢向婁煩關繞路。也不願意看到自己這里成了一個誘餌,等在城下的始必可以從容不迫地將援軍逐個吃掉。雖然如果援軍集中到一處繞路而來,自己這邊需要堅守的時間更長,面臨的危險更大。

    “但大將軍領兵經驗豐富。身邊還有熟知突厥虛實的羅藝陪著,不該犯這種低級錯誤!”轉瞬,房玄齡又將自己先前的判斷逐個推翻。“大將軍不會因為是輕敵才做出這種安排!我們這邊的情況如何,君集想必也跟他說得很清楚。”抬起頭,他將疑惑的目光看向滿臉不安的侯君集,“侯將軍,你一共在涿郡逗留了幾天?”

    “只休息了一晚上。將秦王的信送到後,第二天我就立刻趕了回來!”侯君集听房玄齡追問,趕緊替自己解釋。“我在涿郡時,為了勸說大將軍出兵,的確把咱們這邊的情況說得嚴峻了些。但大將軍也說過,只要三路援軍中任何一路進入馬邑,始必定然要從婁煩關下分出兵來攔截。咱們這邊的壓力會因此大減,守住婁煩的把握也會高得多!”

    “這就是了!”房玄齡慢慢點頭。沒有繼續于侯君集夸大險情的細節上糾纏不清。對方完全是出于一番好心,指責他起不到任何補救效果。“你第一天到,第二天離開。大將軍信中說你離開後,他就發兵。除非事先有所準備,否則,他根本來不及調度軍糧和其他輜重。”

    “玄齡是說太子和大將軍為了救我而自陷險地?!”李世民吃了一驚,猛地從桌案旁站起身。

    “不是!”房玄齡手指屈伸,繼續就援軍的表現進行分析。“我估計是,大將軍怕救援不及時,所以先派了少量軍隊分三路迷惑始必,令其不敢全力施為。待將所有輜重籌備好後,主力才將沿其中一路殺向婁煩關下!”

    這個解釋很合理,也讓李世民暗自松了一口氣。他不想再欠李旭的人情,雖然援軍無論以何種方式到達,他都已經欠了李旭的情分。自從某件事情發生後,李世民心里對自己這個年少時最佩服的同姓哥哥產生了股莫名其妙的感覺。負疚、畏懼、甚至還帶著某種殘忍的快意。他有時非常害怕李旭通過某種途徑發覺當年其在河南戰敗,其實是自己在背後刺了他一刀。有時卻又非常希望李旭能發現當年那件事情是自己做的,然後找到自己,當面與自己來場痛痛快快的了結。那樣,至少他把自己當做了同等的對手,而不是依舊看做當年的那個處處需要他遷就與照顧的無賴頑童!

    “李仲堅會走哪一路?”將自己的情緒穩定下來後,李世民繼續向心腹們詢問。

    “三路大軍中,必然有一路為實兵。其他兩路為虛。只要控制好進軍節奏,糧草輜重可以稍後些運到。如果始必分兵去攔,我軍便可以集中力量打其中一路。在一點上形成突破,便可長驅直入!”回答他的是杜如晦。比房玄齡的話少,但更清晰明了,“依照我的想法,李仲堅會走懷戎、陽原這一路。沿途有桑干水作為引導,阻力最小,糧草運輸也最為方便。否則,帶著十幾萬大軍的補給翻山越嶺,光耗也把人的精力耗盡了!”

    “的確如此!”長孫順德支持杜如晦的判斷。“走飛狐嶺繞路繞得太遠,沿長城腳下走,道路又太崎嶇!除非李仲堅可以與始必一樣,以牛羊為主要補給。”

    “我們能這樣判斷。始必也會這樣判斷。大將軍用兵,不可以常理度之!”長孫無忌不同意其叔叔的意見,搖頭反駁。“我認為是走長城根兒,也就是大伙認為最不可能的道路。這條路直線距離最短。並且斜插一下,就能將始必的退路直接封死。咱們與大將軍南北夾擊之勢一成,始必將不佔自潰!”

    “太險。”杜如晦用兩個字點評長孫無忌的推測。

    “兵行險道,其收益也必然大!”長孫無忌固執己見。

    “如果是孤來安排援軍,也會走長城下這條道!”李世民的意見也傾向于長孫無忌。畢竟他的年齡剛剛二十出頭,骨子里帶著股天不怕地不怕的銳氣。“孤以為,咱們反正都要應對,就按照最難發生的這種情況應對,諸君以為如何?”

    “不可!”杜如晦很不給面子地繼續搖頭,“我等意在守關,不敗便已經是勝。沒必要奢求更高的結果,反而失了方寸!”

    李世民先前冒險迂回到婁煩關外攻擊始必,便是吃了好大喜功的虧。不但沒如願打敗始必,反而連累得娘子軍損兵折將。至今,李婉兒還躺在雁門郡的軍營里看不到任何康復的希望,一些娘子軍將領也因此對李世民冷臉相對。此事大伙都清楚其中因果,卻誰都盡量不再提起。杜如晦也是太沉迷于軍務了,居然毫不猶豫地把最不該說的話說了出來。

    話音落下,屋中一片寂靜。李世民的臉色如同六月的天氣般,頃刻間便布滿了陰雲。眼看他就要控制不住自己,長孫無忌輕輕咳嗽了一聲,笑著道︰“其實我們這里,侯君集的判斷最為權威。畢竟他去過涿郡,比任何人更清楚大將軍那邊的虛實!”

    “大將軍根本沒跟我說他準備走哪一路。”侯君集見長孫無忌將火向自己身邊引,趕緊擺手否認。“侯某當時急著回來復命,也沒問大將軍會如何派兵,誰料他居然跟咱們玩這一手,連個準信兒都不給!”

    “想必大將軍是怕你落入始必之手。自然不能暴漏太多軍情。”一直沉默不語的李靖接過話頭,低聲替李旭辯解道。“君集可否說說你在涿郡看到的情況,越詳細越好。我總覺得這個安排太蹊蹺!”

    “虎賁鐵騎戰斗力非常強悍。博陵軍的戰斗力很高。他們以三十人送我回來,沿途闖關斬將,自己一人未損!”侯君集想了想,快速總結。

    被他和李靖兩個一打岔,李世民臉上的怒意慢慢消失。想了想,低聲命令︰“你把剛才跟我說的話再跟大伙重復一遍。對那邊情況了解得越詳細,咱們的判斷才會越準確!”

    侯君集點了點頭,將自己求援的經歷和在涿郡以及歸途中的見聞從頭到尾說了個清楚。連同自己被累昏了,試圖欺騙李旭等人,而對方發現真相後根本不予計較的事情也說了出來。房玄齡等人听後,愈發感到迷惑。隱隱約約覺得援軍的動向絕對不會如自己這邊猜測得般簡單,但具體復雜到什麼程度,卻半點眉目都找不到。

    “君集說,大將軍一下子就給了你九十三匹突厥良駒?”沉吟了片刻,李靖繼續又問。

    “是!大將軍為人的確有其獨到之處。侯某到現在還甚覺感激。”侯君集點點頭,有些感慨地回答。如果不是為了自家主公,他一點兒也不想跟李旭為敵。那個人性子雖然執拗了些,卻是個不可多得的好朋友。至少,跟他交往,你永遠不必擔心哪天其會從背後刺你一刀。

    “大將軍手筆夠足。他手中戰馬有很多麼?”李靖點點頭,繼續追問。

    “阿史那骨托魯那敗家子,孤身逃走,把所有戰馬牛羊都丟太子和給大將軍了!”提起博陵軍的繳獲,侯君集羨慕得直拍大腿。“我听說,眼下不但大將軍和太子兩個手中戰馬無缺。連跟著他們湊熱鬧的幾波流寇,都步卒變騎兵了!”

    “沒有經過常年訓練,步卒變不了騎兵!”李靖笑著搖頭,“但騎馬步兵,也比純步兵走得快。”轉過身,他向李世民輕輕拱手,“依末將之見,恐怕這三路大軍,都是疑兵!”

    “藥師說大將軍冒了更大的險?!”杜如晦跳上前一步,瞪圓了眼楮追問。

    “然!”李靖輕輕點頭。

    長孫無忌、侯君集、房玄齡三人立刻都明白了援軍的動向。長孫順德反應稍慢,兀自捋著胡須思索。“騎馬步兵?難道他們走哪條路與兵種還有關系?圖,圖來!”猛然間,他像被蛇咬了一般發出厲聲大叫,“圖來,來人,拿輿圖給老夫!”

    李世民心中也有了自己的判斷,不計較長孫順德的無禮,笑著吩咐門外的侍衛去取輿圖。片刻之後,輿圖鋪開。大伙圍在河東北側的羊皮地圖前,重新推測李旭的用兵方式。三路被視作疑兵的大軍標在了相應位置,突厥人可能的對策也逐一用丹青標出。眾人的目光卻不再理會這些箭頭,緊緊地落在比馬邑郡更北的地段。

    在燕山之北,長城之外,還有一片名以上屬于中原,但被阿史那家族借去休養生息,並且一借不還的沃土。輿圖上稱之為定襄郡,阿史那家族在那里設立了自己的牙帳!

    從李旭目前屯兵的張家堡到婁煩,無論走哪一條路,都是回頭向南,並且沿途阻攔重重。但從張家堡到定襄,卻幾乎可以畫一條直線出來。那條直線在長城外,燕山北,中間隔著荒無人煙的戈壁灘。沒有幾個中原人知道路在哪里,突厥牧人自己也很少走那條路。但當年大隋虎賁為了救援自己的突厥盟友,也就是始必可汗的父親啟民可汗,卻曾經創造過半個月之內從幽州殺到定襄的奇跡。當年的虎賁鐵騎仍在,從涿郡到定襄,比從幽州到定襄還要近上三分之一距離。

    “好一個飛將軍!”李世民低聲贊嘆。在他的印象中,也就是李旭才敢使出如此狠辣一擊,也就是李旭才配得上如此奇謀。趁著始必在援軍和目標之間徘徊不定的時候,數萬騎著駿馬的步兵已經沖到了突厥人的老巢。大部分突厥將領的老婆孩子都安頓在定襄,他們辛辛苦苦搶到的金銀細軟也放在定襄郡城。前方正打得火熱,突然听到老婆孩子和多年積攢的棺材本都丟了,試問誰還有心將戰斗繼續下去?

    屆時,自己帶領婁煩關守軍傾巢而出,死死咬住始必的尾巴。一路追亡逐北,先前無論多少失利都能連本帶利賺回來!唯一可惜的是又讓哥哥建成立了大功,又讓其地位穩固了不止一點半點兒!

    “如果博陵軍果真突襲始必的老巢,始必發覺後,會如何應對?”強迫自己冷靜心神,李世民向心腹們咨詢。

    “他可能且戰且退,擺脫我軍追殺,然後退入草原深處重整旗鼓!”房玄齡想了想,笑著回答。“但此戰之後,至少五年以內,突厥人沒力氣南下!”

    五年的時間,足夠大唐統一中原。屆時,集整個中原之力,始必可汗想卷土重來,也必將被踫得頭破血流。

    “如果我是始必,定然不顧一切猛撲婁煩。”到了本該歡呼的時候,侯君集臉上的表情反而謹慎了起來。“老婆沒了,可以再娶。孩子沒了,可以再生。財寶沒了,可以再搶。唯獨士氣不可泄,否則有死無生。擊破了婁煩關,至少能在河東搶個夠。有了財寶和糧食,就有繼續南下打家劫舍或者北上迎擊李旭的動力。最起碼,能博個兩敗俱傷!”

    “侯將軍說得不無道理!”杜如晦遲疑了片刻,低聲響應。“依照我的判斷,始必很可能被逼得鋌而走險。秦王殿下請做兩手準備,不能光想著追殺敵軍,反而失了我等立身的根本!”

    李世民雖然不喜歡杜如晦說話的方式和語氣,卻不得不承認他的判斷有一定道理。突厥人是游牧出身,不像中原人一樣有明確的家和根基的概念。丟了定襄,卻換來了河東,對于始必而言不算吃虧。並且李旭如果真的去偷襲定襄,人馬肯定不會超過兩萬。只要始必能保證自家軍心不亂,吃掉婁煩守軍後,便可徐徐班師,將定襄重新奪回來。

    戰敗的風險,李世民不想冒。他甚至不希望與始必死拼到底,以求在付出一定代價後全殲敵軍。“如何可讓始必不強攻婁煩?不跟我們拼命?”本著某種原則,他和顏悅色地問,目光里邊充滿了冷靜。

    “依照末將的經驗,突厥人非常欺軟怕硬。我們在婁煩關上表現得越強大,始必麾下的僕從們越不敢攻得太猛。用這種辦法拖住他,直到定襄失守的消息傳開。屆時,始必縱然組織兵馬狂攻婁煩,吃過虧的僕從們也對我等非常忌憚。所以,我們只要能頂住始必破釜沉舟一擊,剩下的事情,便只有追亡逐北了!”李靖想了片刻,第一個給出答案。

    “如果頂不住呢?我軍和娘子軍已經損傷很大,即便頂住了始必的最後一波瘋狂,恐怕也只會與人做嫁衣吧!”長孫順德走上前,冷冷地插嘴。

    “末將不認為我等頂不住!”李靖向對方躬了躬身體,然後緩緩從地圖旁退開。他能猜到長孫順德想干什麼,也有避免守軍風險的“更佳”策略。但某些主意卻違背了他的做人底限,不到萬不得已決不願意拋出。

    “藥師真沒其他辦法?是不為,還是不能?”長孫順德卻不管李靖如何退讓,一再苦苦相逼。

    “前輩不妨將你的辦法說出來,交給大伙公議!”李靖又退了半步,低聲回答。他現在完全托庇于李世民羽翼下,所以不敢得罪任何同僚。軍中已經有了一些傳言,說大唐皇帝陛下一直想將他調往他處。只是耐于秦王的顏面才暫時沒有做出最後決定。而一旦被調往他處,李靖知道,自己頭上的保護傘也就沒了。大唐皇帝不是個豁達的人,當年放棄殺子之仇和撅墳之恨是為了給所有降將吃定心丸,如今降將們已經被完全收服了,定心丸的作用也就盡了!

    “突厥人的確欺軟怕硬!”長孫順德冷笑著聳肩。“所以,我們更不能示強于敵。骨托魯的戰敗已經讓他驚疑不定,我等示強,只會激怒他。不如示弱!只要我等一而再,再而三地主動示弱,卻不肯放棄關卡,始必可汗自然會考慮我等是不是打算將其拖在婁煩關下!”

    “萬一他猜到李將軍有可能偷襲定襄,主動撤軍呢?”杜如晦大急,怒氣沖沖地質問。

    “則婁煩之圍立解,中原轉危為安。”長孫順德繼續冷笑,“克明你先前也曾說過,我軍的目的是守住婁煩,不敗便是大勝。”

    “此一時,彼一時。杜某先前所言,是建立于李將軍沒有出塞的基礎上。如今,我等既然判斷出李將軍十有八九已經走在趕赴定襄的路上,便不能光考慮自己安危。一旦長孫大人的疑兵之計驚走了始必,則李將軍和太子殿下那邊必然要面臨一場惡戰。在草原上以騎兵對騎兵,敵軍人數又是李將軍麾下弟兄的十倍。這豈不是我等刻意置其于死地麼?!”杜如晦目光如刀,直刺入長孫順德的心房。他能看見長孫順德在想什麼。此人肚子里的那些伎倆其實沒瞞住在座任何一個,只是大伙都不願戳穿而已。

    “杜郎中急什麼啊?”長孫順德瞟了對方一眼,淡淡地道。“李將軍偷襲定襄,只是我等的一個判斷而已。未必屬實。而即便我等判斷正確,始必會不會被我等以疑兵之計驚走,還在五五之間。兩個五五累積起來,李將軍那邊所要面臨的風險還不足三成,有什麼可擔心的?而像藥師剛才的建議,卻是讓我等冒著七成以上被始必拼掉的風險,成就別人功名。兩相比較,該采取哪個策略,大伙自然明白!”

    “長孫大人!”杜如晦氣得渾身都開始哆嗦,“你平日慫恿秦王窺探皇儲之位,我也就不多說了。畢竟太子孱弱,非明君之選。可平日秦王與太子之爭,是李家家事,輸贏不關國運。今天,我等面對的可是外敵寇仇,你再慫恿秦王做這親者痛,仇者快的勾當,就不畏懼史家之口麼?”

    “史家?!”長孫順德冷笑著打量所有人,“史家怎麼寫,還不是由勝利者說得算?甭說我沒有陷害李仲堅的意思。即便陷害了,有誰能為證明?那人可是一頭長了翅膀的老虎,又攀上了太子殿下這座高山!我等今日不殺他,將來難免會死于他的手!”

    沒人能否認他說得是句實話。秦王與太子勢同水火,早晚會有李淵壓制不住的時候。即便李淵活著時能壓制得住,一旦李淵百年之後,李建成也不會給秦王任何好果子吃。屆時,恐怕所有跟李世民親近的人,都要面對太子手中的鋼刀。李旭如果再趁機摻和進來,恐怕今天在座所有人都要死無葬身之地。

    但杜如晦的話卻宛如霹靂,一方是外敵寇仇,一方是仗義來援的盟友,大伙處心積慮去害他,難道不怕在青史中留下千秋罵名麼?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正當李世民猶豫不絕之時,耳畔突然傳來一陣大笑。他有些惱怒地回過頭去,看見素來穩重謙和的記事參軍房玄齡笑得前仰後合,滿臉是淚,“長孫,長孫大人!”房玄齡不肯與李世民憤怒的目光相對,手指徑自點向長孫順德“長孫大人既然如此忌憚李旭,又一點兒不在乎身後罵名,何不直接寫一封信到城下,將李將軍可能采取的行動知會給始必一聲?那樣,始必立刻班師,婁煩之困立解。李仲堅和太子殿下也會被始必追殺到底,省得大伙將來面對任何麻煩?說不定始必可汗還知恩圖報,賞大人個官兒當當。反正大人只為了建功立業,又何必介意是為了大唐,還是為了突厥?”

    “你血口噴人!”這回,輪到長孫順德哆嗦了,指著房玄齡的鼻子大罵。房玄齡不再理睬他,轉過頭來,向李世民躬身及地,“房某沒什麼本事,就不在這里耽誤秦王殿下的大好前程了。請允許我辭官歸隱,找個清淨地方終老此生。他日諸位身敗名裂之時,也好有個人給諸位收攏遺骨!”

    “你,老夫現在就宰了你!”長孫順德氣得幾乎吐血,手一伸,便從腰間抽出刀來。沒等他舉刀過肩,李世民沖上去,一把握住了他的手腕。

    “長孫大人,你眼里還有孤麼?”李世民臉色鐵青,瞪圓雙眼質問。長孫順德這才意識到自己失態,低下頭,氣急敗壞地解釋道︰“他,他惡語傷人。詛咒大伙不得好死!他根本沒把秦王殿下放在眼里,只顧及自己能否撈到好名聲!”

    李世民輕輕搖頭,稍稍用力,從長孫順德手中奪下佩刀。“玄齡和克明說得對。此戰乃為中原所打,我不能光想著跟大哥為難。國事,終究要放于家事之前。”

    說罷,他將刀丟棄在地,沖著房玄齡深深俯首,“謝謝玄齡教我。玄齡可否留下來,以免我再犯糊涂?!”

    “願為秦王而謀!”房玄齡沒想到李世民的如此從諫如流,又能如此禮賢下士,心中感動得無以復加。

    長孫順德見一切已經成了定局,惱怒地哼了幾聲,喃喃道︰“既然秦王執意養虎,我也無話可說。只怕有朝一日,我等一定會死在其手!”

    “我不相信會死在他手。”李世民笑著搖頭,犀利的目光仿佛能洞穿一切。“有你等相助,我也不信會輸給太子和他。況且,人生得遇如此對手,不亦快哉?!”
第六卷 廣陵散 第七章 盛世 (十三 下)
    “秦王一定是被氣暈了頭!”長孫順德抬起眼楮,定定地看著李世民。突然間,他發現面前這個幾乎是自己看著其長大的年青人非常陌生。霸氣、謙和、坦誠、狡猾,幾乎各種相互矛盾的氣質糾纏在一起,令此人笑容就像一團迷霧,誰也沒有機會去揭開霧後的真相。

    “就這麼定了!”李世民揮了揮胳膊,舉手投足間充滿了陽剛味道。“藥師,你和君集兩個詳細謀劃示強于敵的作戰方案。最好能讓始必多吃些苦頭,免得他覺得我們勝之不武。無忌,你和玄齡兩個負責安排糧草輜重。隨時做好追殺敵軍的準備。克明,你性子謹慎,負責準備另外一套方案,即萬一我們今天的判斷失誤,如何確保婁煩關不落于敵手。我讓長孫叔叔協助你,剛才的爭執乃必要的探討,今後類似的爭論肯定還很多,大伙誰都不可將爭論時的火氣帶到日常政務中去!”

    “屬下謹遵秦王教誨!”眾文武齊聲答應,都為能追隨如此通情達理的主公而感到榮幸。

    李世民滿意地沖大伙點了點頭,“天色不早了。你等也下去歇息吧。明天一早,咱們正式開始給狼騎準備後事!”

    “諾!”大伙被秦王的比喻逗得會心一笑,躬了下身,依次退出軍帳。趁著別人不注意,長孫順德悄悄扯了扯自己佷兒長孫無忌的衣袖,然後向倒映在帳壁上的秦王身影用力駑嘴。長孫無忌笑著搔了搔自己的後腦勺,緊跟著又搖了搖頭,丟下長孫順德,追隨大伙的腳步一道遠去。

    “沒擔當的家伙!無怪君集老數落你!”長孫順德暗自腹誹。身影愈發顯得孤獨。他試圖緊追幾步,趕上前邊的幾個年青人。卻發現自己的腿腳已經不像當年般靈光。

    他知道自己追上去也沒話說。幾個幕僚們正興奮地議論著李世民那句“不亦快哉!”的結論,話語被夜風一句句送進他的耳朵。最近幾年,李旭的名字就像清晨的鳥鳴一樣,每天都會出現在他們耳朵里,幾乎日日不斷。無論贊其忠直也罷,毀其迂腐也好,任誰也不能忽視他的存在。他就像與大伙走在不同道路上的馬車,漸行漸遠,並且永無比肩而馳的機會。對于這樣一個道不同,但值得尊敬的人,如果不能與他成為朋友,成為對手也是一件值得慶賀的事情。

    堂堂正正擊敗他,讓他輸得心服口服。而不是依靠背後那些陰謀與手段,否則,縱使勝了,也難免會留下終生的遺憾。

    一句接一句帶著向往意味的議論聲讓長孫順德愈發煩躁。大伙的願望雖然光明,卻沒有必勝的把握。而作為老成持重之士的他,今晚所提出的建議盡管陰險卑鄙,卻能使得秦王府以最小代價攫取最大的利益。坐失良機不是長孫順德的風格,百無聊賴地走了一會兒,他決定還是回一次頭,重新向李世民陳述一遍自己的想法。

    李世民的軍帳依舊亮著燈光,這個年青人的身體內幾乎有著用不完的精力。長孫順德沒有讓侍衛通報,而是輕輕地走到門邊,手指有節奏地在門框上叩了幾下,“篤、篤、篤!”

    “進來吧!”埋首于卷牘之中的李世民頭也不回,大聲命令。“自己找胡凳坐下,別坐地上,這里地上太冷,叔叔你的腿未必受得了!”

    長孫順德答應一聲,慢吞吞地坐了下來。這一刻,他覺得自己無論受到多少委屈也都值了。哪怕背上一個萬世罵名,為了主公千秋基業,也值得自己去做,去犧牲。主公會理解他的想法,也永遠不會忘記他的貢獻。長孫家將世代從這次犧牲中受益,泉遠流長。

    他發現自己完全不該回來,笑了笑,又慢慢從胡凳上站起身,低聲勸道︰“我只是回來看你睡沒睡。別太累了!今後你要做的事情多著呢!”

    “能處理一些就處理一些,總是假手他人,終究會養成惰性!”李世民一邊在來往文案上批批畫畫,一邊回答。“咱們手中的人才還是太少了些,長孫叔叔,你說是不是?”

    “房玄齡心思慎密,多謀。杜如晦剛正不阿,善斷。李靖熟知兵事,運籌謀劃鮮有不中。侯君集勇敢且善于撫眾,深得士卒擁戴。無忌處事通融,可以協調各方。眼下咱們秦王府的人才,幾乎個個都能獨當一面。但秦王若想鞏固根本,還需要虎賁之士相從,耀武揚威于萬軍之間。如此,風頭才不輸于人!”長孫順德想了想,如實回答。

    “是啊!”李世民放下筆,感慨地道︰“盛世成名看文章,亂世成名看勇力。眼下世道馬上由亂轉盛,還是要建立些看得見功業,才能讓人仰望。運籌帷幄,決勝千里,說得雖然好听,但總是在軍帳內才有人知曉,外邊的人未必看得那麼清楚。”

    “我知道秦王想力戰而得名!”長孫無忌嘆了口氣,低聲回應,“武將們看重這個。文人們心里未必看重,嘴上卻也要些大義和名分。所以,有些事情秦王不便去做的,我去做就是了。左右不會讓人知道……!”

    “不可!”李世民猛然轉身,目光銳利如刀。“叔叔不可再說這樣的話。藥師所講,乃為陽謀。叔叔所言,乃為陰謀。陰陽相濟,則百事得諧。所以世民從來沒覺得叔叔所言為教唆挑撥。但眼下之事,叔叔卻要暫且將所謀放一放。此時不是施展的機會,絕對不是!”

    “二公子莫非怕玄齡他們真的棄你而去?還是怕事後被皇上怪罪?二公子盡管放心,我一力……”長孫順德挺直胸脯,信誓旦旦地保證。

    “我說過,叔叔不要去做!”李世民板起臉來,大聲強調。“至少不要現在去做,我現在不需要用陰謀來解決問題!”

    長孫順德茫然不解,兩眼中重新充滿了失望,“那要等到什麼時候?秦王殿下,機會稍縱即逝。羅藝已經歸降了大唐,與太子結為異姓兄弟。虎賁鐵騎的攻擊力天下無雙,連突厥人都懼怕他們。姓李的又和徐茂公是知交,打完了突厥人,他只要稍稍向南挪一挪,就可以把瓦崗黎陽軍收入囊中。他如果力挺太子,憑著半個河北和身邊一堆勇將…….”

    “那都是今後的事情,或者說,那只是一種可能!”李世民搖了搖頭,臉上充滿了神秘的自信。“反正,你現在絕對不能放手施為。我說過,我不反對陰謀的存在。但什麼時候該采用,采用什麼樣的陰謀,必須經由我的認可!”

    說到這兒,他的臉色轉向鄭重,甚至是刻板,“長孫叔叔,你千萬記住了我說的話。千萬不要違背!”

    長孫順德心中凜然,有股寒意從腳底冒上來,直沖頂門。他又重新認識了一遍秦王,這個自己看著長大,自己再也看不到其人生終點孩子。他知道對方話中的意思,無論自己是正直之臣也好,奸佞之徒也罷,都應該是秦王手中的刀。刀什麼時候出鞘,砍向哪里,必須服從“手”的意思。否則,等待著這把刀的命運只有回爐銷毀!

    “好好配合克明,準備好應急方案!”李世民慢慢走來,身體高大得如夜幕中山岳。他的手臂輕輕拍在長孫順德肩膀上,充滿了信任,充滿了上司對下屬的關切,“回去休息吧。我會牢記並感謝你今晚的勸諫!”

    “謝秦王殿下!順德告退!”長孫順德生不起抗拒之心,長揖及地,向李世民表示恭敬。得到對方的回應後,他抬起頭來,半躬著身軀說道︰“既然主公不想現在對付他。屬下建議主公經常派人去探望一下平陽公主。畢竟她是主公的姐姐,心里邊一直還護著主公。”

    “二姐那邊,我會跟她好好解釋。”李世民點了點頭,低聲允諾。“其實當年那件事情,結果並非出自我的本意。總之是陰差陽錯,以至于造成了太多的遺憾。我一直很後悔,一直想補救。但苦于找不到補救機會!你明白麼?”

    “屬下明白!”長孫順德心里又是一凜,旋即坦然地回應。

    “你明白就好。”李世民看著長孫順德,滿意地點頭,“多派些人去照顧二姐。丘師利、馬三寶、向善志他們幾個,你和無忌有空多去看看他們,娘子軍中陣亡的弟兄撫恤從優。還有齊破凝,他身上的傷也讓郎中不息一切代價醫治,務必治好。”

    “屬下一定好好安排!秦王殿下盡管放心!”長孫順德再次躬身。“屬下這就去,絕不出現任何紕漏!”

    “去吧!”李世民揮了揮手,準許長孫順德告退。站在門邊听著腳步聲去遠,他嘴角上浮起一縷笑意。慢慢地,這笑意越來越深,越來越濃,宛若化不開的墨般緩緩從軍帳里蔓延開去,與外面的漫漫長夜連在一起。
第六卷 廣陵散 第八章 疊唱 (一)
    第二天,婁煩關守軍便在李靖和侯君集二人的指揮下憑借有利地形,向狼騎進行了局部反擊。他們沒有一點新敗者的覺悟,居然屢屢向關下發起挑釁。甚至趁各參戰部族之間配合疏忽之機,分成小股連夜從關上墜下,潛到了各部族囤積糧草的營盤附近放了一把不大不小的火。待武士們被火焰從睡夢中烤醒,肇事者早已趁著夜色逃入了群山當中,再也找不到去向!

    各部酋長大怒,發誓要給守軍以顏色。他們組織起一波又一波的狂攻,卻被長城上的守關者以更強硬的方式打了回來。重新掌握兵權的李靖充分證明了他的價值,將在去年在長安城頭對付李家的手段全都照搬到部族武士們頭上,火燒、石砸、煙燻,各種花樣層出不窮。到了危急時刻,居然將糞便和幾種不知名的藥草熬成毒汁,兜頭向進攻者身上澆。各部族大薩滿的“巫術”居然對這種邪法毫無效果,凡是被毒糞汁澆中者,傷口在一日之內便會潰爛,並且以人眼可見的速度爛下去,直到死亡。

    四十里聯營內,部族武士們的慘叫聲響成一片。各部酋長又氣又急,眼楮里面冒出的火幾乎能將整個草原燒掉。可就在這關鍵時刻,始必可汗卻以攔截敵方援軍為理由,將兵力四下分散開去。得不到突厥人全力支持,各部族對婁煩關的攻勢只堅持了五天,便再也堅持不下去了。每個部族的武士都是部族生存和延續的希望所在,一旦折損過重,即便能攻破婁煩關,滿足長老們的打劫欲望,整個部族也會喪失蔓延下去的機會。所以,有人開始出工不出力,有人則干脆將目光調轉向後,尋找全身而退的機會。

    突厥王庭中亦不乏有識之士,對聯軍的這種低迷狀況非常擔憂。此番出征,阿史那家一直本著志在必得的心態,根本沒留什麼後備。萬一拿不下婁煩關來,即便敗退回草原去,對其他各部族的號召力也不復既往。草原上是個弱肉強食的天下,突厥人的崛起之前,有匈奴、鮮卑和羯,突厥人的腳下,還匍匐著室韋、契丹、奚、、,保不住狼王之位的失敗者下場在牧歌中唱得很明白。匈奴人強大之時,實力從大海一直覆蓋到大漠深處。如今除了少數劉季真這樣的瘋子外,有誰還記得匈奴人曾經的輝煌?

    眾長老們幾次聚集在一起,以各種方式向始必可汗進諫。希望自己的大汗能盡快做出戰略調整,結束婁煩關前這種進退兩難的尷尬狀態。素來就有固執之名的始必卻愈發固執,非但不考慮長老們的建議,反而派出自己的弟弟阿史那莫賀咄督戰,強迫各部族輪番向婁煩關猛撲。這種讓別人犧牲自己只佔便宜不吃虧的做法自然收不到什麼好效果,各部落逐次進攻,逐次敗退,幾乎輪了一個遍,婁煩關依舊固若金湯。

    各部酋長不堪長老們的壓力,不得不硬起頭皮來,向前來督戰的阿史那莫賀咄討饒。並且許以重金,請求他代大伙向始必可汗求情。阿史那莫賀咄也對兄長的旨意有些抵觸,想了想,正色回應道︰“我不要你們的金子和奴僕。大汗最近身體不好,處理事情時難免有些糊涂。你們受委屈了!我這就去找大汗,看看他到底準備何時給守軍最後一擊!”

    “多謝莫賀咄特勤!”諸位大汗小汗們同時躬身,向阿史那莫賀咄表示感謝。“他日特勤若有用到我等的之處,只要您吹響號角,各部絕對不敢不奉召!”(注1)

    “算了,將來我到你等帳中,能給我一杯酒便可!”阿史那莫賀咄大度地擺擺手,拒絕了眾酋長們的好意。哥哥咄吉世(始必)(注2)是個警覺的人,讓他發現自己私下送各部人情,結果恐怕不會太好。

    眾酋長心里雪亮,互相看了看,陸續告退。阿史那莫賀咄一個人在軍帳內沉思了片刻,理順了一套看上去比較忠誠的說辭,默默在心里背誦著,走向始必可汗的黃金大帳。

    金帳內,始必可汗正與幾個心腹謀臣和他的另一個弟弟阿史那俟利弗商討軍務,看見阿史那莫賀咄進來,都警覺地閉上了嘴巴。這種置人于千里之外的態度更令莫賀咄心冷,沖著斜臥在氈塌上的始必可汗點了點頭,然後開口說道︰“大哥,這仗不能再這樣打下去了。半個月,才半個月,咱們就在婁煩關下丟了四萬多具尸體!眼下軍中怨言越傳越邪乎,再這樣下去,各部武士非被逼反了不可!”

    仿佛早就料定阿史那莫賀咄會這樣說,始必可汗笑了笑,非常和氣地問道︰“莫賀咄,依照你的看法,咱們該怎樣打呢?難道不讓各部出力,反而拿咱們突厥勇士的尸體堆過關牆不成?”

    阿史那莫賀咄被問得喉嚨發堵,雙頰發燙。好在他也做了些準備,不至于讓別人立刻看笑話。想了想,低聲回應,“我想,那三路援軍到底哪路對咱們有威脅,經過了這麼多天,大哥心里必然有了定論。如此,不如將分頭堵截援軍的孩子們集中起來,吃掉對咱們威脅最大的那股。然後要麼強攻婁煩,要麼繞到雁門去,從另外一條道路南下!總之,都好過咱這邊沒完沒了地跟守軍糾纏,還看不到半分取勝的希望!”

    他盡量讓自己說話的腔調婉轉,以免刺激始必可汗的情緒。因為始必的兒子阿史那什缽兄弟年齡太小,還不足以繼承汗位的緣故,始必和俟利弗、莫賀咄兄弟三人之間現在的關系很微妙。就像一頭年老的蒼狼旁邊臥著兩頭狐狸,誰也料不到在下一刻他們相互之間會發生什麼事情。

    始必可汗今天的心情顯然不錯,被阿史那莫賀咄當面直諫,居然半點都沒有覺得顏面掃地。沉思了片刻,他又笑著說道︰“莫賀咄,你的確擁有狐狸一樣的智慧和狼一樣的勇敢。在沒有任何消息的情況下,能看到這一步,證明你已經可以獨當一面了。但你來的太晚了些,如果半個月前,骨托魯戰敗的消息剛一傳來時,咱們就果斷放棄婁煩關,繞路南下。也許還能將漢人的江山奪過來,至少能逼著李淵履行上交財寶給我的承諾。但是現在,長生天已經將機會收了回去,我們必須做另外的打算!”

    近幾年來,始必對王庭之中大小事務一言而決,很少像今天這樣耐心地解釋過決策的理由,更很少如今天這般和顏悅色地跟弟弟們說過話。他那樣做,一方面是因為突厥人本身就不是一個善于言辭的民族,另外一方面,距離感和固執也能更好地維護其可汗的權威。但是在今天,情況卻完全反了過來,竟然變得循循善誘。一時間弄得阿史那莫賀咄頭皮發麻,事先準備好的滿肚子說辭統統忘了個干淨。

    “你是不是覺得奇怪?”見弟弟滿臉茫然,始必可汗笑著詢問。“咳咳,咳咳,很簡單,我已經听到了長生天的召喚,就要追隨祖先們去了。你和俟利弗兩個必須團結起來,面對我走後的所有事情。必須照顧好阿史那家族,照顧好我的小什缽!”

    “大哥不能這樣詛咒自己。大哥的臉色健康,身體結實得像一頭壯年公狼!”阿史那莫賀咄愈發惶恐,上前幾步,用力扶住始必可汗的氈塌。他的部眾都在營地外圍,如果大哥今天準備在兩個兄弟當中只留下一個,他只好拼個魚死網破。

    預料中的武士沒沖出來,迎接他的只是阿史那咄吉世——始必可汗的干枯雙手。莫賀咄不知道該如何面對大哥的擁抱,全身上下戒備的肌肉全部僵硬如鐵。記憶中,只有在他很小很小的時候,大哥才曾經抱過自己。那時,阿史那咄吉世是他眼中全天下最勇敢的武士,最強壯的公狼。大哥的兩只胳膊之間,是天底下最寧靜最安全的避風岩。,

    看到阿史那莫賀咄渾身僵硬,始必可汗臉上的笑容慢慢變得苦澀。“來吧,小莫賀咄,讓我們再擁抱一下,我手里沒有刀,也摔不倒你了。難道在三尺之內,你還害怕我麼?”

    “大,大哥!”阿史那莫賀咄終于哽咽出聲。始必可汗要死了,一直像烏雲般遮擋在他的頭頂,讓他看不到陽光的大哥咄吉世,阿史那家族的頭狼,整個草原的狼王要死了!綴滿金箔的氈塌已經遮蓋不住死亡的陰影,莫賀咄鼻孔里甚至已經聞見了腐尸的味道。

    他張開顫抖的手臂,撲進大哥的懷里。盡管大哥身上的味道令人窒息。“小莫賀咄,你的真結實!”耳邊有喘息聲傳來,帶著一點點不甘,一點點羨慕。“幫助俟利弗,不要違抗他。哪怕他不能再給你任何擁抱。咱們是親生兄弟,只有親生兄弟抱成團,才能抵抗草原上的暴雪!”

    “嗯!”很多年來第一次,阿史那莫賀咄毫不抵觸地听從了大哥的命令。也是很多年來第一次,他不是屈服于可汗的威嚴,而是屈服了兄弟間的情誼之下。用力抱著懷中干瘦的身軀,他幾乎恨不能將自己的強壯與精力分給對方一半。但對方卻不肯給他機會,輕輕地掙脫開去,笑著說道︰“好了。你不是小孩子了。站好,我有話要說,長生天沒給我太多的時間!”

    說罷,金帳內又開始響起聲嘶力竭的咳嗽,仿佛要把每個人的心髒都給咳出嗓子。阿史那莫賀咄愣愣地站在病榻旁,看著大哥的身體伴著咳嗽聲弓成一團,仿佛在干涸的季節河道中掙扎的蝦。

    大薩滿設圖將一個朱紅色的葫蘆擰開,遞到始必的口鼻邊。始必捧起葫蘆,貪婪地吸著,仿佛惡狼在吸血。當葫蘆中的草藥味道再度于金帳中彌散開來後,咳嗽聲終于平息。滿頭大汗的始必喘了一會兒,又掙扎斜坐起身體,笑著向阿史那莫賀咄問道︰“你是不是覺得我很愚蠢,明知道部族武士們不可能打下婁煩關來,還要逼著他們去送死?”

    “不,不是。”阿史那莫賀咄連連擺手,“我沒有覺得大哥蠢。但我的確覺得各部族的損失過于嚴重。即便拿下婁煩,也得不償失!”

    “你不必辯解!”始必笑著擺手,顯然對弟弟的真實想法了然于胸,“這些天來,那些哀哭聲我每夜都能听見。不止你一個人認為我在驅趕各族武士去送死,事實上,我就是在驅趕他們上前送死。”他又開始咳嗽,一邊咳嗽,一邊發出得意的笑聲,就像夜貓子在林間驚叫,“咳咳,咳咳咳,咳咳,他們不死,咳咳,他們不死,咱們的突厥人的威嚴怎麼保全,咳咳。戰敗了啊,咳咳。打贏了利益均攤,戰敗了,也得代價均付才對啊。不能讓咱們光削弱咱們突厥人,咱們阿史那家族!”

    戰敗!仿佛一道電光凌空劈下,徑直砸中了自己的腦袋。阿史那莫賀咄眉頭緊皺,雙目緊閉,無論如何接受不了大哥的話。十余天來,敢情自己督軍攻城,就是為了通過敵人的手,殺掉那些盟友。四萬多具尸體,四萬多具冤死的尸體,堆在一起都可以壘出一座兜輿聖山!他被帳篷中的尸臭燻得無法呼吸,身邊的空氣也宛若血漿,粘得自己無法轉到脖頸。

    “阿史那莫賀咄,你還是太年青了!”始必用腳踢了弟弟一下,強迫對方睜開眼楮,“瞪大眼楮看著我,我告訴你真相。否則,你這輩子永遠沒有機會做大汗。就在骨托魯兵敗的消息傳來那一刻,咱們已經敗了。我當時只是不甘心,想把結果弄得好看些。結果長生天懲罰我的貪婪,長生天讓我為短視付出代價…….咳咳,咳咳咳,咳咳咳!”

    大薩滿又將朱紅色的葫蘆遞過去,借助藥力,始必可汗才能夠理順呼吸。不敢再多說話,他用手指了指阿史那俟利弗,又用手指了指桌案上地圖,示意對方將真相告訴阿史那莫賀咄。阿史那俟利弗猶豫不絕,被始必的目光逼得不過,才硬著頭皮走到地圖前,低聲對阿史那莫賀咄說道︰“當時涿郡那邊一共有三路援兵殺向馬邑。大汗認為其中只有一路為實,另外兩路為虛。便派遣拔也古葉護帶領十萬部眾迎擊沿桑干河而來的那一部。另外兩路中,一路派遣褥但伯克帶領五千騎兵試探,第三路交給劉武周自己解決。結果,拔也古大軍剛與敵人遭遇,對方便退回涿郡,憑險據守。褥旦那邊的敵人也是一觸即敗,跑得連頭都不回。至于劉武周那邊,耽擱了三天後,居然送來了大捷的戰報,號稱殺死敵軍三萬,俘虜無數!”

    “劉武周在吹牛!”阿史那莫賀咄迅速得出結論。他非常清楚自家附庸的實力。劉武周先勾結上司的小妾,然後又殺死頂頭上司奪取兵權,所作所為非常不得軍心和民心。因此其麾下幾乎沒有合適的戰將,更甭說有智者來投靠。唯一一個稍微像點兒樣子的將領便是尉遲敬德,但此人被劉武周當做了看門狗,不到萬不得已,絕對不會派出去與敵軍作戰。

    如此,帶領劉武周軍迎擊來自涿郡的中原兵馬之人,只可能是個籍籍無名之輩。他能擊敗剛剛將阿史那骨托魯打得落荒而逃的李仲堅?除非長生天上長了大窟窿!

    阿史那俟利弗瞪了弟弟一眼,非常不滿對方這個時候還穩不住心神。“劉武周的確在吹牛,其他兩路援軍也是假的,只不過想讓咱們迷惑。九天前,大哥便得出了這一結論,然後才讓你去督戰!”

    阿史那莫賀咄瞪圓雙眼,死死地盯住躺在氈塌上,含笑而臥的兄長。自己多日來一直在替大哥和二哥殺人,自己原來當了別人手中的刀。“你們為什麼這樣做?這讓我今後怎麼面對那些部族長老?!”瞪了片刻,他沒法將憤怒再堅持下去,垂頭喪氣地質問道。

    “大哥說,如果咱們立刻撤軍,各部族撈不到便宜,肯定一回到草原,便要造反。所以,大哥不得不先削弱他們,讓他們永遠沒有阿史那家族強大。”阿史那俟利弗壓低聲音,代替始必可汗解釋。“咱們突厥人想要永遠稱雄,就不得不這樣做。無論是誰威脅了咱們,都得將他除掉!這件事要麼你做,要麼我做,結果都是一樣!”

    結果不一樣!阿史那莫賀咄在心中怒吼。這個結果是,二哥順利繼承汗位,自己徹底失去人望,失去爭奪汗位之力。明知道事實就在眼前,他依然不甘心地掙扎。“他們可是為咱們而戰啊!大哥,三路敵軍都是假的,咱們從容撤退也來得及,怎麼就等于戰敗了呢?”

    “小莫賀咄!”始必眼中流露出慈愛的笑,仿佛對方仍然沒有長大,“三路援軍都是假的。當然還有第四路援軍啊。就在咱們沒想到的地方!當年,父親被人圍攻,羅蠻子可是只用幾天時間,就從幽州趕到了定襄!”

    注1︰特勤通常用來稱呼可汗之弟,等同于西方的親王。
    注2︰阿史那俟利弗,即後來的處羅可汗。阿史那莫賀咄為頡利可汗,始必的兒子阿史那什缽為突利可汗。
第七卷 逍遙游 第八章 疊唱 (二)
    定襄和白道兩城中的守軍加在一起不到五千,而兩城中的王族眷屬總數接近三萬!如果羅蠻子帶領虎賁鐵騎,伙同李仲堅一道從戈壁灘深處殺過來,几乎所有伯克以上的突厥貴族都要面臨妻離子散的命運!這怎么可能?!長生天怎會任由這種慘劇發生在阿史那家族頭上!莫賀咄拒絕相信始必的判斷,他屈膝下跪,拜伏在始必的病榻前,像當年一樣祈求:“大哥,你又騙我對不對?這只是一個猜測對不對?你已經派了人過去防范羅蠻子的這一手?你已經派了拔也古葉護去回援對不對?”

    始必沒有回答,只是伸出干枯地手掌,愛憐地摸了摸莫賀咄頭頂,對他表示安慰。得不到肯定的答案,阿史那莫賀咄用力抹了一把淚,猛地站了起來,大聲喊道:“你既然猜到了,為什么不派兵回援!你們怕羅蠻子,我不怕,我帶著自己的部眾殺回去救老婆孩子。我自己去!”

    所有人都將頭轉過來,盯著他,就像盯著一個瘋子。阿史那莫賀咄被眾人的目光看得愈發憤怒,推開距離自己最近的二哥阿史那俟利弗,厲聲說道:“好,我說到做到,決不食言。你們等我的消息,要么我死,要么將大伙的妻兒老小全部奪回來!”

    “莫賀咄,你到哪里去奪!”始必終于開口,伴著粗重的喘息和劇烈的咳嗽,“我,我,咳咳,咳咳,我如果能,咳咳,咳咳…….”話說到一半,他張開嘴巴,黑色肉塊和紅色的血漿噴了滿床。

    阿史那莫賀咄嚇壞了,趕緊收住腳步,回頭幫始必捶肩抹背。大薩滿設圖第三次送上朱紅葫蘆,始必苦笑了一下,輕輕用手將其推開。“沒,沒用了。咳咳,咳咳,這,這是長生天的旨意,咳咳,咳咳,誰,誰也違抗不得。我不拖延了,越拖越難受!”

    一干王庭重臣聽見始必說出如此喪氣的話,個個哽咽出聲。眼見這位半條腿已經踏入長生天懷抱的大汗雖然平時對人苛刻了些,但總體上還算是一個非常仁慈的主人。自從他即位后,很少誅殺重臣,也很少謀奪屬下的財物和草場。大伙本來以為跟著他可以重建突厥人昔日的輝煌,卻沒料到長生天根本不給他足夠的時間!

    “擦,擦干!”始必抹干嘴角的血沫,以可汗的威嚴命令。“咱們突厥,突厥男人,流血不流淚!”

    眾臣子答應一聲,用力抹干眼睛。始必疲倦地笑了笑,繼續道:“人早晚都有蒙受長生天召喚的時候,我先走一步,在那邊等著你們。你們好好輔佐阿史那俟利弗,讓他做最賢明,最英武的大可汗!”

    咳出的身體內淤血之后,他的呼吸反而變得順暢,臉上也慢慢有了生命的光澤。大薩滿設圖知道始必可汗已經到了回光返照階段,悄悄給眾人打了個手勢,示意大伙誰也不得再質疑始必的決定。眾伯克、葉護、梅祿們強忍住眼淚,舉手立誓,承諾拼死保護阿史那俟利弗的威嚴,永生不悔!始必可汗了卻了一樁心事,輕松地笑了笑,拉住阿史那莫賀咄,向眾人叮囑道:“咱們突厥人,向來是傳位于強者,而不是傳位于不懂事的孩子。你們,你們做個見証,我傳位給俟利弗,俟利弗蒙受長生天召喚后,必須將汗位傳給莫賀咄!”

    緊握住莫賀咄手臂,不准許他表示謙遜,“莫賀咄蒙受長生天召喚時,再將汗位傳給我的兒子什缽,就這樣一代代傳承下去,不要爭,不要搶,挨著個來!”

    “謹遵大汗之命!”眾人一起躬身。

    “立誓!”始必喘息了一會,低聲命令。

    “我俟利弗!”“我圖設!”“我有古!”“我尼師圖!”眾貴冑們紛紛以手撫胸,以蒼狼的血脈和祖先的名義立下誓言,永遠不違背今日的承諾。始必滿意地點點頭,整個身體緩緩地軟倒于氈塌上。他慢慢調整呼吸,慢慢積累體力,當自己覺得體力又充沛起來后,再度睜開眼睛,低聲說道:“莫賀咄,你不要質疑我的勇氣。戰死是最簡單的事情。這世界上,很多事情比戰死,戰死難,難得多!”

    “大哥,你不要說了。我相信你做事有自己的理由,我相信你!”阿史那莫賀咄狂喊,大顆大顆眼淚落在始必干枯的手背上。這次南征,他把妻子兒女全部留在了白道牧場。羅蠻子素有殺神之名,虎賁鐵騎抵達之日,也就是他和妻子兒女永別之時。從此天上地下,再不能相見。

    “擦了!”始必抽回手,沉聲命令。

    阿史那莫賀咄不敢違抗,用衣袖擦干大哥手上和自己臉上的所有淚痕。當他做完了這一切,又聽見始必低聲解釋道:“那,那李仲堅既然敢跟羅蠻子一道,一道去偷襲,自,自然已經算好了時日。當咱們發現上當時,無論怎么向回趕,肯定,肯定已經來不及了。我,我已經命令拔也古中途轉向定襄,但,但拔也古北返后,就,就失去了消息!”

    即便是用最快的戰馬一刻不停地向定襄回撤,將士們在途中至少也需要五天時間。始必發現三路來自涿郡的援軍皆為虛兵時,李仲堅、羅藝等人從張家堡至少已經走了七天以上!兩個時間加起來,始必最早能派出回救定襄的援軍也要在李仲堅出發后十二天以后才能抵達。而有十二天的時間,已經足夠騎兵從涿郡到定襄郡走一個來回了!

    阿史那莫賀咄先前是情急失智,在冷靜下來后,已經明白自己即便插上翅膀飛回定襄去,也無力將殘局挽回。至于拔也古失去消息的原因,他睜著眼睛都能猜得到。虎賁鐵騎和博陵精銳能將有備而來的阿史那骨托魯一舉擊潰,拔也古星夜兼程趕到二人面前,也就是頭送上門的傻狍子。

    “你明白了!”始必見莫賀咄不再說話,低聲詢問。

    莫賀咄用力點點頭,沉聲道:“大哥。我明白了。你做得完全正確。接下來還需要我做什么,你盡管吩咐。我一定能夠做好!”

    “待會兒!”始必的笑著叮囑,“從我這出去后,洗干淨臉。別讓你看出你的心情來。然后”他抹了下鼻孔,將滴出的血藏在掌心,不給人看,“然后你告訴那些可汗、埃斤們,就說你從我這求到了情,明天一早便可帶領他們先行撤回草原。咱們突厥,突厥狼騎,負責給所有人殿,殿后!”

    “嗯!”莫賀咄咬著牙答應。他不知道始必為什么這樣安排,但他相信大哥之所以這樣做,是為了整個突厥王庭。

    “帶,帶他們走云中,先,先到乞伏泊休整。然,然后在分散回家!”始必喘息著,繼續補充。

    “嗯!”莫賀咄的眼睛里瞬間閃過一道寒光,宛如雪峰上的萬年冰川般冷酷。乞伏泊位于定襄以東,靠近雁門郡與涿郡的邊界。那里的所有草地都為阿史那家族的專用牧場。准許各部族到乞伏泊附近休整,表面上等于給了各部一個喘息的機會。但萬一拿下定襄后的羅藝和李仲堅兩個誤解了各部族聚集在乞伏泊附近的意思,各部族便只能自求多福了。

    始必揮了揮手,示意莫賀咄退開半步。將自己的臉露出來,目光看向阿史那俟利弗。“俟利弗,你,明天待莫賀咄與各部族撤離后,就將狼騎全部收攏起來,緩緩向馬邑退。不要進入馬邑城,劉武周不可信。過了馬邑,過了馬邑后,你立刻帶領部族先向北走,先渡過紫河,再繞向榆林。別,別回定襄,別去和羅藝爭。他和李仲堅的根基不在那,你不爭,最長不過半個月,他們也得退走。你別理睬羅蠻子和李仲堅,告訴大伙別想老婆孩子。老婆可以再娶,再搶,孩子可以再生。你們到黃河拐彎處,到黃河拐彎處,陰山下去。去那里休整,放牧,活著。只有保住了咱們的武士,那是咱們突厥復仇的根基!”(注2)

    “五年之內,只要我還活著,就一定殺回來報今日之仇!”阿史那俟利弗上前半步,信誓旦旦地保証。

    “不要太急!”始必輕輕搖頭,“這次,我便是因為太心急了,才會失敗。殺,殺人,不一定要自己動手。中原,中原的豪杰們互相之間,還不知道要打多少年。你,給他們提供戰馬,給他們提供鎧甲。必要時,借給他們兵。不要吝嗇,讓他們自相殘殺。當他們的英雄都倒下后,才是咱們再度進入中原的機會!”

    “我知道!”阿史那俟利弗大聲回應,“讓他們做突厥手中的刀,讓他們自己先消耗盡力氣。咱們在旁邊看著,給他們遞兵器,遞送火把!”
第七卷 逍遙游 第八章 疊唱 (三)
    「沒,沒錯!」始必可汗欣慰地眨眼睛,他已經沒有了移動身體的力氣,但心思依舊敏銳。「不要在乎誰曾背叛過你,誰曾幫助過你。只要能有利於你達到目的的事情,儘管去做!」

    「我一定做到!」阿史那俟利弗咬牙切齒,「大哥,你先歇歇,你先歇息一會兒。咱們還有的是時間!」

    「不!」始必可汗苦笑,咧開嘴巴,露出通紅的牙齒。阿史那俟利弗端來一碗水,企圖幫助始必漱口,始必卻搖頭拒絕了。「沒用。我自己的血,自己吞。我還有話沒說完,你知道我為什麼不讓你直接向陰山退,非得先繞向紫河,然後再往陰山麼?」

    「紫河狹窄,容易渡過。如果直接向西,黃河會擋住我們的退路!」阿史那俟利弗想了想,給出一個理由充分的答案。

    「不,不是!」始必又開始搖頭,非常急切,「我不是為了讓你渡河方便。俟利弗,我是想讓你把婁煩關上的守軍引到定襄去。那個年青人非常,非常,非常急著立功。你撤退時,他肯定會來追殺。不要迎戰,也不要強迫劉武周為你斷後。劉武周沒這個膽量幫你。如果守關將領追殺你,你不要反擊,哪怕他露出多大破綻來,也別試圖反擊。帶著著他去草原,把他引向定襄,讓他和羅藝、李仲堅等人匯合。讓他們會師,平安,呵呵,平安會師!」

    「是!」俟利弗瞪圓雙眼,嘴裡答應,目光中卻露出了猶豫和不解。

    始必張開嘴巴,從紅色的牙齒後吐出一連串冷笑,宛若一頭剛剛吃過人肉的千年老鬼。「他們中原的英雄,互相之間不會服氣。和咱們兄弟一樣,只要活著時,便互相爭。呵呵,呵呵,你帶他們到一起,他們就得爭誰的功勞最大。爭執不下,說不定會做些意想不到的事情!」

    這個想法過於一廂情願,阿史那俟利弗根本不相信,但他不想再讓大哥感到失望,敷衍著答應了下來。渡過紫河遠比渡過黃河省力,既然必須先向北走,就沒必要再計較中原人會不會做出大哥預料中的反應。始必看出了阿史那俟利弗臉上的懷疑,也不說破,閉上眼睛養神。又過了一會兒,他掙扎著側過頭,衝著大薩滿圖設問道:「薩滿,你的人準備好了麼?」

    「準備好了!我們準備最精美的玉版和最新鮮的血漿!」大薩滿圖設寫滿悲傷的面孔立刻變得神聖起來,聲音聽上去也充滿了誘惑。

    「開始吧!我太累了!」始必嘆了口氣,疲倦地揮手。

    大薩滿圖設摘下腰間的骷髏串,輕輕撞擊了幾下。伴著清脆的金屬撞擊聲和乾澀的骷髏碎裂聲,八名與圖設聲望一樣高的老薩滿走了進來。他們先向病榻上的始必可汗鞠躬致意,然後從肩膀上背的黑色皮口袋中倒出一塊塊華麗的,刻滿符文的玉版,依次擺在金帳正中間,圍成一個古怪的多邊形狀。

    「莫賀咄!」你去將我的坐騎殺了,將心臟取來!」始必的目光突然變得炙熱,以一種極其陌生的語氣命令。

    阿史那莫賀咄被嚇了一跳,不敢違抗,快步跑出金帳。一聲淒厲的馬嘶過後,他雙手捧著一顆尚在蠕動的心臟跑回。大薩滿圖設上前一把搶過馬心,端端正正擺放於詭祕圖案的中央。然後命令弟子們端起銅盆,將一盆又一盆的血漿傾倒於玉版上。

    也不知道薩滿們用了什麼巫朮,熱血與玉版接觸後,沒有立刻散開,反而迅速向玉版內部和地下滲去。阿史那莫賀咄親眼看到幾十盆血被小薩滿們端進金帳,傾倒於地,卻沒看到一滴血流淌到玉版拼成的圖案外圍。

    圖設帶頭,九名大薩滿齊聲吟唱。以曠野秋風般的腔調唱起一種古老的語言。小薩滿們捧著骨鈴,圍在大薩滿身邊,伴著咒語的節奏片片起舞。如癡如狂。

    他們用全部精力感受來自長生天的力量,他們相信這力量可以帶給他們榮耀,完成他們的所有心願。大薩滿圖設打了幾個手勢,突然,一朵幽蘭色的火焰在玉版上跳開來,先是如花苞般大小,然後迅速炸裂,幻化成一群鳥雀。鳥雀瞬間飛走,玉版開始呈現青綠色,宛若春天的原野。藍色的兔子、野驢、野牛、狍子、雄鹿,交替著在草原上出現,緩緩走過,腳步優雅如舞蹈。

    阿史那俟利弗,阿史那莫賀咄,阿史那我有古、阿史那尼師圖等人都長大了嘴巴,忘記了呼吸,也忘記了驚叫。恐懼與崇拜的感覺徹底控制了他們,令他們不敢懷疑自己看到的東西是幻像還是真實。

    白鹿跑過,一群威武的蒼狼自原野盡頭出現。領隊的狼王猛然駐足,舉目四望。「嗷--嗷嗷----嗷嗷」一陣淒厲的狼嚎借助小薩滿們的嘴巴傳了出來,伴著血腥的味道充滿了整座金帳。那是突厥人的祖先!他們是蒼狼與白鹿的後代。阿史那俟利弗等人牙齒打戰,身體顫抖,顫抖,顫抖,慢慢地跪倒,跪倒,對著玉版中央的跳動的火焰頂禮膜拜。

    「烈馬之魂。狼王之血,長生天啊,你可聽到了我的呼喚!」大薩滿圖設拉長了聲音,以古老的語言祈禱。

    火焰愈發激烈,群狼在玉版上徘徊,張牙舞爪。「嗷--嗷嗷----嗷嗷」小薩滿們邊跳邊嚎叫,雙目緊閉,滿頭大汗。有人很快就脫了力,腳步踉蹌,搖搖欲倒。

    火焰啪啪作響,群狼在狂野中兜了幾圈,彷彿沒找到想要的東西般,轉身欲走。大薩滿圖設吃了一驚,伸出胳膊,探到火焰之上。然後用另一隻手臂抓起短刀,奮力刺向自己的血管。

    刀在半途被人握住。先前還奄奄一息的始必可汗不知道什麼時候爬下了病榻,就像已經痊癒了般精神抖擻。他從大薩滿圖設手中奪刀,握在自己右手。然後將瘦骨嶙峋的左臂伸到玉版上去,揮刀割斷了自己的手腕血管。

    「騰!」玉版上的火焰大炙,群狼在碧野中打滾撒歡兒。外圍的小薩滿們再次活躍起來,一邊嚎叫,一邊歡歌。九名大薩滿坐直身軀,齊聲吟唱道:「烈馬之魂。狼王之血,長生天啊,你可聽到了我的呼喚?!」

    火焰中的狼群慢慢停住腳步,帶頭的公狼抬起眼睛,目光好奇地看向金帳中的人群。始必俯下身,將冒著血的手腕遞給它,狼王張開嘴巴,一口咬住始必的脈管。

    銅鈴叮噹作響,骨器紛紛炸裂,幾乎所有人都感覺到了狼牙的尖利,感覺到血液不受控制地從自己身體裡被吸出去,流進狼王的肚子。

    始必終於站不住了,緩緩跪倒。手腕依舊遞到玉版之上,任由生命從身體內流逝。大薩滿圖設閉上眼睛,以一種低沉的語調唱了起來。「烈馬之魂。狼王之血,長生天啊,你可聽見了我的呼喚……」

    所有大薩滿齊聲相和,「我們是蒼狼的子孫

    我們是大漠和草原的主人

    我們以生命為祭典

    我們發下血之詛咒。

    詛咒那些曾經奪走胭脂山的中原人

    讓他們的家鄉永遠戰亂不休

    讓他們的田間長滿蒿草

    讓他們的水井裡流淌著嫉妒與謊言

    詛咒那些無信的中原人

    讓他們的英雄永遠互為寇仇

    哪怕親生兄弟彼此擁抱

    背後也藏著塗了毒藥的刀

    讓他們手足相殘

    讓他們父子相互怨恨

    讓他們在爭鬥中流乾血液

    讓他們世世代代不懂得互相珍惜……..

    彷彿聽見了薩滿們的吟唱,夜空中,數以萬計的星星交替下墜,落櫻般,逕直墜向長城外。長城外的戈壁灘上,二十幾匹駿馬閃電般跑過荒野。前瓦崗軍哨探大總管謝映登策馬疾馳,直奔定襄。他背後傳來上官碧的聲音,充滿了關切和焦急,「謝將軍,謝將軍,你到底要去幹什麼?回答我,你等等我!你聽見了沒有!」

    「我有一件事情,忘了告訴仲堅,遲了,恐怕來不及!」謝映登縱馬狂奔,剛剛康復過來的身體孱弱如風中枯葉。突然,他聽見了夜空中的狼嚎,抬起頭,看見數以萬計的流星從頭頂的天空劃過,一瞬間,宛若天河決口。

    戰馬受驚,嘶鳴不已。謝映登驚詫地睜大雙眼,仰望夜空。馬蹄不知不覺間放慢。上官碧從黑暗中追近,臉色紅潤如春天的挑花。

    「怎麼了!」她靠近謝映登,低聲追問。

    「我不知道!」謝映登茫然回答,「你看天上…….」

    二人並著肩膀仰頭,一時間默默無語。過了好久,上官碧才緩過神來,低聲道:「是星辰移位了,部落裡的薩滿說星辰移位預示著長生天改變了主意,也不知道這次是凶是吉?自小到大,我從來沒看過這麼多星辰同時移位。謝將軍,你以前看到過麼?」

    「我也沒看見過!」謝映登幽幽地回答,不敢與對方靠得太近。被夜風吹過來的味道非常熟悉,在昏迷的二十餘天內,他唯一記得的,便是這種無時無刻不出現在自己鼻孔中的少女體香。

    「那你,今後可不可以,可不可以……」上官碧輕輕咬牙,「可不可以再陪著我看星星,就像,就像剛才那樣!」說罷,她顧不上害羞,猛然轉過頭,緊緊盯住謝映登的眼睛,

    「我?」謝映登慢慢撥轉坐騎韁繩,霎那間,居然不知道自己下一刻到底該是向西,還是向東!」

    「烈馬之魂。狼王之血,長生天啊,你可聽見了我的呼喚…….」突厥人的金帳中,始必可汗的血已經流乾,大薩滿圖設跪在他的身體旁,繼續祈禱。

    「……..讓他們的英雄永遠互為寇仇

    哪怕親生兄弟彼此擁抱

    背後也藏著塗滿毒藥的刀

    讓他們手足相殘

    讓他們父子相互怨恨

    讓他們在爭鬥中流乾血液

    讓他們世世代代不懂得互相珍惜

    不懂得悔改……..」

    沉醉於歌聲當中,始必的屍體慢慢倒地。「卡嚓!」一聲,所有玉版同時碎裂如粉,火焰騰空穿透帳篷,與天上的流星遙相呼應。群狼在夜空中遊蕩,四下消散去,尋找自己的下一個獵物。

    大唐武德元年夏夜,星雨北墜,狼嚎徹野。

    卷終

    酒徒註:家園的故事至此結束。本書為開放式結局,一共有三個,將作為尾聲陸續呈上。請讀者自己挑選所喜歡的作為最終大結局。

    注1:伯克、葉護、梅祿,都是突厥官職。

    阿史那俟利弗,即後來的處羅可汗。阿史那莫賀咄為頡利可汗,始必的兒子阿史那什缽為突利可汗。

    注2:紫河。位於定襄與馬邑交界處的一條季節河流。西向注入黃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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