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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 家園 作者:酒徒 (已完成)

第七卷 逍遙游 第七章 盛世 (四 下)


  正懊惱間,長城外的角聲又響了起來。淒厲而悠長,就像雪天後從北方吹來的風,讓人從鼻尖冷到骨髓深處。謝映登手扶城垛向遠處望去,看到大隊大隊的突厥人潮水般讓開一條通道,一大串骷髏,具體的說是一大串身體上掛著各種骷髏做飾物,長得如野豬般矮胖的男人在狼騎的膜拜下走到了剛剛搭建好的平台上。

  這些人都赤裸著上身,胸口和肩膀上亂七八糟地畫著或紋著各種圖案,腰間用皮索繫著各式各樣的骨頭。也許是牛羊的,也許是野獸的,隨著人的腳步上下顫抖。每前進一步,骨頭的主人便轉過身來,向周圍的人群嚷嚷幾句。而人群瞬間就像進了水的沸油,爆發出一陣又一陣熱烈的歡呼。

  「啊—嗷嗷—嗷嗷嗷!」為首的赤身男人扯開嗓子,發出一聲古怪的長號。霎那間,整個山谷開始沸騰。「啊—嗷嗷—嗷嗷嗷!」剛才還忙碌著的人,無論戰士還是奴隸,全部停止了手頭的工作,仰頭,舉臂,跟著骷髏們的節奏長嚎不止。

  啊—嗷嗷—嗷嗷嗷!」帶頭嚎叫的男人年齡已經不小了,但中氣卻非常地足。一邊晃動著手中由一塊大骨頭和兩隻銅鈴鐺組成的樂器吟唱,一邊中了邪般前竄後跳。跟著他身邊的其餘幾個手握各色骷髏樂器的男人也跳了起來,一邊跳動,一邊將油乎乎髒兮兮的長髮搖擺不止,每個人身上所掛的骷髏飾物也跟著揚動,發出蒼白碰撞聲。隨著碰撞的節律,他們自動形成了一個圈子,以某種獨特的舞步在高台上往來循環。一時間,號角聲,鼓聲、銅鈴聲還有骨頭與骨頭的撞擊摩擦聲組合在一起,匯成股怪異而恐怖的音樂。聽得人頭皮發緊,毛孔發澀,渾身上下每一寸肌膚都好像沾上了血,濕淋淋粘得難受。

  謝映登知道敵人是在舉起某種神秘的儀式,但這種儀式在他眼裡看不出任何美感,只令人覺得恐慌。他回頭四望,發現身邊大多數豪傑的臉色都不太好看,只有劉季真等少數來自塞上馬賊,兩眼呆呆的望著敵人的表演,目光居然帶著幾分羨慕。

  「他們在祈求上蒼保佑自己勝利!」劉季真性子雖然平素行事大大咧咧,卻粗中有細。發覺謝映登在審視自己,趕緊回過頭來,低聲向對方解釋。「塞上各部落的習俗都差不多,我小時候,族人在出戰前,也由薩滿帶著向長生天祈福。後來我們的部落被突厥人吞了,老薩滿也戰死了。長生天,長生天那些日子肯定喝酒喝過了頭…….」

  說到這兒,他自覺心裡淒涼,張開雙臂,衝著長城下大聲嚷嚷,「啊----啊—啊———」

  「啊---啊啊—啊啊——」劉季真的親信拔出腰刀,與自家首領一道向突厥人嚎叫示威。長城外的喧鬧聲太大,幾個人的干擾根本無法影響對方的節奏。薩滿們毫不介意外來噪雜,繼續跳動,白花花的骷髏飾物在陽光下發出一團團詭秘的光芒。圍在平台兩側,突厥人、奚人、室韋人,伯克、土屯、戰士、奴隸,全部跟著舉腿,頓足,吶喊,高歌,如醉如癡。

  突然間,所有喧鬧聲噶然而止?「啊——!」劉季真嘶啞的喊聲傳了出去,在群山之間孤獨地迴盪。他用手擦了把臉,停止了無謂的抗議,喘了口氣,訕訕向謝映登解釋道:「出口惡氣。他媽的,要不是我們匈奴人自己不爭氣,草原上哪裡輪到他們囂張。賊老天,賊老天要是保佑他們,老天就是糊塗蛋!」

  彷彿要與他作對。薩滿們大聲吩咐了幾句。狼騎當中又發出一陣歡呼,幾個光著膀子的彪形大漢,將數十頭羊,九頭白色的小牛,陸續牽了上來。

  牛和羊不理解什麼是神聖,一邊抗爭被屠殺的命運,一邊發發出淒涼的哀鳴。圍觀的突厥人則發出哄堂大笑,七手八腳地給薩滿們幫忙。很快,羊和牛都被固定了到預先豎好的木樁上。幾個少年捧來尖刀,雙手舉到祭祀們的面前。領隊的祭祀大聲吟唱了幾句,隨即抓起把尖刀,快速在自己額頭上畫了一下。

  其餘幾個祭祀見樣學樣,舉刀自殘。血,立刻淌滿了他們的臉。好像為了讓長城上的守軍看到自己的勇敢般,祭祀們轉過身來,對著長城吶喊示威。然後用自己的血將刀身塗紅,緩步走到九頭白色的小牛身側。

  「哞————」受驚的小牛發出絕望的哀嚎。「嗚嗚----嗚嗚嗚————嗚嗚」早就等著這一刻的突厥人立刻吹響了號角。「嗷嗷————嗷嗷————嗷嗷!」祭臺旁的將士們又開始大聲吟唱,一邊唱,一邊用兵器割破自己的皮膚。

  人血、牛血、羊血,殷紅的血光晃得人頭暈目眩。下一刻,殺戮成了主旋律,牛、羊全部倒在了祭祀們的刀下。早有手腳利落的戰士用銅盆接下了牛血和羊血,一盆盆地擺在了祭壇中央。帶隊的祭祀們將銅盆舉起來,口中唸唸有詞,一邊低吟,一邊用血染紅了整座平台。

  風,立刻將血腥氣傳到了長城上。縱使見慣了生死,謝映登等人依然被熏得隱隱作嘔。中原軍隊在大戰前偶爾也會向神明獻牲,卻從沒弄得如此血腥過。偏偏對方以血腥殘暴為榮耀,剛剛將祭臺潑成紅色,緊跟著又在血泊中引吭高歌。

  「劉兄,他們唱得是什麼?」謝映登憋得難受,喘息著向劉季真詢問。

  這回,馬賊頭劉季真沒強調他自己的高貴血統,側著耳朵聽了聽,然後小聲解釋道:「這是一首突厥人的戰歌,好像已經存在了上百年。第一段強調的是自己的出身,兜輿山下,天狼與人類的孩子。吃狼奶長大,傳承著祖先的勇敢…….」

  「我們是蒼狼的子孫,長生天賜予我們強壯的筋骨。」停頓了一下,劉季真繼續翻譯,「彎刀是我們的牙齒,

  戰馬是我們的翅膀,

  陽光下所有土地都是我們的牧場,

  蒼狼的子孫

  伸出手去拿

  將男人的頭砍下來

  將女人拖進你的帳篷

  別理睬他們的哭泣與哀告

  這都是長生天賜予我的

  我是天生的狩獵者

  我是天生的狩獵者

  身體裡流淌著蒼狼的血脈

  長生天的寵兒

  伸手去拿

  將男人的頭砍下來

  將女人拖進帳篷

  用他們的血來見證我的榮耀

  這都是長生天賜予的恩典

  我是天生的強者

  我是天生的強者

  無人能阻擋我的腳步

  催動戰馬

  踏過高山和原野

  在白骨和屍體上豎起我們的戰旗

  別聽弱者的祈求與哭聲

  烈火焚燒過的地方很快就會長滿青草

  ………..」

  歌聲漫長而恢宏,經劉季真翻譯後再傳到長城上眾人的耳朵裡,卻令人毛骨悚然。那不是簡單的祭祀,那是蒼狼子孫隱藏於內心深處的宏願。謝映登發現自己的身體在不知不覺間顫抖了起來,不是因為恐懼,也不是因為寒冷。

  他從士卒手中搶過一把戰弓,搭箭上弦,試圖給狂熱祭祀們一點教訓。卻發現距離太遠了,四百步,即便床子弩射過去,也會失去準頭。「來人,給我擂鼓,將狼騎的聲音壓下去!」儘管不是自家軍中,他依然不顧身份地大聲喝令。正為自家士氣擔憂的時德方向親衛們使了個眼色,鼓聲立刻從城頭上爆豆般響起。

  「我們是蒼狼的子孫…….」彷彿挑釁一般,突厥人歌聲根本不被鼓聲所打斷。山谷內外,幾十萬人一同唱著,如醉如癡。

  「他媽的,給我把床校準了!」時德方也有些急了,跺著腳怒喝。守城的將士聞令,立刻將床弩推到垛口處,弩尖微微下壓,與遠處的祭壇對成一條直線。

  早已搭在弦上的弩箭卻沒有射出去。就在大伙忙碌的時候,突厥人又將幾對少年男女推到了祭臺上。隔得太遠,長城上的守軍分不清那些少年男人是中原人還是塞外人,詫異地張大嘴巴,眼睜睜看著意想不到的慘劇在面前發生。

  「不是,我們匈奴人可沒這個習慣。」劉季真心裡發怵,迫不及待地向大伙解釋。他一直以匈奴王的後裔自居,自認為血脈高貴。但這一刻,他卻非常怕被同伴們當成城下那些傢伙的同類。「我們匈奴人沒這個習慣,我們…….」

  沒人聽他的解釋,所有守衛者的目光都盯著長城下的祭臺。在眾人的眼裡,劉季真清晰地看到了火焰。

  「別聽弱者的祈求與哭聲,焚燒過的地方很快就會長滿青草…….」狼騎們載歌載舞,領舞的祭祀舉起彎刀,利落地砍掉了男女祭品的腦袋。

  嗷嗷----嗷嗷-----嗷嗷,群山之間,剎那被狼嚎聲充滿。
第七卷 逍遙游 第七章 盛世 (五 上)


  他們不是人!狼嚎聲中,謝映登的眼睛再次紅了起來。突厥人和中原人本質上有什麼分別,老實說,在此之前長城上的守護者們大多都不是很清楚。即使他們見到過被狼騎襲擊後廢棄的村莊,但那都是在屠殺與劫掠發生之後,不會給人留下太刺激的印象。況且這個時候,中原內部也有很多流寇以殘暴聞名,如喜歡將俘虜心肝挖出來的張金稱和朱璨。

  但無論張金稱也好,朱璨也罷,他們的暴虐只是局限於個人,並且很多情況下殺人只是為了立威。而長城下的那些來犯者,具體的說是追隨始必與骨托魯兄弟南下的突厥人、奚人、室韋人等諸多蠻族,從上到下,卻都秉著一種虔誠地心態將被征服者當做祭品殺死。在他們所有人眼裡,被征服者不是同類,而是可隨意宰殺的牛羊和牲畜。

  他們不是同類。同類和同類之間,即便有殺戮,也不會進行得如此虔誠和自然。從沒有過任何時刻,大伙如現在這樣理解李旭堅守長城的理由。他不是執拗,也不是沽名釣譽。是因為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萬一放突厥人入關,將不僅僅是幾家幾姓的災難,而是整個中原的徹底毀滅。

  眼前一切突然像在做夢。祭祀大典什麼時間結束的,謝映登無法確定了。敵人什麼開始進攻的,謝映登也無法確定。他只記得自己今天的使命就是不讓敵人登上城頭,不管對方衝上來的是一個還是一群。其他目睹了整個祭典的人也差不多,當突厥人剛剛靠近城牆,他們立刻舉起兵器從烽火台上衝向了臨近的垛口。左司馬時德方幾次勸告客人們不必以身犯險,先由博陵軍與河東軍應付敵軍的攻擊,卻沒有肯聽。大伙都被祭壇上的血腥氣吹暈了頭,或者大伙都被血腥的祭典喚醒了內心深處某些已經遺忘了東西。他們肩並著肩膀,舉著鋼刀長槊一陣亂砍亂捅,很快便將狼騎的第一波攻擊打了下去。

  「諸位將軍請注意安全,來援的弟兄們不可群龍無首!」瞅準機會,時德方再次苦勸。突厥剛才在祭祀結束後只是進行了一次試探性進攻。更艱苦的戰鬥還在後頭,而任何一位援軍將領的過早陣亡,都會極大地破壞守軍的士氣與團結。

  「至少,老子不用死在祭壇上!」韓建紘抹了把臉上的血,很不給面子的回答。他的話幾乎代表了眾豪傑們的共同想法,無數人轟然以應。

  「老子臨死之前也會拉幾個墊背的!」「想進長城,除非老子帶來的人全死光了!」群雄們七嘴八舌附和著,借此掩蓋內心深處的慌亂於不安。他們都自詡是手下結果過無數條性命的人,但今天,他們卻第一次感覺到了對殺戮的恐懼。

  「狼騎據說有將近二十萬,還有很多被骨托魯騙來的其他部族武士。」時德方急得直撓頭,「這仗不知道要打多少天呢。諸位萬一有個三長兩短,留下來的弟兄們交給誰來帶。骨托魯的心腹嫡系還沒上來,爾等與這些雜兵拚命,不是殺雞用牛刀麼?」

  一邊說,他一邊拚命地向自己的本家哥哥使眼色。李旭將協調後來幾路援軍的苦差交給了他,他可不希望因為這些桀驁不馴的傢伙出了事,導致自己受到主將的責罰。幾次示意之後,時德睿終於明白了弟弟的苦衷,哈哈大笑了幾聲,帶頭向大伙呼籲道:「德方說得也有道理。自古都是兵對兵,將對將,咱們要是跟一群探路的小卒子拚個你死我活,豈不是樂壞了骨托魯那廝?給此地主人個面子!大伙先休息片刻,待李大將軍下了令,再上前殺賊不遲!」

  「時當家言之有理!」上官碧被祭臺上的血腥氣熏得臉色煞白,心思卻遠比其他人清醒。「既然大伙來了,就要統一號令才是。一味地亂打亂殺,反而會亂了自家陣腳!」

  「那咱們就先到烽火台上觀戰。等李將軍下了令再說!」眾豪傑陸續恢復了理智,啞著嗓子回答道。

  剛才大伙並非刻意掃時德方的顏面,而是敵軍的舉止實在太駭人,你甚至不能僅僅用殘暴二字形容他們的作為。在那些部族武士和薩滿眼裡,用活人的鮮血獻祭絕非殘暴。那只是他們習慣和傳統一部分。但無論是來自中原的時德睿,還是來自塞上的劉季真與上官碧,他們已經無法再接受這樣的傳統。

  第二波進攻很快開始,這回,突厥人和他的僕從們換了個攻擊方向。他們盡量遠離守軍安放了床弩的烽火台,沿著事先計劃好的路線,成群結隊地繞向山谷底部那段臨時修補好的城牆和城牆上用巨木釘死的大門。一邊跑,他們一邊重複吟唱有關狼和獵物的讚歌,彷彿這樣就可以無視城頭上冰雹般打下來的羽箭。

  守軍在時德方的統一指揮下,開始了有秩序的羽箭壓制。大批大批的進攻者在半路上倒地。有人被直接射透了胸口和脖頸,一箭奪命。有人則不幸被射中了大腿或者小腹,抱著傷口在草地上打滾。蔥蘢的草地很快便被人血染成了紅色,濕滑無比。後繼者卻無視腳下的泥濘與身邊的哀鳴,唱著歌,前仆後繼。

  「我們是蒼狼的子孫,長生天賜予我們強壯的筋骨。彎刀是我們的牙齒,戰馬是我們的翅膀…….」死亡忽然變成了很甘美的事情,令狼騎和部族武士們一個個興趣高昂,宛若在趕著上前赴宴。

  「伸手去拿,去拿,將男人的頭砍下來,將女人拖進帳篷…….」他們用歌聲宣佈自己的到來,宣佈自己的最高理想。

  偶爾有人被城牆上投下的石塊或者滾木砸中,歌聲裡邊立刻夾雜上了長嚎。但整個歌聲的節奏是不變的。幾十人的臨終哀鳴,壓不住成千上萬狂熱者的高歌,反而變成了一種奇怪的和音,就像渾然天成的伴唱。

  「伸出手去拿,去拿。啊——啊,將男人的頭砍下來,將女人拖進你的帳篷。啊——啊,別理睬他們的哭泣與哀告。啊啊-啊啊—啊啊--這都是長生天賜予我的。我是天生的狩獵者,嗚嗚—嗷嗷嗷———」

  踏著同伴的屍體與血跡,第一批瘋狂的部族武士終於靠近了黃花豁子最底部的城門。那座城門和附近的城牆都是涿郡太守崔潛趕在去年上凍之前搶修出來的,無論高度和堅固程度都遠不及附近的其他的段。攻破這段城牆和城門,大隊的狼騎就可以沿著山谷向長城內滲透,比起與守護者逐個爭奪城牆垛口和烽火台來,可謂事半功倍。

  那是長城最薄弱的地段,突厥人能看出來,守軍更是早有準備。很快,城牆後幾座由巨木搭建起來的箭塔便做出了反應,四尺多長的破甲錐帶著風聲,一支接一支地從箭塔後射下來,每一支幾乎都能放倒一名進攻者。城門上的垛口後也有人探出了身體,將巨大的釘拍成排地砸落。束縛於釘拍後的鐵鏈發出刺耳的嘩啦聲,緊跟著是重物集中肉體的悶響。隨後釘拍被守護者們迅速拉起來,瞅準時機後再迅速丟下。

  防守方的招數花樣百出,攻擊方的手段卻乏善可陳。除了不斷向城頭射箭之外,無論是狼騎還是追隨狼騎前來劫掠的其他部族武士,好像都找不到更恰當的辦法為城門附近的袍澤提供支持。而長城的高度和山野中的強風,又讓仰射的羽箭十有八九無法命中目標。

  隨著時間的流逝,攻城者和守護者漸漸都開始麻木,他們不斷地重複著先前的花樣,不斷地試圖殺死敵人,或者被敵人殺死。

  山谷中的屍骸慢慢多了起來,木製的城門也迅速變成了暗紅色。黃花豁子這一段城牆原來被山洪沖毀過,地勢北高南低。陣亡者的血水緩緩匯聚成溪流,緩緩的沿著城門與地面的縫隙向城內流淌。

  「照這樣下去,骨托魯三年也打不過長城!」站在烽火台上的豪傑們見城門處戰鬥激烈,興奮得又躍躍欲試。

  「那不見得,第一次他們四下攻擊,第二次便集中到了城門附近!」謝映登眼神凝重,沉聲反駁。

  第一波攻擊,骨托魯付出了一千人左右的代價。第二波攻擊發起時,狼騎便找到了重點進攻目標。

  第三波攻擊很快就會開始,先前試探中付出的代價,不過是為了給下一次進攻做鋪墊。每一次,狼騎都會吸取前一次的教訓,拿出更有效的進攻手段。而骨托魯麾下有近四十萬將士,照這種進步速度……

  況且,希望南下搶掠的牧人何止四十萬。謝映登清醒地記得劉季真說過,他們匈奴人本是草原的主人。匈奴人衰落了,比匈奴人更野蠻的突厥人才能崛起。

  如果突厥人衰落了,草原上會不會崛起比突厥人還野蠻的民族?謝映登無法確定這一點,風聲中,依稀迴盪著劫掠者們的長歌。

  「彎刀是我們的牙齒,戰馬是我們的翅膀…….」萬里長城外,蒼狼的子孫唱著戰歌,前仆後繼。
第七卷 逍遙游 第七章 盛世 (五 中)


  第二波攻擊足足堅持了一個半時辰,部族武士們又丟下了近兩千具屍體,然後狼狽後撤。黃花豁子左右兩側的城牆幾乎被人血染紅,火焰般的顏色順著山坡向遠方延伸,越遠越淡。在兩側山坡的頂端,紅色全部消失了。那裡的荒草依舊翠綠,在陽光下散發出勃勃生機。

  生命和死亡緊緊相鄰,你甚至分不清哪裡是它們的界限。紅色漸漸淡去的邊緣,個別地方野草明顯暗下去一圈,那是倒在衝擊途中的部族武士。他們僵臥在野草與春花當中,身上先前的蠻惡與瘋狂全部消失,熟睡般寧靜。

  如果長城腳下的野草有眼睛的話,它們會詫異發現,其實無論突厥人、奚人還是室韋人,他們的面孔看上去跟中原人差異並不像想像中般巨大。除了身材略壯,膚色略深,頭上的髮型略顯怪異外,他們幾乎就是北方中原人,甚至連寫於眼角皺紋中的滄桑和生於手掌心上的老繭都一模一樣。

  但兩種長相相近,生活中一樣充滿愁苦的人卻無法共存於同一片天空之下。很快,第三波攻擊開始了。這次,狼騎和他的僕從們沒有立刻撲向城牆,而是站在三百步外,整齊地排好了一個密集方陣。前排的僕從武士高舉的大盾,後排的突厥士卒挽著角弓,握著橫刀、長矛。在層層橫刀與長矛之間,還有數十輛安裝了護廂和車輪的雲梯,沿著由草袋與泥沙鋪成的臨時平台,緩緩向前。

  「這回,他們要動真格的了!」時德睿啞著嗓子,低聲說道。為了不給自己的族弟添亂,他盡量以身作則,站在遠離戰場核心的烽火台上袖手旁觀。但戰場上的狂熱氣氛卻感染了他,讓他在不知不覺間喊了個聲嘶力竭。

  「大將軍說過,不怕骨托魯一上來就拿出全身解數,怕的是暗地裡藏著陰招!」兩度交手均告勝利,使得時德方在說話時平添了幾分自信。雲梯、井籣、弩炮,入侵者所能祭出來的「法寶」都在大伙的預料之內,打了這麼多年仗,弟兄們早就熟悉了相應的破解戰術。

  「大將軍會親自過來麼?」時德睿有些替族弟擔憂,壓低了聲音詢問,「你手中可以調動多少人,要不要再請些援軍過來?!」

  「用不著。我手中還有一半弟兄在馬道後休息。預備隊裡還有兩個團弟兄隨時可以前來支援。」時德方看了自己的哥哥一眼,非常驕傲地搖頭,「我這邊都是博陵子弟,不用大將軍擔心。我估計他此刻去了李建成那邊,河東兵馬人數雖然多,卻沒見過什麼大場面!」

  說話間,敵軍已經開始加速,高高低低的盾牌組成一道牆,急急地向黃花豁子附近平推。盾牆後,弓箭手一邊走,一邊將羽箭搭上了弓弦。

  「嗖!」天空中的陽光猛然變暗,地面上也出現了一片巨大的陰影。雲一般的羽箭,足足有上萬支,呼嘯著向長城附近砸了過來。已經風化的長城表面立刻冒起了黃色的煙霧,被山風一吹,高高地飄起來,擋住敵我雙方的視線。

  羽箭不停地落,遠處的城垛口被箭尖打得啪啪作響。間或有淡金和暗紫色的火花跳起來,絢麗地綻放一下,轉眼又消失得無影無蹤。時德睿有些心燥,不知道弟弟的麾下在這輪瘋狂的攢射中受了多少損失。正準備偷偷溜下去探視一般,聽見自己的寶貝弟弟笑著說道:「浪費材料,骨托魯不心疼錢,隨便他射。」說完,舉起手中令旗揮舞了幾下,身邊的親兵立刻將號角放在嘴邊,低低吹將起來。

  「遠處有士卒以角聲相回應。「嗚嗚---嗚嗚---嗚嗚---嗚嗚!」低沉而平和的角聲從一個烽火台傳向下一個烽火台,將時德方的命令傳入附近每名弟兄的耳朵。「讓他們射!」黃色的煙霧後,時德睿聽見有人以嘲弄的聲音重複。「啊—有錢人吶!」人群中緊跟著響起了一聲河東腔,歎惋得如唱歌一般,勾出一片哄笑。

  突厥人的確是在浪費羽箭。笑過之後,時德睿的心情也開始由緊張轉向寧靜。突厥弓箭手鬧出的動靜雖然大,射出的羽箭卻有九成以上插在城牆上。剩下的一成羽箭中,多數被山風吹歪,連城牆的邊都沒蹭到。少數僥倖越過城垛口,卻已經去勢喪盡,被經驗老到的士卒們用盾牌一擋,就乖乖地被彈落眾人腳邊。

  他是如何判斷出來的?欣喜之餘,時德睿的目光中充滿了驚詫。他曾經非常瞭解自己這個飽讀詩書的族弟,記憶當中,此人背誦什麼詩文,玩弄些上不得檯面手段非常厲害,對於武藝、兵道卻幾乎一竅不通。膽量更是小得如兔子般,稍有風吹草動就恨不得縮起來。沒想到在博陵軍內混了幾年,其不但指揮打仗有了一套,連膽氣都煉到了泰山崩於面前而不變色的地步。

  「吩咐弓箭手準備,前方七十步,集中打擊黃花豁子兩側山坡。」彷彿知道族兄在羨慕地看著自己,時德方驕傲地舉起了第二支令旗。他事先根本沒有向城牆下看,即便看了,目光也很難穿透暗黃色的塵煙。但這個命令卻下得及時而有效,當弓箭手們在號角聲的指引下衝著某個方向攢射後,城牆下立刻響起了一連串痛苦的慘叫聲。來自敵軍的羽箭緊跟著稀落下去,煙塵驟然變淡,在兩股煙塵交替的瞬間,時德睿看到這次反擊的效果。突厥人的軍陣在中央塌陷了一大塊,得不到盾牌有效掩護的部族武士們互相推搡著,東躲西藏。

  「放箭,前方七十步,重點照顧黃花豁子兩側山坡!」時德方繼續重複自己的命令。長城上的弟兄再次發出齊射。射向城頭的羽箭愈發稀落,很多部族弓箭手發覺自家攻擊沒有收到預定效果,乾脆放棄了與守軍對射,專心用弓背撥擋凌空而來的雕翎。

  幾座井籣被推進羽箭的射程內,站在井籣頂端刁斗裡的突厥射手有目的地向城頭施放冷箭。時德方組織床弩進行反擊,只三次齊射,便讓所有井籣變成了廢物。一座攻城梯被勇敢的武士們推著靠近城牆,還沒等梯子頂端的鐵鉤與城牆接觸,垛口後的博陵士卒立刻站起身,用撓鉤順著城牆向山谷方奮力一鉤。巨大的雲梯失去平衡,轟然而倒。將準備爬城的武士砸翻一大片。

  「火箭,燒了它!」時德方當機立斷。冷靜的聲音伴著角聲在長城上迴盪。幾名來自博陵軍的神射手拉起長弓,將沾滿了油的麻布綁在箭桿上,點燃後同時射向了倒地的雲梯。火苗立刻從雲梯上跳了起來,黑煙取代黃霧,熏得部族武士們大聲地咳嗽。咳嗽聲換不來同情,只能換來更多的箭矢。幾個倒霉透頂的傢伙歪在了燃燒的攻城梯旁,空氣中充滿了焦糊的味道。

  「火箭,將井籣和雲梯全部幹掉!」時德方看到機會,決定盡一切努力擴大戰果。突厥人生澀的攻城器械使用技術決定了他們的失敗,片刻之間,三座井籣,兩座還沒來得及靠近城牆的攻城梯同時起火,正在努力爬向井籣頂部刁斗的突厥勇士們被燒得哇哇大叫,不顧一切從半空中跳下。井籣底下的士卒來不及躲避,和掉落者互相擁抱著摔做一團。

  敵人的狼狽模樣令守軍的士氣大受鼓舞,弟兄們紛紛從垛口後探出半個身子,將更多的羽箭送進攻擊者的隊列。已經抵達長城腳下的盾牌手顧得了自己顧不了別人,跟著盾牌手後的部族武士們只能白白地接受防守方居高臨下的打擊。儘管事先受到了祭祀們的祝福,這種只能挨打不能還手的戰鬥還是超過了他們的承受能力。再次看到一波羽箭造成的破壞後,有人果斷選擇了後撤。

  失去了來自後方的支持,盾牌手也堅持不住,只好轉過身,追隨著袍澤的腳步逃走。守城的弟兄們則用箭瞄準他們的後心,將他們的靈魂一個接一個送回草原深處。轉眼之間,聲勢頗為浩大的第三輪攻擊便半途而費了。除了一地的屍體和攻城器械殘骸,入侵者們什麼也沒有撈到。

  「什麼狼騎啊,骨托魯咋呼了那麼久,原來就這點本事!」觀戰的人群中,幾個出身於馬賊的豪傑再度得出結論。看到昔日把自己趕得走投無路的仇家一次次在長城下吃癟,他們高興得眉開眼笑。但很快,大伙就發現周圍的氣氛有些不對勁兒了。非但博陵軍將士沒有附和他們,連最喜湊熱鬧的大當家劉季真都沒過來搭腔。

  怎麼回事?馬賊們走到烽火台邊緣,詫異地向長城外觀望。他們看到了剛才的戰果,燃燒的雲梯和歪倒的井籣,還有一地橫七豎八的屍體。羽箭射程之外,幾名突厥伯克高舉著鋼刀,用殺戮的手段重新將自家隊伍整合到一塊兒。

  更遠的地方,曾經薩滿們用來祭天的平台上,則豎起了兩個龐然大物。由木頭和鐵棍搭建而成,上面用血畫滿了各種祭祀用的花紋,一左一右,正對著黃花豁子那段脆弱的城牆。

  龐然大物附近,幾名服色怪異的,鬍鬚捲曲的西域人,正指揮著大群的奴隸們,不斷地將怪物的支架加固,加固。
第七卷 逍遙游 第七章 盛世 (五 下)
    非但馬賊們弄不清楚突厥人在弄什么古怪,連見多識廣的謝映登、時德方等人一時也猜不透突厥人葫蘆里到底賣的什么藥!遠處那兩個龐然大物的外觀形狀與兵書上所描述的霹靂投石車極為相似。但霹靂投石車自從在三國時代問世以來,頂多能配上三四十斤的彈丸,最大射程不過百余步。在最初誕生時還能打敵人個措手不及,隨著其在軍中大規模使用,很多針對其的性防御措施也被總結了出來。火箭,油球,弩炮,這些都是投石車的天然克星。在床弩齊備,弓箭充足的堅城面前,投石車根本來不及發威。否則,當年數十萬大隋精銳也不會對著遼東城的高牆徒呼奈何了!

    與普通投石車不同,突厥人費勁氣力做趕制出來的那兩座家伙是放大版的。規模几乎是軍中常見那種的四倍。投臂、發射斗的位置也略有差異,從城頭向下看去,就像一名來自夸娥氏的壯漢斜擔了條巨大的扁擔。(注1)

    圍在投石車附近的西域人地位十分尊崇,不僅對干活的奴隸們連打帶罵,連同圍觀的大小伯克們,稍微靠近些便會挨上其一記皮鞭。那些挨了打的突厥貴族們非但不生氣,反而恭恭敬敬賠禮道歉。仿佛有了兩座威力難以預測的霹靂投石車,他們就有了攻破長城的保障般。

    “那些家伙應該是波斯人。前几年聽購買絲綢的商人們說,西邊極其遙遠的地方,他們與柏占廷人在打仗!”馬賊頭劉季真不認識投石車,卻對几個正在安裝投石車的西域人多少有些了解。據他昔日從過往“受保護”商人口中探聽到的消息,西域向西,自己的匈奴同族控制了極大一片疆土。而實力能與匈奴人抗衡的,就只有波斯人。前几年波斯王大展神威,與數十個國家同時開戰。因為戰亂頻繁,許多前所未見的殺人利器也應運而生。

    “是漢時那個波斯么?”謝映登皺著眉頭追問。經歷了三國、兩晉和南北朝這段漫長時間的動蕩年代,兩漢典籍几乎遺失殆盡。中原人對外界了解也越來越少,前輩們探索出來的東西也瀕臨失傳。也就是他這種富貴了數百年的世家子弟,勉強還有機會從家藏古卷上讀到些有關西域以西的地理記述。像時德方出身普通的讀書人,雖然號稱飽學博聞,卻連波斯和柏占庭這兩個國家的名字都沒聽說過。

    “應該是!”劉季真遲疑著點頭,不敢確定自己的回答是否正確。長城下面先前已經有了突厥人、奚人、霫人、契丹人和室韋人,現在又加上一批波斯人。難道中原就比草原好那么多么?讓這幫家伙連自己的老窩都舍得扔下?可古老的箴言分明說過,蒼狼的子孫不可遠離兜輿山。當年匈奴人就是因為不肯聽從這個箴言,結果再也回不到祖先們留下的土地上。如今突厥人又在重復匈奴人的道路,仿佛几百年后,再次要經歷同一個輪回。

    “不過如果連波斯人都請能來為他效力,阿史那家的這些王八蛋還真肯下功夫!”一轉眼,他的心情又開朗起來,指點著遠方的波斯人嚷嚷道,“打敗了這些王八蛋,咱們也算憑一隅之地擊退了數十國聯軍。老子挾大勝余威追殺過去,定能在兜輿山下重新豎立起冒頓家族的牙帳!”

    “劉兄倒是好志向!”眾人交口夸贊道。還沒等打完仗便先想到分贓,也就是劉季真這馬賊頭,別人誰也拿不出如此“豪情”。

    “我是冒頓的嫡傳子孫,呼韓邪大單于的后人,大草原的舊主!”劉季真翻了翻白眼,鄭重地向大伙宣告。“那不是志向,那是我們匈奴人几百年來的祖訓。這里不過是客棧,兜輿山下,才是我們真正的家!”

    “嗯,冒頓的嫡傳子孫是不是?劉兄昨天強調過了。”“突,突利可汗,我們記得你的名號!”“嗯,屆時,我等定為劉兄壯行!”眾人微笑,七嘴八舌地回應。先前看到敵軍人多勢眾,又有利器助陣,大伙的心里還有些緊張。被劉季真來來回回一攪和,緊張氣氛登時一掃而空。

    謝映登心里有事,眼珠悄悄地轉了轉,笑著拍了拍劉季真的肩膀,半真半假的問道:“若是劉兄將來得償所愿,會和突厥人一樣領兵南下么?”

    “當然不會!”劉季真非常爽利的回答。“我不跟你們說過了么,兜輿山才是我們的家!你們中原有什么好?馬長不高,人說話也繞來繞去,總得讓人琢…….”話說到一半,他突然停了下來,嘿嘿笑了笑,然后繼續道:“如果你們中原人還不爭氣,也說不定哪天我的兒孫們會過來打些秋風。不是我們冒頓的子孫不仗義,是你們自己沒本事!”

    “你***,老子現在就將你扔下去,絕了后患!”時德睿掄起斗笠大的拳頭,沖著劉季真的肩膀猛捶。劉季真一邊躲閃,一邊笑鬧著辯解道:“反正你們自己不爭氣,肯定要被人搶。與其被別人搶了,不如便宜了我的孩子。說不定他們心一軟……”

    眾人哈哈大笑,都明白劉季真不過是在過嘴癮。眼下塞外草原上,從索頭水向西一直到大漠的盡頭,都是突厥人的地盤。狼子狼孫足有數百萬眾。而像邊塞各地劉季真這種連匈奴話都不會說的二半吊子匈奴人,全加起來也湊不起一萬的數量。憑著一萬不到的族人想從數百萬寇仇手里奪回兜輿山,重現匈奴王的輝煌,根本就是在痴人說夢。

    “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我的兒子會站在長城上等你的兒子!”笑鬧夠了,謝映登走上前,將劉季真與時德睿兩人分開,低聲保証。

    “那得看咱們有沒有命過了眼前這一關。能不能留下兒子!”劉季真也收起笑容,幽幽地道。他自己心里也清楚,所謂奪回兜輿山,重建匈奴人牙帳不過是個夢。自從當年天可汗劉淵帶領大伙南下后,匈奴人已經不能再被稱為匈奴人。他們搶了漢人的土地,搶了漢子的城市,占據了漢人宅院,然后,他們徹底迷失了自己。

    “差不多了,大伙小心!”沒等劉季真的嘆息聲落下,一直盯著敵軍動向的時德方突然大聲提醒。眾人吃了一驚,趕緊將注意力收回來,重新集中于長城下。只見几名波斯人指手畫腳地說了几句,投石車巨大的手臂轟然落下,然后發出一陣吱吱嘎嘎噪音,慢慢拱起,拱起……

    “弩炮,弩炮准備,瞄准了底下那兩個大家伙。射翻它。”時德方的聲音驟然緊張了起來,聲嘶力竭地下令。

    數十道烏光立刻從城牆各處飛起,帶著風聲直扑目標。“不可能射得中!”有經驗的豪杰們同時嘆息。事實正如他們所料,劇烈的山風在途中便將弩箭吹偏離的方向,大半射空,僅有的一兩支命中,卻好像給投石車撓癢癢般,根本沒起到任何效果。

    “呼!”仿佛被凌空而來的弩箭激怒,投石車彎曲的手臂驟然彈直。山風聲立刻被另一種淒厲的尖嘯所取代,在眾人驚詫的目光里,一塊足有車輪大小石頭飛了起來,直扑長城。

    “呯!”地動山搖。巨石在離城牆二十步左右的地方落下,沒有命中,但所有人都感覺到了來自腳下的顫動。几名從來沒經歷過這種陣仗的年青馬賊立刻變得臉上煞白,守城的河東與博陵軍將士雖然軍容齊整,也忍不住回頭看鎮守此處的主將時德方,期待著他能找到一個穩妥的應對之策。

    血染的祭台上,几名波斯人不慌不忙,指揮著奴隸們慢吞吞地調整投石臂的支撐位置,調節投石車上一些關鍵部件以及配重的沙土袋子,仿佛早已勝券在握。趁著這個機會,時德方命人給弩車重新裝上巨箭,在箭杆前方包上油布,點燃后繼續向投石車攢射。反擊的收效微乎其微,包裹在投石車支架外的獸皮有效地阻止了弩箭的破壞。圍繞在投石車附近的突厥人則不顧一切地沖上前,用事先准備好的沙包扑滅烈火。

    “呼!——呯!”伴隨著單調聲音,第二塊巨石凌空飛來,越過黃花豁子正上方的城牆垛口,落入了長城背后。長城后緊跟著響起一陣驚恐地喊叫。在那里待命的弟兄們近距離目睹了巨石的破壞力。有棵水桶粗細的老樹被直接命中,筋斷骨折,白花花的木屑飛得到處都是。被樹干阻擋下來的石塊滾出足足有二十步,在地上留下了深深的一道印跡。

    “恐怕不下一百斤!”城牆上,劉季真等人憂心忡忡地做出判斷。第一顆石彈距離眾人不算遠,明眼人從其大小和形狀上,便能推算出其大致重量。這樣大的石塊如果從半空中落下來打中人的身體,即便再強壯的漢子也會被砸成肉醬。而黃花豁子附近的城牆為臨時補建,遠不及其他地段結實,敵人瞄准薄弱處沒日沒夜地砸下來,肯定能將城牆砸出新的缺口。

    正惶惶不安間,第三塊巨石又至。這回貼著城牆飛過,帶起了一片煙塵。緊跟著,第四塊,第五塊石頭先后飛來,速度不快,准頭也不大好,但其一擊之威,的確當得起了“霹靂”兩個字。

    第六塊石頭正中城牆,將城牆表面打得碎石亂飛。駐守于石塊落點正上方的几名河東士卒肝膽俱咧,慘叫一聲,轉頭就跑。帶隊的將軍雷永吉毫不客氣地執行了軍法。血光重新喚醒了士卒們的勇氣,眾將士趴在垛口后,不再四下跑動,握兵器的手卻開始不停地顫抖。

    一炷香時間內,突厥人投出了十二顆彈丸。時德方還了對方四輪弩箭。攻守雙方均沒什么建樹,但觀戰的豪杰們卻明白,如果大伙還想不出應對之策的話,三日之內,長城必破。不僅僅是黃花豁子附近的城牆會被突厥人砸毀,像這樣一味被動挨打,弟兄們的士氣也必將一落千丈。

    “呼-----呯!”

    “呼——呯!”當第二輪石彈落下來后,長城開始流血。三名躲閃不及士卒連同他們面前的城垛一并被巨石砸中,哼都沒哼出一聲便粉身碎骨。血順著城牆汩汩地流下來,耀眼奪目。馬道上立刻跑過來另外三名士卒,合力將巨石向城牆外緣推開,挪走袍澤們殘破不全的遺體。然后握緊手中兵器,身體顫抖著,卻毫不遲疑地蹲在了袍澤們流下來的血泊中。

    “嗚嗚---嗚嗚---嗚嗚”淒厲的號角聲響起,狼騎開始了第三波強攻。在投石車的掩護下,他們的步伐緩慢而從容。云梯、井籣、沖車、龜盾,花樣百出的攻城器械一個個被仆從們推上前,伴著狼騎的腳步一道向長城迫近。流血的長城開始顫抖,黃花豁子底部的城門也搖搖欲墜。但城上的防守者卻慢慢安靜下來,將手中的羽箭搭上弓弦,對准長城下越來越近的面孔。

    “放!”將領們大聲喝令。羽箭瞬間遮斷日光。風嘯聲伴著陰影落在了突厥人的頭上,將整齊的軍陣砸出數個缺口。一團團血霧在陽光下升起,緩緩地彌漫了整個山谷。淡粉色霧氣中,突厥人推開同伴的尸體,高舉著盾牌繼續前進。仿佛剛才毀滅性的攢射根本沒發生過,或者他們根本不畏懼死亡。

    “呼-----呯!”

    “呼——呯!”單調的投石聲繼續,不停地奪走守衛者的生命。碎石、土塊和羽箭在空中交錯飛舞。黃花豁子附近的城垛一個接一個倒塌下去,殷紅的人血轉眼匯聚成河。當巨石濺起的塵煙稍稍消散,又一排中原士卒沿著馬道沖上城頭,蹲在同伴的遺體旁,穩穩地端起步弓。

    數點流星拖著長長的烈焰之尾飛入突厥人隊列,將正在緩緩前進的井籣變成一個巨大的火把。推動井籣的部族武士慘叫一聲,四散奔逃。慘叫聲中,井籣轟然而倒,砸起無數耀眼的火球。濃煙背后,各部武士在薩滿們的歌聲中重新集結,興高采烈地攏,興高采烈地分散成組,跟在突厥精銳身后,推動另一輛攻城車。

    云梯搭上了城頭,投石車終于停止了對城牆的蹂躪。單調的石塊落地聲瞬間被喊殺聲所取代。敵我雙方士卒圍著云梯頂端混戰成一團。槊刃,馬刀在絢麗的陽光下不時畫出一道道耀眼閃電,閃電落處,血霧升騰。看不清楚誰砍倒了誰,看不清楚誰刺中了誰。茫茫紅霧中,不斷有人從戰團中倒下去,從云梯上掉下去,彼此拉扯著一道跳下長城。

    一處城垛被突厥人搶下。順著這個突破口,狼騎咬著橫刀蜂擁而上。數十名博陵士卒立刻從臨近處涌了過去,長槊揮舞,將率先登上城頭者全部捅成了子。沒等大伙為短暫的勝利發出歡呼,臨近城牆的一座井籣上,冷箭雨點般射下,將猝不及防的博陵士卒射成了刺猬。

    城頭的床子弩又開始發威,巨大的火球從弩車上騰起來,直扑井籣。木制的井籣上騰起濃煙,刁斗中的弓箭手倉皇下逃。長城的守衛者們彎弓搭箭,將近在咫尺的敵人像射靶子一樣射殺。另一個井籣上的弓箭手轉過身來,趁著弩車裝填的瞬間與守軍開始對射,几名來不及舉起盾牌的博陵士卒晃了晃,軟軟倒下。更多的河東士卒沖上來,從尸體旁撿起弓箭,奮起還擊。他們很快也倒下了,身體上插滿了黑色的雕翎。又有新一批長城守衛者沖上前,舉起染血的步弓。

    這一輪,突厥人才展現了真正的實力。先前兩次消耗巨大的進攻,不過是為了對守軍進行試探而已。通往黃花豁子底部城牆的窄窄山谷中,一時間聚集了不下兩萬人。還有更多的狼騎與部族武士們在遠方的丘陵上列隊,隨時准備投入戰場。

    守軍居高臨下,讓突厥人每靠近長城一步,都要付出數十條生命為代價。與此同時,他們也傷亡慘重。隨著時間的推移,城頭上的尸體越積越多,越積越厚,有室韋人的,有河東軍的,有博陵軍的,一個挨著一個,讓人無法也無暇將他們分開。來自中原的血和來自塞外的血淌在一處,居然是一樣的鮮紅,一樣的耀眼。匯集到河的血流轉眼間染紅了整段城牆,將城上城下雙方士卒的眼里的世界染成通紅一片。

    紅色的天空,紅色的大地。長城在流血,山川也在流血,濃煙滾滾,烈焰升騰,仿佛地獄突然冒了出來,轉瞬占領了人間。但長城上方,來自有杆長槊卻傲然挺立著,明晃晃的槊鋒直刺蒼穹。

    注1:投石車最早出現的記錄在漢末。相傳為曹操發明。但隋唐期間,卻很少見起發揮威力的記錄。宋元交替時,蒙古人在阿拉伯人的幫助下重新改進了投石車。射程、威力都有了極大提高。有資料記載其可將重逾五百斤的石頭射出一里。本書為小說家杜撰,威力射程不如蒙古人的投石車,比三國時的投石車遠甚。

    注2:夸娥氏,中國傳說中的巨人族,逐日的夸父便為其中一員。
第七卷 逍遙游 第七章 盛世 (六 上)


  陽光一點點變強,變烈,長槊的影子從丈餘變成了短短的數寸。廝殺聲卻一點兒也沒有變弱,無數壯年男子前仆後繼,使天地間的血色愈發鮮艷。

  仗打到這種地步,敵我雙方將士都殺紅了眼。防禦者踩在同伴的遺體上死戰不退,狼騎也如聞到蜂蜜味道的螞蟻般,剝掉一層又爬上來一層。謝映登、劉季真等遠道而來的豪傑起初還能尊重守將的命令,站在臨近黃花豁子的一處烽火台上觀戰。沒過多久便被慘烈的戰鬥燒得血脈賁張,抓起各自的兵器衝到了第一線。他們這些人身手矯健,投入戰鬥後,立刻將突厥人的攻勢壓了下去。但部族武士剛剛離開城頭,車輪大的石塊便接二連三地砸了過來。有些石塊沒等到達目的地便於中途墜落,將長城腳下的狼騎砸得血肉橫飛,指揮著投石車的波斯人卻彷彿什麼都沒看到般,平平淡淡地調整射程,將下一輪石彈再度發射到半空中。

  每輪巨石只有兩塊,卻令守軍防不勝防。時德方想盡各種手段,試圖用床子弩將遠處的投石車破壞掉。但呼嘯的山風卻總是令弩箭失去準頭。突厥人見投石車攻擊見效,也愈發乖覺起來,派了幾百僕從舉著大盾團團圍在其周圍,寧可僕從們被高速飛來的弩箭活活射成肉串,也不肯讓投石車受到半點損害。

  「他媽的,還叫不叫人活了!」劉季真在城頭上躲得鬱悶,拄著血淋淋的長槊嘟囔。還沒等他話音落下,一塊磨盤大的石頭帶著風聲飛來,直接將其面前的城垛擊飛了出去。兩旁的護衛捨命撲上,將劉大可汗壓於身底。片刻塵煙落盡,劉季真從泥漿中爬起,抹了把臉上的血塊,指著城下破口大罵。

  轉眼又一塊巨石砸來,他就地一骨碌,遠遠地滾了開去。口中污言穢語不絕,氣焰卻被打丟了八分,整個人看上去都頹喪起來。

  韓建紘在江湖上打滾多年,早有一些用兵心得。見到這種情況,趕緊跑到時德睿的身邊,憂心忡忡地說道:「怕是得主動殺出去,將那投石車毀了。再這樣砸幾下,弟兄們的士氣就被砸光了!」

  時德睿何嘗不知道一味地消極防禦不是個辦法。但自家弟兄都奉命在營裡休息,一時半會兒叫不過來。想提醒胞弟時德方下令主動出擊,又怕建議不當,反而亂了守軍陣腳。正遲疑間,又聽見謝映登低聲叫道:「出不得。那些突厥人還留著後手。你看著山谷裡還有兩側的山坡上,狼騎聚了不下萬人。主動出擊,即便能毀了投石車,也難活著殺回來!」

  「那也不能在這干挨砸!」韓建紘憋得七竅生煙,心裡好後悔沒帶自家弟兄前來觀戰。眼下四周除了河東兵就是博陵兵,他自己想豁出去與敵人拚命,其他人也未必肯追隨。

  好不容易盼到投石車休息,狼騎又蜂擁著爬上城牆。黃花豁子這段長城是臨時趕工建成的,本來就不甚齊整。被投石車三番五次地招呼,表面早已變得凹凸不平。部族武士們則充分利用了那些凹凸點,豎起雲梯,推動龜盾,爭先恐後,不死不休。

  眾豪傑丟掉各種亂七八糟的想法,舉刀迎戰。雙方又是一場硬碰硬,數十名率先登上城頭的狼騎盡數被剁翻,豪傑們自己的親信也倒下了十餘個。得到喘息的弓箭手們拉開角弓,瞄準雲梯附近的武士攢射,力氣大的士卒舉起滾木礌石,雨點般地下砸,在城牆下殘缺不全的屍體當中添上新的碎肉。

  有名武士剛剛探出半個身體,被劉季真乾淨利落地掃掉了腦袋。噴著血的脖頸盤旋下墜。一根狼牙快速從血瀑中探出來,直刺劉季真胸口。劉季真踉蹌著後退,避開狼牙棒的尖齒。沒等狼牙棒的主人翻上城牆,他又合身撲了上去,一刀砍中了對方肩膀。

  雲梯上的其他武士拋出套馬索,纏上劉季真的大腿。一邊用力拉緊,一邊藉著劉季真掙脫的力量登上城牆。上官碧跑過來幫忙,揮刀割斷套馬索。剛剛站穩的武士失去了助力,身體向後歪斜,兩腿交錯著在城牆邊緣打轉兒。女馬賊毫不客氣地推了他一把,然後擰身揮刀,隔開斜向刺來的鋼叉。

  「啊!」持索武士慘叫著跌落。鋼叉的主人心裡打了個突,手上力道稍軟。上官碧側身跨步,將鋼叉引偏,緊跟著提膝蓋抬腿,一記膝錘,重重地頂在對方胯下。持叉武士沒想到眼前的女人看似弱不禁風,手段卻如此狠辣,躲避不及,疼得厲聲長嚎。緩過氣來的劉季真衝到他身邊,狠狠的一刀剁下,徹底解決了他的痛苦。

  兩個馬賊頭相視而笑,並肩撲向新的敵人。手起刀落,在城頭清理出一片空間。幾名剛剛從馬道上趕來支援的河東士卒看到空隙,舉著撓鉤沿城牆拉扯,三下兩下,將一座攻城梯連同梯子上的敵人一併扯翻於地。

  「快躲,小心突厥人向這裡扔石頭!」劉季真挨砸挨出了經驗,發覺城牆上的敵軍開始變稀少,立刻向弟兄們出言提醒。掀翻了雲梯的河東士卒聞言趕緊後退,避開城牆外沿,以免讓控制投石車的波斯人得到機會。

  這次,令人聞聲色變的石塊卻遲遲沒有落下來。相反,城牆下響起了一陣激越的戰鼓聲。眾豪傑與守軍合力殺光眼前剩餘的狼騎,俯身下望。只見狹長的山谷中不知何時多了數百鐵甲壯士,揮舞著陌刀將城牆附近的敵軍像割麥子一樣割翻。

  氣焰正盛的部族武士受到迎頭重擊,一時間做不出任何調整。順著打開的城門,更多的鐵甲壯士魚貫殺了出去,壓得狼騎節節後退。

  這夥人都是軍中精挑細選出來的好手,個個以一當十。由一名身材高大的武將率領著,片刻之間便在狼騎中硬切出一道縫隙來。山谷中的狼騎再顧不上攻城,左右齊向中間壓,試圖將出擊的守軍分割包圍,趁機奪取城門。陌刀甲士們卻連綿不絕,隊伍被衝斷後很快又連接上,如一條雪地上的溪流般,從城門一直連續到陣前,順著固定的方向繼續前進。

  投石車、羽箭、床弩,攻守雙方的遠程武器再次失去作用。誰也不敢胡亂發射,以免射不中目標,反而幫了敵人的大忙。山谷中的部族武士雖然人數眾多,能和重裝甲士們相接觸的卻只有幾百個。而這幾百個幸運者,卻遠非重裝甲士的對手。往往一個照面就被砍翻,連人帶兵器一併做了甲士們的墊腳布。

  踏著狼騎的屍體,重裝甲士緩緩向前推進。無論哪個試圖阻擋,都被雪亮的陌刀砍成數段。不僅突厥人和他的僕從們被殺得暈頭轉向,即便是城牆上觀戰的豪傑們也從沒見過如此凶悍的打法,一個個驚得合不攏嘴巴。半晌,才有人愕然地追問道:「那是誰,誰帶人殺出去了?」

  「去年第一個登上京師城牆者!」幾名來自河東的將領傲然回答。不用直接說出名姓,提起率先攻入長安的戰績,大伙便知道此子是誰。亂世中武將最容易揚名,但在層出不窮的將星中,若論勇悍,河東雷永吉甘居第二,無人敢吹噓說自己是第一。

  「好漢子!」無論先前服氣不服氣,眾豪傑此時都不得不佩服雷永吉的勇猛。只見他雙手揮舞著一桿丈許長的陌刀,帶隊衝殺,手下根本沒有一合之將。突厥人數次試圖結起陣來,擋住他的鋒芒。往往彈指的功夫都無法堅持住,防線便被他沖得四分五裂。

  擋在投石車前的奴隸們嚇呆了,丟下手中盾牌,四散奔逃。周圍督戰的突厥士卒接連砍翻數名奴隸,卻根本無法阻攔眾人的腳步。眼看著中原甲士就要靠近投石車,組織進攻的突厥將領大急,吹響號角,將正在攻城的以及山坡上觀戰的狼騎全部調了回來。層層疊疊擋在甲士隊伍前,雙方在狹窄的山谷中激戰,每前進或者後退一步都要付出無數條生命。

  「向前,向前!」出擊的甲士之中有人高呼。無數弟兄昂首響應。雖然人數不及對方十分之一,氣勢確如下山猛虎,咆哮衝殺,殺得敵軍心驚膽戰。轉瞬之間,兩道倉促組織的防線又被大伙衝開,雷永吉雙腳所踏之處,已經接近了祭臺邊緣。指揮作戰的突厥將領無奈,只好帶著自己的親兵迎了上來。山谷兩翼的狼騎也發了瘋,一波接一波,捨命向甲士們的隊列猛撲。

  狼騎畢竟人多,僵持了片刻後,逐漸挽回了劣勢。兩側山坡上的武士奮力前擠,數度湧到了城門附近,又數度被守軍砍了回去。眾豪傑猜出了雷永吉的想法,趕緊衝到城門旁給他助威。敵我雙方貼著城牆跟又一陣亂殺,直殺得屍橫遍地,血流成河。

  「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關鍵時刻,四野裡響起一片悠長淒厲的角聲,淒厲蒼涼宛若鬼哭。山谷裡的部族武士們聞聽此音,個個如喝了藥般,捨生忘死。伴著角聲,有桿繪著金色狼頭的大纛旗挑了起來,五匹毛驢大的白狼躍入人群,衝著中原甲士們張開血盆大口。

  「長生天保佑大汗!」領軍的伯克振臂歡呼。

  「大汗!大汗!大汗!」數萬部族武士齊聲吶喊。

  「當蒼狼重現世間,地面上長出紅色的野草!喝狼奶長大孩子們,可曾記得你祖先的榮耀…」先前不知道躲到哪裡去了的薩滿們又鑽了出來,一邊搖著骨鈴,一邊以古怪的語調吟唱。

  「我們是蒼狼的子孫,駿馬是我們的翅膀……」部族武士們癡迷地吟唱著,忘記了恐懼,也忘記了疼痛。

  山谷裡的形勢對出擊者越來越不利,雷永吉等人與投石車之間只剩下的三、五步距離,可就是這數步之遙,卻如天塹般,大伙無論如何也衝不過去。猛將軍手中的陌刀已經砍出了無數缺口,腳下的包鐵戰靴也越來越沉,身後的弟兄們相繼倒下,漸漸地,出擊的隊伍也裂成了數段,彼此不能相接。「殺!」他怒喝著揮刀,將靠近自己的兩名敵人劈成四段,然後回頭看了看,扯開嗓子命令:「關城門——」

  「關城門———!」陷入敵群中的重裝甲士們機械地重複。好像根本不知道這個命令對大伙來說意味著什麼。喊罷,他們不再回頭,不再管兩側蜂擁而來的敵人,大步向前。

  一名小伯克擋在了雷永吉面前,彎刀力劈。雷永吉連躲避的動作都沒做,手中陌刀對著敵人的腦門砍去。小伯克沒想到自己遇見了一個不怕死的,氣得大聲咆哮,將砍到半途的彎刀撤回來,擋在自己身前。雷永吉獰笑著加力,鋸齒般的刀鋒砸飛了小伯克的兵器,砸扁小伯克的頭盔,將小伯克的腦袋硬生生砸進了鎧甲中。

  還有兩步。他在心裡默默告訴自己。踏過對方的屍體,陌刀橫掃。兩名突厥武士被刀鋒掃中,身體凹進去數寸。雷永吉奮力前推,以兩名垂死的突厥武士為盾牌,推得其他武士連連後退。

  他身邊的護衛狂奔向前,藉著自家主將劈開的血路撲到山谷左側的攻城車旁。舉起陌刀,力劈華山。白花花的木渣四下紛飛,投石車被砍得吱吱咯咯亂響。周圍的突厥武士和奴隸僕從叫嚷著圍攏過來,試圖將陌刀甲士逼開。更多的長城守禦者奮不顧身衝上,將突厥武士與僕從們擋在圈子外。

  「呯!」「呯!」砍砸聲沉悶得令人窒息。剎那間,幾乎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此處,帶著期盼、惱怒或者憎恨,看著雷永吉與他的弟兄們將投石車一點點肢解。遠處的狼騎們無法靠前,將手中兵器亂紛紛丟向投石車附近。長城守禦者們一邊阻擋武士的進攻,一邊撥打從天而降的兵器,渾身浴血,兩腿卻堅若磐石。

  左側的投石車接連遭受了二十幾下劈砍,終於支撐不住,轟然而倒。狼騎、僕從、圍在投石車附近掩護同伴的中原壯士們全部被砸在了碎裂的木架之下。倖存的壯士們哈哈大笑,抹去臉上的血跡,轉身再奔右側投石車。

  突厥武士們無力也無膽阻攔,節節後退。他們號稱是蒼狼的子孫,自幼以膽大凶悍為榮。今天,他們卻看到了比自己還膽大,還凶悍者。投石車高逾丈半,支架底部的長度與寬度也超過了九尺。左側那輛投石車倒下後,砍砸它的人幾乎無一倖免。而來自中原的壯士們卻對危險視而不見,笑著上前,笑著廝殺,笑著迎接下一波死亡。

  這是一群瘋子。狼騎們絕望地得出結論。只有瘋子才會這樣,把血當酒,把死亡當成一場盛宴。他們不願也不想與瘋子拚命,倒退著避開對方的鋒芒。他們眼睜睜地看著對方接近第二輛投石車,高高地舉起鋸齒嶙峋的陌刀。

  「當蒼狼重現世間,地面上將長出紅色的野草!喝狼奶長大孩子們,可曾記得你祖先的榮耀…」薩滿們的聲音再度響起,就像魔鬼在地獄中召喚自己的同伴。幾道白光迅速從狼騎頭頂飛過,咆哮著撲向鐵甲壯士。雷永吉揮刀阻擋,刀鋒卻劈了個空,他驚詫地側頭,看到一張血盆大口向自己的脖頸咬來。

  五頭白色巨狼,在薩滿們的驅使下撲入了人群。雷永吉躲開了第一隻巨狼的撲擊,用戰靴踢翻了第二隻。第三隻巨狼試圖咬住他的橫刀,被他用刀刃逼退。掉過已經不再鋒利的刀頭,他準備用尖銳的刀纂刺死撲過來的下一頭巨狼。後腰間卻突然一麻,半截帶血的利刃從胸前露了出來。

  「蒼狼的子孫,你們還等什麼?」尼度設阿史那耶玄獰笑著命令。從雷永吉後腰上拔出鐵矛,他驕傲地前指,將染血的矛尖指向了投石車附近的十幾名中原壯士。

  五頭白狼張開血盆大口,發出厲聲長嚎。「嗷——嗷—嗷!」伴著嚎叫聲,一滴滴人血順著它們的尖牙滴落。「嗷—嗷——嗷嗷!」突厥將士與巨狼同時厲聲長嚎,揮動兵器,撲向曾經嚇得他們不敢上前接戰的長城守衛者。

  六名長城守衛者背靠著投石車,圍成了一個小圈子。他們相互配合,掩護身後的同伴們繼續劈砍投石車支架。四下裡撲上來的「狼群」猶如海浪,他們卻如礁石般將海浪撞碎,撞飛一團團血色浪花。

  「呯」「呯!」「呯!」群狼環伺之下,砍砸的節律有條不紊。巨大的投石車開始搖晃,傾斜,捆綁橫樑的皮索與支架摩擦,發出刺耳的吱吱咯咯聲。五匹巨狼驚恐萬狀,晃著尾巴逃開。狼騎們也唯恐再次遭受池魚之殃,亂紛紛後退。

  渾身是血的長城守衛們笑著放下陌刀,用刀柄支撐住身體。這一刻,他們眼中滿是輕蔑。一名還有力氣走動的長城守護者趔趄著挪到雷永吉將軍的遺體旁,將其拖向搖搖欲垮的投石車,距離他最近的突厥武士明明只要伸出兵器便可將其留下,卻驚恐地向後退了半步,不敢做任何阻攔。

  「轟!」投石車倒地,煙塵騰空,遮斷所有人的視線。

  「風蕭蕭兮易水寒!」當煙塵落下後,山谷中依稀響起一聲吟唱。無悲,無懼,只有凜冽的決然。

  什麼意思,狼騎們聽不懂,這首僅有兩句,卻傳唱千年的中原古韻,他們永遠不會懂。
第七卷 逍遙游 第七章 盛世 (六 下)


  突然逆向反攻的博陵士卒讓狼騎一下子亂了陣腳。武士們當中不乏身經百戰之輩,但似博陵軍這般在交戰時隨意變陣,隨意改變行進方向的對手,卻是一次也沒有見到過。

  眼睜睜地看著數十桿長槊迎面刺來,縱使最勇敢的武士也心裡發虛。他們手中的兵器五花八門,無法做出博陵軍這般整齊的配合。個別低級將領大著膽子組織人手結伴防禦,一丈八尺長的步槊交替著刺過來,片刻之間便將頑抗者刺得渾身是窟窿。一些亡命之徒拚死擠進槊陣的空隙,試圖與長城守護者貼身肉搏,沒等他們靠近目標,後排的步槊快速遞上前,將這些亡命徒的身體捅出無數血窟窿,然後乾淨利落地將冒著血的屍體甩出陣外。

  「尼度設死了!」「圖例伯克戰沒!」「乞兒豁土屯被人一箭射瞎!」隨著山谷中冒血的屍體增加,壞消息不脛而走。有些機靈的狼騎和僕從武士見勢不好,又聽同伴嚷嚷說骨托魯麾下愛將已經被陣斬,偷偷扭轉身形,腳步一點點向山谷外挪動。

  狹長的山谷,一時間哪裡挪得出去。谷外還不斷有狼騎擠進來,試圖依仗自己一方人多取勝。懷著兩種不同心思的士卒往一塊一擠,本來就混亂不堪的隊形愈發混亂。想攻的攻不上去,想逃的逃不出來,亂糟糟擠成一鍋粥,光自相踐踏便製造了無數傷者。

  不甘心的阿史那骨托魯知道博陵軍強悍,卻沒料到對手強悍到如此地步。在遠處看得兩眼冒火,怒吼著地揮舞著令旗,督促後排的將士們轉身與李旭拚命。他無法相信自己所看到的一切是真的,狼騎縱橫塞外多年,幾曾遇到過這種情況。自己一方的人數明明是敵軍的數十倍,姓李的身邊明明只有幾千人,連密集陣列都排不起,憑什麼轉守為攻,憑什麼殺得草原勇士六軍辟易。

  如果骨托魯能不考慮敵我雙方的人數對比,冷靜下來想一想,他很可能會找到答案。周圍的狼騎的確人多勢眾,平地作戰,甭說李旭只帶了區區兩千博陵士卒,即便是李旭身邊的弟兄再多上數倍,也難逃被狼騎一擁而上踏成肉醬的命運。可這裡不是平地,而是山區,狼騎不是騎在馬上而是步下接戰,他們嫻熟的控制戰馬技巧根本派不上用場,他們揮舞著所向披靡的馬刀遇到一長八尺長的步槊,沒等湊不到對手近前身上便要多幾個透明窟窿。而博陵士卒平素日日訓練的便是長槊、陌刀步陣的分列合擊之術,碰上對步下列陣一竅不通的突厥人,剛好以自己之長擊敵方之短。再加上山谷狹長,攻守雙方無論人數多寡,接觸的面都非常有限等因素。突厥人要是能突破博陵軍陣,那才真叫奇怪!

  如果此刻有人能站在雲端向下看,他會發現一個非常怪異的情景。狹長的山谷內,不到兩千之眾的博陵軍,居然推得萬餘狼騎和部族武士不斷後退。督戰的突厥伯克連連殺人立威,卻絲毫止不住頹勢。片刻之後,連督戰者本人也被潰卒所攜裹,跟踉蹌蹌向山谷外「轉進!」

  突然逆轉的攻守之勢非但令狼騎們始料不及,連被博陵軍救出來的時德睿、劉季真等人也看得兩眼發直,腦門發木。先前雷永吉和他麾下的那伙死士已經超越了這些人心中對精銳的定義。而此刻出擊的博陵軍,更不能只用「精銳」二字來形容。

  正所謂行家看門道,外行看熱鬧。時德睿等江湖豪傑也號稱是知兵者,木然跟在軍陣後走了幾十步,便發現了其中關翹。單論士卒的塊頭和身高,博陵精銳遠不及被他們打得節節敗退的狼騎,更無法與雷永吉先前所帶的河東甲士相提並論。但這伙配合之嫻熟,殺法之狠辣,根本不是常人能及。時德睿不止一次看見部族武士衝入軍陣,試圖選第三排的某個身材相對矮小的博陵兵卒為突破點。而那名小卒卻不躲閃也不格擋,只顧踏著鼓點,挺槊向前。他兩側的陌刀和長槊卻如同心有靈犀般招呼過來,將不知死活的武士們逐個攪殺於軍陣當中。

  兩千餘人參照鼓點緩緩前推,速度很慢,卻極少出現停滯。弟兄們手中的步槊長約一長八尺,槊鋒三尺,槊桿為硬木切削而成。槊桿與槊鋒相接之處,還有二尺餘長的鐵護套。光是這槊鋒與護套的長度,已經超過了狼騎手中兵器的極限。遇到一個敢於攔路的敵人,頭三排弟兄相繼出槊前刺。遇到兩個敢於攔路的敵人,頭三排弟兄依舊相繼出槊。遇到三個,四個,甚至數十名敵人,頭三排的弟兄所用招數一模一樣,依舊是簡簡單單地一記直刺。可就是這簡簡單單一招,卻令狼騎與部族武士們防不勝防。相接觸後只要不立刻逃命,轉眼就會變成槊下之鬼。

  比長槊更狠辣的兵器是陌刀。持刀者體型相對壯碩,夾雜在槊手之間,專門對付衝入陣中的漏網之魚。跟著隊伍後助戰的江湖豪傑們粗略點了點,發現長槊與陌刀的比例大約為四個對一個。基本上是四名長槊手附近,必然有一名陌刀手相伴。而陌刀的刀刃長度超過了六尺,刀桿長度大抵與刀刃相等。陌刀手雙臂將刀輪起來,軍陣中立刻出現一道凌厲的閃電。兵來是一刀斜劈,將來也是一刀斜劈,端地是人擋砍人,鬼擋砍鬼,即便是佛陀轉世來戰,也砍他個有來無回。

  這般整齊的軍容天下哪裡有第二家?與這種對手交戰,不是找死又是在做什麼?時德睿沒打過投靠李建成的心思,所以除了驚詫、欽佩之外,還不會產生什麼其他想法。韓建紘和幾個劉季真麾下的馬賊們心裡卻好似開了鍋。他們昨天晚上剛在英雄樓裡邊跟李建成吃過酒,內心深處已經認定了這天下將來非河東李家莫屬。可見了博陵軍這凌厲的殺法,先前的認定又慢慢開始動搖,目光又開始反覆在李建成和李旭二人之間游弋不定。

  「嘶———」河東軍老長史陳演壽手按城垛,不住地倒吸冷氣。心中暗道:好在唐公慧眼識珠,早早地便施恩給了李氏子。否則真的與博陵軍打起來,河東即便嬴了,也必將是元氣大傷的結局。想到這些,他不禁又暗暗羨慕李旭的好命。能有這樣一支兵馬做助臂,李氏子又有何處去不得。隨便哪家諸侯看到他,恐怕也要虛出麾下最高位置來待之。

  也不怪老長史心裡憤憤不平。放眼天下,除了幽州的虎賁鐵騎之外,的確再找不到第三家可與博陵軍相提並論的隊伍。這支隊伍前身是汾陽邊軍,在雲定興老將軍麾下雖然因為主帥是隱太子楊勇的岳父的關係,被楊廣和朝中權臣另眼相看。可吃的僅僅是補給與甲杖器械方面的虧,由此卻躲過了大隋對高句麗的三次必敗之戰。可以說,當年大隋賴以橫掃天下的精銳,九成九被宇文述等人葬送在了馬砦水兩岸,唯獨過於被楊廣看重的虎賁鐵騎和不受楊廣待見的汾陽軍完好地保留了下來。這樣一支有著三十多年建軍歷史,骨架完整,底層軍官接受過嚴格培訓的軍隊,當然遠非草莽諸侯們倉促拉起來的隊伍可比。更甭說那些連諸侯私兵都不如的山賊流寇了。

  一時間,長城上下眾人忘記了喝彩,忘記了吶喊助威,眼睜睜地看著博陵精銳將阻攔於軍陣之前的突厥狼騎沖得支離破碎。

  對於逃走的敵軍將士,李旭、周大牛等人也不主動追殺。保持著固定的推進速度,如湯潑雪般將更多的擋在面前的狼騎和武士們「融化」。突厥狼騎與部族武士們再勇悍,那也是一個人的力量,擋於千百條洶湧而來的長槊前,就像樹葉想擋住溪流一樣力不從心。數息之間,博陵軍大陣又向前推進了五十餘步,捅翻了兩百多名頑抗者,將更多的狼騎趕入逃命隊伍。

  無法接戰,無法停下來抵抗,想逃走卻有自己人擋在前面。落了膽的部族武士們狼狽地躲閃著,哭喊著,唯恐自己走得太慢,成為下一夥槊鋒上的冤鬼。也不知道哪個突然發了狠,不顧一切將擋住自己去路的袍澤推開。霎那間,所有人都得到了提醒,肩扛手推,在同伴中硬擠出一條縫隙,加速向遠處逃遁。

  上萬人的隊伍,出現了一條條深深的裂痕。膽小的逃命者沿著裂痕加速後竄。他們的動作使得裂痕越來越大,使得自家隊伍分崩離析。幾名仍有一戰之勇的武士逆流而上,沒等與博陵軍交手,先被自己人推翻在地。無數雙馬靴從他們身上踩了過去,頃刻間將他們踩成了一團團肉餅。

  狼騎躲避的速度加快,博陵軍推進的速度也隨之加快。如影隨形,倒推著自己的對手前進。戰不得,守不得,越來越多的部族武士無可奈何地加入了逃命隊伍。不到半柱香時間,山谷中的大部分突厥人極其僕從都選擇了避讓。有些人根本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逃,有些人逃得很不情願,卻被自己的袍澤推著,擁著,踉踉蹌蹌,無法停步。

  「站住,站住,不許退。祖先的榮耀都被你們丟光了!」骨托魯無計可施,只能靠殺戮來穩定陣腳。不到半柱香時間內他已經斬了一名督戰不利的伯克,兩名前來討饒的部落首領,卻絲毫無法讓士氣重新振作。平素勇悍絕倫的部族武士們簡直都變成了兔子,除了逃命之外什麼也想不起來。而他們身後的敵人才是真正的狼,背生雙翼,鐵爪鋼牙的飛狼!

  「站住,站住!你們看看,附近都是自己人啊!」骨托魯聽見自己的聲音就像駿馬臨終之前的悲鳴。怎麼會這樣?他不斷在心裡問著自己,越問越不甘,越問越是難過。他麾下弟兄及僕從有四十萬,所以這一戰即便損失再大,也不會定下攻守雙方最終的輸贏。可一萬多人被兩千人追得抱頭鼠竄,下一次再與李旭對陣,突厥上下哪個還能抬得起頭來?

  「大汗,大汗,趕快撤到後邊去吧。這裡守不住了!」正當骨托魯悲憤不已的時候,一名身穿鍺紅色皮甲的部族將領跑到他面前,很沒眼色地提醒。

  「後退者,死!」骨托魯咬著牙回了一句,高高地舉起了刀。鍺紅鎧甲將領不敢反抗,直挺挺地跪倒,一邊叩首乞憐,一邊苦苦哀求,「大汗,大汗,不是我膽小。的確擋不住了。大步後退還有穩住陣腳的機會,如果一味硬拚,萬一長城內的守軍趁機殺出來,大伙就誰也撤不下了!」

  彷彿與他的話相呼應,長城上突然傳來一陣龍吟般角聲。「嗚嗚——嗚嗚——嗚嗚!」慷慨激昂,氣吞萬里。骨托魯在夢中想了無數次的關門大開,數以萬計的河東士卒吶喊著衝上了戰場。

  只能後退!儘管心中感到萬分屈辱,骨托魯還是決定接受鍺紅鎧甲的諫言。他收起佩刀,雙手將此人從地面上攙扶起來,一邊快步走向自己的戰馬,一邊低聲安慰道:「你說得對。今天虧了你提醒。蘇啜附離,此戰之後,阿史那家族一定幫你奪回失去的所有東西!」

  「附離不求重奪汗位。」死裡逃生的蘇啜附離咬著牙回應,「附離只求大汗能生擒李旭。讓我將他的血抹在自己的額頭上!」

  以仇人之血抹額,是草原上一個非常古老的傳統。只有結下不共戴天仇恨的敵手,才會許下如此宏願。骨托魯曾經從自己妻子口中聽說過當年蘇啜附離與李旭之間的恩怨,此刻雖然覺得眼前這傢伙氣量狹窄,依舊大聲允諾道:「好,阿史那骨托魯答應你。只要能攻入長城,肯定將李旭的屍體交到你手上!」

  說罷,回頭又恨恨地看了一眼衝上來的博陵軍。飛身跳上了戰馬。

  「骨托魯逃了,骨托魯逃了!」沖在博陵軍前排的周大牛眼神好,看見敵軍中羊毛大纛向後移動,立刻扯開嗓子吶喊。

  「骨托魯逃了,骨托魯逃了!」數名跟在博陵軍大陣後助威的馬賊們幫不上別的忙,給敵軍製造些混亂的能力還是有的。不管是真是假,將周大牛話翻譯成突厥語,反覆重申。一遍沒效果重複兩遍,兩遍沒效果重複三遍,當機靈的博陵士卒也學著將此話用突厥語重複後,山谷中的各族武士再也生不出抵抗之心,爭先恐後向遠方逃去。

  若問把握戰機,天下有幾人比得上李旭。見到突厥人潰不成軍,再次改變戰術。「傳我的將令,黏住他們!」他大聲向周圍的親兵呼喊,「倒捲珠簾。如影隨形!」

  「黏住他們!加速!別讓他們拉開距離!」幾名大嗓門親兵將李旭的命令傳遍全軍。「以弱擋強,以強攻弱,驅潰攻主,如影隨形,擋者,無不潰敗!」倒捲珠簾是博陵軍最擅長的一種戰術,憑著這一招,他們曾經是無數中原豪傑折戟沉沙。此招的關鍵就在戰機的把握和攻擊速度上。先將敵軍局部擊潰,然後你只要死死地貼住那些潰兵,驅趕他們,就能讓他們發揮比自家弟兄還大的破壞力。

  在角聲和吶喊聲的協調下,博陵軍陣型再次變化。三角陣與方陣合為一條長龍,緊緊地咬住突厥潰卒的尾巴。那些倉皇逃竄的武士明明轉過身來就能找到反敗為勝的機會,卻根本沒膽量抵抗。被博陵將士從背後追上去,一個個刺死在逃命的路上。

  彈指一揮間,戰場轉移到了山谷之外。博陵士卒絲毫沒有寡不敵眾的覺悟,跟在狼狽後撤的突厥人身後緊追不捨。骨托魯剛剛在山谷外的一片開闊處下馬,指揮著另外兩伙狼騎原地整隊,準備還李旭以顏色。沒等他的大纛豎起來,自家潰卒已經跑到了近前。不由分說兜頭一衝,非但沒有絲毫停頓,連生力軍的隊列也給衝散了。

  與潰卒前後腳,博陵將士持槊趕到。雪亮的槊鋒毫不客氣地前捅,追著潰卒的腳步捅進突厥人隊伍當中。前排的狼騎沒等做出任何反應,便被長槊刺穿。染血槊鋒毫不停留,挑著屍體奔向下一排武士。目瞪口呆的武士不知道躲避,眼睜睜看著袍澤的屍體撞上自己,然後感覺到渾身力氣的流逝,眼前景物漸漸模糊。很快,更多的長槊刺過來,將背負著骨托魯全部希望的生力軍刺得七零八落。

  「殺,殺啊,別放跑了骨托魯!」最擅長打順風仗的江湖豪傑們抖擻精神,也衝上了第一線。措手不及的敵軍被打得暈頭轉向,很快便做出了最佳選擇,跟著先前的潰卒一道逃命。骨托魯嘗試了幾次,始終無法穩定隊伍。眼看著李旭的身影又近,只得飛身上馬,帶著四匹夾起尾巴的白狼,繼續遠遁。

  「李旭,我要用你的血塗滿額頭!」一邊向自家大營方向逃竄,骨托魯一邊大聲發誓,也不管追兵聽得聽不明白他的突厥語。他終於明白蘇啜附離為什麼寧可不要部落,也要殺李旭報仇了。在眾目睽睽之下被一個子所輕視的人打敗,那是伴隨人一輩子的屈辱。如果不洗雪它,此生將永遠無法平安如夢。
第七卷 逍遙游 第七章 盛世 (七 上)


  博陵將士哪裡理會阿史那骨托魯嚷嚷什麼,一鼓作氣追殺出三、四里,直到遙遙望見了突厥人的連營,才收攏隊伍,不慌不忙地返回長城內。

  骨托魯麾下的各部騎兵早就聽到了黃花豁子附近的喊殺聲,但大夥一則想不到守軍居然敢逆勢殺出來,將骨托魯和他的嫡系部隊打得抱頭鼠竄。二來狼騎在馬上風馳電掣慣了,非常難以適應步戰的節奏,是以居然沒能及時來增援。待發現大事不妙的將領們做出了正確決斷,博陵與河東兵馬已經撤回山谷。眾伯克們自知追上去也未必討到什麼便宜,只好眼巴巴地看著對手揚長而去。

  這一仗黃花豁子隘口的守軍雖然損失了悍將雷永吉和兩千餘弟兄,卻也讓突厥人留下了五千多屍體,稍帶著還幹掉了一頭白色巨狼,著實打出了中原兵馬的威風。撤回長城內後,李建成立刻下令擺宴給將士們慶功,一罈罈美酒搬出來,大把的銅錢賞下去,登時把三軍士氣提到了最高點。

  士卒們擦拳磨掌,不再把人多勢眾的突厥狼騎放在眼裡。參戰的核心將領們卻知道局勢遠非表面上那樣簡單。他們掌握的信息多,看問題也遠比普通士卒全面。白天一戰,中原將士雖然在黃花豁子隘口附近大敗敵軍,但在其他兩處隘口,麒麟谷和葫蘆澗卻沒佔到多少便宜。駐守於麒麟谷的博陵軍將領張江率眾主動出擊,成功焚燬了突厥人的投石車,自家弟兄也損失了兩千餘人。而在河東兵馬負責駐守的葫蘆澗,臨時補修的關牆則被突厥人用重型投石車砸塌了一小段,若不是大將姜寶宜親自帶領死士堵了上去,整個隘口差一點易手。

  三處戰場綜合起來算,敵我雙方的損失其實差不多。但骨托魯麾下的兵馬遠比李旭和李建成二人來得多。同樣的損失突厥人承受得起,長城守軍卻傷得有些痛。此外,由於葫蘆澗隘口的城牆破損嚴重,關牆對面的投石車沒能毀掉,待明日接戰,守軍的處境會非常不利。

  「到底還是人家博陵軍可靠一些!」眾豪傑聽聞葫蘆澗外的巨型投石車依然存在,首先想到的不是危險,而是河東與博陵兩軍的實力比較。論人數,李建成所部兵馬是李旭所部數倍,但三處隘口中,凡有博陵軍存在的地方,都沒讓突厥人討了便宜。唯獨姜寶宜那邊人數最多,兵源成分最單純,損失卻遠遠超過了其他兩處。

  大伙熱辣辣的目光自然不會令人舒服,李建成氣得當即把臉色一沉,叫過姜寶宜,低聲命令道:「事不宜遲。你今夜帶人主動出擊。務必放火將那兩處的投石車燒掉!」

  「諾!」身上多處纏著布帶的姜寶宜不敢抗命,肅立拱手。

  群雄沒想到平素看上去和和氣氣李建成如此愛面子,心裡不禁打了個突。姜寶宜有傷在身,此番十有八九有去無回。而大伙無意間流露出來的表情,便是殺死他的罪魁禍首。

  「突厥人未必習慣夜戰。你在軍中重金徵募一匹死士,告訴弟兄們。他們家中老小日後的生活我包了,不必擔心!」李建成看了看四周,又看了一眼姜寶宜,繼續吩咐。

  「諾!」姜寶宜再度抱拳,轉身出帳。他追隨李建成多年,明白對方脾性,所以此刻心知必死,也不多說廢一句話。

  這下,在座諸位豪傑的臉上都有些掛不住了。作為亂世中的草頭王,他們比較河東與博陵的實力只是出於對未來的考慮,決沒有輕視河東的意思。可貿然出言攔阻姜寶宜的行動,又犯了插手他人家事的嫌疑。眼看著姜寶宜的身影就要消失在帳外,綠林大豪時德睿再也顧不得那麼多虛禮,站起身,低聲攔阻道:「世子且慢調兵遣將,姜將軍也請少待片刻,時某這裡有一句話!」

  「時將軍不必客氣,有話儘管說!」在旁邊暗自著急的陳演壽趕緊站起身,笑著向時德睿拱手。扭過頭,老長史又向李建成提醒道:「眼下時候還早。沒必要立刻便調兵遣將。也許大伙會有更好的破敵之策,世子不妨與大將軍一道聽聽,然後共同斟酌一下!」

  「也好!」李建成看見陳演壽不停向自己示意,也感覺到自己剛才的確做得有些過火。點點頭,低聲答應。「那就請姜將軍先回來。待我與大將軍先商量一下,再決定如何幫他補救!」

  兩旁待立的河東侍衛趕緊順風下坡,跑到帳外把姜寶宜又叫了回來。待眾人尷尬地落座後,時德睿看了自己的族弟一眼,猶豫著繼續:「時某以為,光毀掉投石車沒任何意義!」

  「時將軍何出此言!」這下,李建成肚子裡的無名火又全被引到時德睿頭上了。雷永吉是河東左軍第一勇將,今天為了毀掉關外那兩輛投石車慷慨赴死,最後連屍體都沒能找回來。有人居然膽敢說毀掉投石車沒有任何意義,這不是在打河東弟兄的臉是在幹什麼?

  「為了毀掉一輛投石車,雷將軍搭上性命,還有五百多弟兄躺在了山谷裡!」對著四下裡投來的憤怒目光,時德睿頓了頓,然後侃侃而談,「當時情景,時某至今想起來,心裡還如同點了一把火般。時某當時也想跟敵人拼掉算了。大不了二十年後又是一條好漢。」

  幾句話說得不卑不亢,令李建成等河東將領想發作,也找不到任何發作理由。只能冷笑著撇嘴,看時德睿還能說出什麼道道來。

  好個時德睿,雖然平日看上去粗鄙,關鍵場合還真能沉得住。四下拱手,緩了一口氣,繼續補充,「但我中原兒郎性命何等金貴,怎能隨便跟突厥人換。甭說一個換一個,就是一個換十個,換一百,這買賣依舊是虧。況且這山裡邊全是樹,突厥人再造一輛投石車費不了多少功夫。骨托魯今日用兩輛投石車就換了咱五百弟兄的命。他造一輛咱們毀一輛,今天換掉了咱家大將雷永吉,明天換掉我時德睿,後天換掉姜寶宜,一個月之後投石車再推上前,咱們拿誰的命去換?!」

  「這?!」不但李建成等河東將領瞠目結舌,在座的所有人幾乎都被時德睿的話給問呆了。要按照如此說法,雷永吉豈不是白白戰死了?可若無人領兵出擊,臨時修補的城牆又禁得起投石車幾砸?

  「時將軍說得有道理。李某心太急了!」畢竟是一軍主帥,李建成很快便從驚愕中回過神來,衝著時德睿長揖及地。「如果將軍有其他破敵之策,還望能不吝教我。李某過後必有重謝!」

  「重謝倒不必了!守這長城,又不是世子一家的責任!」時德睿文縐縐地拱手還禮,「既然站到了長城上,大伙便要福禍與共。狼騎未退之前,又何必分河東河北。你家我家。贏,是大夥一道生。若是輸了,大夥一道去死,先後幾步而已,黃泉路上誰也不寂寞。」

  「時將軍說得是!」眾豪傑七嘴八舌地附和,「大伙此刻同生共死,又何必分什麼彼此!」

  李建成是個聰明人,聽了眾豪傑的話,立刻明白自己剛才的表現實在顯得心胸太狹窄了。在此生死存亡關頭,別人多看兩眼,少看兩眼,又何必在乎。河東兵馬輸了,難道博陵軍便能倖免於難麼。反過來,在黃花豁子山谷,若沒有雷永吉領著河東兵馬拚力死戰在前,耗光了骨托魯的銳氣,李旭又怎可能贏得如此乾淨利落。

  想到這兒,他心中怒氣漸漸平息,命姜寶宜到自己身邊坐下,低聲安慰道:「你白天已經盡力。我不怪你。怎麼打,先聽聽大伙的意思。明日我與你一道去葫蘆澗,看著你如何收拾那幫狼騎!」

  「諾。屬下定不負世子所望!」姜寶宜眼圈一紅,含著淚回應。

  眾人又亂紛紛地議論了幾句,話題很快轉回如何破敵之上。這次,大伙的心思開始向一塊使,再也分不出彼此來。

  「看不出時大哥還有這兩下子!居然能把李建成忽悠住!」韓建紘與時德睿最熟,心中暗暗納罕,忍不住偷偷瞄了對方幾眼。他看見時德方悄悄離開時德睿背後,若不其事地走向李旭身邊。登時心下雪亮,笑了笑,把注意力又集中到眼前軍務上。

  綠林豪傑們常年應付官兵圍剿,每次都是以少擊多,所以面對著數倍於幾的突厥人,還真想出了不少給對方添麻煩的金點子。可如何解決投石車的威脅,卻一時都拿不出太好的主意。那東西結構龐大,射程遙遠,除了由悍將帶領死士上前砸爛外,的確非常難對付。而一味硬砸,也不是什麼呢好辦法。時德睿剛才說得道理一點而都沒錯,兩輛投石車換五百多中原將士,照這種速度換下去,骨托魯不用一個月便可以輕鬆贏得戰爭。

  無計可施之下,眾人將目光再次投向了時德睿,希望他能直接給出答案。時德睿萬萬沒想到大伙又選中了自己,本能地想找自家族弟問計,卻發現背後已經空無一人。

  「這,這,辦法,辦法總是能想出來的。不能,不能硬拚!」被眾人看得滿臉是汗,時德睿結結巴巴地說道。「咱們,咱們想,想法子讓他們造不出那麼多投石車來!」正著急間,他心裡靈光一閃,猛然有了主意。

  「對,咱們想辦法讓突厥人造不出投石車來!」時德睿擦了把臉上的汗,得意洋洋,「那些投石車都是波斯人幫忙造的。白天我看到了,也只有波斯人指揮下他們才能打得准。咱們與其跟投石車較勁兒,不如想法殺了那伙波斯人。沒了那群傢伙幫忙,骨托魯即便將山中的樹全砍了,也造不出新鮮玩意來!」

  「你說得輕鬆,那群波斯人躲得比耗子還快!幾十萬大軍中,大伙如何找他們去?」聽完時德睿的話,幾名年青將領非常失望地反駁。

  「那就想辦法讓他們無處可躲!」不待時德睿解釋,坐在帥案後的李旭替他回答。

  「大將軍!」年青將領們向李旭拱了下手,乖乖地退回了自家隊列。對於李旭的勇武和謀略,他們都非常佩服。所以儘管不是對方麾下,也甘願唯其馬首是瞻。

  見大伙的目光集中到自己身上,李旭微笑著向眾人點頭,「葫蘆澗隘口處的城牆已毀,如果不出我的預料,骨托魯明日必將以那裡為主攻方向!」

  「的確如此!是姜某無能,給大伙添麻煩了!」姜寶宜起身拱手,滿臉愧色。

  「卻也未必是麻煩!」李旭擺擺手,示意姜寶宜稍安勿躁。「咱們在其他各處與突厥人殺了個平分秋色,骨托魯自己主攻的方位卻毫無斬獲。我估計,這口氣他一定嚥不下去。草原上素來敬重強者,他如果接連戰敗幾次,不用咱們打,突厥人的軍心也穩不住了!」

  「的確如此。我今天聽那小子和他的親兵叫囂,要拿你的血抹額頭!」聽到這,劉季真忍不住插言。

  「要他來,誰殺了誰還不一定呢!」博陵軍上下異口同聲。

  「殺了他,殺了他!」眾人興奮地叫嚷。

  李旭目光掃視全場,將大伙紛亂的聲音壓了下去。理了理思路,他繼續說道:「所以,我以為他明日必然要轉換攻擊方位,從看上去最容易突破的地方下手。咱們就在葫蘆澗等著他,殺他個出其不意。然後趁亂將波斯人幹掉一批,以免這幫傢伙繼續為虎作倀!」

  「幹掉波斯人!」

  「大將軍說得是!」群雄再次興奮起來,齊聲附和。

  陳演壽手捻鬍鬚,趁著眾人的歡呼聲稍微落下時提議:「大將軍和世子兩個如果把帥旗豎在黃花豁子,我肯定骨托魯明日必主攻葫蘆澗!」

  大伙仔細一琢磨,陳演壽說得的確有道理。骨托魯上一次將帥旗樹在了麒麟谷,結果發現李旭的旗號出現在麒麟谷後,這無膽匪類今天立刻帶隊主攻黃花豁子。結果導致李旭晚來了半步,雷永吉血戰而沒。按此賊先前的表現,今日其在李旭手中再度受挫,明天肯定不願意正面將失去的場子找回來,而是試圖繞到李旭背後投機取巧。

  想到此節,李旭信心大增,笑著拍案,「如此,我與建成兄就將帥旗樹在黃花豁子。給骨托魯來個疑兵之計!咱們將真正的出擊點放在葫蘆澗,迎頭再揍他一悶棍!」

  「大將軍還要領兵出擊麼,這回,一定得帶上我等!」群豪聽李旭說得果斷,唯恐錯過與博陵軍並肩殺敵的機會,亂哄哄地問。

  「的確要出擊,但不光是殺掉波斯人!各部落的頭領,突厥帶隊的伯克,將軍,也都是咱們的主要針對目標。骨托魯麾下的僕從甚多,但彼此配合生疏。殺了帶隊的頭領,武士們便不戰自亂。而在一個部落的新頭領沒被推選出來前,骨托魯指揮不動任何武士!」李旭笑著點頭。「我需要用箭的好手跟在陣後,狙殺敵將。誰射得比較準,待會兒主動報名!」

  「我!」上官碧第一個站起來,主動請纓。

  「我也可以!」姜寶宜不甘落後,自我介紹,「沒有大將軍那麼好,但百步之內,十中七八!」

  「算我一個!」時德睿也舉起胳膊。

  「我也行!」韓建紘亦毛遂自薦。

  成了名的江湖豪傑中,居然大半是用箭高手。這一點倒有些出乎李旭的意料。兵凶戰危,他可不願意一次把所有人都帶拼光了,想了想,低聲道:「骨托魯今天之所以戰敗,主要是吃了地形和狼騎不擅長步戰的虧。明日交手,他肯定能吸取一些教訓!我估計明日必是一場惡戰,諸位都是領兵之將,不可輕陷險地。」

  聽他如此一說,大伙反而更不願意退出了。都堅持要第一輪出戰,以免被其他豪傑看扁。「李將軍都身先士卒了,我等還敢自命尊貴麼?」

  「對,能跟將軍一道殺賊,何等快哉!」

  大伙士氣如此之高,倒讓身為臨時主帥的李旭有些為難,江湖豪傑不同於自己麾下的將領,可以隨意指使。一句話說不到位,都可能引起沒必要的誤會。如果再像剛才李建成那樣斤斤計較起自家榮辱來,今晚的很多人的努力便白費了。

  正當他猶豫不絕之時,,陳演壽又站起身,大聲提議:「即然我等萬眾一心,大將軍何不改一改初衷,把決戰時間就放在明日。骨托魯未必想得到我等都在葫蘆澗等著他,更不會想到我等放著有利地勢不用,這麼早就跟他決戰!如果能僥倖傷了他,狼騎再多,恐怕也只有撤軍一途可選!」
第七卷 逍遙游 第七章 盛世 (七 中)


  狼騎不可能僅憑一兩次戰鬥便完全打垮。在李旭的原計劃中,中原群雄至少要利用長城腳下複雜的地形與阿史那骨托魯耗上一半個月,待將狼騎和塞外各部的銳氣耗盡,兵馬耗得疲憊不堪之時,才能找到最佳決戰之機。

  雖是如此,他依然尊重陳演壽的提議。畢竟老長史當年也是跟隨在楊素身後與突厥交過手的,經驗和資歷都無人能及。

  「陳叔莫非有破敵良策麼?」坦誠地望著老人的眼睛,李旭低聲問道。

  「算不上良策,但老夫以為,長時間拖延下去,對我等未必有利。今日我於城頭觀戰,發現狼騎和部族武士有很大的一個弱點。而你所擺出了那個步兵大陣,又與附近地形相得益彰。所以我就想建議大將軍發一次狠,明日的戰鬥規模打得大一些。縱使不能一舉擊殺骨托魯,那些追隨他南下的部族都是欺軟怕硬的傢伙,吃上一次大虧,心思也就散了。」陳演壽點點頭,很認真地回答。

  「跟他決戰,免得夜長夢多!」

  「一戰而定乾坤!」群雄當中也有很多膽大包天的傢伙。聽陳演壽說得依稀有些道理,笑鬧著響應。

  「陳叔發現狼騎的弱點是什麼?」旭子沒有理睬其他人的嚷嚷,皺著眉頭向陳演壽詢問。

  「其實不止是一個。」陳演壽沒有直接回答李旭的話,而是笑著反問道:「大將軍可知你今天贏在哪裡?骨托魯輸在哪裡?」

  「待我趕到之時,骨托魯的士氣已疲,我以有備之師戰無備疲兵,自然無往不利!」李旭先從兵法角度,回答了陳演壽的問題。然後想了想,繼續補充道:「其次麼?我這回也是僥倖。沒想到骨托魯麾下的狼騎弓馬雖然嫻熟,對步戰居然生疏到如此程度。再者,剛才我也說過,狼騎和部族武士之間的配合太生疏了些,一旦遇到突然情況,便互相無法提供支持,反而彼此衝動對方了陣腳!」

  他本來就不是個性張揚的人,所以無論打得多順風順水,也喜歡實話實說。陳演壽最讚賞的就是李旭這一點,老人認為此乃為帥者必備的品質。只有知道所以勝,所以敗,才能保證笑到最後。

  「還有最大的一個弱點,李將軍沒有說。」老人點了點頭,補充道:「狼騎的韌性太差。打不得逆風仗。攻城時捨生忘死,被你迎頭痛擊後,居然連有效反制都組織不起來。若是我們將其所有不利之處都利用到,未必不能打一場痛痛快快的大決戰!」

  此言不能說沒有道理。在李旭眼中但卻屬於兵行險招。他麾下的博陵士卒全加起來不過四萬掛零,打一場局部勝仗容易。四萬一戰破四十萬的夢,卻是想都不敢去想。河東兵馬倒是有十幾萬,其他豪傑帶來的人馬加在一起也有一萬多,可大伙都是倉促趕來的,彼此之間未必能配合得嫻熟。大舉殺出關牆之外,萬一被狼騎反口咬住,整個長城防線便岌岌可危。

  陳演壽看出了李旭的猶豫,笑了笑,繼續問道:「大將軍是否覺得咱們的兵馬太少,配合生疏?」

  「的確如此!」李旭輕輕點頭,舉棋不定。

  「可大將軍兩千兵馬,今日也贏了。咱們配合生疏,狼騎與部族武士之間的配合未必比咱們嫻熟到哪裡去。況且以葫蘆澗附近的地形,有任何山谷裡能排開三萬以上大軍麼?」

  「的確不能。但今日之陣,並非無破解之道!」李旭先是點頭,然後繼續搖頭。「我剛才曾經說過,骨托魯吃一次虧,未必肯吃第二次。」

  「將軍若是骨托魯,如何破將軍所擺之步兵大陣?」陳演壽突然變成了求知慾強烈的意氣書生,當著眾人的面追問。

  李旭明白,如果今天自己不把敵我形勢分析透澈,肯定說服不了陳演壽。一些前來助戰的豪傑也會覺得自己這個主帥膽子太小,從而心生輕視之意。斟酌了一下,緩緩解釋道:「此陣以長槊、陌刀為主,強於進攻,卻弱於防禦。陣中將士位置雖然站的稀疏,若是對方以羽箭攢射的話,損失依舊會很大。而狼騎在馬戰之時,最得意的招數便是漫射。眼下雖然礙於地形變成了步卒,一時還不適應。萬一其發揮出自身優勢,便能給我軍造成重大損失!」

  先前已經有幾位豪傑被陳演壽說得躍躍欲試,待聽完李旭的話,滿腔熱情又冷了下來。射箭是草原漢子必備的生活技能,與他們的騎術一樣從小學到老。骨托魯今天一直被李旭貼著打,所以無法使出的看家本事。一旦其用羽箭阻截,射殺的將大部分是塞外兵馬。眾部落的聯盟本來就鬆散,彼此之間嫌隙一生,內訌幾乎在所難免。

  但經過今天一戰,那些部族首領便能分出輕重來。雙方在發生黏住追殺情況,這些生性狠辣的土酋們未必會下不了狠心連自己人帶敵人一塊射殺。博陵將士手中只有長槊,沒有盾牌,失去了被黏住的敵軍這層保護後,的確只有被動挨打的份。

  想到此節,有人便低聲附和李旭的意見。認為陳演壽的計策過於冒險。也有人小聲議論,認為既然大伙推舉李旭為主帥,就該令行禁止,不得干擾大將軍的指揮。李建成聽到大伙的議論聲,有些坐不住了,笑著走上前,低聲開解道:「陳叔所言不無道理。但大將軍更熟悉敵情,我等還是先按他的主張而行,主動出擊的事情,還是再做斟酌為妙!」

  往常無論他說的話是否正確,陳演壽都很少違拗。誰料今天老人突然犯了倔,回頭瞪了謀主一眼,恨恨地道:「我當然知道大將軍所謀是長遠之策。但世子可別忘了,南下的狼騎並非骨托魯一家。這些天來,羅藝和他的虎賁鐵騎也一直沒有任何動靜。若是我等在此長期與骨托魯僵持不下,其他人難道不懂得把握機會麼?」

  李建成被問得一愣,默默地退開了去。李旭仍然不贊同陳演壽的建議,但也不能否認羅藝沒有與骨托魯勾結的可能。畢竟骨托魯自東北方而來,放著距離其最近的安樂郡不打,卻繞開了整個幽州,首先攻打的是涿郡,其中貓膩明眼人一望便知。

  「況且,狼騎和部族武士配合今日生疏,明日便會變得稍稍熟練。後日便會愈發熟練!」轉頭面向眾人,陳演壽倔強地堅持,「我等不趁著其起配合生疏,地形不熟時將其一舉擊潰。待他熟悉了地形,懂得了互相配合時再決戰,豈不是損失更大?坐失良機,老夫深為大將軍所行為憾!」

  老長史到底要幹什麼!李旭騰地一下站了起來,手扶帥案,怒目圓睜。但看到陳演壽那焦慮的神情,他又將怒火強行壓了下去。據他的瞭解,老長史絕不是如此不知進退的人。可他在擔憂什麼?為何不能當眾直說?

  陳演壽的目光恰恰看過來,對上了李旭迷惑的眼神。二人的目光在空中輕輕一碰,立刻互相錯開了去。幾乎與此同時,李旭心裡湧起一個非常的預感。陳演壽彷彿也料到了些事情,身體以常人難以察覺的程度顫抖了一下,說話的聲音漸漸小了起來。

  「老夫心急,大將軍勿怪。且容老夫把話說完,若是大將軍覺得沒有任何道理,儘管按既定方案調兵遣將,老夫決不再胡亂干涉!」

  「陳叔請講!」李旭淡淡笑了笑,目光再次看向老長史的眼睛。

  這次陳演壽沒有避開,而是讓李旭清楚地看到了自己眼裡的憂鬱。歎了口氣,他繼續問道,「大將軍今日所列之陣,可是出於大隋昔日與突厥對抗之陣圖?」

  「的確如此。陳叔目光獨到。」李旭心裡不太高興,卻本著尊重老人的姿態,如實回答。他今天破敵所用之陣,脫胎於大隋剛剛立國時,對抗突厥狼騎的步兵戰陣。當年楊堅剛剛篡奪宇文家自代,國力空虛,購不起太多戰馬。駐守於長城附近的邊軍將士們便是憑著這些簡單的軍陣和血肉之軀,一次次擋住了塞外部族的進攻。直到大將軍王楊爽打造出了虎賁鐵騎,邊軍將士們才不再光靠兩條腿和一桿長槊與騎在馬背上的敵軍拚命。隨著時光流逝,當年的長城守衛者們都解甲歸田了,但陣圖和訓練方法卻隨著一代代將士的輪替,不斷地傳承了下來。

  「但李將軍改造過此陣,專門為了對付弓箭戰馬衝擊!」陳演壽今天的行事雖然有些乖張,目光卻沒有因為衝動而變得渾濁。白天僅僅是匆匆一瞥,他就分辨出了博陵軍戰陣與當年大隋舊日戰陣的關係與區別。

  「陣中之陣,是張須陀老將軍當年所創。晚輩只是將大隋舊陣和張老將軍的創新綜合了一下!」李旭又皺了皺眉頭,緩緩回應。他所列的軍陣中,大陣之內套著無數小陣,士卒之間彼此配合相當嚴密。前者來自大隋邊軍,小陣卻是張須陀對付人多勢眾,缺乏訓練的土匪專門創建。當年秦瓊、羅士信等人曾經給小陣取了個非常好聽的名字,叫七蕊梅花。雖然名字聽起來風雅無比,但每支花蕊都是一件兵器,支支蘊藏著殺機。

  還有一個秘密,李旭不能宣之於口。那就是,自從去年黃河一戰,博陵騎兵損失殆盡。保住了博陵六郡後,他一直想著如何用步卒對付虎賁鐵騎的踐踏。所以才不得不將來自邊軍的陣圖與張須陀老將軍所授之學綜合起來,衍生出今日之陣法。可以說,自從去年夏天之後,博陵軍步卒一直以虎賁鐵騎為假想敵來訓練,所以遇到完全以騎兵為主的突厥精銳,才能打得對方狼狽不堪。

  「請恕陳某倚老賣老,這破敵之策的根基,便是在你的大陣上!」陳演壽雙目放光,嗓音因為激動而略顯顫抖。「老夫今天一見你這大陣,便想得是如何將其威力發揮到最大。突厥人不擅長步戰,疏於配合。而你這大陣之中,蘊含的正是步戰與配合的精華。突厥人和其僕從武士只適合打順風仗,而你這大陣,卻犀利無比,令他們根本無法在局部佔到上風。只要將軍能把突厥人再向今天這樣頂出山谷一回,世子麾下的河東兵馬便不會錯過機會。在座諸君率領猛士從中配合,管教突厥人此後不敢南望!」

  「陳老將軍可能說得詳細一些。如果突厥人不顧自己人生死,組織弓箭堵截,如何處理。如果突厥人在山谷外事先佈置下重兵,如何應對?萬一交戰時我方受挫,如何挽回?老將軍只說勝,卻不說何以勝,恕時某斷難苟同您老之見?」一直默默觀察著河東諸人的時德方從陳演壽的話裡聽到了些陰謀味道,搶上前,咄咄逼人地反問。

  陳演壽微微一笑,彷彿早已胸有成竹。「依照老夫之觀察。李將軍這大陣,是可以隨意加大縮小,變化因地形而異的吧?」

  「那需要長期訓練。我博陵士卒雖精,能列入陣中的,也只有萬餘!」時德方雖然不得不佩服老人目光之精,依舊冷笑著提醒。

  「萬餘足夠。時司馬莫急,聽老夫將話說完。你這軍陣,前排將士多披重甲,後排將士多為輕裝,人與人間隔三尺,本來就能抵消一部分羽箭的作用。若是遇到擅長用弓的敵手,外側還可以再加一排巨盾手,以保護本軍,是也不是?」

  時德方無法否認老長史說得話,只好冷笑著點頭。陳演壽得意地四下看了看,繼續說道:「方纔大將軍也曾試圖在陣中補充一些弓箭手,以狙殺敵軍將領。老夫的意見是,從河東軍中抽調一萬弓箭手,三千弩手,分批次跟在你這軍陣之後。既不會亂了貴軍之陣腳,也能對敵軍的弓箭進行壓制。」

  中原的角弓製作精良,射程和力道遠好於武士們手中的普通弓箭。弩的射程更遠,力道更強,殺傷力更非草原上單一材質製造的豈弓能及。草原弓箭手的的長處在於他們的箭射得準,射速快。雙方弓箭手如果一對一單挑,精於射藝的草原漢子肯定能站得上風。但兩軍交戰,講究的是羽箭的瞬間覆蓋密度而不是準確度,所以一萬弓箭手和三千弩手,足以壓制局部戰場武士們的攢射。

  只是萬一出戰失利,博陵軍將士憑著彼此間配合的嫻熟和長槊陌刀的鋒利,可能有一半機會退入關牆內,跟在博陵軍身後的河東弓箭手,卻幾乎沒有活著生存的機會了。

  見盟友也下足了本錢,時德方心情稍稍平和。想了想,向陳演壽做了個請的手勢,靜靜聽老長史的下文。

  陳演壽再次看了看李旭,又看了看依舊滿臉木然的李建成,偷偷在心裡歎了口氣,然後繼續道:「古語有云,狹路相逢勇者勝。山谷本來就擺不下太多兵。開始正面接觸之時,一萬兵和三萬兵,其實相差不大。博陵軍大陣在前,我帶著河東弓箭手在後,初戰之時,狼騎很難佔到便宜。而在博陵軍側翼,眾位豪傑所帶的弟兄可以跟上。狼騎正面節節敗退,側翼即便有所反應,憑得也是個人之勇。論步下的身手,突厥武士又豈能能與中原豪傑提並論?」

  經過他這麼簡簡單單的一梳理,博陵軍大陣的外觀已經不只是一個三角接一個四方,而是一桿矛頭,又長出了兩個翅膀。活脫一個奇門兵器流金钂。具體實戰效果怎樣,在座的各方將領憑著多年行伍經驗,都猜測得差不離。可以說,如何配合上不出問題,此陣幾乎是古今第一凶陣,突厥人一時半會不可能有破解之道。

  看了看大伙的表情,陳演壽又道:「此陣就是個鎦金钂,能不能發揮威力,關鍵在四個地方。第一,為陣鋒,非武力高強,心智堅定者不能擔之。此人不能從外界找,必須於博陵軍出。」

  李旭反覆計算了一下,知道陳演壽沒瘋狂到將所有守軍全壓上去。既然那樣,按照他的設想打上一仗也好,至少可以重挫敵軍銳氣。想明白了此節,心意已經鬆動,點點頭,答應道:「大牛和張將軍俱可為之。若是此陣切實可行,明日可由崔郡守暫代張將軍守衛麒麟谷。」

  陳演壽麵露喜色,繼續道:「第二,此陣需要一個陣核。統一調度全軍。老夫以為,唯有大將軍能擔任,陣法一旦發動,進退皆有大將軍掌握。」

  「也好,我就來當這陣核!你繼續說!」李旭既然答應了第一步,也不再阻撓陳演壽的推演,笑著應承。

  「第三,此陣需要一個陣腰,統帥弓箭手和弩箭手。必要之時,射住陣腳,死戰不退。老夫行伍多年,經驗豐富,願擔此職。」

  在座當中除了李建成外,別人沒資格與他爭。所以這個位置也順利地定了下來。陳演壽安排完了關鍵三個位置,又請群雄推舉一人為左側陣翼,一人為右側陣翼,完成了整個大陣的初步規劃。

  群雄見李旭也轉向支持陳演壽的安排,紛紛請纓為陣翼,直爭得各不相讓。最後,李旭裁決由時德睿為左翼,韓建紘副之,率領中原綠林。劉季真為右翼,上官碧副之,總管塞外馬賊。又請李建成總督留守大軍,河間郡守王琮副之,隨時準備出城接應。大將姜寶宜統帶三萬河東士卒為後衛,跟在軍陣之後,待敵軍被擊潰,立刻乘勝追殺,擴大戰果。

  安排完了本陣部署,李旭又與建成協商,決定將埋伏山中的王伏寶和竇琮連個殺手鑭也使出來,只要機會來臨,立刻去抄骨托魯老營。

  此法甚險,但一戰竟全功的機會也非常大。群雄多是亡命之徒,所以雖然心情緊張,卻士氣高漲。當夜按計劃點齊了兵馬,統一安排休息。只待帶二天骨托魯來攻,便殺其個有來無回。

  安排完了明日出擊規劃,李旭和李建成又一道檢點軍務,根據白天損失情況,重新調整了三處隘口的人員配置。白天戰鬥中受傷的將士被抬回張家堡,著隨軍郎中妥善醫治。戰鬥中損失的器械,消耗的弓弩,也安排軍需官連夜補足。待二人互相商量著將所有雜事處理完畢,時間已經到了深夜。半輪明月爬到了當空,將長城內外照得一片皎潔。

  「仲堅,今日之事,陳叔也是出於好心!」臨回自家寢帳前,李建成終於找到了一個合適機會,訕訕地向李旭致歉。

  「陳叔的謀劃非常得當。他既為長史,又為你我之長輩。自然要知無不言。倒是你我,今日脾氣過於急躁了!」李旭寬厚地笑了笑,低聲回應。

  見對方的確沒有一點見怪的意思,李建成懸在心中的石頭終於落地。長出了一口氣,笑著道:「陳叔本來不是這樣子。我估計最近一段時間他也累壞了,所以行事顧不上小節。這裡所有兵事安排還是由你為主。若是仲堅覺得大伙哪樣做得不妥,儘管說於我知曉!」

  「那是自然!」李旭點頭答應。

  二人相視而笑,然後拱手告別。月光下相背著行了十餘步,李建成又猛然轉過神來,衝著李旭的背影喊道:「明日,我在城頭親自為仲堅擂鼓助威!」

  「明日與世子一道殺賊!」李旭回頭揮了揮手臂,大笑著走遠。

  隨同他一道回營的周大牛等人也笑,都道世子為人雖然婆婆媽媽了些,卻不失一個厚道漢子,值得相交。時德方卻輕輕哼了兩聲,不置可否。待雙方彼此之間距離去得更遠了,他悄悄扯了扯李旭的絆甲絲絛,低聲提醒道:「大將軍難道不覺得河東諸君做事有些乖張麼?世子建成的確是個好人,但那陳老長史的諫言,分明是打著咱們跟狼騎拚個兩敗俱傷主意!」

  「德方,此話沒有證據不可亂講!」李旭橫了時德方一眼,低聲訓斥。

  時德方跟李旭久了,知道自家主將不會因言而罪人。搖了搖頭,堅持道:「不是我亂講。放著地利不用,非逼著大將軍與敵人決戰,其中肯定藏著蹊蹺。明日雖然各路英雄齊出,但我博陵軍儘是精銳,若是戰事不利,損失的人數未必最多,創傷卻必然最重!」

  「就是!他河東那數萬兵馬,幾個月便能拉起來。咱們博陵子弟卻都是訓練多年的老兵,輕易難以補足!」方延年對李建成等人也是戒心重重,在旁邊低聲附和道。

  兩個重要謀士都如此認為,聞者無不驟然心驚。都到了如此關鍵時刻,河東諸君還在算計自己人,所為的確太讓人心寒了。當下,有人便低聲向李旭建議,連夜重新升帳,否決明日的戰事安排。也有人建議乾脆跟李建成將話挑到明處,如果他們依舊執迷不悟,博陵六郡便將此事公諸與天下,看看那些聰明人誰還能笑得出。

  「恐怕你等猜錯了!」李旭輕輕搖頭,否決了大伙的意見。「陳長史今日的確行事反常,卻並非為了害咱們。而是不得已為之!」

  「大將軍是說他有難言之隱?」時德方楞了一下,茫然地問。

  「的確!」李旭抬頭看了看半空中的明月,繼續前行。月亮周圍有一圈隱約的雲,明日應該是個有大風的天氣,剛好利於疆場廝殺。

  眾人全部安靜了下來,默默地品味李旭剛才的話。對於自家將軍的判斷力大伙還是非常推崇的。除了在算計人方面李將軍有所欠缺外,無論政務軍情,他可謂目光如炬。

  可陳演壽的舉止下到底隱藏著什麼?莫非羅藝真的投靠了突厥?可羅藝既然投靠了突厥,先前又何必主動為大伙讓開通往懷戎的水道!

  見大伙百思不解,李旭歎了口氣,幽幽地提醒:「老長史那句話說得對。南下的狼騎並非骨托魯一家!戰事拉得越長,變故恐怕也越多?」

  「大將軍是擔心河東那邊?!」時德方嚇了一跳,尖聲叫嚷。他迅速掩住了自己的嘴巴,四下張望著抗議,「不是娘子軍和李世民所部都在河東麼?他們姐弟兩個所部近二十萬?」,卻越說越覺得沒把握,只感到天上月光如冷水般,一直澆到了自己骨頭裡。

  同樣數量的狼騎戰鬥力不如博陵軍,這點大伙非常有自信。但狼騎的戰鬥力卻與河東兵馬相差無幾。骨托魯這裡有大型投石車,無數攻城器械,始必可汗肯定也有。骨托魯攜裹了大量草原僕從參戰,始必那邊肯定也是追隨者雲集…….

  更關鍵一點是,娘子軍守在第一線。如果戰事順利,功勞將為李婉兒所有。倉促趕到太原的李世民即便做得再多,也必將掩蓋於姐姐的光芒之下。對於急著與哥哥爭奪世子之位的李世民來說,他肯甘心為姐姐做陪襯麼?

  時德方一直對李世民有成見。越想,越是齒冷。可大將軍怎麼也會如此猜測李世民?他驚詫地抬起頭,重新打量李旭。看到如水月光從李旭臉上淌過,將對方面孔刀削般的稜角照得越發分明。
第七卷 逍遙游 第七章 盛世 (七 下)


  莫非大將軍早就知道李世民對他做了什麼?月光越來越涼,有股寒意從時德方的脖頸一直延伸到尾骨。如果大將軍知道李世民曾經對他做了什麼?他為何還跟河東李家聯手?這不可能?!!時德方不敢相信自己的判斷。他扭開頭去,四下張望,試圖自同伴那裡得到一些幫助。可身邊沒有人能猜透他的心事,更沒有人知道他與謝映登兩個商量好的計劃。

  如今,謝映登躺在張家堡的病榻上昏迷不醒。在力戰昏迷之前,此人是否已經把得力手下安排了出去?時德方不清楚,也無處可以找到答案。他唯一能告訴自己的是,人生中很多事情,一旦做了就無法回頭。你走了第一步,就必須沿著既定的道路走下去,哪怕此路根本沒有終點。

  腳下是一條將士們踩出來的路,路的盡頭是長城。皎潔月光下,萬里長城顯得分外巍峨。值班的守衛者們緊握長槊,在垛口與烽火台之間往來巡視。他們沒時德方那麼多想法,也感覺不到冷。只是在認認真真地堅守著自己的承諾和職責。

  「也許是我多慮了!」時德方偷偷地安慰自己。他又掃了一眼李旭,看到大將軍的臉上依然沉靜如常。這讓他心裡的緊張情緒稍稍舒緩了些。是啊,如果李世民明知娘子軍深陷危機也不肯出手相救的話。那還有什麼可擔心的呢。無非是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唄。博陵軍不會敗,大將軍從此會更清楚地認識到河東李家並非結束亂世的人選。如果李家不能結束亂世,大將軍還會將博陵六郡拱手相讓麼?他既然以守護為責任,必將他會勇敢地接受屬於自己的命運。

  如是想著,時德方覺得體溫又回到了自己身上。打起精神和同僚們對可能出現的新形勢做了些分析,然後拱手告辭,笑著走回屬於自己的軍帳,伴著月色入夢。明天還有一場惡戰呢!並且不是最後一場惡戰,今後需要做得事情更多,路也更長!

  同一片月光下,有人卻輾轉難眠。白天的戰績太令人沮喪了,誰也想不到河東軍與博陵軍之間的差距居然如此之大!更讓人懊惱的是河東將領在戰後的表現,姜寶宜毫無鬥志,楊文軒麻木不仁,即便是資格最老,行事最謹慎的陳演壽,今天的所作所為也太不成體統了。居然當眾挑釁李大將軍和自家謀主的權威!

  「把陳長史給我找來!」李建成越想越窩火,走到自己的軍帳門口,對著外邊喊道。在他的記憶中,老長史從來沒有違拗過自己,哪怕自己有時候所做的並不正確。他到底要幹什麼?難道真的太老了,一勞累便開始糊塗了麼?

  「諾!」門外有人大聲答應,然後快速遠去。李建成歎了口氣,轉回桌案邊,對著燭火繼續犯愁。他不擔心明天一戰會有什麼風險,自從認識李旭那一刻起,對方從來沒有讓他擔心過。他是愁的是自己身邊人才匱乏,弟弟世民那裡有劉弘基,有侯君集,最近聽說又招徠了房玄齡和杜如晦兩個著名的讀書人。而自己這邊,卻沒有一個可以獨當一面的英傑。唯一的可以令人放心的謀士陳演壽還老了,脾氣越來越怪異。

  當年,陳叔可不是這個樣子。整個唐公府裡,如果說什麼事情他解決不了,別人,無論馬元規也好,長孫順德也罷,更想不出合適辦法來。並且老人很注意彼此之間的身份,即便謀事無所不中,也很少居功。更願意給自己這個世子出頭機會,並幫自己打點好需要做的一切。

  想到這麼多年來陳演壽在自己鞍前馬後奔走的功勞,李建成的心又開始發軟。再次走到門前,衝著外邊的侍衛吩咐道:「去燒一大壺茶來。別放鹽和香料,茶味要濃。陳叔喜歡喝釅茶!」

  侍衛們又答應了一聲,小跑著去準備。李建成揉了把乾澀的眼睛,強打起精神來等待。他現在開始認為陳演壽急於出兵決戰的選擇,肯定有充足的理由。只是老長史不該不直接把原因告訴他,而是一味地讓人費心思去猜。

  不是他這個一軍主將懶與動心思,而是這裡本來事情就很多。十幾萬大軍,吃喝拉撒,糧草補給,運入支出,哪樣不需要他仔細安排?他李建成的長處就在這兒,當年無論是懷遠鎮,還是弘化郡,整個李家的政務都被他打理的井井有條。如今到了長城上,諸路大軍的後勤也全靠了他才不至於亂成一鍋粥。而一個人的精力是有限的,每天處理完這些政務,已經讓他筋疲力盡,哪還能有心思跟自家人打啞謎?

  這話得跟陳叔說透。都是一家人,他沒必要繞來繞去。李建成很快想出了最簡單的解決辦法。心情平和了不少。而陳演壽的聲音恰恰這個時候從門外響了起來,帶著一點點喘息。「世子殿下,老臣陳演壽奉命而來,請殿下訓示!」

  「快請,快請,。陳叔不必客氣!」李建成趕緊迎到了寢帳門口,滿臉堆笑。「我只是有些話想問你,沒有注意時辰。陳叔千萬不要怪我這麼晚了還要打擾你休息!」

  「世子客氣了!」陳演壽笑著進門,「我年紀大了,早就沒那麼貪睡了。好濃的茶香,多謝世子照顧!」

  「剛燒好的。我特意叮囑他們沒放鹽和香料。」李建成高興地搓手,「陳叔的習慣我還記得,當年咱們在懷遠的時候,你就是喜歡這一口!」

  早有機靈的親兵將茶盞斟滿,伺候賓主二人在胡凳上落座,然後躡手躡腳出去,順便關好了帳門。陳演壽吹了口熱氣,目光露出幾分讚賞,「是君山一帶的產的春茶呢。沒想到這兵荒馬亂年月,世子還能弄到這種貨色。」

  「是在長安時從皇宮裡弄出來的。放了大半年,味道已經減了許多!」李建成笑著向對方交底。公卿之家飲茶,自有一套煮、調、泡、篩的程序。像這般直接拿滾水沖了就喝的做法,簡直是侮辱斯文。好在陳演壽就喜歡這種粗鄙喝法,所以準備起來也簡單了許多。

  接連飲了兩盞,陳演壽終於不再喘粗氣。用渾濁且柔潤的目光望了望李建成,低聲詢問,「世子找我,是不是要問我堅持早日決戰的緣由?難道世子到現在還沒想出來麼?」

  「我沒有想!」李建成尷尬地笑笑,放下茶盞。不加鹽和香料的茶湯喝起來有些苦,但的確很提神,「剛才我琢磨著,陳叔肯定不是心血來潮。仲堅既然答應下來,自然也會盡心去安排。我站在城頭替你們搖旗吶喊就好了,沒必要瞎擔心!」

  「知人善用,用而不疑,是為君之道!」陳演壽輕輕點頭,對李建成的「氣度「表示讚賞。「唐公當年也是如此。但唐公經歷的事情多,目光也比世子敏銳些!」

  「我當然不能和父親大人相提並論!」李建成謙虛地回應,「這裡運籌帷幄有陳叔,衝鋒陷陣有仲堅。我的才能,只適合做籌糧運草,休整器械等瑣碎雜事。能讓你等無後顧之憂,我便很滿足了!」

  「世子對政務嫻熟,的確給我等減輕了不少負擔。」陳演壽緩慢地點頭,認可對方的說法,「但世子可曾考慮到以後如何做?我是說此戰之後,世子準備如何安排大伙的出路?」

  「我認為,明日即便戰勝,仗也沒那麼快打完。仲堅那裡,我準備三顧九探,也把他拉住。昨晚來英雄樓那幫人,其中不少都是樊噲、季步之才,只要他們所求不過分,我準備盡數許之。待這裡安定之後,我打算派人去竇建德那裡探一探他的口風,從王伏寶的表現上,我發現此人不是個簡單的流寇,如果能讓他跟許紹一樣歸順朝廷,贈他一場大富貴又能如何?」

  陳演壽的目光一直沒離開李建成的臉,見對方說得非常高興,笑著附和,「能平息干戈當然是最好。可誰能預料到竇王爺的志向有多大?世子想過自己沒有?自己今後如何規劃?」

  「聽父親安排便是!反正南邊會有很多仗要打!」李建成想都沒想,衝口說道。「但這與陳叔急於決戰有什麼關係?難道戰事拖延一兩個月,打得穩妥些,對未來影響那麼大麼?」

  「也不是大小問題!」陳演壽皺起眉頭,心中又開始暗暗歎氣。世子建成從小就被李淵訓練成了一個管家理政的好手,如果做個尚書、刺史,簡直是一等一的人選。跟在一個明主後,也不難讓家族永享富貴。可他現在畢竟是唐王世子啊?光擅長處理政務怎會合格?

  「那是因為什麼?陳叔何必皺眉。我剛才已經想過了,我不擅長之事,陳叔儘管直接提醒我。你從小看著我長大,沒必要忌諱什麼!」李建成親自給陳演壽斟了盞茶,笑呵呵地重申。

  霎那間,陳演壽臉上露出了無法隱藏的感動。作為人臣,能讓自己的主公如此坦誠相待,他還抱怨什麼?要怪只能怪自己沒有諸葛武侯之才,扛不起大梁罷了。狠狠的喝了口茶水,老長史橫下心來問道,「世子難道沒聽說,太上皇已經駕鶴西去了麼?」

  「楊廣啊,他早就該有這麼一天。宇文家的忠誠也能相信?」李建成遺憾地搖頭。家族一直受楊廣打壓,所以他對這個太上皇沒任何好印象。

  「太上皇西去後。京師裡邊,就一直有人建議著讓幼帝效仿堯舜相替之舉。我估計,等眼前這仗打完了,唐王也該正位了!」

  「此話不可亂說!」李建成努力喝了口茶,用苦味讓自己清醒。陳演壽的預測正是他所希望的。但京師距離塞上過於遙遠,那邊發生了任何事情,至少要半個月才會有消息送來。如果父親真的登了皇位,李家就成為天下第一家族了。自己這個世子……

  猛然,他想到了自己可能是太子,手顫抖了一下,差點將茶盞丟在地上。

  「唐王登基,下一步便是要立太子!」陳演壽的聲音慢慢壓低,唯恐更多的人聽見,「世子憑著塞上的戰功,以及多年來為家族奔走的功勞,自然是太子第一人選。可立太子一事關係到國運,群臣必然會有些不同提議!」

  「我相信父親會做出正確決定!」李建成隱約感覺到了陳演壽打啞謎的原因,聳了聳肩膀,做出一幅灑脫的樣子。他知道二弟世民在這個節骨眼上肯定要爭一下。原來只是個世子之位,弟弟就已經把自己這個哥哥看成了眼中釘。太子,太子的位置誘惑更大,而父親身邊,的確不乏與弟弟交好者。

  但我昔日的功勞,還有今日的戰功。他於心裡替自己打氣。「所以陳叔就希望早日打敗骨托魯,為父親的登基獻上一份賀禮!陳叔謀劃得好,是我太笨,居然想不到這一層!」

  「不是!」陳演壽輕輕搖頭,「有仲堅和這麼多豪傑襄助,塞上之戰,世子肯定能建立奇功。可世子想過沒有,二公子的戰功一直不亞於你。他也到了河東,急著立同樣的為國守土之功!」

  「娘子軍駐紮在婁煩關。世民的兵馬駐紮在太原。」提到河東之戰,李建成更有把握,「即便算功勞,也是婉兒的戰功為主,世民只是幫忙而已!」

  「我現在最擔心的是二公子不肯幫忙啊!」陳演壽再也忍不住,大聲長歎。李淵的幾個嫡出的孩子幾乎都是他看著長大的。在內心深處,老長史早把這些人看做自己親生侄兒。他不願意挑撥李建成和李世民兄弟之間的關係。並且,這些話,句句涉及到的是帝王家事。他說多了,只會引火燒身。但如果不說,李世民的確在步步緊逼,眼看著就要重演前朝奪嫡之禍。一旦發生那種慘劇,不禁會讓李家大傷元氣,他這個左軍長史,恐怕最後也落不到什麼好下場。

  是以,陳演壽才對李建成越來越失望。那是恨鐵不成鋼的失望。如果兄弟二人易位而處,何須他直接把該殺頭的話明白,一個眼神過去,李世民就早知道該如何做,如何佔據上風。

  李建成半晌沒有說話,呆坐於胡凳上,手中的茶盞早已干了,還一口接一口地不斷抿著空氣。他不敢相信李世民會做得如此絕情,看到李婉兒遇到危險,也要按兵不動,以便最後撈取最大利益。可如果想在戰功上超越自己,李世民這回必須狠下心來。先讓娘子軍吃一場敗仗,然後再衝上去力挽狂瀾。這樣,天下人的目光都會緊張地集中於河東,發生在涿郡的所有戰鬥都將黯然失色。

  見李建成不開口,陳演壽只好繼續挑明局勢的嚴峻性。「二公子如果按兵不動,婉兒那邊肯定會打得非常艱苦。始必可汗麾下的兵馬不會比骨托魯少,還有劉武周等人為虎作倀!我軍在西路如果戰事不利,突厥人便很容易分兵插到我等身後。屆時大伙腹背受敵,即便有仲堅在,恐怕也難以力挽狂瀾了啊!」

  「娘子軍中豪傑眾多。婉兒雖然是女兒身,卻是不折不扣的帥才。陳叔,論武藝,她不輸於我。論運籌,她也不比我差。王元通、齊破凝、邱師利、李仲文,向善志……」李建成顫抖著,反覆強調娘子軍的優勢。最大的希望在婉兒那裡,如果婉兒不戰敗,則接下來什麼事情都不會發生。

  「所以,明日一戰,仲堅必須打贏。咱們必須早日結束這邊的戰鬥,爭取能騰出手來援助婉兒。她那邊已經十幾日沒消息傳來了,肯定非常艱苦!」

  「我明日肯定盡力派人接應!」李建成以從沒有過的嚴肅態度保證,「可婉兒那邊,婉兒那邊真會輸掉麼?」

  「如果沒有博陵軍幫忙。世子可有獨力打敗骨托魯的把握!」陳演壽的話如當頭棒喝,瞬間打碎了李建成的所有一廂情願的期盼。

  「沒有!」李建成舉起空蕩蕩的茶盞,狠狠的吸了口空氣,然後將茶盞重重地摔在了桌案上,「如果他真敢如此絕情,我肯定饒不了他!我李家,我李家怎會有如此絕情人物!」

  「古來成大事者,哪個不是踏著別人的屍骨上位!」陳演壽搖頭苦笑,「世子,你知道婉兒麾下人才眾多,別人也能看到啊。換了你在太原駐軍,如何才能收到最大利益,你知道麼?」

  「按兵不動,坐收漁利!」李建成氣得直咬牙。他知道李世民肯定能下得了如此狠心,偏偏一點辦法也沒有。「如果此事屬實,我一定向父親彈劾他!讓父親為婉兒討還公道!」

  「那還不是最大利益!」陳演壽繼續冷笑,「按兵不動,坐收漁利。然後將娘子的將領盡數收於帳下,兩軍合二為一,那才是上上之策。光按兵不動算什麼本事?按兵不動並且還讓對方感激,這才是上好計策!」

  「我,我會殺了他!」李建成咬得牙齦都見了血,啞著嗓子咆哮。「如果真如陳叔所料,我肯定會殺了他!我們李家,不會有這種畜生。他不是我弟弟,我弟弟不可能這麼做!」

  到了現在,他心裡依舊隱約存著一絲希望,期待陳演壽急於幫自己穩固地位,所以不惜以最大的惡意推測世民的行為。弟弟當年與婉兒關係非常好,當年仲堅、婉兒、世民三個幾乎是形影不離的。若不是因為遼河上那場大火……

  想到當年遼河上的火焰,李建成心裡痛得如刀攪針刺。那場大火改變了太多的東西,毀滅了太多的東西。如今下令放火的人已經被棄骨揚灰,可火焰餘燼依然繚繞在很多人的心頭上。

  「我不是故意挑撥世子兄弟不和。」還沒等李建成眼中的火焰平息,陳演壽的話,又將他向無底深淵猛推了一把,「我聽說,婉兒一直不相信李家準備起事的消息是因為李靖告密而被朝廷發覺的。她一直想找出幕後黑手來,給智雲他們幾個報仇…」

  「天!」李建成感覺兩眼一黑,差點栽倒於軍帳中。幕後黑手是誰?他早就查了個一清二楚!該計主要是為了收拾李旭,自家幾個弟弟妹妹不過是遭受了池魚之殃。父親已經下令不准再繼續追究了,但婉兒當時卻恰恰不在太原,恰恰沒聽到相關的命令!

  可她真的追查到真相後,該怎麼辦?大敵位於前,要追查的黑手位於背後。當她吹響求援的號角時,還可能有救兵到來麼?

  「嗚嗚——嗚嗚——嗚嗚!」皎潔的月光下,李婉兒再次吹響求援號角。自家援軍三天前就已經開拔,斥候說,弟弟保證會如期趕到。可狼騎一波接一波,潮水般湧上來關牆,身邊的弟兄們一波接一波地倒了下去,期盼中的援軍,卻遲遲沒有出現。

  「大帥!你撤吧,我帶人在這裡頂著!」王元通踉踉蹌蹌跑到婉兒身邊,渾身上下都在滴血。他已經三天三夜沒合眼了,整個人馬上隨時都會倒下去。但他知道自己不能倒,援軍馬上就能殺到,這道雄關不能丟,丟了此關,河東便門戶大開,河北那邊將腹背受敵。

  「吹角!」李婉兒用血手抹了抹鬢髮,將手中號角遞給了王元通。「你來吹,我氣短,吹得聲音太小!」

  「嗚嗚——嗚嗚——嗚嗚」激昂的角聲又起,不是求援號,而是催戰號。聽到角聲,所有能站立起來的士卒都站了起來,舉起刀矛,迎面向衝上關牆的狼騎撲去。

  「元通……!」李婉兒驚呼。她只看到了一個背影。王元通抱著一名衝到近前的突厥伯克,奮力跳下了關牆。

  李婉兒楞了一下,然後輕笑。霎那間,她已經明白了全部答案。舉起手中橫刀,揮出一道匹練。

  長城上,今夜月光如雪。
第七卷 逍遙游 第七章 盛世 (八 上)

    「嗚嗚—嗚嗚——嗚嗚!」角聲連綿不絕。阿史那咄吉世駐馬於距離長城百步之遙的一座小山上,兩耳豎立,眼中依稀燃燒著綠色的火焰。

    遠處傳來的角聲太熟悉了,是中原人對敵人衝鋒時才會吹響的軍樂。但此刻,本應是他麾下的狼騎在向長城頂端衝鋒時候,就在角聲響起之前,憑著多年的行伍經驗,他已經確定守軍瀕臨崩潰的邊緣。

    可那些本該潰敗下去的討厭傢伙仍然站在城牆上,寧可與衝上來的狼騎同歸於盡,也不肯後退半步。五指屈伸的時間內,阿史那咄吉世至少看到了三名突厥武士被守關的「亡命徒」們抱著從城牆上跳了下來。高大的城牆、嶙峋的岩石,掉下的人十有八九會粉身碎骨。而在雄關之上,還有更多的長城守護者從垛口後站起身,對著狼騎們張開「熱情」的雙臂。

    在阿史那咄吉世的記憶當中,中原人從來沒這樣勇敢過。雖然他的父輩們一生都匍匐於大隋的膝蓋下,但父輩們是輸給了隋人的陰謀,而不是輸在了武力上。自從他阿史那咄吉世接過汗位後,稍近、益狹、衝撞、騷擾,通過一次次的試探,一次次地蓄意挑釁,一次次的明火打劫,已經基本探清楚了中原人的本來面目。那是一群非常柔弱的傢伙,欺軟怕硬,勇於內鬥而怯於公戰,豪傑們對自家百姓張牙舞爪,一遇到草原武士,立刻溫順得恨不得把妻子兒女都獻上來承歡。

    但今天,阿史那咄吉世不得不承認自己看到了一群與先前不同的中原人。他們勇敢、團結、無所畏懼。比起部族武士們那種近似於瘋狂的蠻勇,中原人的性格則像這月夜中的長城,沉靜、理性並且堅強。

    草原上連年受災,跟著阿史那家族南下的很多武士如果不能在戰鬥中搶奪到糧食和財產,即便回到草原上去也難逃餓死的命運。所以武士們把戰死當做了解脫。而守衛在長城上的中原人明明有路可退,明明轉過身去便能逃離生天,他們卻冷靜的選擇了戰鬥,彷彿那是長生天賜予他們的榮耀和職責。

    「如果所有中原人都是這樣?我即便打下了長安,身邊還能剩下多少人?」阿史那咄吉世看了看身邊忠誠的侍衛,忍不住有些懷疑自己南下的決定是否正確。大隋朝已經亡國在即,出征之前,中原的局勢他打聽得非常清楚。如果阿史那家族遭遇到同樣的危機,可以說,突厥國在外敵面前將沒有半點還手之力。但中原人反應卻遠遠超出了常理。那些長城守護者明知道自己背後已經沒有了皇帝,明知道自己今天無論立下多少功勞也未必能得到賞賜,他們依舊在戰鬥,彷彿本來就是為戰鬥而生,守護長城便是他們生存的全部意義。

    他們傷亡已經過半。

    他們背後沒有援軍。

    他們甚至已經沒有了自己的國家,新建立起來的朝廷未必能記得他們的名姓,也不會回報他們今天所付出的一切。

    可他們身影卻依舊屹立在長城之上,堅強不倒。

    起風了。呼嘯的風聲逐漸掩蓋了遠處的角鼓,吹得阿史那咄吉世身邊的羊毛大纛搖搖欲墜。幾名身強力壯的侍衛趕緊跑上前,伸手扶好硬木製的旗桿。另外幾名面目姣好女奴托著一件白色皮裘跑近,雙手舉到阿史那咄吉世眼前。

    「大汗請更衣!」始必可汗的兩個弟弟,阿史那俟利弗與阿史那莫賀咄相繼策馬跑上山坡,爭先恐後向大汗表示自己的關切之情。自從當年雁門一戰受了風寒後,阿史那咄吉世的身體便越來越脆弱,稍有些冷熱變化,就會咳嗽好幾天。這次南征,突厥王庭的貴族們本來不同意由始必可汗親自指揮。但迫於阿史那家族的另外一頭老虎阿史那骨托魯的壓力,始必只能咬緊牙關堅持。(注2)

    草原上只尊重強者。強者無時無刻都必須保持自己的風範。如果讓骨托魯看出來始必的身體已經像風中的殘燭一樣,恐怕沒等將中原征服,阿史那家族的老虎們自己就得先在窩裡打起來。

    至於眼前這兩頭老虎,也不過是在耐著性子等待而已。始必可汗笑了笑,用彎刀自女奴手中挑起皮裘,乾淨利落地披在了甲冑之外。同樣,他也不能讓阿史那俟利弗與阿史那莫賀咄看到自己身體真實情況。他的兒子阿史那什缽苾的年齡還小,威望手段都不足,還無法獨自支撐起整個國家。

    「這裡有我們二人盯著,大汗儘管放心回營休息!」阿史那俟利弗與阿史那莫賀咄彷彿根本沒覺察到始必對自己的防備之意,互相看了看,然後誠懇地繼續勸告。「山中風急,戰場上血腥氣又重。大汗萬一受了寒,這數十萬弟兄該聽誰的號令?您儘管放心,今夜我們一定將眼前這道關牆拿下來。明日一早,您的羊毛大纛就會插在長城最高處!」

    「真的?」始必咧嘴一笑,露出兩排雪白的牙齒。潔白的皮裘、潔白的戰馬,再配上他蒼白的面孔和閃爍的白牙,給人的感覺就像一頭孤傲的蒼狼,正在山頂上凝視自己的獵物。,

    「真的,我二人可以保證!」阿史那俟利弗與阿史那莫賀咄本能地向後帶了帶戰馬,猶豫著答應。

    「你二人拿什麼保證?長城上還有多少守軍,援軍到底來沒來?援軍的主將李世民立過哪些戰功,用兵的習慣與手段如何?你二人都知道麼?」始必可汗繼續微笑,就像一個慈祥的哥哥在教導兩個年少無知的弟弟。事實上,三人的確是親生兄弟,只是彼此間的做著讓對方早死的夢而已。

    「這——!」阿史那俟利弗與阿史那莫賀咄兩個無言以對。心中暗罵:其實你也不知道,裝什麼聰明啊!臉上卻露出畢恭畢敬地表情,彷彿已經明白了自己的錯誤。

    「再加派二百斥候,到咱們側翼與身後仔細搜索!」始必的臉上依舊帶著笑,眉頭卻緊皺成了一團。「立刻去,別在這兒耽誤功夫!」

    「是。尊大汗之命!」阿史那莫賀咄一抖韁繩,頭也不回地跑下了山坡。一番好心被做了驢肝肺,這個委屈別人願意忍,他可不願意再忍。有長城擋著,李世民不可能跑到大伙側翼和身後來。但藉著安排斥候的機會躲始必遠一點兒也好,省得看他那幅高高在上的嘴臉。

    阿史那俟利弗的年齡比阿史那莫賀咄稍長,也更能沉得住氣。明知道始必在故意找自己和弟弟的茬,依舊涎著臉勸始必注意身體。「我想那些守軍也到了強弩之末了。今夜我在這督戰。明日一早,大汗再親手奪下關牆。」他卑微地弓下半個身子,以便讓始必看清楚自己臉上的忠誠。「我保證,四下裡多加小心。無論李世民什麼時候趕來,都不讓他討了任何好處去!」

    始必慢慢收起笑容,臉上的表情看上去分外落寞,「俟利弗,你就這麼著急替我指揮麼?」他問,然後爆發出一陣猛烈的咳嗽。

    「大汗明察!」俟利弗騰地從馬背上跳下,攙扶住始必搖搖欲墜的身體。幾名侍衛迅速圍住坐騎,七手八腳將自家主人抬下馬背。突厥大汗始必摀住自己的嘴巴,咳嗽聲一聲比一聲激烈,彷彿要把五腹六髒都從喉嚨裡咳出來。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水,水來!給我水!」

    周圍所有人都慌了神,趕緊從女奴懷中掏出一直用體溫暖著的牛皮水袋。始必像沙漠裡的駱駝一樣大口大口地喝著,一邊喝一邊繼續咳嗽。阿史那俟利弗急得滿頭是汗,一邊用力敲打始必的後背,一邊不斷地說話解釋自己剛才的行為。

    「我是,我是擔心大汗的身體!大汗應該明白我的好心。」

    沒有人理睬他的話,在始必身邊的謀臣和將領眼裡,他只看到了冷冷的火焰。阿史那俟利弗全身的汗毛都豎了起來,後退數步,手一下子按在了腰間的刀柄上,「大汗,大哥。如果你不放心,我可以對天發誓。我,我可以自己去攻城!」

    說罷,也不待始必答話。他拔出彎刀,再次跳上馬背,兩腳一夾馬肚子,便欲衝下山去和守軍同歸於盡。

    如果死在敵人手裡,他的妻兒老小會得到妥善照顧。如果被垂危的始必當做阿史那什缽苾繼承汗位的障礙給宰了,他的妻兒老小雖然也是阿史那家族的人,依舊會血流滿帳。狼的子孫之間沒有親情,無論任何民族,富貴之間也不講究親情。你看,眼前的兩支大隋兵馬,不也是互不相援麼。雖然他們都是中原人,不是蒼狼的後代!

    「行了!我又沒說不相信你!」關鍵時候,始必終於停止了咳嗽,喘息著說了一句。

    如蒙大赦的阿史那俟利弗抹了把臉上的汗或者眼淚,緩緩拉緊戰馬的韁繩。已經準備加速的坐騎被他前後矛盾的示意弄得焦躁不堪,四蹄亂蹬,踩得草葉泥土四下飛濺。

    他在生死之間走過了一回。卻不知道,剛才始必可汗同樣在生死之間徘徊。看看掌心咳出來的血塊,始必知道自己沒多少日子可活了。東方的骨托魯是頭狼,兩個弟弟也是頭狼。如果骨托魯領兵來爭奪汗位,小什缽苾會有援軍麼?

    長城上,那淒涼雄渾的角聲,再一次燒痛了始必的心臟。大聲喘息了一會而,從生死之間走過一回的始必可汗終於做出了此生最重要的決定。看了看手足無措的弟弟,他幽然說道:「我要親自打完今天這仗。娘子軍主帥是個有本事的對手!這樣的對手,這輩子並不好找!」

    「大汗已經擊敗了她。城上的士卒,不過是垂死掙扎罷了!」俟利弗跳下戰馬,乖乖地站回始必身邊,低聲恭維。

    「她不是輸在我手裡。」始必輕輕搖頭,「但能毀掉她,也是老天賜予突厥人的福分。」

    「長生天保佑突厥!」雖然聽不懂哥哥在說什麼,阿史那俟利弗依舊大聲附和。

    「所以,我活著的時候,絕不會讓人傷害你!」始必不知道從哪裡得出了這樣的結論,聽得阿史那俟利弗又是感動,又是發懵。

    光有感動是不夠的,阿史那家族的人做事,有自己的固定方式。看了看山下數十萬大軍,阿史那俟利弗毅然舉手發誓:「大哥。我今生只要還能呼吸,就絕不讓人傷害到什缽苾!」

    「嗯。那我就放心了。我突厥男人如果不互相舉刀,便不會被人征服。」始必微笑著點頭,彷彿了卻了一件非常重要的心事。用手指了指還在燃燒的城牆,他又幽幽地補充,「其實,中原那邊也一樣。不過,這話人人明白,卻有幾人能夠做到?!」

    阿史那俟利弗不懂得怎麼回應,只好保持沉默。始必可汗四下望了望,衝著自己麾下的幾名將領吩咐道:「告訴弟兄們不要急著破城了。轉為佯攻,把戰鬥拖延到天亮。不參與攻城的,就地整理鎧甲和兵器。不要亂了陣型!」

    「這?是!」將領們無法理解他的命令,還是答應了一聲,快步而去。始必可汗丟掉已經喝空了的水袋,踩在女奴的背上重新上馬。抬頭又看了看在血與火之中燃燒的長城,他突然將話題轉向了東部戰場,「骨托魯那邊可有信來?他已經殺進涿郡了麼?」

    「沒有。」阿史那莫賀咄想了想,大聲回應,「但我聽說霫族十三部造反了,不再聽從骨托魯和蘇啜附離的命令。而是推舉了李旭作為他們的大埃斤,結伴返回了月牙湖!」

    兄弟三個都把割據於東部草原的阿史那骨托魯作為共同的防範對象,所以每當兄弟三人之間鬧了不愉快,提一提骨托魯的倒霉事,便能讓彼此之間的關係緩和不少。這回,骨托魯的作用顯然又開始奏效,始必臉上立刻暖和了起來,笑著道,「我也聽說了此事!那個附離,的確名不虛傳!」

    「我還聽說,有個叫王須拔的傢伙,逆著骨托魯的來路殺向了草原。沿途焚燬了很多部落,害得骨托魯麾下的各部埃斤們天天嚷嚷著要早日回家!」難得見大哥高興,阿史那俟利弗趕緊繼續抖落骨托魯的短處,一邊說,一邊手舞足蹈。

    「這倒是個厲害手段!骨托魯遇到附離,也算遇到對手了!」始必又笑了笑,彷彿骨托魯跟自己根本不屬於同一姓氏。

    「他的可敦,據說也是李旭先前拋下的。骨托魯撿別人的剩馬鞍,卻終日含在嘴裡都怕化掉。」阿史那俟利弗越說越開心,居然把一些捕風捉影的隱私也扯了出來。

    這回,他又把馬屁拍在了馬腿上。始必可汗眼睛一豎,笑容立刻從臉上消失,「咱們突厥人,不要學漢人的壞毛病!女人找個強壯的男人做依托,有什麼錯處?只有最強壯的蒼狼,才會有母狼圍著嚎叫。只要它們能為你生下崽子,又何必管以前她曾屬於過誰?」

    「嗯,嗯,大汗說得是!」阿史那俟利弗憋得直喘粗氣,嘟嘟囔囔地答應。阿史那家族世代與中原聯姻,很多習慣早已與中原貴族類似。雖然他們不在乎搶奪別人的女人和財產,但家中地位最高的那名可敦,嫁過來前,卻要保持完璧才可。

    「咱們突厥為什麼屢遭磨難,就是學了太多漢人的壞習慣!」始必知道弟弟不服,搖了搖頭,苦口婆心的教誨。「如果你這點都領悟不到,讓我今後怎麼放心把大纛交給你!」

    「大哥,大哥在說什麼?」突然而來的幸福讓阿史那俟利弗頭暈目眩。他無法確定始必是在試探自己,還是真的有心將汗位傳給自己。嚇得連連後退,一邊擺手一邊回應,「大哥,我一定會努力幫助什缽苾!決不讓任何人傷害他!」

    「什缽苾太年青了啊!」始必喟然長歎。在今晚之前,他也一直想著傳位於子,而不是兩個弟弟其中一個。但眼前這場戰鬥讓他看明白了許多事情。手足相殘,一家人近在咫尺卻互相算計,以什缽苾的年齡和資歷,即便接下了汗位,能算計過兩個族叔麼?還不如趁自己尚能主事時痛快一些,把汗位繼承順序定下來。免得日後突厥人也重蹈眼前這些中原人的覆轍。

    阿史那俟利弗眼睛四處張望,實在弄不明白今天自己這位大哥到底錯了哪根筋。先前還恨不得將自己除之而後快,轉眼便又將自己抬到了雲天之上。

    站得高,摔得狠。他可不想稀里糊塗地死,所以寧願再退一步,藉以讓人明白自己的忠心,「大哥可以一直看著他長大!我也會努力輔佐他,讓他繼承咱們兄弟的基業!」

    始必笑了笑,轉頭命令自己身邊伺候筆墨的大梅碌,「你將我今天的話記錄下來,明日一早公之於眾。如果將來我受到長生天的招喚,汗位由阿史那俟利弗來繼承。阿史那俟利弗與我相聚時刻到來後,必須將汗位傳給我的兒子什缽苾。如果有人違抗此命,所有突厥人都可以殺他。我恕殺人者無罪!」

    「大哥!」這回,阿史那俟利弗終於相信眼前的幸福是真的了,趴在始必可汗馬前,淚流滿面。追隨在始必身邊的大小伯克,梅碌、土屯們趕緊上前將俟利弗攙扶起來,七手八腳拍去他膝蓋上的泥沙,然後給他披上一條同樣潔白的皮裘,扶他跨上戰馬。兩位身穿純白皮裘的阿史那家族男人在月光下並絡而立,用皮鞭指點江山,哈哈大笑。

    「你說,骨托魯打破涿郡關牆了麼?」始必一邊指點夜色中的江山,一邊追問。

    「破不破,都不會有大汗這邊打得好!」阿史那俟利弗重重地點頭。

    兄弟二人目光四下張望,遠遠地,看見一道火光自長城外亮了過來。緊跟著,幾十名斥候飛持而至。

    「報大汗,有敵軍自左翼殺來,數量不明!」領先的斥候馬上舉起一塊羊皮,大聲喊道。

    「傳令三軍,放棄關牆,圍殲來敵!」始必手中的馬鞭遙遙指向火光起處,大聲喝令。

    注1:阿史那咄吉世,即始必可汗。

    注2:阿史那俟利弗,即後來的處羅可汗。阿史那莫賀咄為頡利可汗,始必的兒子阿史那什缽苾為突利可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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