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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 家園 作者:酒徒 (已完成)

第七卷 逍遙游 第六章 持槊 (九 下)


  小伯克烏素米一死,被捲入陣中的突厥武士愈發混亂。有人拋棄同伴,不顧一切向陣外沖,有人則絕望地揮舞著彎刀,在原地來回盤旋。還有一小部分初次上戰場的年青武士,則哭泣著跳下馬背,雙手將彎刀舉過頭頂。他們都是凡夫俗子,沒有能力也沒有資格跟長生天選定的人為敵。如果長生天就要讓他們變成附離大人的奴隸,他們將不得不接受自己的命運。

  劉季真帶著馬賊們向李旭靠近,沿途看到跪地祈降的突厥人,便毫不客氣地一刀砍下。「吃狼奶長大的漢子,可沒你們這樣窩囊地!」一邊屠戮,他還一邊給自己的行為尋找借口。彷彿對方的形象丟盡了所有草原民族的臉。

  「劉大當家,請不要戀戰,趕快組織你麾下的弟兄從軍陣中間衝過去!」一名博陵軍小校看不過眼,跑上前大聲招呼。

  「叫我大汗!我才是真正的突利大汗!」劉季真向阻攔自己的博陵軍小校一瞪眼,怒氣沖沖地命令。

  「劉大汗,劉山主,趕快靠向長城。敵軍從山谷口殺過來了!」小校沒辦法也沒功夫和這個粗坯講道理,迫不及待地招呼。

  「來一個,殺他一個!」劉季真晃了晃梳了三根小辮子的腦袋,大咧咧地回應。順著小校的刀鋒所指望去,他看見數不清的戰旗向山谷湧來,「***,怎地這麼多人!」劉季真用手背揉了把眼睛,伸長脖頸仔細觀瞧。這回,他終於看清楚了。無數被山谷中血戰激怒了的突厥人正不顧一切地向谷內衝來。遇到戰馬難以衝上陡坡,他們便放棄戰馬,徒步前行。頃刻間,黑壓壓的戰旗已經佔據了小半個山谷。

  「***,殺了兩個狼崽子,把頭狼引出來了。」劉季真破口大罵,「***骨托魯,幾十萬人打老子幾千,也不嫌丟人。弟兄們,趕快入城,入城,將這裡交給李大將軍。他是突厥狼騎的剋星,想當年,一個人就能打五百!」

  說罷,也不管別人回不回應,帶著自己的親信直接就朝博陵軍的陣眼處扎。李旭遠遠地看見了,只好揮動令旗,命令弟兄們讓開一條通道,讓馬賊們全速通過。

  秉著好漢不吃眼前虧的原則,其他與敵人糾纏的馬賊也紛紛放棄對手,跟在大隊身後撤向長城。被拋開的突厥武士們還沒從剛才的血戰中緩過神來,眼睜睜地看著馬賊與自己脫離接觸,融入博陵軍大陣。

  「結鵲尾陣,兩翼收縮,中央原地不懂。弓箭手壓住陣腳!」看見馬賊們已經撤得差不多,李旭發佈新的命令。伴著角聲,博陵士卒快速後退。行進中,兩翼士卒分出層次,手持盾牌和朴刀者站在了最後,陌刀次之,長槊再次。整個軍陣沿著谷底,慢慢匯成了一個前寬後窄的鵲尾形。鵲尾兩側,弓箭手們重新排成三列橫隊,彎弓向外漫射。把沒有來得及跑遠的,還有不甘心追過來的突厥武士統統射翻。

  「嗚嗚---嗚嗚----嗚嗚!」中軍吹響號角,命令整個軍陣緩緩後退。士卒們看不清背後的道路,卻憑借身後同伴的指引,避開腳下障礙,倒退而行。幾十名重新殺入山谷的狼騎還不服氣,順著山坡斜向上衝,又折轉向下。企圖借助山勢給戰馬加速,然後闖入博陵軍陣。弓箭手們兜頭一陣箭雨,將他們統統送回了草原深處。

  看到步卒已退入弓箭手保護範圍之內,李建成猛地一揮令旗。他的心腹愛將雷永吉立刻從城垛口後探出半個身子,將一根帶著純白尾羽的鳴鏑射向城下。「吱—————」羽箭在半空中劃出一道白線,逕直射到博陵軍大陣之前二十步處,白色雁翎在箭桿後來回顫動。

  「吱————」百餘支在大隋全盛時期由匠造司精心打造的鳴鏑同時射下,在博陵軍陣前畫出了一條曲曲折折的白線。「過白線者,立殺!」李建成手指城下,大聲喝令。「過白線者,立殺!」數千名來自河東的弓箭手手挽長弓,衝著長城下的突厥狼騎厲聲斷喝。

  縱使聽不懂中原話,狼騎們也知道李建成在向自己鳴鏑示威。城頭上的守軍持得全是步弓,位置又居高臨下,弟兄們貿然上前,肯定得不到什麼好果子吃。可眼睜睜地看著到手的肥羊被人奪走,眾狼騎又萬分地不甘心。突然出現的馬賊不僅僅燒燬了他們大量的糧草,而且把隱藏在黃花豁子附近的幾支兵馬全部給探了出來。如果任由這些人平安進入塞,這口氣實在無法下嚥。

  在突厥武士們憤怒的目光中,李旭開始慢慢收攏隊伍。有了來自城頭的保護,他所帶的弓箭手便可以先行撤入長城內。弓箭手撤完後,長槊手也開始後撤,然後依次是陌刀手、朴刀手。在狼騎找到合適對策之前,大伙完全有把握平安入塞。

  兵強馬壯的突厥人怎肯吃這麼大的虧。眼看著馬賊和對方的弓箭手已經入城大半。幾個領軍的伯克同時揮動彎刀,督促著麾下將士開始了新一輪衝鋒。三百餘名騎兵沿著山谷兩側坡地排成四排,猛然用刀背拍打馬屁股。這次,他們有了將近五十步的加速距離,受了痛的戰馬張開四蹄,不顧一切地衝向了李旭所在。

  第一排戰馬剛接近白線,李建成便發動了反擊。「放!」他親自挽弓,將一根破甲錐射向敵軍。千餘名弓箭手同時從垛口後探出身體,手離弓弦。「嘣、嘣、嘣」隨著一陣爆豆子般的脆響,五十餘匹戰馬轟然倒地。

  第二排的狼騎不顧生死,冒著迎面而來的箭雨,踏過同伴的屍骸,繼續前衝。他們只比第一排騎兵多沖了三、四步,緊跟著,第二波箭雨便砸了下來,將越過白線者統統射殺。

  第三波,第四波,在付出了一百多條武士的性命後,終於有狼騎靠近後撤中的步兵大陣。二十步距離內,為了防止誤傷自己人,弓箭手不敢再隨意漫射。稀稀落落的倖存狼騎厲聲吶喊,衝著近在咫尺的步卒舉起了馬刀。

  「朴刀手,下蹲。長槊手,停步,立槊!」隨著角旗的揮動,傳令兵大聲將主帥的命令喊了出來。正在後退的博陵軍猛然停止移動。朴刀手原地蹲身,長槊手和陌刀手立刻將掌中兵器斜伸向前,前端鋒刃指向狼騎,後端穩穩地插入了泥地中。

  一座鋼鐵叢林憑空誕生。疾馳中的狼騎來不及改變戰術,直接撞到了鋼鐵叢林裡,被插得渾身是洞。「啊————」武士們在槊鋒上掙扎,哀號。「唏————」被數跟長槊同時刺穿的戰馬發出痛苦的哀鳴。

  衝擊的力道被數桿長槊同時分擔,每名持槊的博陵士卒承擔的力量都不太大。除了個別非常倒霉者被臨死的戰馬或武士屍體壓傷外,大多數弟兄幾乎毫髮無傷。在主帥的命令下,他們默默地甩掉兵器上的屍體,攙扶起受傷的袍澤,整理陣型,繼續緩緩後撤。

  三百名狼騎,砸在對方軍陣中居然連個泡泡都沒砸出來!長城內外,旁觀者無不動容。李建成自問麾下將士做不到在高速重來的戰馬前紋絲不動。而竇家軍的弟兄們更明白,甭說保持陣型了,就連那個斜向立槊,原地蹲身的姿勢,他們都無法做得到。

  受到震撼最深的是突厥人。幾名領軍的伯克們在好長時間內,甚至連組織下一波衝擊的勇氣都提不起來。山谷狹小,每次只能容納幾百匹戰馬發起衝鋒。正向面對博陵軍的鋼鐵叢林,區區數百人無異於自尋死路。如果採用縱馬馳射戰術,騎弓的射程又遠遠遜於步弓,況且守軍的弓箭手還處於居高臨下位置,每殺傷一名漢人,恐怕騎在戰馬上的弓箭手至少得挨三箭。

  這麼打下去不是辦法!幾個小伯克以目互視,都從對方眼裡看到了恐懼。但傳說中的附離就在眼前,他可是價值數座城池,幾萬奴隸的獵物!如果眼睜睜地放走了他,骨托魯汗那邊也很難交代。

  萬般無奈之下,幾名小伯克想到了一條不會惹阿史那骨托魯生氣的折中計策。他們吹動號角,命令身邊的狼騎下馬,持盾向博陵軍本陣迫近。但走到距離由白羽畫出的折線十步之遙,又停止前進,原地排出一個足以堵塞山谷的巨大方陣。

  領軍的幾位伯克們鼓不起在步下與武裝到牙齒的中原士卒硬撼的勇氣,他們也承受不了那樣做的代價。突厥狼騎全靠馬上功夫而聞名,以己之短攻人之長,即便將來不及退入長城的中原士卒全殲滅,突厥人也要付出五倍甚至更多的代價。

  他們有更好的方法留住李旭。當軍陣立穩後,立刻有一名光著腦袋的彪形大漢策馬從步下作戰的狼騎身後衝了出來,沿著死亡之線外圍跑了幾步,然後開始大聲嚷嚷。

  「嗚啊剌呀呵呼嚕嚕--------」中原士卒們聽不清楚那名壯漢在嚷嚷什麼,只聞得一陣狼嚎鬼叫。「嗚啊剌呀呵呼嚕嚕--------」壯漢一邊叫,一邊拍打自己的胸口,然後大拇指挑起來,翻轉向下。

  「嗚啊剌呀呵呼嚕嚕--------」數千突厥人操著對方不懂的語言齊聲嚷嚷,彷彿嚷嚷的聲音越高,越能顯示他們的本領。

  李旭是博陵軍中唯一能聽懂突厥話的人,見敵軍如此囂張,皺了皺眉頭,冷冷地命令道:「大牛,去把他的腦袋給我提過來!」

  「喏!」早就看著對方不順眼的周大牛聞言,立刻拖著把陌刀衝了上去。

  大伙這才明白原來突厥人要單挑,忍不住放聲大笑。兩軍交鋒,不比誰家的將領謀略高,誰家的士卒勇敢,卻玩什麼武將對劈,那簡直是在發傻。中原任何一家諸侯都不會採用這種戰術。你武將萬夫不當能怎麼樣?我十個小兵結陣群毆,照樣打得你滿地找牙!只有靠近百越的野人部落,才會用單挑的辦法來解決水源或者耕地分配方面的糾紛。

  笑聲中,周大牛已經走到白線近前,微微向對方點了點頭。那名突厥勇士也停止了吵鬧,策馬拋開二十幾步,在相對高的位置轉過身子。

  「不要臉,耍賴!」長城上下,罵聲此起彼伏。突厥勇士以馬對步,已經佔了個大便宜,又要藉著山坡衝鋒,簡直是把大牛當成了白癡。在一旁默默觀戰的突厥人大概也覺得自家的行為不夠光彩,叫嚷聲慢慢減弱,最終被中原士卒的喝罵聲徹底壓了下去。

  面對敵將,周大牛將丈許長的陌刀單臂平伸,胸前空門大露。他對面的突厥勇士看到便宜,立刻磕打馬鐙。被喊殺聲燒得熱血沸騰的戰馬發出一聲長嘶,四蹄張開,風一般衝向大牛。敵我雙方距離瞬間拉近。馬背上的突厥勇士單臂斜掄,凌空劈出一道閃電,「啊!」他大叫,收刀,獰笑著跑遠。

  一刀掃下,絕無活口。突厥勇士憑著多年的經驗,確定自己殺死了敵人。一邊跑,他一邊豎起耳朵傾聽,準備迎接袍澤們山崩海嘯般的呼喝。四周卻突然變得靜悄悄的,連山風吹過樹梢的聲音都能聽得見。

  怎麼回事?突厥勇士猛然回頭,看見周大牛依舊站在原地,手中陌刀不動,身體挺立如山,彷彿剛才那一回合交手根本就沒發生過。

  「啊!」突厥勇士暴怒,咆哮著再度衝向敵人。這回,他眼睛死死地盯著對方,不再容許有一絲疏漏。他看見了,自己的刀光掃過之前,敵人突然將陌刀柄端豎在了地上,然後膝蓋彎曲,身體後仰,整個人順著刀桿倒了下去。恰恰讓過急劈而來的馬刀,然後又穩穩地將身體直了起來,將手中陌刀再次平伸刀空中。

  「擂鼓!」城頭上觀戰的李世民看得熱血沸騰,忍不住大聲命令。到現在這個時候,他也看明白了。如果李旭不肯接受單挑,突厥人就寧可付出數倍的損失,也要給博陵軍製造一定的殺傷。而李旭接受的單挑後,整個鬥將的過程中,博陵步卒就可以從容地向長城內撤退。突厥人即便不願意,也厚不起臉皮來追。

  所以,周大牛兩度避開敵軍的刀鋒,卻懶於還手。他需要冒著生命的危險,來給自家弟兄贏得時間。但突厥人提出單挑,是為了什麼呢?僅僅是為了提高士氣麼?李建成不敢相信自己的猜測。

  長城下的山谷裡,突厥勇士額頭上已經見了汗。兩度衝擊沒砍中目標,已經令他在族人面前抬不起頭來。第三次,他決定與周大牛拚命。戰馬不再從對方身邊錯過,而是連人帶馬直接撞向對手。

  「的、的、的」馬蹄聲宛若驚雷,敲打於每個觀戰者的胸口。李建成屏住呼吸,眼睜睜看著野蠻的突厥人與周大牛之間的距離越來越近。「小心!」長城上的弟兄們忍不住齊聲高呼,提醒周大牛不要與敵人硬碰硬。突厥勇士連人帶馬有幾百斤重,雙方對撞,吃虧得肯定是原地不動者。

  就在這電光石火之間,一直巍然不動周大牛動了。他手中的陌刀猛然下垂,刀尖朝用力一點,整個人鷂子般藉著刀桿的支撐凌空飛起。急衝而來的突厥勇士和他的戰馬都失去了目標,茫然失措。沒等突厥勇士撥轉馬頭,盤旋在刀桿上的周大牛猛然伸出雙腿,兩隻碩大的牛皮戰靴重重地踹在了突厥勇士的肩膀上。

  「啊——!」正在尋找敵人的突厥勇士發出一聲驚呼,從馬背上轟然滾落。周大牛收腿,落地,借勢拔出陌刀,刀鋒乾淨利落地卡在了勇士的脖頸上。

  「殺了他,殺了他!」博陵軍眾將士大聲高呼。白色折線另一側的突厥人同時閉眼,無奈地接受同伴的歸宿。

  「我不殺你。你不是我的對手,回去吧。回家去吧!」向來殺伐果斷周大牛突然轉了性子,收起陌刀,對著閉目等死的突厥武士柔聲說道。

  「你要做什麼?」突厥武士聽不懂中原話,驚詫地追問。按照草原規矩,接下來一步,周大牛應該砍下他的腦袋,用他的血塗滿自己的臉,才能顯出勝利者的威風。誰料勝利者卻滿臉關切,就像摔跤摔嬴了自己的同族兄弟。

  「你,回家去。別來了,打不贏我!」周大牛指了指北方的天空,又指了指自己,大聲重複。四十餘斤的陌刀被他當雜耍用的木桿來玩了三回,即便力氣再大,他話語中也透出了喘息聲。

  這回,突厥武士猜出了獲勝者的意思。對方累了,沒力氣殺他,也不想殺他。所以要放他走。作為一個喝狼奶長大的突厥漢子,他應該感謝對方的恩惠,從此再不與之為敵。

  想到這,武士從地上慢慢爬了起來,拳頭按住胸口,向周大牛輕輕深深俯首。然後上前一步,半跪,垂頭吻了吻對方腳下的泥土。直起身來,一邊唱著歌,一邊倒退著走向本陣。

  「你,小心!」周大牛先是被武士的舉止弄得莫名其妙,然後高聲大喊。唱著歌的武士驚詫地停步,看見了周大牛眼中的不忍,也聽見了來自背後的破空聲。

  幾支利箭從突厥本陣中射出,正中武士的後背。「媽——」準備回家的武士喊了一句兩個民族都能聽懂的字眼,笑了笑,軟軟跌倒。

  「***,誰讓你們殺他的。來啊,有本事衝我來!」周大牛暴怒,提著陌刀向數千狼騎大聲挑釁。

  沒有人敢回應。按照突厥習俗,勝利者才有權處理失敗者的生命。而輸給周大牛的那名武士先是丟光了自家軍隊威風,戰敗後又吻對方腳下泥土示弱,所以絕不能被容忍活著返回。如果每個突厥武士都以他為榜樣,狼騎的威嚴何在?阿史那家族的威嚴何在?

  「來啊,莫非你們只懂得殺手無寸鐵的人!」周大牛揮舞著陌刀,又跳又罵。剛才的戰鬥已經耗盡了他的力氣,但對方這些畜生連自己人都殺,不砍翻他們實在難消心頭之恨。

  「大牛,回來,該別人了!」李旭唯恐周大牛堅持下去吃虧,大聲命令。

  「***,這次饒了你們!」周大牛向地上重重地吐了口痰,用腳踩了踩,揚長而去。

  眾突厥武士被他輕蔑的舉動氣得兩眼冒火,但得不到將領們的命令,誰也不敢上前挑戰。幾名伯克見這樣下去不是辦法,低頭商量了幾句,又推出另一名勇士來。

  「這回該我了!」一直在長城下觀戰的劉季真見突厥人還不肯放棄,大聲請命。

  「劉兄小心!」李旭知道劉季真的身手,笑著答應。

  「叫我大汗,我是突利汗!」劉季真回過頭來,鄭重矯正李旭稱呼上的錯誤。

  「祝突利汗旗開得勝!」博陵軍的弟兄們齊聲回應。(註:與唐初的突利不是一個人)

  劉季真笑著點頭,得意洋洋地走上戰場。他縱橫塞上多年,刀下不知劈了多少各族勇士。突厥人倉促選出來的挑戰者怎是對手。馬背上才見了一個照面,狼騎的身體就墜了下去。淅淅瀝瀝的鮮血順著戰馬逃走的方向淌了一路。

  「呼韓邪大單于的嫡親後人,大漢皇帝劉淵的第二十代孫,燕山山主,一陣風總瓢把子,劉季真在此,狼崽子們,哪個前來送死?!」劉季真從刀刃上抹下一把血,塗在臉上,衝著突厥人狼嚎鬼叫。

  他本來沒想淌長城之戰這趟渾水,奈何突厥人大舉南下,幾名多事的將領順手把一陣風設在中原和草原邊界處幾個重要寨子全給拔了。馬賊們氣憤不過,乾脆聚集起來,從背後捅了骨托魯一刀。

  一刀捅完,狼騎緊追不捨。走投無路的情況下,劉季真決定帶領大伙到涿郡投奔李旭。這樣做的好處有兩個,首先,李旭這人厚道,有當年的交情在,不會拿他當土匪來剿滅。第二,雙方激戰之時,馬賊們也是一股不容小瞧的勢力。利用得當的話,能給擅長騎兵衝殺的突厥人製造很多麻煩。

  這瘋子素有惡名在外。狼騎中還真找不出幾個敢跟他玩單挑的人來。幾名伯克正懊惱間,猛然聽到一聲號角,「嗚——嗚嗚——嗚嗚——」

  「轟———轟轟——轟轟————」另一陣低沉沙啞的角聲與先前的角聲相和,聽在人耳朵裡,帶著股說不出的威嚴。

  「來了!」幾名伯克暗自鬆了一口氣,臉上都露出了歡喜的神色來。後一聲號角是突厥王庭專用的雅樂,需要用純白的皮毛的公牛的角,在九十九名敵人的血水中浸泡一整天,然後經過大薩滿祝福後才能使用。每當角聲響起,便預示著可汗親自降臨,即便是飄蕩在原野中的惡魔厲鬼,也要退避三舍。

  「讓弟兄們加快後撤速度,要求城頭擂鼓!」李旭聽說過突厥人習俗,回過頭,衝著親兵吩咐。

  撤向長城內的隊伍速度驟然加快。緊跟著,城頭上的戰鼓雷鳴般響了起來。「咚咚咚,咚咚咚!」如萬馬奔騰,如驚濤駭浪,瞬間將角聲蓋了過去。

  聽到自己一方勢弱,突厥伯克們卻毫不在乎。領著眾狼騎讓出通道,將數百匹純黑色的駿馬讓進山谷。黑色的戰旗,黑色的鎧甲,黑色的駿馬,小半邊山谷頃刻失去青蔥春意,彷彿地獄突然從泥土下冒到了人間。

  一團漆黑之間,五點白色的「鬼火」看起來分外扎眼。隨著黑煙迫近,長城的守禦者們看清楚了,來者不是鬼火,而是五匹雪白毛色的巨狼。每一匹都有小馬駒般高大,伸著鮮紅的舌頭,瞪著翠綠的眼睛。

  距離敵人最近的劉季真嚇了一跳,趕緊兜轉馬頭撤了回來。「是骨托魯,他弄了幾頭野獸助陣!」一邊撤,他一邊向眾人解釋,唯恐被大伙譏笑膽怯。

  「那不是甘羅!」旭子的心先是一驚,然後迅速得出答案。甘羅的眼睛是金黃色的,帶著一點點迷茫和溫情。五匹白狼當中,沒有一匹眼睛為金黃色。瞳孔內射出來的光芒只讓人感覺到寒冷,沒有半點朋友般的溫柔。

  沒等李旭做出更多的判斷,白色巨狼們已經跑到山谷中央,齊齊蹲下。巨狼的主人策馬而出,衝著他遙遙拱手,「附離,咱們又見面了!」

  「骨托魯汗,我記得有人在長生天下立誓,說自己永生不再入侵大隋的?!」李旭笑著向前走了幾步,先是用漢語回應,然後以突厥語重複。

  在一段特定的時間裡,敵我雙方因為戰略的需要曾經一度走得很近。博陵軍中大量的戰馬和皮革都購自骨托魯那裡所部,而骨托魯也打著與始必可汗對抗的借口,派遣商隊從博陵買過不少生活必需品。所以見了面,雖然已經成為仇敵,招呼還是要打一個。

  「哈哈,哈哈,大隋,大隋!大隋已經不在了!」骨托魯仰頭大笑,借此壓制住臉上的尷尬。為了讓雙方聽的真切,他也用突厥語和漢語交替著回答。他當年被李旭逼得立誓,一直引為奇恥大辱。如今當著眾將士的面,更要把場子找回來。「大隋在哪?你們看到大隋在哪了麼?我只看到了定揚可汗、大度毗伽可汗、屋利設和哥利特勤,沒看到大隋在哪裡?」

  定揚可汗是劉武周的封號,大度毗伽可汗指得是梁師都、屋利設和哥利特勤指的是李子和與張長遜,這些人都曾經是大隋將領。現在都依附於突厥王庭旗下。

  「無恥,不要臉!」聽骨托魯強詞奪理,中原豪傑們忍不住厲聲痛罵。但內心深處,卻隱隱升起一股愧意。如果不是中原群雄們爭先恐後地向突厥王庭宣佈效忠,阿史那家族也不會對中原起了輕視之心,更不敢在自己內患重重的情況下還興兵叩關。

  骨托魯剛剛說過一口流利的中原語言,卻突然變成了聾子。故意裝作聽不懂大伙的呵斥聲,他將手放到耳邊,轉著身體傾聽了一會兒,然後又笑著用中原話和突厥話說道:「既然大隋已經亡了。我當年的誓言自然也解除了。我說附離大人,你守在這裡,是為誰而戰呢?」

  「我?!」李旭回頭張望背後巍峨長城,「大隋也許不在了,但我等的家在此。骨托魯汗,如果我到你的金帳前牧馬,你答應麼?」

  「大隋也許不在了,但我等的家在此。骨托魯汗,如果我到你的金帳前牧馬,你答應麼?」劉季真見李旭反覆用兩種語言說得費力,叫過幾個機靈的馬賊,主動給雙方當起了翻譯。

  眾馬賊正想做些事情回報李旭救命之恩,得到劉季真的命令,立刻開始執行任務。李旭說完一句話,眾馬賊們立刻將其轉為突厥語,齊聲向突厥方呼喊。骨托魯說完一句話,馬賊們立刻將其轉為漢語,向長城上下傳達。

  這下,雙方交流速度立刻快了許多,語言也愈發犀利。

  「家?哈哈,哈哈!」骨托魯彷彿聽到了什麼笑話般,放聲大笑。「如果你為家而戰,又何必擋在這裡?本大汗保證,不會讓弟兄們經過你的家門口。本大汗還可以保證,如果你讓開,你就是突厥的隋王。黃河以北,太行以東,所有土地都封給你,讓你有個大大的家!如何?」

  「嗷嗷,嗷嗷,嗷嗷——————」沒等李旭開口,五匹白色巨狼同時長嚎。聲音在群山之間來回激盪。除了骨托魯身邊的那些純黑色駿馬外,大部分戰馬都瑟瑟發抖。特別是劉季真,他的坐騎距離狼群較近,聽到嚎叫聲,腿一軟,差點把「呼韓邪單于的子孫」掀下馬背。

  「該死的畜生!」劉季真破口大罵,也不知道是罵自己的坐騎,還是罵那五匹蒼狼。骨托魯志得意滿,從隨身侍衛手中接過幾塊鮮血淋漓的馬肉,笑著丟向了巨狼。

  「該死的畜生!」眾馬賊一時沒反應過來,本能地將罵聲翻譯成了漢語。惹得長城上下哄堂大笑。

  得到賞賜的巨狼卻不管這些,嘴裡發出小狗一樣的嗚咽,搶到肉邊,大吞大嚼。

  「骨托魯大汗,你給的封賞太低了!」李旭輕蔑地看了一眼群狼,微笑著回應。那些巨狼裡邊沒有甘羅。甘羅是狼,不會發出狗的聲音。作為甘羅曾經的主人,他也沒學會搖尾乞憐。

  「是麼,說說你的條件,只要本汗能滿足,決不吝嗇!」骨托魯擺出一幅洗耳恭聽的模樣,笑著允諾。

  他今天出現在這裡,本意就是通過五匹銀狼來向李旭示威。告訴對方甘羅不再被突厥人當做聖物,新的聖物已經誕生,對方頭上銀狼侍衛的頭銜,已經不被任何人承認。同時,他還希望兵不血刃地拿下長城,至少能讓李旭和羅藝一樣保持中立。李旭是個善戰的將領,他帶人擋在長城上,狼騎們要突破進去得付出非常大的代價。

  所以,他不怕李旭討價還價,就怕對方不肯回應。只要李旭肯討價還價,他就能開出對方無法拒絕的價錢。

  一瞬間,長城內外鴉雀無聲,所有的目光都看向這裡,所有的耳朵都豎立傾聽。

  「我剛才說得是,我等的家,不是我一個人的家。骨托魯汗,你光封賞我一個人,遠遠不夠!」李旭緩了口氣,一句一頓。

  「我剛才說得是,我等的家,不是我一個人的家。骨托魯汗,你光封賞我一個人,遠遠不夠!」劉季真聽得心花怒放,扯開嗓子,與麾下心腹同時以突厥語呼喝。

  「我的家在上谷。大可汗剛才答應,狼騎不經過我的家門!」李旭頓了頓,繼續道,「他的家」他手指周大牛,「他的家,在汝南。」轉頭,他又指了指麾下另一名弟兄,「他的家,在河東!」

  「弟兄們,告訴骨托魯汗,你們的家在哪兒!」

  「趙郡!」

  「涿郡!」

  「淮南!」

  「西涼!」

  博陵將士們大聲回應。這支兵馬前身為大隋邊軍,因此將士們幾乎來自全國各地。有人故意給骨托魯添亂,將自己的家甚至說到了嶺南,百越。劉季真樂不可支地翻譯過去,聽得突厥人直翻白眼。

  李旭擺了擺手,制止了背後山呼海嘯般的聲音。然後大聲總結,「骨托魯大汗,過了長城,便是我們的家。你聽清楚了麼?」

  眾狼騎剛才還抱著看熱鬧的心態,待聽得李旭這句話,心中暗叫不好,無數雙眼睛齊齊望向自家大汗。突厥語言裡,「你的」和「你們的」,本是一個詞。骨托魯剛才答應李旭,狼騎不經過「你的家門口!」也可以被理解成「狼騎不經過你們的家門口!」他已經有了一次出爾反爾的經歷,如果再當眾否認自己的承諾,則非但長城上下的守軍,連同追隨突厥而來的其他部落,也要瞧不起他了。

  「哈哈。哈哈,哈哈!」骨托魯被逼得理屈詞窮,只好用笑聲來掩飾自己的尷尬。「原來,原來這麼多人要跟我突厥作對。可是李將軍,你別忘了。中原不止你們這些人。你們自不量力擋在我突厥狼騎面前,其他人卻對本大汗翹首以盼呢?」

  「盼大汗去燒他的房子,搶他的老婆麼?」沒等李旭回應,劉季真搶先用突厥語回應。然後尷尬地看了李旭一眼,將其再翻譯成漢語。

  「哈哈,哈哈!」城上城下又爆發出一陣哄笑。李建成在長城上笑得只抹眼睛。突厥人的稟性,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伴隨河東兵馬一道南下的突厥武士只有數百,肚子卻大得超過正河東軍。這些傢伙打仗時不肯賣力,搶東西時,卻一個比一個積極。

  請一夥強盜來自己家主持公道,除非中原人都瘋掉了。他們能帶來的絕不是安寧,而是徹頭徹尾的毀滅。

  「哈哈,哈哈,哈哈!」骨托魯是何等人物,怎可能被幾聲哄笑剎了威風。陪著眾人哄笑幾句,待把大伙都笑得楞了,才搖了搖頭,冷冷地問道:「好笑麼?一點兒都不好笑。倘若不是這樣。我突厥傾國而來,那麼大個中原,怎麼只有你李將軍一個擋在這裡?!羅藝呢,劉武周呢,李密呢,難道他們不知道我突厥要來麼?難道他們不來,不等於默認自己歡迎本大汗去中原平息戰亂,解救你們的苦難麼?」

  南下途中,他已經得到情報。大多數中原豪傑都沒有理睬李旭發出的預警,只有河東李淵派了些兵馬來幫忙。而李淵的起家之地是太原,正擋在突厥南下的必經之路上。所以河東兵馬與旭子並肩而戰,理所當然。

  對比攜裹四十餘其他部落的突厥人,中原豪傑就顯得太不團結了。他們連一致對外都做不到,又何談保衛家園?

  正因為心裡有了底,所以骨托魯才準備說服李旭。傻子都知道,光憑博陵六郡,肯定不是突厥王庭的對手。他本以為自己的話說出來,可以讓對方認清實際。卻沒想到李旭聽完了他的話,非但沒有氣餒,反而將頭抬得更高。

  「不是我一個人。也不是中原豪傑沒有來。敢擋在大汗馬前的,才是真正的豪傑!莫非在突厥人眼裡,連老婆孩子都保護不了的男人,反而是英雄麼?」

  「敢與大汗一戰的人,才是真豪傑。連自己老婆孩子都不願保護的人,難道在突厥人眼裡反倒是英雄麼?」劉季真抓緊一切時機,打擊突厥人士氣。

  骨托魯被問得微微一愣,不知道如何回答才好。突厥人素重英雄,雖然給了劉武周等人封號,骨子裡卻對這些傢伙非常瞧不起。可如果他實話實說,未免又著了對方的道,承認阻擋自己的人才是英雄,讓開道路者皆為懦夫。

  「況且,擋在大汗面前的,並非我李旭一個人。」輕輕笑了笑,李旭轉過頭,手指長城,「大汗看見了麼,那是何人的旗幟?」

  骨托魯仰頭張望,果然在李旭的猩紅戰旗,李建成的絳紅加白戰旗旁,還看到了幾面灰撲撲,非常破舊的戰旗。肯定不是博陵軍,卻依稀能辨認出是大隋軍常用的顏色。

  城牆最高處,還有一桿長槊,冷森森,明晃晃,直刺蒼穹。

  「弟兄們,告訴骨托魯城上是誰家兒郎?」李旭有心挫一挫骨托魯的銳氣,回望長城,大聲呼喝。

  「告訴骨托魯城上是誰家兒郎?」周大牛等親衛鼓足中氣,用力重複。喊聲伴著劉季真等人翻譯出的突厥語,在群山之間來回激盪。

  「大隋博陵軍!」長城頭,張江第一個舉起戰旗。與群山之間的回聲遙相呼應。

  「大隋——博陵軍———」弟兄們的呼喝被附近的山川反射回來,四下裡宛若藏著數十萬百戰雄師。

  「大隋——」李建成猶豫了一下,舉起自家戰旗,「河東左軍!」

  「大隋——河東左軍!」山風凜冽,將劉季真翻譯出來的呼喝聲送進每個突厥人的耳朵。

  「大隋——長樂王帳下——虎賁軍!」王伏寶麾下的弟兄們一直沒有機會亮出自己旗號,今天終於揚眉吐氣。為了防止成為眾矢之的,竇建德一直自封為王,而沒有自立為帝。所以他還可以在自己的兵馬前方加上大隋兩個字。今天,這兩個字恰恰派上用場。

  「大隋——河間郡兵!」竇家軍的聲音剛落,在他們破舊的戰旗旁,又豎立起了一面鮮紅的旗幟。旗幟下,幾百剛剛趕到的士卒扯開嗓子,自報家門。

  這下,連李旭都有些發呆了。他的本意是將竇建德的兵馬也露出來,借此告訴骨托魯汗,整個中原敢擋在你面前的並非我李旭一個。卻沒想到,就在他領兵與敵人交戰這段時間,涿郡太守崔潛又引來的新的援軍。

  河間郡屢遭戰火,所以郡城附近被李旭、羅藝、竇建德三家默認為誰也不去佔領的緩衝地帶。當地的郡兵滿打滿算也就兩千來人,尚不夠對付大一點的土匪綹子。但聽到突厥人已經靠近長城,老郡守王琮還是帶了半數郡兵前來幫忙。

  「尉州——時德睿!謹奉大將軍調遣。」

  「鹽山——韓建紘!奉命來守藩籬!」跟在河間郡兵之後,兩個李旭曾經聽說過卻從來沒打過交道的綠林豪傑樹起了自家旗幟。旗幟上花花綠綠,色彩斑駁。但正面都臨時趕著刷上了個大大的「隋」字。

  劉季真等人越翻譯越起勁兒,骨托魯卻越聽臉色越黑。他乘興前來示威,到頭來,威風沒示出去,反而給對方製造了展示力量的機會。時德睿,韓建紘等人都是他聽都沒聽說過的中原豪傑,想必實力不會太大。但此刻出現在城頭之上,所代表的意義卻絕非一般。

  城頭上,涿郡太守崔潛手捋鬍須,放聲大笑。他之所以在這個節骨眼上還敢讓來歷不明援軍靠近長城,就是為了給骨托魯兜頭一棍。況且,後兩路山賊都是李旭的朋友介紹來的,崔潛確定他們不會臨陣倒戈。

  「大隋——」正在骨托魯氣得兩眼發黑時,又一面戰旗出現在城頭,「瓦崗軍!」

  「瓦崗?」翻譯完了城上的名號,劉季真等人立刻愣在了當場。通過張亮等人的關係,劉季真知道瓦崗軍與李旭有不共戴天之仇。按道理,即便天下英雄都來幫忙,瓦崗軍也不會踏入涿郡半步。

  「瓦崗軍哨探大總管,謝映凳奉命前來幫忙,願受大將軍調遣!」沒等眾人從驚詫中緩過神,城門口,一個爽朗的聲音大笑著道。眾人轉頭看去,只見一名銀甲白袍小將,被數名輕甲侍衛簇擁著,直向李旭奔來。

  此人年齡只有二十上下,身材也不見得多高大。卻雙手各執一條丈八長槊,絲毫不費什麼力氣。堪堪趕到兩軍陣前,來人一抖手,將左手中長槊凌空拋給了李旭。「徐將軍托我帶來此物,請大將軍笑納!」

  李旭伸手接去,一股溫潤感覺從兩掌直傳到心頭。他別刀腰間,雙手持槊,對著黑壓壓地狼騎放聲大笑,「爾等,還敢欺我中原無人麼?」

  「爾等,還敢欺我中原無人麼?」周大牛,謝映登還有城上城下的數萬弟兄齊聲高呼。

  「爾等,還敢欺我中原無人麼?」劉季真將此句翻譯成突厥語,然後大笑著靠向旭子,與弟兄們同聲吶喊。

  「爾等,還敢,敢,欺我,欺我中原無人,無人麼?」霎那間,群山、密林、長城乃至整個中原都站來了起來,呼喊出同一個聲音。之後千百年,該聲音依然在風中迴盪。

  「爾等,還敢,敢,敢,敢,欺我,欺我中原無人,無人麼?」

  「爾等,還敢,敢,敢,敢,敢欺我,欺我中原無人,無人麼?」

  「爾等,還敢,敢,敢,敢,敢,敢欺我,欺我中原無人,無人麼?」
第七卷 逍遙游 第七章 盛世 (一 上)


  山風呼嘯,吶喊聲響徹四野。進入山谷的突厥狼騎猜不出長城內外埋伏了多少人,一個個驚疑不定。骨托魯自知今天自己肯定討不到什麼好去,強硬起頭皮,苦撐道:「有人無人,那得手底下見。光憑嘴巴上的功夫贏不了仗。咱突厥有句話,是狼是狗,露出牙齒來才算得了數!」

  「可汗儘管來戰。只怕這次再敗了,不會像上次那樣容易回去!」李旭手持長槊,滿不在乎地回應。

  「儘管來戰!」劉季真扯開嗓子,將李旭的一整句話歸結為四個字。

  「儘管來戰!」馬賊們狂笑不止。

  他們那幅目中無人的態度著實令人生氣。但骨托魯明白自己麾下的狼騎今天銳氣已失,搖了搖頭,冷笑說道:「你我也算故交。今天我來,只想給你一條生路。你既然不體諒我的苦心。明日開戰,休怪我下手無情!」

  說罷,再不給李旭逞口舌之利的機會,轉身衝著自家隊伍呼喝了幾聲。已經衝入山谷的數千狼快速閃開一條通道,默默地骨托魯和他近衛送了出去。

  「明天不如今天,有種今天就打,不打就是家養的土狗!」劉季真唯恐天下不亂,衝著骨托魯遠去的方向破口大罵。眾狼騎卻不再理睬他,留下一千多人原地警戒,餘者後隊變前軍,前軍變後隊,緩緩退出了山谷。雖然武士們個個垂頭喪氣,整體上的隊形卻絲毫不亂。

  光這一點,便比一陣風的馬賊們強得太多了。劉季真罵了一會兒,自覺無趣,只好歸了隊,跟著回撤的博陵士卒一道進入長城。

  待李旭和最後一波弟兄們並肩退了回來。李建成早已率領一干主要將領迎到了城牆下。大伙今天混戰中殺了三千多狼騎,又當面掃了骨托魯的威風,因此一個個揚眉吐氣。李旭見時德睿、韓建紘等人都跟著李建成身側,趕緊上前打招呼。待彼此間再度通報了名姓後,拱手謝道:「幾位英雄不遠千里而來,這份情意,我博陵軍上下沒齒難忘。今後但有用得著我等的地方,幾位儘管言語一聲。無論是往風裡還火裡,李某絕不敢推辭!」

  聽李旭說得客氣,河間郡守王琮第一個表示不滿,「李將軍哪裡的話,老夫也是大隋官吏麼!吃了百姓這麼多年供奉,大難臨頭,怎有把脖子縮起來的道理?」

  「將軍言重了。時某雖然沒什麼見識,唇亡齒寒這個道理卻是懂的。我麾下弟兄不多,比較像樣子的就這三千來號。時某將他們全帶來了。是衝鋒陷陣,還是運糧運水,全憑將軍一句話。只要突厥人一天沒退,弟兄們就聽你一天號令!」尉氏大總管時德睿跟在老郡守王琮身後,笑著回應。

  「照理兒老時我們哥倆兒早就該來!」鹽山寨主韓建紘說話更為乾脆,一上來就開門見山,「但我們哥兩個與官軍做對慣了,如果沒人引薦,冒昧進入您的地盤,難免會被當賊打出去。所以就一直等待機會,恰巧謝兄弟給你押糧從運河上經過。我們兩個一核計,就跟著謝兄弟來了!」

  「當年你殺我,我殺你,殺來殺去。亂得是自家,笑得是外人。突厥狼騎刀下,又幾時分過咱們誰是官軍,誰是綠林好漢!」說起彼此之間的舊日恩怨,李旭也好生感慨。

  時德睿歎息著搖頭,「也倒是。這些年除了死人,咱們啥都沒撈著!不過若不是官府逼得人沒法活,大伙誰願意造反?」

  韓建紘也歎了口氣,坦誠地說道:「大將軍休怪我等說話直接,如果是為了昏君,我等才不鳥這個仗。他不讓我們活,我們自然不能等死。但狼騎來了是另一碼事。我們兄弟之所以敬你,也是因為你站在長城上!」

  這些過去的是非恩怨,一句話兩句話肯定分不清楚。站在李建成和李旭角度,時、韓等人都是土匪,官軍剿匪天經地義。但站在後二人角度,他們卻是在替天行道,二李反倒是助紂為虐了。

  好在大伙也沒想著怎麼糾纏,幾句場面話說過了,也就算交代過了。李旭用力揮了揮手,大聲道,「過去的事情,咱們就這樣算了。」「到了長城上,大伙便都是兄弟!」

  「對,就這麼說,長城之上,大伙都是兄弟!過去恩怨,一筆勾銷!」時德睿、韓建紘兩個異口同聲。

  大伙相視而笑,昔日過節俱拋到九霄雲外。李旭轉過頭,將目光看向謝映登,「就憑你帶來的這兩員大將,我也得好好謝謝你。好兄弟,你是今日擅自亮出瓦崗旗號,不怕李密怪罪麼?」

  他領兵征戰多年,目光早就被鍛煉得精準無比。進入長城後粗略一掃,便看清楚了援軍的大致數量。河間郡守王琮帶了大約一千三百左右郡兵。在尉氏一帶割地自保的綠林好漢時得睿帶了三千綠林精銳。鹽山寨主韓建紘麾下人數和時德睿差不多,但嘍囉兵們的裝備都非常簡陋,一看就是過慣了窮日子的。幾路援軍中,瓦崗軍的人數最少,滿打滿算也不過五百人,卻是個個身強體壯。

  以李密的張揚性格,若是不計過去恩怨派人來援,肯定不會只派區區五百人。所以李旭一猜便知,謝映登是從徐茂功那邊藉著護送軍糧的由頭偷偷跑來的。根本沒經李密的允許。他今天擅自於突厥人面前亮出瓦崗軍戰旗,萬一被有心人匯報上去,恐怕會惹上不少麻煩。

  「沒事,大將軍沒聽說過將在外,軍令有所不受麼?」謝映登毫不在乎地搖搖頭,笑著回答。「況且,我這次來,便沒打算再回瓦崗去。至於茂功那邊,你更不用替他擔心。只要他不回瓦崗主寨,李法主就對不能將他怎麼樣!」

  沒等謝映登把情況介紹完,劉季真在旁邊早就等得不耐煩了。不由分說擠到李旭面前,大聲抗議道:「傻小子,你們囉嗦完了沒?咱家麾下的弟兄,可是昨天晌午直餓到現在了!」

  「劉兄勿急,稍後我便派人安排弟兄們的食宿!」李旭見狀,趕緊拉過劉季真,先向對方賠罪,然後將其向大伙介紹道:「這是我當年在塞上販馬時認識的好朋友,一陣風大當家劉季真,呼韓邪大可汗的嫡系後人!」

  「見過劉大當家!」李建成、謝映登、時德睿等人早就聽說過一陣風的大名,紛紛走上前,向劉季真抱拳問候。

  「見過,見過幾位英雄豪傑。」劉季真立刻換了一幅忠厚老實的表情,抱著拳四下做羅圈揖。「客氣話我也不會說,反正仲堅的兄弟,就是我老劉的兄弟。今後並肩作戰,大伙衝在前頭,老劉我絕不會落在後尾!」

  「願與劉大當家生死與共!」眾豪傑笑著回應。

  「生死與共,生死與共!」劉季真咧嘴大笑,「你們中原人,就是會說話。一個詞,比我老劉囉嗦一堆都準確!」。轉頭望向自家弟兄,他的臉上笑意更濃,用力沖人群招了招手,得意洋洋地喊道:「妹子,親大妹子,過來拜見李大將軍和眾位中原豪傑。你不是不相信我會有李大將軍這樣的朋友麼?怎麼著,這回我把他拉過來了,你到底信還是不信!」

  人群中立刻響起一陣哄笑。在大伙善意的笑聲裡,有名身穿褐色皮裘,頭戴黑色圓盔的高挑將領走了出來,衝著李旭盈盈下拜,「久聞裡將軍威名。民女上官碧這廂有禮!」

  「上,上官姑娘不要客氣!」李旭被劉季真弄得好生尷尬,紅著臉躬下身子,還了一個長揖。

  「看見了沒,我說過我的好兄弟性子與別的鳥人不同。即便當了官兒,也不會擺狗官的架子吧?怎麼樣,這回你服氣不服氣?」劉季真可不管李旭尷尬不尷尬,扯著嗓子繼續賣弄。

  「常言道,龍生九子,九子各不相同。更何況是劉大哥的好兄弟!」上官碧嫣然一笑,文縐縐地回敬了一句。

  龍生九子,各不相同。是讀書人用來比喻一母同胞兄弟,品行卻相差巨大的。上官碧用在這裡,一語雙關。表面是稱讚李旭平易近人,不像大隋朝其他官員那樣喜歡擺譜兒。暗地裡卻是在譏笑劉季真性子粗劣,與李旭雖然是朋友,卻根本與對方沒法相提並論。

  李建成、謝映登等人聽明白了,咬著牙偷笑。劉季真卻根本不理解龍生九子的含義,以為對方在奉承自己血脈高貴,心中更覺痛快,點了點頭,大聲道:「就是,就是,我劉季真乃呼韓邪大單于的嫡傳血脈,我這好兄弟李旭,是長生天指定的聖狼附離。」說到這兒,他突然停住話頭,對著李旭追問道:「對了,仲堅兄弟。聖狼不是只有一個麼?怎麼骨托魯又弄了五頭銀色的畜生來?」

  「上次骨托魯跟著始必可汗一道南侵。部族視為聖狼的甘羅卻是我的朋友,不肯給他幫忙,弄得他士氣大喪。他吃了一次虧,所以這兩年不知道用什麼手段,硬湊出五匹銀色的狼來!」李旭知道草原民族對聖物素來看得重,想了想,小心翼翼地解釋。

  「怪不得那些牲口滿身晦氣,看上去根本沒有半點聖潔模樣!」劉季真恍然大悟。為了讓大伙聽清楚自己的結論,他刻意將聲音提得很高,冷笑著補充道:「如果聖物可以憑人力養出來,又怎能稱得上聖物?骨托魯擅自篡改長生天的旨意,早晚要被長生天收拾。大伙等著瞧熱鬧吧!」

  「這廝看上去瘋瘋癲癲,倒也是個貌粗心細人物!」聽完劉季真的話,一直在偷偷觀察眾人的李建成心中暗想。自打眾豪傑出現後,他便在心中盤算,哪些人值得結交,哪些人將來可能有機會收歸帳下。越是看,心裡越是歡喜。

  李旭自然不必說,建成對其志在必得。與李旭走得最近的謝映登既然不想回瓦崗山了,不知道唐王府開出什麼條件,才能招攬得到他?就憑此人當即立斷亮出瓦崗旗號的果敢勁兒,就能肯定他是個有勇有謀的。河間郡守王琮是個厚道人,當地方官可以讓上司放心。時德睿和韓建紘兩個出身差了些,可聽其言辭,也是兩個敢做敢為的。剩下這些.......,李建成把目光又轉向劉季真背後的馬賊們,這些人的身手個個了得,稍加訓練,便可成為一支精銳。還有那個上官碧,好一個女中豪傑,真的是巾幗不讓鬚眉。望著對方那雪白的脖頸和花一樣的笑容,不知不覺間,李建成的目光竟有些發直。

  按照先前分工,負責大伙糧草輜重的主官本該是建成。李旭等了一會兒見他沒反應,只好替他代勞。快步走到眾豪傑當中,笑著說道:「大伙遠道而來,一路辛苦。涿郡地方偏僻,拿不出什麼好吃的來招呼。就請跟我去軍中隨便吃些酒水吧。麾下的弟兄們,儘管交託給心腹帶著,然後跟著我的左司馬時德方走,將營盤紮好後,他會將米糧逐個給大伙送去!」

  說罷,從身後的幕僚當中拉過時德方。親自將其向眾豪傑引見。待介紹到時德睿這兒,對方看了看李旭的臉色,突然笑了起來。

  「有件事情不該瞞著大將軍。這廝!」時德睿手指身穿三品武官服色的時德方,滿臉得意,「這廝是我的堂兄弟。但我們兩個自幼性子和不來。我嫌他窮酸,他嫌我粗野霸道。自從他入了大將軍的幕府,我就再沒鳥過他!」

  「這事兒,我早就聽德方說過。難得你們兄弟重逢,找機會多聚聚。不過話說回來,想通過德方多給你手下的兵開小灶,可是門也沒有!」李旭身手拉過時得方,毫無芥蒂地說了幾句玩笑話。

  「哪能呢,你也把俺老時太看扁了。俺兄弟眼下是老時家最大的官兒。我這當哥哥的不能給他幫忙,卻也絕不敢添亂誤他的前程!」

  有時大總管的親兄弟做紐帶,眾豪傑跟李旭的關係又被拉近了一步。都放心將麾下弟兄交給了時德方,由其負責分派紮營地點,增添補給。過了片刻,李建成也被陳演壽強行從失神中扯了回來,走到眾人面前,笑著許諾道:「這回我從長安來,搬空了大隋武庫中的兵器鎧甲。諸位原來是客,我和仲堅也拿不出什麼好的見面禮。每家贈送五百把橫刀,三百幅牛皮硬甲。待會兒安頓停當後,諸位儘管派人到我家長史,陳老前輩那邊去領。」

  綠林好漢手中,最缺的便是正規兵器鎧甲。因此聽完李建成的話,個個喜出望外。「多謝世子仗義!」眾豪傑一齊肅立拱手,看向對方的目光,也由陌生變為熱絡。

  「不必客氣!」李建成非常大氣一擺手,笑著補充道:「不是說要同生共死麼,有了趁手的兵器,弟兄們也能多殺幾個敵人!」

  說罷,他快速用目光向某個方向瞧了瞧,然後又快速地將心思收了回來。
第七卷 逍遙游 第七章 盛世 (一 下)


  「這唐王世子還真有些眼光!」看到李建成有意無意之間總向上官碧那邊描,劉季真在心中暗自偷笑。「只可惜俺家妹子是匹野馬,想靠近她,自有你的苦頭吃!」

  一陣風名義上歸劉季真統屬,實際上內部結構非常複雜。細分起來,六千多人能分出三十幾個綹子。大的綹子不過五百多人,小一點的連一百人都不到。這些人平素各賺各的錢,很少溝通。遇到實在解決不了的困難時,才會聚集在一起共同面對。

  此外,各綹子的頭領也不儘是漢人。有突厥人、有鮮卑人、有奚人、有匈奴人,反正當了馬賊後,大伙便與自己原來的部落脫離了關係。由於各民族混合,所以馬賊們的婚喪嫁娶等風俗也與中原和草原俱不相同。基本上是綹子中那個民族的人多,就類似於哪個民族,並且還要受其他民族些影響。

  像上官碧這種鮮卑大姓,雖然說得一口流利的中原話,甚至能熟讀漢家典籍,其族中某些規矩,連劉季真這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都有些受不了。所以明知道李建成一見驚艷,卻不說破,等著看對方吃苦頭。

  當天下午,李旭在自己的帥帳外擺了酒,款待各路英豪。因為他是大伙公推的主將,所以坐了正座。李建成在左上首相配,接下來陳演壽、張江、方延年、雷永吉等人按照目前各自的官職,一路排了下去。右側位置,全部留給了前來助陣各路豪傑。眾都是一方諸侯,誰也管不著誰,推讓了半天,最後在謝映登的建議下以年齡的高低順序落座。

  由於受到人才稀缺的困擾,李旭的中軍帳前還從來沒有如此熱鬧過。這回卻被擠了個滿滿當當。各路豪傑幾乎每人都帶了數名心腹將領,看上前英姿颯爽,朝氣蓬勃。

  「我中原有如此多英雄,還怕他突厥來欺?」李建成看得高興,舉盞祝辭。「賀李將軍,祝大將軍帶領大伙,一戰破賊!」

  「賀大將軍!」眾人同時舉盞,「帶領我等一戰破賊!」

  「一戰破賊!」李旭雙手捧起酒盞,高舉及眉,一口飲盡了。然後將酒盞橫過來,盞底對著眾人亮了亮,再舉正,緩緩放下。

  「破賊!」眾將領與豪傑們互相學著對方的模樣,舉盞,飲酒,然後放下酒盞,坐正身軀。

  「能得諸位傾力襄助,李某定然不叫狼騎跨過燕山!請飲此酒,來日攜手殺敵!」李旭舉起第二盞酒,向大伙致意。

  「不叫狼騎跨過燕山!」陳演壽領頭,眾將領和眾豪傑轟然響應。

  三巡過後,眾人到達眼花耳熟境界。豪氣開始伴著酒勁一道向頭頂升騰。在座豪傑中,有很多是沒跟狼騎打過交道的,上午時雖然在長城上遠遠地看了一眼,卻沒覺得對方有多大本事。無非是人數眾多一些,盔甲兵器整齊一些罷了。可論盔甲兵器,誰能比得上大隋當年三十萬府兵。三十萬府兵攻一座遼東城都久攻不克,憑著萬里長城,骨托魯還不是等著鎩羽而歸麼?

  「話說起來容易。但阿史那家族能在草原上稱雄多年,自然有幾分真本事!」劉季真聽幾個來自時家軍的大頭目說得輕巧,有些不滿地提醒。

  「想必是山中無老虎!」幾個山寨頭目顯然喝得有些高了,不顧劉季真從長城外被骨托魯追到長城內來的感受,大咧咧地道。

  「草原上沒有老虎,但有的是蒼狼!」坐在劉季真身邊的一陣風頭領馬二寶皺起眉頭,冷冷地道。「但群狼面前,任何猛獸都得避讓。」

  「那不盡然,白天時,五匹蒼狼,都沒敢奈何李將軍!」時家軍頭目嚴明復撇著嘴接茬。

  眼看著雙方就要吵起來,坐在他們對面矮几後的周大牛趕緊走上前調停。「幾位將軍都不要急。咱們今天只管飲酒。明天到了戰場上,伸伸手就知道敵人的斤兩了!」

  「對,今天只管喝酒。明天酒醒了,兩軍陣前見真格的!」一陣風當中的馬賊哪裡受過這等氣,舉著酒盞叫勁兒。

  「喝酒,是爺們的,戰場上見!」時家軍將領不能不給剛剛單挑擊敗敵軍將領的周大牛面子,一邊喝酒一邊嘟囔。

  雙方暫且放下了口舌之爭,心裡面卻都憋下了到戰場上把這口氣找回來的心思,因此越喝氣勢越盛。恨不得把酒當成敵人,先比出個高低上下來。老長史陳演壽私下裡察覺了,也不干涉。

  酒宴罷後,天色已經發黑,李旭與建成結伴送眾豪傑回去休息。然後又派人將謝映登請到自己的居所,另開一桌小宴。李萁兒以女主人的身份出來與謝映登見了見,敬了了盞酒,然後借口家中有事退了下去,把空間留給兩兄弟一敘契闊。

  「你怎麼來得如此快,我算著至少還要半個月,茂功送的軍糧才能到達長城?!」李旭給雙方面前的酒盞倒滿了酒,然後笑著追問。

  為了避免羅藝中途打劫,他曾經派了一哨人馬前去接應來自黎陽的糧草。如今接應的人沒回來,謝映登卻先回來了,這個結果著實出乎人的意料。

  「很簡單,我直接從運河轉薊縣,然後沿桑干河北上懷戎唄!走得幾乎都是水路,船行得雖然慢,總比肩扛手抬省功夫!」謝映登詭秘地一笑,邊飲邊答。

  「水路!」李旭聽得身體一晃,好半天才緩過神來。「難道是羅藝放你過來的麼?他怎可能放你過來?」

  在上一次雙方交手時,幽州軍的年輕將領被李旭陣斬了一半。所以虎賁鐵騎中的老將軍們無不恨博陵軍入骨。就在五天之前,小翻山上的弟兄還報告說,居庸關的幽州軍又在增兵。與骨托魯決戰在即,羅藝不抄博陵軍的後路,李旭已經覺得慶幸了,哪敢再指望對方給自己讓開一條水上糧道出來?!

  「當然是水路。我手裡可有幽州軍少當家羅成親手寫的通關文牒,身邊還有時德睿、韓建紘、王琮的兵馬護送。羅藝如果不讓我平安通過,就意味著同時把河北群雄得罪了個遍。過後瓦崗軍內有沒有人找羅成麻煩,他也難以預料!」謝映登喝了杯酒,滿臉得意。

  他說得高興,李旭卻聽得更迷茫了。羅成敗給自己後,負氣南下,博陵軍幾乎是暗中護送者這個驕傲的少年離開的。按當時情況看,羅成混不出頭來則已,發跡之後,肯定要帶兵回來一雪前恥。又怎可能不計前嫌地從他老爹那給博陵軍討人情?

  「你也不用謝他。按理說,他需要謝你。你們之間的恩怨已經扯平了!」謝映登伸出兩個手指頭,在李旭面前輕輕搖晃。他搶了走了你未過門的老婆,覺得理虧。到黎陽找我時,恰好看到我準備糧船。所以就不聲不響地寫了封通關文牒給我,又給了我一個玉珮做信物!」

  「我老婆?」李旭用力看了看謝映登,以確定對方沒說醉話。萁兒就在後宅,二丫故去經年。其他能稱得上是他妻子的人,根本不存在?讓羅成又到哪裡去搶?

  「是襄國公主。」謝映登見李旭額頭上已經快開始冒煙,聳聳肩膀,給出答案。「羅成領兵去抄王世充後路,結果半路上看到一夥人簇擁著一個女子在跑。他以為強盜打劫,就仗義將那女子搶了下來。過後一問,才知道那女子不想嫁給王世充的兒子,所以逃婚在外。而追捕她的人,正是王世充帳下的親兵!」

  簡直越來越亂了!李旭知道王世充負責護送楊吉兒北上,半途卻找借口留在了河南。卻未想到王世充膽子大到可以把楊廣的旨意不放在眼裡,強給自己兒子娶公主為妻子的地步。如果事實真的如此,想必楊廣麾下臣子的控制力更加薄弱了。原來他的命令還能在江都附近得到執行,現在,恐怕能不能出得了皇宮都很難講了。

  「羅成那小子長得英俊瀟灑。襄國公主又沒說清楚自己是誰,所以兩人越看對方越順眼,便稀里糊塗成了親。後來羅成帶公主與大伙見面,公主卻不肯給李密敬酒。弄得雙方都很難堪。有心人仔細一打聽,才明白羅成稀里糊塗成了駙馬爺!」

  「如此,倒也省得她在外顛沛流離!」李旭終於弄清楚了前因後果,感慨地說道。他與公主從來沒見過面,所以也不會有什麼感情,更不會傻乎乎地覺得自己被人戴了綠帽子。但據他對李密的瞭解,楊吉兒當眾給李密下不來台,後者肯定會找機會報復。更何況羅成有了駙馬和幽州大總管之子雙重身份後,地位陡然提高,已經威脅到了李密的大當家「寶座」。

  想到這,他又忍不住擔心地問道,「羅少將軍偷偷在我和他父親之間穿針引線,難道不怕李密找他麻煩麼?羅藝呢,他就那麼容易聽了兒子的話!」

  「羅藝不想同時得罪太多的人,也不想給自己兒子添麻煩。更重要一點是,幽州軍內部對你抵抗突厥的事情,爭論很大。我經過薊縣時,羅藝自己也舉棋不定。所以就做了順水人情,放了糧船一條通路!至於李密,他目前還不知道情況。知道後,也奈何羅成不得!」

  「此話怎講?」李旭驚異地追問。白天時謝映登所言將永遠不回瓦崗,已經讓他隱隱猜到,瓦崗軍肯定又出了大變故。再加上羅成修書這檔子事情,可以預料,瓦崗軍內部面臨的問題肯定比所有人設想都嚴重得多。

  提到瓦崗,謝映登臉上的笑容便慢慢消失了。他先是長出了口氣,繼而連幹了幾大盞酒,想說,又不知道該從哪裡提起。猶豫了好半天,才搖著頭道,「瓦崗?自從翟大當家死後,哪裡還有瓦崗啊。還不是李法主帶著一爐香在裡邊虛應故事。看著煙很盛,來陣風,也就散了!」

  「怎麼會這樣?」李旭聽謝映登說得離奇,忍不住皺起了眉頭。李密殺翟讓,必然會影響瓦崗內部團結。但作為縱橫河南多年,屢屢將官軍打得丟盔卸甲的大綹子,瓦崗軍也不是短時間就能敗掉的。但按照謝映登的說法,眼下其卻成了個空架子,只要隨便有人一推,便會轟然倒塌於地。

  別人的安危李旭不想管,如果瓦崗軍真的完蛋了,秦叔寶、羅士信、徐茂功的未來怎麼辦?特別是秦叔寶,他已經快五十歲了,好不容易才被李密賞識,封了個內衛大將軍的官職,瓦崗山倒了,齊郡也歸不得了,他要流落到哪裡去?

  「還不是被李法主忽悠了!」謝映登又喝了一口酒,悻然道,「當日你說李密那人徒有虛名,大伙還不相信。畢竟你是官軍,我們是土匪。你說的話,未必按著什麼好心。可誰知道,此人不但徒有虛名,而且心胸狹窄。翟大當家將自己的位置都拱手相讓了,他卻為不相干的人幾句混話,從背後砍了翟大當家!」

  「這事兒我聽說過,還以為茂功也死到那廝的手裡。老天有眼,茂功命大!」李旭也飲了一口酒,拍案歎息。

  「不是茂功命大,是外邊弟兄的人來得快。一刀沒砍死,如果當眾再補第二刀,肯定會犯眾怒!」謝映登氣得直撇嘴。「他殺了翟大當家。砍傷了徐二當家。強力壓服的單雄信。虧得咱們這些人還曾經拿他當真命天子。如果真命天子都是這個德行,還不如當初跟著楊廣混呢。好歹不擔心挨黑刀!」

  「陛下的確肯推赤心待人。前提你必須是被他視為心腹。大隋朝內部的事情,不比山寨簡單。有時候陛下都無能為力。我當年總覺得只要朝中無昏君,百姓日子就會好過。後來自己治理一地才知道,光主事兒者一個人不昏是沒用的!得想辦法讓所有人都不敢肆無忌憚地胡鬧!」李旭想了想,以親身經歷為例子點評。

  「的確如此。想李密剛上瓦崗時,也是夾著尾巴做人。是弟兄們自己非要將他抬過頭頂去,結果將他抬上去了,他便露出了本性!是我等自己給脖子後安刀子,怪不得別人!」謝映登又是失望,又是傷心,一盞盞酒灌下肚子,一聲聲歎息從喉嚨裡向外冒。

  他今年還不到二十歲,鬢角之處已經見了白髮。想必是憂心過度,傷了血脈。接連灌了自己數盞酒後,謝映登咧了咧嘴,繼續說道:「倘若他殺了翟大當家,大權獨攬後,能帶著大伙走正路也罷了。頂多說他私節有虧,大事無過。誰料,那件事沒過幾天,他就趁著程知節在外領兵打仗,沒回來的機會,把瓦崗上下的職位調了個遍。等程知節聞訊趕回來了,山寨也不再是山寨了。完全按照大隋官府那一套來,連金墉城內魏公府邸的規格,都比照洛陽的行宮來修。程知節問他為什麼這樣做,他說是為了給大伙充門面,別讓天下英雄小瞧去。若是修了宮殿就能折服天下英雄,這江山世代還不應該都是大秦的!」

  「還不如陛下!」李旭撇嘴冷笑。楊廣雖然開鑿運河,弄得民間疲敝。但運河的開通,主要是為了向北方前線輸送糧草物資,而不是單單為了擺闊。而李密不過剛剛於河南落下腳,連天下還沒得到呢,已經開始揮霍。

  「我們私底下也這麼議論。但大伙的軍權都被李密收了,誰說話都硬不起來!」謝映登繼續搖頭苦笑。「他不肯信任瓦崗原來的弟兄,手下有沒有幾個會打仗的,所以被王世充逼得節節後退。再後來,連柴孝和、鄭德韜、楊德方這些二半吊子都戰死了,只好親自披掛上陣!」

  「那不更要吃虧?」對李密的領兵「才能」,李旭是深深領教過。碰到絕頂的庸才,憑著偌大的名頭,李密還能抽冷子打個漂亮仗。碰到一個按部就班的將軍,或者一個領兵高手,李密肯定半點便宜都從對方那撈不回來。

  「可不是!」謝映登苦笑了幾聲,憤懣地回應,「跟王世充打了三仗,輸了兩次。自誇是互有勝負,卻把家底越打越薄。不得不從洛口倉裡拿出糧食來,就地招兵。招了兵,又捨不得拿錢財發軍餉。茂功勸他目光且放長遠,精兵簡政,以圖未來。他反而惱茂功多事,借口黎陽缺人鎮守,將茂功從主營徹底趕了出來。趕了茂功,又怕程知節鬧事,乾脆讓程知節與秦叔寶一道做內衛將軍,官職給得雖然高,部曲卻一個都沒有!」

  「我倒是高興他能讓茂功出來。李密那人心胸狹窄,離他遠了,反倒安全!」李旭想了想,笑著勸解。「你也別太難過,茂功在黎陽,不也已經立下足了麼?」

  「不一樣。茂功即便在黎陽站穩,瓦崗也不再能回到從前。天下形勢已經大變,機會一失去便不可再來。茂功心裡清楚這些,他只所以還繼續撐著,不過是想將來讓大伙敗了後,有個落腳點罷了。」

  雖然一直以剿滅瓦崗群寇為目標,當聽聞這支曾經縱橫河南的勁旅已經落到如此地步,李旭心裡還是感覺有些茫然。「那你將來要往哪裡去?」用手推了推謝映登,他試探著問,「如果此戰打贏了,不如就留在我這裡吧。我這邊正缺人手?」

  「你,仲堅兄,你也想問鼎逐鹿麼?」謝映登醉眼涅斜,似笑非笑。

  「打完了這仗,你看我還能剩下逐鹿中原的本錢麼?」李旭苦笑著搖頭。「我這幾年,幾乎一半時間在打仗,民間就沒修養過。要是常勝不敗也罷,一旦戰敗,同樣沒有東山再起的本錢!」

  「仲堅是個愛民之主,卻不是個可混同宇內的梟雄。你的性子,卻那股豁出去的狠辣勁頭!可你不出來收拾殘局,天下又該亂到什麼時候?」謝映登的手指前伸,幾乎頂到了李旭的鼻子尖上。「你知道麼,我來之前,已經有消息傳了出來,你的陛下已經死了!大隋,咱們白天口口聲聲說為之奮戰的大隋,其實已經不存在了!」

  卡嚓一聲,半空中猛然響起一個驚雷,擊得整座軍營搖搖晃晃。
第七卷 逍遙游 第七章 盛世 (二 上)


  楊廣死了?大隋亡了?李旭的身體晃了晃,半盞酒水全灑在了自己的手上。但是很快,他便從震驚中緩過神來,放下酒盞,甩了甩濕淋淋的手。然後站起身,向謝映登長揖及地,「多謝師弟將此事告訴我。但決戰之前,還請師弟盡量將消息隱瞞,以免動搖了我軍軍心!」

  「這個不勞你叮囑,我自有分寸!」謝映登不敢受李旭的揖,側身擺手,「但師兄也該早做打算,以免事後匆忙!」

  「無論陛下在與不在,眼下這仗都得打。我守長城,本來就不是為了陛下!」李旭苦笑著將自己面前的酒斟滿,然後向空中潑出半盞,彷彿在祭奠某個不甘心離去的靈魂,「至於大隋,在年前已經亡了。又何須再為它難過!」

  說罷,他將剩餘的半盞灑在了地上。跌回自己的胡凳,臉上的表情再也看不出半分波瀾。

  見到對方如此鎮定,謝映登反倒茫然了起來。他這回主動請纓押送軍糧到涿郡,一方面是為國守疆土。另一方面,也存著待突厥狼騎撤去後,如果博陵軍能保全下來,便借李旭之勢實現自己平生之志的主意。箴言說代隋者必為李氏,如果擊敗了突厥,李旭的聲望一時五兩,難保箴言最終不是落於此子頭上。

  再者,放眼此刻天下英雄,不是格局太小,就是陰狠毒辣之輩。像李旭這樣既擁有強大武力,又能善待部屬和百姓者,幾乎沒有第二人。輔佐李旭做了中原之主,總比讓李密、王世充、李淵這些混賬東西搶了皇帝寶座的好。至少從先前的表現上看,李旭是個可以共患難,也可以共富貴的英主,不會做那些兔死狗烹,鳥盡弓藏的勾當。

  但這些話,需要找個合適的切入點。李旭的武藝雖然出自江南謝家,但他的師父卻從來沒告訴過李旭自己的真正身份和姓氏。其既然放棄萬金之軀,躲到塞外部落做一個銅匠,肯定就不會再理睬什麼謝家、王家的是非。師門這層關係用不上,能激發李旭雄心和野心的,也就剩下了楊廣當年的君臣之恩。可目前看來,李旭對楊廣的恩情,也看得非常淡然。也許他上次實在被大隋朝廷傷透了心。也許在他心裡,楊廣和大隋都早就死了,活在江都的,不過是個軀殼而已。

  賓主二人都有些心不在焉,餐桌上立刻冷了場。數支蜂燭吞吞吐吐,火苗跳動的聲音烤得人口乾舌燥。片刻後,李旭歎了口氣,自斟自飲。謝映登咧了咧嘴,卻也跟著歎了口氣,將酒盞舉了舉,一口悶干。

  李旭搖搖頭,將自己和客人面前的酒盞再度斟滿。謝映登看了他一眼,端起酒盞,干了,然後伸手去抓酒罈。他的酒量遠遠不及旭子,相對著飲了數盞悶酒後,舌頭便慢慢大了起來,呼吸聲沉重急促,聽上去像冬天裡的北風。

  「師兄,師兄難道一點兒也不難過?」他涅斜著醉眼反覆打量李旭,越看越覺得氣悶,「你的陛下當年待你不薄,高官顯爵,重兵大權,還曾經把楊堅的金刀賜給了你。難道一點你也不想著領兵給你的陛下報仇?」

  「映登是說,我有足夠的借口討逆吧?!」李旭快速接過對方的話頭,「拿著金刀號令群雄,誅殺宇文化及兄弟。然後擁立新君,挾天子而令諸侯!」

  謝映登被人一語戳破了心事,臉一熱,索性將自己的看法和盤托出,「你手裡有大隋開國之君用過的寶刀。借此號令天下,群雄沒理由不答應。宇文化及兄弟手中的兵馬只有五萬出頭,其中能戰者,大部分還出身於你當年帶過的雄武營。待剷除了宇文氏之後,憑著守衛長城和討伐叛逆兩樣功勞,天下還有誰威望大得過你?你想做天子便做,即便念著楊廣的舊恩,周召之位也是跑不了的!」

  「可我分明記得。昔日群雄無不罵陛下是昏君。『罄南山之竹,書罪無窮;決東海之波,流惡難盡。』」李旭直直地看著謝映登,順口引用了一句來自瓦崗山的討隋檄文。

  當年李密麾下的記室參軍祖君彥為了打擊隋軍士氣,大筆一揮,寫就了《檄洛州文》。文中列舉了楊廣鴆父、淫亂、貪婪、好戰等十項大罪。從血脈、品行、天像和圖箴四方面論證了隋朝的國運早該斷絕。該文語言華麗,氣勢雄渾,傳檄諸侯後,的確為瓦崗軍的舉動增色不少。

  可如果按照祖君彥當年的檄文中所言,宇文化及兄弟殺了楊廣,就等於是替群雄剷除了暴君。亡了大隋,也是順應天命。群雄先前還天天咒罵楊廣不得好死,如今楊廣終於不得好死了,他們反而又替其報起仇來,這討逆大旗下所包裹著的目的,還不是昭然若揭麼?

  謝映登被李旭看得臉越來越熱,不由自主地將目光避開,「這事情由別人來牽頭,借口當然十分勉強。但你不會,你是現在還打著大隋旗號的。又是大隋的冠軍大將軍!」

  「也不過是個借口。就是看上去真一些,不像別人那麼假模假式!」李旭對此無動於衷。打了這麼多年的仗,他真的有些倦了。特別是在東都附近被段達等人從背面插了一刀後,大隋在他心中基本上已經死透。如今,他所做的,只不過是盡一個武將的職責,或盡一個男人的職責而已。守護珍惜自己和自己珍惜的那些人,至於東都和長安宮殿,偶爾想一想可以。若搬進去住,實在提不起太多興趣。

  「你這人真怪!」謝映登費了半天口舌,就得到這麼一句回答,非常地不甘心。「怪不得茂公說你只能做朋友。卻不是成大業之雄主。難道你就情願眼睜睜地看著別人得了天下去?難道你不認為桃李章所言之李,正應在你身上?」

  「映登不是第一個跟我說說這話之人!」李旭笑著搖頭,「說實話,我也想過。但映登可曾算過,打完這仗,我麾下這四萬博陵弟兄。還能有多少人能活著從長城上下來!我帶著不到兩萬倖存的殘兵去爭天下,有多少勝算?若是贏了皇帝寶座還好,他們每個人都是開國功臣。若是輸了呢,我個人大不了一死,弟兄怎麼辦?弟兄們留下的孤兒寡婦誰來管?」

  「至少你曾經轟轟烈烈地搏殺過!」謝映登被問得無言以對,半晌,才喃喃地回了一句。

  「我轟烈了一回。不知道多少人要因為的轟烈而死!如此,我與現在那些放著突厥人不理,只顧著互相殘殺的『豪傑?』之間還有什麼區別?!」李旭將酒盞重重地向桌案上一頓,然後手指窗外黑沉沉的夜色,「我要轟烈多久?十年?二十年?還是五十年三分天下?到頭來便宜了誰?塞外除了突厥,還有室韋、契丹、諸霫!下一撥狼騎殺過來,誰還肯立在這長城上,我又憑什麼號令別人跟我一道站在長城之上?!」

  「此戰之後,你的實力大損,但聲望無人能及。」謝映登愕然望著李旭,內心深處明白對方每一句話都很有道理,卻終是覺得惋惜,「至少,茂公和我會幫你。有了汲郡,博陵軍在河北就能成犄角之勢。竇建德未必是你的對手,羅藝曾經敗於你,李淵那邊,只要你不主動進攻他,雙方還可以互相遷就一段時間。待六郡的實力恢復了........」

  「我不想賭!」李旭乾脆利落地回絕。「我也很難向曾經一道並肩作戰的人舉刀。如果王伏寶、李建成他們知道你我到了這個關頭還在算計著日後如何對付他們,他們即便明天就戰死了,也會死不瞑目。」

  「映登!你去找別人吧。我這裡不是能實現你理想的地方!」頓了頓,李旭淡淡地說道。彷彿根本不記得就在兩柱香時間之前,自己還非常熱切地邀請對方留在身邊。「王謝昔日之輝煌,我未曾經歷過,所以也想不出是什麼樣子。但我肯定給不了你。張須陀老將軍跟我說,武將的職責是守護。他當年說話的神態,語氣,我一直沒有忘。這輩子也忘不了。」

  「可別人未必會這麼想。此戰過後,即便你無意爭雄,唐公李淵也未必能放心你。」謝映登又楞了一下,悻然道。他之所以鼓動李旭南下奪取江山,其中的確包含著重現先祖輝煌這點野心。但在謝家人看來,這沒有什麼不可告人的。哪個貴冑子孫不希望光大門楣,哪個少年人不曾經想過讓祖先與後代以自己為榮?即便寒門小戶,不也指望著出將入相,建立自己的家族麼?

  如果換了自己與李旭易地而處,謝映登保證自己此戰之後會毫不猶豫地南下。只有眼前這個李仲堅,才會抱著一句「武將職責是守護」,而眼睜睜地錯過大好機會。

  有成就王霸之業的能力,卻不肯去做的人。在歷史上向來得不到好下場。天賜其機,其卻不懂得好好利用,就怪不得別人手狠。

  想到這兒,謝映登的眼裡又燃起了幾分希望,「你可以做個庸人。卻會耽誤更多人的性命。當年劉璋坐擁巴蜀,他曾經得罪誰來?最後,他又守護住了誰?」

  「我也不是劉璋!」同樣的道理,謝映登看得明白,李旭也未必糊塗。先前之所以舉棋不定,是心中有些牽掛在一時難以割捨而已。如今楊吉兒已經得到了滿意的歸宿,楊廣也被人害死了。大隋最後一些讓他留戀的東西也消失了。那麼,未來該怎麼做,他心中已經慢慢有了答案。

  「我也不放心李淵!」笑了笑,李旭滿臉坦然。「我不知道他會不是第二個李密。我也不清楚他的兒子中,會不會出現第二個如陛下那種行事不合常理,好大喜功,不顧蒼生死活的人。我甚至不能保證,如果我放棄爭奪天下,接管博陵的人,會不會將我的新政延續下去.......」

  「所以你到頭來,其實什麼也守護不了!」

  「不對。映登錯得厲害!」李旭聳了聳肩膀,然後連連搖頭。「你根本沒弄明白,李密為什麼敢下手害了翟讓。其實如果翟讓手中還有軍權,李密肯定還尊尊敬敬地叫他一聲大當家!他定的那些規矩,李密哪項敢改?」

  「我們事後也這樣認為!」謝映登茫然點頭,「可這與你爭不爭天下,有什麼關係。你只要不奪皇位,無論誰得了天下,都不會容你六郡為國中之國!」

  「我知道。並且我還知道,新政威力巨大。不推行它的地方,日久之後,實力必然比不過推行它之處。我還知道,這次即便我打殘了突厥,用不了多久,其他部族也會在草原上崛起。遇到雪災旱災,他們無力自救,依然會打攻破長城,將災難轉移到中原頭上的主意!我還知道,即便我想,我也不可能站在長城上一輩子,別人也不准許我一輩子駐守於此!」

  「那你到底準備折什麼辦?」謝映登眉頭緊鎖,不理解坐在自己對面的,到底是個聰明人,還是個傻子。

  「霫族十三大部,已經公推我為他們的大可汗。索頭水以北,太彌河之南,大漠往東,一直延續到大海。這萬里草原上的大多數部落只有千餘武士。骨托魯這次敢來,我就沒打算讓他敗了就順利退走。我只要手中有一萬兵馬,足夠在東塞建立自己的部落!待我在塞外站穩了腳跟,無論中原將來誰當了皇帝,都不敢對六郡怎麼著!如果他養了個混蛋兒子,我手中的兵馬隨時可以讓他如芒刺在背。而塞外日後無論哪個部落崛起,他想南下,就得先看看自己的身後!」

  「你簡直是個瘋子!」謝映登越聽越吃驚,睜大了眼睛罵。

  「我本來就很瘋!」李旭道:「但我不會向自己的兄弟舉刀。當面不會,背後也不會!」
第七卷 逍遙游 第七章 盛世 (二 下)


  「那倒也是!」謝映登連聲苦笑。論雄心、抱負以及殺伐決斷,李旭照著瓦崗軍大當家李密差得實在太遠了。甚至連王勃、徐元朗這些實力稍大一點兒的草頭王都比不上。放眼當世,哪個人手裡握著數萬雄兵,不打一打爭天下的念頭?又有誰會像李旭這呆子般好端端地中原不爭,非要主動搬到塞外去做蠻夷人的可汗?!!

  但李旭的確有一點好處,就是從來不殘害自己的弟兄。他不會在酒席宴上殺人奪兵,也不會抽冷子在人脖子後動黑刀。這也是這麼多年來,他在仕途屢受打擊,卻始終有人追隨的原因。套用徐茂公的話來說,旭子缺乏成為一個英主的野心與狠辣勁兒,但他卻是一個肯設身處地的替朋友著想,不會為了自己而將天下萬物視為芻狗的厚道人。這種人很難被輔佐成材,卻可以放心地作為朋友。

  既然話不投機,謝映登也就不再繼續堅持。又陪著李旭喝了幾盞酒,聊了些道聽途說的傳聞,便借口不勝酒力提出告辭。

  「你帶來的瓦崗弟兄,被時司馬安排到了我的軍營旁邊。到堡口向左一拐便是。」李旭一邊安排親兵為謝映登領路,一邊向對方叮囑,「如果你嫌軍營太吵鬧,可以去堡北斜坡上的英雄樓,那是李家世子特意為招待前來抗敵的天下豪傑所建,陳設相當奢華!」

  李建成有意藉著這次長城之戰為他自己招攬下屬,旭子對此心知肚明,並且默許了其這種越界行為。從楊廣死後的天下大勢上看,如果博陵軍退出問鼎之爭,太原李家憑著整個河東、半個京畿以及許紹主動獻給李家的江南三郡,實力已經無人能及。謝映登如果非要找個帝王去投靠,通過出售自己的聰明才智來重振昔日王謝輝煌,選擇李淵要比選擇其他人成功的可能性大許多。

  況且李淵這個人雖然狡詐多變,知人善用方面卻高出其他豪傑不止一籌半籌。從昔日的陳演壽、長孫順德,到今日的劉弘基、武士矱,這些李家的柱石幾乎都是李淵一手挖掘。在這點上,李旭自己都沒法與其相比。

  聽出了李旭的話外之意,謝映登先是一愣,然後笑著回答,「如此,這英雄樓倒值得去轉一轉。卻不知道裡邊是否有黃金搭建的檯子!」

  「進去的人才會知道!」李旭一語雙關。看著謝映登跳上馬背,他又想起了另外一件事,猶豫了一下,低聲道:「記得我跟你說起的陳國郡主麼?就是化名為晚晴的那位。她此時與新任丈夫蘇啜附離一道呆在骨托魯的身邊!」

  「她?」謝映登猛地拉緊馬韁繩,將坐騎勒得原地直打圈兒,「她怎麼還沒忘了舊仇。大陳國都亡了多少年了?為了她一家之仇」

  話說到一半,猛然想起自己就在片刻之前,還為了一家之富貴苦勸李旭加入爭霸天下的大軍之中。這種作為看似理直氣壯,比起陳晚晴為了一家之仇不惜毀滅整個中原,未見得高明到哪裡去!

  再次看了一眼李旭,謝映登的目光變得柔和了不少,笑了笑,低聲道:「打完這仗,有些話我慢慢跟你說!」

  「打完這仗後,我再與你痛飲!」李旭身上也恢復了幾分英雄氣概,揮了揮手,目送謝映登等人遠去。

  待馬蹄聲漸漸稀落了,李旭轉過身來,慢慢走向自家後宅。雖然是在長城腳下,天氣也有些熱了,溫吞吞的晚風夾雜著花香,吹得人心中酒意上湧。

  「陛下死了!」直到把所有目光隔離在後宅大門之外,李旭的身體才慢慢鬆弛下來,挺直的肩膀不再堅硬如山,一點點挪動的腳步也有些踉蹌。

  兩名在內宅伺候的家人見老爺喝醉了,趕緊跑上前攙扶。李旭苦笑著揮了揮手,命令他們全部退到一邊。「沒事!不到半壇而已,哪那麼容易醉。別驚動了夫人,也別瞎折騰了。我在桃樹下坐坐,涼快涼快就好!」

  「唉!」來福和來壽答應一聲,留下一個替家主擦拭樹下的石凳,另一個飛也似的跑到廚房去尋熱水煮茶。李旭笑著看了留下伺候的人一眼,和氣地吩咐,「去門外守著。沒事兒別放人進來。我要靜一靜,養養神!」

  「是!」來壽心疼地看了李旭一眼,默默地起身離開。他們幾個都是當年李旭從齊郡人市上買回來的少年。如果當初不是被李旭看中,不光自己,連帶家人都早已變成了路邊餓殍。是李旭不但給足了他們的賣身錢,還另外給了他們家人一些米糧救急,讓他們一家在亂世之中倖免於難。後來李府北遷,他們的家人也走了石夫人的門路,跟著搬遷到博陵,成為李家的佃戶。從此再不受凍餓之災。而近幾年來,隨著李府的規模不斷擴大,他們都成了僕人中的總管,非但每年有固定的工錢可拿,並且利用手中的權利,讓自己的家人的生活也隨著水漲船高。

  所以來福、來壽等人對李旭是最為忠心的。突厥人打到哪裡他們都管不著,自家老爺有個頭疼腦熱,他們便要趕著去求遍漫天神佛。

  「陛下死了!」坐在樹下的石凳之上,冷硬的感覺一波波向身體內傳來,卻壓制不住腹內的熱浪翻滾。也就是到了這種時候,李旭才能真正地放鬆自己,放棄堅強的外殼與偽裝,露出一點點屬於年青人的迷茫與軟弱。

  「楊廣死了!」這個消息不算突然,但卻讓他非常非常地難過。在李旭心目中,這位注定要身負罵名的君主,一直有無數個形象存在。第一個是旭子少年時的,那時候,皇帝在他的設想中是冷酷、威嚴並且昏庸。其隨口一句「顯我中原天朝之威儀!」便使得塞上無數小飯館被蜂擁而來的胡人吃破了產。其隨便一道徵兵令下,便讓上谷數萬家百姓妻離子散,家破人亡。

  有關楊廣的第二個印象,是一座高大奢華的馬車。馬車後,隱隱是一張蒼白衰老的臉。這張臉的主人明明孱弱無比,卻硬要裝出一份強大的姿態來。硬要用流蘇和珠寶來掩飾自己內心的空虛與疲憊。

  第三個楊廣,是一身戎裝,手指遼東,意氣風發的大軍統帥。那一刻,高喊著「朕今天至此,是來看一看一年多來,為我大隋駐守此地的壯士是什麼模樣。朕今天到這裡來,也是來看一看遼河兩岸的萬里江山」的楊廣,氣勢是如此的令人人心折。

  第四個楊廣,是一手將他從校尉、郎將、將軍,大將軍,一步步提拔上來的皇帝陛下。明知道他也姓李,跟李淵家族的關係還有些說不清道不明。明知道權臣宇文述、虞世基都不喜歡他,明知道他出身寒微,行事風格與朝中諸公格格不入,卻執意要提拔他,將豪門子弟苦盼了幾十年都得不到的大總管之位,毫不猶豫地相授!

  第五個楊廣,是明知道宇文述父子倒賣軍糧,卻不肯深究。明知道來援將士歷盡艱險,卻不肯出錢賞賜的糊塗蟲。他像守財奴一樣守著自己的財富,卻把整個江山都丟了。他像庇護自己的親生子侄一樣庇護宇文化及兄弟,卻最後被宇文化及兄弟謀奪了性命。

  第六個楊廣,是那個無力替他和冤死於黃河南岸的萬餘將士討還公道,無力對付東都、長安和江都三地豪門與權臣,卻還想著將掌上明珠交給他。利用他的武力庇護襄國公主一生一世的老漢。那個時候,李旭知道楊廣已經看穿了,絕望了。所以才明知道博陵軍不可能再南下,仍然給女兒安排去路。那時候的楊廣,不再是君王,而是一個可憐的病人,明知病入膏肓,依舊想著憑借昔日的餘威給子孫後代謀條退路。

  第七個,第八個

  如此之人,昏君乎,明主乎?該死乎,可憐乎?李旭說不清楚。站在父輩和舅舅的角度,他有一萬個理由認定楊廣是個暴君,昏君,死不足惜,自尋死路。站在自己的角度,他卻為對方的死而感到深深的悲哀,深深地畏懼。

  他不知道是什麼原因,會讓一個年青時統帥幾十萬大軍,數月之內席捲南陳,一統中原的名將,能臣,最後變成了那般糊塗模樣。他甚至還怕,自己會不會有朝一日變成第二個楊廣,一樣昏庸糊塗,一樣總覺得什麼做得都對,實際上所做一切都是錯的。

  「我不會,永遠不會!」悲哀與恐懼如條大蛇般纏住了李旭,令他一時失態,忍不住騰地站起來,重重地向身邊的桃樹捶了一拳。霹靂巴拉!剛剛長到手指肚子大小的青桃受不住如此大的震動,冰雹般落了滿地。

  李旭的心神一瞬間被桃雨打醒。他低下頭,藉著院子裡的燈光,看到地上一個個青桃絨毛未褪,還遠不到成熟時候。
第七卷 逍遙游 第七章 盛世 (三 上)


  「夏天還早,郎君莫非現在就桃子吃麼?」一個溫婉的聲音從暗處傳來,語氣裡隱隱帶著哄勸的意味。

  不必抬頭,李旭也知道是萁兒來了。在自己家中,夫妻兩個從來沒想過向對方隱瞞什麼,也熟悉到了無所隱瞞的程度。他苦笑了一下,悻然道,「才是春末,哪裡來得桃子吃!我一時鬱悶而已,沒想到這死物如此不經捶!」

  「郎君可是拔山的力氣!再捶幾拳,即便桃子不落,樹也被你捶斷了!」萁兒笑了笑,低聲勸道。她沒有問李旭為什麼而煩惱,只是快步走上前,俯身撿起兩個青桃,信手擦去上面的軟毛,輕輕咬了一口。

  「吃不得,又酸又苦!」李旭小時在鄉野裡長大,自然知道青桃毛子是什麼滋味,一把拉住萁兒的手,大聲阻止。

  「倒也帶著股子清香!」萁兒被青桃的味道酸得直皺眉,臉上卻透出了頑皮的笑。「沒有那麼難吃,不信你也嘗嘗。酸得很特別........」

  「小時候吃過幾百回!」李旭將萁兒遞到自己嘴邊的青桃推開,嚥了口被酸澀味道勾出來的唾液,低聲解釋。

  被萁兒這樣一鬧,他心裡的抑鬱散開了許多。整個人看上去也不再那樣疲憊。「恰巧」來壽端著煮好的茶趕來,夫妻二人就在樹下擺開了盤盞,一邊飲茶,一邊低語。

  「據謝映登帶來的消息!陛下被人殺了!」幾盞濃茶落肚後,李旭幽然說道。

  「陛下?」萁兒一愣,旋即明白李旭說得是遠在江都的楊廣。於丈夫心裡,也就是那個躲在江都深宮中的昏君,才勉強當得起陛下二字。丈夫是個知道感恩的人,雖然楊廣對丈夫的很多關照在外人眼裡根本不能算是恩惠。

  放下手中吃了一半的青桃,她低聲追問,「消息確實麼?軍營裡可曾傳開?」

  「我已經命人謝映登約束他的瓦崗弟兄,嚴禁傳播未經核實的消息了!」李旭輕輕點頭,又輕輕搖頭。流言走得向來比駿馬還快,無論怎麼禁止,楊廣被殺的消息也會在軍中傳開,守軍的士氣必然會受到些影響。

  「大伙都曾經說過,此戰是為了家中的父老鄉親!」萁兒對壞消息沒有李旭那樣敏感。或者說,她在刻意安慰李旭。「我大哥麾下的那些將士本來就沒把江都放在眼裡。瓦崗軍和竇家軍,恐怕也不會在乎陛下死活。只有博陵軍與河間兵馬需要郎君多費些心思。而咱們博陵弟兄,向來是唯郎君馬首是瞻的!」

  「王太守麾下沒多少兵。咱們博陵軍知道自己在幹什麼!」李旭的濃眉慢慢展開,臉上的表情也慢慢輕鬆。雖然他心裡明白,事實遠非向萁兒說得那樣簡單。大伙的確都曾說過,是為了保衛自己的家才站在長城上。可楊廣被殺,也就意味著大隋已經徹底亡國。一群沒有背後沒有國家的人,他們的功績以什麼來酬謝,誰又會在將來記得他們今日所做出的犧牲?

  「只要郎君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咱們博陵軍的士氣就不會垮!」萁兒又點點頭,柔聲強調。

  手中的青桃不斷將酸澀的滋味傳進鼻孔,誘得人依舊想去咬,雖然明知道此物又酸又苦,即便是回味也沒有半分甘甜。

  李旭沒有注意到妻子舉止的怪異,歎了口氣,默默點頭。博陵軍,的確現在成了他一個人的了。這支曾經馳騁塞上的大隋精銳,未來全在他一念之間。他說向南,大伙絕不會拒絕,明知前路九死一生。他說向北,將士們也會誓死追隨,哪怕前面是刀山火海。

  酸澀的滋味剎那傳遍牙齒與舌根之間,讓人覺得非常痛快,非常過癮。又咬了口青桃,萁兒柔聲相詢:「謝將軍沒建議你去替陛下報仇吧?他出身於瓦崗,應該不會念陛下任何好處!」

  「他們只恨活著的陛下!」提起謝映登說過的話,李旭又忍不住長出一口粗氣,「至於死了的陛下,剛好可以拿來做文章!」

  「他勸你南下勤王?」

  「他認為我剛好可以借此行曹魏故事!」李旭繼續苦笑。

  「郎君想必沒有答應。」輕輕轉念,萁兒便猜到了師兄弟二人今天的晚宴一定是不歡而散。否則,自家丈夫也不會如此失落。

  「我不認為兩萬殘兵可以橫掃天下。」李旭繼續搖頭。「所以我建議他去建成兄那裡,李家現在正是求賢若渴的時候,映登去了那裡,必然有機會一展所長!」

  「去大哥那裡?」萁兒又是一愣,仔細品味丈夫的話,眼中慢慢浮起一股溫柔。

  雙眼望著妻子,李旭又非常鄭重地重複今天自己向謝映登說的那些話,「我仔細想過了。如果沒什麼意外的話,此戰將是我在中原的最後一戰。打完了這仗,我就帶領弟兄們遷居塞外。用六郡之地,換取唐王那邊的三年支持。塞外有的是無主之地,犯不著跟昨天還並肩戰鬥的人拚個你死我活!」

  「郎君開心就好!」聽李旭說得鄭重,萁兒輕輕點頭。猛然間,她心中一暖,頃刻被濃濃的柔情蜜意填滿。

  丈夫不願意南下,不願意與昔日的朋友拔刀。而真正跟他有過交情,又有實力拔刀相向的,除了瓦崗徐茂公外,也就是河東李家,也就是父親和幾個兄弟。謝映登此番前來,肯定是帶著徐茂公的囑托來為瓦崗黎陽軍尋找出路的。所以,丈夫實際上躲避的,只剩下了河東李家。

  他不願意向李家稱臣,又不願意對著有著岳父與族叔名分的唐王拔刀。為此,他寧願避居避居塞外,寧願把經營了多年的根基拱手相讓。

  「我知道郎君是為了我。其實,其實你不必讓自己如此委屈的。」說到這,萁兒再也說不下去,只覺得老天真是眷顧,讓自己今生遇到如此一個可以相托的人。有此一世,即便來生苦修千年,也值得了。

  「我也不全是為你!」李旭輕輕握住萁兒的雙手,呵護著道,「你知道,打完這仗後,博陵軍剩不下多少兵馬。我不能再帶著一萬多殘兵去做根本不可能成功的事情。況且,兵凶戰危,博陵軍與河東打起來,不知道多少無辜者會死於戰火。我看不出來,百姓們死在我李某人的刀下,和死在突厥人的刀下有什麼區別!」

  「只怕不止謝將軍一個人會對你失望!」萁兒仰頭,望著丈夫明澈的目光,低低地道。雖然只有二十出頭,丈夫的鬢角已經見了皺紋。這些年他身上擔負的東西太多了,很多事情,本來不該由他一個人來承受。

  「誰又能勉強得來!讓幾個人失望,總比屍橫遍野的好!」李旭笑著回應。「鼎本來就不止九個。塞外一樣有大好河山在。跟自家人搶,哪如在骨托魯手中搶來得痛快?若是讓他想來就來,想走就走,我才真正令人失望。」

  「草原上認可有實力者,骨托魯不敗則已,一敗便很難再崛起。與其把此戰的成果便宜了某個不知名的可汗,不如我自己去收!」想到出塞後可能遇到的挑戰,他心裡又燃起了烈烈豪情,「那邊天氣的確差了些。但有駿馬、奶酒和一眼看不到邊的原野。夏天來時咱們騎著馬去打獵,走到哪裡都是一片蔥蘢!沒有山,沒有樹,只有圓圓的天空與翠色的草海,想歇了,就地便可以紮下營盤,除了老天,誰也管不著咱們!」

  「只有咱們!」萁兒雖然沒見過草原,聽著旭子的描述,眼神也變得閃亮起來,輕聲問道。

  「只有咱們!」李旭柔聲相應。

  想當年,他曾經縱馬放歌,在草原深處渡過了人生中最輕鬆的一段歲月。當年他不得不離開,現在卻可以大搖大擺殺回去,並且沒人有資格再趕他走。

  猛然間,他發現了妻子一直握在手中的半顆青桃,不覺萬分詫異,停止了狂野的思維,低聲問道:「怎麼還不丟下,難道真的很好吃麼?」

  「最近嘴裡一直覺得沒味道。剛才試著咬了一口,發現,發現可以生津,嗯,生津!」萁兒的臉突然變得非常地紅,緩緩的垂了下去,一直垂到了李旭的胸口處。

  望著妻子已經變成粉色的脖頸,李旭慢慢也明白了一件事情。軍務繁雜,所以弄得夫妻二人難得有閒暇能在一起睡個穩覺。但一個多月前的晚上,他們緊緊相擁著如夢。如今,青桃尚小,卻是酸得及時。

  「我們會有一個孩子!」一股難言的喜悅湧上了他疲憊的心頭,「我們會有一個健康的孩子,在安穩富足家中長大。」他大聲重複,恨不得讓天下所有人都聽得見。「我不會讓你和他再受到任何傷害!」稍稍用力握了握妻子的手腕,又唯恐弄傷了對方般,他迅速地將胳膊撤開,手足無措,「我不會讓任何人傷害到他和你!」他語氣哽咽,一股淚水忍不住從眼角淌了下來。

  如果博陵軍不遠赴河南,二丫與另一個孩子也不會死。她們娘兩個應該開開心心的活著。而不是因為自己的一時衝動想完成不可能完成的任務而葬送掉性命。

  經歷過那一次之後,他發誓不會再做自己沒有把握的事情了。永遠不會。
第七卷 逍遙游 第七章 盛世 (三 中)


  離開了李府很遠,謝映登的心情依舊沒從失落中恢復過來。作為師兄的李旭根本不瞭解他的心思,他之所以鼓動對方戰勝突厥後領兵南下,並不單純是為了江南謝家。瓦崗寨已經被李密弄得搖搖欲墜,用不了多久便會灰飛煙滅。那已經不是當初的瓦崗,弟兄們沒必要為李密一個人的野心與愚蠢殉葬。所以謝映登必須在天下大勢定下來之前,為自己的好兄弟們找到一條出路。

  天下諸侯雖多,但此刻有實力達成大伙平生志願,又能讓大伙敬重的,也只剩下李旭和李淵兩個人。並且,前者明顯比後者更對大伙的脾氣。特別是對徐茂公、秦叔寶、程咬金等出身並不見得高貴的豪傑而言,選擇一個與自己背景相同的英雄去追隨,遠比選擇世代簪纓的李淵出頭的機會大。

  可惜,大將軍在外邊威名赫赫,實際上卻是個扶不起來的!回頭又看了眼隱於夜色中的李宅,謝映登在心中腹誹。塞上天薄,半弦彎月將皎潔的光灑滿人間,照得遠山和近樹清晰可見。只是那如水月華卻有些冷,透過人的衣服,一直涼到肚子裡。

  這樣夜色中趕路,自然犯不著舉火把。走了一會兒,侍衛們便將自覺地手中的大部分燈籠熄滅了。一行人誰也不出聲,跟在領路的兩個表明身份的燈球後慢慢向軍堡附近急行。堡南是軍營,堡北***通明處,正是河東李家專門為招待各路豪傑而搭建的英雄樓。

  不知不覺間,謝映登的馬頭便向堡北捭了過去。兩名替他領路的博陵親衛十分盡職,問都沒問,也將燈球挑向了堡北。反是謝映登從瓦崗黎陽軍帶來的親兵們有些困惑,稍稍楞了楞,旋即默默地跟了上去。

  大戰在即,各營將士都在養精蓄銳,因此軍堡外很少有行人。間或一兩隊巡夜的士卒匆匆走過,看見親兵手中的燈球,主動避開了道路。轉眼間,謝映登已經到了堡北土丘下,正猶豫著是否繼續上坡,耳畔聽到一陣嘈雜聲,有伙喝得醉熏熏的豪傑吵鬧著從他身邊衝了過去。

  「去什麼英雄樓,難道不喝他李家一碗酒,老子便算不得英雄了!」一名騎在高頭大馬上的漢子旁若無人地叫嚷。

  「話不能這麼說。兩李聯手,天下十分勢力已經佔了七分。咱們又不想讓兒孫們也做山大王,不藉機鋪條門路又待何時!」回答的人話裡帶著酒意,條理卻非常清晰。

  是劉季真麾下的馬賊和韓建紘等綠林豪傑們。謝映登眼神好,雖然白天只是匆匆一面,從幾人的背影上依然認清了對方的身份。韓建紘與時德睿打得什麼主意,在來時的路上他已經探聽得七七八八。但令人奇怪的是劉季真等人麾下的草莽們,這些傢伙可是天不收地不管慣了,居然現在也想到了立從龍之功?

  看來天下聰明人不止一個!想到這兒,謝映登不僅失笑。趁著中原時局還不完全明朗,選擇一方有前途的勢力投靠,是筆能惠及子孫的好買賣。一旦投靠對了人,便是開國功臣,即便日後不能封茅劽土,鄉侯縣侯之爵也是跑不了的,比起提著腦袋打家劫舍,豈不舒服萬倍?

  「只是不曉得開此樓之人,當不當得起英雄二字?」又一句醉話順著風傳來,半字不落地鑽入謝映登的耳朵。聽得出來,馬賊和綠林豪傑們還在猶豫,不能確定自己是否選擇對了投靠方向。

  「進去看看不就知道了麼?裡邊的人若成不得氣候,咱們打馬便走就是。又何必這麼早做決定!」說話的人是韓建紘,看樣子,白天時李建成並沒給他留下絕對的好印象。

  憑心而論,白天第一次見面,謝映登對李建成的印象也是很平常。此子出手很大方,待人也很熱情,坦誠,並沒刻意擺什麼唐王府世子的架子。但其於舉手投足中所流露出來的優越感,依舊令人想敬而遠之。一個唐王府世子尚如此傲慢,那已經在長安另立新君的唐王李淵,恐怕更是高不可攀了。那邊已經名將如雲,從各地投靠去的大儒名士更是車載斗量,如果瓦崗弟兄們沒一點兒見面禮就過去.......?

  彷彿感受到了主人心中的猶豫,謝映登胯下的白馬也喘息著放慢了腳步。轉眼間,豪傑們已經和他拉開了一段距離,但議論的聲音,依舊順著夜風不斷地向他耳朵裡邊鑽。

  謝映登不想偷聽別人談話。可對方所談論的,正是他心中最猶豫的。輕輕地磕了磕馬鐙,他催動坐騎,不疾不徐地墜在了豪傑們的身後。彷彿恰巧順路,中間卻保持著合適的距離。

  「我聽說李家有一支娘子軍,主帥正是李建成的妹妹!」又一句議論傳來,清脆聲音裡帶著隱隱的羨慕。這是劉季真的結義妹妹上官碧,白天時謝映登曾經見過,對方身上濃濃的異族風情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謝氏家族不乏美女,但長到上官碧這麼高,眉宇間又帶著股慷慨男兒氣的,卻未曾有過一個。

  難得的是此人還熟讀詩書,偶爾引經據典,在一群粗坯般的馬賊中間更顯得鶴立雞群!感覺到主人情緒的變化,胯下的坐騎非常體貼地將速度加快了幾分,遠遠地讓主人能看見月光下那個風姿綽約的身影。

  「上官妹子想當女將軍麼?以你的身手,娘子軍中定能找到一席之地!」劉季真大聲拍著上官碧的馬屁。為了照顧韓建紘等人,他刻意用漢語和朋友們交流,恰巧也滿足了謝映登的偷聽慾望。

  「我只是好奇,想會一會李家那位姐妹而已!替別人去廝殺,暫時還沒考慮過!」上官碧好像並不是很領情,凶巴巴地回答。

  「妹子去了,哪個又捨得讓你上陣廝殺。沒見白天時李世子那副模樣麼?眼睛裡除了一個你之外,幾乎什麼都沒有了!」劉季真也不是善良之輩,立刻反唇相譏。

  這話說得有些毒辣,謝映登聽完,本以為上官碧會為此著惱。誰料塞上馬賊的想法遠遠與常人不同。他耳畔只聞一陣輕笑,剎那間,彷彿月光都跟著暖和了起來。隨後,是上官碧特有的爽快聲音,「我又不是醜八怪,他多看我兩眼,有什麼不正常的?如果他對我視而不見,我反覺得他是偽君子!」

  「只怕他想得不是多看幾眼,而是日日都看!」劉季真繼續出言給人添堵。

  上官碧的回答也愈發直接,「那也成。只要他按照我們燕山鮮卑的規矩,赤手空拳在馬背上將我抓下來。」

  「那恐怕有些難!」人群中爆發出一陣哄笑。正所謂行家伸伸手,便知有沒有。李建成的騎術應該不算差,可與上官碧這種會走路便學騎馬的人相比,能將對方走馬活擒,簡直是做夢都實現不了的妄想。

  「除非上官妹子心裡肯了,比試時故意讓他!」韓建紘跟著在一旁起哄。白天李建成的表現大伙都看在眼裡。綠林豪傑們不講究太多繁文縟節,如果李建成向上官碧求親,他們樂得以看熱鬧的心態成全。但能否順利將這胭脂馬馴服了,還是被踢得鼻青臉腫,就要看李建成自己的造化了。他想摘花,便要豁得出去挨刺。

  「如果騎馬競技都需要我讓,他還配做我的男人麼?」上官碧豎起杏眼,冷笑著回應。

  「那就可惜了!」韓建紘連連搖頭,裝作一幅非常遺憾的模樣。見上官碧滿臉不解,他繼續笑著奚落道,「我不是為他可惜,而是為你,上官家妹子。要知道現在的唐王世子,就是將來的唐王。也許哪天變成了中原的皇帝也說不定。你如果肯讓他一讓,今後就可能是皇后,至少也是個皇妃。若是揮著鞭子亂抽一氣的話,到手的富貴可就抽沒的嘍!」這幫傢伙,可是真敢說。謝映登聽得直搖頭。李建成早就過了而立之年,按照其唐王世子的身份,此時家中的妻妾沒有十個,也有八個,並且其中大部分出身不凡。他即便再喜歡上官碧的異域風味,也不過是圖一時新鮮而已。過後能給對方一個侍妾的身份帶其回家,已經是仁至義盡。想讓她在一堆妻妾中脫穎而出,簡直和李建成走馬活擒她一樣困難。

  「誰稀罕做什麼皇后皇妃!」上官碧驕傲地揚起頭,「只有你們這些人,才日日想著光宗耀祖。他要真是個值得信賴的英雄,我便是跟他一道風餐露宿,心裡也是甜的。若只是個表面光鮮的俗物,我即便住在皇宮中,牆上貼滿了金子,又有什麼樂趣可言?況且待我人老珠黃時,又到哪去找人為我寫長門賦?」
第七卷 逍遙游 第七章 盛世 (三 下)

    她最後一句話說得太文,豪傑們聽不大明白。但遙遙綴在眾人身後的謝映登卻如同被冷水淋頭,整個人立刻清醒起來。「一個出身蠻荒的女人挑選丈夫,還懂得挑情投意合的,不打算依賴於人成就富貴,不肯為虛無縹緲的前途迷花了眼睛,謝映登啊謝映登,你怎麼關鍵時刻還不如一個女人看得透徹呢?」

    心中這樣想著,他下意識地撥轉馬頭,轉向土丘之南。這回,瓦崗軍親兵沒有發愣,李旭派來給他引路的侍衛們卻被客人的古怪舉止弄糊塗了。其中一個年齡稍大些的見過世面的多,快速追了上來,輕輕拱了拱手,禮貌地詢問道:「謝,謝將軍這準備去哪裡?能不能明確示下?」

    「回軍營。回我帶來的那些弟兄們中間去!」謝映登用力揮了下胳膊,非常豪氣地回答。眼前又不由自主地閃過上官碧的影子,金屋藏嬌,長門賦,這些漢家故事她都爛熟於心,若不細細追究,哪個能知她是鮮卑人?經歷了五胡之亂後,這北國之中,哪個是漢兒,哪個是鮮卑,又如何分得清楚?

    瓦崗軍被臨時安排在堡南駐紮,一路下坡順風,馬蹄聲聽起來無比輕快。堪堪到了營門口,又一隊夜歸人挑著兩盞表明身份的燈球,與謝映登和他的隨從擦肩而過。

    「是時司馬麼?」謝映登眼尖,從燈籠上的字樣輕而易舉地分辨出對方的身份。博陵軍左司馬時德方是綠林大豪時德睿的胞弟,這麼晚了他才向博陵軍大營趕,肯定是剛剛探視過自己的哥哥回來。

    而時德睿的身影恰恰不在剛才那伙去英雄樓喝茶的人之間。所以他對未來的選擇就非常令人玩味。聯想到白天時此人曾經說過『是尊敬李旭站在長城上才領軍前來助戰,而不是尊敬李旭驃騎大將軍的身份!』謝映登覺得自己有必要跟時德方閒聊幾句,借此探聽一下博陵將士們對未來的真實想法。

    時德方在河南見過謝映登,知道眼前這個年青人與自家主公算是同門師兄弟。看對方的樣子像是有話要跟自己交代,趕緊撥轉馬頭靠了過來。

    「這麼晚了,時司馬難道還要趕著去軍營巡視麼?」謝映登沒話找話,明知故問。

    「剛剛去看過族兄,多年不見,聊得忘了時辰。咱博陵軍規矩,軍官不得隨意留宿他人營房。所以無論多晚,我都得回軍營中,不能明知故犯。」時得方拱著手,不著痕跡地解釋了一句。

    「瓦崗軍的營寨和補給,多謝時司馬看顧。」謝映登微微抱拳,在馬上向時德方致謝。

    「此乃時某分內之責!」時得方趕緊側身避讓,然後再次拱手相還。「況且將軍押送了這麼多糧食來,解了博陵燃眉之急。要謝,也是我多謝你才對!」

    「德方兄客氣了!」謝映登笑著搖頭,「莫說我家軍師與你家將軍是刎頸之交。這點忙理應相幫。即便是謝某跟令兄也多少年的交情。他不遠千里趕來為我師兄助戰,我這做師弟的給他籌備些糧秣也是應該的。」

    「胞兄能有謝將軍這樣的朋友,是胞兄之福!」聽出對方話裡有套近乎的意思,時得方順口應承。謝映登找我有事?說話間,他本能地反應到這一點。握住馬韁繩的手忍不住緊了緊,臉上笑容依舊,全部心神卻都集中在了雙目之中。

    月光和燈火的照射下,謝映登的表情波瀾不驚。他似乎沒認為自己這樣套近乎已經逾越了一名客人的身份,也似乎沒注意到時德方的戒備以及博陵侍衛們的警覺。笑了笑,繼續道:「可若不是這回並肩來到長城之上,謝某還真不知道時老大居然有個做將軍的弟弟!想必是他怕引起什麼誤解,耽擱了你的前程。可師兄為人素來坦蕩豁達,只要時將軍行的正,他又怎可能因為一兩句流言蜚語便對得力部屬起了疑心。」

    「大將軍待時某恩遇甚隆。時某此生只敢全力相報!我博陵軍上下,全是唯大將軍馬首是瞻的。」聽謝映登說得上道,時德方緊張的心情稍微鬆了松,微笑著回答。

    「家兄這次來,我便勸他,不如藉機投於大將軍麾下!」不待謝映登繼續套話,時德方又主動解釋。「他在地方上雖為一霸,但於百姓眼裡。官府和綠林畢竟有些區別。這一生大塊吃肉,大稱分金固然爽利。可子侄們卻不能永遠繼續綠林日子。以守土之功,抵往昔之過。憑著我家將軍的器量,肯定會接納家兄!」

    他以為是謝映登看不慣自己兄弟兩個一人當官,一人當匪,兩頭下注的行徑,所以故意出言試探。卻忘記了謝映登的身份仔細追究起來,也不過是一名實力大一些的「匪」而已,沒來由又怎會在別人的身份上做文章。正狐疑間,又聽謝映登笑著說道:「這話在來時路上我就跟令兄念叨過。但他和韓家哥哥都堅持要等見過大將軍,聽聽大將軍的平生志向後再做定奪。我雖然與令兄走得近,也不便過多干涉他的事情。畢竟他不是一個人,背後還有萬餘弟兄及數縣百姓。即便不為自己著想,也得為麾下弟兄和治下百姓的前途多考慮些。」

    「家兄也的確這麼說。他對大將軍的氣度和為人佩服得五體投地。」時德方疑慮之心漸弱,歎了口氣,悵然說道。「但涉及到數萬人前程的事情,他的確不好輕易決斷!」

    謝映登何等聰明之人,一聽此言,立刻猜到時家兩兄弟和自己今晚一樣話不投機。如此,接下來兩人便更有共同話題了。只要順著這根籐爬上去,不難摸出個熟透了的大木瓜來。於馬背上再次拱手,他坦誠地向時德方發出邀請。「此時還不到二更。時司馬如果方便,不如到我瓦崗營中小坐片刻。長城外的敵情我並不熟悉,時司馬幫忙謀劃謀劃,明日瓦崗弟兄也少一些損傷!」

    「也好!」時德方略微猶豫了一下,欣然答應,「我對綠林不熟。謝將軍恰好能指點我,如何勸得家兄回頭!」

    雙方相視一笑,並絡而行。一邊走,一邊聊,待得入了謝映登的主帳,已經將敵情與攻守注意事項交流了個大概清楚。命人重新煮了濃茶,謝映登一邊斟茶,向時德方告罪。「這麼晚了本不該拉時司馬來我營中。但我心中之惑,非司馬大人不能解。若此惑不解,非但令兄下不了決心留在涿郡,明日謝某即便戰死沙場,也難以瞑目而去!」

    「將軍何出言!」雖然心中早就猜到對方必有圖謀,時德方還是被謝映登的話嚇了一跳,站起身來,警覺地反問。

    「時司馬不必如此謹慎!」謝映登放下茶壺,以手指天,「謝某雖然不才,卻也不是那會陷害自家師兄的卑鄙小人。我可以對天發誓,我今日所為,若有一絲想傷害師兄的意思,便要我天打雷劈,子孫斷絕!」

    「將軍不必如此。你能在博陵軍最需要時雪中送炭,必不是那居心叵測的小人!」時德方苦笑著制止。「只是將軍心中之惑,時某未必解得。即便時某僥倖能解,若是軍規不容,時某也未必說得!」

    「與軍旅無關!」謝映登重新坐好,吹了口茶盞上的熱氣,歎息著說道,「我之惑,想必也是令兄之惑。時將軍追隨我師兄多年,可知道我師兄平生之志?要知道,謝某此番不僅是一個人前來,這數十車軍糧,是從我瓦崗弟兄牙縫裡所省出來。不問明你家大將軍平生之志向,謝某便無法給黎陽城中數萬瓦崗弟兄一個滿意的交代!」

    霎那間,時德方的苦笑凝固在了臉上。他不知道自己該如何回答謝映登,只好歎息幾聲,頹然跌坐於茶盞之旁。今晚他與自家胞兄詳談時,時德睿問得也是同樣的話。如果李旭有問鼎之志,若干綠林豪傑寧願拒絕他人的執意拉攏,也要主動投靠於其麾下。若是李旭只想做一個替人做嫁衣的將軍,打完長城之戰後,眾豪傑便要各奔前程。與其跟在李旭身後慢慢向上爬,不如直接去尋那坐在高位之人,拿目前手中的實力做晉身之階。

    「唉!」謝映登也跟著歎氣,舉起茶盞,做了個請的手勢。

    時德方與他同病相憐,以茶代酒,且洗愁腸。接連幾盞濃茶過後,雙方的距離驟然拉近,談話也就慢慢進入了彼此需要的正題。

    「我家將軍,非但無意問鼎,恐怕連無齊桓晉文之念都沒有。」時德方品味著茶中的苦味,笑得好不甘心。

    謝映登滿臉悵然,歎息相應,「你家大將軍真是個怪胎,老天讓他有項羽、劉邦之能,卻偏偏長了許由、范蠡的肚腸!」

    「大將軍若肯領我等平定亂世,其必為昔日周召!」

    「師兄若肯挑頭戡亂,不知道多少豪傑要傾力相隨!」

    二人均不把話說明,言語之外的意思卻都表達得非常清楚。李旭所圖太小,這一點曾經讓博陵軍中不止時德方一個失望。而謝映登此時提進來,不過是讓失望又加深了幾分罷了。

    「所謂事君以謀,鞠躬盡瘁!不知道時兄可曾直言相諫?」又歎息了一會兒,謝映登故意追問。

    回答依舊以一聲長歎開頭,「唉!博陵軍中雖然不以直言為罪。可將軍之心,堅若磐石!」

    「時兄可知何以如此?」

    「我若知道,還會束手無策麼?」時德方繼續苦笑。「謝將軍即為大將軍之同門,可知道將軍為何寧願助人成事,也不願放手博他一博?若是能找到其中緣由,拼著被大將軍逐出博陵,我也願做那直諫之臣!」

    「那我倒能猜測一二!」謝映登要的就是這句話,朗聲回應。

    李旭之所以準備避居塞外去做一群胡人的可汗,在謝映登眼裡無非有幾下幾個原因。第一,其生性謹慎,擔心打完此戰後博陵軍實力拼淨,所以與其領著大伙為一個不可能完成的目標去冒險,不如趁勢退出問鼎之爭,換取一方的平安。

    其二,唐王李淵目前羽翼已豐,而六郡四面是敵,所以與其打一場兩敗俱傷的叔侄、翁婿之戰,還不如將六郡移交給李家,借此加快結束亂世的腳步。至少,這樣不會讓博陵六郡再遭戰火,也不會讓李萁兒感到難過。

    其三,李旭自己也說過,他不願意與昔日並肩作戰的人對面拔刀,更不想讓骨托魯全身而退。所以乾脆追過去,自己搶了骨托魯的大汗來坐。借此保得東塞數十年的安寧。

    第四,河東李家在「新辟」之地上,也嘗試著進行了一系列均分田地,打擊舊隋豪強的行為。此策與六郡新政幾乎是不謀而合。所以為了新政的延續,向李淵稱臣也比雙方拚個你死我活要好。

    但這些理由,在謝映登眼裡幾乎全是借口。長城之戰固然會讓博陵軍實力大損,但李旭個人的聲望卻如日中天。憑著守土之功和楊廣的御賜金刀,日後難道還愁無人來投麼?即便別人不來,瓦崗黎陽軍肯定也會前來。屆時,憑著徐茂功之謀,秦叔寶、羅士信之勇,天下英雄有誰能擋?

    此外,爭天下又不是一朝一夕之間的事情。博陵軍不主動向李淵挑戰,難道李淵在天下未定之前,能拉下臉來從女婿手裡搶地盤麼?即便河東李家臉皮再厚,其麾下將士難道不珍惜半分曾經與博陵並肩抗敵的情誼?天下百姓難道不會唾罵河東李家卸磨殺驢?憑著六郡新政打下的根基,有個三年時間,博陵軍的羽翼一樣會豐滿。待它一飛沖天之時,區區李淵又能奈何?

    況且李家新政完全是為了解決燃眉之急,不得已而為之。熬過難關之後,是否會堅持下去還很難說。而骨托魯退去後,威信盡失,草原上那些受了他的騙的部族肯定要趁機起來奪權,自家窩裡不穩定的情況下,狼騎想捲土重來,談何容易?

    千思萬想,謝映登無法理解李旭的選擇。他知道以師兄的性子,這麼大決定不會不徵詢部屬的意見。但只要自己能轉彎抹角地勸服時德方、崔潛、趙子銘等人,未必不能讓師兄改變初衷。

    「將軍親口對你說,他準備追殺骨托魯到塞外?」聽完謝映登的話,時德方吃了一驚,急匆匆地追問道。

    「只是順口一說,想必是一時興起之言。但以師兄的性格,我怕今後他難保會以此為選擇!」謝映登沉吟了一下,猶豫著點頭。「如果師兄如此決定,我又怎能把對李密失了望的瓦崗弟兄引薦到博陵軍中來。師兄他不在乎做蠻夷之君,瓦崗弟兄們卻未必受得了塞外的苦寒天氣!」

    按照常理,師兄弟之間的私下交談,他不該這麼早就透漏給時德方。但既然決定了將來要盡量把瓦崗群雄引到李旭麾下,謝映登就不得不玩一些小手段。他得為瓦崗群雄謀個好出路。此外,以他的角度看來,自家師兄只是最初一步邁不開而已,只要大伙背後推他一把,邁開第一步後,前路便是海闊天空。

    「謝將軍是說,瓦崗群雄準備另投新主?」時德方的眼神頓時一亮,遲疑著問。他無法相信謝映登所言為真,雖然對方曾經一再給出暗示。博陵軍最大的弱項便是人才匱乏,而瓦崗群英雖然曾經屢屢敗於博陵軍之手,其中個別人的才能和武藝,卻是博陵軍上下人人佩服的。

    「不是另投他主。而是李密已經將大伙帶入了絕境。」謝映登見對方話語裡露出了希望,索性實話實說。「瓦崗軍聲勢依然在。但早已不是當年的瓦崗。大伙此刻留戀不去,無非是念著昔日之香火情分,猶豫觀望而已。如果李法主屢戰屢勝還好,他若是再像當年輸給大將軍那樣輸上一次,瓦崗軍也就不存在了!」

    「如果瓦崗群雄能來。我博陵實力又比誰人差?」時德方連連拍案,「大將軍可知道此事?謝將軍沒跟大將軍明說麼?」

    「沒明說,但師兄應該能聽出來!」謝映登突然有些懊悔,沮喪地回答。他猛然意識到眼下李旭雖然身居高位,卻沒經歷過一天豪門生活。因此說話做事依舊帶著昔日的直白與爽利。與這樣的人交流,採用豪門之間那種表面上平平淡淡,一切都在桌子底下交易的方式顯然是失策。坦誠地告訴他,瓦崗中很多將領認定了他是英雄,準備追隨他建立功業才是正途。

    時德方先是點頭,然後連連搖頭,「將軍應該能聽出來。但將軍的心結應該不在這兒。敢問謝將軍一句,關於問鼎逐鹿之事,我家大將軍還說過什麼?可有與眾不同之語?」

    「你家大將軍說得話,聽起來一句比一句讓人生氣!」提起李旭之言,謝映登鬱悶得只想找人打上一架。見過固執的,卻沒見過李旭這麼固執的。如果真的像時德方所言,他明知道瓦崗群雄對其翹首以盼,還猶豫自己實力不足幹什麼?不是謝映登自誇,如果這幾年瓦崗群雄不是跟著李密,而是跟著一位能力氣度都名副其實的雄主,天下大勢早就定了,又怎會到現在還戰亂不休?

    「最可氣的是哪一句?」時德方知道自己已經接近了問題的關鍵,抓住一切機會追問。

    謝映登越想越氣,用顫抖的聲音答道:「他說,如果南下逐鹿,看不出百姓死在他的刀下,和死在突厥人刀下什麼區別。也看不出來我勸他問鼎逐鹿,和別人引突厥入寇有什麼區別!」

    「我知道了!」時德方用力一拍,差點把面前的小几拍散了架子。「謝將軍勿惱,我家大將軍的心結就在此處。當年有個姓袁的道士勸他逐鹿,他也是感慨自身為鹿,所以不願意把自己的父母兄弟當做獵物。兵凶戰危,你我眼裡爭的是天下,而在大將軍眼裡,每一個死於逐鹿過程中的百姓,恐怕都是因起個人野心而起。所以他寧願退避,也不願意為一人之江山,看到纍纍白骨!」

    「就他一個人仁厚!」謝映登明知時德方分析得正確,還是十分窩火。雖然打過幾年替天行道的大旗,但即便瓦崗群雄當中,大多數人也是終日想著馬上取功名。說大伙視人命如草芥有些過分,但至少沒把死幾個無辜百姓,看得像天塌下來那樣嚴重。

    況且打仗哪有不死人的。為了讓中原早日恢復生機,死一些無辜者,也是應有的犧牲罷。百姓們要怪也應該怪自家命運不濟,不該生於亂世。又怎麼能怪到結束亂世者的頭上?!!

    「謝將軍生於簪纓之家。自然猜不到我家大將軍的心思!」時德方又是感慨,又是佩服,「在謝將軍眼裡,死得百姓都是無關之人。而在我家將軍眼裡,死的卻都是他的父母親朋。他和張老將軍一樣,以守護為武者之責,而不是單純地想奪取功名。古語云,仁者無敵。大將軍有此仁念,天下有何愁不定?」

    「你先別忙著發感慨!」謝映登真想走過去,一腳將時德方踢翻在地上。自己這廂急得心裡直冒火,作為李旭的臂膀,時司馬居然還有空掉書包!真是什麼樣的主公用什麼樣的臣子!

    時德方笑著擺手,滿臉自信,「謝將軍莫急。所謂對症下藥。你我昔日都沒猜到大將軍的心思,自然說什麼他也聽不進去。如今既然已經知道他為什麼固執己見,便有辦法解決問題了!」

    謝映登被笑得沒來由一陣心裡發虛,收起怒容,低聲問道:「你有什麼辦法,不妨說出來聽聽!」

    「謝將軍勿怪我實話實說。我家大將軍雖然與你同門。但他真正傳接的,卻是張老將軍的衣缽。」時得方點點頭,緩緩說道。

    關於這一點,謝映登也非常清楚。秦叔寶到了瓦崗之後,曾經很坦白地告訴眾人,如果不是楊廣中途將李旭調往博陵,而是由張老將軍選擇繼承人的話,齊郡兄弟應該追隨李旭,而不是很無奈地跟著自己上瓦崗。

    「張老將軍生前有言,武將的職責是守護。所以他寧願戰死,也容不下你們瓦崗軍這些破壞者!」時德方笑了笑,繼續解釋。「對於我家將軍而言,他傳了張老將軍衣缽,就要將守護之責傳承下去。所以,寧可不爭天下,也要守護一方安寧。」

    「爭了天下,還不是守護了一國安寧。比他守護方寸之地豈不大得多?」謝映登撇撇嘴巴,悻然點評。「難道博陵六郡值得他守護,天下百姓就該遭受兵火麼?簡直是閉著眼睛說瞎話!」

    「如果謝將軍能有辦法將你這句話讓我家將軍接受了。我家將軍自然要化家為國,以改守護一隅為守護九州!」時德方冷靜地點頭。這是他能找到的,唯一能讓李旭改變主意的方法。如果能讓李將軍把問鼎逐鹿看做守護的一種方式,李將軍的心結自然就能解開,大伙的平生之志自然能得以滿足。

    「可將軍說過,天下之鼎不止九個!」同時,他心裡響起一個微弱的聲音。時德方努力集中精神,將這個小小的猶豫壓制了下去。關鍵時刻,他不能再做絲毫的動搖。

    聽完他的話,謝映登臉上沒有任何驚喜。李旭如果是非常容易被勸動的人,他今日又何必拐彎抹角來走時德方的門路。「我沒有辦法!!他認為河東李家已經優勢明顯,退出才是解決之道。他還認為自己在塞外,可以約束諸胡,免得有另一個骨托魯趁勢而起。而有這樣一支力量在塞外,李家子孫行事也會小心謹慎,努力不重蹈楊家覆轍!」

    有狼在側,鹿會跑得更快更主動,也就是熟悉塞外,又熟悉中原的李旭,才能有這麼多稀奇古怪的想法。謝映登自認見識少,駁不倒李旭所言的歪理邪說。雖然他對這種說法嗤之以鼻。

    「如果謝將軍有辦法證明,大將軍的守護之道根本行不通。河東李家得了天下,只會是第二個楊家,大將軍也許會幡然悔悟!」時德方見謝映登沒聽明白自己的意思,繼續循循善誘。有些手段,作為李旭的臣子,他不能也不方便使出。關鍵時刻,老天偏偏送了一個謝映登上門。假手謝映登這個外人做一些非常之舉,過後誰也挑不出毛病來!

    「很難,除了向突厥稱臣這件事外,李淵其他所做所為,都甚合師兄之願。」謝映登繼續搖頭。身為瓦崗軍曾經的哨探大總管,他曾經極其認真地關注各路諸侯的日常施政舉措。李淵用人不以出身高低,對於前來投奔的綠林豪傑與世家子弟有功同賞,並且奪長安、關中支持楊家的富豪手中田產分給百姓,都是李旭所讚賞的。若想找出李淵的治政失誤來,並借此說服李旭與河東翻臉,實在是非常不易。

    「唐公畢竟已經年過半百了!」時德方詭秘地一笑。「而他的子侄中,能否蕭規曹隨,還很難說!建成世子雖然寬厚,卻未必能讓群臣敬服。而唐公的其他子侄,難免不出另外一個楊廣!」

    這句話非常不容易理解,至少站在謝映登角度,他看不出來唐公李淵的三個兒子中,誰人有成為楊廣的潛質。以他所掌握的情報,李建成、李世民二人雖然不合,唐公卻努力把握著兄弟二人實力的平衡。況且李世民既善於用兵,又善於用人,年紀雖輕,卻絕非楊廣這種庸才可比。

    「據說當今陛下,也曾經英明神武過!」時德方的笑容越來越詭秘,看上去彷彿蒙著一團霧。「但當今陛下,殺兄逼父,那狠辣勁兒,也是超乎常人的。不知道謝將軍可曾聽說過,上次博陵軍於黃河南岸兵敗,並非戰事不利,而是在關鍵時刻,被東都的兵馬抄了後路!而東都兵馬之所以抄博陵軍後路,卻是因為李淵即將造反的消息傳到了監國耳朵裡!」

    「我知道!」這段往事給謝映登留下的印象極深。那是瓦崗軍自初創以來最危險的一戰,幾乎所有人都被李旭打得喪失了信心。如果當年不是段達在背後給了李旭一刀,以當日之形勢,也許李密的人頭早就被送到了楊廣的桌案前。自然,天底下也不會再有什麼瓦崗軍。「可那與勸說師兄有什麼關係。李淵的確造了反,我若是段達,認定了他們是叔侄,也會出兵抄師兄後路!」

    「可消息怎麼那樣巧。早不傳,晚不傳,偏偏最關鍵時刻傳到了東都。按距離和常理,消息也該先到京師才對。」時德方喟然長歎,「可惜,大將軍的夫人年紀青青,就斷送在了黃河岸邊,肚子裡還懷著將軍的骨肉。可惜我博陵子弟,去的時候七千,回的時候連一千七百都沒剩下。可惜黃河兩岸,不知道多少人為此死於非命。誰做得孽,誰撈到了好處。難道謝將軍身為瓦崗哨探大總管,就一點風聲也沒聽到麼?」

    說到這,他故意將聲音頓了頓,以便讓哨探大總管這個職位被謝映登聽得清楚。然後看似不經意的補充了一句,「在那之前不久。有人曾經到博陵勸說將軍夫人,請你替將軍做主與河東結盟。而夫人以將軍不在為由拒絕了。黃河南岸一敗之後,緊跟著是羅藝入侵。危機關頭,哪怕別人送來的是一碗毒藥,為了守護六郡,大將軍也只能忍痛吞下了!謝總管,難道你用心去找,真的會找不到任何蛛絲馬跡麼?」

    酒徒注:本節引用了一些讀者的見解,在此深表感謝。
第七卷 逍遙游 第七章 盛世 (四 上)


  送走了時德方,謝映登再也沒心情入睡。這一刻,他發現自己清醒得就像被窩裡塞滿了冰。

  那是種凜冽的清醒,彷彿能看清黑暗中風的流向,卻被地獄裡吹出來的夜風凍得從頭到腳一片冰涼。作為瓦崗軍哨探大總管,謝映登也曾經對東都兵馬在關鍵時刻抄李旭後路的行為感到十分蹊蹺。但一則由於當時此事對瓦崗軍只有好處,沒有危害。二來當時大伙都認為是李密的確是天命所在,是老天的庇佑才導致敵人在關鍵時刻自毀長城。所以,他也就沒有過分揣摩發生於此事幕後的玄機。

  現在,遮擋在李密頭上的天命光環早已散盡。在時德方的提醒下回過頭重新檢視河南之戰,則可以清楚地看到黑暗中的一隻無形巨手。是這只巨手,於博陵軍與瓦崗軍決戰的關鍵時刻,故意將河東李家準備造反的消息洩露了出去,並且放任或者全力促成了東都兵馬去抄博陵軍的後路。是這只巨手,導致七千博陵子弟飲恨黃河,再也沒有捲土重來的機會。

  當年一戰的最大受益者,除了瓦崗軍本身外,只有河東李家!如果不是因為李旭在河南兵敗,幽州羅藝根本不會錯判形勢,繼而挾傾國之力南下。而如果當時憑借自身的力量可以抵擋羅藝、竇建德等人的輪番進攻,李旭就不會答應與河東結盟。順這這個思路推測下去,如果劉弘基與李旭二人答不成河東博陵之間的互助協議,隨時擔心被忠於大隋的博陵軍抄後路的李淵絕對不敢遠離太原,更甭提有機會殺出河東,放手挺進關中。

  可以說,有人憑藉著幾句流言,輕而易舉地改變了當年整個中原各方勢力的走向。一言而亡國,一言可興邦,縱管仲樂毅重生,諸葛武侯復世,也不過如此。而能將權謀之術運用到如此出神入化地步的人,他是誰?為什麼在黑暗中,只能看到一個模模糊糊的影子?

  老辣、陰險、慎密、冷靜、像蛇一樣善於捕捉機會,謝映登在自己這麼多年所遇到的對手和朋友之中反覆查詢,越查詢越覺得震驚。他發現自己認識的豪傑當中,無一人能同時擁有這麼多難以戰勝的優點。即便是惡毒狡詐如蠍子般的李法主,站在此人面前,也只能算個不懂權謀的莽夫。而偏偏憑借手頭有限的情報,謝映登只能推測出此人肯定出身於河東李家,並且在家族中的地位舉足輕重,卻無法確定此人具體為李淵、李建成、長孫順德、陳演壽等人之中哪一個?到底還隱藏著怎樣的實力?

  看不到敵人才可怕。不知不覺間,他發現自己身下的被褥都已經泛潮,兩隻手心凝滿了水汽。時德方臨走之前給出的暗示非常明白,作為瓦崗軍哨探大總管,他有無數的機會將「河東出手暗害博陵」這件推測變成曾經發生的事實,並且有無數機會尋找或捏造出「鐵證」。可那又能怎麼樣呢?得知事實真相的李旭肯定不會再放心地將博陵六郡交給河東李家,自己領兵出塞去做他的滿族可汗。但他最終能戰勝李淵麼?在沒發現那只幕後黑手之前,謝映登相信以李旭的人望和瓦崗黎陽軍眾人的能力,大伙能並肩重塑整個江山。可發現了那只某後黑手的瞬間,謝映登卻對自己原來的想法感到了懷疑。

  他可以預測到,一旦自己把河東李家暗害博陵軍證據拋出去,二李肯定要反目成仇。無論失妻喪子之恨,還是那葬送於黃河南岸的數千條博陵子弟的性命,都將逼著李旭不得不對河東舉起黑刀。但謝映登預測不到,一旦博陵與河東反目之後的結果是什麼?李旭擊潰河東兵馬,奪取長安,取李淵之位以代之?時德方、趙子銘、張江和支持李旭的瓦崗群英都封侯拜將?那只是一廂情願,現實中,恐怕很多人根本沒機會看到那一天。

  謝映登發現自己先前過於低估了河東李家的力量。這個在大隋本來排不上前十位家族之所以於楊廣的刻意提防下還能蟄伏起來,之所以能瞅準李密、竇建德、羅藝等無數豪傑根本把握不到的機會一舉奪取關中,憑得絕對不僅僅是運氣。誠然,唐王李淵帳下的兵馬算不上什麼精銳,白天謝映登匆匆掃了兩眼,便能看出李建成麾下那數萬兵馬與博陵軍之間的差距。甭說博陵軍這種天下至銳,就連當年瓦崗內營,唐軍都根本比不上。但李淵卻憑借五萬不到這種貨色的兵馬,打下了河東、關中偌大地盤。並且還憑著十餘萬這種貨色的兵馬,東迫洛陽,西逼隴右,南下巴蜀,打得各路豪傑不敢輕易捋其虎鬚。這需要何等的運籌能力和謀劃能力?有一個如此善於用人,善於謀劃的李淵做核心,再加上一夥能力不亞於瓦崗群英的武將為其奔走,再加上一個狠辣、陰險、老成、冷靜的謀士在暗中施放冷箭,博陵軍真的有機會與之一較短長麼?

  要為麾下弟兄們的將來負責,不做與自己實力不符的夢。雖然謝映登很不滿意於李旭的懦弱,但對於李旭所堅持的某些信條,他依然讚賞。如果激戰之後的博陵軍根本沒有與李淵放手一搏的機會,那的確還不如放棄。至少,六郡不必被捲入兵火,至少倖存的下來的弟兄們不會落到屍骨無存。最最至少,瓦崗群英不會因為投錯了主帥,而稀里糊塗的死去,誰也沒機會看到當年的美夢。

  謝映登可以不考慮博陵軍的未來,可以不考慮天下百姓的死活,卻沒有勇氣拿自己那些兄弟的性命去賭。他忽然發現,當面對一個幾乎看不到希望的未來時,自己其實和李旭一樣懦弱。

  「如果,我能想辦法將那只幕後黑手揪出來,趁其不防備時殺掉他…….l.」一邊在被子中輾轉反側,謝映登一邊如是想。可以肯定,那樣,李淵將容易對付好多。可幕後黑手到底是誰?他在心裡將唐王及其麾下的部將謀臣再次一一過篩,卻疲憊地發現,沒有一個人符合自己的判斷。

  「也許是我多慮了。那個人根本不存在。而時德方只是想借我之手,推動自家主公向前跨一步。」迷迷糊糊中,他又如是安慰自己,然後身體一點點暖和起來,呼吸也隨之變得均勻。

  迷迷糊糊之間,他發覺自己又站回了長城之上,與李旭一道抵抗突厥大軍。這一仗不知道打了多少年,甚至讓他一直找不到機會將河東李家的陰謀公之於眾。無論如何,在突厥人撤走之前,兩李之間的脆弱聯盟需要保全住。謝映登分得清楚輕重緩急。然而,突厥人、奚人、靺鞨人、室韋人,一波波的蠻夷卻無窮無盡。血把腳下的山川已經染成了紅色,頭頂的天空也變得如血一樣鮮艷。突然間,一個高大,猙獰的魔鬼從長城後殺了出來,衝著城頭的弟兄們張開了血盆大口……..

  「嗷———嗚——」魔鬼發出悠長而又淒厲的狼嚎,謝映登的身體猛然繃緊,揮刀劈出,卻劈了一個空。魔鬼不見了,或者說魔鬼隱身於風中,只有「嗷----嗚,嗷——嗚」的嚎叫聲連綿不絕。而塞外的蠻夷們也都變成了狼,長嘯著與風中的魔鬼相和…….

  我是在做夢!謝映登明白地告訴自己。他能感覺到自己依然躺在被窩中,感覺到冷硬濕粘的被褥,卻無法睜開眼睛,讓自己從夢魘中退出來。我在做夢,做夢,他大喊,大叫,踢腿,扭動身軀,終於,身體可以動了,眼睛睜開,陽光將夢魘中的魔鬼與狼群全部趕走。

  只有狼嚎聲依舊,那是來自域外的號角。當值的親兵已經被驚動,跑進來後不知道該做些什麼。謝映登疲倦地揮了一下手,吩咐對方給自己準備冷水洗臉。「什麼時辰了,外邊是不是已經打了起來。角聲吹得好像很急?」一邊努力恢復精神,他大聲向另外一名親兵詢問道。

  「稟將軍,已經辰時三刻。」親兵咧了一下嘴巴,回答的聲音中帶著幾分疲憊,「從寅時,突厥狼崽子們便開始吹號角。但到現在,城上還沒聽見喊殺聲!」

  「我睡得夠沉的!」謝映登搖頭苦笑。連日趕路和昨夜思慮過度造成的疲憊使得他渾身的骨頭和肌肉無一處不發酸。「怎麼沒叫醒我?李將軍點將了麼?」說完此話,他立刻緊張了起來,胡亂在臉上抹了一把,抬手便去抓頭盔。初來乍到,他可不願意因為自己的狼狽表現,導致瓦崗群英整體顏面無光。

  「李將軍沒有擂鼓。但派周大牛將軍前來傳話,命令昨天剛剛趕到的各路兵馬養精蓄銳,不必參戰!」親信連連搖頭,用目光制止了謝映登的忙碌。「看樣子,突厥人也在試探,一時半會兒不會發動強攻!」
第七卷 逍遙游 第七章 盛世 (四 中)


  雖然戰鬥還沒開始,謝映登也不好意思自己躲在軍營裡繼續休息。在親兵的服侍下頂盔貫甲,以最快速度將自己全身上下收拾利落了,然後跨上寶劍,邁步向軍帳外走去。早有人替他將戰馬拉到近前,鞍絡齊備,得勝鉤上掛好長槊。謝映登飛身上馬,屁股剛剛落在了馬鞍上,又快速跳將下來。

  「傳令弟兄們好好休息,養足精神!」在親兵們狐疑的目光中,謝映登低聲吩咐。隨後,他又快速拉開自己的軍帳門,一邊向裡走,一邊命令道,「將子和給我找來,我有事讓他做。你們幾個,在這周圍警戒。沒我的命令,任何閒雜人等不得靠近軍帳!」

  「諾!」被自家將軍的古怪舉止弄得滿頭霧水的親兵們齊聲回答。然後分頭行動。片刻之後,謝映登最得力的家將謝寧謝子和領命趕到。他的年齡比謝映登大了十幾歲,但論輩分卻是謝映登的侄兒。這些年來,跟在謝映登身後為瓦崗軍四下奔走,倒也立下了不少功勞。

  先前謝寧正在自家的帳篷中憋得氣悶,見謝映登臉色鄭重,心中大喜,笑著上前施禮,低聲探詢道:「可是要出塞去刺探狼騎虛實麼?弟兄們正手癢癢著。儘管交給我,保證速去速回,把骨托魯底細全給你帶回來!」

  謝映登以稍有的嚴肅目光看了他一眼,然後給出了一個冰冷的答案,「不是!李將軍是知兵之人,狼騎的虛實他肯定早就打探清楚了。我需要你去做另外一件重要的事情,只能帶最信得過的人,並且要抓緊!」

  「還有比刺探狼騎軍情更重要的事情?」謝寧有些遺憾地皺著眉頭。昨天上午在城牆上觀戰,博陵軍與狼騎那場廝殺讓他看得熱血沸騰。所以自打下了城牆後,他便和麾下弟兄們一道憋著股勁兒準備做出些事情來給瓦崗軍長臉。可沒成想自己最擅長的事情已經被人做了,心裡未免有些失落。但失落的感覺很快被另外一個希望所取代,將身體向前又探了探,他繼續追問道:「是去探聽羅藝的舉動?!沒問題,此事包在我身上!」

  「也不是羅藝!」謝映登繼續搖頭,非常慎密地走到軍帳門口,向外望了望,再次向親兵們吩咐了幾句。然後才歎了口氣,關好門窗,鄭重地說道:「我昨天得知了一個消息,卻無法確定真偽。你帶幾個人去查一查,務必保證此事做得小心,別讓人發覺任何痕跡……..」

  謝寧先是失望,緊跟著便被謝映登的話驚得瞪大了眼睛。他在謝映登麾下效力多年,對情報獲取和分析方面早已經有了直覺。稍加琢磨,便斷定自家族叔所推測的東西,十有八九是事實。可這件事情一旦被揭露出來,便要牽扯到成千上萬人的性命,弄不好,今天站在並肩長城上的人,大部分都要死於非命。

  江南謝家和瓦崗軍一些頭領有意推李旭上位。關於這一點,謝寧心裡非常清楚。否則,族中翹楚謝映登也不會冒著被李密怪罪的風險,從徐茂功手裡接下給長城守軍護送軍糧的任務。但推李旭上位,和使用手段逼迫李旭上位是完全不同的兩回事。前者一旦成功,會給家族帶來幾代榮華富貴。而後者即便成功了,將來李旭想起今天眾人針對他的手段,恐怕心裡也難免會留下一些疙瘩。

  「此舉事關重大!」想到這兒,謝寧忍不住出言提醒,「李將軍如果自己不願意出頭,大伙又何必勉強於他。正所謂強扭的瓜不甜,萬一他心裡不痛快,恐怕打起仗來也沒什麼勁頭兒!」

  「到了他那個位置,又有幾個是身可由己的!」謝映登遲疑著搖頭,「你儘管去做。具體什麼時候把結果給大將軍,我會認真考慮。速去速回,非心腹之人莫帶!也不要向外人提!」

  「這我自然曉得!」謝寧輕輕點頭,想再勸謝映登幾句,猶豫了一下,又把後面的話吞進了肚子。上位者所為,身不由己的時候居多。這一點上,他認同謝映登的見解。可謝家這一出手?

  這一手足以主宰中原日後的走向!謝寧心裡非常清楚。自己、族叔謝映登、還有追隨自己執行此任務的人,將來定會在史冊上留下重重的一筆。但能主宰歷史的事情,為什麼自己做起來心裡沒有半分喜悅?

  目送著心腹離開,謝映登再度跨上了戰馬。長城上依舊沒有喊殺聲,突厥狼騎的角聲依舊吹得惶急。既然安不下心來在營帳中休息,不如到城牆上找些事情做,藉以驅逐內心的忐忑。

  儘管李旭和李建成一再強調大伙可以先調整一下,第一仗由河東軍與博陵軍來打,大部分援軍將領卻和謝映登一樣沒心思躲在營帳裡邊養精蓄銳,。走在半路上,他先後遇到了劉季真、時德睿和韓建紘等人。彼此打了個招呼,並絡趕向了第一線。

  河東與博陵將領早已爬上了城牆,站在距離黃花豁子最近的一個烽火台上,正熱烈地討論著敵情。見到謝映登等人到來,眾將趕緊讓出了一排空檔,一邊寒暄,一邊七嘴八舌地說道:「諸位來得正好,快看看骨托魯在賣什麼迷魂藥。從一大早到現在了,居然來半根箭都沒法放!」

  「他那花花腸子裡邊,還能拉出什麼好屎來!」劉季真不顧有女將在場,出口成髒。「待老子仔細看看,那廝的屁股朝哪個方向撅!」

  「管他,先賞他幾箭再說!」韓建紘也是個急性子,跟在劉季真身後附和。手打涼棚向下一望,二人卻又不約而同地閉上的嘴巴。乖乖,但見滿山遍野的突厥人,手裡提著斧頭和鋸子,正在砍伐距離長城三百多步左右的大小樹木。還有數不清的各族牧人、奴隸,在號角聲的指揮下,沿著黃花豁子山谷兩側的斜坡,不停地堆放草袋。才半日多不見,昨天的戰場已經完全變了模樣。原來的山谷不能再被稱為山谷,左右兩側,各有一道狹長的平台被草袋裹著泥土堆積了起來。

  「他們要做什麼,難道要修魚梁大道麼?」河間郡守王琮看得稀罕,皺著眉頭問道。他曾經聽說過,昔日大隋官軍攻打遼東城,為了盡可能多地投放士卒,修了一條可從城下直通城頭的魚梁大道。但遼東城坐落於平原之上,一條魚梁大道數日可就。萬里長城卻位於燕山之顛,突厥奴隸幹活的速度雖然快,從山下修條魚梁大道致城頭,恐怕也得修上年餘。

  「不是修魚梁道。那戰術根本就是異想天開。大隋伐遼東,李密打黎陽,都未曾成功過!」不忍聽老郡守繼續露怯,上官碧接過對方話頭,低聲分析。「這一段城牆雖然綿延百里,但適合進攻的點,只有幾個曾經被山洪衝開的豁口。眼前的黃花豁子算一個,三里之外的麒麟谷算一個。西邊」她用力向遠方塵土飛揚處指了指,「葫蘆澗那算另一個。如果不能拿下這三個豁口,即便從別處上了城牆,大軍依舊需要爬山。人過山頭容易,戰馬和糧草卻未必爬得動!」

  「上官將軍說得對!突厥人大興土木的,剛好是這三處!」負責招呼眾豪傑的博陵軍將領時德方走過來,低聲肯定上官碧的判斷。目光與謝映登的目光相接,他微微點了點頭,然後快速將臉轉向了其他幾位,「我們也認為,突厥人的主攻方向基本放在這三處。但保不準還會在其他的點尋找咱們的疏漏。這些人工搭建起來的土台距離都在強弩射程之外。所以一時半會兒很難判斷他們要做什麼?」

  「那大將軍呢?他怎麼說?」上官碧衝著時德方微微一笑,然後低聲探詢。雖然與李旭只有一面之緣,也不知道出於什麼原因,她卻在第一時間把李旭當成了這裡的主心骨兒。

  「將軍在麒麟谷附近的烽火台上。骨托魯的大纛也豎在那附近!」時德睿笑著回應,「那邊情況與這裡一樣,大將軍正在與人商討如何應對!」

  「嗯!」上官碧輕輕皺眉,凝神遠眺。完全沒考慮自己一顰一笑之間,吸引了多少目光過來。按照鮮卑人的風俗,那些目光無論帶著什麼心思,都算不上不敬。少女是一朵帶刺的花,在原野中肆意開放,你可以遠遠地欣賞,但只有她喜歡的人才有資格靠近。

  「昨天晚上,不知道她去英雄樓,得到什麼結論?!」望著少女的如花笑顏,謝映登的心猛然跳了一下,然後不由自主地想。他記得上官碧等人去拜會了李建成,並且記得當晚上官碧所說的每一個字。如果她心目中的英雄是李建成?想到日後這個女子可能會因為自己而死,他的心不覺有些亂亂的,隱約帶著一點點刺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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