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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 家園 作者:酒徒 (已完成)

第一卷 塞下曲 第四章 醉鄉 (二 下)

    「這有野驢的糞,還熱乎著呢?」一句大煞風景的喊聲打斷了所有人心中的美夢。眾人聞聲望去,只見杜爾用兩根木棍挑著一個雞蛋大小黑綠色的糞團,興高采烈地向大伙跑來。

    「貪心鬼杜爾,今晚不洗三遍手不准抓肉吃!」陶闊脫絲大聲喝罵。寒風中,杜爾手上那團骯髒的東西還冒著白煙,除了這個貪心鬼之外,沒人聞不到驢糞的臭味。

    「我去看看蹄子印!」阿思藍高興地跑到杜爾揀糞的方位,仔細檢視附近的河灘。月牙湖水四季恆溫,河灘附近的雪早已融化。杜爾跑來的地方,幾灘雪水、泥漿與野獸的糞便混雜在一起,要多骯髒有多骯髒。可阿絲藍絲毫不顧忌,趴在驢糞堆旁仔細觀察了好半天才直起腰來向大伙喊道:「是很大的一群野驢,大約半個時辰前在湖邊喝過水。我們繞著湖向西攆,很快就能追上它們!」

    眾人歡呼一聲,立刻翻身上馬。李旭把甘羅從馬背上的褡褳中釋放出來,讓它追著坐騎前行。甘羅身體雖然小,卻不肯跟在戰馬屁股後,四條小細腿張開,嗖地一下就竄了出去。

    「這回咱們可撈到了!」杜爾丟下手中的驢糞團,一邊從馬鞍後解下弓箭,一邊大叫。野驢是一種體形極大的生物,成年公驢身子能長到十尺長,七尺寬,五百多斤重。遠遠看去,個頭大過家養的騾子。那畜生逐水草而居,喜歡吃野蔥和怪柳,因而肉質鮮嫩卻無膻味。在這一點上,任何家養的牲畜,無論是沒幹過活的公牛的還是不滿三個月的羊羔,都沒法與野驢相比。

    「小心些,別碰它們的正面!」阿絲藍在疾馳當中還不忘了向大伙提醒。野驢雖然是食草的劣貨,但性子比馬暴躁得多。如果驚了群,迎面向你衝過來了,再結實的身子骨禁不起驢群一撞。

    「知道了,大伙加把勁兒,射一頭最壯實的給帕黛補養身體!」萼跌泰的興奮地回答聲順著風傳出老遠。

    一刻鐘之後,驢群出現在大伙的正前方。這是一個由五十多頭成員組成的野驢小家族,所有野驢的背部都呈土黃色,尾巴上帶著青黑色的一捋毛。聽到有獵人的馬蹄聲傳來,負責警戒的雄野驢立刻發出嘶鳴聲示警。正在啃吃草根的驢群聽到警訊,隨即在頭驢的帶領下撒開了乳白色的四條長腿。

    「加速,尾隨追擊,把驢群趕散掉!」阿思藍大聲命令。一馬當先向驢群衝了過去,杜爾不甘心被夥伴拔了頭儔,狠狠夾了夾馬肚子,大聲嚎叫著追在了阿思藍的身側。

    「甘羅,追那個報信的!」李旭一邊彎弓,一邊命令。小狼甘羅卻不理睬他的呼喝,瞬間將奔跑速度提高了一倍,閃電般斜著撲向了驢群正中央。

    捕獵是它的與生俱來的本能,比任何有經驗的獵人都高明得多。野驢逃命時,成年雄性居前,成年雌性斷後,夾在隊伍正中間的往往是出生不到一年,還沒有完全斷奶的幼驢。它們的逃命經驗和膽量都不及成年驢,只要被敵手衝擊,肯定會脫離大隊。

    野驢的體形雖然大,卻對狼有天生的畏懼感。見甘羅衝了進來,立刻有兩頭馬駒大小,從前腿根兒到尾巴尖兒還帶著條褐色分界線的幼驢逃離了大隊。甘羅自驢群中輕輕一縱身,在母驢雙蹄踏在自己身上之前的瞬間躍離了驢群。然後側著身體兜了半個弧,將兩頭小驢逼向了李旭的坐騎。

    李旭、徐大眼、陶闊脫絲、娥茹立刻圍攏過來,四個人組成一個小圈子將兩頭幼驢困在了中央。幾枝羽箭落下後,受了重創的幼年野驢哀鳴一聲,倒在了湖畔的泥地裡。甘羅向獵物投下了不屑的一瞥後,縱身再度追向了驢群。

    「啊吆,它還嫌這驢子個頭小,不夠塞牙縫的!」徐大眼大笑著跳下馬背。每頭幼驢都中了三、四箭,所以也無法區分獵物到底歸誰。只是有些人投機取巧,每箭都不偏不倚地從驢肚子部位插了進去。

    「茂功兄收集獵物,我去幫幫阿思藍他們!」李旭心虛,偷偷地伸了下舌頭,拔馬便走。他已經看得清清楚楚,如果沒自己那兩箭,切掉脖子部分後,四個人可以收穫兩張完好的驢皮。多了自己那兩箭,驢皮上就多了兩個大窟窿,再也不值錢了。

    沒等他再次追上驢群,阿思藍等人已經策馬回轉。並排走在前頭的杜爾和拔細彌二人非常吃力地拎著一頭野驢,個頭看上去差不多有小牛犢大。而阿思藍和萼跌泰兩個則共了一騎,另一匹馬完全讓給了獵物。馬背上那頭野驢看上去就像李旭求學時騎的青花騾子般大小,壓得戰馬不斷打響鼻抗議。

    「嗷——-」小狼甘羅迎風發出一聲長嚎。幾滴驢血從它嘴邊滴下,落在雪地上,綻開兩團耀眼的紅。

    「聖狼就是聖狼,我和萼爾泰把這頭畜生逼出了隊伍,還沒等用箭射它。聖狼已經撲上去一口咬住了它的喉嚨!」阿思藍連聲讚歎甘羅的勇敢。草原上故老相傳,銀狼出現的地方會帶來收穫和好運,今天他親眼見證了此言非虛。如果沒有甘羅,野驢不可能那麼快被驚散了群。雖然獵物的生命最終還是由自己一箭而結束,但剛剛長出牙齒的狼崽已經敢攻擊身體大過它十倍的野驢,這是任何牧犬不可能擁有的勇氣。

    「還不是倚仗阿思藍兄弟的獵技高明,它麼……?」李旭笑著看了一眼甘羅,想用一句狗仗人勢來評價。猛然間又想起了小東西是部族眼裡的聖物,強忍著把後半句話嚥回了肚子。

    聰明的甘羅卻彷彿已經從李旭目光中猜到了他想說什麼,嗚咽了幾聲,不依不饒地去用鼻子蹭李旭的坐騎。那坐騎見了小狼的血口,嚇得連蹦帶跳,差點兒把李旭摔下馬背去。

    「好了,好了,甘羅,咱們別鬧了。」李旭怕坐騎受驚踢傷了狼崽,趕緊求饒。甘羅得意地橫了它一眼,晃晃腦袋,轉身去找陶闊脫思要吃食。

    李旭搖搖頭,臉上露出了一絲苦笑。自從來到蘇啜部,他和甘羅的主從地位完全調了個。在霫人眼裡,銀狼是長生天派來的聖物,而他只是長生天暗中安排給銀狼的侍衛,身份要比甘羅低得多。至於在蠻族丫頭陶闊脫絲眼中,他和甘羅的地位更不能並提。

    八個人打了四頭野驢,今天的收穫已經出乎預料,所以大伙也不貪多,先在湖邊找了幾塊可以避風的大石頭暫時駐紮下來,然後從幼驢身上割了塊肉給甘羅充飢。而人吃不得生肉,又找不到乾柴,只好就著積雪啃幾口又冷又硬的奶豆腐欺騙腸胃。

    待所有人緩過了點兒力氣,阿思藍和杜爾立刻開始著手分割獵物。此地距離部落甚遠,把整頭野驢拉回去炫耀的主意肯定行不通。趁著獵物還沒被寒風凍僵,把驢皮驢肉割下來放在馬背上帶走是大伙唯一的選擇。而帶不完的腦袋、骨頭和內臟,就只能便宜附近的那些猛獸了。

    「今天晚上到我的氈包裡喝酒,大伙誰也不准推辭!」杜爾用血淋淋的手擦了一把額頭上累出來的汗,大聲宣佈。

    「髒鬼杜爾,你洗過手了嗎,就去割肉?」陶闊脫絲皺著眉頭追問。

    「肯定--沒洗,今天我用手抓過的第一塊肉做了記號,讓我老婆煮了直接放在你碗裡!」杜爾伸著紅紅的手指,故意逗陶闊脫絲生氣。

    少女做了一個噁心的表情,轉身走了開去。杜爾終於擊敗了一次小魔頭,心中大樂。一邊手腳麻利地割著肉,一邊哼起了歌來。

    「我打了一頭野驢,一頭野驢,用他的內臟來敬蒼狼。我打了一頭豹子,一頭豹子,用它的毛皮來縫戰衣。我沒有打氈包旁邊的小鹿,它在我出獵時替我做飯。我沒有打天空中的鷹,它指引我獵物的方向…….」

    過了一會兒,阿思藍、李旭等人也加入了合唱。徐大眼人聰明,最近半個月又日日與長老們交流,突厥語進步神速,很快也跟著曲調哼哼了起來。

    「我打了一頭野驢,一頭野驢,用他的內臟來敬蒼狼…….」眾人正唱得高興,突然,縮卷在李旭腿上取暖的小狼甘羅豎起了耳朵,輕輕跳到了雪地上。

    「有人!」阿思藍以最快速度收起短刀,抓住了身邊的弓箭。大伙順著甘羅的目光向遠望去,看見四百多步之外出現了兩個黑影。是兩個身體很結實牧人,沒有坐騎,雙手高高揚著向湖邊走來。

    「好心的兄弟,這裡是月牙湖麼?」走在前方的那個黑影見眾人戒備心很強,停住腳步,大聲喊道。

    跟在他身後的另一個人也停住了腳步,身體與自己的同伴微微錯開,掌心向前張大,以示自己沒有攜帶武器,更沒可能有敵意。

    「是月牙湖,你們是什麼人,為什麼來我們霫族的草場?」阿思藍見來人說的是突厥語,上前幾步擋住甘羅,用突厥語回答道。

    「我們是住在索頭河邊的奚人,你們的好朋友。我們失去了家園後出來打獵,沒想到卻迷了路!」黑影笑著回答,話語裡充滿苦澀。雲層後陽光很暗,所以李旭無法分辯他的長相。只是觀察到他與另一個同伴都穿著黑色的皮襖,黑色的靴子,在雪地中好像兩塊木炭一樣扎眼。

    「這裡是月牙湖,騎馬向北跑一刻鐘就是我們的營地了。你們如果迷了路,可以去我的氈包喝碗奶茶!」阿思藍把箭尖向下垂了垂,不再指向對方,回答的話語裡卻充滿了警惕。

    事實上,由此地向北狂奔兩個時辰都未必能跑到部落,他這樣說,只是為了防止奚人起什麼歹心。而對方聽了他的話,卻好像很感動的樣子,長歎著說道:「失去了家園的奚人還能喝到朋友的奶茶,小兄弟,我謝謝你了。不過我要抓緊時間回到部落,否則家中的老人會擔心他們的兒子!」

    說完,慢慢地轉過身,踏著積雪,向自己來的方向走去。

    「走穩些,雪天路滑!」徐大眼衝著奚人的背影,用突厥語熱情地喊。沒等對方的身影消失,就匆忙轉過身來,向大伙低聲命令:「把剩下的驢肉扔掉,咱們趕緊上馬回家!」

    「扔掉,為什麼?他們就兩個人,還沒騎馬!」杜爾抬起一張充滿驚詫的面孔,低聲追問。

    「他們始終沒走進咱們的弓箭射程。這麼冷的天從奚部營地走到這,還沒騎馬,野驢也沒這個耐力。」阿思藍一邊檢查戰馬的肚帶,一邊急切地解釋。

    「兩個人都穿黑衣,連樣式都毫釐不差。這可能是湊巧麼?」李旭在旁邊追加了一句,抱起甘羅,以最麻利的動作跳上了坐騎。

    其他幾個牧人聽阿思藍如此一說,不敢怠慢,將還沒割乾淨的驢肉連同驢皮一骨腦扔下,緊了一下馬肚帶後,飛身跳上馬背。

    杜爾和拔細彌在前,阿思藍和萼跌泰斷後,把李旭、徐大眼和兩個少女夾在中間,慢慢開始加速。一行人剛剛跑出五、六里,身後突然傳來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

    「小兄弟,等等,我去你的帳篷討碗茶喝!」方纔那個問路的聲音在遠方大聲喊道。

    此人好強的中氣,李旭驚詫地想。知道來人肯定不是普通牧民,頭也不回,拍打著坐騎飛奔。

    八個人的坐騎都算不上什麼良駒,先前打獵時有跑得疲憊,即便扔掉了所有驢肉,奔跑的速度還是很快就慢了下來。而身後的「客人」卻越追越近,在奔跑中不但能聽見馬蹄和呼喊聲,偶爾風大,連他們的喝罵聲都能聽得清清楚楚。

    「男人斷後,女人抱著甘羅回營地報信。通知族長,有大隊人馬來襲!」徐大眼見追兵越來越近,沉著臉命令。

    他的話在眾人中素來就有威望,六個男人聞此言,一同帶住了馬頭。抄弓在手,側過身體,把箭尖指向身後方。

    遠遠地,有一塊黑色的雲壓了過了,那是追兵的皮衣在被雪光照出的顏色。來人只有二十幾個,卻帶了將近七十匹馬。一路上隨時可以更換坐騎,難怪他們能越追越近。

    「都,都怪我提議要來月牙湖!」杜爾的牙齒打著哆嗦,後悔不迭。他們幾個既是李旭和徐大眼的朋友,同時也擔負了保衛兩個少年的使命。額脫長老曾多次暗中叮囑,無論如何不能讓貴客遇到危險。大伙千小心,萬小心,卻沒想到打獵時會遇到大隊的奚人。

    「如果咱們不來月牙湖,今夜他們就會馬踏咱們的營地!」李旭鼓起全身勇氣,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不像在發抖。「二十幾個人,一百多匹馬,這分明大隊人馬派出來的斥候!」

    「啊!」兩聲驚叫同時從馬頭方向響了起來。李旭轉過頭去,看見娥茹和陶闊脫絲兩個手挽弓箭,根本沒有聽徐大眼的安排率先去逃命。

    「你們怎麼還不走?」徐大眼看見兩個少女把馬頭的方向都調了過來,眼睛中立刻噴出了火光。

    「霫人不會丟下自己的朋友獨自逃命!」娥茹和陶闊脫絲大聲回答。彎弓的手一直在哆嗦,說話的語氣卻無比堅定。

    「滾,別在這妨礙我們。回部落去,要不然全部落的男人都會因為你們兩個而死!」向來脾氣溫和的李旭突然豎起眼睛,大喝道。猛然間意識到甘羅還在自己的馬背上,他一把抄起褡褳,把小狼連同褡褳惡狠狠的摜到了陶闊脫絲的胸前,「滾回去通知西爾族長,有大隊人馬前來偷襲!」

    陶闊脫絲和甘羅都沒見到過李旭如此凶悍模樣,毫無防備之下,震驚得發不出聲音來。娥茹的頭腦轉得快,看看遠方快速飛過來黑雲,立刻明白了徐大眼和李旭的話並非危言聳聽。撥轉馬頭,順手拉起妹妹的馬韁繩,以最快速度向營地方向逃去。

    「六個人,分三波輪射!附離和杜爾射第一輪。拔細彌、萼跌泰射第二輪,我和阿思藍射第三輪。三射之後,我們快速離開,邊跑邊射回頭箭!」徐茂功板著臉,如將軍臨陣般冷靜地命令。

    「漢家伢子,你敢叫我滾,等打完了這仗我跟你沒完!」陶闊脫絲的哭罵聲逆著風,遠遠地傳了過來。

    「但願我能活著!」李旭苦笑,慢慢張弓,把箭尖與距離自己最近的一個敵人對成直線。

    注1:星星鐵,即散落在草原上的鐵隕石。工業時代前,草原上的刀劍享有盛譽。並非因為草原民族的冶煉技術高明,而是因為礦石本身質量比較好。同時也由於數量問題,無法保證兵器的生產規模。

    注2:蒙古野驢,俗稱野騾子。目前僅存於內外蒙古邊境。體長兩米,高一米五左右,體重在二百六十公斤上下。皮毛深棕,四肢內側和上部呈灰白色。因奔跑速度很快,耐力強而免於絕種。
第一卷 塞下曲 第四章 醉鄉 (三 上)

    那伙追兵雖然對李旭等人志在必得,卻也沒失去應有的冷靜。見前面的人突然停下來彎弓搭箭,也紛紛在距離對方一百五十步之外帶住了馬頭。騎弓的射程比步弓短,一百五十步已經是非常安全的距離。雖然草原和中原都曾經出現過能在三百步外用箭取人性命的騎射好手,但那些人都是千年一遇的英雄。在奚人眼裡,對面四個牧人和兩個半大毛孩子顯然不在此列。

    「小兄弟,我們沒有惡意。只是依約去你的氈包裡喝茶!你們不是說營地就在月牙湖附近麼,為什麼還要向遠處跑!」帶隊的奚人斥候頭目正是曾經在月牙湖畔和李旭等人打過招呼那個。眼下身份被人瞧破,卻依舊擺出一幅和顏悅色的姿態。

    「無恥的奚人,不要當我們和你一樣傻,明知道前面是陷阱還乖乖往裡跳?」杜爾破口大罵。最近常見徐大眼幫助部落練兵,他已經知道斥候在一支軍隊中的職責是什麼。徐大眼在為諸霫聯軍挑選斥候時提出的條件十分苛刻,凡軍中能擔任斥候的,不但要選騎射精良,而且要心狠手辣。斥候在探路途中遇到大股敵軍,要不戰而走。遇到敵方的百姓或者哨探,則需要全部殺光,以這種凶殘手段保護自己一方的行蹤。

    從索頭水流浪到附近的奚人部落既然派出了如此多的斥候探路,說明他們的大隊人馬肯定就在不遠處。所以他們的行蹤是無論如何不能被路人洩漏出去的,所謂喝茶,不過是想以最小代價將眾人拿下。幾個牧人自知今天活著回家的機會微乎其微,心裡反而不像開始時那麼害怕了。此刻聽杜爾罵得痛快,也跟著扯開嗓子大罵了起來。

    草原民族平時和人交流少,詞彙並不豐富,所以罵人的花樣也不多。翻來覆去不過是數落奚人沒有膽子,被突厥人像狗一樣踢出了家園,不敢報復,卻瘋了般找其他部落亂咬而已。

    那帶隊的奚人從對方的罵人話中得知自己的身份已經被人識破,也不著惱。慢條斯理地整頓了一下隊形,待杜爾罵得沒詞兒了,才笑著回應了一句:「既然知道我們是為了打仗而來,你們還逃什麼。投降吧,看在你等機靈的份上,我承諾不殺你們。我們有二十八個人而你們只有四個男人兩個小孩兒,怎麼打你們都不會獲勝。至於那兩個女人,你以為拖延上這麼一小會兒,我就追不上她們了麼?」

    說完,他用手指了指身後空著鞍子的戰馬,示意阿思藍等人看清楚,自己一方有足夠的馬匹接力而行。而兩個霫族女人跑得再快也有人困馬乏的時候。

    「附離,給他一箭!」徐大眼低聲命令。對方的氣焰實在囂張,讓李旭這能遠射的人射他一箭,無論中與不中,都足以讓此人不再敢小瞧自己這邊的抵抗能力。

    李旭早就恨得牙根癢癢。他少年心性,思慮不周。此時根本沒考慮到霫人諸部厲兵秣馬,為的就是去偷襲索頭奚部。一顆心裡只是想著對面那個奚人斥候頭目開始怎麼欺騙自己,事後怎麼窮追不捨。聽到徐大眼命令,抬手就是一箭射出。

    正在勸降的奚人斥候頭目沒想到對方在一百五十步外說射就射,聽見羽箭破空聲,欲帶馬躲避已經來不及。只好揮動手中的馬韁繩去撥箭桿。軟軟的馬韁繩怎可能撥得動李旭的含恨一射,羽箭稍稍偏了偏,「噗」地一聲扎進了他的肩窩。

    「啊!」斥候頭目慘叫一聲,跌落於馬下。其他斥候見了,立刻抽出彎刀,咆哮著衝了過來。

    「第一輪,射!」徐大眼命令。

    李旭按九叔傳授的口訣,快速搭箭,又一箭射出。這次他的羽箭落空,擦著敵人的皮帽子頂上飛了過去。與他搭檔的杜爾經驗豐富,他知道自己沒有在百步之外射中人的把握,所以將羽箭描上了對方的戰馬。衝在最前方的那個奚人斥候正揮刀大喝,胯下坐騎突然發出一聲悲鳴,長嘶著倒地。

    馬背上的斥候促不及防,被遠遠地摔了出去。身體縮成一團在痛苦地在雪地上來回翻滾,眼看就不得活了。

    「第二輪,射!」看到敵人已經衝到了八十步內,徐大眼沉聲發令。

    拔細彌、萼跌泰兩個人箭法亦是不弱,一個射中了人,一個射中了馬。前來奔襲的斥候頃刻再折二人,剩下的依舊向前猛衝,呼喝聲卻漸漸弱了下去。

    「第三輪,射!」徐大眼抬手發箭,一箭命中對方馬腦。阿思藍的羽箭又準又狠,從一名疾馳而來的斥候咽喉射了進去,箭尖卻從對方的後頸透了出來。

    李旭等人的馬頭本來就衝著自家部落方向,三輪射罷,不待徐大眼招呼,眾人一夾馬肚子,撒腿狂奔。邊逃命,邊扭過頭來向斥候們放箭。匆忙中雖然沒有了靜止不動時開弓的準頭,但扭頭回射,既佔著風向的便宜,又佔著馬速的便宜。若是從遠處看,追過來的奚人斥候就像主動嚮往李旭等人的箭尖上湊,即便沒被射中,也驚了個手忙腳亂。

    有斥候罵罵咧咧地彎弓還射,逆著風卻難以瞄準。李旭等人的坐騎又是在向前加速,羽箭往往沒夠到他們,已經被風吹歪了。

    斥候們追出三、五里,既追不上李旭等人,又放心不下自己的頭目,悻然退走。徐大眼立刻命令眾人減緩逃命速度,讓胯下坐騎慢慢行走以恢復體力。李旭那一箭雖然出人預料命中了目標,卻不至於取人性命。當斥候們從震驚中恢復過來心智後,肯定還會策馬來追。而眾人在路上多與他們糾纏一刻,就能為兩個少女多爭取到一分脫身機會。

    形勢變化果然如其所料,半個時辰之後,眾人身背後又響起了馬蹄聲。這回斥候們不再試圖將李旭等人勸降,而是分成了兩股,一股直衝過來,一股斜著向北迂迴堵截,顯然欲將眾人一戰全殲。

    「咱們不管前面迂迴包抄的,先射身後的追兵幾箭。然後抽刀砍這幫王八蛋,把他們衝散了,搶馬!」徐大眼估測了一下對方的人數和距離,低聲命令。

    那斥候頭目最不應該做的就是在得意中暴露了他自己一方的總人數。在方纔的一次交手中,算上李旭射傷的那個,二十八名斥候至少有六人無法再投入戰場。剩下的二十二人分成兩股,每股的人數不會超過十五個。他們計算著徐大眼等人的馬速,兵分兩路,一路追趕,一路堵截,徐大眼偏偏要反頭硬衝,讓堵截那路來不及回頭與追擊的人匯合。

    李旭等人聞令,再度帶住戰馬。這次卻趁奚人斥候不注意,把馬頭衝向了敵方。負責從後面追趕獵物的奚人斥候們見李旭等人停止了繼續逃跑,以為他們要故伎重施,再來一次剛才那種佔了便宜就跑的行為。怒吼一聲,加快速度衝了過來。

    「輪射!」徐大眼低聲命令。

    李旭和杜爾彎弓搭箭,照著衝在最前方的兩個斥候射去。其中一箭命中的對方的胸口,另一箭因為斥候的戰馬在奔跑過程中斜向跳躍而落空。其餘斥候對受傷者問都不問,逕直奔李旭等人殺來。

    拔細彌、萼跌泰兩人發箭,合力射翻了一匹戰馬。奚人的衝鋒隊形被倒地的馬匹阻擋,稍稍滯了一滯。徐大眼和阿思藍瞅準機會,各自放翻了一個敵人。

    「拔刀,反衝!」徐大眼一聲斷喝,藏弓,抽刀,率先向敵軍衝去。阿思藍邊沖邊掛弓於身側,揮舞著彎刀護住了徐大眼左翼。拔細彌緊緊跟上,與阿思藍一道把徐大眼夾在了當中。待到李旭衝出,杜爾和萼跌泰二人如法炮製,一左一右,將他緊緊護住。

    奚人斥候們沒料到四個牧人,兩個半大孩子居然敢與自己硬撼,不覺一楞神。五十步的距離,兩馬對衝不過是眨眼間的光景。這麼短的時間內,一楞神的錯誤足以致命。徐大眼手中的彎刀斜橫,順著與自己相對的那個斥候的前胸抹了過去。銳利的刀鋒借助戰馬的速度,立刻將厚厚的皮衣連同肌膚同時切開,在奚人身上爆出一條尺餘長的血口子。

    「啊--」那斥候難以置信地看著自己被一個半大孩子砍中,慘叫著落馬。徐大眼頭也不回,舞刀衝向另一個斥候。阿思藍和拔細彌各自迎住一個對手,替徐大眼擋住來自兩側的威脅。沒有了後顧之憂,徐大眼的手腳更加利落,在二馬錯蹬的瞬間挑開了對方的彎刀,然後將自己手中的刀當皮鞭用,反手回抽回。

    一抽之下,對手後背上立刻見血。那斥候不敢繼續再戰,夾住坐騎落荒而逃。逃出百餘步後,卻因為失血過多,一頭栽到了馬肚子下。受了驚的坐騎不知道主人已死,嘶鳴著繼續狂奔。馬鐙拖著屍體,在潔白的雪地上留下一道又長又寬的紅色印記。
第一卷 塞下曲 第四章 醉鄉 (三 下)

    能被挑選為斥候的奚人身手都算不弱,通常情況下以十三名斥候追殺四個牧人和兩個少年是輕而易舉的事情。誰又曾料想在草原上會遇到一個六歲開始練武,在兵器上下了十年苦功夫,被家族作為振興希望來培養的中原俊傑。以徐大眼目前的身手,一對一的持刀互砍,甭說他們討不到好處去,即使是找遍整個草原,也未必能找出一百個敵手來。所以雙方剛一交手,斥候們便吃了輕敵的大虧,轉眼間被徐大眼乾淨利落地解決掉了兩個。衛護在徐大眼身邊的阿思藍和拔細彌既然能被長老們委以重任,刀上功夫自然也是不差,二人各砍翻了一個對手,護著徐大眼硬生生從奚人斥候隊伍中間闖了過去。

    李旭平生第一次拿刀砍人,手腳難免不聽使喚。跟在徐大眼身後將彎刀亂舞,居然也能毫髮無傷地透陣而過。看看自己和同伴身上都沒見血,他剛欲長喘一口氣。徐大眼卻撥轉馬頭,帶著阿思藍和拔細彌兩人又衝了回去。

    趕去前面迂迴包抄的斥候很快就會發現他們撲了一空,如果不能在他們兜回來之前搶到馬匹,大伙無論如何也逃不回部落去。所以李旭儘管感覺到膽汁已經湧在了喉嚨口,儘管明知道自己的兩條腿在不停地打哆嗦,還是盡力壓住被血腥味道熏得上下翻滾的腸胃,撥轉馬頭,緊緊跟在了徐大眼等人的身後。

    霫人不會丟下自己的朋友獨自逃命,李旭不是霫人,但不等於他的骨頭比蘇啜部的霫人軟。至於手中的彎刀是否和他的骨頭一樣硬,這個問題很快就有了答案。十三個斥候被眾人在第一波對沖的過程裡殺掉了四個,現在是以九敵六,兩個人合戰徐大眼,兩個人拖住阿思藍,剩下的五個對付李旭、杜爾、拔細彌和萼跌泰,力量還綽綽有餘。

    這回李旭的身體也不用再哆嗦了,砍不翻眼前的對手,他只有死路一條。杜爾和萼跌泰雖然有保護他的責任,卻各自被一名奚人斥候給纏住,根本沒精力分身來救他。李旭從沒學過騎兵衝殺的技巧,甚至連彎刀之所以被打出弧形,就是為了加長刀刃長度以方便利用戰馬的速度對敵人進行切削的道理都不懂。驟然提刀與人拚命,立刻險象環生。好在他自幼在家裡邊幫著大人干粗活,武藝學得不精細,雙臂上的力氣卻是不小。拿著彎刀當砍柴刀用,擺出一幅兩敗俱傷的拚命架勢,雖然不能將對手砍到馬下去,卻也不至於一個照面就被人殺掉。只是如此一來,敵我雙方都無法再利用馬力,任身邊的其他人衝來衝去,李旭和他的對手只是馬打盤旋在原地互砍。

    「當、當!」李旭連擋了對方兩刀後,看準機會一刀砍了回去。這一刀砍得大開大闔,胸口、肩膀、大腿,渾身上下無一處不是破綻。可那個斥候卻沒有把握在把李旭的血管切開的同時,不被他用彎刀活活砸死。只好回轉刀頭,硬接了李旭一記。雙刀在半空中相遇,發出一聲刺耳的共鳴,李旭被震得肩膀發木,腦袋發蒙。卻死死咬緊牙關,把被人擋開的刀頭當作狼牙棒,再次掄了回來。

    「噹!」斥候用彎刀再次將李旭的兵器碰歪,虎口處疼得像被針扎過一般。他本來看準了李旭最弱,所以才衝上前揀這個大便宜。卻沒想到眼前這個半大毛孩子居然如此難纏,臂力大過了平常少年一倍不說,性格也倔犟得出奇。有幾次自己明明已經將彎刀遞到了他身邊,他非但不知道閃避,反而硬把兵器砸向自己面門。

    一命換一傷的「便宜」買賣斥候不願意幹,部落中如今缺醫少藥,身體被人砍出了個大口子,和被人當場殺死的結果差不多。不想與對方同歸於盡,面對著招招拚命的李旭,斥候只好利用自己的豐富經驗,盡量尋找更好的殺人機會。除了他這一對,附近還有三組人馬是以多打少,斥候不相信自己的同伴在二打一的情況下,還解決不掉一個霫族牧人。只要任何一組同伴得了手圍攏過來,眼前這個少年力氣再大,也不過是頭待宰的野驢而已。

    機會轉瞬即來,就在李旭的彎刀與斥候的彎刀又一次碰撞到一處的時候,旁邊突然傳來了一聲慘呼。

    「是拔細彌!」李旭心神大亂。六個人中除了徐大眼和阿思藍是以一抵二外,只有拔細迷不是在與人單挑。他的武藝不如徐大眼和阿思藍,猛然和人對砍一、兩刀沒危險,時間一長,肯定堅持不住。少年人關心同伴生死,本能地側頭去瞧。目光剛掃到俯身在馬背上的同伴,來自敵手刀風已經刮到了胸前。

    「啊!」李旭在被彎刀割在身上之前的一瞬間側開上身,藏到了戰馬的腹側。這是極其高難度的一個閃避動作,他只在奚族斥候躲避羽箭時看到過一回。關鍵時刻憑借本能做出來使自己躲過了一劫,整個身體卻失去了平衡。艱難地掙扎了一下,殭屍般從馬背上落下。跟他放對的斥候看到便宜,立刻策動坐騎繞過空了鞍的戰馬,惡狠狠地向李旭衝來。李旭在高度上吃了大虧,無法再用兵器與人硬碰,只好把身子一低,順著自家馬肚子下鑽到了戰馬身體的另一側。

    「快上馬!」杜爾在危難之機大聲提醒。放棄對手,想過來救援,卻被砍傷了拔細彌的另兩個斥候死死纏住。沒人救援的李旭哪裡有上馬的機會,被對手追逐著,從戰馬的肚子下面鑽來鑽去。反覆幾次,那斥候追得不耐煩,刷地一刀砍在了李旭的坐騎屁股上。「唏溜溜!」戰馬痛得發出一聲長嘶,再不顧自己的主人死活,張開四蹄縱向了遠方。

    就在這一瞬間,李旭也發了狠,冒著被馬蹄踏翻的危險撲到了斥候身側,彎刀一揮,直接砍在了對方的馬脖子上。那斥候的坐騎哼都沒來得及哼,立刻軟倒。李旭一招得手,立刻撲將上去,揮刀衝著斥候的腦袋猛剁。斥候的腳還陷在馬蹬裡邊,無法閃避,只好用刀將李旭的必殺一擊擋開。不料李旭這一次卻沖得狠了,刀被擋開,人卻撲到了斥候身前。

    李旭的刀在外,斥候的刀在內,如此近的距離,他注定在兵器上要吃虧。千鈞一髮之際,少年人被同伴的血燒紅了眼睛,未持刀的左手死命抓住了斥候的右腕,膝蓋抬起來直頂斥候的小腹。

    這是他在鄉間與人打架時學來的流氓招術,只要膝蓋頂上目標,即便只使出三成力氣,對方也只有抱著肚子在地上打滾喊娘的份兒。只可惜那斥候不是鄉間小潑皮,見自己握刀的手腕被李旭抓住了,立刻照方抓藥,用左手握住李旭握刀的手腕,然後在抬起馬鐙中的右腿,擋在了自己腹前。

    「砰!」二人膝蓋相撞,都疼得呲牙咧嘴。誰也不敢放開對方的手腕,彼此糾纏著,翻滾在戰馬屍體旁。

    到了這個地步,二人已經沒有了任何章法。額頭,膝蓋,牙齒,能用以攻擊對方身體的器官全部發揮了作用。打得滿臉是血,卻誰都不能把對手盡快擺脫掉。就在此時,身邊又傳來了一聲慘叫,是杜爾,他被三個斥候圍攻,本事再大也難逃一劫。

    李旭又聽見了同伴的慘呼聲,渾身的血都湧上了頭頂。在部落裡停留近一個月來,杜爾、拔細彌等人日日與他形影不離,彼此之間的關係就像好兄弟一樣親近。情急之下,他幾乎變成了一頭發怒的老狼,喉嚨裡發出一聲沙啞的嘶鳴,以頭為錐,連連向對手的額頭上猛撞。

    額頭對額頭,雙方誰都不佔便宜。李旭自覺眼前一片血紅,斥候的腦門也是鮮紅一片。頭暈腦漲間,那斥候吃痛不過,側了側身,李旭一頭撞偏,剛好看見對方脖頸。毫不猶豫,張口咬了下去。

    「啊!」斥候疼得厲聲慘叫,不斷用膝蓋、雙腳去攻擊李旭。李旭卻發了狠,蜷起半條腿護住襠部,任對方怎麼翻滾,怎麼碰撞,就是不肯鬆口。

    忽然,他感覺到斥候的雙腿雙手都鬆了勁兒,隨即,一股又腥又熱的液體順著牙縫鑽進了自己的喉嚨。握刀的手得以自由,彎回來捅入了斥候腹部。然後一刀,兩刀,三刀,無數刀捅過後,李旭從斥候的屍體上站起來,張開大嘴狂吐不止。

    斥候們至此已經佔盡了上風,雖然被徐大眼和阿思藍又砍翻了三個。卻也將拔細彌和萼跌泰砍到了馬下,杜爾雖然還沒有死,左臂上的傷口卻深可見骨,整個人已經失去了戰鬥力。

    以六個打兩個半,斥候們只要再堅持半柱香時間,迂迴包抄的那九個同伴就可以趕來加入戰團。但是,他們卻看到了畢生難忘的恐怕景象。

    一個血人從自己同伴的身體上爬起來,刀尖上掛著半條腸子,大口吐血。而自己的同伴被此人活活咬死在地上,脖子上缺的一大塊肉,紅紅的,剛好被那個惡鬼從嘴裡吐出來。

    「啊---」,李旭吐了兩口不知道是自己還是別人的血,仰天長嘯。

    「啊--」剩餘的六個斥候放棄對手,撒腿就逃。他們身上不乏提刀戰死的勇氣,被惡鬼活活咬死的勇氣提不起分毫。

    「拔細彌,拔細彌!」李旭哭喊著,去翻拔細彌的身體。只見拔細彌的前胸後背各有一條尺餘長的刀口,渾身的血已經流盡,被積雪擦淨的臉就像紙一樣蒼白。

    他搖搖晃晃地從拔細彌身邊站起來,去救助萼跌泰。此時的萼跌泰還沒有氣絕,見李旭安然無恙地向自己走來,抬起大拇指向對方比了比,闔目而逝。

    「仲堅,上馬!」徐大眼策馬衝過來,抬手給了李旭一個脖摟。李旭被打得轉了半個圈,癡呆呆看了看徐大眼,突然慘笑一下,撿起一把染了血的彎刀,走到了匹無主的戰馬前。手拉住的韁繩,腳卻不知道向馬鐙中伸。

    「趕快上馬,敵人立刻就能趕來!」徐大眼與阿思藍跳下坐騎,一人架起一支胳膊,硬把李旭推上了馬背。三個人牽著十餘匹空了鞍子的戰馬,夾著因失血過多而迷迷糊糊的杜爾,斜斜地向東南方逃去。

    正如徐大眼所料,他們剛剛逃出一千多步,負責堵截在前方的斥候們就帶著滿腹的疑問兜轉了回來。肩膀上曾挨了一箭的斥候頭目難以置信地檢視著雙方交手的現場,他看見兩具蘇啜部牧人的屍體,同時發現了更多自己一方的同伴。

    十三個斥候追殺四個牧人和兩個半大孩子,卻被人砍死了七個,嚇跑了六個,還被搶走了十三匹戰馬。想想下午時那一百五十步之外的飛箭之威,斥候頭目突然後悔了起來。

    「問題肯定出在那個神箭手身上。」斥候頭目驚恐地想。他當然不知道對於李旭而言,這是固定位置射固定靶子,本來就屬於他的長項。非但如此,他之所以能在這麼遠的距離外命中目標,六成靠的是運氣,四成才是憑借自身的真正實力。被嚇破了膽子的斥候頭目固執地認為,蘇啜部裡出了一個不世奇才。自己今天根本不該貪功去招惹他,如果只把他們當作普通牧人,估計對方也不會主動找自己的麻煩。

    「報,阿那羊大人,對方向東南方奔去了。他們的隊伍中有人受傷,在地上有血跡留下。」一個斥候很沒眼色地跑過來,大聲向自己的頭目稟報。

    「就你聰明!」斥候頭目向屬下怒喝。想就此罷手的心思無奈地落空了,只好硬著頭皮翻身爬上馬背,帶領眾人,循著地面上的血跡追了下去。

    向東南,向東,再折向北。斥候們氣喘吁吁地追著,有人想提議堵到霫族牧人回家路上而不是這樣尾隨著追,想想對方以六個人殺散自己十三名同伴的戰績,知趣地閉上的嘴巴。

    雙方都有戰馬可以隨時更換,跟在別人身後追,八成的可能是把對方追丟。若是堵在去霫族部落的路上,卻有一半可能將對方迎頭堵住。問題是,一旦對方情急拚命,遠處比自己比不過人家的弓箭,近處比自己又比不過人家的彎刀,硬湊上去送死,何苦來哉!

    徐大眼的智慧再深也不能深到敵人的心裡去。他不知道斥候們已經被嚇得開始虛應故事,只是帶著眾人盡量避開回家的最近路線。如果不幸再遇到對手,即便是以四對四,自己和阿思藍可以脫身,仲堅兄弟和杜爾肯定沒有倖免的機會。徐大眼絞盡腦汁想著對策,帶著眾人向東南,向東,再折向北。

    天又開始飄起了雪,晚風將雪粒像砂子一樣吹起來,打在結了血冰的皮袍子上,叮噹作響。夕陽努力掙扎著,在雲層後透出一點點光芒。那微弱的光芒立刻被凍僵在天際邊,經凝固的雲過濾後,變成了淡淡的粉紅色冰屑。

    雪地也慢慢開始發粉,數萬里無邊無際的粉色天地間,四個人,十六匹馬,頂著北風艱難地移動。帶著血的馬蹄印在雪地上踩出一道深深的溝,就像有人抽出刀在大地的身上割開了一條傷口,深,並且痛入骨髓。

    「阿思藍,阿思藍,等我老婆懷孕的時候」杜爾迷迷糊糊地把眼睛睜開一條縫隙,蒼白的嘴唇艱難地吐出幾個字,「麻煩你幫我拾點星星鐵,給,給我老婆!」

    「你自己去拾!」阿思藍側轉身,從馬棕上收集起一團霜,用力抹在杜爾的嘴邊。「你自己去拾,想要兒子也自已多努力!」

    「我,我很想!但長生天已經召喚我了!」杜爾苦笑著搖頭,彷彿已經預料到自己沒有活著走近氈包的機會。早晨出發前,自己曾經信誓旦旦的向妻子承諾,一定要打一張最漂亮的黃羊皮來給她。可今後,自己只有可能在出現在她的夢裡。

    「胡說,聖狼和長老一定會治好你。」阿思藍大喊著反駁杜爾的喪氣話,「聖狼已經開始展示力量了,剛才,就是他把力量賜給了附離,讓附離一口咬死了敵人!」

    「是麼?」杜爾已經漸漸黯淡下去的眼神又慢慢明亮了起來。他受傷後疲於自保,沒看見李旭從敵手屍體上爬起來那恐怖的一幕。

    「是的,肯定是!」徐大眼回過頭,大聲喊。「不信你問附離,不是聖狼,他怎麼可能用牙齒咬敵人的血管!」

    『絕不能讓杜爾放棄活下去的希望,已經死了兩個同伴,不能讓他再死。』李旭在心中發出悲鳴。如果能讓杜爾活下來,此刻就是讓他承認自己就是甘羅,他亦毫不客氣地接受這個說法。

    「銀狼大人告訴我,我們四個能再坐於你家的氈包中喝酒!嘎布勒老爹嫌你敗家,一邊向鍋裡邊扔大塊羊肉,一邊低聲罵你!」李旭湊上前,笑得滿臉是淚。

    「是麼?我爹他就是那麼個人。」杜爾輕輕地笑了起來,蒼白的臉瞬間被天邊的凝雲照成了粉紅色。

    「銀狼大人讓我們都活著!活著!」李旭大喊,策馬疾馳。近了,近了,他已經聽見了蘇啜部號角那特有的韻律,北方的雪野上出現了一大隊人馬,伴著號角聲向他們迅速靠攏。

    陶闊脫絲抱著甘羅,馳騁在隊伍的最前方。她雙眼紅腫,身上的皮袍又髒又破。臉上剎那間綻放出來的笑容,卻是李旭與她相識以來所見過最溫暖的一次。

    「附離!」粉紅色的天地間,陶闊脫絲抱著銀色的甘羅,飛奔而來。
第一卷 塞下曲 第四章 醉鄉 (四 上)

    沿著李旭等人留在雪地上的足跡緊追不捨的奚族斥候突然發現腳下足跡大亂,仔細分辯後,判斷出至少曾經有五百餘匹戰馬在雪原上出現,不敢怠慢,立刻返身回撤,把對方早有準備的消息報告給了本族大軍。

    領軍的奚族埃斤俟利弗聽了匯報,知道偷襲的消息已經走漏。連忙調整策略,命令麾下騎兵放慢速度,緩緩而行。一邊繼續向蘇啜部的駐地迫近,一邊修養馬力,隨時準備與前來迎擊的諸霫聯軍決一死戰。

    任何遊牧民族的部落營地都沒有城牆,所以任何部族不會死守營寨。眼下奚族大軍人數多達五千之眾,而諸霫聯軍剛剛開始整訓,兵馬尚不足三千。眾寡如此懸殊,即便偷襲不成,索頭奚人也沒有戰敗的道理。因此,俟利弗準備通過一場正面決戰徹底摧毀諸霫部落的抵抗之心,把月牙湖附近的草原一舉奪下來。這一帶氣候雖然寒冷,水草豐美程度卻一點也不亞於索頭水畔。相信經過幾年的修整,部落會慢慢從被突厥人驅逐的損失中恢復過元氣來。

    至於最早逃回的六個斥候們所匯報的關於對方刀馬精湛,射藝嫻熟的話,俟利弗認為那都是膽小者的推脫之詞。打了敗仗的人都會給自己找一個動聽的借口,彷彿把敵人說得越勇敢,他們自己的責任就越小。所以俟力弗只聽了一半,就揮揮手命人把逃兵拖了下去。眼下部族正缺糧,這種廢物養來沒用,不如扔到雪地裡凍死了事。

    諸霫聯軍的反應卻出乎了俟力弗的預料,明知道奚族遠道而來,他們卻沒有出寨迎擊。而是把駐紮在營寨外圍各部青壯全都撤回了寨內,並在寨牆外一百五十步左右點起了近百個柴堆,彷彿在以篝火歡迎偷襲者的到來。

    在俟力弗的默許下,十餘名騎兵衝到火堆下挑釁,立刻被營寨內飛來的強弩射穿了身體。又粗又長的強弩去勢不衰,射中了騎兵後,還挑著他的身體飛出了十餘步。受傷的騎兵在弩桿上掙扎,呼號,就是沒有力氣把自己拔下來。他的夥伴心中不忍,遠遠的用弓箭補了幾箭,才徹底結束了他的痛苦。

    俟力弗見識了對方的強弩之威後,自覺承受不起強攻營寨的損失,只好以「夜裡發動攻擊,敵暗我明」的理由把隊伍帶到了五里之外紮營修整。天寒地凍,雪野中哪裡打得下木樁?直折騰了一個多時辰,士兵們才鑽入了勉強對付起來的帳篷內。還沒等他們被夜風凍得發麻的身體暖和幾分,遠處突然間號角大作,一條長長的火龍徑直撲營帳。

    奚族士兵大驚,趕緊提起兵器迎戰。打著火把的敵軍衝到了距行營二百餘步的位置,突然又停住了腳步。吶喊著地放了一陣子箭,轉身撤了回去。俟力弗又氣又笑,氣得是諸霫聯軍如此戰鬥力,居然還想來反抄自己的營寨。笑得是對方既然戰鬥力低下,明日之戰,肯定勝得輕而易舉。

    如此一想,他心情大樂。命令麾下將士抓緊時間休息,明日太陽升起後,立刻蕩平諸霫部落。士兵們歡呼著入帳,身體下的皮墊子還沒等捂熱乎。外邊馬蹄聲大做,夜幕中,不知有多少騎兵前來劫營。

    奚族士兵爬出帳篷,彎弓相待。來襲的騎兵遠遠地兜了半個圈子,射了一陣子冷箭,再度遠遁。俟力弗大怒,命令麾下將士不要入睡,準備好戰馬、弓箭,待敵軍再度來騷擾時打他們個措手不及。將士們在寒風中眼巴巴苦捱了半個時辰,諸霫聯軍卻再不肯來。

    如是折騰了小半夜,直到天邊露出了粉紅色的朝霞,奚族將士才沉沉睡去。正在睡夢中想著自己的故鄉那條奔騰不息的大河和豐美的草場時,營帳外又傳來了低沉的馬蹄聲。

    「又來騷擾,有完沒完!」俟力弗迷迷糊糊地想道。部落之間的戰爭憑得是彼此的實力,像他這樣遠道奔襲已經是兵行奇著。而半夜反覆騷擾,不讓對方睡覺的行為,則純屬是奇著之外的損著了。

    他翻了個身子不想起來,眼下是渾身筋骨正軟的時候,爬起來實在費力氣。況且諸霫聯軍只是騷擾,根本不會與自己認真交戰。想著,想著,俟力弗的神智就有些迷糊,突然,一股冷風吹進了他的脖子。

    「誰!」俟力弗怒喝。奚人雖然規矩隨便,不報而闖入埃斤(首領)的帳篷,也是百鞭之罪。

    「報大埃斤,霫人攻入行營了!」一個滿臉是血的小箭(十人長)拄著彎刀哭喊。身子搖搖晃晃,隨時可能倒下去。

    「胡說!」俟力弗大聲反駁,頭腦瞬間清醒。耳畔傳來的馬蹄聲低沉輕緩,即便是敵軍來襲,距離也應該在五百步之外,百步以內馬蹄落地根本不可能是這種聲音。

    一根長羽代替了小箭的分辯,冷冰冰的寒鋒透過牛皮帳,斜斜地插到了俟力弗面前。

    「敵襲!」俟力弗翻身跳了起來,提著彎刀衝出了帳篷。

    昨夜臨時搭起的行營內到處都是喊殺聲,鎧甲邊緣鑲嵌著棕紅色黃羊皮的霫族武士在晨光下顯得英姿颯爽。他們提著彎刀,策動戰馬,趕羊一樣將人數三倍與自己的奚族士兵趕得四處亂竄。

    「穩住,穩住!反身迎戰!」俟力弗接連砍翻了幾個四下亂奔的本族亂兵,試圖穩住局勢。但這個想法顯然過於一廂情願,剛剛從沉睡中被驚醒的士兵們身體酸軟得連彎刀都舉不起來,勉強迎住對方戰馬,只是湊上去送死而已,根本起不到任何遲滯對方的作用。

    俟力弗看見一個頭戴鐵冠,手持木製長矛的少年將領在前方不遠處縱橫。那少年身邊還陪著一個手舞彎刀,渾身上下破綻百出,卻招招拚命的娃娃兵。兩個人年齡雖然小,攻擊力卻大得驚人,馬頭所指,本族士兵立刻如被開水潑了的雪一樣崩潰。

    護衛在少年周圍的諸霫蠻人立刻跟上,不斷將持矛少年製造的混亂增大。有奚族弓箭手欲從側翼偷襲兩個少年,放出的羽箭卻紛紛被諸霫護衛用皮盾格擋在半途中。那些諸霫武士極其勇悍,竟然寧可拼著自己受傷,也不肯讓兩個少年被羽箭擦去半根寒毛。

    前來沖營的諸霫聯軍只有一千五百多人,造成的殺傷卻慘不忍睹。很多奚族士兵還在睡夢中,就稀里糊塗地被砍死在帳篷之內。更多的奚族士兵在奔跑中被彎刀砍翻,鮮血如噴泉般從被割裂的傷口處噴起老高,冒著熱氣濺落在潔白的雪地上。

    連續幾日的雪中行軍,又被敵方戲弄了大半夜,人困馬乏。在清晨人體最疲勞時刻,奚族士兵如待宰的羔羊般沒有任何抵抗能力。徐大眼手執一桿臨時改裝出來的長矛,往來衝殺,如入無人之境。木桿硬矛雖然沒他侵浸多年的馬槊用起來順手,在他手中也霫人用的彎刀殺傷力大。擋在他面前的奚族將領根本支撐不下一合,往往是雙方剛一照面,彎刀就被徐大眼用矛尖挑開,緊接著徐大眼手中的長矛就像毒蛇一樣,刺進了他們的喉嚨。

    幾個奚族將領試圖從李旭所在位置突破,對徐大眼進行圍攻。有著多年戰鬥經驗的他們能看出來,諸霫的攻擊隊列以徐大眼等人為箭頭,而李旭就是這支利箭上的唯一破綻。只有把這支箭頭打折了,自己方的埃斤才能有機會收攏殘兵。否則,五千弟兄必然屍骨無存。

    大部分人沒等衝到李旭近前,就被阿思藍用羽箭放倒在半路上。個別與李旭交手者,要麼被其一命換一命的打法逼得手忙腳亂,要麼被徐大眼抽冷子掃過來的一矛砸下馬背。無論面臨哪一種情況,李旭身邊的霫族武士不會給敵手第二次機會,衝上來用彎刀將他們紛紛砍翻。

    「不要戀戰,找其中軍」徐大眼邊沖,邊向眾人吩咐。

    劫營的最佳戰果是殺掉或殺傷敵軍的主將。只要將對方的指揮中心砸個稀巴爛,再強悍的軍隊都會失去戰鬥力。況且來自索頭河畔的奚人本來就與強悍無緣,如果他們真的有勇氣,絕對不會輕而易舉地被突厥人從自己的家園趕走。

    「奚人的主將喜歡身穿黑色水貂皮,皮毛越華麗的,級別越高!」阿思藍抬手放出一箭,將遠處正組織抵抗的一個奚人將領射翻,側過頭來衝著徐大眼提醒。

    草原民族內部各階層的等級不像中原那樣森嚴,很多貴族和普通牧民之間的裝束沒什麼差別。這個習慣也延續到了軍旅之中,幾乎所有的奚人將士都是一身黑色皮衣。乍一眼看上去,非他們本部族的人根本分不清楚誰的級別高,誰的級別低。

    如此一來,徐大眼戰術效果大打折扣。先後引軍衝散了很多股奚人倉卒組織起來的抵抗隊伍,他也沒發現奚族首領的營帳所在。

    「那裡有桿羊毛大纛!」在隊伍正中央負責調度全局的蘇啜西爾大聲喊道。這一戰對蘇啜部來說已經是破釜沉舟,勝則生,敗則死。當得知奚人部落發覺了諸霫聯軍對付他們的意圖,興大軍前來問罪的消息後,很多臨近部族的長老立刻後悔他們聽信了蘇啜西爾的「蠱惑」,讓自己的族人前來送死的行為。個別意志不堅定的族長甚至發出了「謀劃敗露,此戰必敗」的哀歎,試圖把自己的族人先行撤走。虧了徐大眼用狠話把眾長老擠兌住,而阿思藍在一旁也用李旭活活咬死了一個對手,嚇跑了六個對手的事實,力證聖狼已經開始顯示力量。

    「我們六個人,可以戰他們二十一個。如今我們有近三千人,敵人來一萬兵馬又有何懼!」徐大眼著急時,張口就是一串漢語。

    他的話被娥茹翻譯成了突厥語後,意思就變成了,「六個蘇啜部的勇士面對二十一個奚人斥候毫無懼色,同是白天鵝的子孫,其他部落的勇士就都是沒膽的野鴨子麼?」

    各部落長老被「徐大眼的話」問得無地自容,只好勉強同意了讓蘇啜西爾率軍一戰。若是第一戰勝,他們則將所有指揮權交給西爾族長。如果第一戰失利,各部將士則撤回各自營地保護自己的族人,同時蘇啜西爾自行去執失部認罪。請霫人的名義大汗執失拔派信使給突厥部阿史那家族,由他們出面來主持公道。

    「不想分牛羊和牧奴的,儘管留在營寨中。想讓敵人見證白天鵝子孫勇敢的,隨我出戰!」蘇啜西爾在徐大眼的授意下,說出了這樣一番話,然後著手整頓隊伍。

    願意隨同他出戰的勇士有兩千二百餘人,蘇啜西爾將他們去蕪存精,挑選出一千五百人,按照平日的訓練方式,組成了十五個百人隊。然後按照徐大眼的計策,讓這一千五百人早早休息,把騷擾敵軍的工作交給了淘汰下來的七百餘體力稍弱一些的武士。

    徐大眼通過娥茹的翻譯告訴七個負責騷擾敵軍的百人隊,不要他們出戰,並非看不起他們的戰鬥力,而是為了此戰的最終勝利,必須有人做出犧牲。騷擾敵軍是最危險最勞累的任務,一旦敵軍出營反擊,他們就立刻由騷擾變成死戰,達不到讓敵軍疲憊的效果絕不准後撤。

    武士們被他說得渾身熱血沸騰,恨不得個個戰死在敵軍面前。所以兩次騷擾性進攻都攻到了奚人的營寨邊上,給敵人的感覺真的如同千軍萬馬來劫營一般。

    所有人的努力都沒有白費,拂曉時分,諸霫聯軍看到了勝利的希望。

    奚人埃斤的羊毛大纛就在前方不遠處,而在大纛下咆哮不止的一個身穿黑色水貂皮大衣的,肯定就是他們的族長。蘇啜西爾的喊聲被武士們接力傳到了隊首,徐大眼立刻策馬持矛,風一般向羊毛大纛捲來。

    「頂住!」俟力弗大叫,聽見自己的嗓音已經變了調。此刻他已經不奢求自己能反敗為勝了,只希望士兵們能將那個持矛的年青人擋住,以便自己調整戰術。

    無數奚族士兵向中軍湧來,一個個前仆後繼,用血肉之軀硬扛徐大眼的長矛。他們的忠勇舉動收到了一些成效,在距離羊毛大纛約五十步左右的地方,徐大眼的戰馬被屍山擋住。李旭和阿思藍等人揮刀亂剁,殺得血肉橫飛,就是無法砍出一條通道靠近對方主帥。

    得到機會的俟力弗大埃斤立刻調整了戰術,趁著前方的亂做一團的功夫,他跳上自己的寶馬,提起自己的寶刀,掉頭就逃。

    無數奚族將士放棄對手,跟在俟力弗的戰馬後狼狽逃竄。

    血肉搭建成的人牆轟然倒塌,李旭衝上前,一刀砍翻了奚人的羊毛大纛。

    「附離!」四下喝彩聲有如雷動。

    少年人持刀肅立,滿是鮮血的臉上,看不出是喜是悲。
第一卷 塞下曲 第四章 醉鄉 (四 下)

    象徵著埃斤權威的羊毛大纛一倒,奚族僅存的一點士氣隨即消失得無影無蹤。所有將士轉身就逃,根本不顧在敵方戰馬下號哭呻吟的同伴。蘇啜西爾命令騎兵拆下綁在坐騎蹄子上的氈片,引軍追殺出了四十餘里方才收兵,回來後清點戰果,統計出來的數字讓所有人喜出望外。

    此戰,諸霫聯軍以一千五百人突襲敵軍五千,陣上殺死砍傷了對方一千七百多人,抓了俘虜一千掛零,繳獲戰馬超過兩千,綿羊、肉牛等充做軍糧的物資更是數以千計。而隨同蘇啜西爾出戰的一千五百壯士只戰死了一百二十餘人,五十多人重傷,四百多人輕傷,其餘大半人馬的全部毫髮無損。

    聯軍將士歡聲雷動,押著俘虜,輜重,浩浩蕩蕩返回了蘇啜部。未肯帶領本部壯士隨同蘇啜西爾出兵的幾個部族見聯軍大勝而歸,每個部落付出甚微,分到的馬匹、牛羊卻是付出的百倍,心中大為後悔。立刻像被氣脹了肚子的蛤蟆般跳起來,呼籲大伙尾隨追擊,一定要趁著大勝之威,把索頭奚部徹底從月牙湖附近的草場上趕盡殺絕。

    徐大眼跟大伙講了幾十回窮寇莫追的道理,嘴巴都說得起了泡,眾長老卻不肯聽從他的勸告,反而拿出草原上對戰爭的傳統理解,打蛇要打死的大道理來壓他。蘇啜西爾和徐大眼二人說諸位長老不過,只好答應了讓幾個叫嚷追擊最歡的長老,允許其帶領本族青壯前去追趕。至於已經立了擾敵和殺敵之功的那兩千多名勇士,則留在部落裡等待瓜分戰利品。

    「西爾族長請派三百騎兵,由得力人手帶著去半路上接應諸位長老。我估計,不出五天,那彌葉長老就該回來了!」待那彌葉等幾個怒氣沖沖的族長帶兵出發後,徐大眼低聲向蘇啜西爾建議。

    到了這時,蘇啜西爾已經對徐大眼的智慧佩服得五體投地,立刻點了本部族三百人馬,交給自己的弟弟蘇啜附離帶領,第二天一早沿著那彌葉等人留下的足跡出發,以免他們吃了大虧。

    第四天下午,繳獲來的輜重剛剛給勇士們分配乾淨,蘇啜西爾還沒來得及清點歸屬於自己名下的那部分財產,蘇啜附離已經領著垂頭喪氣的那彌葉等長老退回了部落。戰場局勢發展果然如徐大眼事先所預料,那彌葉等人趁著大勝之威去追殺殘敵,起初交手的時候屢戰屢勝,收容、俘虜了掉隊的奚族牧人五百餘名。就在他們以為勝利向自己招手的時候,留守奚部的一千人馬前來接應自己的埃斤。雙方在雪地上相遇,攻守之勢立轉。非但先前抓獲的俘虜被奚人劫走,那彌葉等人帶的七百餘勇士被人砍死了三百多,還有二百多人下落不明。

    當初蘇啜西爾與敵人交戰,之所以能大獲全勝,一方面是因為徐大眼算無遺策,更重要的一點是奚人在雪地上走了兩天多,人困馬乏。蘇啜部以精銳之師擊敵疲憊之軍,自然沒有失敗的道理。而那彌葉等人追殺殘敵兩天,剛好重蹈了對方覆轍。

    這樣的結果是徐大眼和蘇啜西爾兩人預料當中的事,二人相視一笑,沒有追究那彌葉等人戰敗喪師的責任,而是擺了酒席,對幾個打了敗仗的長老表示安慰。然後蘇啜附離順勢提出了今後各部士兵統一歸西爾調度的建議。

    幾個吃了敗仗的長老手中已經沒了多少人馬可以倚仗,失陷的族人還等著徐大眼和蘇啜西爾想辦法去救,只好委委屈屈地答應了下來。蘇啜西爾見自己的命令再無人擎肘,這才提來一名被俘虜的奚族長老,先命令他對著長生天發了重誓,不會再領兵來犯。然後才放他回去,為霫、奚兩族商量交換俘虜、戰死者屍體和戰爭賠償問題。

    諸霫聯軍手中的俘虜和敵軍棄屍遠比索頭奚部最後反撲一戰獲得的俘虜和屍體多,所以,徐大眼開出了一個天價,讓那個名字叫做烏一勒的長老帶話給奚人的大埃斤,雙方以一對一交換俘虜和屍體後,如果他肯出一萬頭羊來贖買剩餘的全部戰俘,則諸霫聯軍願意所有將奚族戰死者的屍體作為添頭,送還給奚部安葬。如果奚部拿不出那麼多羊來贖人,則一名被俘士兵的身價為十頭羊,一具屍體的身價為三頭羊。將領的贖金根據其帶兵多少酌情上漲,長老身價上浮五倍。

    「我們奚部拿不出那麼多羊!」烏一勒長老氣得臉色雪白,大聲抗議。如果奚人手中有足夠的羊可以支撐部落的生存,他們也不會冒著風雪前來襲擊諸霫聯軍。況且這場戰爭的責任不全在奚部,霫族諸部天天煉兵,未必動得不是偷襲索頭奚人的心思。

    「拿不出來,你們可以分批湊。以明年秋天草黃前為最後期限,過了這個期限,所有俘虜將在我們這裡永世為奴!」蘇啜西爾故意裝出一幅凶神惡煞般模樣說道。在提出這個天價前,他和徐大眼等人早已估測過此戰之後索頭奚人的實力,早就料定對方出不起全部贖金。

    之所以開出了一個天價,因為徐大眼告訴他諸霫聯軍還需要時間訓練。論個人勇敢和武力,聯軍勇士當世無雙。論戰術配合和戰場協調能力,聯軍士兵根本不是一支正規軍隊的敵手。

    「長生天會詛咒你們這些壞了心腸的奸商!」烏一勒罵罵咧咧地詛咒著,轉身走出帳篷。在部族武士的譏笑聲中拿了蘇啜西爾「送」給他的肉乾、馬奶,騎上一匹老掉了毛的瘦馬,跌跌壯壯地出了營寨。

    那彌葉等人見了對方狼狽的模樣,想想如果沒有蘇啜附離在半路接應,此刻在索頭奚部如喪家之犬般離開的將是自己,心中對徐大眼更加信服,連同看向蘇啜西爾兄弟的目光,也跟著友好了幾分。

    想到蘇啜附離,眾長老才霍然想起了另一個名字叫附離的漢家少年。自從那天打了勝仗回營後,這個少年就在眾人眼前消失了。如果細論功勞,此人的功勞恐怕不在徐大眼之下。特別是對於諸部在戰場上的傷號來說,如果沒有聖狼曾經在少年身上賜福的傳說支撐著,他們也不可能受了那麼重的傷還有機會活下來。

    李旭卻不知道整個部族都在感念自己的好處。劫營戰勝利後,他就悄悄地返回了自己的帳篷。心中鬱結無可發洩,甚至連當晚蘇啜部舉辦的慶功宴都以頭疼為借口推脫未去。

    找了個沒人的角落躲起來大醉了一場後,李旭就突然著了魔。每天早晨天不亮就爬起來騎馬舞刀,等太陽出來後,胡亂到阿思藍家蹭點吃的填肚子,再順路去杜爾家探望一下昏睡不醒的同伴,然後就開始練習騎射。

    「如果我的武藝有茂功兄的一半,哪怕是四分之一,也不至於讓拔細彌、萼跌態被人砍死。更不會讓杜爾為了我丟掉一支胳膊!」少年一邊苦練射技,一邊自責。

    那日眾人出獵,是他率先提起的頭。跑到月牙湖邊,也是為了給他創造一個洗刷前恥的機會。年少的李旭沒經歷過什麼大的風浪,驟然看到身邊的同伴一個個戰死在眼前,很容易地就把責任背到了自己肩膀上。徐大眼苦勸了多次也收不到什麼效果,只好由著他自己慢慢去感悟。

    徐大眼相信李旭可以自己使自己得到解脫,少女陶闊脫思卻著了急。見到李旭那癡癡呆呆模樣,再顧不得跟他細算那天出惡言驅趕之仇,反而每天都帶了新鮮羊奶為他解渴。看到李旭的手指因為終日拉弓磨出了血泡,還特地將父親的翡翠指套討來送給李旭保護雙手。

    李旭卻不肯收這麼貴重的禮物,借口用了指套影響手指的靈活程度,婉言謝絕了陶闊脫思的好意。陶闊脫思看他血肉模糊的手看著心疼,出言提醒他總是射箭會傷了弓。李旭聞言,大聲道謝,收起了自家的寶貝,卻又去公庫裡借了五把霫族人騎射常用的硬弓來,日夜輪番苦煉。

    「傻附離,你繼續射,累死也沒有人在乎!」陶闊脫思氣得兩眼發紅,跺著腳離開。走得遠了,卻又偷偷回轉頭來,對著那個傻小子傷心。

    「他們漢人的想法和咱們霫人的男子不一樣,具體怎麼辦,你不如去問問晴姨!」娥茹見妹妹傷心難過,悄悄地給她出主意。漢人都長了顆玲瓏心,像徐兄那樣用圈套大破敵軍,又不動聲色借敵人之手為父親掃平的反對者的慎密心思,找遍整個草原估計也找不出第二個來。附離雖然看上去比徐兄憨厚,誰能肯定他的智慧比月牙湖淺?與其苦著自己猜他們的心思,不如找個心更細的漢人幫著想想辦法。況且晴姨跟姐妹兩個的感情甚厚,這點小忙她應該不會拒絕。

    陶闊脫思聽完姐姐的建議,臉上的陰雲盡散。高高興興拿了根毛筆,藉著請教畫技的說辭鑽進了晴姨的帳篷。一大一小兩個女人在帳篷裡嘀嘀咕咕說了大半個時辰,最後晴姨以過來人的身份,給了女兒一個非常中肯的建議:「男人麼,總有些坎兒需要他自己過。你與其心疼他,為他落淚,不如在後邊推他一把。過了這道坎兒,他的心即便再木吶,也會留下你的影子!」

    少女眨巴著水汪汪的大眼睛想了好一會兒,似懂非懂。如何在對方心裡刻下自己影子的細節,她顧不上去計較。怎麼幫李旭過了他自己那道坎兒的問題,卻是少女眼中的當務之急。

    「晴姨,他,他心裡的話不跟人家說!」少女委屈地撅起了嘴巴,雙目中有眼淚在轉來轉去。晴姨的建議雖然好,但李旭為什麼而發傻,自己根本就沒弄清楚,怎麼可能想方設法去幫他解決難題。

    「笨丫頭,你沒長者眼睛麼?他什麼時候開始發傻,因為什麼而起?想要什麼?難道你一點都沒看到,沒聽到麼?」晴姨伸出手指點了一下陶闊脫思腦門,愛憐地說道。

    霫族的女兒就是這點好處,能愛能恨。不像自己在江南時,很多話想說卻不敢對任何人說,家族的規矩約束了一切行為,即便是心中在想,也只能緊緊地把它藏起來,直到一切記憶都已經發黃。

    「他?」陶闊脫思終於開了一些竅,把月牙湖之戰的前因後果綜合起來,得出了附離是怨恨他自己的刀法差,弓箭不准而在痛下苦功。但少女自己的刀法更差,箭術原來比附離強,現在估計還不如附離,能幫到他的地方實在有限。

    「唉!」晴姨見少女那幅患得患失的模樣,心中實在憐愛。伸手把陶闊脫思攬在懷中,拍打著她的後背安慰道:「你自己不會,可以請別人教導他啊。騎射之技,估計他已經窺得了門徑。至於彎刀麼,你帶了他去找銅匠,跟銅匠說是我請他教導附離武藝的!」

    「謝謝晴姨!」陶闊脫思高興地從懷抱中掙脫出來,衝著晴姨連連施禮。

    部落裡的王姓銅匠摔跤本領天下無雙,比他年青一半的牧人都搬不倒他。由他這個漢人來教導附離,肯定比其他人的指點有效十倍。如果附離再把銅匠對待西林阿姨那份真摯學得一半……。少女的白皙的慢慢變成粉紅色,眼睛在剎那間比夜空中的星星還要明亮。

    晴姨的話絕對有道理,聽了少女建議自己去找王銅匠學藝的話,李旭果然停止了「發瘋」。手中羽箭嗖地一聲飛出去射中了五十步外的靶心,然後收拾好弓箭,拔腿便向王銅匠的氈包群走。

    「你就這樣去了?」少女跺著腳抗議。

    「哦!」李旭如夢方醒,走回來從木樁上解下因戰功而分配到的一匹駿馬,牽在手中,再次向王銅匠家的方位前進。

    「中原拜師,是要送拜師禮的。陶闊脫思,多謝你的提醒!」會錯了意思的李旭一邊走,一邊自作聰明地說道,根本沒能理解少女對待自己的一片苦心。

    「滾!」陶闊脫思怒罵,雙眼中怔怔地落下淚來。李旭見少女突然翻臉,被罵得楞在了原地。不知道自己到底做錯了什麼,又惹了這個部落中古怪女子發火。

    少女落了一會兒淚,見李旭癡癡呆呆模樣,又氣得綻開了笑容。抹了把淚,走上前,一把拉住對方的手說道:「我陪你去,免得銅匠不認識你!」

    李旭只感到手掌之中冰涼柔軟,有股說不出的滋味湧上心頭。本能地想把少女的手甩開,說一句「男女授受不親」的話,掌心處卻觸摸到了少女的眼淚。心中沒來由一軟,只好輕輕地,如捧著一塊寶玉般將少女的手攏在掌心。

    陶闊脫思見李旭好像突然開竅,沒在把自己的手甩開,心中泛起了一陣甜甜的感覺。仰起臉,笑著說道:「銅匠十八年前來的蘇啜部,那時西林阿姨剛滿十三歲……」

    銅匠姓王,打得一手好鐵。蘇啜部的好刀幾乎全是出於他手,其他的精細物件,如男人、女人身上裝飾用的銅、銀鈴當,女人梳妝用的銅鏡子,也是以銅匠打製的為上品。沒人知道銅匠來自中原什麼地方,陶闊脫思口中的故事和部落裡的傳聞一樣,都說銅匠曾經走遍了大半個草原,是因為看上了蘇啜部落裡的第一美女西林,才停止了流浪的腳步。

    聽完陶闊脫思的介紹,李旭又想起了九叔離開前,徐大眼曾經問過自己的一句話:「一個隻身走遍草原的人,為了第一眼看到的女子就停下了腳步,這種故事你信麼?」

    李旭記得自己當初的回答:「不可能!」大丈夫立於世間,就是要做一番驚天動地的事業。幾乎每個中原男子從認識第一個字開始,受到的就是這種「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教育。兩個「胸懷大志」的少年推己及人,認定了銅匠不是為了一個女子而留在了蠻荒之地。

    那麼,他留在蘇啜部肯定是為了別的目的。徐大眼的分析是為了晴姨,李旭同意他的見解,卻提醒自己的好朋友不要過分追究別人的秘密。

    「嗯,你倒生了一幅好心腸!」徐大眼冷笑了幾聲,不屑地說道:「放心,晴姨不是帝王之女。江南陳家,當皇帝的投降了還嫌大隋給他的官兒小。當公主的嫁了老子後又嫁了兒子,哪有一個這般有良心有骨氣的。!」(注1)

    在徐大眼心目中,既然身為世家貴冑,平素比百姓多吃了許多好處,危難時就要為國家多擔負一點責任。而陳家上下的行為,只會讓世家大族感到羞恥,無論其詩寫得在好,曲譜得再美,也掩蓋不掉其能力的低微和行為的軟弱。

    至於晴姨,當初送她到突厥試圖以和親方式求援的人如今都做了大隋的官員,想必國難時的往事大伙都已經忘掉了。既然當事人都選擇了遺忘,局外人又何必去揭開這個迷題。唯一沒忘記自己誓言的就是那個王姓銅匠,從二十多年前決定守護一個人,一直守護至今,無怨無悔。

    注1:隋伐南陳,沿江文武紛紛投降。南朝皇帝陳叔寶被俘後,嫌楊堅給自己封的官小,多次討要官職。陳叔寶的妹妹被楊堅封為宣華夫人,楊堅死後,又被楊廣納入了後宮。
第一卷 塞下曲 第四章 醉鄉 (五 上)

    銅匠的家很好找,整個部落中,別人家裡無論人住還是為懷孕的牲口擋風,用的全是氈包,唯有他家的作坊是用石塊搭建的。李旭和陶闊脫思向著有煙火冒起的石頭小屋子走了一陣,很快就來到了銅匠的家門口。

    銅匠的妻子西林帶著幾個孩子去照看牲口了,所以幾個氈包中都沒有人。陶闊脫思也不怕生,拉著李旭直接鑽進了石頭作坊。一進門,二人的眼淚立刻被裡面的味道熏了出來。牧人們習慣用馬尿來給鐵器淬火,這幾天正是銅匠忙的時候,所以作坊裡邊的味道也非常地「友好」。

    作坊裡邊已經等了幾個客人,見到李旭和陶闊脫思,眾牧民紛紛上前打招呼。連日來,李旭被聖狼賜予力量,用牙齒咬死了一個敵軍勇士,嚇走了六個斥候的故事早已經在部落中傳開。為了鼓舞牧人們的士氣,額托長老還特地授意阿思藍,把李旭當日咬死人的凶悍情形誇大的三分。大夥一傳十,十傳百,越傳越虛,到了現在,從二十一個敵方斥候夾擊下平安脫身的功勞不再是因為徐大眼調度得當,阿思藍和杜爾等人作戰勇敢,而是在不知不覺間悄悄地歸到了李旭的頭上。

    在上一次戰鬥中部落收穫頗封,幾乎每個隨軍出戰的勇士都分到了一把或數把繳獲來彎刀。草原上能做兵刃的精鐵很值錢,一把好的彎刀價格能抵一頭小馬駒。牧人得了敵人的兵器,就紛紛趕到銅匠這裡根據自己的習慣改造。或增加減少武器的重量,或者在刀身刀柄上打制花紋,反正不經銅匠之手雕琢一番,繳獲來的兵器即使再銳利,大伙使著也不放心。

    「勁兒再打些,早晨沒吃東西麼?」專注於手藝的銅匠根本沒看見聖狼侍衛和族長之女的到來,衝著正在掄大錘的牧人低聲呵斥。手上的小鐵錘卻毫不停頓,叮叮噹噹地把放在砧板上的彎刀砸出一溜火星。

    發了紅的刀坯在大錘和小錘的交替作用下慢慢變形,弧度開始變大,刀側面凸起的稜角也更鮮明。幾條車轍印記般的黑線從發紅的刀身上漸漸透了出來,隨著打擊的力度慢慢向四下擴散。黯淡、聚攏,聚攏,黯淡,慢慢變成了一朵朵浮雲,跳躍在紅色的火焰上。

    「好了!」銅匠低喝了一聲,用鐵鉗加起彎刀,放在火上烤了片刻,然後將通紅的刀身直接浸在了馬尿裡。

    「呲!」刺鼻子的臊臭味道隨著煙霧升起,眾人被熏得直掉淚,卻誰都不願意出門暫避。一雙雙迷醉的目光隨著銅匠的動作慢慢下移,直勾勾地落在剛剛從馬尿裡夾出來的彎刀上。淬過火的彎刀黑中透藍,色澤詭異。曾經跳躍在紅色刀身上的浮雲則變成了銀灰色,一團團凝聚於刀鋒和刀背之間,隨著彎刀的移動,彷彿還在慢慢地漂流。

    「拿去開刃!」銅匠的聲音裡帶著幾分得意。正在握著大錘柄端喘粗氣的彎刀主人立刻發出一聲歡呼,從鐵鉗子上雙手捧起彎刀,儘管被刀身的餘溫燙得呲牙咧嘴,卻不肯再放手,大叫著衝進了外邊的雪地裡。

    「前,前輩!」李旭湊上前,吞吞吐吐地叫道。該如何稱謂眼前這個奇人,他自己也弄不清楚。一上來就喊師父,未免過於唐突。像對待部族其他人那樣直呼其名,又不符合中原人的禮節。

    「幫我掄大錘!」銅匠頭也不抬地命令。這是他作坊裡的規矩,無論誰來請他打制東西,大到刀劍斧頭,小到女人用的銅鏡子,都必須替他掄幾個時辰大錘。用銅匠的話解釋說,自己不動手的東西不知道珍惜,只有體味了匠人的心情,才能珍惜自己手中的成品,在使用的時候人和器物也心有靈犀。

    李旭不知道銅匠的這個怪僻規矩,他在家中幹慣了家務,長輩的要求就是命令。此刻聽銅匠吩咐自己掄錘,本能地把錘柄拎在了手裡。

    銅匠從火焰中拎出一塊燒得紅中透亮的頑鐵,用手中小錘輕輕砸了一下,「叮!」

    「鐺!」李旭掄起大錘,準確地將錘頭落於小錘離開處。被重力打擊的頑鐵火星四濺,嘶鳴著向前伸展出一線距離。

    「手勁不錯!」銅匠用突厥語誇讚,小錘繼續下落,李旭隨著他的動作節律,把大錘掄得呼呼生風。

    陶闊脫絲本來欲出言干預,告知銅匠自己和李旭是奉了晴姨的命令前來學藝的。話到了嘴邊,見李旭那幅認認真真的樣子,又改變了主意,饒有興趣地找了個皮墊子坐了下,雙手托著腮看李旭替銅匠掄錘。

    銅匠當年孤身一人走遍草原,直到遇上西林阿姨才停住了流浪的腳步。這是整個蘇啜部都知道的傳奇,雖然大伙從沒看到過銅匠與人動手打架,但能孤身一個橫穿草原的人,他的本領想必不會太差。否則,路上的狼群、馬賊還有暴風雪,早就把他的骨頭渣子送進了禿鷲的肚子裡。

    火光的照耀下,李旭略帶銅色的面孔顯得分外堅毅。那肌肉虯結的肩膀,那山孿一樣起伏的胸口,每一個位置都讓陶闊脫絲感到賞心悅目。蘇啜部的少年也很強健,身高和塊頭不亞於李旭者大有人在。按部族規矩,女子十三歲即可選擇男人的帳篷。他們從上個夏天起已經開始向陶闊脫絲贈送禮物,圍著她的戰馬唱歌、吹口哨。但在少女眼中,他們誰的臉上也沒附離所散發出來的那種醉人光澤,堅毅、炙烈、有時還帶著幾分迷茫。

    「叮!」銅匠把小錘扔到一邊,用鐵鉗子夾起第二件半成品扔進了火裡。連續半個時辰,他沒有讓眼前的少年停上一次手。而這個少年人居然硬撐了下來,雖然喘息聲逐漸沉重,卻沒有像其他人那樣偷偷降低起錘的高度。

    「你以前打過鐵?」銅匠眼睛盯著火焰裡的刀身,不動聲色地問道。

    「沒!」李旭只回答了一個字。筋骨的勞累讓他的心情稍微舒暢了一些,身後的重壓變得略為輕鬆,神識的敏銳程度也跟著大大降低。根本沒注意到銅匠問話時說得是漢語,本能地用同一種語言回答。

    作坊裡的霫族牧人誰也聽不懂兩個所說的漢語,他們也不在意銅匠和附離說自己民族的語言。二人一個在部落裡居住了十八年,另一個剛剛為部落立下大功,無論他們有什麼怪異舉止,都被視作是正常的事情。況且二人都來自中原,每個牧人都能理解這種遇到自己家鄉人的親切感覺。

    在一旁看李旭打鐵的陶闊脫絲卻聽得心花怒放。銅匠跟附離說中原話,意味著二人的關係已經被拉近。照這樣發展下去,一會兒附離提出拜師學藝,銅匠也不能抱怨附離搶他「衣缽」了。

    『中原人多,所以手藝被人學會了,就不值錢了。傳授給了你技藝,就等於把自己的衣服和飯碗都讓給了你。』李旭眼當日對「衣缽傳人」的胡亂解釋,深刻地印在了少女心裡。

    「煉過武?」銅匠第二次將刀坯扔進火中時,再度用漢語問道。

    「沒,正經煉過。跟,跟著莊子裡的護院學過幾招!」李旭拄著錘柄,氣喘吁吁地回答。他雖然幹慣了粗活,耐力和臂力都很驚人,到此時喘得也有些透不過氣來了。

    俗話說「忙暈的小錘,累死的大錘」。打鐵這行當最消耗體力,做師傅的掄小錘,講究的是經驗和眼力。做徒弟的掄大錘,憑的完全是臂力和耐力。如果鐵匠作坊裡的師傅只帶一個徒弟,則這名徒弟要麼是膂力超群,要麼是欠了師傅的債不得不以力相還。否則,誰也不會傻到自己一個人伺候師父。

    「再打一輪這把刀就可以完工,你還能堅持麼?」銅匠翻動著火中的刀坯,用突厥語低聲問道。

    作坊中的幾個霫人都坐不住了,紛紛擁上前要求替代李旭。大伙之所以幾個人相約著來銅匠這裡打制兵器,就是因為知道單憑一個人力量無法讓一把彎刀當日完工。幾個人輪流幹,互相幫助,反而都有歇息的機會,彎刀的製造速度也會跟著加快。

    「我,我再打完這一輪吧!一個人從頭干到尾,力用得均勻,刀的韌性也好!」李旭擦了把額頭上的汗,喘息著說道。這是他在村子中聽人說過的經驗。經同一個人手打製出來的刀具,和經幾把大錘輪流打製出來的刀具質量不可同日而語。每個人的力量都不一樣,會導致刀具在成型過程中受力不均勻,從而影響成品的使用壽命。

    幾個牧人拗不過他,帶著敬佩的目光退了下去。李旭掄起大錘,跟隨銅匠用小錘敲出的節奏繼續擊打砧板上的刀坯。看著一個彎刀在自己的鐵錘下慢慢成型,他漸漸忘記了那場血腥的殺戮,忘記了同伴在自己面前掙扎、死亡,把全部精神集中於創造的快樂之中。

    「嗤!」馬尿的濃煙再度竄起,李旭已經聞不到那刺鼻的臊臭味。渾身上下濕得如剛才水中爬出來般,從頭到腳卻覺得酣暢淋漓。

    「好了,拿去開刃!」銅匠藉著從窗口射進來日光,得意洋洋地說道。這是他一個月來的最佳作品,弧度柔美,重量均勻,配上刀柄後,足夠換一匹四歲口的戰馬。

    「謝謝毗伽師父!謝謝附離」彎刀的主人抱著自己的寶貝,跳躍著跑進了雪地中。銅匠笑了笑,從火堆中夾起另一塊精鐵。

    「你要累死他啊」陶闊脫絲跳起來,大聲抗議。

    銅匠把目光轉向少女,臉上立刻浮現了充滿陽光的笑容。「他對你很重要麼?除了一把子力氣外,我沒看到任何好處!」

    「毗伽師父!」少女登時漲紅了臉,接連跺了幾次腳,恨恨地說道:「我去告訴西林阿姨!你為老不尊!」

    難得她又用對了一次成語,銅匠笑著搖頭。目光轉向已經握起錘柄在手的李旭,和藹地命令道:「回去吧,明天早上到這裡來找我。一旦累壞了你,我以後恐怕沒有安寧日子可過!」

    「嗯!」李旭答應一聲,搖晃著出門。陶闊脫絲顧不得再找銅匠麻煩,上前幾步,用力撐住他半條胳膊。

    望著年青人離開的方向,銅匠拎起身邊的酒袋狂灌了一大口。手裡的小錘叮叮噹噹,彷彿奏響了一串歡歌。

    那是草原上春天時的長調,男女牧人相對而唱。其韻律,像極了千年之外的一曲古風。

    「摽有梅,其實七兮。求我庶士,迨其吉兮。摽有梅,其實三兮。求我庶士,迨其今兮…..(注1)

    注1:摽有梅,出自《詩經.召南》。通過樹上的梅子越來越少,形容女子青春越來越短,請有心男子採摘趁早。
第一卷 塞下曲 第四章 醉鄉 (五 下)

    黃石公橋頭試張良的勵志故事李旭從小就聽說過,所以第二天不到卯時他就爬了起來,早早地來到銅匠家的氈包群外等候。草原上夜風如刀,凍得他嘴唇發紫,鼻涕滾滾如漿。哆嗦著在寒風裡足足苦候了一個多時辰,銅匠才打著哈欠走出了氈包外。

    見到李旭鼻涕水直流的狼狽樣子,銅匠瞪大了眼睛問道:「你不要命了,半夜三更在這裡站著?難道你沒聽說過草原上的風能吹死人麼?」

    「前,前、前、輩-輩」李旭一邊打著哆嗦一邊解釋,「前,前輩吩咐早,早來,不敢…..」

    「什麼敢不敢的,你不睡覺,我還睡覺呢!」銅匠一把扯過李旭,將他推進自己的石頭作坊裡。一邊手腳麻利地將火捅開,猛踩了幾下風囊,一邊數落道:「讀書讀傻了吧,糊弄孩子的話你也信。教徒弟這事兒你情我願,既然肯教了又何必玩那麼多虛玄。有那功夫兒,不如彼此都好好睡一覺,省得一個說話時沒精打彩,一個受教時肚子裡還在罵師父的祖宗!」

    聞此乖張之言,李旭只能訕訕而笑。在寒風中苦等的這一個時辰,他的確在肚子裡腹誹了銅匠很多次。想想張良當年三次早早來到橋頭,都被黃石公抱怨起得太晚趕了回去,想必當時張大賢肚子裡的想法與自己方纔的抱怨別無二致。

    那銅匠待得李旭把凍僵的身體稍微烤暖和了,便不再向爐膛裡鼓風。用鐵鉗子夾起一大塊炭,將火頭壓住。拎起一個鼓鼓的酒囊,仰起脖子狂飲了數口,將皮囊信手扔給李旭。

    「前,前輩!」李旭從啟蒙到現在跟過四、五個師父,卻沒有一個如銅匠這般渾身上下沒有半點師道尊嚴。自己行止不端也罷,還准許弟子當其面而飲酒。抱著酒囊,李旭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期期奈奈楞在了火爐旁。

    「前,前什麼前輩。我有那麼老麼?喝酒,喝暖和身體咱們開始授藝!」銅匠白眼一翻,大聲呵斥道。

    「弟子叩……」李旭聞聽銅匠肯教導自己習武,趕緊上前行拜師之禮。按徐大眼的分析,既然晴姨畫技已經入大師之境,被她推崇的武者手段自然也不俗。

    身體剛一曲下,立刻被銅匠用火鉗子硬生生攔了下來,後半句拜師的話也給憋進了肚子裡。李旭不知道這又是哪門子古怪規矩,驚詫地抬頭張望。只見銅匠搖著頭說道:「別跟個磕頭蟲似的,我看著頭暈。我不是你師父,只是指點你些殺人技巧而已。你想學,我正好也不願意這份技藝埋沒在草原上。咱們各取所需,至於將來你成就如何,那是你自己的造化,與我這授藝的無關。屁大個小事兒,誰還指望你拿個牌位天天把我供著!」

    「師,是,前輩!」李旭只好站直了身體,然後揖了一揖,算是拜過了恩師。他只覺得眼前全是星星,彷彿自己在夢遊,所謂銅匠,所謂火爐,都是夢中製造出來的幻境而已。

    若是徐大眼在此,肯定立刻拎起酒袋來與銅匠稱兄道弟。江南世家素有魏晉遺風,從王右軍東床坦腹(注1),到祖狄擊楫中流,追求的都是一種率性而為的灑脫境界。這種人物你若以世俗之禮對他,反而會招惹起他的不快。

    銅匠見李旭始終拘泥於師徒名分,果然有些不開心。搖了搖頭,歎道。「你這人倒是個厚道孩子,只可以太執著了些。將來吃虧,肯定也吃在執著二字上。封侯拜將的前途有,若想百尺竿頭再進一步,是萬萬不能了!」

    自己現在的性子將來會吃虧,這話楊老夫子在分別時也曾提醒過。但封侯拜將四個字,李旭卻從來沒膽子去想。沒遇到步校尉之前,他的最高理想是作個管民政的一縣戶槽,讓那些差役們紛紛趕上來拍自己馬屁。見到步校尉的一槊之威後,他的人生目標就變成了做一個騎兵校尉,帶著幾百名弟兄縱橫沙場。至於侯爵和校尉之間的巨大等級差,對李旭來說都是可望不可及的美夢,就像街頭乞丐眼中的一萬斗米和一千萬斗米一樣,實在沒什麼分別。

    「又發什麼呆,難道我說錯你了麼?錯了就直說,我又不會生你的氣。即便我生了你的氣,你轉身走人,誰又怕著誰來!」銅匠伸出手,照李旭腦門上狠敲了一記,佯怒道。

    「前輩的話,我師父也曾說過。只是晚輩學武,並非為了封侯拜將!」李旭揉了揉腦袋,大聲道。

    「虛偽,不為了封侯拜將,你學武幹什麼?想就是想,男子漢大丈夫想就去爭,不想就放,何必心裡想著,嘴巴裡還故作清高!」銅匠伸手又敲,李旭卻不再肯拿自己的腦袋當別人的木魚兒,側頭閃了開去。

    這一閃,反而閃得銅匠大樂,伸出手裡,追著李旭的腦門狂敲不止。李旭左躲右閃,把銅匠的黑手指頭盡數躲開,一邊閃,一邊氣喘吁吁地分辯道:「我本不是為了封侯,卻硬裝做為了覓取功名,豈不是同樣虛偽!」

    「那你又是為了什麼?」銅匠收手,一把從李旭懷裡搶過酒囊,邊喝邊問。

    這下,李旭也摸清楚了眼前怪人的脾氣,向後退了兩步,正色道:「我若學些武藝,至少不會眼睜睜的看著萼跌泰他們被人砍死。將來也不至於再讓別人為了我送命。至於封不封侯,眼下我只是一個商販,想了也是白想!」

    「是為了萼跌泰他們?怪不得昨天你一幅心事重重的樣子!小小年紀,想的也忒地多!」銅匠把酒囊放了下來,看怪物般上下打量著李旭。直到把李旭看得發了毛,才歎息著說道:「你這性子,倒像了一個人,難怪晚晴會讓我教導你習武!」

    「誰?」李旭好奇地問道。晴姨安排自己來向銅匠求教的事兒,昨日自己和陶闊脫絲根本沒來得及說。不知今天銅匠怎麼猜出來的,心中又把自己和哪位英雄聯繫到了一塊。

    「一個呆子!」銅匠搖頭歎道,向李旭擺了擺手,示意他在火爐旁稍待。轉身走了出去,片刻之後,捧了一卷畫回來,藉著火光輕輕展開於李旭面前。

    畫面上是一個身穿銀甲、手持長槊的將軍,大約十七、八歲的年紀,英姿颯爽,顧盼神飛。與其說和李旭相似,更不如說徐大眼身上有此人幾分神韻。看畫功,估計是晴姨親手所繪,卻不知道畫中是誰家英雄人物。

    「你一直奇怪晚晴的身世吧!」銅匠喝了口酒,歎息著問。

    李旭與徐大眼私下裡曾經多次推測過晴姨出身的可能,卻從沒敢讓第三人知曉。此刻被人一下子說中了心事,臉色大窘,連說話的聲音都帶上了羞愧味道。「晚,晚輩,曾經,曾經好奇!」

    「有什麼慚愧的,她那般人物出現在這個部落裡,不惹人注目才怪。任何漢人見了她,估計都會胡亂猜測一二!」銅匠卻灑脫地聳了聳肩膀,笑著說道。

    那又和畫中的將軍有什麼關係?李旭只覺得心中亂亂的,如同一鍋漿糊在煮。他沒有打探別人隱私的習慣,但一個驚天大秘密擺在眼前,又不由得他不去關注。

    「這個人是陳叔慎,南陳的岳陽王。當年大隋南征,江南的老臣、名將望風而降。他一個有名無實的王爺,卻想著不能白吃百姓的供奉!嘿嘿,嘿嘿!」銅匠笑著喝了一口酒,把皮囊又推給了李旭。

    聽到「不能白吃百姓供奉」八個字,李旭心中肅然起敬。虎賁中郎將羅藝那句「人不是牲口,無需名種名血!」早就在李旭心中打下了深深的烙印。對於人的出身,他已經不再看得非常重。但對於敢於承擔責任的男人,心中還存著深深的敬意。

    不知不覺中,李旭舉起了手中的酒袋,一邊喝,一邊聽銅匠絮絮叨叨地講了起來。

    大隋南征,江南無數世家、豪門還有「名將」、「忠臣」紛紛看清形勢,自縛於楊廣馬前。眼看著隋軍就要兵不血刃地攻下整個江南,偏偏這個時候,年僅十八歲的岳陽王陳叔慎犯了倔,非但不肯投降,還設下了詐降宴,於酒席上斬殺了大隋先鋒官龐暉。這是大隋南征之戰損失的級別最高的一名武將,楊堅大怒,調遣中牟公薛冑、行軍總管劉仁恩統兵二十萬攻打湘州。陳叔慎一面派人護送與自己青梅竹馬的表妹繞路去突厥和親,以求突厥人從北方出兵騷擾楊堅後路,一面聯絡江南各地豪傑出兵迎戰。(注2)

    這是隋軍在整個南征過程中唯一一場硬仗,二十萬大隋兵馬以車輪戰方式拖垮了陳叔慎募集的一萬五千義軍,把擒獲的反抗者全部斬於漢口。

    「他,他……」李旭指著畫像上那個英俊少年,沒想到對方行事居然如此絕決。為了一句『不白吃白喝百姓供奉』,非但拋棄了身家性命,把自己的未婚妻也肯犧牲掉。如此推算,晴姨當年在草原上遭遇的恐怕就不是什麼馬賊了。任何大隋將士聽到消息,也不容一個擔負著拯救南陳使命的女人平安地走到目的地。

    「其實,這世間哪有什麼不滅的朝廷。時運沒了,一切自然要歸於塵土。該負責的人都不去負責,沒本事負責的人又何必搭上身家性命!」銅匠向火中倒了幾滴酒,慨然總結。木炭的縫隙中被馬奶激起了一層層火焰,幽藍的火光下,他的眼神居然如十八歲的少年般明澈。

    「不然!此乃大勇也。雖千萬人,我往矣,無關成敗!」李旭起身,正色反駁。

    銅匠的喉嚨裡發出「咯嘍」一聲,差點沒被李旭的話噎得背過氣去。咳嗽了數聲,又瞪了李旭半天,笑著罵道:「你倒真的是目無尊長,老子的話也敢反駁。這些話老子憋了二十多年,從來沒人能說上幾句。雖然被人噎了,倒也噎得痛快。罷了,罷了,萬人敵的本領我自己也不濟,沒法教你。單打獨鬥的本事卻還沒忘了。你想學什麼,先說給我聽聽?」

    「我想……」李旭猶豫著,目光再度落於畫像中少年手持的長槊上。既然王銅匠對隋滅南陳的戰爭過程如數家珍,想必他亦是當年奮起抵抗者中的一員。否則他也不會找遍整個草原,只為得保護晴姨平安。這個師父的武藝應該是不差的,只是十八般兵器裡到底哪個更適合自己,李旭也不能肯定。

    步校尉和徐大眼都善用槊,使槊自然是他心中首選。但想想徐兄所說的煉槊要十年之功,李旭又開始犯猶豫。

    「小子,莫非你也想用槊麼?」銅匠見李旭的目光戀戀不捨望著長槊,笑問。

    「有何不可!」李旭梗著脖頸反問,「莫非你也不會麼?」

    他性子雖然有些木吶、執著,卻不是個死板之人。見銅匠不擺師父架子,也順著對方的性子不執弟子之禮。

    銅匠見李旭突然開竅,窺得了真名士自風流的灑脫門徑,心中愈發高興,笑著罵道:「我怎的不會,只是這冰天雪地中,老子上哪裡去給你弄馬槊去。那東西入門也不難,若有百名鐵甲重騎與你一道衝陣,不需要精通,也能把敵軍陣列硬捅出一個窟窿來。若是單打獨鬥,學槊不精,恐怕人會死得更快些!」

    這句話是戰場常識。馬槊長約一丈八尺,是重甲騎兵用來衝陣的理想裝備。百餘名全身鐵衣,馬蓋鐵甲的騎兵以鋒矢陣型攻擊敵方的大陣,對方即便有兩三千人,也未必能經得起鐵騎一衝。但若是雙方交織在一起混戰,用槊不精的話,反倒會因為其過於長大而縛手縛腳,幾個小兵衝到身前來,一人一刀就把持槊者給解決了。

    眼下整個蘇啜部會善用槊的只有徐大眼一人。他在長槊上花費了十年苦練,自然不會讓用彎刀的敵手欺到身前來。李旭現在從頭學起,戰陣之上執一桿長槊,等於赤手空拳上前送死。

    「若不學槊?」李旭遲疑道,心中念念不忘當日步校尉那一槊之威。那游龍一般的長槊,那威風凜凜的喝罵,給少年人留下了太深刻的印象,令他身不由己地想去模仿。

    「我授你一些用槊的基本技巧,留待將來你慢慢去悟。如今之時,為了讓你給朋友報仇,還是學一學彎刀更方便!」銅匠見李旭猶豫不決,低聲建議。

    李旭卻輕輕皺了皺眉頭,用彎刀的都不是正規路子出身,這是徐大眼向他灌輸過的一句話。他倒不是覺得用刀者的身份卑微,只是怕煉熟了彎刀,戰場上依然不經長槊一擊。

    「你怕彎刀鬥不過長槊!」銅匠見李旭目光依然在畫像上飄來飄去,低聲問道。

    「有點兒怕!」李旭據實而答。銅匠師父的好處就體現在這兒,於此人面前,自己不需要裝腔作勢。

    「如果你用一根長槊,給徐大眼一根彎刀,雙方交手,誰勝?」銅匠搖了搖頭,問道。

    「徐兄勝!」李旭對自己的斤兩心知肚明。

    「若兩將相遇,一人執槊,一人執刀,誰勝?」銅匠繼續追問。

    李旭眼前立刻閃過了羅藝和步校尉二人氣宇軒昂的英雄模樣。若是此二人交手,勝負還真未必那麼容易區分了。想了想,他終於明白了銅匠話中的深意,撓了撓腦袋,笑著回答:「自然是誰學的精,誰勝!」

    「這就對了,孺子可教!」銅匠伸出手指又來砸李旭腦門,李旭側身閃避,動作不慢,卻被銅匠結結實實地敲中了一記。

    「莫跑,我若真心想敲你,你哪裡躲得過去!」銅匠一邊撤手,一邊大笑。

    李旭卻瞬間得了他幾分「真傳」,順手拎起一個銅盆扣於腦袋之上,邊走邊答「如此,又何必逃!」

    銅匠大樂,一邊笑罵著李旭愚笨,一邊從別人送來回爐的兵器中挑出兩把彎刀,一把交給李旭,一把持於自己之手。傳了他幾句軍中常見的用刀歌訣,便命令他與自己對煉。

    李旭怕傷了銅匠,留下了三分力氣。結果一招未完,已經被銅匠踢翻在地上。

    「大劈如虎,難道像你這般病貓樣子麼?」銅匠用刀尖指著李旭咽喉,譏笑道。

    這下李旭明白了自己和對方之間的差距太大,使出全力也未必能沾到便宜。所以不敢怠慢,翻滾出去,躍起再戰。這回一上來他就使出了全力,大開大闔,把歌訣第一句大劈如虎的意境發揮了個淋漓盡致。銅匠嘉許地點了點頭,向前踏了半步,輕而易舉地將李旭的刀鋒帶偏,順手一刀拍在了他的腰間。

    「掉手橫揮,就是這個樣子!不過記住要用刀鋒!」銅匠不理睬被刀面砸得踉踉蹌蹌的李旭,大聲說道。

    那軍中刀勢在大隋民間早已有流傳,不過是大劈、橫揮、順抽,橫掃、挑撩、斜斬、格擋和直刺八個動作,每個動作配上一句相應的口訣。李旭當年跟著族中大枝請來的護院身後比劃,也聽聞過類似的歌訣。可同樣的歌訣由不同人用出來卻有著天壤之別。莊中護院使出來的刀,威勢看起來甚大,卻沒有太多變化。而銅匠信手使出來的一刀,於輕靈飄逸之外帶著狠辣刁鑽。讓人明明知道他要如何出招,就是招架不下。(注3)

    整整一個早晨,李旭第一個大劈動作都沒能學得半分銅匠的真髓,卻被銅匠刀砸腳踢,打了無數個跟頭。好在他小戶人家出身,皮糙肉厚。挨了打也不喊疼,跌倒了立刻爬起來再戰,也博得了銅匠幾分嘉許。

    天色大亮後,銅匠的妻子起來燒奶茶,師徒二人也就停止了訓練。揍了人一早上,銅匠心情高興,主動留李旭在家中喫茶點。用過早餐後,又針對性地糾正了他幾個基本姿勢,然後即開爐替牧民打刀,不再理會弟子死活。

    李旭拖著酸痛的身體回帳,隨即帶了甘羅去各部勇士之間裝神弄鬼。待每天的例行「表演」結束了,才又一步一捱地爬回了自己的氈包。最近天氣較好,他不敢在氈包中偷懶,跌跌撞撞地爬上馬背,開始煉刀。

    說來也怪,平素他在馬上掄刀瘋舞,氣勢驚人,動作卻生澀僵硬,沒有半點章法。被銅匠敲打了一個早晨後,再次縱馬掄刀,那彎刀就像有了幾分生命般,靈活地隨心意而動,無論是劈是抽,每個動作之間都能勉強銜接得起來,不像原來那般凌亂了。

    注1:東床坦腹。見於《世說新語》。卻太傅求女婿,派自己的門生去王家相看,王家男子紛紛整裝待旋,唯有王曦之在東床上坦腹臥,如不聞。卻太傅聽聞回報,覺得曦之瀟灑,就把女兒嫁給了他。

    注2:陳叔慎,陳叔寶的異母兄弟。隋滅南陳之戰少數幾個不識實務者之一。兵敗,被殺。

    注3:此處參考了戚家軍刀術。
第一卷 塞下曲 第五章 獵鹿 (一上)

    當晚,李旭就將自己隨銅匠習武的事情拿來與徐大眼分享。銅匠沒有要求他保守秘密,所以他也樂得邀請好朋友跟自己一起去學藝。徐大眼卻微笑著拒絕,直到李旭再三相邀,才低聲解釋道:「這一人敵之術,我已經煉了十年。戰場上自保綽綽有餘,再想有什麼大的進境,恐怕不是找師父指點就能獲得的。而萬人敵之策,除了眼下,咱們到哪裡去找這麼好的機會去!」(注1)

    的確,除了這塞外部落外,在中原怎會有一個將軍在相見之初就肯放心的把兵馬交給陌生人折騰?李旭剎那間明白了上蒼贈給自己和徐大眼的機會實在難得,便不再強邀對方去學武。徐大眼見李旭如此大方,自己也不藏私,拉著李旭將自己最近通過實際練兵與古之兵法對照所感悟出來的道理一一述說。李旭聽得暈暈乎乎,頭大如斗,但看在好朋友一番苦心的情面上,把這些心得一一硬背下來,留待日後參詳。

    第二日,李旭睡到辰時才爬起來。當他策馬趕到銅匠家的作坊門前時,銅匠也是剛剛爬出氈包。師徒二人相視大笑,喝了口暖身體的小酒,找了兩把彎刀繼續開練。照例是從大劈開始,一個出招一個拆招,在李旭被擊中後便重新來過。照例是不到一招李旭就趴到了地上,然後爬起來揮刀再戰。

    銅匠為人隨和,對練武的要求卻甚為嚴格,身體的協調,出招的角度,步伐的配合,無不要求李旭做到一絲不苟。高、低、中、平,每個可能出手的角度都要李旭做上數十遍才肯罷休。練了整整一個早晨,勉強把大劈的十幾個常用變化一一練全了。眼看著周圍人聲漸起,銅匠又一腳把李旭踢出了家門。

    李旭從雪地上爬起來,心情愉快地回到自己了氈包。帶著甘羅應付完每天的日常巡視,接茬兒繼續找沒人的空地射箭舞刀。陶闊脫絲帶著甘羅,一天來看他好幾次。見李旭臉色不像原來那般陰鬱了,少女也覺得心裡甜絲絲的,比又穿了什麼別緻的漂亮衣裳還開心。

    接下來的日子裡,去銅匠家習武就成了李旭每天早的第一要務。陶闊脫絲跟著去了幾回,受不了銅匠的踢打,一招過後便不再肯煉。銅匠卻也受不了她站在旁邊讓李旭分心,另教了一套姿勢優美,卻沒有任何實戰價值的劍舞讓她回家去揣摩。陶闊脫絲有了事做,便不再早起。隔三差五拿了把鑲嵌了寶石的長劍在雪地中賣弄,漫天飛雪、如霜寶劍,配上她一頭流瀑般的長髮,倒也令旁觀者看得驚心動魄。

    如是過了兩個多月,李旭手中的彎刀漸漸生出風來。八個基本招式以及諸般變化都練全了,差得就是火候而已。跟師父拆招雖然還逃不掉被用刀面拍翻的命運,卻也能對付上一兩個照面。銅匠經驗豐富,知道李旭如果想有更大進境尚需時日,所以也不逼他太緊。把基本招式和變化演練嫻熟後,便讓李旭從步下轉到了馬上。

    馬上用刀又是另一番光景。步下練習時講究的是全身協調,步伐配合招術,大腿、腰桿和手臂同時發力。而馬上殺敵,卻將身體的主動權交託給了戰馬。戰馬的速度和靈活性最為重要,人的動作反而要掉過頭來配合坐騎。先前的橫掃、直刺等氣勢磅礡的動作很少有機會能用得上,順抽、挑撩、斜斬等幾個靠速度殺敵的招術一躍成為了主流。再度拆招,銅匠手中的彎刀就裹上了氈子,沾上了冷水,以免掐拿不準要了李旭小命。

    李旭縱馬急衝,彎刀劈到空處,二馬錯蹬,被銅匠用沾了水的氈子在背上拍出了一條污漬。他猛然記得此招是徐大眼當日狙殺斥候時所用,心有所悟,掉轉馬頭衝回來試圖給銅匠一個驚喜。二馬剛一靠近,銅匠手中的彎刀卻斜揮出一道冷風,「噗」地一聲砸在了他前胸上。

    「啊!」李旭被氈子上滲出的冰水凍得打了個冷戰,慘叫著跑了出去。待他訕訕地撥轉馬頭,銅匠揮舞著裹了氈子的彎刀又殺了上來,邊用刀向李旭亂砍,邊呵斥道:「招是死的,人是活的不清楚麼?衝殺時容不得分神,一眨眼睛就決定生死。只要能砍中敵手,你又何必管他正抽還是反抽!」

    李旭被打得落荒而逃,奔出好遠才敢兜回馬來再度迎戰。一早晨功夫不知道被劈中了多少刀,連胯下戰馬都被砍得不好意思了,每次見了銅匠舉起手就向兩旁竄。銅匠見這樣對煉下去未必能收到成效,便替李旭想了個主意。命令他找個空曠之地樹起兩排戰馬高的木樁,每個木樁上綁一個裝了沙土的草袋子,自己去煉攻擊準確性和控馬能力。李旭殃殃地去了,一個人煉了兩天,第三天早晨再來找銅匠拆招,果然挨打的頻率大減。

    銅匠再度與他捉對廝殺,熟悉馬上的基本動作要求。練了十餘日後,又命令李旭將木樁拔起來重新擺放,不准再排成直直的兩排,而是交錯埋成各種步兵隊列形狀。

    李旭領命照做,慢慢能做到縱馬在木樁群中穿梭,可以於瞬間揮刀砍開草袋子卻保證不被木樁蹭到的地步。銅匠見狀,便令他撤了木樁,改為在空地上支起十幾個高低不一的木架。每個子上吊一個裝滿的泥土的草袋子。李旭縱馬從草袋旁跑過,用木刀抽砍草袋,卻要避免被蕩回來的草袋砸中。

    這一下比應付固定目標難得多,李旭又對付了足足一個月,才勉強把此關過掉。在他練武的這三個多月內,徐大眼如何與索頭奚部就贖買俘虜的事情討價還價,如何指導諸霫聯軍演練騎兵列隊衝擊,如何暗中給其他部族的長老設圈套替蘇啜西爾鞏固兵馬的控制權,等等重大問題他都心思去想。徐大眼偶而向他提起來,以李旭目前的心機,也領悟不出其中奧妙之處,更甭說提什麼好的有效的建議了。

    他這般專注於習武,在刀馬騎射方面的進境自然比一般人迅速。銅匠開始還罵他笨,到後來,「笨蛋」兩個字罵出來已經有了嘉獎意味。師徒二人馬上對刀,也不再是一個刀上裹氈,好整以暇,另一個拿著開了刃的彎刀就可上場亂掄了。兩個人的刀上都裹了氈子,浸了冷水,李旭被打得落荒而逃之餘,偶爾也能拼著被砍中要害的風險,給師父製造一個驚喜。每當此時,銅匠總罵他出手不知道輕重,打得老骨頭一整天無法幹活。

    李旭抱著滿臉歉意去替師父掄大錘,佔了便宜的銅匠又眉開眼笑,誇他膂力驚人,身體本錢雄厚。建議他給自己打一把更重些的彎刀來與過人的臂力相配。

    「若是太平年月,憑你的身材、相貌,足可以為皇帝老兒去擎禮刀」銅匠一邊替女人們磨著鏡子,一邊向給火爐中鼓風的李旭誇道。

    禮刀是帝王出巡的儀仗專用,長而華麗。持刀者要求高大魁梧,如此才能舉著刀保持同一個姿勢數個時辰一動不動。李旭不知道師父是誇自己臂力大還是罵自己笨,正琢磨著詞彙反唇相譏,又聽銅匠說道:「只可惜你小子的鬍子長破了相,才十五歲,居然有黑毛從腮上鼓了出來。今後少吃些牛肉,否則鬍子長得更快!」

    這是李旭最煩惱的事情之一,讀書人講究「廉廉頗有須」,鬍子要長也得長得漂亮稀疏。可他這幾個月來卻因為日日吃肉喝酒,身高明顯竄起了一大截,臉上的寒毛也漸多,一根根又粗又硬,足以和甘羅身上的硬毫相較。

    「長就長吧,反正你也當不成什麼讀書人了。虯髯販馬,往來塞上,不也逍遙快活!」銅匠見少年捂著臉發愁,笑著安慰。他已經知道李旭為何而來塞外,對少年的遭遇甚為同情,卻不覺得失去考科舉的資格有什麼值得惋惜。

    「當官這件事情比練武打仗都麻煩。練武麼,你只要肯下功夫就有進境。打仗麼,勝敗一眼可知,想搪塞也搪塞不掉。唯有當官,憑的不是誰有真本事,而是誰會討好上司。你本領再強,不會拍上司馬屁,也得不到好結果。拍了上司馬屁,彎腰做人做習慣了,難免就彎成了駝背。捱到有直腰的機會,自己也直不起來了。」師徒二人喝酒時,銅匠曾經如是向李旭灌輸。

    剛剛踏足紅塵的少年哪裡聽得懂這些精闢之言,支支吾吾地聽著,心裡卻想起了步校尉當日的威風。

    「槊不是這麼用的!」當李旭拿著鐵錘瞎比劃時,銅匠忍不住出言指點。這個怪人的武藝很雜,從常見的刀、槊、棍、矛到不常見的鐵蒺藜骨朵、大錘、狼牙棒,幾乎每樣都懂一點。一次趁著酒性舞劍,動作的瀟灑利落,比陶闊脫絲的舞姿還飄逸絕塵,如不是對方身上那一襲油漬漬的皮裘,李旭簡直懷疑自己遇到了一個傳說中的山中隱仙。

    「前輩若是在鬧市持劍而舞,恐怕全城的女子都會輕招彩袖!」追隨銅匠這麼長時間,李旭多少也學得有些狂放不羈,笑著說道。

    「此舞並非為別人而設!」銅匠舉囊狂飲,滿臉年少輕狂。每每與少年喝到眼花耳熟的地步,他就想起當日的諾言來,傳給李旭一些用槊的招式、口訣。第二天待李旭拿了第一天所學的東西請教,他卻又忘記了。下一次喝醉時,李旭趁著酒性發問,他又改槊為錘,教導李旭一個大力士領軍衝陣,最強橫的殺法。教完了錘,又指導李旭如何破解錘招,占力士便宜。如此醉醉醒醒,破槊、破錘、破矛、破鐵蒺藜骨朵的招術傳了一大堆,至於這些招術將來在戰場上是否有效,銅匠卻一攤手,坦誠地說道:「這是我打鐵時自己琢磨出來的,好使不好使我也不清楚!」

    碰到這麼一個「暗師」,李旭也毫無辦法。只好把心思集中起來,力求在刀術上有所突破。越練下去,手中的彎刀越不順手,有些招術明明可以把威力發揮得更大,卻因為彎刀得長度和重量影響了揮擊時的效果。此時他已經初窺了刀術門徑,知道這一切都是因為自己的臂力、臂長和彎刀重量不相配的緣故。想請銅匠幫忙量身定制一把彎刀出來,師徒兩人忙活了好半天,卻因為成品的質量太差不得不半途而廢。

    「刀之所以打成彎的,是為了保證同樣刀身長度下,讓刀刃的長度達到最大。這樣才能發揮出騎兵在馬上劈、抽兩個動作的威力。被彎刀砍中的人大多數不是被砍死的,而是傷口太長,流血流死的!」對著一大堆不成功的刀坯,銅匠如是總結。

    「這個長度和寬度是草原上彎刀的極限,如果想突破,重心、重量、平衡性和結實程度就得重新考慮。以我的手藝,用普通的精鐵估計做不到。找星星鐵應該可以,但沒個三年五載你也湊不出那麼多星星鐵來!」在又一次嘗試失敗後,銅匠有些喪氣地說道。

    在打刀的材料收集方面,李旭倒不像銅匠那麼悲觀。他想打一把彎刀的消息被幾個朋友知道後,神箭手阿思藍,只剩下一隻胳膊的杜爾,還有野丫頭陶闊脫思、娥茹等人都答應幫忙。草原上長達五個月的冬季馬上就要結束了,地面上的積雪已經有了融化的趨勢。待冰消雪盡後,大伙即使走遍整個草原,也要給李旭湊出一把彎刀來。

    「雪馬上化了!」一天傍晚在氈帳裡,徐大眼幾個月來第一次有了閒暇時刻,像霫人般品著奶茶,跟李旭說道。

    「嗯!」李旭心思還沉浸在白天新領悟的幾招刀術上,一時沒有反映過來,含混地回應。

    「明天你別去幫銅匠打鐵,緩緩體力。後天一早咱們領軍出發!」徐大眼又喝了一口茶,閉著眼睛,如陶醉於其中滋味般閉目低語。

    「出發?」李旭楞了一下,「上哪!」

    「奚部?!」沒等徐大眼回答,李旭驚問。

    「嗯!」徐大眼閉著雙目,發出夢囈般的聲音。

    雪已經開始化了,半夜的時候,氈帳外冰凌落地時發出的聲音錯落有致。泥地上,不知不覺中已經長成家犬大小的甘羅對著天空中的圓月,發出一聲聲嘹亮的長嚎。「嗷---」

    「嗷---」附近的野狼以聲相和,剎那間,整個草原都被狼嚎聲從睡夢中喚醒。

    注1:一人敵,指武術。萬人敵,指兵法。見於《史記.項羽本紀》
第一卷 塞下曲 第五章 獵鹿 (一 下)

    望著外邊一天天開始融化的積雪,索頭奚部的大埃斤俟利弗就不住地歎氣。春天又要來了,但這個春天卻是個死亡的春天,去年冬天的時候自己的部落去偷襲蘇啜部,結果卻被對方殺了個大敗虧輸。五千名部落身體最結實的牧人只回來兩千餘,並且個個都嚇破了膽。

    「蘇啜部有銀狼庇佑!」每個被贖回來的長老都這麼說。彷彿不提到那頭皮毛銀灰色的怪獸,就不足以遮掩他們被敵人俘虜的羞恥。可越是這樣,牧人們越提不起抵抗敵人的勇氣。一個冬天過去了,還有八百多名牧人在對方手中做牛做馬。部落裡的百姓對長老們只贖自家子侄,不肯贖回普通百姓家兒子、丈夫的不公平行為非常不滿,時常聚集在中央大帳門口抗議。可俟利弗沒辦法解決他們的困難,去年秋天部落被突厥人驅逐時已經大傷了元氣。冬天那場慘敗又讓他們失去了僅有的牛羊儲備。蘇啜部獅子大開口,一名牧民要十頭羊或兩匹駿馬來贖,索頭奚哪裡去弄那麼多牛羊和駿馬去?

    「俟力弗,蘇啜部不是准許咱們分批支付麼?公庫裡好像還有幾百匹戰馬。」最早被放回來的長老烏一勒沒頭腦地提醒。老傢伙被敵人嚇破了膽子,明知道付出了贖金後,索頭奚部的大部分人都無法熬過下個冬天,他還是堅持要與蘇啜部停戰。

    「把戰馬給了他們,萬一他們打來,咱們拿什麼給自己的戰士?」俟力弗大聲反問,模樣就像一隻鬥敗了的公雞。沒有人理解他的難處,牧民們笑他膽小,不敢和弟兄們同生共死。長老們嫌他固執,捨不得公庫裡最後那幾百匹駿馬。但誰肯替他想想,如果他當日戰死了,索頭奚就沒了埃斤,貌和神離的長老們一定會趁著內亂把索頭奚部瓜分掉。如果他今日用戰馬贖回了百姓,敵人殺過來時,勇士們就得徒步迎戰。在寬闊的草原上以同樣數量的步兵對抗別人的騎兵,這有獲勝的可能麼?

    萬般無奈,俟力弗只好一次次派烏一勒這個膽小鬼去向仇敵告饒。這老傢伙被霫人羞辱的次數多了,已經練就了一幅鐵臉皮。俟力弗不指望惡毒的霫人能鬆口,只希望烏一勒老傢伙能把敵人進攻的時間拖上一拖,只需要一個春天。遠在額根河畔的突厥人阿史那家族已經得到了消息,看在索頭奚部多年恭順有禮的份上,他們答應雪化後派人出面調停此事。以各部落共主的身份命令諸霫聯軍放下他們的屠刀,給索頭奚部留一條活路。

    烏一勒去了五天,第六天清晨面色灰白地返了回來。他只帶回了一句話,「蘇啜西爾說他要自己來取賠償!」然後就昏了過去。

    俟力弗大驚,趕緊命人吹響號角,點燃狼煙,命令所有在外放牧的族人回營地備戰。可除了幾個長老的家族外,大多數族人都沒有聽從他的號令。河邊的青草已經發了芽,如果春天時給牲口抓上膘,夏天時它們就會繁衍下一代。到了下一個秋末,家境稍富裕些的牧人們就可以自己贖回自己的兒子和丈夫。埃斤大人只顧自己逃命,長老們只顧贖回自己的子侄,大伙也只好自家為自家想辦法。這很公平,誰也別抱怨誰心狠。

    俟力弗一遍遍吹號角,一遍遍點狼煙。甚至親自擎著代表埃斤尊嚴的大纛跑遍了方圓百里之內的草場。他一次次對著長生天發誓,一次次跪地祈求,答應牧人們只要部落挺過這次危機,他一定掏空公庫把被俘的牧人贖回來。

    第三天中午,俟力弗終於糾集起了四千名可以上馬作戰的牧人。其中有一千多人是老人和孩子,力量不足以拉滿角弓。營地內部,還集中了五千多名婦女,關鍵時刻,她們也可以衝上前為自己的族人擋刀遞箭

    派出去的斥候也陸續送回了情報,諸霫聯軍行軍速度緩慢,幾乎是帶著羊群和牧奴,邊放牧邊行軍。每天的前進速度不超過五十里,走半天歇半天。

    俟力弗長出了一口氣。如果照這種速度行軍,敵軍還需要三天時間才可能接近自己的營地。自己還有機會通過親情把更多的牧人召回來,籌集更多的弓箭和戰馬。

    傍晚的時候,斥候卻送來截然相反的報告。諸霫聯軍三千多人突然加快速度,當天行軍一百餘里,照目前的走法,他們只要半天時間就可以突入索頭奚的營寨。

    俟力弗登時又慌了神,趕緊命令所有參戰者嚴加防備。上次敵軍就是趁自己夜裡疏忽,把氈子綁在馬蹄下劫了大營。這次,無論如何不能讓同樣的悲劇重演。

    眾人一夜未眠,第二天早上卻又收到情報。諸霫聯軍昨日停在了距離部落五十里左右的搭拉甸子,一夜沒有前進。俟力弗形神俱疲,他實在弄不懂以蘇啜西爾為首的霫人到底要幹什麼?如果想與索頭奚決一死戰,快速掩進,快速接觸才是最有效的戰術。這種走走停停的行軍法,不是由著對手做準備麼?

    百思不解的俟力弗無奈,只好命令牧人們先入帳休息。命令剛剛傳下,報警的號角又在草原上響起。一撥疲憊不堪的斥候匆匆來報,霫部聯軍再次拔營,以最快速度衝了過來。

    「吹角,吹角!」俟力弗大聲命令,他聽見自己的嗓音裡充滿恐慌。這是他一生中從來沒發生過的事情,即便當年獨行在草原上遭遇到狼群,他也沒嚇到這種程度。當然,那件事情發生在他十六歲的時候,而現在他的年齡已經接近五十。

    剛剛躺倒的牧人們又叫罵著爬了起來,每個人都疲憊不堪,每個人都希望戰爭早點發生。這麼打下去太折騰人了,是死是活,還不如一刀給個痛快。

    萬惡的霫人在距離索頭奚部營地三里遠的地方再次停住了腳步。近千名腳上套著牛皮索,瘦骨嶙峋的奴隸被從馬隊後押了出來。扛著木樁,在凶神惡煞般的霫人監工的皮鞭下,開始為宿敵搭建營壘。

    霫人武士紛紛下馬,不顧遠處的哭喊聲和仇恨的目光,好整以暇地喝酒、休息。然後,他們讓俘虜傳來的口信,要求索頭奚人要麼一次性支付全部戰爭賠償,要麼離開月牙湖畔,否則,霫族武士的戰馬將踏平這個營地。

    哭喊聲和咒罵聲響徹了整個索頭奚部落,大部分長老的子侄都贖了回來。而那些陷落在敵人之手的,全都是普通牧人的子弟。他們的父母、兄弟此刻正拿著兵器,替大埃斤看守營壘。眼看著他們在敵人的皮鞭下受苦卻無法去救,如果兩軍交戰,萬惡的霫人肯定拿俘虜當擋箭牌。

    「他們說後天明天中午之前必須得到準確答覆!」被遣送回來的族人喘息著說道。於敵方做牧奴的四個多月,他吃盡了苦頭,在寒冷、飢餓和恐懼的多重折磨下,整個人已經變得形銷骨立。

    「召集族人,我們馬上湊賠償!」俟力弗無奈地說道。對方正在紮營的陣容他看見了,那不是目前傷痕纍纍的索頭奚人能抵擋得了的。近三千名訓練有素的武士,六千多匹戰馬,還有無數跟在隊伍後護送給養的普通牧人。草原已經在這股力量下震顫,索頭奚部不得不在惡魔面前屈膝。

    徐大眼和蘇啜西爾並絡站立在聯軍的正前方。大營外圍的木柵欄已經接近完工,在皮鞭和彎刀監視下的奚族俘虜手忙腳亂地替自己的族人挖掘著墳墓。而經過一個多時辰休息的武士們已經把體力調整到最佳狀態,重新整理過鞍、鐙、韁繩的戰馬也焦躁地打著響鼻,等待著最後一刻的來臨。

    匆匆搭起的柵欄只有兩尺高,雖然整齊,卻擋不住駿馬一躍。而殘酷的監工和傷痕纍纍的牧奴吸引了對方全部視線,幾乎所有奚人都忙著籌集物資贖買自己的家人,沒人想到蘇啜部的木柵欄只是為了迷惑他們的判斷力。

    跟在徐大眼身後的李旭有些不忍看向遠處的營帳,身邊的半截香燃盡後,那裡將成為騎兵衝擊的目標。徐大眼是個天生的陰謀家,他故意把交割的最後期限放在了明天正午。而對面營地中的大部分人,已經注定看不到明天早上的太陽。

    「他們殺了拔細彌和萼跌泰!」李旭感覺到自己握刀的手在顫抖,這是他第一次主動攻擊別人,除了一點點興奮之外,從頭髮到腳底的肉皮都感到緊繃得厲害。可面前的徐大眼卻鎮定自若,彷彿正在玩一個有意思的遊戲。

    「跟在我身後!」徐大眼聽見了李旭的呼吸聲,回過頭來,對著他笑了笑,露出一口整齊的白牙。然後,他舉起左手,在蘇啜西爾的背上輕輕地拍了拍。

    蘇啜西爾手中的羊毛大纛突然舉起,斜指向正前。

    「轟!」彷彿天河在剎那間決了口子。養足了精神的霫族武士跳上馬背,在各自旅帥(隋制,百夫長)的帶領下縱馬越過營寨圍欄和目瞪口呆的牧奴頭頂,風一般向奚族的營地捲去。(注1)

    徐大眼四個月的心血終於見到的成果,二十幾個百人隊在高速奔跑的過程中組成了三把利劍,一把砍向奚部營壘正中,一把砍向左,另一把砍向右。

    沒有吶喊,沒有角聲,只有撲面而來的罡風,夾雜著隆隆的馬蹄聲和濃烈的殺氣,捲進了奚族的營地。

    「敵襲!」一個正在清點自家湊出的牛羊的奚人抬頭,發出了一聲驚恐的尖叫。隨後,他的尖叫就被撕心裂肺的號角聲所淹沒。

    俟力弗留了個心眼,沒有讓所有牧人都去收集牛羊。他將最精銳的一千名士卒安頓在寨牆後,並且在每隔二百步的距離上都放了一名帶著號角的斥候。

    只可惜,他沒有計算過三里的距離戰馬需要多長時間能穿越。那點時間夠不夠他在得到敵方進攻的消息後做出正確決策。

    事實給出了最正確答案。當第三遍報警的號角聲還沒響完的時候,前衝的霫族武士已經鬆開了手中的弓。兩千七百多支羽箭破空而來,冰雹般砸在寨牆後。無論是正在慌亂中拉扯戰馬的奚族士兵,還是在恐懼中祈求上蒼垂憐的老弱牧人,都被這一波羽箭覆蓋在內。

    羽箭射入軀體的「噗」「噗」聲,鮮血噴出的絲絲聲,還有人的哭喊,馬的哀鳴,交織不絕。策馬前衝的李旭看到阿思藍抬手,將第二支羽箭搭在的弓弦上。

    「吱!」帶著哨音的響箭落在寨牆後。緊跟著,一股黑色的旋風從馬隊中升起來,追隨響箭的軌跡射向了同一個地點。那是奚族武士最密集處,被第一波羽箭打懵了的他們不知道如何應對,持著刀,拉著馬,亂作一團。

    李旭看見了對方身體上冒出的血花,就像銅匠師父爐子裡的火,紅得炙烈。然後,他看見了一雙雙不甘心得眼神。接著,他的戰馬隨著大隊,從阿思藍等人硬衝開的寨門闖了進去,踏著奚人的屍體衝向營地中央。

    「分頭前進!」李旭看見蘇啜西爾揮舞起用蜀錦裁成的信號旗。那是他帶來蘇啜部買賣的,色澤艷麗,是去年霫族女人最鍾愛的衣裳材料。如今,被額托長老收購的那幾塊蜀錦露了面。李旭清晰的記得,看在額托長老對自己和氣的份上,自己還給老人打了一成折扣。

    蜀錦裁就的信號旗不垂不卷,色澤鮮明。各支隊伍中一直盯著中央大纛的傳令兵們看得清楚,掏出號角,把經歷四個多月訓練所熟悉的命令以長歌的曲調發佈了出去。聽到號令,衝進奚部營寨的隊伍驟然分開,一支追隨著徐大眼和蘇啜西爾直奔對方的中央大帳,另一支調整方向,沿著營地圍欄掃蕩驚惶失措的奚人。無論對方手裡有沒有兵器,彎刀過處,留下的都是一片血光。

    還有一支隊伍沒進營壘,而是順著柵欄外側繞向了奚族營地的側後,他們的任務是側翼突破,盡量分散奚人的抵抗力量。不斷有驚惶失措的牧人跳過營地的柵欄試圖逃走,在營地外旋風般前進的霫族武士用彎刀和羽箭追過去,心中沒有任何憐憫。

    俟力弗在敵軍接近自己的中央大帳前一瞬,終於組織起了一支人數不足二百的抵抗隊伍。大部分的奚族士兵都沒來得及上馬,高舉著彎刀,用血肉之軀來遲滯敵軍的戰馬。少數武士挽起了弓,試圖在對方衝到近前時製造一點混亂,卻被蘇啜西爾身邊的護衛用弓箭紛紛射翻在大帳旁,根本沒來得及射出手中的羽箭。

    俟力弗知道索頭奚完了,在對方戰馬衝破營寨的木柵欄的瞬間,他知道從此大地上再不會有索頭奚這個部落存在。族人的哀嚎聲讓他鼓起了最後的勇氣,這次他沒有選擇逃走,而是騎著戰馬,帶著最後的十幾個勇士,飛蛾撲火般向蘇啜西爾等人殺來。

    雙方的距離很近,羽箭來不及第二射。蘇啜西爾將令旗交給身邊的族人,拔出彎刀迎向了俟力弗。二人同是部落的埃斤。對方請求戰死,按照草原上的規矩,自己應該賜給他這個榮譽。

    二馬交錯的瞬間,俟力弗突然改變了方向,繞開蘇啜西爾,長嘯著撲向蘇啜西爾身後的大隊。他看見了那頭傳說中的蒼狼,也看見了蒼狼身邊那個魂不守舍的少年。

    就是那個少年給索頭奚部帶來了厄運。沒有他,斥候們不會紛紛謠傳聖狼將力量賜給了一個異族少年。沒有他,索頭奚人也不會在強敵面前生不起抵抗之心。這個少年是毀滅索頭奚人的罪魁禍首,俟力弗可以死,但一定要這個少年為自己殉葬。

    瞬間的變化讓很多人都來不及做出反應,徐大眼持矛攔截,卻被跟在俟力弗身後的另一個奚族武士用身體擋住了戰馬。分配給李旭的護衛持刀向前,亦被最後幾個紅了眼的奚族武士紛紛衝開。

    俟力弗以最快速度衝到了李旭的戰馬前,少年臉上的驚惶和舉刀時的緊張他都看在了眼裡。以他的作戰經驗,只需要一刀,肯定能將少年砍在馬下。彎刀在斜陽下潑出一道閃電,直奔少年眉心。突然,胯下的戰馬一聲長嘶,前蹄高高地跳了起來。

    勢在必得的刀光迷失了方向,俟力弗在慌亂中看見一頭銀白色小狼晃動著尚顯單薄的身體用牙齒吊在戰馬的脖頸上。他收刀去砍小狼甘羅,在手臂回彎的瞬間,感覺到胸口一陣冰冷。

    二馬錯鐙,李旭本能地使出了一記橫揮,這是刀術的第二個基本招式,共有六個出手方位。當初學刀,在他第一次胸前空門大露時,銅匠師父就用此招拍中了他的身體。

    「記得用刀刃!」銅匠當時的叮囑李旭一個字也沒忘。

    「殺了賊酋了!」四下裡歡聲雷動,被嚇得差點掉了魂魄的徐大眼刺死對手,縱馬向李旭跑來,一邊跑,一邊向好兄弟伸出的祝賀的手掌。

    李旭提起左手,與徐大眼的右掌對拍了一下,臉上卻沒有一絲復了仇後的喜悅。他忘記了跳下馬去割俟力弗的頭,也忘記了像上次一樣勇敢地衝過去砍翻羊毛大纛。只是縱馬向前,向前,向前衝去。

    哭喊聲在他的周圍響成一片,驚惶失措的奚人老弱跪在血泊裡,不住地向武士們叩頭乞命。李旭不想聽哭聲,不想看血光,他只想把當時帶隊襲擊並欺騙自己的那個斥候頭目揪出來。

    不是為了給同伴報仇,他心裡已經沒有了仇恨。他只想問一問對方為什麼襲擊自己,為什麼要主動發起進攻。雖然李旭心中清醒地知道,即便斥候們不發動襲擊,這場戰爭也勢必發生。可是,他希望自己能聽到一個不同的答案,希望自己能得到一點解脫。

    哪怕是虛假的一點點。

    「附離,附離!」分配給李旭的一百名蘇啜部武士歡呼著,跟在李旭身後往來衝殺。凡是有敵軍抵抗的地方,李旭都要衝過去。一旦甘羅身影在敵人面前出現,敵軍的抵抗之火立刻被消弱,轉眼就被蘇啜部武士們撲滅在當場。

    「附離是最勇敢的戰士!」蘇啜西爾看著那個漸漸遠去的少年,目光裡充滿了讚賞。

    「附離,附離!」戰士們歡呼著李旭的突厥名字,充滿自豪。

    歡呼聲外,失去親人和家園的奚族婦孺們發出的哀嚎格外刺耳。

    注1:隋兵制,校尉轄三百人。旅帥,轄一百人。隊正轄五十人,火長轄五人。
第一卷 塞下曲 第五章 獵鹿 (二 上)

    還是徐大眼明白好兄弟的心思,見李旭瘋子一般哪裡人多向哪裡沖,知道他是第一次經歷這麼大規模的戰鬥,被部族仇殺時出竅的冤魂迷惑了心神,趕緊提矛衝了過去,附在其耳邊用漢語大叫了一聲:「春秋無義戰,如果今天是我們輸了,下場不會比這好過!」

    一語驚醒夢中人,聽完此言,李旭果然不再亂衝亂撞。揪出當日斥候頭目為自己的行為找個借口的幻想瞬間破滅,臉上的神情也不再那麼迷茫。

    草原就這麼大,一個部族的崛起必然踏著另一個部族的屍骨。對於蘇啜附離、阿思藍等霫族武士,他們心裡可沒有李旭那麼多負擔。徐大眼用連環計擊潰索頭奚部,實際上等於在死亡邊緣上將月牙湖附近的各個霫族部落拉了回來,否則,一旦讓索頭奚人在附近的草場上緩過元氣,憑借該部的人口數量和對戰爭的理解能力,等待人口匱乏的霫族諸部的下場或者是被征服為奴隸,或者被驅逐到西邊的戈壁上自生自滅。屆時,索頭奚部做的事情將與諸霫聯軍今天一樣,不會心存半分憐憫

    武士們揮著刀,在索頭奚人的營地內外盡情掃蕩。這個被突厥人從索頭水邊趕出來的奚族部落非常富足,雖然已經在遷徙和戰爭中喪盡元氣,但長老們家中儲存的銅器、玉器、石雕等奢侈品亦遠遠超過任何一個霫族部落。特別是那些從長老們家中抄出來的玉石雕刻和混雜著金絲的皮革編織品,幾乎件件巧奪天工。奚人在北周時期就已經因手工精湛而聞名,經過這麼多年的發展和積累,技藝更是已臻化境。很多物品當時長老們若是肯捐獻出來向蘇啜部交換戰俘,隨便一件都可以晃花諸霫聯軍中那些沒見過市面的鄉巴佬們的眼睛。甭說被扣留在蘇啜部的八百多戰俘了,就是人數再多上一倍,也可以平安無損地換了回來。

    只可惜諸霫聯軍事先不知道奚人的收藏這麼富足,沒提出以金銀玉器交換戰俘的要求。而索頭奚的長老們也從來沒打過自家財寶的主意,不會主動為了治下的牧人損耗自己的家產。到了如今,長老們只能趴在地上苦求,期待蘇啜西爾等人在搬空了自己的財產後能發發慈悲,留下自己一家大小的性命。

    無節制的屠殺和掠奪足足進行兩夜一天,直到第三天早晨,蘇啜西爾才在徐大眼和李旭的勸說下,命令武士們停止了報復。到了此時,索頭奚營地周邊一百五十里範圍內已經被武士們梳理了一遍。眼下這個總人口曾經超過一萬的大部落幾乎全族被俘,只有在更遠的地方放牧,聽聞戰爭消息即舉家搬遷的四十幾戶牧人逃進了戈壁灘內。從此,自北魏以來的聞名草原的奚族五部就變成了四部和一個零頭,直到二十餘年後,才在契丹人的幫助下慢慢恢復了五部爭雄的局面。

    「我知道你們中原人心軟,但這是草原,事情必須用草原上的規矩來解決!」蘇啜西爾望著屬下供奉上來的如山珍寶,意猶未盡地向兩個異族年青人解釋。「如果我不准他們搶掠,下次就沒人願意為部落而戰。他們為部族流了血,就要用敵人的血和眼淚還回來!」

    說完,伸手胡亂一拔拉,將眼前的珍寶分成高低大小相等的三分。手指著其中一份說道:「一份歸公,一份歸我這個族長,另一份你們兄弟拿去分。咱草原上的規矩,誰的功勞大,誰拿最大的一份。」

    「晚輩不敢貪功!」徐大眼笑了笑,婉言拒絕了西爾族長的好意。他幫助蘇啜部煉兵的目的只是找個機會將多年所學和領兵實踐相印證,以便將來回到中原後可以建立更大的功業。至於蘇啜西爾手指的財富珍寶,對店舖開遍河南河北的徐家而言,的確還看不上眼。

    李旭的目光卻在剎那間呆滯。他沒有拒絕,也不敢笑納。對於他這樣一個出身破落商戶的子弟而言,蘇啜西爾贈送的珍寶已經超過了他夢中曾經夢到的最大數目。但那珍寶上的血腥味道,卻熏得他渾身發冷。

    「我是來草原避兵禍的!」李旭心中默默地想,「但我卻給這裡帶來了兵禍!」

    春秋無義戰,草原上從來沒統一過,所以任何一場戰爭的正義性都是相對的。或者說,沒有任何一場戰爭屬於正義。不是我殺你,就是你殺我,這種事情司空平常。要想不被別人殺,自己就得提起刀來殺人,任何部族沒有第三條道路可選。李旭不是死板之人,他理解諸霫聯軍的無奈。也明白蘇啜西爾對自己是一番好意,換了別人,西爾首領未必會肯拿三分之一戰利品與之分享。但他的耳朵裡卻充滿了霫族人絕望的哀嚎聲,每一聲都如鞭子,抽打在他骨髓之上,讓他忍不住想打哆嗦。

    「怎麼了,附離,你病了嗎?」蘇啜西爾正驚詫於徐大眼的客氣,猛然見李旭在一邊瑟縮,關心地問道。

    「可能是血戰後受了風!」徐大眼伸出手來,摸了摸李旭的額頭。

    初次上戰場的人不懂得如何保護自己,血戰後因為忙著脫下皮甲擦洗身體而著涼的事情時有發生。這種病可輕可重,身體強健的人幾天就能恢復過來,身體單弱的人卻有可能就此一命嗚呼。

    蘇啜西爾聽徐大眼如此說,再看看李旭那憔悴的臉色,大吃一驚。上前幾步,一把抓住他的手腕,邊用力擠壓腕部的血管,邊大聲向外邊喊道:「來幾個人,趕快準備熱水給附離洗澡。讓額托長老準備幾隻活羊,今晚替附離驅邪!」

    「呃,呃!」李旭如從惡夢中驚醒般低叫了一聲,抬起了頭。額托長老的治病手段他可是見識過的,什麼草藥、石頭、泥灰煮上一大鍋就向病人嘴裡灌。把病人灌昏了後,一邊向其身上淋羊血,一邊搖著穿了銅鈴的牛扇骨跳舞。蘇啜部的人對這種治病方式信若神明,可在李旭和徐大眼看來,此方和刑罰差不多,好人被他這麼治幾次,十有八九也給治死了。

    吃了這一嚇,李旭不敢再繼續發傻。看看滿臉關切之色的蘇啜西爾,再看看目光中帶有責備意味的徐大眼,訕訕笑了笑,答道:「晚,晚輩沒事,不用,不用麻煩額托長老。剛才只是覺得這些珍寶受之實在有愧!所以才一時呆住了」

    「真的?」蘇啜西爾不敢相信地問。以往蘇啜部對外打了勝仗,長老們因為戰利品分配互相揭短辱罵的情況有,互相動手打架的情況也很常見,每次都讓他這個族長頭疼得要死。像徐大眼這種淡然拒絕和李旭這種發呆發傻的樣子,他還是第一次見到。

    因此,西爾族長也猜不出李旭剛才發呆的樣子是厭惡珍寶上的血腥。擺了擺手,假裝生氣地說道:「第一戰奪得了敵人的大纛,第二戰砍翻了俟力弗大埃斤,還有每天帶著聖狼給大伙鼓舞士氣,這三項,哪一項不是實實在在得功勞?此時咱們站到帳外去問一聲,又有誰敢跟你們二人搶這個頭功?如果你們二人什麼都不收,我這個族長豈不是更不該收這些財寶麼?」

    「不,不敢!」李旭急得連連擺手。把這些珍寶帶回故鄉去,恐怕老李家立刻能一躍成為村中首富。族裡那些平素對父親和母親冷眼相對的人也會天天陪著笑臉來認親戚,唯恐落在了別人身後面。但自己如何跟父母解釋珍寶的來源呢?告訴他們是好心的西爾族長送的?還是撒謊說做生意賺了個盆滿缽圓?!恐怕任何一套說辭被老實巴交的父母聽了,他們也不會相信。一輩子沒害過人的二老反而會固執地認為自己的兒子走入了邪途,辱沒了李家的列祖列宗。

    但這些話,他無法向蘇啜西爾解釋。霫族人瞧不起懦夫,對方不會理解他為什麼逃避兵役。霫族人也不會認為掠奪被征服者有什麼錯誤,你告訴他們自己不喜歡珍寶上的血腥味,他們會認為你在變相侮辱他們的尊嚴。

    蘇啜西爾見李旭面色窘迫,知道眼前這個少年是個直心腸,不會因為戰利品多寡跟眾人計較。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笑著說道:「你們拿吧,不要客氣。按咱草原上的規矩,勇士們繳獲了戰利品,其中一半要歸族長和長老所有。而大箭、小箭們,也就是你們說的隊正、伙長們,還要從底下的收穫中再分一份走。幾番分割後,能真正留在勇士們手裡的東西並不多。你們二人如果不需要這麼多寶貝,可以分給各自的朋友和護衛。這樣,他們會永遠記住你們的今天的慷慨,將來為你們做事時也更盡心!」

    李旭和徐大眼聽西爾族長如此熱心替自己考慮,實在無法拒絕對方的好意,只得走上前去,用勇士們搶來的麻布將分給自己的那份珍寶裹了。放到馬背上留待回到霫部後再慢慢想辦法處理。

    蘇啜西爾見二人把戰利品收下,登時了卻了一樁心事。手握著刀柄,志得意滿地出去巡視的幾個圈子,見各位旅帥們都將部屬聚集齊了,高興地用突厥語說了幾句嘉勉的話,然後帶著大隊人馬,押著俘虜,趕著牛羊,浩浩蕩蕩地返回自己的營地。

    至於索頭奚人被砸爛的營盤,蘇啜西爾也不捨得將其一舉燒燬。跟其他各部前來助戰的幾個長老商量了一下,留下了一個百人隊和五十幾名俘虜負責清理戰場並掩埋敵方戰死者的屍體。這個營地的位置選得非常理想,距離水源和草場都比較近。作為此次戰鬥的最大出力者蘇啜部,他們理當分得這個營地和營地周圍五十里內的草地。等盛夏來臨的時候,即可趕著牛羊來這裡放牧。

    屆時,被屍體和血水催肥的青草能長到一人多高,誰也不會記得今年春天冰雪消融的時候此地曾經發生過一場戰爭。霫族和奚族都沒有自己的文字,而記載英雄的牧歌只會為勝利者吟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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