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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 家園 作者:酒徒 (已完成)

第一卷 塞下曲 第五章 獵鹿 (二 下)

    回程的路上,李旭一直神情恍惚。徐大眼本來心裡還有一些牛刀小試後的興奮,見好朋友興趣缺缺,也覺得有些意興闌珊起來。倒是阿思藍、蘇啜附離等人快樂無比,一路上毫不顧忌地討論著誰第一個衝進的營寨,誰殺死了第一個敵方勇士,彷彿唯恐長老們所編製的記錄戰爭的長調裡遺漏了自己那份功勞一般。

    臨近部落還有一整天的行程,聯軍中的勇士們已經開始整理衣甲。一個個不顧春天河水的冰冷,在紮營時輪流跳進去將身上的血腥味和汗臭味洗得乾乾淨淨。連同濺過女人鮮血的鎧甲,剛剛殺過老人的彎刀,曾經從小孩屍骨上踏過的馬蹄都清理得一塵不染。不少家境富裕的勇士還把懸掛在鎧甲邊角與髮辮子之間銅、銀兩色鈴鐺解下來,用河沙打磨得光可鑒人後,才又一絲不苟地掛回遠處。

    李旭和徐大眼看得有趣,多少忘記了些心中的煩惱。待隊伍漸漸走近蘇啜部的營地,眼前的景物立刻鮮亮起來。早已得到自家兒郎勝利喜訊的蘇啜部老人、婦女們把營寨佈置得如花園般漂亮,比起李旭記憶中那個冒著黑煙的奚族營地,這裡簡直就是人間仙境。

    剛剛冒出頭來的青草被女人們小心整理過,用手拔掉了其中的蒿子、刺狗等高莖植物。遠遠看去,營地附近的草地就像一大塊翠綠的地毯,從左邊的雲端向右側的天際遙遙鋪開。

    無論是部族中的長老,還是剛剛因立下功勞獲得自由的牧奴,所有人都迎出了營寨。馬奶酒的清醇和奶茶的濃香勾得人直抽鼻子,族各部的少女的笑聲卻比酒和茶更吸引人。在娥茹和陶闊脫絲兩人的帶領下,數以百計算的如花少女捧著酒碗迎在了回家的戰馬前。

    盛裝的少女是全場男人關注的焦點,李旭明顯聽見了自己身邊的幾個侍衛喉嚨發出了抽動聲。男人們剛剛經歷一場殺戮,迫切需要找一個溫柔的港灣休整。而一個比一個嬌艷的少女,則大方地對英雄仰起了自己的紅唇。

    娥茹走在隊伍最前方,她穿了件用去年秋末從李旭和徐大眼手裡買的那塊黃色蜀錦所裁製的仿漢曲裾。改了型的曲裾綜合了胡服的優點,故意收緊的腰身和以一道弧線從上到下滑落的裙口很好地襯托了她柔媚的身材。人間四月的陽光下,黃衫少女如春花般在綠野間綻放。

    少女裊裊婷婷地走來,捧起一碗美酒,高舉到自己父親的馬前。輕啟朱唇,低聲歡歌:「蘇啜部的埃斤西爾,帶領狼群驅逐了野犬,草原上的鮮花為你而開,天空中的陽光因你而明亮……」

    「草原上的鮮花為你而開,天空中的陽光因你而明亮……」眾少女齊展歌喉,用突厥語反覆吟唱。對她們而言,是蘇啜西爾及時地採取了進攻行動,挽救了部族命運。這首長調,蘇啜西爾完全可以當得起。

    李旭的臉上露出了一絲淡淡的微笑。如果純粹站在霫人角度,這的確是一場值得紀念的大勝。雖然這些天來,他一直為殺戮而感到難過。但內心深處,他早已把蘇啜部當作了自己的半個家。當家中其他人開心的時候,自己不能一人向隅掃了所有人的興。

    「草原上的鮮花為勇士而開,天空中的陽光因勇士的熱血而明亮!」蘇啜西爾在馬上接過酒碗,回頭向身後所有凱旋的將士們喊道。

    「勇士西爾!無所畏懼的西爾」將士們大聲喊道。這是他們的傳統,開心的時候,每個人都明白自己應該做什麼讓所有族人高興。

    蘇啜西爾舉起酒碗,用手指沾了幾滴灑向天空三次,然後再沾了幾滴三次灑向大地。最後,把碗中馬奶酒一飲而盡。

    兩個不知名的美麗少女捧了一根長長的白色哈達,高高地舉過頭頂。蘇啜西爾在馬背上盡力將身體弓下,頭垂低,讓少女翹起腳來把哈達掛在自己的粗壯的脖頸上。

    「勇士西爾!無所畏懼的西爾」將士們再次歡呼,蘇啜西爾拔出彎刀,四下致敬。然後跳下戰馬,拉起韁繩走進歡迎的人群中。晴姨和蘇啜西爾其他幾個妻子立刻圍攏過來,爭先恐後地用胳膊將丈夫環住。一家人簌擁著,緩緩踏上從營寨門口一直鋪向中央大帳附近的紅氈。

    「睿智的長老額托,他的目光比大海還深遠……」娥茹捧起第二碗酒,輕輕吟唱著舉給了蘇啜部的長老額托。額托大笑著捧起酒碗,向天空、大地和勇士們致謝。然後飲酒,接受少女們獻上的哈達,跳下馬,蹣跚著走向自己的家人。

    第三碗酒捧給了隨軍出戰的捨脫部長老沙哥。少女的朱唇剛剛開啟,捨脫沙哥卻將戰馬輕輕帶開,謙虛地說道:「捨脫部這次完全是借了蘇啜部的威風,這碗酒老沙哥不敢喝。真正的英雄不是我們這些老人…….」

    「英雄是從中原來的少年!」參加了最後一戰,跟著大隊人馬沒少撈好處的必識部長老那彌葉最為機靈,見捨脫沙哥不肯居功,自然也不希望別的部落長老排在了自己前面,手一指徐大眼和李旭,向身邊的霫族勇士們高聲問道:「誰為我們定做了獵獸的陷阱,誰為我們帶來了必勝的信心。誰砍倒了索頭奚人的大纛,誰殺死了敵人的首領?」

    「智慧如月牙湖般深的徐賢者!膽量比豹子還大的附離!」勇士們轟然以應。徐、李二人的功勞大伙都親眼所見,沒有人不心悅誠服。

    娥茹的眼睛一瞬間變得比春天的陽光還明亮,雙手捧起酒碗,顫抖著來到徐世績面前,仰起頭來,凝望著對方英俊的面孔,低聲唱道:「智慧的風從南方吹來,擦亮勇士們的眼睛。勇敢的徐賢者從中原而來,幫助霫人保衛家園……」

    聽著這婉轉的歌聲,看著面前那明亮的雙眸,徐世績的大眼中迸出奪目的光彩,他大笑著端過酒碗,按照霫人的禮節向天、地和夥伴致敬。黑甲、紅馬、銀色披風,剎那間,在少女眼裡,所有的光華都被他一個人所遮蓋。

    徐大眼沒有家人在草原,娥茹與他並肩走進了部落。望著好朋友意氣風發的樣子,李旭會心而笑。突然,一灣明澈的春水從草地上滑過,飄蕩到他的面前。

    陶闊脫絲穿的還是李旭和她初次相逢時那身天藍色綢衫。乍暖還寒的春風吹得她雙頰生火,少女卻寧願忍受些冷風,也要展示自己最動人的一瞬。她的身影如同碧野幽蘭,她的嗓音如同師曠鼓琴,李旭再次迷醉了,昏昏沉沉忘記了身外所有煩惱。

    完成一整套禮節後,陶闊脫絲挽著李旭的手向營寨內走去。今天是附近各個霫族部落的共同節日,已經將近二十年時間,月牙湖周圍的草原上沒有舉辦過類似的慶典。自己的心上人能坐在第一排觀禮,少女渾身上下每一個毛孔都為此感到驕傲。

    「我要嫁一個少年英雄!」去年夏天的成人禮上,年滿十三歲的少女曾經對著天空的圓月祈禱。月光聽見了少女的禱告,把一個英雄少年從千里之外送到了她的身邊。

    面臨危險毫不退縮,萬馬軍中砍斷對方王旗,兩軍陣前斬宿敵於馬下,這樣的少年英雄,蘇啜部一百年來也沒出現過第二個。更令少女心醉的是,他曾在危難時刻捨身相救。雖然那天他罵人的樣子很凶,但少女每每想起那個「滾」字,卻覺得比任何一個同齡少年的情歌還動聽百倍。

    蘇啜部的神奇獵手阿思藍、一戰中砍掉五個對手的捨脫部勇士哥撒納、第一個衝進敵軍營寨的侯曲利、堵住敵人逃走道路的阿失畢,一個個滿面紅光的勇士和陶然而醉的長老們被少女攙扶著走上觀禮用的白氈。草原民族敬重勇士,今天的座位次序不依照他們在族中的地位,而是參照他們的戰功而定。坐位越靠前意味著功勞越大,自然也就成了少女們目光的焦點。

    身著盛裝的少女們蝴蝶般在座位間穿梭,為心目中的英雄捧上大碗的美酒。越坐在前排,送來的酒碗越多。不像中原女子那般羞澀,霫族少女看人的目光向來是肆無忌憚。她們笑顏如花,頻繁地向前排的少年投送秋波。相比之下,營地正中央位置,部族長老們帶著面具,用盡全身力氣而跳的祭祀天地和戰死者英魂之舞反而沒幾個少女去看了。

    霫人精心準備的慶典場面非常宏大。遠古傳說中的英雄、白天鵝化身少年挽救霫人苦難並讓霫族少女受孕的故事被長歌完整地敘述。樂曲聲裡,帶著各色面具,衣服和頭髮上掛滿鈴鐺的長老們賣力地跳著,舞著,彷彿用自己的生命來迎接霫族復興的神聖時刻。

    九十九名赤裸著上身的未成年男子持刀劍而上,他們是部族未來的戰士。也是前來接受祖先祝福和犧牲英雄眷顧的重要對象。吟唱聲中,一個八、九歲模樣,皮膚細嫩的小男孩勇敢地舉起刀,率先割破了自己的大拇指。

    九十八把彎刀高高地,被比彎刀長不了多少的胳膊揮舞著指向藍天,指向草原,然後,少年們同時割破拇指,把指尖的血輪番滴在一個木盆中。鮮紅的血液在陽光下冒著熱氣,被帶著面具的長老們舉起,放下,放下,舉起,再三之後,供奉在祖先的畫像前。

    少年們跑下去,牽來九匹駿馬、十九頭健壯的公牛、九十九隻毛色雪白的羔羊。號角聲連綿不絕,沖天殺氣中,少年們互相協助著,將駿馬、公牛和羔羊分批宰殺,將血獻給蒼天,將肉塊獻給祖先,將內臟掏出來擺在木盆內,雙手捧著去敬獻給冥冥中護衛部落的聖狼之魂。

    李旭被宏大而血腥的場面震撼得有些頭暈,悄悄地將目光從遠處收回來,落在穿梭敬酒的少女們身上。突然,他看見娥茹紅著臉被一群少女圍在中間。而其中幾個少女指指點點,熱辣的目光正掃向自己身邊的徐大眼。

    「這下徐兄有麻煩了!」李旭趕緊把自己的目光從娥茹身上移開。按照他對霫族傳統的理解,有了未婚夫的娥茹已經失去了選擇帳篷的權力,今日狂歡後,一定有無數各部少女期待著能鑽進徐大眼的氈帳。而娥茹之所以被她們圍在中間,肯定是為了打聽徐大眼的住處。

    正當他準備提醒徐大眼一聲,以報當然被此人嘲笑的一箭之仇時。耳垂處突然被人咬了一口,同時,鼻孔處傳來一陣淡淡的幽香。

    「捨脫部的女人在問你的氈包哪裡?」額闊脫絲像頭小狼般呲著好看的虎牙說道,話語裡帶著三分忌妒,七分自豪。

    李旭的臉一下子紅到了脖子根兒,他看見遠處有少女在衝著自己笑。知道自己和陶闊脫絲現在的樣子肯定會引起無數人的誤解,想要將她輕輕推開,少女的身體卻貼得更緊。鼻子輕輕扭起,很甜,很溫柔地說道:「我今晚會讓甘羅守著你的氈包,她們想來就儘管來吧,看甘羅先撲倒她們還是你先歡迎她們!」

    「我的天!」李旭無辜地攤了攤雙手。少女的酸酸的模樣看起來別有一番滋味,他突然想起蘇啜西爾分給自己的戰利品中有一雙淡紅色的半透明的玳瑁髮簪,倒是配得上少女那白中帶金的長髮。

    此時他完全忘記了這批財寶的血腥味氣,伸手摸了摸少女的頭髮,準備約她跟自己去取髮簪。卻見少女瞪大了眼睛問道,「你得了什麼戰利品,給我準備了禮物麼?」

    如此心有靈犀,倒羞得李旭不敢把禮物說出來了。猶豫了一下,低聲回答:「一大堆,我留著沒用。待會兒你自己挑吧,隨便拿,別客氣!」

    「傻附離,你就不會自己給我送來麼?」少女嘟了嘟嬌艷欲滴的雙唇,氣哼哼地問道。

    「有區別麼?」李旭茫然地問,想要拉住陶闊脫絲說個明白,少女卻狠狠踩了他一腳,小鹿一般跳走了。

    「唯女子和小人難養也!」李旭在肚子裡自己給自己找平衡。腳趾上傳來的痛楚帶著些溫馨,讓人心裡暖暖的,彷彿又把甘羅抱在了懷中。

    正午時分,慶典達到了最高潮。由蘇啜西爾的弟弟蘇啜附離帶領,一百多名手持利刃的武士用牛皮索將倖存的十餘位奚族長老拉到了部落中央。

    「跪下!」武士們粗暴地踢打著,將一個個衣衫曾經華麗,但現在已經滿身泥漿馬糞的長老們按倒在地上。

    「他們要幹什麼?」李旭不由自主瞪大的眼睛,低聲問。

    肩膀上傳來一股充滿關懷的壓力,醉態可掬的徐大眼將右胳膊有意無意中搭在了他的肩頭。

    淒涼號角聲中,武士們圍著垂頭喪氣的奚族長老跳躍,放歌。幾段戰歌過後,蘇啜附離提起一把彎刀,緩緩地走到諸長老面前。那些長老們立刻瑟縮了起來,每個人的身體都盡力向遠處偏,唯恐被蘇啜附離第一個拉出來。

    蘇啜附離四下看了看,一把揪住了烏一勒的衣領。人群中立刻歡聲雷動,諸霫聯軍的勇士對烏一勒都很熟悉。四個多月來,蘇啜西爾和徐大眼聯手捉弄了這個倒霉的老人無數次,每次都給大伙留下了足夠的笑柄。

    「烏一勒長老,你願意用自己的血洗刷族人的罪孽麼?」歡呼聲中,蘇啜附離將彎刀架在烏一勒的脖子上,大聲質問。

    「我,我,饒……」烏一勒想祈求饒命,但長老的尊嚴又不准許他這麼做。反覆嘟囔著,猶豫著,老人的精神終於崩潰,哭喊著祈求:「饒命啊,看在長生天的份上饒命啊,蘇啜部的主人們。我,世代居住在索頭河畔的奚族長老烏一勒願意終生做牛做馬,報答您的不殺之恩!」

    「哄!」周圍的諸霫部眾再度哄笑起來。烏一勒狼狽的樣子讓他們非常開心。自從去年秋天開始,遠道而來且人數眾多的奚部就像陰雲般壓在了附近幾個霫部的頭頂上。今天,烏雲終於散盡了。

    「我不會饒恕你,只問你願意不願意用自家的血給你的族人贖罪!」蘇啜附離搖頭,冷笑。

    遠處傳來隱隱的哭聲,被俘虜的奚人們聽見了這邊的歡歌與哄笑,推斷出了殘忍的蘇啜部準備做什麼事情。這是草原上的規矩,每個獲勝的部落都會這樣對待被征服者。

    李旭突然有了一種站起來的衝動,殺俘,並且是虐殺。這種行為超出了他所讀過的典籍中記錄的一切暴行,也超出了一個中原少年的承受能力。更讓他不能容忍的是,那一個個如花少女們也在拍著手,彷彿別人的死亡可以給她們帶來最大的快樂。

    肩膀上的壓力卻越來越重,徐大眼用力攬壓著李旭,避免他真的跳起來。如果此時他突然發飆,恐怕所有功績都平息不了霫人的怒火。

    「這是草原,一切按照草原的規矩!」徐大眼在李旭耳邊,盡力用平靜的語調說道。「俘虜的數量已經超過了蘇啜部的總人口數,若不殺掉有威望的長老,將來會流更多的血!」

    李旭不再掙扎,目光直勾勾地盯著場地中央。耳邊的歡呼、吶喊、哄笑聲彷彿在瞬間全部靜止。在一片寂靜的紅色世界裡,他看見蘇啜附離舉起刀,殺雞一樣割開了烏一勒老人的血管。然後,讓紅色的血噴進一個紅色的木桶裡。

    接著,青面獠牙,巨齒紅髮的蘇啜附離走向下一個長老,把彎刀按在他的脖子上。

    「你願意贖罪麼?」紅色的世界裡突然不再寂靜,李旭聽見蘇啜附離的聲音雷鳴般地在自己耳邊轟響。

    「我要喝酒!」他用力側開頭,向遠處的陶闊脫絲喊道。正嚇得雙手掩面的陶闊脫絲聽見李旭用漢語發出的呼喊,趕緊側著頭跑過去,遞給對方一個圓鼓鼓的皮口袋。

    李旭解開綁著皮口袋的繩索,袋口對著喉嚨,把滿袋子酒灌進了肚子。周圍的殺戮也好,狂歡也罷,都已經與自己無關。那一刻,他只想喝醉,只想回家。

    「流乾了長老的血,兩族冤仇就此結束,俘虜們就可以成為牧奴!」狂飲中,李旭聽見一個聲音向自己解釋,像是來自娥茹,亦像是來自晴姨,也好像來自陶闊脫絲。他不想再關心,只是整袋子整袋子地往喉嚨中倒酒。

    「牧奴的地位比奴隸高!」有人低聲耳語。好像是徐大眼的聲音,他的聲音也在發抖。他後悔了麼?李旭悲涼地想,伸手抹了把濕漉漉的臉,抱著酒袋子沉沉睡去。

    希望長醉的人往往比任何人醒得都早。半夜時分,李旭感覺到了氈帳裡的燥熱。他用力按了按疼得如被刀刺般的太陽穴,迷迷糊糊地爬了起來。

    「附離,你醒了?」一個帶著歡喜又帶著幾分恐懼的聲音問。

    李旭回頭,看見陶闊脫絲穿著件白色的曲裾,靜靜地躺在自己身邊。嘴角帶著淡淡的笑容,雙手卻緊張地抓著身下的毯子不放。

    「轟!」李旭覺得自己頭頂上冒出了無數星星,又大又亮。喉嚨更加乾澀,身體也不聽話地顫抖起來。

    這是夢,李旭一遍遍告訴自己。目光卻不受控制地掃向了身邊的少女。

    不可否認,少女美得無法形容。李旭也不想否認這一點。自從知道霫族的風俗後,他就很後悔那天逃出了帳篷。但當期盼中的機會再度擺到面前時,李旭突然發現自己不知道該做些什麼?

    迷迷糊糊中,他記得自己曾低下頭去,藉著炭火發出的微光仔細觀察少女的面孔。這是一張含苞待放的臉,就像一朵早熟的荷花般等著他去採摘。但他卻不忍心去碰,只想輕輕地撫摩一下這張臉,只一下,只一下就全部滿足。

    少女閉著眼睛,長長的睫毛不住地顫抖。她能清晰地感覺到李旭粗重的呼吸,聞到對方身上濃烈的酒臭。她期盼著李旭對自己做些什麼,心中卻又害怕得要死。整個身體都僵硬起來,心中彷彿有無數小鼓在敲。

    李旭的手輕輕地落在了少女的臉上,撫摩過雙靨,睫毛,眉頭,順著長髮向上滑去。少女緊張地期待著,期待著,期待並恐懼著傳說中那個神聖時刻的來臨,等了很久之後,她聽見了雷鳴般的鼾聲。

    少女偷偷睜開了眼睛,看見李旭流著口水,頭貼在自己肩膀上沉沉睡去。手還停留在自己的髮梢邊,睡夢中的笑臉得意洋洋,彷彿剛剛偷吃了一個被大人藏起來的桃子。

    睡夢中,十五歲的少年心滿意足。
第一卷 塞下曲 第五章 獵鹿 (三 上)

    枕邊的餘香尚在,少女又像第一次一樣不見了蹤影。李旭不敢肯定昨夜陶闊脫絲是否真的又鑽進了自己的氈包,只是覺得有些心虛。自己可能又一次把事情搞砸了,如果夢中的事情真的在氈包裡發生過,不出半個月,這件事將再度成為部落裡所有男人的笑柄。

    直到春天的太陽把整個氈包烤熱,李旭才硬著頭皮爬起來。仗打完了,不需要他再帶著甘羅去鼓舞士氣。如果沒猜錯的話,今天應該是參戰的各部落長老們聚集在一起討論如何分配俘虜的大日子。對擁有一群曾經被自己殺死了家人的奚族奴隸,李旭提不起半分精神頭。自己和徐大眼早晚要回中原去的,除了陶闊脫絲及與她有關的記憶,李旭不想讓這裡的任何東西陪伴自己離開。

    強者擁有一切,甚至可以對弱者的生命和尊嚴隨意踐踏。這是草原規則,既然與這規則格格不入,自己不如早一些回到家鄉去。想起遠在千里之外的家,還有那寧靜得有些乏味的年少歲月,李旭悠然神往。當時未曾覺得那些日子有多美好,如今回憶起來,才發現所有的記憶都充滿了溫馨。


    「如果徵兵結束了,或者能打點官府…….」李旭突然有些一廂情願地相信起九叔所說過的,大隋的官吏沒那麼差勁的話來。

    「哥哥曾經為大隋捐軀,父母年老,再加上幾塊精美的玉器說話,地方官應該會講些情面吧。」李旭默默地想著,信手拎起了堆放在氈包角落的麻布包裹。

    包裹顯然被人翻動過,裡邊的財寶被重新整理,擦拭得乾乾淨淨。從貨堆的大小上看,所有財寶應該都在。李旭仔細翻了翻,發現自己承諾給陶闊脫絲的那根玳瑁發鏨不見了。

    「這野蠻丫頭!」李旭苦笑了一聲,知道昨夜醉中的夢境是事實。望著自己的雙手發了一會兒呆,將包裹繫好,拎著走出了氈帳。

    春天的陽光烤得人身上暖洋洋的,十分舒坦。整個蘇啜部落都沐浴在這仲春的陽光下,顯得分外寧靜、和諧。慶典留下的痕跡已經被奴隸們清理過了,血染紅的地面上被挖出了嶄新的黑土。草根的芬芳和羊毛燒焦的味道完全取代了空氣中曾有過的血腥氣,也讓昨日的瘋狂煙消雲散。蘇啜部還是那個熱情好客的蘇啜部,善良的牧人臉上的笑容依舊那麼善良。只是在少年眼中,陽光下所有一切都已經改變了模樣。

    幾個牧民帶著妻兒,正興高采烈地向自己家新分得的牲口身上做印記。他們或者在羊耳朵上縫一塊布,或者在馬屁股上燙一個花,長期逐水草而居的牧人們有的是辦法讓自己的財產和別人的財產分開,祖輩傳唱的歌謠中教會了他們所有生存技巧和規則。

    兩身強力壯的牧人按住一名小女孩,把一個鐵項圈套在她的脖子上。然後在女孩胸前墊上沾了水的氈子,提起燒化了的鉛水,將項圈的封口焊死。女孩被鉛水在氈子上濺起的熱氣熏得眼淚直流,卻不敢放聲哭,也不敢掙扎躲閃。這個項圈是奴隸的標記,除非好心的主人放了她,或者因垂涎她的姿色娶她為小妻,否則,她永遠不可以將鐵項圈解下來。

    李旭看得心裡發堵,拚命加快了腳步。好在杜爾的家距離他的氈包不遠,轉眼就到。缺了一條手臂的杜爾沒能參加最後一場戰爭,所以他家門前也不像別人家那般熱鬧。

    杜爾自失去一條手臂後,因流血過多昏迷了四天四夜。部落裡的長老都認為他已經沒有生還的希望,李旭卻帶著甘羅每天都來呼喚他,用聖狼賜福傳說給了他活下去的動力。對於怪力亂神,李旭秉承聖人遺訓,是向來不信的。但能用其來救人性命時,則又樂此不疲。

    因此,杜爾一家對李旭很感激。見其拎著一個大包裹走進來,立刻捧出了奶茶和點心。李旭不會用草原上的方法做飯,所以幾個月來的上午餐大部分都是在杜爾和阿思藍家吃的。聞到了奶茶香味,他也不客氣,盤坐在杜爾對面,大口大口地吃了起來。

    「陶闊脫絲昨天鑽你的氈包了?」杜爾第一句問話就差點讓李旭被奶茶嗆死。

    「咳,咳,咳……」李旭拚命咳嗽著,臉紅得像一個初冬的爛柿子。杜爾見他滿臉尷尬,嘿嘿一笑,帶著幾分調侃的意味說道:「你小子的確有福,陶闊脫絲是部落裡最美的少女,從上一個夏天開始,方圓幾百里多少個男人做夢都想著她!」

    「我什麼都沒幹!」李旭在心裡大叫,臉上的表情更加古怪。杜爾卻以為他是年青臉嫩,伸出唯一的左手來,拍了拍他的肩膀,笑著鼓勵,「別害羞,男人家有什麼可害羞的。加油,當年我才十四歲就…….」

    「叮!」杜爾妻子手中的銀勺子碰在銅碗上,發出了清脆的一聲。獨臂杜爾嚇得吐了吐舌頭,把後半句話嚥回了肚子內。

    這種事情,越描越不清楚。李旭搖搖頭,無奈地接受了眼前事實。用奶酪、乾肉與奶茶將肚子撐起來後,他拎過自己的包裹,從裡邊掏出幾塊玉雕,擺在了杜爾面前。

    「附離,你這是幹什麼,欺負我只有一隻胳膊麼?」熱心腸的杜爾立刻翻了臉,和妻子並肩站了起來,手握著腰間的刀柄說道。

    「按草原的規矩,你曾和我並肩而戰,作為聖狼護衛,我可以把自己的戰利品轉送給你!」李旭笑了笑,根本不受杜爾夫婦的威脅。草原上有很多不成文的風俗,任何人都得遵守。比如進入朋友的氈包中,你可以帶送給他酒和活羊,卻不可以送給他乾糧或肉食。否則,就等於在罵朋友窮得已經揭不開鍋。

    李旭在蘇啜部已經生活了小半年,對這裡的風俗多少都瞭解了一點。如果以朋友的身份把搶來的財寶贈給杜爾,二人並非血親,的確侮辱了杜爾的尊嚴。但以戰友兼上司的身份贈送財物,杜爾卻不可以拒絕。

    平日,李旭的身份是聖狼護衛,地位等同於部族長老。戰時,李旭可以統帥一百個勇士,而杜爾只是一個小箭(伙長)。所以李旭把並肩作戰四個字擺出來,杜爾夫婦立刻無話可說。

    夫妻兩個明白李旭的一番好心,不得不坐了下來。眼前的玉雕卻不肯收,從不能繼續保護附離大人到李旭和杜爾不互相統屬,找了無數個理由推辭。直到李旭再次擺出了護衛的架子,杜爾才勉強命令妻子將玉雕收了起來。

    杜爾在蘇啜部屬於富人,見多識廣,知道兩塊玉雕中任何一塊的價格都足以換一百頭活羊。心中也明白李旭之所以這樣做,是擔心自己失去了一條手臂後生活無著。感動之餘,便提出將自己家的駿馬送給李旭。李旭不忍繼續推脫下去傷了杜爾的心,想了想,說道:「馬就算了,我估計長老們還會從戰利品中分給我幾匹好馬。我一個人,平時也用不到那麼多馬。我家的羊倒是不太多了,你送我五頭,晚上咱們到我家去喝酒!」

    杜爾一聽,心中大樂。連忙請求父親幫忙去野外將自家的綿羊抓五頭膘最厚實的回來。春天是抓膘和受孕的好季節,牧人們很少在這個時間裡宰殺自家牲口。但李旭給的禮物實在太過貴重,所以杜爾的吝嗇鬼父親嘎布勒雖然肉痛,還是高高興興地跳上了馬背。

    「這次跟著我和徐兄身後一同出征的,還有兩百名勇士!」李旭喝了口奶茶,繼續說道。「我們兩個想分一些財寶給他們,但是害怕厚薄不均,想聽聽杜爾有什麼好注意!」

    「什麼,你們分財寶給部下!」杜爾詫異得險些被奶茶嗆到。草原上沒有軍餉之說,以往部族之間發生戰爭,向來是士兵將掠奪來的戰利品供奉給上司。雖然通情達理的上司最終會拿出些財物來獎勵那些作戰有功者,但絕不會出現將屬於自己的所有戰利品平分給屬下的事情。敢這麼做的人,要麼是得了失心瘋,要麼是收買人心,圖謀不軌。

    經過杜爾再三解釋,李旭終於明白自己和徐大眼的想法的確非常幼稚。西爾族長那天說的話,不過是為了讓他們有個理由收下戰利品而已。

    「弟兄們辛苦,我要把這些東西分給弟兄們!」每個長老在分戰利品的都會這麼說,甚至為了自己麾下的某個勇士沒收到應有的獎賞吵得面紅耳赤。實際上,他們從來不會真的把戰利品平均分給下屬。這是幾百年來約定俗成的規矩,就像處死戰敗者中的德高望重者一樣,誰也不會計較其是否合理。

    望著一大堆財物,李旭再次發了呆。內心深處,他一直把這些財物與攔路搶劫的髒物等同。偶爾高興時忘記了,過後想起當日奚人發出的哀嚎,心裡依舊不是個滋味。作為一個沒怎麼見過世面的小戶人家少年,閱歷和本性使得他做不到把其他人不當人看的地步。哪怕對方是異族或仇敵。

    理財的事情杜爾還算拿手。見朋友為了一個荒誕的理由發愁,笑著給對方出主意:「玉器、珠寶的價值,一般人都弄不懂。並且包裹裡的東西價值不一,除非你把它們都砸爛了,否則根本沒可能給大伙平分。不如拿出幾件來跟長老們換羊。但不可以多,給你和徐賢者麾下的每個勇士分兩頭羊就足夠了。太多,反而會惹出不必要的麻煩!」

    李旭想不出更好的辦法,只好按照杜爾設計的方案執行。杜爾又建議這種事情他和徐大眼最好別親自出面去做,找個蘇啜部的勇士效果更佳。二人又拎了財寶來找阿思藍,把代為贈送禮物的事情托付給了對方。阿思藍也是個爽快人,見李旭說的真誠,從包裹中挑了兩件成色還過得去雞血石,一條翡翠手鏈,高興地去幫著換羊。

    李旭和杜爾又挑了些成色好的玉雕送到了額跌泰和拔細彌家,兩家老人正因兒子的陣亡暗中垂淚,見附離如此真心相待,心情多少好了一些,以部屬家長的身份,千恩萬謝地將禮物收下了。

    與杜爾約好了晚上喝酒的時間,並把殺羊和煮肉的事情都交託給了他們夫妻去安排後,李旭又提著包裹去拜訪銅匠師父、晴姨和幾個曾經照顧過自己的牧人朋友。一個大圈子兜下來,天色已經漸漸發了黑。

    幾個年青人在李旭氈包前的空地上架起了火堆,一邊喝酒吃肉,一邊放聲歡歌。最近一戰蘇啜部損失甚微而繳獲豐厚,所以每個人心情都很愉快。李旭心中昨日所受的衝擊雖然還沒消散,對著一大群年齡相仿,性格開朗樂觀的朋友,臉上的笑容也不再那麼勉強。

    「這次驅逐索頭奚人,純淤部的巴可若族長沒有守約出兵,而是找了很多借口推搪。我聽說,西爾族長對此非常生氣!」酒正酣時,阿思藍故作神秘地向大伙透漏道。

    「巴可若那小子本來就是個表面光的牛屎,娥茹嫁給他,真是一朵鮮花插到了牛糞上!」一戰中砍掉五個對手的捨脫部勇士哥撒納偷偷看了看徐大眼,低聲嘟囔。

    娥茹看向徐大眼時炙烈的目光,傻子都能看得出來其中意味。蘇啜西爾聯合附近部落攻打仇敵,純淤部的巴可若沒有守約出兵襄助,等於擺明了將來如果蘇啜西爾與執失拔爭奪汗位,他不會站在自己的未來岳父一邊。

    所以,無論從娥茹自己和其家族方面來講,這份婚約都值得重新考慮了。侯曲利、阿失畢等少年英傑都舉起酒碗相碰,目光卻都偷偷地掃向了徐大眼。阿思藍今天的話恐怕另有玄機,整個事情的關鍵現在不取決於娥茹,而是取決於眼前這個智慧比月牙湖還深的徐賢者。

    「眼下和純淤部鬧翻不是個好主意!」徐大眼彷彿沒看見大伙目光裡的期盼,喝了口酒,冷靜地分析道。「距離咱們遠的部族不明真相,會認為西爾族長得了勢頭就翻臉無情。將來蘇啜部與執失拔部起了衝突,人心會倒向執失部一方!」

    眾人都沉默了,徐大眼說得的確是實情。部落與部落之間的聯姻,本來就帶有濃厚的利益交換色彩,況且娥茹還是西爾族長的掌上明珠,方圓幾百里內數得著的美女之一。悔婚的事情很簡單,但由此引發的一系列連鎖反應,恐怕蘇啜部需要仔細考慮清楚。

    「哎!」杜爾端起酒碗,幽幽地歎氣。

    「哎!」阿思藍跟著搖頭。

    烤在火堆上的羊肉油脂一滴滴落下,烈焰升起來,照亮所有人的眼睛。

    年青人心裡塵雜少,幾口悶酒下肚後,話題就又轉到了別處。從各家牛羊的春膘,到徐大眼夢一般的用兵佈陣,每提起一件來,都能引發出一陣開心的大笑。

    草原上喝酒向來是不醉不休。因為心情愉快,一向喝酒甚為節制的徐大眼今天也破了例。邊跟大伙講著笑話,邊一碗接一碗地與眾人對飲。很快,他就第一個倒了下去。阿思藍等人哈哈大笑,繼續舉碗互敬,直到所有人的身體都開始晃悠,才大笑著散席。

    李旭憑酒量再次技壓群雄,收了攤子,熄了火堆,仍覺得頭腦清醒。看看醉成一堆爛泥的徐大眼,他搖搖頭,把好朋友扛上了肩膀。徐大眼並非是因為開心而找人拼酒,性子粗曠的霫人看不出來,李旭卻知道朋友心中難過。

    「其實,你娶了娥茹,別人還能說什麼。大不了咱們跟純淤部也打上一架!」把徐大眼放在氈塌上,李旭邊替朋友準備火盆,邊低聲勸道。以蘇啜部目前的實力,方圓數百里內的確沒有任何部落敢招惹。西爾族長提出退婚,本來就理虧的純淤部未必真敢提什麼異議。

    「仲堅,你不懂!」徐世績睜開惺忪的醉眼,喃喃地說道。

    「難道你不喜歡娥茹麼,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有什麼不懂的!」李旭吹著了火種,一邊向火盆中加炭,一邊問道。

    「徐家娶媳婦,嘻,徐氏家族!」徐大眼冷笑著翻了個身,再無聲息。
第一卷 塞下曲 第五章 獵鹿 (三 下)

    距離自己的氈包還很遠,李旭就看見了從門縫裡面透出來的昏黃燈光。有人等的感覺讓他感到很溫暖,一瞬間覺得自己好像又有了一個家,連草原上料峭的夜風也不那麼令人難捱了。

    有燈,有炭火,有人燒好了茶在炭火旁邊等,自己還奢求什麼?李旭微笑著推開了裹著氈子的小門,應該是野蠻丫頭又來了,今天頭腦清醒,正好可以跟她把彼此之間需要說的話說清楚。李旭知道自己有些喜歡氈帳內的這個野丫頭,但無論是出於做人的本分還是對父母的尊重,都應該在與她成親之前跟雙方的父母打個招呼。自己家不是徐家,母親一定為自己能娶一個如此漂亮的媳婦而感到高興。自己的家人也不會像徐氏家族一樣,認為迎娶一個異族女子是家族之羞。

    期待中的少女卻沒有出現,炭盆邊滾起一個身影,受驚了羊羔般匍匐在了地上,一邊以頭嗆地,一邊哆哆嗦嗦地喊道:「奴婢阿芸參見主人,主人安康!」

    這是哪裡跟哪裡啊,李旭的眉頭幾乎擰成了一個大疙瘩。「主人?我……」他拚命地揉了揉眼睛,以確定自己沒有喝醉眼花。炭盆前的確趴著一個少女,不是陶闊脫絲,而是一個奚族,從脖頸上的鐵項圈和露出半截小腿的羊皮褲上,李旭立刻辨認出了來人的身份。

    少女的身子很單薄,因為驚嚇過度,脊背還在微微的顫抖著。李旭沒有命她起身,她亦不敢抬頭,只是把腦門頂在氈子上,哆嗦得像風中枯草。

    「你是什麼人,誰叫你來的!」再次確定了自己不是做夢後,李旭蹲了下來,低聲問道。

    頭頂上傳來的壓迫感立刻讓少女的身體抖得更加厲害,半裸著的小腿不住向後蹭,每蹭一下的動作又不敢太大,回答李旭的聲音裡分明已經帶上了哭腔:「是晚晴夫人,是晚晴夫人命奴婢來伺候附離主人的。奴婢伺候不周,請主人責罰!」

    「你回去吧,我這裡不需要奴婢!」李旭歎了口氣,低聲說道。下午的時候他去給晴姨送禮物,不過是想答謝對方當初高價收購蜀錦的情誼。卻沒想到收了禮物的晴姨又回贈了一個大活人回來。出身江南望族的晴姨自然習慣了使喚奴婢,可對於自己一個從小習慣生活瑣事自己動手的人,氈包裡多一個人出來反而分外彆扭。

    「奴婢不該睡著,請主人責罰。求主人千萬別送奴婢回去,奴婢知道錯了,知道錯了!」少女磕著頭,語無倫次地說道。剎那之間,白色的地氈上就見了血。

    李旭沒想到自己一句話把少女嚇成這種樣子,趕緊伸手去攙。大手剛剛碰到少女的肩膀,對方的身體突然顫抖了一下,瞬間僵硬成了一個木棍狀。

    「你,你起來說話,別磕頭,我看著頭暈!」李旭從少女煞白的臉色看出了她的恐懼,尷尬地縮回手,遠遠躲了開去。

    少女吃了他一嚇,反而不敢哭了。哆嗦著,掙扎著站起來,身體靠著氈包,彷彿對面李旭是一頭猛獸,隨時會把自己吃掉般恐慌。

    「晴姨派你來的?」李旭盡量找了一個能溝通的話題向對方問。他不知道自己到底哪裡看起來兇惡,能把一個女孩子嚇成這般模樣。眼前的少女比陶闊脫絲略矮些,但從長相上看年齡應該在陶闊脫絲之上。黑色的頭髮,蒼白的臉孔,如果不是她的手臂看上去略粗些,李旭甚至懷疑自己遇到了一個被人販子拐帶來的中原女子。

    「是,是晚晴夫人吩咐奴婢來伺候附離大人!」少女用一種腔調比較怪異的突厥語回答道。看看李旭沒有隨時撲過來的慾望,將顫抖的膝蓋微微直起了一些。

    「我不是怪你睡著,我真的不需要伺候!」李旭和氣地沖對方笑了笑,露出了一口整齊的牙齒。

    少女一哆嗦,撲通一聲跪倒,哭喊著叫道:「奴婢可以為主人洗衣服,奴婢可以為主人燒茶,奴婢可以為主人做任何事情,求求你,不要吃我,不要吃阿芸!」

    「吃你?」李旭的眼珠子都要掉出來了,自己什麼時候變成了一個吃人魔鬼,露一下牙齒也能把女人嚇成這個樣子。

    「阿芸,阿芸不好吃。身體髒,沒洗!」少女的神經終於堅持不住了,牙縫裡蹦出幾個字,身體一翻,暈倒在地氈上。

    「我吃人?」李旭把雙手放到自己眼前,反覆觀看。確定了上面沒有長出倒刺後,慢慢明白了對方為什麼這樣害怕自己。

    當初自己為活命誤打誤撞咬死了一個斥候,又為了救杜爾宣稱是聖狼賜予了力量。蘇啜部為了壯大本族一方的聲勢,把聖狼賜福的無稽之談大肆宣揚。而戰敗後急於找借口的奚部長老們又把這個謠言放大了十倍,反覆宣揚。於是,自己就成了一個吃人的人。儘管從去年兩族開戰到現在,自己只殺死過兩個人,一個是那個倒霉斥候,另一個是對方的族長。

    想清楚了事情原委後,李旭頹然坐到了火盆旁。他不敢去掐那個女子的人中,以免真的把對方活活嚇死。也不敢靠那個女子太近,省得對方從昏迷中醒來後,再引發更多的誤會。一邊喝奶茶醒酒,一邊想著出塞後發生的一切,李旭突然覺得半年來的遭遇真如一場大夢,每一個瞬間都足夠荒誕離奇。

    在他飲盡第四碗奶茶的時候,火盆另一側的少女終於甦醒了。緊閉著眼睛不敢睜開的她哆嗦了好半天,大約終於感覺到自己沒缺胳膊少腿兒,才慢慢地向門口滾了滾,一點一點艱難地爬了起來。

    「我不吃女人,他們沒告訴過你麼?」李旭盡量用平緩的語氣問道。向眼前這個少女解釋自己不吃人,對方肯定是不會相信的。與其讓她活活嚇死,不如把自己的食物範圍縮小一些。

    「沒,沒人告訴奴婢。」少女貼著氈包壁,哆嗦著回答。昏迷了這麼久還沒有缺胳膊少腿兒,讓她多少有些相信李旭說的是實話。

    「我不吃女人,也很少吃男人。只有作戰的時候,聖狼才會把它的力量賜給我!」李旭和顏悅色地解釋。自己好像的確沒什麼需要對方幫忙的,出塞後,所有生活瑣事都是一個人料理的,猛然間氈包多出了一個人,他反而手腳都沒地方放了。

    少女聽李旭的話不像是刻意欺騙,大著膽子向對方望了望,這時她才看清楚了傳說中的吃人怪物其實是一個年齡比自己還小的少年。對方和氣的笑容讓她心裡稍覺安穩,四肢的動作也慢慢開始自然起來。

    李旭歎了口氣,不再說話。把少女連夜送走顯然是不現實的,此刻西爾家的人肯定早已入睡,另外,自己提出退回二字,少女肯定又磕頭沒完。但如何安頓這個少女也讓她頭疼,自己雖然沒有吃人的習慣,陶闊脫絲如果發現氈包裡多了一個女人後會不會命令甘羅咬斷對方的脖子可是沒有把握的事情。甘羅現在跟陶闊脫絲的感情比所有人的親密,有時候連自己這個聖狼侍衛的話都沒陶闊脫絲的一個眼神好用。

    少女見李旭不說話,自己也靠著氈包壁開始發呆。可能是因為還不適應目前這個身份的緣故,她總也想不出能做些什麼事情討好自己的主人。

    「這個主人好像沒有他們說的那麼惡!」少女偷眼看了看李旭,暗自想道。

    「明天早上一定把她親手送回晴姨那裡。如果我給她一個普通牧人身份,不知道西爾會不會答應!」李旭看了一眼少女,打著哈欠想。

    二人目光在半途中相遇,立刻彼此閃避了開去。少女的蒼白的臉色慢慢開始發紅,身子又開始哆嗦起來。哆嗦了好一陣子後,見李旭已經開始整理被褥,慢慢地蹭上前,低聲問道:「主人要安歇了麼?奴婢伺候主人就寢!」

    「嗯!」李旭背對著少女答道。順手抄起兩條杜爾夫妻送的毛毯遞了過去,「我睡這邊,炭盆那邊給你。夜裡冷,炭盆邊上熱乎一點兒!」

    少女手捧著毛毯楞在了原地。做主人的把最溫暖的地方讓給奴才住,在她自己的家中,少女可從來沒這樣對待過自己的女奴。

    「去啊,楞著幹什麼?」李旭回過頭,見少女抱著毯子又在發傻,奇怪地問道。

    「晚晴,晚晴夫人命令奴婢給大人侍寢!」少女見李旭發問,橫了橫心,咬著牙回答。

    「侍寢?」這回輪到李旭發呆了。在中原時,他聽說過大戶人家給兒子買婢女,白天伺候讀書,夜晚用來侍寢的這個傳聞。卻萬萬沒想到自己有一天也能混上這種「優厚」待遇!

    少女見李旭站直了身體,輕輕放下手中毛毯,跪在了地上。如蘭十指顫抖著摸過去,顫抖著去解李旭的腰帶。

    「不,不必了,不必了!」李旭從震驚中緩過神來,擺著手連連後退。一張黑臉瞬間羞得像紫茄子般顏色。

    「看來晚晴夫人吩咐的是真事!」少女見李旭臉紅,立刻誤會了他的意思,再次叩了個頭,柔聲解釋道:「其實那,那件事情很簡單。做一次就會,沒什麼可怕的!」

    「陶闊脫絲!」李旭發出一聲慘叫。他終於明白下午去送禮物的時候,西爾家的幾個女人看見自己時為什麼笑得那樣神秘。原來大伙把自己當成了天閹。所以晴姨才好心地送了一個女人來陪自己練習男女之事!天啊,難道豪門的習俗是這樣的麼?

    少女被李旭的叫聲嚇了一跳,停住手,筆直地跪在了氈塌旁。進也不是,退開也不是,看著李旭,滿眼迷惑。

    跌坐在氈塌上的李旭欲哭無淚。他沒想到自己一番鄭重,居然換回了這樣的結果。想想西爾家女人怪異的眼神,猜猜小丫頭向晴姨告狀時惡毒的模樣。他抱住了自己的腦袋,在心裡默默發誓。「野丫頭,明天我一定要你好看!」

    「阿欠!」陶闊脫絲在自己的氈帳裡突然打了個噴嚏。「晴姨說會幫自己,她會想個什麼辦法呢?」少女默默地想著心事,在漫長春夜裡輾轉難眠。

    酒徒註:中國北方古代民族名。南北朝時自號庫莫奚﹐隋唐簡稱為奚。與契丹同是源出鮮卑宇文部的一支。東晉建元二年(344)﹐鮮卑慕容部北攻宇文部﹐俘其民5000餘落﹐宇文部單于逸豆歸走死漠北﹐其殘部分為契丹與奚。
第一卷 塞下曲 第五章 獵鹿 (四 上)

    一晚上李旭好說歹說,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終於讓阿芸相信自己不需要她的「教導」,並保證不會將她退還給晴姨後,才筋疲力盡地睡去。第二天一早,當他正一邊享受著阿芸熬的奶茶,一邊琢磨著如何解決眼前這個大麻煩時,陶闊脫絲卻自己找上了門來。

    看見一個與自己年齡相仿的女子鵲巢鳩佔,陶闊脫絲立刻變了臉。那女婢阿芸年齡遠比陶闊脫絲大,最是明白這少女心機。,見對方臉色突變,立刻跪倒下來,低聲叫道:「奴婢阿芸,見過女主人,祝女主人吉祥安康!」

    陶闊脫絲本欲拔刀拚命,聽了這一聲問候,再瞪起朦朧的睡眼來看清楚了阿芸脖子上的奴隸項圈和赤裸的小腿,心中怨氣立刻煙消雲散。諸霫聯軍一戰消滅索頭奚部,男女俘虜抓了五、六名,其中蘇啜部功勞最大,出兵人數最多,所以分得的戰俘數量也最多。像對方這種脖頸被套了項圈的男女奴隸,幾乎蘇啜部每名戰士都能分到一、兩個。何況李旭在此戰中居功甚偉,按草原的規矩,蘇啜部如果不分給他十個、八個奴隸,反而倒是族長和諸位長老處事不公了。更令陶闊脫絲欣慰的一點是,女奴即便受寵,也永遠取代不了主人的位置,所以她完全不用為李旭被別人搶走而擔心。

    「就你一個人麼?怎麼沒人給你搭建氈包?」陶闊脫絲伸手將阿芸攙扶起來,故作和氣地問道。能理解李旭擁有奴隸是一回事,能寬容到讓心上人與別的女子總是同住一個氈帳則是遠超出少女的心胸之外的另一回事。不把是非曲直弄清楚,少女永遠不肯善罷甘休。

    「徐賢者說主人不喜歡使喚別人,所以分給主人的其他奴隸都被族長換成了牛羊。奴婢是晚晴夫人送於主人的,說是替伺候主人日常起居。昨晚剛來,還沒來得及搭帳篷。蒙主人開恩,允許奴婢在門口睡了一夜!」阿芸垂著頭,小心翼翼地回答道。想想昨夜自己分明睡的是整個氈帳最溫暖的火盆旁,偷偷向李旭投過了感激的一瞥。

    「哦!」陶闊脫絲微微點頭,臉上的笑容更加明朗。既然阿芸是臥在門口睡了一夜,自然和附離這個『笨蛋』不會發生什麼。再上下打量了一遍阿芸,偷偷和對方比了比身高的膚色,她心中的自信更滿。從手腕上退下一串銀鈴,盡量學著大人的口吻說道:「這個賞你了,一會兒去我會命人給你在旁邊搭一個氈帳。既然你是伺候附離的,我自然不會虧待你!」

    幾句話說得不倫不類,向是在示威,又像在討好。女婢阿芸心中暗笑著把銀鈴接了,再度跪倒叩頭。晚晴夫人安排她到李旭的氈包,就是為了讓她以過來人的身份指導兩個主人男女之事,陶闊脫絲如果好言相待,阿芸自然也決定盡心盡力。如果陶闊脫絲剛一見面就給人以下馬威的話,那就休怪阿芸在傳授「技藝」時故意把李旭向歪道上指引了。

    李旭自然不知道片刻之間,兩個少女已經交手了十幾招,裡邊的攻守殺伐一點兒不比兩軍交兵激烈程度差。本來還在發愁怎麼向陶闊脫絲解釋阿芸的事,見兩個少女突然就熟絡起來,根本不需要自己這個氈包的主人圓場,打心底長出了一口氣。正欲請陶闊脫絲就座喝一碗奶茶,好歹也算在自己的氈包裡招待過一回朋友。野蠻少女卻伸手過了抓住了他的胳膊,不由分說地向氈包外邊扯。

    「附離哥哥,今天說好了出去賽馬的麼?我特地從馬群中套了匹駿馬給你,出去看看你喜歡不喜歡。」說罷,示威般將頭靠在了李旭肩膀之上。

    李旭登時大窘,外人面前既不敢拆穿陶闊脫絲的謊言,說自己從沒約過與她出外踏青。又不敢避開肩膀傷了少女顏面,只好紅著臉,任憑陶闊脫絲像草原情侶一樣與自己並肩出了家門。

    「奴婢恭送主人!」女婢阿芸努力憋住肚子裡的笑意,把二人送到了氈包口。部族突遭大變,自己的身份一下從部族長老的孫女,人人呵護的明珠變成了別人的女奴,令阿芸的心痛得已經麻木。待見了兩個相戀少年懵懵懂懂的模樣,已如死灰的心中多少又見到了些亮光。

    「是努力教導主人如何猜女人心思呢,還是不教?」望著李旭和陶闊脫絲的背影,阿芸微笑著想。

    氈包外果真拴著兩匹渾身上下沒有半根雜毛的桃花驄。每匹駿馬都配了新漆過的馬鞍,鍍了錫的馬鐙,搖頭擺尾,神俊異常。

    不由分說,陶闊脫絲將李旭推上馬背,自己跳上另一匹戰馬,揚鞭向部落外的曠野中馳去。李旭見對方滿臉神秘,以為她要找個僻靜之處說二人之事,趕緊縱馬跟了上來。

    此時草原上正值春暖花開,紅的、黃的、紫的、藍的各色鮮花滿眼。馬蹄踏在織錦般的原野上,拂面春風中還帶著醉人的花香氣,天地之間諸般風景,無一處令人心曠神怡。再襯托著碧藍碧藍如水洗過般的天空,隱隱約約飄蕩於草尖上的牧歌,不知不覺間,二人已經迷醉於其中,想說的話也似乎都忘記了。

    「陶闊脫絲,我,有話要對你說!」李旭盡情享受了一會兒草原上的風景,終於鼓起了勇氣,吞吞吐吐的說道。馬蹄聲細碎,他的聲音又過小,根本沒激起對方絲毫反應。

    「陶,陶闊脫絲,你慢一點,我有,有話!」李旭知道陶闊脫絲沒聽見自己的話,正要加大聲音重複一遍,馬背上的少女卻側過頭來,對著李旭大喊道:「快點走,正午之前要趕到月牙湖!」

    「那咱們到湖邊再說!」李旭心裡嘟囔了一句,策馬緊緊跟上。奚部被消滅後,這一帶的草原已經全被霫族諸部佔據,所以跑得再遠,也不用擔心二人的危險。況且能和陶闊脫絲並絡在原野中疾馳,李旭心中覺得非常快意。不知不覺間希望這種縱馬逐風的時間能長一點,再長一點,長到自己厭倦為止。

    春風得意馬蹄急,月牙湖距離蘇啜部雖然遠,對兩個熱戀中的年青人而言卻是轉瞬而至。陶闊脫絲放慢韁繩,與李旭並肩圍著湖兜了半個圈子,找了湖水看上去最藍的一處岸邊跳下馬了背。

    「陶闊……」李旭一邊下馬一邊叫道。自一大早出來,野蠻少女臉上的表情就神神密密的,連話都不像平時那麼多。這種反常的狀態讓李旭心裡感到七上八下、,既怕對方按照霫人習俗再弄出什麼古怪事情來,又期盼著在著春天的曠野間能發生些什麼。

    「噓!」陶闊脫絲做了一禁聲的手勢,制止了李旭囉嗦。從馬背上取下一個麻布口袋倒過了一扯,倒出來的卻是嶄新的紅銅炭盆和小半袋精製木炭。

    「點火!」望著茫然不解的李旭,陶闊脫絲低聲命令。

    「嗯!」李旭木然地吹燃了火折,整個心亂成了一團。詩經裡有過男女在野外相遇,築巢而居的句子。但十餘年的書讀下來,李旭早已把那些句子當成了托物言志。眼前少女如花,炭火如酒,四野間春色無邊。如果此時陶闊脫絲再有什麼異常舉動?李旭感覺到自己心中有一種焦灼的渴望在慢慢升騰。

    果然,少女在炭盆中的火焰開始發藍時,紅著臉叫道:「你,你轉過身去!「

    「啊--唉!」李旭下巴差點落到了地上,連忙轉身。面紅耳赤地聽著背後悉悉嗦嗦的衣服摩擦聲,結結巴巴地解釋:「陶,陶闊脫絲,你,你對我好,我,我心裡,心裡其實是明白的!我,我自己也,也非常非常喜歡你…….」

    「附離哥哥,我知道你喜歡我,否則,我也不會厚著臉皮一再的來纏你!」少女的聲音從背後傳來,突然帶了幾分羞意。

    「雪,雪化了,商隊…..」不知道是因為炭火太熱,還是過於緊張。李旭滿頭大汗,喘息著說道。他想告訴陶闊脫絲,等下次商隊來時,自己就托九叔給父母帶信。稟明自己與陶闊托絲的感情後。這樣,估計下次商隊來臨,自己就可以娶陶闊脫絲過門。在霫部這些日子,他已經攢了不少牲口、財富,加上蘇啜西爾贈給,自己無法送出的那部分,足夠讓陶闊脫絲跟著自己離開好殺的霫部,找個安靜的地方去衣食無憂的過完這一生。

    這些想法雖然好,李旭的嘴巴卻沒有腦子這麼利落,才來得及把商隊馬上會到來的話說完,身後卻傳來了「撲通」的一聲。

    「陶闊脫絲!」李旭再顧不得男女大妨,趕緊回頭,卻見到陶闊脫絲在水面上做了個鬼臉,一個猛子向水底扎去。

    「陶……!」李旭望著擺在石頭上一堆釵環鈴鏈,心中追憶著方才在水面上消失的一雙潔白腳丫,不覺又癡了。

    「月牙湖水四季一個溫度,冬天看上去冒白煙。夏天時卻能把人凍死!」阿思藍等人當日的介紹又浮現在耳邊。猛然想到這一層,他心中旖念頓失,跑到炭盆邊,拚命地用嘴巴吹起火來。

    正心急得火燒火燎般時,水面上突然起了一串漣漪。陶闊脫思那一頭白中透金的長髮率先從湖中露了出來,緊接著,是一張凍得白中透青的臉,癡癡的目光看了看李旭,感動地叫道:「傻瓜,炭吹不旺的。我馬上就回來,你不用擔心我!」

    說完,少女長呼了一口氣,又消失在淡藍色的波光深處。
第一卷 塞下曲 第五章 獵鹿 (四 下)

    在中原時,李旭只在莊子前的小河裡邊撲騰過幾下,水性甚差,游泳技能僅限於狗刨,所以無論此刻陶闊脫絲在湖中做什麼,他都只有在岸邊乾著急的份兒。等著,等著,好不容易盼到陶闊脫絲再度於水面上露頭,趕緊把手攏在嘴巴邊上大聲招呼對方上岸。

    「傻附離,不要擔心,我曾經在這個湖中游過很多次!」少女衝著李旭扮了鬼臉,一低頭,又潛了下去。

    「水中冷,小心些!」李旭衝著水面上的漣漪徒勞地喊了一聲,又開始了新一輪漫長的等待。

    這下足足等了半柱香時間,陶闊脫絲才再度將頭歎出了水面。雙唇已經凍成了青黑色,面孔也因為湖水的寒冷而愈發蒼白。卻有一分真實的笑容綻放在如此蒼白的臉上,彷彿揀到了什麼珍寶般,少女笑著沖李旭喊道:「附,附,附,附離,繩,繩子!」

    李旭被那凍僵了的聲音嚇得心慌意亂,以為對方是戲水脫了力,沒有辦法游回岸邊。趕緊順著陶闊脫絲示意的方向回頭去找,在二人的坐騎背上,果然各自掛著一大團繩索。他三步並做兩步衝過去,解下其中一根,一頭拎在手中,另一頭奮力向少女拋去。

    「笨,笨附離,把兩根繩子結在一起!」少女在水面上瑟縮著,上下牙不斷碰撞。

    「哎,哎,你快些上來!」李旭心疼地喊。此番也顧不上男女大妨了,只覺得瞪大眼睛看著陶闊脫絲走上岸邊來才能安心。

    「快,接繩子,水裡冷!」陶闊脫絲不斷撲騰著,哆哆嗦嗦地喊。

    李旭拗她不過,只好將兩根繩索接起來,自己握住了繩索的最末端。陶闊脫絲留給他一個凍僵了的微笑,牽著繩子的另一端再度快速潛了下去。李旭看得心驚肉跳,不知道古怪少女到底想幹什麼,心中只盼望這次是最後一回下潛了,千萬別再弄出什麼花樣來。不知道又等了多長時間,一柱香,或幾百年,直到握著繩子的手臂都開始發軟,水花突然一翻,全天下最美麗的臉孔終於又探了上來。

    「拉!」陶闊脫絲已經凍得說不出話,一面奮力向岸邊游著,一面比比劃劃地示意。

    李旭用力扯動繩索,初時手上覺得空無一物,到了後來繩索繃直,又覺得彷彿有千斤重負繫在繩子另一端,用盡全身力氣才能扯得其動上一動。

    少女跳上岸,牽過一匹馬,將繩索末端套在了馬脖子上。然後拉住韁繩,死命將戰馬朝遠離岸邊方向扯。戰馬唏溜溜一聲長嘶,四踢蹦了個筆直,二人一馬齊心協力,終於讓長繩一寸寸向岸邊回收,一寸、兩寸,沙岸上腳印串串,慢慢靠向了炭盆。突然,水面上騰起一股巨浪,一團黑呼呼地物體躍將出來,被繩索快速拖上了堤岸。

    「成了,我知道湖底一定就有!」陶闊脫絲大叫一聲,緩緩軟倒在了草地上。

    李旭顧不上去看繩索另一端系得是什麼寶貝,趕緊跳到少女身邊,解開長袍子,把凍僵了的陶闊脫絲抱在了懷中。少女的身體一震,立刻變得僵直,緊接著不由自主地哆嗦起來。被湖水浸透了的小衣將徹骨寒意一波波散入李旭懷中,不斷換回來的,卻是少年男子身體上特有的堅定和溫暖。

    李旭抱著冰塊一樣的陶闊脫絲,心中無一絲塵雜。儘管陶闊脫絲下水時只穿了貼身小衣,被水浸透後那層薄薄的衣衫已經遮不住任何春色,但他卻不敢湧出任何輕慢之意。只是用力抱著對方,唯恐一鬆手,上蒼賜給自己的寶貝就化作一場春夢散掉。此刻,那長索另一端繫著的「寶貝」他已經看得清楚,那是一塊二尺多長,半尺多寬繡跡斑斑的石頭。

    是星星鐵,草原上牧人眼中的至寶。有的人在草地上尋覓經年,也湊不齊一把刀份量的無價之寶。數百年來,附近所有草場幾乎都被人找遍了,卻沒有人想過到寒冷的湖面下碰一碰運氣。聰明的陶闊脫絲想到了,所以她才帶著炭火,在陽光最明媚的時刻來到月牙湖邊。

    想想剛才陶闊脫絲解衣服時自己心中那些旋旖想法,李旭就覺得面紅耳赤。暗罵自己枉讀了這麼多年聖賢書,卻把如此真誠的情義總向歪裡想。在如此真實的情義面前,什麼世俗禮教,什麼男女大妨,統統可以去見鬼。「她是真心真意地對我好,所以我也要真心真意地對她,絕無半分辜負!」

    不知過了多少時候,懷中僵直的少女身體慢慢開始變軟,顫抖的感覺不再,代之的是一股冰雪消融般的溫柔。李旭緩緩地低頭,正看見陶闊脫絲忽閃忽閃的大眼睛。二人目光相遇,少女立刻紅霞滿臉,眼睛緊緊的閉住,長長的睫毛卻顫抖出了人間最美妙的韻律。

    輕輕地低下頭,李旭將雙唇碰在那雙睫毛上。不用人教,這是他出於本能的表達方式。少女的身體再度僵硬,彷彿寒意未散盡般顫抖起來,鼻孔中的呼吸也瞬間沉重,噴在李旭臉上熱浪滾滾。

    李旭抬起頭,對著那雙嬌艷的雙唇吻了下去。七分緊張,兩分溫柔,一分幸福的感覺瞬間湧遍全身,他的身體也不由自主地開始顫抖。頭腦中傳來陣陣暈眩,緊閉的雙目中卻看到了萬丈陽光,那陽光是如此絢麗,令草原上的春日都黯然失色。

    又不知道過了多久,李旭緩緩地抬起來頭來。他感覺到自己瞬間長大了,瞬間變得強壯無比,心頭湧起的責任感和滿足感湧遍全身,彷彿伸出手就可以把頭上的蒼穹給撐起來。哪怕是草原上的暴風雪突然而至,他亦可挺直身軀,給懷中人一個無風、無雪、世界上最寧靜、最溫暖棲息之地!

    「附離哥哥……」懷抱中的少女夢囈般地叫。可能是因為受寒或者其他緣故,她的鼻孔彷彿有些堵,聲音聽起來帶著尾音,縈縈擾擾。

    「嗯!」李旭夢囈般地答。彷彿也受了些寒,聲音低沉若磁。

    兩匹戰馬受不住這般甜膩的聲音,四散奔逃。一匹因為沒有負荷而遠遁,另一匹卻因為拖著一塊巨大的星星鐵而無法撒開四蹄,只好向前掙扎了幾步,趴在了地上,把耳朵埋進了草叢中間。

    「附離哥哥,你是不是嫌我出身胡族?」少女歎息般,幽然相問。

    「不是,絕對不是。我李旭對長生天發誓,如果……」李旭趕緊舉起右手大叫,方欲賭咒,一根春蔥般的手指卻輕輕地擋在了他的雙唇之間。

    「傻瓜,不是就不是了,幹什麼要發誓呢?我又不是不相信你!」少女笑面如花,陶然地說道。

    「我,我只是……」李旭心中又是感動,又是甜蜜。想了一下,終於鼓起勇氣說道:「按我們中原的習俗,如果喜歡一個人,必須先告知雙方父母。然後男方請了媒人去提親,待女方父母允許後,才能在眾人面前接受長者祝福,然後才能,才能,才能入洞房行周公之禮!」

    李旭突然間加大的聲音,將心中所有想說的話都說了出來。他不想再隱瞞,也不想再逃避。他要讓陶闊脫絲知道,從第一眼見到起,自己就喜歡上了對方。真心的喜歡,也知道她的一片心意。所以,待稟明父母後,他要堂堂正正地娶陶闊脫絲過門,堂堂正正地讓她做自己的新娘。

    「傻瓜,誰答應做你的新娘了!」陶闊脫絲雖然不明白周公之禮是什麼意思,從李旭漲紅的臉上卻也猜到了些大概。胸口的擔憂盡散,甜蜜和幸福的感覺將所有空白之處緊緊填滿。她笑罵了一句,輕輕垂下了頭,從脖頸到耳根儘是一片霞光之色。

    「我從來沒嫌你是胡女,就像你從來沒嫌我是漢兒一樣。我先前,只是對你的尊重!」李旭低頭啄了一下粉紅色的脖頸,在少女耳邊說道。

    少女的身體愈發柔軟,春雪一般「融化」在李旭胸口,一動不動。半晌,才換了個更舒服的依靠姿勢,緊閉著雙眼追問道:「那,那麻子叔,疤瘌叔他們,他們為什麼沒有成親,就,就…….」

    說到後來,因為害羞,聲音已經細不可聞。

    「他們那是露水夫妻,做不得真的!」李旭歎了口氣,低聲向陶闊脫絲解釋。眼前卻瞬間浮現出徐大眼酒後那失落的模樣。娥茹對徐大眼的感情,恐怕也如陶闊脫絲對自己這般炙烈。可若她知道徐大眼是因為家族名譽而不肯相娶,不知道她到底會有多傷心。

    「什麼是露水夫妻?」陶闊脫絲低聲追問。她的漢語師父是晴姨,對於一個大家豪門女子來說,露水夫妻這個詞,想必是從沒在異族面前提起過。

    「就像草尖上的露水,只在夜晚存在,天一亮就被日光曬乾,好像什麼都沒發生過!」李旭想了想,用陶闊脫絲能理解的話打了個貼切的比方。在中原,這種行為見不得光,所以他得話中不知不覺間已經帶上了輕蔑味道。

    「露水夫妻,這個詞真美,你們漢人就是聰明,能造出這麼有意思的詞來!」陶闊脫絲根本沒感覺到詞彙中的貶低之意,在李旭懷中扭動著身體,對露水一詞幽然神往。
第一卷 塞下曲 第五章 獵鹿 (五 上)

    對相戀的人來說,時間總是過得太快。當李旭與陶闊脫絲從月牙湖畔返回蘇啜部營地時,天色已經擦黑。無數個火堆點在營地正中央,遠遠看上去就像星星在草尖上滾動。火堆旁,遠遠傳來牧人的歌聲,有對長生天的歌唱,更多的是對男女情愫的直接表白。李旭和陶闊脫絲對望了一眼,又快速把目光避開去。甜絲絲的感覺在各自的心頭蕩漾,彷彿呼吸的風中都充滿了花蜜的味道。

    「你們可算回來了!」正帶領著族人在營地外圍巡視的阿思藍看見李旭,跑過來低聲抱怨。按照常規,陶闊脫絲一定回跳起來回敬一句:「誰要你管!」。可今天,眾人等了半晌卻沒聽見小蠻女的動靜。大伙奇怪地瞪起眼睛,發現陶闊脫絲的臉色紅紅的,目光中竟帶著一種別樣的溫柔。

    「原來,草原上的花開了!」有人促狹地說了一句,立刻引來了一大串哄笑聲。陶闊脫絲的臉色更紅,猛地一夾馬肚子,衝開眾人,向自己家的方向落荒而逃。

    「看來附離大人不但刀法好,騎射好!」阿思藍跟著調笑了一句,策馬擋住了李旭的去路。他和妻子平時沒少被陶闊脫絲這個小惡人「欺負」,此刻得到機會,豈能不抓緊時間一雪前仇?

    李旭被眾人笑得兩耳發熱,偏偏又不能像陶闊脫絲那樣縱馬走開。只好瞪大了眼睛,裝做對阿思藍等人的突厥話似懂非懂狀。待眾人笑鬧夠了,才拱了拱手,低聲問道:「阿思藍大哥找我有事情麼?怎麼今天部落裡點了這麼多火堆?」

    「你的族人來了,西爾族長正在設宴招待他們。捨脫部、必識部和達喜部的勇士還沒走,所以大伙正好湊在一起吃烤羊。春天的羊剛抓上膘,正是鮮嫩時刻!」阿思藍笑著向李旭介紹。去年正是商隊的到來給蘇啜部提供了會盟其他霫人諸部的契機,這次眾人再次來臨,蘇啜部自然要竭盡所能地招待。況且這些人都是附離和徐賢者的族人,諸霫牧人敬屋及烏,也會對商隊表現最大的善意。

    「九叔麼?太好了!」李旭狂喜地叫道。今天真的是萬事如意,才與陶闊脫絲有了終生之約,九叔就帶著人趕來了。自己回氈包裡寫一封家書托他帶回去,估計用不了多久…….

    「你的族人長相都一樣,我認不清誰是誰!」阿思藍苦笑著承認。在他們眼裡,幾乎所有漢人長得都差不多。在一起混得像李旭和徐大眼這樣廝熟的,阿思藍自然能分清楚二人之間的差別。像九叔、張三等只有數面之緣的,在霫族男人記憶中幾乎是毫無差別的同一張面孔。

    「你快去吧,徐賢者和族長的弟弟蘇啜附離帶人去和東邊的契丹人締約了,要小半個月才回來。你的族人方纔還在四處打聽你們的住處呢?」侯曲利走上前推了李旭一把,笑著說道。

    「謝謝阿思藍大哥,謝謝侯曲利兄弟,咱們改天喝酒!」李旭拱手與眾人道別。族人這個稱呼讓他感覺非常溫馨,雖然上次旅途中曾經留下過很多不愉快的記憶,但時間久了,這些不愉快的記憶就被慢慢淡忘,心中剩下的僅僅是鄉音的親切和對故園的眷戀。

    一縷若有若無的鄉愁包攏了李旭,他不斷地催促著坐騎,希望能在最短時間內與那些熟悉的面孔相遇。然而,火堆旁的臉孔卻讓他有些失望,九叔不在,郝老刀不在,甚至連令人討厭的杜疤瘌都沒有出現。接連走過了三、四個圍滿了陌生面孔的火堆後,他終於看到了幾個舊日相識。

    「旭…..,李大人,您可回來了。族長正和我們談論您的功業呢!」張三叔大笑著從營地中央那個最大的火堆旁站起來,以比篝火還炙烈十倍的熱情向李旭喊道。

    「見過李大人!」幾個熟悉和陌生的商販同時起身,向年齡不及他們一半的李旭鄭重施禮。

    「李大人?」李旭長這麼大,他還沒有長輩給自己施禮的經歷。所以在一瞬間的表情非常不自然,整個人也覺得暈暈的,好像剛剛被灌了十幾皮袋馬奶子酒。

    仔細想了想,才明白李大人指的是自己,趕緊從馬背上跳下來,一邊向眾人還禮,一邊叫道:「張三叔,麻子叔,你們,你這是幹什麼?折殺晚輩了,折殺晚輩了!」

    「應該的,應該的,李大人在蘇啜部所建立的功業,我們聽了都覺得臉上光彩!」王麻子上前幾步,抱著李旭的雙肩說道。

    「哪裡有什麼功業了!麻子叔千萬別這麼說。九叔呢,怎麼沒看到他的身影!」李旭輕輕地將身體掙脫出來,向眾人問。張三和王麻子等人過分的熱情讓他感覺到十分不習慣,如此虛偽的客套對他而言,還不如當年路上那「倒霉小子」的呵斥來得更實在。

    一句九叔,緩解了所有尷尬。眾人聽得李旭發問,立刻緊緊地閉上了嘴巴。直到被李旭追問不過了,張三叔才垂下頭來,以極低的聲音說道:「九哥遇到點兒麻煩事兒,這次沒能來。具體如何,咱們待會兒去你的氈包裡說吧。令尊托我帶了家書給你,待與族長大人應酬過後,我親自送到你的府邸!」

    令尊、族長大人、府邸,李旭聽著這些一個比一個彆扭的詞彙,心中僅剩的一點高興也被沖得煙消雲散。九叔沒來,自己和陶闊脫絲的事情交給誰回稟?準備帶回中原的銀器交給誰捎帶?張三叔不是可靠之人,從他前倨後恭的行為就可推斷出其品性。其他人呢?老色棍王麻子難道可以信任麼?

    李旭心情不好,這場酒自然吃得寡淡。沒有九叔這個寬厚大氣的頭領,眾商販們好像也失去了很多精神頭兒,吃了小半頭烤羊,便相繼放下了切肉刀。西爾族長見商販們不像上次一般喝得爽快,以為他們是因為旅途過於勞累了,所以也加快了宴會過程。眾人約好了開集時間,又說了些不相干的客套話後,便宣佈散席。

    此番到來的商隊規模遠遠超過了上次九叔所帶那支,張三叔的約束能力又遠遠小於九叔。眾商販們挨挨擠擠,為了儲貨位置和氈包好壞爭執不休。李旭陪著蘇啜部的牧人們忙了小半夜,才把大伙都安頓了下去。在幫商販們擺放行囊時,他驚詫地發現,除了徐氏家族幾個夥計帶的是紙張外,幾乎每個人的貨物都以蜀錦為主。而牧民們生活中不可或缺的茶葉、麻布等,供貨者卻是聊聊。

    「唉!」李旭心中暗自歎了一口氣。他知道是自己和徐大眼兩個去年賣蜀錦發財的先例導致了這次商販們的一致行動。只是如此一來,大伙必然會失望而歸。以他半年來對部落的瞭解,並不是每個牧人家都為女人買得起蜀錦。阿思藍、杜爾、陶闊脫絲等人自然不在乎幾串銀鈴,但他們都是年青一代中的俊傑或長老的親戚,部落中數得著的富戶。對於大多數普通牧民而言,男人皮甲外的銅鈴和女人手上的銀鏈幾乎是代代相傳之物,那是他們兒子的聘禮或女兒的嫁妝,只有那麼幾件兒,不到萬不得以,很少有人肯將家族的榮譽賣掉。

    「附離大人是擔心九哥麼?我知道大人是個有情有義的君子。老孫能交上你這麼個朋友,也算他沒白在這條道上走這麼多年!」一直尾巴般跟在李旭身邊忙碌的王麻子聽見了李旭長長的呼吸聲,咧著嘴巴問道。

    「是啊,九叔到底遇到什麼事情了,怎麼連行商都分不開身?」李旭點了點頭,擔心地問。整個商隊中,孫九幾乎是唯一對他和徐大眼友善的長者。在李旭的心裡,早已把這個豪爽、大氣而不失智慧的老者當作了自己的親人。

    「唉,附離大人啊,您是個有遠見的,知道今後要發生什麼,所以才留在蘇啜部過冬,給自家買的馬匹也是沒人看得上得駑馬。我們這些沒眼力架的,當時還偷笑您迂!」王麻子長歎一聲,不著邊際地說道。

    「怎麼了,難道是賣馬賠了本麼?九叔呢?他好像只買了兩匹馬啊,並且他當時出的價錢也不高?」李旭停住腳步,焦急地問道。跟王麻子說話太費勁,此人似乎從不知道重點在哪裡,總扯些雜七雜八的東西。不是趁機擠兌人,就是拚命拍馬屁。彷彿不這麼做,就不足以證明他是真正的王麻子。

    「要是賠了,還好說。是讓人給搶了啊,讓官府給搶了!附離大人啊,還是您聰明,整個商隊,官府就沒看上您家那兩匹馬。剩下的,作價七百文官收,給的卻不是錢,而是折成了陳谷子,讓我們回鄉去領。附離大人啊,您說,這不是明著搶麼?」王麻子揉了揉眼睛,聲音已經有些哽咽。

    「老麻子,你又喝高了,滿嘴說胡話了吧!」一個冷冷的聲音從背後傳來,打斷了王麻子的哭訴。李旭皺著眉頭轉過身去,看見張三叔帶著兩個十五、六歲的少年,晃晃悠悠地向自己走來。

    王麻子聽到了張三的呵斥,立刻止住悲聲,一邊輕輕抽了自己兩個嘴巴,一邊自責道:「看小老兒這張臭嘴,看小老兒這張臭嘴,一喝了酒就沒有把門兒的,一喝了酒就滿嘴跑舌頭!」

    「行了,行了,麻子叔,您愛說什麼說什麼。出了蘇啜部,沒人還記得您說過的話!」李旭有些憤怒地拉住王麻子的手腕,大聲命令。

    張三叔何等精明,見到李旭不快,趕緊上前幾步,先唱了個肥諾,然後低聲說道:「令尊托小可帶了一封家書給附離大人,孫九哥也捎了個口信給大人,大人在蘇啜部地位顯赫,卻為我等忙碌,真是折殺我等了!」

    客套的話讓人頭皮發麻,目光卻黃鼠狼一般四下猛掃。李旭見到張三如此舉動,亦明白了他制止王麻子說話,是怕此處人多嘴雜,將來招惹麻煩。無奈地搖搖頭,向張、王二人發出了邀請:「三叔和麻子叔千萬別客氣,我可不是什麼大人。我的氈包距此不遠,二老可否賞光到氈包中坐坐!」

    「不勝榮幸,不勝榮幸!」張三得意洋洋地四下看看,故意把聲音抬得老高:「附離大人相邀,是小老兒的榮幸。咱們當年共闖塞外的情誼,小老兒什麼時候都銘刻於心的!」

    眾商販方才與牧人們喝酒時,已經知道了李旭是部落中的貴客,族長西爾的未來女婿。此刻聽見張三和王麻子被邀請到附離大人的氈帳喝茶,立刻將羨慕的眼光投射了過了。李旭被眾人眼中的羨慕盯得渾身不自在,四下拱了拱手,然後快步走向了自己的坐騎。張三、王麻子和兩個陌生少年趕緊跟上,在眾人複雜的目光裡走向部落核心位置。

    女奴阿芸還沒敢休息,見氈包裡來了客人,趕緊上前倒茶。張三和王麻子見李旭已經可以使喚奴婢,更是羨慕不已。一個讚歎附離大人有見識有運氣,另一個則自我標榜和李旭父親的交情好。亂了半柱香時間,才終於從懷中取出了精心收藏的一個厚紙信封。

    「這是令尊托付小老兒交給附離大人的,大人請查驗上面火漆!」張三叔雙手捧起信封,恭恭敬敬地舉到李旭面前。

    「三叔,這裡沒外人,您還是叫我旭子好一點!」附離大人四個字,李旭聽得實在彆扭,一邊接信封,一邊提出了自己的要求。

    「那怎麼成,那怎麼成!當初是小老兒見識短,才敢自居長輩。您現在是蘇啜部的大官兒,我們能進您的氈包喝茶,已經是高攀,又怎敢再自命為長輩!」張老三連連擺手,客套道。

    王麻子和兩個少年也隨聲附和,李旭沒辦法,只好由他們亂叫。反正附離只是自己的突厥名字,算不上什麼官職。至於大人二字,就當沒有聽見。

    眾人都在,他也不方便讀信。藉著打水的由頭把阿芸支開,然後低聲問道:「三叔,麻子叔,這裡已經沒有了外人。九叔到底遇到了什麼麻煩,我能不能給他幫些忙?」

    「附離大人啊,您是個有心的。九哥他如果看到了,也會覺得感激。這個忙,恐怕誰也幫不得!」張三歎了口氣,說道。「上次托您的福,大伙都賺了些錢。不知道是命中注定還是被沖昏了頭,每個人都買了高頭大馬。本想著回鄉去威風威風,咳,哪知道命裡沒有終歸無……!」

    「是啊,我們命賤,不該學人家那麼擺闊!」王麻子搖著頭插了一句。

    兩個老商販你一言我一語,終於把九叔的遭遇說了個大概。原來眾人得了好坐騎襄助,回中原路上甚為順利,不到二十天已經到了漁陽郡。正當大伙騎著駿馬拉風的時候,官差卻突然攔住了整個商隊。

    孫九等人以為自己沒打點周全,趕緊上前贈送孝敬。誰料到官差們卻不吃賄賂,而是拿著郡守大人的手令,告訴所有商販,按朝廷最新聖旨,邊塞駿馬一律官買。給每匹駿馬打了張七百文的紙條,命令商販們回鄉找地方官領錢,隨後就要把馬匹強行拉走。眾商販求了又求,最後搬出了虎賁鐵騎的步校尉出面說項,官差老爺們才把馬價漲到一弔錢,並答應給商販們三天時間重新購買腳力,三天之後,所有被官府看上的坐騎必須被主人牽了自行到衙門交割。

    民自古鬥不過官,大伙也只好認命。一邊想方設法收購驢、騾等畜生替駿馬馱貨,一邊將大部分皮貨就地甩賣。如此一來,收益比預計得折損了一半。好在眾人此行的紅利足夠多,才勉強保住了本錢。

    隨後大伙就各自回鄉,孫九去易縣替李旭捎了趟貨,回鄉的時間就拖延了三、五日。到了家鄉後,縣令卻不肯按官府白條上的價格支付其馬錢,只是付了百十斗陳谷子頂帳。孫九惱怒官府失信,拒絕收谷子,拿著白條到郡裡討說法。結果還沒等走出縣界,就被差役們以偷羊的罪名給鎖了回去。

    「這,這不是栽贓陷害麼?」李旭從來沒聽說過如此離奇的故事,憤怒地說道。

    「豈止是栽贓,孫九他這麼多年行走塞上,誰見過他貪過別人一文。他們分明是想要九哥的命啊!九哥家裡多少也有幾頭羊錢,他的兩個女婿湊了錢去縣衙門贖人,縣太老爺卻說他以民告官,有傷風化。非但不肯放人,還要治孫九一個充軍的罪名!」張老三搖頭,不住歎息。

    「這天殺的狗官!」李旭氣得長坐而起,伸手就去摸刀。手掌摸到了腰間的革帶上,才猛然想起來自己是在塞外。如果回了中原,恐怕連靠近衙門口的資格都沒有。那個狗縣令顯然是準備置孫九於死地,出錢贖買的方法已經行不通。而中原官場上,自己好像沒一個熟悉的人?徐大眼家裡倒是有些門路,可徐大眼去與契丹人交涉,人在千里之外。等他回來想辦法,恐怕九叔早已遭遇不測了。

    『原來,我依然一點力量都沒有!』孫九隻是偶爾得罪了官府,就落得如此下場。父親讓自己以經商為名出塞避禍,一旦被官府追究了……。李旭的手顫抖著,臉色慢慢蒼白。

    「附,附離大人,您和步校尉有些交情。所以咱們這次出塞,就,就想請您給步校尉去封信,讓他老人家想辦法救,救一救九哥。官對官的事情,怎,怎麼也比民對官好糊弄些!」整晚上說話詞不達意的王麻子終於口齒利落了一回,結結巴巴地問道。

    酒徒註:1、上周開年會,實在沒時間寫書,抱歉。可以告訴大家一個好消息,家園已經準備出版。指南錄在十月份會開始銷售。好像,好像,明的第三卷也即將出版了,具體時間酒徒正在跟出版社的編輯落實。

    2、出版社建議給家園改個名字,哪位讀者能幫忙想一個更通俗,普及的,酒徒拜謝了。
第一卷 塞下曲 第五章 獵鹿 (五 下)

    在李旭心中,早已把孫九當作了自己的一位親人。聽王麻子說事情尚有轉機,休說是寫一封信,即便是要他親自跑一趟漁陽,也是千肯萬肯的。當即出帳找來紙筆,準備托步校尉救人。待把墨沾飽了狼毫,才猛然想起來自己居然連步校尉的名字都未曾問過。

    「步將軍名諱單一個兵字,小老兒歸家途中曾經打聽過!」王麻子做事倒有幾分眼色,見李旭提起毛筆遲遲不寫,立刻猜到了他不記得步校尉的名字。另一邊的張三叔聞言卻變了臉色,如果李旭當日連對方名字都沒問的話,交情想必也是泛泛。以萍水相逢的交情去求人家出頭,恐怕步校尉不會有太多閒功夫。況且以虎賁鐵騎校尉的身份去過問地方政務,本來也不能算作舉手之勞的事。

    李旭跟在徐大眼身後歷練了這麼久,早已不似當日出塞時那般毫無心機。見張三叔突然間冷了臉,知道他是為九叔的未來擔憂。笑了笑,放下筆,低頭從屋角的木箱子中掏出了一隻玉樽擺到了桌案上。

    「不知道這一隻酒杯,可否讓縣令大人的火氣小一些?」李旭一邊繼續修書,一邊問。

    「那,那,那自然會,會消,消些怒氣!」張三叔被玉的顏色晃得兩眼發直,結結巴巴地回答。他知道李旭在蘇啜部地位不低,卻萬萬沒想到半年不見,一個懵懂少年突然間變得如此有錢。官場上的事情,向來是哪裡不抹油哪裡不轉動。有這樣一個玉樽送上去,甭說是買通縣令放孫九一馬了,就是買統郡守大人向縣令施壓也足夠了。

    「九哥就是太,太相信那些當,當官的!」王麻子吞了口吐沫,歎息道。一個玉樽,足夠上百頭羊的價。九哥如果去年不非和官府鬥氣,大伙分了玉樽,今後都可以回家養老了。現在可好,兩匹馬錢沒討回說法來,上百頭羊又倒貼了進去!

    「王叔,你的貨全部折給我。明天一早,就麻煩您和徐家大夥計二人趕回中原去,把這封信交給步校尉,然後,用這隻玉樽替九叔打點!」李旭放下筆,一邊吹紙張上的墨,一邊說道。

    把九叔的救命錢交在王麻子手裡,他實在不敢放心。但眼下也沒有什麼人可托,只好讓徐家的夥計監督著王麻子行動。徐大眼和自己結義的事情,徐家的長者已經知曉。藉著好兄弟這個靠山狐假虎威一番,想必夥計們也不敢不從。

    這已經是明顯的不信任了,王麻子立刻黑了臉。但他又不敢向李旭發做,只好強壓著火氣答應下來。李旭看了看對方的臉色,知道自己的小心思已經被人猜透,搖搖頭,又笑著補充了一句:「您老放心,貨物交給我來賣,絕不會賠本。我這裡還有些金銀,待您救九叔脫了難,我必然會感謝您的好處!」

    說完,信手把自家存放金銀的儲物箱蓋一掀,露出半箱子的黃、白之物來。

    「為九哥盡力,也,也是應該的。你,你還小,這些錢應該,應該攢,攢起來,說,說媳婦!」王麻子的喉嚨拚命移動著,話已經說不成句子。箱子裡的寶石、金玉隨便拿出幾件來,都夠他半生衣食無憂。李旭今日既然許諾了大伙分帳,將來當著孫九的面兒,即便是反悔,也會拿出一部分來虛應故事。而有了其中一、兩件寶貝,誰還千里迢迢地在塞上吃這風霜之苦。找大城鬧市盤個門臉,後半生都能吃香的,喝辣的……

    李旭又拿出了幾件銀器,交給王麻子作為路上的盤纏。喜得麻子叔眉開眼笑,把剛才的得罪之處全忘到九霄雲外去了。待敲定了所有細節後,王麻子收起了信和盤纏,抬手把兩個跟班的年青人拉到了李旭面前。

    「這,這是老張和小老兒的犬子,您的兩個侄兒,想,想在塞上討口飯吃。拜託,拜託李,李大人照顧!」王麻子一邊向李旭拱手,一邊解釋道。

    「見過李叔!」兩個比李旭大上好幾歲的年青人立刻下拜,一口一個李叔,親熱無比地叫了起來。

    李旭早就注意到跟在王麻子身後的兩個年青人,一直以為他們是張三叔和王麻子僱傭的夥計。猛然間大了對方一個輩份,登時鬧了個措手不及。趕緊向旁閃身,一邊伸手攙扶對方,一邊連稱不敢。

    張三叔見李旭神色尷尬,怕他不肯收留。立刻上前祈求道:「李,李大人,小老二知道自己對不住你。可小老兒就這麼一個兒子,總不能眼睜睜看著他被官府拉到遼東去。您,您就行行好,讓他們跟著您在霫部混口飯吃罷!」說完,撩起衣服便欲下拜。

    王麻子見張三說得淒涼,也衝上前屈膝下拜。李旭攙了這個,攔不住那個。只好硬著頭皮把此事答應下來。如今他已經算個小財主,養活兩個閒人也不費什麼力氣。況且有了這兩個年青人在,麻子叔替九叔奔走也會更盡心盡力些。

    「我早就說過,旭子,不,李大人是個厚道人!」王麻子見李旭答應留下自己的兒子,眉開眼笑地說道。李旭當日為什麼放著書不讀而出塞從事賤業,他和張三叔早已推測了個清清楚楚。今年邊塞諸郡已經開始大肆徵兵,把孩子送到塞外躲避的確是小戶人家的最佳選擇。況且自己的兒子遠比李旭機靈,人家能半年內飛黃騰達,自己的兒子數年後少不得也弄個富家翁做。

    「犬子不懂事,還請李大人費心。你是他們的長輩,該收拾他們就收拾,千萬別手軟!」張三叔見得世面比王麻子多,說出的話也更有條理。

    李旭知道人家賴定了自己,只好笑著把照顧兩個年青人的事情應了。五個人各懷心思地說了幾句閒話,阿芸又進來添茶。張三和王麻子彼此用目光打了個招呼,站起來說道:「時候已經不早了,咱們不能再打擾大人休息,回去吧,明天好忙九哥的事!」

    「明天一早,我會給麻子叔準備好快馬!」李旭站起身,打著哈欠回應。不到半個時辰的交談,竟然令他感覺比打了一場惡戰還疲憊。

    待氈包中又只剩下了阿芸和他兩個,無力的感覺才再度從四肢百骸湧上心頭。「官府沒有那麼差勁!」這是半年前九叔信誓旦旦跟他說過的話。當時老人還勸他不要留在塞外,待徵兵風聲過去後早日返回中原。可如今,王麻子和張三的後輩也跟著逃到了塞外來。中原那個家近期顯然是歸不得了。而蘇啜部……,想想當日蘇啜附離給俘虜割喉放血的情景,李旭渾身的毛孔就開始發緊。

    「主人,您要安歇麼?」阿芸將火盆向李旭的腳邊挪了挪,怯怯地問。眼前這個少年並不像傳說中般可怕,甚至在某些方面比草原上的男人還溫柔,經歷了昨夜一場風波後,她清楚地明白了這一點。但對方畢竟是她的主人,無論怎樣溫和的主人發了怒,對奴隸來說其傷害力都絕對不亞於一場暴風雪。

    「睡吧!明天我找人給你起一頂氈包!」李旭心不在焉地答應了一聲,倒頭栽於氈塌上。胸前被硬硬地咯了一下,才想起還有一封的家書尚沒有讀。藉著昏暗的酥油燈光扯出信紙,他看見父親那生硬親切的字跡。這種家書歷來都是一切安好之語,父親和母親即使遇到任何危難事都不會說出來讓遠在千里之外的兒子擔憂。偶爾流露出幾分思念的味道,也很快被要他閒暇時盡量多讀些書的激勵之語沖淡了。倒是對於孫九的遭遇,父親和母親都非常關心,一再叮嚀李旭如果力所能及,定然要想盡一切辦法。

    「我一定盡早回去!」把信蓋在胸口上,李旭默默地想。夜色已深,四肢百骸無一處不酸痛,他卻無法盡快睡著。野蠻蒙昧的蘇啜部,對自己情深意重的陶闊脫絲,溫馨卻無法歸去的家,交疊在一起,讓他輾轉反側。

    阿芸靜靜地臥在炭盆邊,聽著不遠處那個少年的粗重呼吸。此人是蘇啜部的大貴人,除了族長、個別長老外,全部落幾乎沒有任何男人比他的地位尊貴。這一點讓初為奴隸的阿芸多少感到有些安心。按奚部的人生經驗,跟在一個強大主人身後的奴隸遠比跟在弱小主人身後奴隸安全,所以短時間內她不必再為自己的生命而擔憂。但他太年青了,年青得根本預料不到眼前可能出現的風雨。如果不提醒他,將來自己難免也要跟著受很多牽連。

    已經成為奴隸的阿芸不指望自己還能恢復往日的地位,只期待能平平靜靜地活下去,忘掉當日的那場殺戮,忘掉過去曾經發生過的一切。

    「阿芸,你睡著了麼?」猛然間,氈塌上的李旭低聲問。

    「睡,沒,沒睡著!」阿芸的身體立刻僵硬起來,顫抖著聲音回答。好心的晚晴夫人交給了她一個任務,同時,也給了她一個改變自己身份的機會。如果主人需要…….。

    阿芸感到火盆突然熱了起來,渾身上下的血液都在燃燒。她知道自己期待著什麼,她不想掩飾身體的任何渴求。

    「你,你恨我衝進你的部落麼?」氈塌上,傳來李旭的翻身聲,還有幽幽地問。

    「恨?」阿芸楞住了,熱情立刻無影無蹤。從來沒有人問過她這樣的話,脖頸上的奴隸鐵圈已經剝奪了她恨的權力。從戴上這個鐵圈那一刻起,她已經甘心接受長生天賜給自己的命運。

    恨麼?父母、兄弟、姐妹,無數倒在血泊和火光中的族人。夢魘一般的記憶中,一個手持彎刀的人,揮將族長砍於馬下。

    「你別怕,我不會傷害你?」氈塌上傳來的聲音帶著幾分祈求,彷彿在期待著某個答案。

    「這是草原上的規則,尊貴的附離大人!」阿芸擦了把嘴唇上的血,非常老到地回答。
第一卷 塞下曲 第五章 獵鹿 (六 上)

    早上起來,阿芸在李旭眼中看見了深密的血絲。那困惑而迷茫的目光絕不應該出現在一個不到十五歲少年的眼中,在草原上,即使比李旭大十歲的人目光也不會像他那樣深沉,深沉得令人心痛。這讓阿芸多少感到有些負疚,但負疚的感覺很快就被一絲絲報復的快意所取代。「是他摧毀了索頭奚人的鬥志!」奴隸少女快意地想,潔白的牙齒不覺又碰在昨夜的傷口上,泛起一絲絲溫柔地痛。

    「你準備些奶酪,下午我請人幫你起氈包!」李旭的聲音卻不像阿芸想像得那般虛弱。經過了一個不眠之夜,他彷彿又長大了幾歲般,連說話得腔調都帶上了幾分成年人的平靜。

    晨光中,少年的肩膀顯得很寬,脊樑很直。暫時拋開彼此之間的恩怨來看,這是一幅草原少年中都很稀有的好身板,堅實、厚重,靠在上面可以忘記一切風雨。

    「是,主人!」阿芸慌亂地答應了一聲,彷彿全部壞心思都被人看穿了,細細密密的汗珠從額角,鼻尖同時向外湧。

    「需要什麼你自己去換,我名下的牛羊都記在箱子裡的羊皮上,用的是漢字!」李旭笑著叮囑了一句,轉身離開。

    「主人怎麼知道我認識漢字?」阿芸不敢看李旭的眼睛,直到對方的腳步聲漸漸遠了,才抬起頭來,默默地想。

    「莫非他知道昨天我翻看了他的箱子?那他為什麼不發怒?他為什麼要信任我,難道他不怕我捲了他的財寶逃走麼?」陽光中,拎著銅壺的奴隸少女眉頭逐漸聚攏成團,半壺清水淅淅瀝瀝淋地濕了腳面。

    李旭卻沒有精力顧及身後的流水聲,自從昨天晚上起,如何營救九叔脫險就成了他心中第一要務。蘇啜部距離中原路途遙遠,幾匹駿馬是必須準備的。沿途野獸出沒,盜匪橫行,只讓王麻子和徐家大夥計徐福二人南返顯然也不是一個穩妥的謀劃。若是湊更多的人與王麻子同行,就得讓更多商販提前清空手中的貨物…….

    「老孫遭難,咱們不能不幫忙。李大人如果出個合適的價錢,我願意把貨物全折給你,然後陪麻子走這一遭!」聽完李旭的介紹,一個上次曾經與孫九同來蘇啜部的商販站起來,大聲說道。

    「對,九哥是個好人,咱們出不起錢場,出個力棒總也應該!」幾個不曾與李旭謀過面的商販們轟然以應。

    「價錢,價錢應該好商量。咱不求,不求別的,只求李,李大人將來多,多照應一二。」一個販茶葉的南方行商結結巴巴地說道。太多的商販帶著同樣的貨物集中在一處,顯然不是什麼好兆頭。與其留在這裡等著貨物落價,不如一次性把它拋售出去。既能保住本錢,同時還能換一個人情回來。眼下這個少年是個值得交的朋友,他能竭盡全力去營救孫九,將來自己往來塞上,遇到麻煩就不怕他不幫忙!

    好在孫九多年行走塞外,積累了足夠的人緣。也好在李旭如今手中的財富足夠多,在蘇啜部的地位足夠高。在張三的協助下,又忙碌了兩個多時辰,大伙終於拼湊出了一支由十五名商販組成的南返隊伍,帶著李旭的期待和從他手中換來的銀器,匆匆消失於遠處的草色間。

    「李大人,九哥當初看好你,真沒看走眼!」張三叔跟在李旭的身後,感慨地讚道。幾十兩的銀器轉眼易手,他做了一輩子買賣,也沒見過這麼大的手筆。一旦那些蜀錦、茶葉賣不到預期價格,眼前這個敦厚得可敬的少年就要賠得血本無歸。

    「我剛好準備在這裡開一個店舖,所以不著急將貨物出手。張季和王可望不是要留在蘇啜部麼?正好可以在店舖裡幫我!」李旭轉過身來,回以張三叔一個自信的微笑。張季和王可望是昨晚那兩個年青人的名字,他們眼下想留在蘇啜部,正缺一個合適的理由。

    「那,那敢情好!旭,李大人,您真是個有心思的!」張三叔一時沒有反應過來,楞了楞,結巴著答道。昨夜他還在擔心李旭無法兌現承諾,沒想到只用了一個晚上,少年人把一切都安排得妥妥帖帖。

    「三叔下次不妨帶些書來賣!」李旭笑著在馬屁股後抽了一鞭子,衝進了部落。徐大眼和銅匠師父都說對戰敗者殘忍是草原上的規則,昨夜,阿芸亦如是回答。這個規則可以不可以變一變呢,少年人希望自己有機會能試一試。

    「其實他們都是善良的好人!只是沒讀過書!」年青的心真誠地想。

    對於朋友,蘇啜部的牧人們的確當得起「善良」二字。特別是對李旭這樣講義氣重感情的朋友,大伙願意把他的事情當作自己的事情。聽說他要起新的氈包,阿思藍、杜爾、侯曲利等人紛紛趕來幫忙。眼下草原上是羊毛價錢最低的時候,所以買一張氈子花不了李旭多少蜀錦。為了讓部落中第一所貨棧早日開張,額托長老還特地從公庫裡撥了一部分綁氈包用的干木條和羊毛繩子來。大伙齊心協力,用了不到兩天時間,就把李旭的氈包就從一個變成了四個。

    「以後,晴姨釀的果子酒、銅匠師父打的彎刀、中原來的紙、筆,絲綢,這裡都能賣!每一件價錢都比別人公道!」陶闊脫絲站在最外圍的一個氈包門口,快樂地描述著自己的夢想。

    霫人沒有重農輕商的觀念,能幫心上人做一些事,讓她打心裡覺得高興。況且這是方圓幾百里唯一的一家貨棧,有了自己和附離經營,少女相信很快這家貨棧就可以成為部落裡最重要的組成部分。

    「小財迷,這間貨棧好像是附離的吧!」額托長老捋著鬍鬚,假意好心地提醒。

    「我馬上要嫁給附離做新娘的!長老真是糊塗!」陶闊脫絲毫不客氣,站在氈包門口大聲回答。

    「原來是有人要嫁給附離當新娘啊!怪不得中間那個氈包起得又大又高!」阿思藍把手搭成喇叭狀,笑著向四下喊道,「還有誰想住進這個氈包啊,過了這個夏天可就沒機會了!」

    「我!」「我!」「我也要住!」幾個如花少女大聲回應,牽著手衝向剛剛起好的氈包群。「阿思藍!你壞死了!」陶闊脫絲含羞大叫,三步兩步衝上前,雙手橫伸,死死堵住了氈包門口。新房被別的女子佔了,預兆著丈夫將來對自己的厭倦。涉及到終身幸福的事情,少女絕對不肯因害羞而迴避。

    中央的那個氈包起得很大,所以門也比尋常氈包寬了兩尺。身材苗條陶闊脫絲堵了這邊,空了那邊。幾個平素愛淘氣的少女們壞笑著,做躍躍欲試狀。陶闊脫絲大急,一邊詛咒阿思藍心腸壞,一邊向女伴們求饒。那些女伴卻絲毫不肯留情,派成一個小隊,一會兒衝向門左,一會兒衝向門右。還有人衝到正在排濕氣的窗戶口,搭上半隻小蠻靴做翻窗狀。

    「一、二,翻!」年青的牧人們大笑著,一起給翻窗衝門的少女鼓勁。

    「不准,不准!」陶闊脫絲揮著手臂,像一隻母鳥般護著自己的愛巢。

    有只寬闊的大手伸過來,握住了少女已經急得發白的手指。陶闊脫絲停止了笑鬧,幸福地將頭靠過去,貼在了李旭寬闊的胸膛上。

    「漢伢子,沒成親就這麼護老婆。當心成了親後,她借勢反到天上去!」阿思藍的妻子帕黛以過來人身份「數落」。

    「是啊,是啊,老婆是要管教的!」半隻靴子已經搭在木窗框上的紅衣少女笑著沖李旭扮鬼臉。天已經不是很涼,抬起的綢裙下,她修長白皙的小腿清晰可見。

    「死托婭,等你結婚,我一定送你丈夫一條馬鞭!」陶闊托思啐了一口,低聲威脅。

    「誰來送附離一條馬鞭!」托婭從窗口將長腿撤下來,小鹿般跳躍道。

    「親親的哥哥吆,我送你一條馬鞭,陪你去放羊。親親的哥哥吆,我願變做一隻小羊羔,臥在你身旁……..」少女們肆無忌憚地笑著,唱著,歌聲在夏日的晚霞中蕩漾。

    「附離,如果我將來做錯了什麼?」少女將羞顏隱藏在李旭肩頭,聲音如蚊蚋般細不可聞。「你可以像別的丈夫教訓妻子一樣打我,罵我,但不要,不要趕我走…….」

    李旭的手努力緊了緊,把陶闊脫絲的柔荑牢固地臥在掌心深處。他不懂得草原上表達情誼的方式,也不知道霫人的誓言,只好用這種無聲的言語告訴對方愛與承諾的存在。

    「執子之手,與子同老!這就是他們中原人所說的執子之手麼?」少女娥茹在遠方靜靜地看著沉浸在幸福中的妹妹,滿眼羨慕。

    徐賢者去和契丹人交涉!可與外族打交道根本不該是徐兄該管的事。娥茹輕輕地轉過身,消失在熱鬧之外。

    自幼跟著晴姨,她讀了太多太多漢人的詩歌。每一句都是似懂非懂,當她終於明白了其中一兩句時,卻品味出了詩歌後深深的哀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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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塞下曲 第五章 獵鹿 (六 下)

    「娥茹姐姐好像很不開心呢?」陶闊脫絲把頭輕依在李旭肩膀上,低低地問。熱戀中的人總是希望身邊的朋友擁有與自己一樣的幸福,蘇啜部的少女也不例外。

    「可能她最近遇到了些麻煩事!」李旭的目光穿過喧鬧的人群,落在娥茹的背影上。從背影上看,少女娥茹嫻靜,溫婉,令人心痛。但有些事情是別人幫不上忙的,即便是再要好的朋友也無能為力。從出生那一刻起,徐大眼的肩頭就背負起整個家族,這一點,他根本無法逃避。

    李旭突然有些慶幸起自己的寒門出身來,雖然從小沒有享受到優越的生活條件,卻也不用承擔太大的責任。對父母來說,自己活得開心幸福就是他們希望的全部。拜將、封侯,這些雄偉的夢太遙遠,貧家小戶只是過年時才會想一想,誰也不會把它們當作必須實現的人生目標。

    「大眼為什麼不肯娶娥茹,明明他們都喜歡對方?」肩頭上,囈語般的問話打斷李旭對中原生活的追憶。

    「不是不肯,是,是不能!」李旭猶豫了一下,替好朋友開脫道。「中原規矩,好人不能娶別人的未婚妻,惡棍才橫刀奪愛!」

    「那就是說,如果,如果我與別人有過婚約,即使你再喜歡我,我再喜歡你,也只能彼此看著對方的背影嘍!」陶闊脫絲用力掐著李旭,「惡狠狠」地逼問。

    對於「小惡人」的突然發難,李旭只能報以苦笑。他自知剛才的解釋很牽強,但徐大眼的苦衷是不能向別人說的。草原人不會理解中原人對他們的歧視,把徐大眼不能娶娥茹的真正原因說出來,只會給雙方增添尷尬。況且李旭皮糙肉厚,陶闊脫絲那點手勁只能算為他搔癢癢。

    「什麼破狗屁規矩!你們中原人就是古怪!」陶闊脫絲見懲罰措施無效,悻悻地罵道。

    李旭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沒有說話。在阿思藍和杜爾兩個好朋友的組織下,前來幫忙搭建氈包的牧人們已經開始宰殺牛羊。按草原上的習俗,新的氈包落成後,一場小小的慶典是必須的。前來幫忙搭氈包的人越多,酒宴開得越熱鬧,預示著主人家將來的日子越興旺發達。如今李旭已經不是剛入部落一無所有的客人,他名下的牛羊足夠支撐起二十場同樣規模的狂歡。

    他不是客人,在很多牧人的眼中,聖狼的侍衛附離早已成為部落中不可或缺的一分子。

    「中原的規矩真的比草原好麼?」望著一堆堆初起的篝火,還有火堆旁那一張張真誠的笑臉,李旭迷惑地想。草原上的規矩雖然對敵人野蠻,對自己的族人卻不乏溫情。而中原規矩呢,在李旭的記憶中,它就像一碗茶,溫馨、可口,但回味中卻總是泛起淡淡的苦澀。

    「教狼吃草,虧你小子想得出!」當李旭將自己的迷惑告訴銅匠師父後,伴著叮叮噹噹的鐵錘聲,銅匠甩出了這樣一句回答。

    「我認為他們不搶也能活著!」李旭用力揮舞著大錘,汗水一滴滴落在漸漸成型的彎刀上。陶闊脫絲捨命從湖中撈上來的星星鐵在師父的指揮下,被蘇啜西爾族長派來的奴隸們在火上鍛打了幾日夜,從最初的四十餘斤變成了三十斤出頭。在焚燒鍛打都不能減損其份量後,才算過了第一關。如今整塊刀坯顏色黯然青黑,與常鐵截然不同。(注1)

    到了這個地步,銅匠就說什麼不肯讓奴隸們動手了。誰的刀誰自己來打,這是他作坊裡的規矩。長期與兵器炭火為伍的銅匠堅信,只有親手打製的刀劍才能沾染主人的靈氣,使用起來才更順手。陶闊脫絲送來的星星鐵是一塊百年難覓的上上之材,如果打不出一件絕世精品來,他覺得有愧自己多年的經驗。

    「不搶不奪,他們能快速壯大麼?不快速壯大,下一次部落衝突中,倒下的就是他們自己!」銅匠揮動著小錘,節律分明地打在刀坯的表面。星星鐵煉出的好鋼果然不尋常,從刀坯表面的紋路中,他已經可以預見到,這將是自己半生中最完美的一件作品。眼前這個揮汗如雨的小子也正如一塊未經鍛打的星星鐵般資質優良。只是越如此,他需要經歷的人生的磨難可能越多些。因此,多年不關注人間俗務的隱者也起了愛才之心,希望自己的人生經驗能幫李旭早日擺脫天地洪爐。

    「他們可以向南遷到暖和一點兒的地方,跟中原人學種地,做買賣。修建城牆來保護自己,還可以建學堂,開作坊!」李旭一邊賣力掄錘,一邊大聲反駁。

    銅匠師父的話有些道理,如果沒有奴隸們日以繼夜的勞動,那塊星星鐵不會在如此短的時間內被鍛成百煉精鋼。但有道理並不意味著道理正確,從部落中失衡的男女人數上來看,就知道戰爭給蘇啜部帶來的不僅僅是財物和奴隸。

    「狼吃肉,羊吃草。即使神仙也改不了!」銅匠師父橫了李旭一眼,連連搖頭。小子夠犟,像極了年青時的自己。但銅匠並不認為自己年青時的堅持都是必須的,換句話說,他並不認可自己的年青時代。世間冷暖,存在必然有其存在的理由。這是天道,並非人力所能扭轉。與其付出努力和心血從一個絕望走向另一個絕望,不如以旁觀者的眼光安之、樂之,去追巡飄然天地間的逍遙。

    阮籍長醉不醒,所以他活得舒坦自在。嵇康愛恨分明,所以廣陵散成為絕響。王家、謝家的院子破敗了,劉家、陳家的高樓緊跟著蓋起來。改換的只是一個姓氏,裡邊的迴廊、柱子與原來一樣。甚至連門口的石獸,望向行人的眼光都沒任何分別。(注2)

    「不試試怎麼知道!」李旭手中的鐵錘叮地一聲,在刀坯上砸出一溜火花。銅匠師父是追求出塵飄逸的境界,所以不在乎別人頂撞他。以幾個月學習刀術的經驗,李旭知道自己越是頂撞對方,問道的收穫反而越大。

    銅匠師父不僅僅精通武術,鍛造,兵略,人生經驗甚至聖人典籍,幾乎所有李旭修習過的,銅匠師父都達道了令人仰望的地步。相處的小半年來,李旭覺得自己就像一頭渴極了的羊羔,拚命吮吸著對方的給養。而銅匠師父就像草原上的月牙湖,你永遠看不清它的底部在哪。

    「試試?」銅匠瞪大了眼睛,看怪物一般看著李旭。突然,他哈哈大笑起來,停下小錘,扯過一袋子酒狂灌了幾口,接著,把小半袋酒水全部倒到了火上。

    水汽嗤地一樣騰了起來,接著,藍色的火苗在爐子中湧動。銅匠不再說話,用鐵夾子夾起刀坯,探到藍焰中。被酒水激起的火苗迅速舔遍整個刀身,暗黑色的刀坯在煙與霧中漸漸模糊,又漸漸明亮。突然,彎刀發出一聲嘶鳴,通體閃起耀眼的紅光,有無數條細小的火焰,在未成形的刀刃處跳動,流淌。

    「你小子有種,比我有種!」銅匠反覆在火焰中翻動著刀身,像是評人,又像是評刀。

    眼下這個對世務懵懵懂懂的小子還不知道他的到來已經在草原上掀起一股旋風。奚族、霫族、室韋、契丹,周圍數個民族都已經被這股旋風捲了進來。至於這股旋風將來會演化成怎樣大的風暴,以自己的雙眼,已經完全不可預知。

    也許命運真的假手此人做什麼大事吧。銅匠再次打量了一遍茫然不解的李旭,微笑著想。如果是這樣,自己再勉強李旭做什麼就有違追尋多年的天道了。他微笑著,把更多的烈酒潑進熔爐。

    「你小子有種,比我有種。先去吃塊牛肉,緩緩精神。下午咱們爺倆給它定型,開刃。你將來的路未必在草原上,有把好刀防身,活得會更容易些!」

    「謝謝師父!」李旭從腳下拎起一個酒袋子,與銅匠手中的酒袋子碰了碰。銅匠師父沒有解決自己心中的困惑,他也不再追問。有些事情需要自己去領悟,經歷了半年多人生冷暖的少年已經明白了這個道理。

    西爾族長已經准許自己收留張季和王可望,在他們的幫助下,貨棧已經備齊了貨物,在商販們散去後便可開張。有了固定的貨棧,部落中零散的物資就可以流動起來。有一個固定的收貨方,行商們也會往來蘇啜部更頻繁。

    李旭不僅僅想經營皮貨和絲綢,書籍和紙筆的供貨已經被他托付給了徐傢伙計。他真誠地相信,隨著讀書、識字,中原人的善良與草原人的熱誠會慢慢相融,部落中的血腥味道會慢慢被沖淡。自己雖然不能再讀書、應科,卻能在草原上推廣聖人教化,未必不符合聖人的教誨。

    想到這,少年的目光炙烈如火。

    「懷著善意害人,往往比惡意更可怕!」銅匠師父敲了敲砧板,將李旭從睡夢中喚醒。

    「害人?」少年人明亮的目光如星斗,閃爍著激情與困惑。

    注1:古人鍛鋼技術見《夢溪筆談》,「但取精鐵鍛之百餘火,每鍛稱之,一鍛一輕,至累鍛而斤兩不減,則純鋼也,雖百煉不輕矣。此乃鐵之精純者,其色清明,磨寶之,則黯然青且黑,與常鐵迥異。」

    注2:阮籍、嵇康,是晉朝竹林七賢中最有名的兩個,後代隱者的楷模。王、謝兩家是有名的望族,南北朝時由盛轉衰。劉、陳兩家是南朝皇族,後崛起的貴冑。
第一卷 塞下曲 第五章 獵鹿 (七 上)

    帶著三分遺憾,七分喜悅,又一輪集市在牧歌中拉開了帷幕。

    正如李旭事先所料,蜀錦的價格一路走跌。過於充足的貨源和夏日的暖和天氣打碎了行商們大撈一票的希望,沒人再有機會重演去年李旭和徐大眼創造的發財神話。相反,在開集的第一天,曾經大熱的蜀錦基本無人問津。

    行商們本錢都不多,一次虧本買賣足以斷絕他們繼續行走塞上的希望。在關鍵時刻,蘇啜部新開張的『有間貨棧』解決了他們的燃眉之急。用貨棧大夥計王可望的話說,好心好到發傻的貨棧老闆李旭大人答應在散集後以中原價格的雙倍買下了行商們手中滯銷的「破爛」,並指點了商販們一條明路,幾家合資收購牧人手中的玉器和珠寶。

    「這裡的玉器和寶石價格偏低,如果你們幾家合夥購買,賣到中原大城市去,獲利可能不止十倍!」李旭看了看滿臉憤怒和絕望的商販們,低聲建議。

    「真的?你小子保證沒糊弄我們?」幾個自覺虧了本的商販衝上前,梗著脖子問道。同樣重量的蜀錦長度不及綢緞的五分之一,抱著發財的希望不遠千里而來,最後卻只獲得了一倍的利,這個結果讓人實在無法接受。

    那個趁火打劫的缺德兔崽子揀足了便宜又賣好,誰知道他是否『又』在給大伙設圈套。

    「常小二,把你的爪子拿遠點!不知好歹的東西,有這麼跟大人說話的麼?」張三叔大步擋在李旭身前,衝著商販們怒喝道。在他看來,無論李旭的建議是否正確,他能將商販手中積壓的蜀錦全部高價認購,已經念足了香火之情。如果有人到這個份上還踩著鼻子上臉,一旦蘇啜部的武士發起火來維護銀狼侍衛的尊嚴,誰也沒面皮在李旭面前給這些貪心的傢伙求情。

    「真的,我前幾天剛和他們交易過。霫族聯軍剛剛吞併索頭奚部,有很多戰利品需要處理!」李旭從張三叔背後走出來,友善地向大伙解釋。

    眼下正是夏季,誰也捨不得大規模屠宰牲口。所以牧人們當然無法提供充足的皮貨行商。但剛剛結束了對索頭奚部的劫掠,霫族武士手中都略有收藏。特別是像阿思藍、侯曲利這樣在部族中負有聲望的勇將,無論是臨陣搶掠而來的,還是戰後分贓大會上返還的,手中染了血的珍珠寶玉按中原售價都足以買下半支商隊。但在霫人眼中,那些東西既不能換糧食果腹又不能用來打兵器,能賣到百十頭羊的價錢已經出乎預料之外。

    「小,小可無狀,請,請李,李大人包涵!」被稱作常小二的商販訕訕唱了一個肥諾,低聲賠罪。進接著,又向前蹭了半步,盯著李旭的眼睛問道:「他們換什麼,是絲綢,茶葉,還是藥材,什麼價?跟誰談?」

    「都可以,除了銅錢和銀子。價格要看寶石和玉器的成色和年限,具體交易時你們私下商量!不過大伙也別把價錢壓得太低,否則下一次再來,買賣就不好做了。」李旭笑了笑,十分肯定地回答。

    張三叔的擔心是多餘的,他不在乎商販們的無理。自己的父親就是他們中間的一員,在商販的身上,李旭能看到父親的影子。於李旭眼中看來,這些商販們的心情完全可以理解。畢竟一次行商虧本,就意味著全家都要捱上艱難的半年。堅苦的生活逼迫下,你不能指望每個人都保持著謙謙君子的風度。

    他的話音剛落,整支商隊立刻炸開了鍋。「真的,有這麼便宜的事兒?」「真的,旭子,你沒糊弄我們麼?」人們亂紛紛地追問。張三叔氣得連連拍桌子,都無法將眾人的聲音壓制下去。

    「你們可以自己試試看。如果一時成交不了,可以把貨物放在我的貨棧寄賣。我手中葉有些玉器,明天也可以帶來給大伙看看!」李旭把手向下壓了壓,大聲允諾。

    「多虧了您呢,李大人!」人們興奮地喊道。大伙在片刻前還在肚子裡暗罵沒良心的小兔崽子仗勢欺人,低價收購他們手中的蜀錦。現在立刻把「小兔崽子」誇成了菩薩,紛紛要求李旭為他們當中人,每談成一筆交易,他們將心甘情願讓尊貴的李大人抽取一成的佣金。

    李旭搖了搖頭,笑著從背後把杜爾扯出來推薦給了大伙。只剩下一支胳膊的杜爾對寶石價值的瞭解遠遠高過了自己,讓他來擔任中間人,買方和賣方都不會太吃虧。

    接下來數日,杜爾成了整個部落最忙的人。每天從一大早開始,他的嘴巴就沒合攏過。既要替霫族武士們評估寶石的可能價值,又要把霫人的要價從牛羊的頭數折算成茶葉、藥材等部落必需品。還要理解買賣雙方的需求,盡量讓大伙都得到想要的東西。

    部族武士眼中的珍寶,商販們未必需要。而商販們的需求,武士們亦未必能理解。特別是在最後一天的交易上,抱著希望前來賣馬的牧人們一個個氣得滿臉通紅。讓他們感到侮辱的是,這些中原商販寧可買那些跑不動的劣馬,也不買駿馬為坐騎。

    「我,這匹馬可以讓你的馬先跑一上午!一樣的價錢,我把這匹追風駒換給你!」一個牧人怒氣沖沖地向商販喊道。對方怪異的行為讓霫族武士們百思不解,還不習慣在交易中佔別人便宜的他們寧可把胯下良駒折價出讓,也不願意用劣馬欺騙商販,侮辱自己的尊嚴。

    「我,我不敢騎好馬!」商販擦著額頭上的汗,艱難地解釋。有便宜不佔那是王八蛋,誰不知道駿馬比劣馬值錢。問題是,收購駿馬回去,最後能落到自己手中麼。

    「你不會給他兩匹劣馬麼?駑馬跑得雖然慢,但可以用來拉車,吃肉,剝皮……」杜爾扳著手指頭,一一列舉著劣馬的好處。末了,把手指向李旭一指,大聲說道:「去年附離大人不就買的是劣馬麼,可見在中原劣馬比良馬更有用!」

    「是啊,是啊!」商販們汗流滿面地附和。雖然受盡了官府欺壓,在外人面前,他們還希望維護一點大隋的臉面,不把老爺們巧取豪奪的勾當說出去。畢竟大家都是中原人…….

    一個捨脫部的勇士走來,將小孩手臂大的一塊羊脂玉塞到杜爾手中。然後,附在他耳邊,低聲請求道:「我這塊玉石,要換一石,不,一石半茶葉!要是能換到,…….」

    「一石半茶葉,半匹絲綢,要那種薄薄的,軟軟的那種!」杜爾就地加價,比比劃劃地用突厥語向商販們講道。跟李旭和徐大眼交往半年多,他已經明白蘇綢、浙綢和魯綢的差別。所以盡量在達成交易的同時,保護自己族人的利益。

    幾個中原商販核計了一下,把捨脫部勇士需要的茶葉和絲綢湊齊。常小二從杜爾手中接過羊脂玉,小心翼翼地放入懷中。然後從自家的貨物中拿出一大塊茶磚,放到杜爾身邊的皮口袋中當謝禮。

    捨脫部勇士看了看多出來的半匹綢緞,高興地捶了杜爾一個趔趄。「杜爾兄弟,謝謝你幫我。明天我送一頭母羊來給你,剛生完崽,剛好擠奶喝!」

    「好說,好說!」杜爾笑著回答。艱難地用刀子在身邊的羊皮上畫上一橫,然後刻出捨脫部的印記。

    直到晚宴的篝火點燃後,他才啞著嗓子完成了最後一筆交易。身邊的十幾個皮袋子滿滿的,裝的全是行商們付出的佣金。手中的羊皮紙用刀子畫滿了橫槓,每一個橫槓代表著出售了寶石的牧民們許諾下的謝禮。

    嘎布勒老爹一改吝嗇風格,跟在杜爾的身後不住地邀請行商和牧人到他的氈包裡喝酒。杜爾的妻子的眼睛則再度閃亮起來,望向丈夫的目光裡充滿了崇拜。

    跳動的火堆旁,圍滿了捨脫、曷薩那、必識等從附近十幾個部落趕來的武士。對蘇啜部而言,這場集市的意義再度超越了貨物的本身。臨近幾個部落的族長幾乎都趕來了,甚至一些遊牧地靠近太濔河畔執失拔汗老巢的小部落,也偷偷地派了使節前來「交易」。

    隨著對索頭奚部戰爭勝利消息的傳開,蘇啜、捨脫、曷薩那、必識等月牙湖附近的霫部聯盟已成定局。執失拔汗至今沒有採取任何行動,只能說明這只天鵝已老。老天鵝的頭顱無力承擔起王冠的重量,新天鵝取代它飛在陣列最前方想理所當然。

    只要蘇啜部保持著不敗的戰績,並能像這幾次集市一樣,讓草原各部分享到長生天的福澤。白天鵝的子孫們願意追隨在新的領頭鵝的羽翼之後。

    「遠道而來的客人,蘇啜部的營地永遠為你們敞開!」西爾族長端著一碗酒走來,雙手捧給了張三叔。告別宴會已經開始,作為主人的他,必須向客人表現自己的誠意。

    他是這兩次機會收穫最大的人。

    草原上氣候惡劣,冬天長達五個多月。因此一年中有小半年道路斷絕,沒有任何外來貨物運入。而來自中原的茶葉、鹽巴、絲綢、藥材又是牧民們的必須之物,所以一個能保證長期供貨的集市,必然成為周邊部落的中心。

    「謝,謝謝族長大人!」第一次主持商隊的張三叔還無法適應自己的身份,站起來,後退兩步,感激地說道。

    「尊貴的客人,是您和附離的到來,給讓白天鵝再度展開了翅膀!」蘇啜額托長老跟著站起身,向張三叔敬酒。

    他帶來的不僅僅是貨物,更重要的一點是,這次突然發起的寶石、玉器交易,讓勇士們進一步明白了他們的血沒白流。一塊小小的玉石可以換了足夠一個家庭喝三年的茶磚。而那些弱小部落中,有的是珠寶玉石供諸霫聯軍的武士們去取。

    「是啊,西爾族長,我真羨慕長生天把附離賜給你們部落啊!」必識部長老那彌葉酸酸地說道。

    作為『有間貨棧』的主人,李旭從沒想過一個貨棧的意義。作為一支小商隊的頭領,張三叔為諸位長老的尊敬受寵若驚。但對於蘇啜西爾、蘇啜額托、必識那彌葉等草原上的老天鵝,李旭和張三等人卻是蘇啜部當之無愧的貴人。

    對於正在迅速膨脹的蘇啜部而言,一個貨源充足的貨棧正是部落走向城市的起點,一旦周圍其他部落對蘇啜部的貨物供給產生依賴性,蘇啜部將其他諸部並於麾下也水到渠成。

    「都是附離大人的功勞,這孩子又仗義,又有眼光!」張三乾澀的臉上,亦帶上了幾分真誠的笑容。這是他第一次作為頭領帶一整支商隊,如果不能做到讓大多數人滿意,今後從漁陽到塞外這條道上,他張老三的名字就無法立足。

    他沒有孫九的魄力和實力,唯一比孫九好一些的也許就是運氣。有財神爺保佑的旭子在,大伙不想發財都難。

    「是啊,附離大人是長生天賜給蘇啜部的福星!西爾族長,我真羨慕你有這麼多女兒啊!」捨脫沙哥大笑著喝乾了碗中的酒。自己部落的幾個年青武士都與附離交好,此人又即將成為蘇啜西爾的女婿。憑借他如今的威望和越來越高的刀法,將來在草原上不難闖出一片屬於自己的天空。

    未來是屬於新天鵝們的,老一代天鵝們必然要從隊頭慢慢移到隊尾。

    「附離是蘇啜部的福星!」蘇啜附離笑著舉杯相和。自從附離和銀狼出現在蘇啜部,這個來自異族少年就遮蓋了所有人的光芒。人們提起附離,幾乎已經忘記了他這個族長的弟弟擁有同樣的名字。

    蘇啜附離的目光越過火堆,掃向臨近的另一團篝火。蘇啜阿思藍、捨脫哥撒納、必識侯曲利,幾個不同部族的年青一代英雄正和附離傳看著一把彎刀。威風凜凜的銀狼甘羅蹲在火堆旁,棕毛倒映著如水月華。

    那柄彎刀比草原武士常用的彎刀長一尺,寬兩寸。沒有尋常彎刀那麼大的曲度,只是很隨意地收了一條弧線,就像晴姨的舞姿一樣渾然天成。

    你可以說他是中原的橫刀,但比橫刀更寬,也更結實。可以說它是彎刀,但比彎刀更長,也更利於砍殺。亦或說二者都不是,它兼具了橫刀和彎刀的所有優點,完全已經自成一家。

    蘇啜阿思藍在火堆旁,信手抽出了銅匠的得意之作。一道水一般的刀光脫鞘而出,讓大大小小的火堆黯然失色。

    隔著數丈距離,蘇啜附離依然感受到了刀鋒上那股逼人的光芒。剎那間,那刺骨的寒意直入他的心底。

    注1:橫刀,即後人口中的唐刀。起於隋,體直,馬戰步戰通用。為現今騎兵馬刀的鼻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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