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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 家園 作者:酒徒 (已完成)

第一卷 塞下曲 第三章 曠野 (三 下)

    一瞬間,李旭有些失神。王麻子的面孔在他眼裡不再那麼噁心。而一手持刀,一手擰著雞脖子的妗妗,形象也變得溫馨起來。更溫馨的是家中那盞始終也不肯點得太亮的油燈,還有臨行前父親、母親在油燈下翻來覆去替自己擺弄行裝的模樣。

    有種柔和且溫暖的感覺包裹了他,讓他深深沉醉。以至於有遲來的客人問起了蜀錦的價格,他都沒能及時回答。

    「漢家伢子,沒聽見娥茹姐姐問你話麼?發什麼呆?」一聲清脆的呵斥把李旭從回憶中喚醒。這是地道的中原話,其中略待嬌憨的味道早已在他的記憶中難以磨滅的痕跡。所以,不用更加不敢抬頭。

    「陶闊脫絲,別對客人這麼無禮!」另一個略為溫婉聲音傳來,制止了少女的胡鬧。

    盡量不去看客人的眼睛,李旭盯著手中的蜀錦答道:「你想買錦麼?這是上好的蜀錦!」

    「你們漢人說的錦衣玉食,就是指的這種布料吧。果真很厚實呢?」溫軟的漢語再次誇讚。出於禮貌,李旭不得不抬頭打招呼。一襲鵝黃的曲裾立刻出現在他面前。鵝黃旁邊,是一襲耀眼的水藍,晃得他不敢去直視。

    「這不是綢布,是錦,我們那裡通常在非常重要的場合穿!」徐大眼的定力遠遠好於李旭,快速回轉驚艷後的心神,以非常專業的語氣回答道。

    「娥茹姐姐,不如你買上一塊,出嫁時穿在身上,整個草原上的鮮花都會失去顏色!」藍衫少女的聲音如出谷黃鶯般清脆明快。

    「是麼?我比比看!」被稱作娥茹的黃衫少女聽同伴提起自己的婚事,臉上絲毫沒有露出中原女子身上常見的扭捏之色。反而更加愉快地拉起蜀錦的一角,輕輕搭在了肩膀上。

    她身子高挑,皮膚白淨,淡藍色眼神和白中透金頭髮看上去本來就很明亮,此刻被色澤光鮮的蜀錦一襯托,立刻讓傍晚的陽光都跟著絢麗了幾分。看著,看著,李旭不知不覺中已經忘記了尷尬,雙眼靜靜地打量少女,彷彿突然間懂得了什麼叫欣賞。

    欣賞,不帶任何塵雜的欣賞。徐大眼微笑著,看少女把半卷錦在身體上來回纏繞。在聽到這個黃衫少女已經準備結婚的一剎那,他心裡約略感到有些失落。但很快這種失落就被純粹的欣賞所取代。

    從生下來那一天開始,為家族爭取榮耀就成了他心中的最重。其他種種,都如過眼煙雲,絕不可以給少年堅定的心志帶來任何羈絆。

    李旭有些為徐大眼惋惜。單純論相貌,黃衫女子看上去比藍衫少女更耐看,說話的語氣也更溫和。徐大眼長得乾淨、儒雅,修養又好,本來就是一個潘安般倜儻人物。如果他娶了眼前這個黃衫女子為妻,二人無論在塞外還是在中原,肯定都能成為方圓幾百里最引人注目的一對。

    「我也來比比!」藍衫少女見姐姐披上蜀錦後,平添幾分亮麗。不甘示弱地靠上前,抓住了錦的另一角。兩個渾身散發著春天氣息的少女這麼一擺弄,立刻把周圍無數人的目光都吸引了過來。一些遠道而來的霫人已經置辦完了自己需要的東西,卻又停下腳步,詢問起了蜀錦的行情。

    今天李旭和徐大眼的生意非常興隆。二人本來長得就比其他商販順眼,出貨的斤兩尺寸又足,再加上徐大眼擅於碼放貨物的位置。所以只半天功夫,李旭所帶幾十斤粗茶,和徐大眼用來虛應故事的一百多件漆器就脫了手。而剩下的貨物只有李旭所帶的幾匹蜀錦。徐大眼給這些斜紋提花錦的定價方式有些超出霫人意料,所以對於這種高檔貨,霫人看得多,真正下決心買的卻寥寥無幾。

    「這,不是綢緞。厚的,結實。雖然貴,有道理!」李旭見圍過來的霫族女子漸多,盡自己所能地用突厥語解釋。

    張三叔等人事先推測得沒錯,霫族人的確分不清蘇綢、浙綢和魯綢的差別。與中原人的欣賞角度不同,他們對售價略高,輕軟細緻的蘇綢的熱衷程度還不如稍嫌厚硬的魯綢來得高。至於霫人為什麼要這樣選擇,熟悉草原民族性格的郝老刀給大伙的解釋是:「他們男女皆愛騎馬,魯綢厚,在他們眼裡更結實耐磨!蘇綢輕軟,反而讓他們覺得不實在!」

    而蜀錦的厚度又是魯綢的數倍,所以,李旭直接用厚度來說明此物價高的原因。

    貨物放在支架上時看起來雖然漂亮,卻沒有美到無法抗拒的地步。放在兩個少女身上,則等於讓所有圍觀的女子想像出了,如果此物裁剪為衣穿在自己身上的具體形象。幾個年青的霫族女子顯然已經心動,紛紛走過來,用手翻動其他的蜀錦。

    「錦,是吧。多少張生皮!」一個身材高大,赤裸著胳膊,頭髮上繫了許多銅鈴的霫族男子走上前,指著一卷猩紅色的蜀錦問道。突厥語裡可能還沒有錦這個名詞,所以他發的是漢語音,聽起來怪怪的,好像剛被人打碎了鼻樑骨。

    「紅色,喜慶時穿,生皮,足夠了,不換。一尺一個銀鈴。換銅鈴,要二十個!」李旭用手裡的尺子比劃著,按照徐大眼事先的吩咐獅子大開口。這是他的獨家貨物,所以不怕其他商販責怪自己攪亂行情。

    女子們點綴在衣服邊緣和手腕上的銀鈴比銅鈴小,但三個湊起來也有半錢重。而男人們綴在衣服邊緣和頭髮上的銅鈴很大,二十個銅鈴拿到中原去賣掉,足可賣到上百文。所以,李旭手裡任何一卷蜀錦能脫手,都讓他完全賺夠最初的本錢。

    年青霫族男人用手摸了摸錦的厚度,對著夕陽再看看顏色,臉上露出了中意的表情。衝著遠方大喊幾句,叫過了一個年紀與黃衫少女差不多的霫族女子,低聲跟對方商量了一會兒,開始從頭髮上向下解銅鈴。

    那女子顯然不希望破壞丈夫的威武形象,伸手輕輕拉住了男人的胳膊。小聲斥責。像是說自己的丈夫太過奢侈。然後,卻從手腕上把一個綴滿細鏈和小鈴的鐲子褪了下來,放到了李旭面前。

    「鐺!」李旭被銀鈴發出悅耳的聲音嚇了一跳。這太多了,足足有一兩銀子,化成銀餅換銅錢,能換兩千文。況且鐲子的式樣實在新奇,若能直接賣給大戶人家,估計三千文也能換得到。

    徐大眼卻絲毫不覺得驚詫,收起銀鐲,利落地把紅錦展開,一尺尺量下去。量夠了十尺,沖那個霫族男子友善地笑了笑,又饒上了一尺添頭。用刀子割開,捲好,恭敬地放在了霫人夫婦的手中。

    霫族男子把屬於自己的蜀錦迎風抖開,當空折成三折,厚厚地披到了妻子的身上。年青的妻子被紅錦照得雙頰生暈,把頭輕輕地倚在了丈夫胸口。兩個人彼此倚靠著,拎著換來茶葉、綢緞、漆盤等物件,分開人群,慢慢走遠。

    有女子羨慕地看著那對夫妻離開,提起李旭面前的紅錦,在自己身上比了比,又歎了口氣,低著頭離開。卻有更多的女子圍過來,用從手腕,衣角上扯下銀鈴,換蜀錦為衣。

    北行之前,李懋給兒子所選的蜀錦都是大紅大紫的顏色。對於漢人女子來說,這種顏色稍嫌艷麗。在草原上,卻剛好與周圍清新明快的景色搭配了起來。所以這種濃色反倒稱為霫人的最愛,一個個撫摩比量,愛不釋手。

    眼看著紅錦就要被女子們扯盡,藍衫少女急了起來。上前一把拉住李旭的手,大聲命令道:「剩下的我包了,給娥茹姐姐做嫁衣!」

    沒等李旭表態,黃衫女子低聲說道。「小妹,這樣不好吧。還有別的顏色可挑呢。我喜歡那個金色,剛好配上他們部落的戰旗!」

    「我,我還有一塊,夠,夠做一件嫁,嫁衣!」李旭被少女魯莽的行為又鬧紅了臉,結結巴巴地說道。

    周圍霫族人雖然聽不懂漢語,卻也從少女的表情上猜到她要把剩下的紅色蜀錦全買下。還以為她是為了自己今後做準備,滿臉善意地大笑了起來。

    「不早說!」少女狠狠地瞪了李旭一眼,臉上飛起了兩朵紅雲,跺了跺腳,閃到了旁邊。

    「那只有數尺,不是整塊!」李旭紅著臉解釋。卻無法讓少女明白非整塊的布不會擺在攤面上這個習俗。

    那個發音為娥茹的黃衫少女年齡看起來比藍衫少女略長,拉住自己的妹妹,慢慢地翻看別色蜀錦。待李旭把這波客人全大發走,才把一直披在自己肩頭的黃錦重新放回攤位,低聲向李旭問道:「這個顏色的,和紅色的一樣賣麼?」

    「一,一樣。如果你買,可以少,少算些!」李旭賺錢賺得有些心虛起來。北行前,父親把家中所有搜羅到的銅錢和母親幾件壓箱底的首飾都換了蜀錦。當時開銷雖然很大,但自己在短短半個時辰內,足足賺回了十倍的回報。如果再按照徐大眼的指示賣高價,他覺得自己實在有些貪婪。

    「我要做兩件嫁衣,一件做成中原式樣的,要紅色。一件我們做成我們霫人式樣的,要金黃色。你看看我需要買幾尺,價錢和別人一樣,我不能欺負客人!」娥茹卻不肯要李旭的折扣,低聲問道。

    她的中原話說得很流暢,隱隱地還帶著吳地一帶的韻味。與藍衫少女的明快清新的發音不同,聽在耳朵裡卻令人感到另外一種舒坦。

    「這,這個,我,我也不太懂!要不,你把這塊黃錦,和這塊紅錦都拿去?」李旭從貨攤下拿出另一塊紅錦,與黃錦擺在一處,試探著問道。「我可以只算你一半兒的價!」

    「謝謝你,但我不能平白佔你的好處!」娥茹再度謝絕了李旭的饋贈。拿起兩塊錦,反覆在身上比量,終是下不了決心該買多少尺。草原上物產不豐,縱使生在族長之家,過於浪費東西的行為,也是要受到眾人譴責。

    「娥茹姐姐,要不咱們帶著這兩個漢伢子回去。讓晴姨給你量一下,對,量體裁衣,這個詞我記得!」藍衫少女拍著手說道,手腕上銀鈴叮噹做響,再次讓李旭心神為之一蕩。

    「這不太好吧,天色已晚!再說,燈下量尺寸,也許會有偏差。」徐大眼拱了拱手,拒絕了對方的提議。傍晚去造訪一個陌生女子的氈帳,在他眼中可不是什麼有禮貌的行為。

    此時夕陽已經從草原盡頭落下,大部分商販都已經收攤。堅持到現在的,只有他、李旭和其他幾個賣特色貨物的人。今天所有商販的生意都不錯,估計明天再賣上一整天,後天早上大伙就可以收拾行裝南返。

    「我們霫人可沒有那麼多規矩!」藍衫少女與徐大眼比了比誰的眼睛大,微微豎著眉頭說道。

    「那,我等恭敬不如從命!」徐大眼拱手為禮,不慍不怒。眼前這個叫娥茹的女子和叫什麼絲的少女肯定是族長的掌上明珠。自己和李旭想在此部寄宿一段時間,與兩個女子搞好關係並無壞處。況且這藍衫少女雖然性子有些野,本質卻如曠野中的一湖清水,未曾沾染世間任何塵雜。

    李旭見那黃衫女子滿臉渴望之色,不由心軟。再加上他也確實拿藍衫少女陶闊脫絲沒辦法。只好收拾攤位,把剩餘的蜀錦用包袱裹緊了,托付給在一旁看熱鬧的郝老刀帶回大伙統一存放貨物氈帳。然後牽著牲口,把大半匹金黃色的和數尺亮紅色的放在騾子背上,跟在少女的身後去見她們口中的晴姨。

    那名叫娥茹的少女見對方做出如此多的讓步,連連稱謝。藍衫少女卻絲毫不肯領情。看了看李旭和徐大眼與自己姐妹之間的距離,不高興地議論道:「走近些,怕了什麼。難道不與女人並行,也是你們漢人的規矩麼?」

    「君子…..」徐大眼再度拱手,不知道什麼原因,向來灑脫的他在兩個女孩跟前卻變得異常喜歡拱手。想引用一句古聖先賢的話來給自己的行為做解釋,卻霍然想到無論孔子、孟子還是曾子,恐怕對這兩個野性實足的霫人都沒有威懾力。只好硬著頭皮快行了幾步,與兩個女子並排而走。彼此之間卻隔開了兩個人寬的距離。再看李旭更是拘謹,拉著坐騎,與少女的距離足足隔了三匹馬的寬度。

    「你們漢人的規矩真是怪得離奇,什麼事情都要拐著彎!晴姨也是中原人,聽說故族來了人,明明想見,我要她來,她卻說什麼未經丈夫命令,女子不應該主動出面招待遠客……」藍衫女子拿徐、李二人沒辦法,聳了聳肩膀,繼續數落道。

    「你說的晴姨,是中原人麼?」徐大眼絲毫不以少女的奚落為意,反而被少女口中的中原女子勾起了好奇心。

    「是啊,她叫陳晚晴,二十多年前來的草原。她父親本來想把她賣給大汗,半路卻遇到了馬賊。是我父親救了他們父女,所以晴姨就嫁給了父親。那個老頭真怪,居然忍心把自己的女兒當貨物賣!」

    「貨物?」李旭驚詫地追問了一句。直覺告訴他,陶闊脫絲口中的父女不存在真正的親情關係。在自己的家鄉,也有狠心腸的父母或實在過不下去的窮苦人家把自己的女兒賣給大戶人家做奴做妾,但絕不會狠到把女兒賣到千里之外的地步。況且北上路途遙遠,賣女兒給胡人,最終收益與路上風險根本無法相較。

    「他們不是真正的父女!」徐大眼心中暗想。在藍衫少女剛剛報出晴姨的全名的剎那,他就已經推測出了這一點。晚晴這個名字聽起來很有詩意,但並不常見。中原的小戶人家女兒的名字不會取得這麼有韻味。至於那些豪門大戶的女兒,取這樣一個名字又有失莊重。

    那麼,結論只有一個。藍衫少女口中的晴姨可能是個風塵女子,被人販子賣到塞外以求高價。

    「能值得人販子冒這麼大風險的女子,肯定美艷不可方物。但美麗的風塵女子在中原身價已經不菲,人販子又何必冒這麼大的險?」徐大眼皺著眉頭想。看看藍衫少女未經風霜的臉,他猛然想到了其中答案。

    眼前的少女性子直爽中帶著一點粗疏,她口中的二十年,恐怕不是一個準確數字。具體的年數,按徐大眼的計算應該是二十一年。

    那一年是開皇九年(589年)。大隋滅陳,無數江南世家灰飛煙滅。
第一卷 塞下曲 第三章 曠野 (四 上)

    細想之下,徐大眼對少女口中晴姨的身世大為好奇,話裡話外就開始套問起對方的身世來。兩個霫族少女怎有他這個從小受過專門訓練的人心機深,見徐大眼終於肯主動說話,高興地把自己所知道的東西竹筒倒豆子般告訴了他。

    套問的結果卻令徐大眼甚為失望。少女雖然毫無保留,但她們口中所提到的晴姨,翻來覆去不過是當年怎麼被自己的父親所救,怎麼做了父親的小妻。後來怎麼教導自己說中原話,怎麼教導部族中的女子裁減衣服,醃製野菜。至於晴姨的故鄉是中原什麼地方,家裡還有沒有親戚等重要細節,兩個少女根本沒關心過,自然也一概不知。

    「晴姨就叫陳晚晴啊,沒聽她說過她還有別的名字。她說你們中原的地方大,部族多,所以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姓氏!」黃衫少女娥茹見徐大眼說話句句不離晴姨,皺著眉頭說道。「名字不過是人的代稱而已,知道被人喊晚晴時,喊的是她就好了,為什麼還要問她是否有別的名字?」

    徐大眼怕娥茹心中起疑,不敢再繼續追問。隨便講了幾個中原地區關於名字的笑話遮掩,把話題巧妙地岔開。提到漢人名字裡的含義,藍衫少女又被勾起了興趣,拍了拍手,非常高興地炫耀道:「娥茹姐姐和我還有漢人名字呢,也是晴姨給取的!」

    如果徐大眼和李旭是草原上的少年,肯定會接著話題問少女的漢人名字是什麼。但他二人都是讀過書的斯文人,受儒學熏陶,品行端正。心中的信條俱是:遇到同齡女子,別人不主動說出名字,萬萬不可追問。

    賓主之間一下子冷了場,藍衫少女瞪大了眼睛看著李旭和徐大眼,見對方始終不肯出言相問,低下頭,有些沮喪地說道:「難道你們不想知道我們的名字麼?這樣大家彼此稱呼起來也方便些!」

    「小可姓徐,名世績。敢問兩位姑娘芳名!」徐大眼見少女生了氣,趕緊原地站定,依禮相詢。

    「在下李旭!不知姑娘芳名可否相告!」李旭拱了拱手,正色問道。

    兩個少女被問得一楞,旋即放聲大笑起來,惹得過往霫人紛紛側目,不知道這邊到底發生了什麼有趣的事情。

    黃衫少女娥茹雖然略為沉穩,也被徐、李二人的鄭重舉止逗得前後直打跌。藍衫少女則彎了腰,一邊笑,一邊指著徐李二人說道:「哈,哈哈,笑,笑死我了。哈哈哈,難道你們,哈哈,中原人說話,全是這個樣子麼?」

    「我們?」徐、李二人被笑得有些摸不到頭腦,聽少女如此相問,才意識到問題出在了哪裡。想了想,自己也笑了起來。邊笑,邊向兩位少女解釋:「我們那裡,是不准隨便問女子姓名的,否則會被人家罵,弄不好還要被當做壞人追打!所以,問及你們名字時,才,才不得不鄭重些!」

    「我們這裡隨便問,人家不高興,自然不會告訴你。身上又不會被割出口子來,怕個什麼!」藍衫一邊笑,一遍說道。

    「想是彼此習慣不同。長老們說晴姨初來時,亦是輕易不與人說話!」娥茹慢慢收斂笑容,很理解地說道。

    她人生得本來就美,笑起來很單純,收攏笑容的表情亦自然,說話時又比藍衫少女多了幾分體貼味道,所以很容易令人心生親近之感。

    徐大眼在心裡暗暗歎了口氣,臉上卻依舊帶著從容的微笑,低聲問道:「二位還沒告知你們的中原名字呢?阿茹和陶可脫絲我都記得,只是說起來卻不像你們說得那樣好聽!」

    問罷,心裡競隱隱生出了幾分期盼之意。

    沒等娥茹開口,心直口快的藍衫少女搶先答道:「是娥茹和陶闊脫絲,在我們突厥話裡,她的名字是金蓮花,我的名字是藍羽鳥!」

    隨著少女的繪聲繪色的解釋,徐大眼和李旭知道了娥茹和陶闊脫絲的含義。金蓮花是草原深處常見的一種野花。花苞不大,開起來卻非常美麗。特別是襯托在層層碧綠的草海之間,就像寶石一樣鮮艷奪目。而藍羽鳥是傳說中類似於孔雀的一種鳥,羽毛顏色絢麗,體形婀娜,出現的地方則意味著風調雨順,草場興旺。而她們的漢人名字亦由此而來,黃衫少女的名字叫醉菊,藍衫少女的名字叫碎藍。

    「晴姨她一定畫得一手好畫!」徐大眼聽完了少女的介紹,非常肯定地推測。

    「咦,你怎麼知道?」藍衫少女驚詫地問。黃衫少女則瞪大了眼睛,雙目中充滿了欽佩之意。

    看到醉菊眼中的柔光,徐大眼有些得意,微笑著解釋道:「能把名字取得這麼有畫意的人,心中能沒有畫境麼?你們這位晴姨,恐怕是丹青高手呢!」

    「是啊,晴姨連風在吹過草上的痕跡,都能畫得出來!」少女碎藍佩服地講。

    大夥同是少年人,有了共同話題後,很快就熟絡了起來。少女碎藍又講了幾個晴姨初露丹青,技驚四座的趣聞,突然話題一轉,帶著幾分自豪的表情問道:「我們兩人自小跟晴姨學寫字、畫畫,按你們中原人的規矩,應該算晴姨的弟子罷?」

    「應該是嫡系弟子,衣缽傳人!」徐大眼帶著幾分恭維的口吻回答。大隋先帝重學,國內除了太遠的蠻荒之所外,幾乎在每個郡縣都設立了官辦的學堂。在這些學堂裡,由朝廷出資聘請教師,官府負責為學子提供食宿。李旭和他都曾受惠於此政,想起來感觸頗深。

    縣學普及後,每個學生都有數個老師,每個老師亦有數個學生。但其中可稱為彼此稱為師父弟子的,卻聊聊無己。而一旦以這個稱呼相稱,則意味著老師準備把畢生所學傾囊相授給某個學生。而該學生則終身視老師為父輩,永不背棄。

    「什麼是衣缽傳人?」少女們卻聽不懂徐大眼的恭維話,瞪大了眼睛追問。

    「從字面上講就是她把自己的衣服飯碗都交給了你,可以理解為你接受了她賴以謀生的技藝!」徐大眼苦笑著回答,心中暗罵自己糊塗。與兩個異族少女掉文,純是自己給自己找罪受。

    「把賴以謀生的技藝傳給了我?」藍衫少女眨著眼睛想了想,依然不明白其中內涵,「難道教會了別人,自己就一定要捱餓麼?所以一定要用衣服和飯碗來比喻?」

    「我們中原人多,如果一門手藝誰都會了,就賺不到錢了。就像你們草原上的皮貨,越多越不值錢!」李旭找了個形象了例子來解釋。

    碎藍輕輕地笑了起來,拍了拍手,歎道:「我明白了。好在晴姨不靠賣畫活著!」想了笑,又微笑著補充:「可是,有誰的畫技能達到晴姨那種地步?她要真肯為人畫像,恐怕出五百張生皮一幅,人們都搶著買!」

    霫人習慣以物易物,至今沒有太完整的錢幣概念。商販們今天用生皮來交易大多數貨物,所以少女也用生皮來比喻師門畫技的精湛程度。

    「晴姨的畫技那麼高,那你們兩人豈不是名師出高徒!」徐大眼言不由衷地恭維,心裡卻愈發吃驚。學畫一途,頗為艱難。除非是天縱之才,生下來就帶著生花妙筆的。否則從開始落筆著墨學起,到能在瞬間捕捉住人的面貌神態,沒十年苦功難以達到。並且畫畫不比習字,不能用樹枝沾了水在石版上修其神韻。所以光是每年浪費的紙張錢,就是一筆非常不菲的開銷。少女口中的晴姨畫技如此高超,恐怕更不會是被拐賣到草原的普通民女了。

    「晴姨的畫技當然高了,不過我們兩個都沒學會。你們漢人賣的紙太貴,而羊皮又不像紙那樣容易著墨!」藍衫少女撅著嘴巴,有些悻然地回答。

    幫家族做生意的經驗告訴徐大眼,少女說得是實情。紙張雖薄,重量卻很驚人。半尺見方的一摞紙,往往比同等厚度的磚頭還沉得多。並且那東西在草原上鮮有人用,商販們嫌其出貨慢,壓在手裡又怕火怕潮。所以千里迢迢往草原上販紙賣,沒有二十倍的賺頭,根本不值得一幹。

    想到這兒,徐大眼拍著胸脯承諾:「明年春天,我一定讓人運一批上好的紙過來,專門送給你們學畫!「

    他生於富豪之家,擲千金博美人一笑的豪氣都能拿得出來,這點紙張的價錢自然沒看在眼裡。兩個霫族少女卻是喜出望外,看著徐大眼,滿臉都是難以置信的神色:「真的?你不賺錢了麼?」

    「願車馬衣輕裘…..!」徐大眼引用了半句論語,用力把下半句憋回了肚子內。這是子路當年對孔子言志時說過的話,「願車馬,衣輕裘,與朋友共,蔽之而無憾!」讀書的時候,徐大眼最喜歡的就是子路這種坦誠豪放的性格,不知不覺間,行為舉止都受了他的影響。但跟兩個少女說這些話肯定不合適,第一,對方不是他的朋友。第二,說完後,少女肯定又要追問他的馬車藏在什麼地方。

    倒是李旭實在,上前半步,低聲向兩位少女解釋道:「紙在我們中原不像草原上這麼貴。大伙不願意帶,主要因為這邊很少有人買。如果賣紙的人不把價錢提得很高,他一定會賠本。」

    「我不會讓朋友吃虧,如果你明年給我帶兩馱紙來,我套一頭跑得最快的馬駒送給你!」名為碎藍的少女最是豪爽,拍了拍李旭的後背,說道。

    一拍之下,李旭又是滿臉通紅。兩個少女大樂,都道漢人的男子居然比霫族的女子還靦腆。嘻嘻哈哈間,四人越混越熟,不知不覺已經笑鬧著走到了蘇啜部營地的最深處。
第一卷 塞下曲 第三章 曠野 (四 下)

    霫人部落中,族長的地位尊崇無比,但族長的家卻絲毫不比普通族人家奢華。唯一能把蘇啜西爾家的氈包與其他族人區別開來的標誌是,在他家的十幾個氈包的外圍豎立著一圈沒塗過漆的木柵欄,而別人家的氈包群外則連柵欄都沒有。

    兩個霫族少女和晴姨的氈包就在柵欄內,與族長蘇啜西爾家的其他未成年子女和一干妻子的氈包混在一處。所有的氈包都是用白色毛氈包裹,頂部鑲嵌了一片銀色綢緞。只是因為風吹日曬,那白氈和綢緞早已失去原有的光澤,變得白中泛黃,彷彿上面浮了一層塵土。

    「最裡邊那個氈包就是晴姨住的,咱們偷偷溜進去,定能嚇她一大跳!」藍衫少女指著柵欄圍出的院落後排一個外表看上去相對乾淨些的氈包,拉起李旭的胳膊就向裡邊拽。

    兩個少年卻說什麼不肯與她胡鬧,站在了柵欄外,請姐妹兩個先進去通稟。少女扯了幾次,見李旭和徐大眼無論如何不肯讓步,只好嘟著嘴巴,殃殃地去了。

    這一去,卻是半柱香功夫才轉回來。藍衫少女自己覺得在客人面前失了顏面,有些不高興的解釋道:「晴姨可真囉嗦,又是派人稟報父親,又是命人刷洗茶具。那平日煮茶的銅壺,居然被她洗了三回…….」

    黃衫少女比妹妹性子沉穩,先向徐、李二人道了聲歉,然後制止兀自喋喋不休小妹,替主人邀請遠客入內用茶。

    那晴姨雖然不是兩位少女的生母,論輩分卻是她母親的姐妹。所以徐、李二人進了氈包,即以中原人晚輩晉見長輩之禮問候。那屋中女子早已盛裝相待,猛然見了家鄉禮節,趕緊起身答謝。言談舉止落落大方,嗓音卻漸漸啞了。

    徐大眼偷偷相望,只見一個身穿漢家衣衫的中年美婦站在自己與李旭面前。從膚色上看,該女子年齡應該還不到四十。只是兩鬢早已被霜染了,斑白中帶著幾分憔悴。

    「二位貴客請上座,我這裡很少有客人來,所以不得不花些時間準備!」婦人調整了一下情緒,用略帶一些江南腔的中原話說道。

    「是晚輩倉卒來打擾,還請長者見諒!」李旭和徐大眼再次拱手告罪,然後才按賓主次序落了座。若是在中原,他們這麼晚了來見一個中年婦人,對方肯定不肯准許入內。所以藍衫少女口中所說的麻煩,在徐、李二人眼中卻是再正常不過的禮節。雖然耽誤了些功夫,心中卻倍感親切。

    少婦微微點頭,對少年人知書達理的行為以示嘉許。然後隨便問了幾句旅途是否勞頓以及在霫族部落住得是否習慣的客氣話,再次站起身,雙手捧出了兩個精緻的天青色磁瓶來。

    兩個少女自從客人入帳後就不再說話,她們從來沒見過漢人之間賓主相見的禮節,乍看之下,大為好奇。待看到少婦取出從來不肯給人動的天青磁瓶,心中更是驚詫,兩雙大眼睛亮亮地瞪了溜圓。

    此刻,被少婦事先擦洗得甑明瓦亮,盛了水放於木炭火之上的銅壺已經隱約有聲。少婦抱著磁瓶走過去,拎住半邊裙腳蹲了,然後把磁瓶於距離炭盆稍遠的地方擺正。接著又慢慢地站起來,從櫃子上取了一柄非常乾淨的銀勺,在兩個磁瓶其中之一舀出小半勺雪花一樣白的精鹽,打開銅壺蓋子,輕輕放進了水裡。

    「要煮茶麼?」李旭心中暗自驚詫。自從進了氈帳,美艷少婦的一舉一動都給了非常舒適的感覺。如果把兩個少女比作草原上的湖水的話,眼前這個美艷少婦就是江南的一桿修竹,舉手投足,都可以用「落落大方,儀態萬千」八個字來概括。(注1)

    美少婦回轉身來,沖客人略帶歉意的笑笑,以示對方稍等。然後就把心思轉注於銅壺上。待壺中的水聲稍大,揭開壺蓋,用另一把銀勺撇淨水面上的細碎泡沫。接著,再次蓋住了銅壺。

    頃刻之後,壺中水沸聲如落珠。美少婦再度掀開壺蓋,此番卻不撇水,而是用一把大銅勺將沸水舀出兩大勺來,倒入事先預備好的磁碗內。隨即,用一根竹夾子在水中輕輕攪拌,邊攪,邊用銀勺從另一根天青色瓷瓶內舀了些細如碎米般的茶末,緩緩投入沸水之內。

    此時氈包裡已經是茶香四溢,不用喝,便已醺然。兩個霫族少女從來沒見過有人這麼耐心地去對付一壺茶,瞪大眼睛,小嘴都張成了半圓形。

    對於少年少女的驚艷,美婦卻渾然不覺。一心一意地攪著茶水,待茶水「騰波鼓浪」時,方才停止了攪動,把先前舀出的兩大勺水又重新加了進去,蓋好銅壺蓋子,把炭火撥得弱了,將養茶味。

    當壺中的水再次發出淡淡的氣泡聲,少婦緩緩起身,提了銅壺,在每個客人面前的細磁盞內倒了大半,然後給自己也倒了半盞,輕輕地把銅壺放下,舉盞於眉間相邀。

    不消說一個字,四名少年同時舉盞相還。如此煮茶,作用已經不是解渴。座中四名年青人除了徐大眼這個自幼被家族當成希望來培養的豪門子弟,其他三人只是機械地隨著婦人品茶、請茶的動作而舉盞,隨著婦人落盞的動作而直腰,只覺得對方的每一個動作都暗含節律,美如臨風而抒臂,根本忘記了去品口中茶水是何滋味!

    藍衫少女還好,她平素就對少婦非常崇拜,對方無論做出什麼高貴迷人的舉止來都覺得是應該。黃衫少女心中則既是羨慕,又是讚歎,隱隱的還湧起幾分忌妒滋味。她自幼多受對方照看,兩三年前亦如妹妹一樣對晴姨崇拜異常。待年齡稍長,懂得了些人世間的事情,心中就慢慢開始為自己的生母憤憤不平起來。

    霫族諸部男丁寥落,所以男人同時可以娶幾個妻子。他父親身為一族之長,做不到突厥王爺那樣妻妾成群,身後也曾經有十餘個夫人在。諸多妻子中,包括兩個少女的母親在內,或比晴姨年長,或比晴姨年幼,卻任誰也沒有晴姨受寵。

    黃衫女子平素只覺得漢人女子與草原女子不同,盛開的時間晚,所以容顏保留得也長久。今天看了從未看到過的茶藝,心中只覺得如果自己是個男人,也一定要把晴姨攬在懷中好好保護,不敢讓她受到半分委屈。自己作為女人尚且心生此念,更何況父親這樣一個草原上的英雄。

    所以,黃衫女子暗自發誓,日後一定要從晴姨手中把這套煮茶動作學過來。這樣自己嫁於臨近部落的族長後,無論將來年齡再大,也沒人能把丈夫從手中搶走。

    「這女子絕不會是出身風塵!任何青樓培養不出這種氣質!」偷眼看了看幾個同伴魂不守舍的樣子,徐大眼心中暗自感慨。兩晉之後,漢家衣冠南渡,帶走了大量北方財富,同時把秦漢以來數百年間積累下的書籍、音樂、禮儀和風俗習慣席捲到了南方。兩晉士族最講究灑脫,飲茶之道隨著巨豪之家的凝練,早就形成了一套完整的程序和動作。美貌少婦按漢人待客之道,敬以親手煮茶之禮。給眾人看的只是最後一道工序,前面還有烤、冷、搗、篩四道工序沒有示人。如果把全套功夫做足了,再用上白陶細甌替換掉那銅壺,估計半個月之內眾人不會再看一眼大銅壺粗煮的奶茶,哪怕那銅壺裡放得是最昂貴的茶餅。

    但那女子在眾人面前演示茶藝卻絕不是為了賣弄,純粹是她自幼受此熏陶,認為這些是應該用以招待貴客禮節。所以,無論她怎麼做,旁觀者如李旭、娥茹、陶闊脫絲三人都覺得親切自然。而看在徐大眼雙目中,卻更堅定了自己的推測。

    那銅壺本來就不大,須臾之間,一壺水分完。陳姓女子謙虛的幾句,意思是準備不足,並非有心怠慢遠客。而受了如此重禮相待的徐、李二人哪裡還能生出半分怪罪之心,連連致謝,直抱得胳膊都開始酸了,才算答謝完畢。

    那藍衫少女一改平素的急性子,破例沒有催促晴姨早點為自己和姐姐量衣服。直到美婦人撤走了茶具,取來了尺子和細繩,才如夢方醒地站了起來,低聲向李旭問道:「你,你們中原人平日都這樣喝茶麼?真好看,像是在跳舞一樣,讓人不知不覺就沉醉進去!」

    「平,平時我很少喝茶。只,只喜歡喝酒!」李旭又開始結巴起來。他想實話實說自己這樣喝茶是第一次,又怕會讓美貌夫人覺得臉上無光。只好給了少女一個似是而非的答案。

    美貌婦人的舉動讓李旭有些自慚形悔,覺得同樣是漢人,自己與婦人相較,就像頑鐵與美玉比肩。殊不知,大隋朝皇家身上就帶著鮮卑血統,從君王到臣子的舉止都偏向粗曠豪邁。這種江南豪門飲茶之道,非但在北方百姓之家不常見,就是放到楊素、宇文化及這些公卿之家,也未必能做得如此高雅耐看。

    「對,我忘了你是個酒鬼!」藍衫少女大聲說道。李旭一晚上連干數袋馬奶子酒的壯舉早就在部落裡傳了個遍,幾乎所有人都知道有狼為伴的中原少男酒量超群,即便是部落最強壯的獵人,論喝酒都比不過他。

    李旭笑了笑,不敢應聲。那天晚上驚艷後醉倒,是他平生最尷尬的一件事情。特別是在一個少女睡著時落荒而逃的舉動,每次想起來都覺得慚愧異常。

    在別人面前失了風頭,找一個比自己弱的人扯平是女孩子常有的心理。藍衫少女沒意識到自己是在欺負人,眉頭微皺,繼續奚落道:「喝完了酒還不會走路,身體比死駱駝還重!」

    李旭的臉再次紅到了耳朵根兒,到了這個時候,他才明白當天是少女把自己攙扶回了帳篷。這樣一來,自己當晚的行為豈不更是過分?據這幾天從張三等人口中打探到的底細,如果胡人女子夜晚鑽進了你的帳篷,你不做任何事情,她們非但不怪,還會對你表示尊敬。但落荒而逃者能不能贏得尊敬,過去沒有人這麼幹過,所以張老三等人也不知道。

    「酒乃豪傑之伴,能飲也是好的。竹林七賢若無酒,也不會寫出那麼妙的文章!」美貌婦人笑著開口,替李旭解圍。

    竹林七賢是誰,藍衫少女不知道。見晴姨為李旭說話,認定七賢都是漢人中的大英雄。狠狠瞪了他一眼,不再找茬。

    美貌少婦歷盡風霜,對這些年青人的心思看得非常透。善意地笑了笑,請李旭和徐大眼先靜坐稍待。然後拉著兩個少女到旁邊另一個帳篷去量衣服尺寸。一會兒功夫,三個女子有說有笑地走了回來,彼此間如同胞姐妹般親密。

    徐大眼和李旭出門把蜀錦扛進氈包,依照少婦的吩咐裁了六塊。三個女子每人兩塊,誰也不比別人少。待兩個少女開始用銀鈴付帳的時候,晴姨的驚詫地瞪圓眼睛,不由自主地問道:「蜀錦在中原很貴麼?大隋朝治下疲敝如此?」

    「不,不是很貴的!」李旭如同作賊被人當場抓住般,羞愧得無地自容。他的本意是給三個女子算半價。話沒等說出口就被兩個少女堵了回去。如今把銀鈴已經拿到手裡了,想更改價格都已經來不及。

    「哈,原來你在奇貨可居!」藍衫少女終於用對了一個中原成語,瞪著眼睛向李旭喝道:「晴姨還說你是個正人君子,原來你只是表面上老實。說,你賺了我們兩倍還是三倍的好處?是不是一直打算這麼賺下去?」

    非但李旭,徐大眼的臉也紅到了腳後跟兒。利用霫人對蜀錦價格不瞭解的機會大換銀子,這主意完全出自他一人之手,李旭純屬依計而行,根本不應該負任何責任。按中原的銀子與銅錢的比價,他與李旭賣的蜀錦利潤足有十幾倍。少女以三倍漲價者為惡棍,若是知道面前兩個人賺了那麼多,豈不當場要把李旭捏死?

    徐大眼紅著臉上前一步,剛想站出來把所有錯誤攬在一個人身上,卻見那晴姨輕輕點了點藍衫少女的額頭,笑著數落道:「他們千里迢迢而來,一路上艱險異常。甭說是賺兩倍,就是賺十倍,也是應得的收益。如果做生意不賺錢,人家還來咱部落做什麼?」

    聞此言,兩個少年如蒙大赦般鬆了口氣,,把感激的目光投向了晴姨。美貌少婦卻歉然地對他們笑了笑,彷彿在承認是自己多嘴給他們添了麻煩。然後打開氈包內的一個小櫃子,逐一解出數個銀鈴,按與少女同樣的價格支付了蜀錦費用。

    「不,不要這麼多了?」李旭擦了把額頭上的汗,真誠地說道。人貴在知足,自己第一次出塞,路上雖然受了些磨難,收穫卻是預想的十幾倍。這個結果已經令他非常滿足,不想給眼前幾個女人留下貪得無厭的印象。

    「拿著吧,如果不是需要錢用,誰會在冬天來臨時還跑這麼遠的路呢?」晴姨非常通情達理地說道,看看李旭紅紅的面孔,笑了笑,反倒開始低聲安慰起他來:「做生意不比讀書,不能硬不起心腸。看你這個樣子,肯定是第一次跑買賣。慢慢適應,習慣了就好了!」

    「嗯!」李旭輕輕點頭。接觸雖然不多,眼前這個女子卻如家中長輩般讓他心裡感到很親切。想想自己還要在霫部逗留一段時間,有的是機會還這個人情。所以感激地沖婦人笑了笑,把銀鈴仔細地收進了腰間的錢袋。

    有了蜀錦,少女的心思立刻集中到了衣服上。看看天色已黑,徐、李二人趕緊起身告辭。美貌少婦也不多留二人久座,一手挽著一個少女,起身送了出來。

    「難得有中原人來我們部落,今天說了好一會家鄉話,心裡舒暢得很呢!」臨別之前,少婦看了看頭頂穹廬般的天空,柔聲說道。

    「晴姨若是喜歡,明天他們收了攤子,我再把他們帶來飲茶可好?」黃衫少女食髓知味,帶著幾分祈求的口吻詢問。

    「他們明天收了攤,應該整理回中原的行裝了吧!」晴姨想了想,把探詢的目光看向了徐、李二人。

    「如果族長大人准許,我們可能會留在部落裡過冬!」李旭誠實地回答。如果有機會,他願意在力所能及範圍內為眼前少婦做些能令對方開心的事情。為了今天她幾次替自己解圍,也為了再次領略喝茶時那種韻味。

    「李旭,你,你真的要留下?」藍衫少女第一個跳了起來,拉著李旭的手臂問道。這個漢家伢子貪婪是貪婪了些,靦腆是靦腆了些。但按照晴姨給的解釋,他做了一切都事出有因。包括那天夜裡偷偷溜走,在晴姨口中,都是中原人中君子才會做的行為。

    其實,具體在帳篷中會發生什麼?少女自己也不懂。她第一次學大人的行為就出師不利,懊惱固然懊惱,心中對李旭的好奇心反而更勝。眼前這個漢人伢子和族中日日追著自己的少年很不一樣,具體區別在哪裡,少女自己也迷迷糊糊。只覺得如果李旭多留一天,她就可以多挖掘到許多樂趣。

    「我,我還沒跟族長大人提及此事,不知道他是否允許!」李旭的胳膊被少女拉慣了,多少也有了經驗,不再像第一次那樣感到害羞。想了想,給出了一個很認真的答案。

    「你能留下來,父親和長老們高興還來不及!」藍衫少女一開心,嘴裡留不下任何秘密。突厥人以狼為圖騰,擁有一頭狼為同伴,特別是毛色罕見的狼,如金灰色或者銀灰色,會被視為好運的象徵。霫族目前依附於突厥,雖然以天鵝為圖騰,信仰上也受到了突厥人很大影響。族長和幾個長老連日來想的就是如何讓小狼甘羅多留在部落些日子,一直沒機會跟李旭提,卻沒想到李旭自己打算留在部落裡過冬。

    「好吧,明天我親手做幾樣小菜,請你們的父親和你們的朋友來吃!」見少女開心的模樣,晴姨抿著嘴笑了笑,雙目流波,彷彿瞬間年青了二十幾歲。

    當年,自己也與眼前少女般心無纖塵,而當日那個少年,木吶之處比李旭有過之而無不及。還有自己的哥哥,比眼前這個叫徐世績的人還聰明,目光還明亮。

    二十多年過去了,一切卻宛如就發生在昨天。

    注1:此處描寫煮茶場景,參見唐代人陸羽寫的《茶經》。為對比中原文化與草原文化的差異,略做誇張。
第一卷 塞下曲 第三章 曠野 (五 上)

    待李旭與徐大眼回到自己的營地,九叔諸人早以等得發急。原來,霫人諸部雖然同為一族,除了戰爭或一年中幾個有數的重要日子外,很少有這麼多部眾聚集在一處。此番市易,方圓五百餘里的幾個部落都有青壯和長老前來蘇啜部借住,這可是部落平時求都求不來的好機會,所以,作為主人的蘇啜部難免要盛情招待一回。

    高興之餘,熱情的族長蘇啜西爾並沒忘記了是誰給他帶來了歡樂,所以再次送來幾頭活羊,數袋酸馬奶,並派遣一名德高忘眾的族長前來陪商販們飲酒。同時,極力邀請商隊的頭領孫九、張三和兩個少年出席為招待各族長老而專門設下的晚宴。

    李旭和徐大眼遲遲未歸,怕主人等得心急,孫九與張三本欲先去。無奈族長蘇啜西爾的派來的傳信人堅持要求客人務必帶上小狼甘羅出席。而自從來到蘇啜部後,日日有骨頭有肉可吃,小狼甘羅已經漸漸長出了尖牙。平素眾商販餵它吃肉時來者不拒,想帶了他走卻是門兒都沒有。無論孫九用什麼好處引誘,就是不肯隨之同行。張三叔等得實在有些不耐煩,尋了根繩子準備綁在狼脖子上硬牽了去,卻被小狼甘羅躍起來,凌空一口差點咬到咽喉上。

    張老三在外人面前失了臉,氣急敗壞地尋了根馬鞭欲懲罰甘羅。小狼卻不肯受教,擺出一幅準備拚命的架勢,前腿伏低,後腿緊繃,嘴裡發出低低的嗚嗚嘶鳴聲。無論張三手中得鞭子揮舞,目光,就是不肯立刻他的脖頸。如是以來,反而嚇得張老三不敢輕易動手。

    「它是狼,不是狗!」一直看張三叔與甘羅折騰的蘇啜部信使阿思藍用突厥語說道。「你現在欺負它小,等它長大了,隨時會記起今日的屈辱!」

    這裡是霫部,突厥人的附庸。狼在這裡向來被認為是高貴無比的生物。直接找張弓箭來把甘羅射死的心願肯定辦不到。張三叔沒辦法,只好丟下鞭子,罵罵咧咧地數落小狼的主人缺德,帶了這麼一條狼崽子卻不知道馴養。小狼甘羅卻聽不懂罵人話,見張三叔扔了馬鞭,給了對方一個不屑的眼神後,得意洋洋席地而坐,那模樣,活像一個打了勝仗回來的部落英雄。

    好不容易逮到了李旭,張三叔不免板了臉,衝上去好一頓教訓。這些天李旭被他已經呵斥習慣了,外人面前,也不出言頂撞。直到張三叔罵得口渴了停下來喝水時,才淡淡地答道:「是小侄無禮,不該讓九叔擔心。但族長家的女兒邀請送蜀錦去她的氈帳,我和徐兄不得不去,所以才回來晚些!」

    「是陶闊脫絲和娥茹麼?想必咱們走岔開了。早知道你們在族長家,我也不在此乾等。你們跑兩個來回,真實抱歉,抱歉!」阿思藍笑著說道。提起陶闊脫絲,他臉上即綻放起又是愛憐,又是無奈的笑容。想必在平日裡,他也沒少在這個精靈古怪的少女手上吃虧。

    「是陶闊脫絲和娥茹,還有晚晴姨母!」李旭老老實實地回答道。他一直沒弄清楚部落裡對酋長的女人敬稱是什麼。如中原般稱其為汗妃,恐怕以蘇啜部目前的實力,西爾族長還沒有自立為汗的可能。

    「是晴姨,她也從中原來,想必很高興見到本部落的面孔!」阿思藍立刻換了幅尊敬地姿態,非常理解地說道。

    聽聞李旭去為族長的妻子和女兒做事,張三叔少不得把肚子裡的怒火暫時壓了下去。這番出塞雖然經歷了些波折,可大伙的收益也是以往的三倍。這麼熱情又善良的蘇啜部,大伙肯定還指望著多跑幾次。所以能搭上族長家這條關係,對商隊來說無疑有很多好處。這樣一想,李旭非但沒有過錯,反而對大伙有功了。況且自從進入部落以來,這倒霉小子一直受到那個什麼什麼絲的青睞,一旦他真的時來運轉做了族長的乘龍快婿。此時得罪了他,豈不是如同得罪了一頭小狼,等它長大時要日日盯著你的喉嚨看麼?

    想到這,張三叔臉又換上了初次相遇時在李旭父母面前那幅敦厚的長者面孔,拍拍李旭的肩膀,溫和地說道:「咳,你是為了族長家做事,怎麼不早說呢?我和九叔是怕你年少貪玩,遇上什麼風險。草原這麼大,一旦迷失了方向,讓我怎麼跟你父親交代?趕快去洗把臉,換身體面衣服!人家十幾個部落的長老都在等著,咱們不能以客欺主!」

    李旭和徐大眼跟著兩個少女一同離開的情形早有商販們知會過張三叔,可當時他卻沒將少女的身份與族長家聯繫在一處。加上見李旭賺了很多銀子,又被霫人待為上賓,心生忌妒,所以才那麼囂張。待從阿思藍口中證實那個叫什麼什麼絲的野丫頭居然是族長的女兒後,猛然想起第一天酒席上蘇啜杜爾曾經親口告訴過大伙那是她女兒的話來。心中立升悔意,前倨後恭,態度轉化之快,讓徐大眼這從小受過訓練的人都自愧不如。兩個少年心中鄙夷著張三,以盡快速度換了身乾淨的衣服。然後走出帳篷,準備出門赴宴。

    到底是年青人的身體經得住折騰,經過了幾天的休息,徐、李兩人已經不復是路途中那幅憔悴模樣。待換上了一身讀書人穿的長衫,收拾好了頭髮,則愈發顯得精神利落。徐大眼出身於巨豪之家,無論他混跡在什麼樣的人群中,舉手投足間那種淡定從容氣質是掩飾也掩飾不起來的。而李旭雖然外表上雖然沒徐大眼看上去那樣風流倜儻,讀書讀得多了,身上難免帶著些儒雅韻味。平素大伙還不甚覺得他英俊,待聽說他今天賺了大把的銀子,又被霫人族長賞識,猛然多看了他幾眼,立刻發現他的與眾不同之處來。

    商販們都愛面子,見兩個少年風度翩翩,自覺他們以這番模樣代表大伙去「會晤」諸酋,甚長自己人威風。所以忍不住紛紛湊上前,為二人的打扮先行喝上一聲彩。時隔近一個月後,李旭再度受到眾人關注,心中已經不像在「有間客棧」時那麼熱。信口謙虛了幾句,便向大伙介紹說自己與徐大眼畏懼回程路上風雪,準備向族長提出請求留在此地過冬。並依照徐大眼剛才在換衣服時的囑咐,向眾人承諾道:「如若族長允許我和徐兄留下。明晚散集,凡大伙沒能及時出手的貨物,我們兩個將以在中原時雙倍的價錢收購。如果諸位叔伯們不嫌吃虧,屆時自管前來交易!」

    眾商販聞此言,心中更是歡喜。大伙下午時見李旭所帶的蜀錦賺了至少十倍的利,心中還忌妒得發狂,暗暗詛咒兩個貪心的小兔崽晚上睡覺時笑掉下巴。此刻見徐、李兩個仗義,說話的口氣雖然還是酸溜溜的,心裡的隔閡卻不再那麼深了。

    誰都能看得出來,蘇啜部對李旭和他的小狼頗為歡迎。留他還唯恐留不住,他想常住,主人又怎可能拒絕?如是一來,部落中就相當於有了個地商,大伙明天臨散集時,也不至為手中剩餘的些許貨物如何處理而發愁了。

    為了下一次還可能有錢賺,如中原那般在散集時壓價甩貨的行為肯定是要不得的。否則明年商隊再次前來,覺得在上一次買賣中吃了虧的牧人肯定要等到散集前才肯與商販們交易。草原上什麼都缺,最不缺的就是時間。只要牧人們喜歡,他們等到明年春天來臨都等得起。可商販們卻必須趕在寒冬來臨前南返,晚走一天,路上的危險就多上一分。

    「旭倌,末如你就在此做個地商。與你父親一個中原,一個塞外,兩頭倒騰大買賣。這帶貨的事情麼,就包在我們身上!反正大伙來來回回,也不在乎隊伍中多幾頭騾子!」王麻子的頭腦最聰明,非常「熱心」地替李旭張羅道。

    「對,我早就說過麼,旭子人實在,運氣旺。有了他在,大伙跟著時來運轉!」杜疤瘌臉上的疤瘌顫抖著,綻放得跟狗尾巴花般嬌艷。北行前,他仗著自己力氣大,帶得貨最多最雜。第一天集市,茶葉、綢緞、漆器等草原上的緊俏物資已經被他脫手了大半。但其他的一些雜七雜八的貨物,卻因為價格高,在草原上用途不廣泛而乏人問津。所以,李旭和徐大眼最後以雙倍價格為保底的承諾,自然令杜疤瘌喜出望外。至於他日日念在口中那個倒霉催的小王八蛋到底是誰,李旭不追究,杜疤瘌自己也樂得把往事全部忘掉。

    「旭,旭倌。你,你打算用什,什麼跟我們交割。皮,皮子麼?」李旭臨上馬前,一路上除了孫九外罵李旭罵得最少李結巴拉著他的馬韁繩,結結巴巴地問道。

    李旭手中賺了大把銀子,這個消息早在商販們中間傳開了。但銀子在中原甚為值錢,按今天的出貨速度,到了明天散集時,結巴叔手中剩下的那點兒尾貨恐怕連半串銀鏈子都值不上。如果李旭能用皮革支付,則意味著他又佔了人家便宜。因為皮革此時在中原正緊俏,運回去後大伙還能再賺上一大筆。

    「李叔盡可放心,徐兄帶了很多銅錢來!」李旭低下頭,笑著向結巴叔解釋。不過是一句承諾,還沒到手的恩惠,大伙對他的態度已經是冰火兩重天。徐大眼說人無論生在塞外也好,江南也罷,沒什麼差別,關鍵是切莫做一個窮人。此話端的不差。看著疤瘌叔鬆開韁繩時那幅討好的笑容,世態炎涼的滋味,少年人心中盡知。

    李旭笑著,笑著,心中再度泛起了一分苦澀。用力拍了拍馬屁股,加快速度向已經走遠的九叔等人追去。

    小狼甘羅在馬背後跳躍,奔跑,身影如同一道白亮的閃電般在重重氈帳間中掠過。

    注1:地商。在某地有固定店舖的商人,與行商之間的區別是,他們不在各地之間奔走,並且手中的本錢也略足些,有可能收購行商手中的貨物或替對方代售。
第一卷 塞下曲 第三章 曠野 (五 下)

    秋末冬初,正是草原大肆淘汰牲口的季節,肉不值錢。所以平素總有人拿著帶了大塊瘦肉的骨頭,到商販們寄宿的氈包群中來看小狼甘羅。有了充足了食物,甘羅的身體漸漸發育出了狼形。銀灰色的絨毛之間也開始長出些粗大光滑的硬豪來,雖然還很稀落,但是一根根白裡透亮,如純銀打就的一般耀眼。

    月亮已經從草叢中爬出來,如水月光照在狼豪身上,愈發襯托出甘羅的毛色。它閃電般在氈包間穿梭,跑得高興,卻嚇得牧民們的坐騎腿腳發軟,唏溜溜直打響鼻。而此刻坐騎的主人們正圍攏在一個個剛剛燃起的火堆旁飲酒狂歡,聽見馬嘶聲,紛紛回頭,剛好看到甘羅御風而馳的英姿。

    霫族人受突厥文化影響很深,視狼為草原上的王者。突厥諸部中最尊貴的阿史那氏的羊毛大纛上繡的就是一頭金狼。所以,很多牧人來蘇啜部的心願之一就是在買賣貨物的同時順道看一看信使口中所說的銀狼,沾一下這明月之子的福氣。此刻在月光下見了甘羅那一身銀子般的毛色,眾牧人不但不為其驚擾了自己的坐騎而發怒,反倒大聲地喝起彩來。

    小狼甘羅從未睜眼時就跟著李旭,對人類的聲音早已習慣。聽見了眾人喝彩,也不懼怕,偶爾還停下來向聲音來源處看上兩眼,隨即又張開四條腿快速追著李旭遠去。眾牧人見它顧盼之間甚有王者之姿,更是羨慕異常,紛紛說有銀狼光臨,蘇啜部必然年年六畜興旺。坐在一旁陪同客人飲酒的蘇啜部牧人則帶著滿心的歡喜接受其他各部同胞的道賀,彷彿甘羅真的是降生於他們部落而不是由商販帶來的一般。

    李旭心疼甘羅,跑了沒多遠便帶住了坐騎,把甘羅拎上馬,抱在了懷中。第一次以這麼快的速度撒腿飛奔,小狼也的確有些累了,坐在主人的懷中伸出紅紅的舌頭,隨著胸口的起伏不斷地喘著粗氣。這憨態可掬的樣子更加惹人憐愛,一人一狼剛進入上次蘇啜部招待商販們用的中央大帳,立刻成了眾目關注所在。

    蘇啜西爾早以從晴姨派來的女奴嘴裡知道李旭來遲的原因,所以一直和各部長老在耐心等待。眾長老見果真有一頭銀灰色的野狼被人所養,又驚又羨,紛紛湊上前撫摩狼毛以求好運。有李旭在,甘羅雖然極不情願,不住伸爪子蹬腿,也只好收斂起野性,任由長老們的黑手在自己頭上摸來摸去。熱鬧了好一陣子,長老們才想起大伙是為了赴宴而來,紛紛向主人告罪。此地主人蘇啜西爾也不著惱,笑著拍拍手,吩咐部眾上酒上菜。

    霫族人菜色簡單,依舊是上次招待九叔等人同樣的水煮全羊。李旭年齡依舊是座中最小,所以長老把第一塊羊背肉還是切給了他。有了上一次的演練,李旭早已對一切習俗爛熟於心。恭敬地切羊回敬,就像一個土生土長的霫族少年般,把所有自己應該做的禮儀做了個足。

    其他諸部長老見到此景,心中的驚詫不亞於第一眼看到了甘羅。都暗道眼前魁梧少年恐怕是長生天特意賜下來給蘇啜部的,否則怎麼會對霫族禮節這般熟悉。

    開吃之前,照例由娥茹和陶闊脫絲帶著一隊少女上前為客人唱祝酒歌。李旭這回有了經驗,接過陶闊脫絲舉來的銅碗不再一飲而盡,而是換了眾人相同的姿勢小口慢品,邊品邊仔細聽那祝酒辭。

    聽了半晌,他也沒聽懂幾個突厥字。一不留神,手中的銅碗卻又見了底。藍衫少女的眼中跳出一縷輕笑,一邊唱著,一邊接了李旭手中的銅碗,再次為他斟滿。李旭被她笑得心裡發慌,第二碗的節奏沒控制住,歌聲尚未停歇,碗中卻又沒了酒。藍衫少女見他喝得甘甜,臉上笑意更濃,也不勸阻,繼續給他把酒碗斟滿。這回李旭終於控制好了節拍,待到歌聲縈縈擾擾散盡,才意猶未盡地將學著霫族人的樣子碗口朝下而放,照例是一滴沒有落下。

    馬奶子酒不濃,勁頭卻狠霸道。即便是霫族壯漢,在不佐菜的情況下連喝三碗,腳步也會虛浮。而李旭自幼喝著舅舅張寶生密釀的酒漿長大,那酒經過幾番收水,勁力尚在馬奶子之上。所以三碗馬奶落肚,他根本不會有什麼醉意。況且年青人臉兒嫩,無意有心之間他總想著於少女面前逞英雄。如是一來,更是不會把熏然之態寫在臉上。

    自從九叔等人入得帳後,諸部長老的目光就幾乎沒在小狼身上離開過。看到小狼,必然就會看到小狼身邊的李旭。見他喝酒猶如飲水,乍舌不止。連同看向蘇啜部族長的目光,也隨著增加了幾分敬佩。

    沒等諸位長老的目光從李旭身上收回來,徐大眼的舉止又吸引了他們的視線。只見這個面帶微笑,舉止大方得體的英俊少男居然站起身,用插在羊背上的短刀挨個給每個餐盤上切了一塊肉。每刀切下去,深淺恰到好處,連同最外邊已經爛熟的肥膘到最裡邊還帶著血水的三分熟的貼骨肉,一層不落,令每塊肉上面都包含了從最肥最厚到最嫩最鮮數個層次。

    按照霫族傳統,一家人團聚時,座中輩分最小,年齡卻最大的後生晚輩要負責為所有人切肉。只要眾人面前任何一個盤子空著,他都不可以坐下進食。此禮乃是霫族酒席中的末節,普通宴會根本沒人注意。況且霫人聚會,座中人數太多,如果認真去執行此禮,切肉的人恐怕要餓著肚子堅持到最後。所以大伙都不去計較,天長日久,也就漸漸把這個傳統給忘記了。卻萬萬沒有料到,在一個外族少男身上又看到了這祖輩傳下來的禮數。

    「哈哈,難得請到這麼多貴人來我部,真是讓蘇啜部的帳篷都開始放紅光。諸位長老請隨意,千萬不要客氣!」蘇啜西爾見到此景,心花怒放,率先端起了面前的餐盤。

    恐怕是這少年誤打誤撞。諸部長老暗想,端起餐盤,風捲殘雲般將眼前肉塊吃盡。待他們逐一把餐盤放下,卻發現徐大眼手中的短刀,又按照餐盤放落的順序把新的肉塊送到了面前。

    這恐怕就不是誤打誤撞了。諸長老藉著相互敬酒的機會,用目光互相溝通。他們哪裡曉得,就在半柱香時間之前,徐大眼對此禮還一無所知。先前商販們與蘇啜部的酒席上,因為眾人根本不是一家,所以也沒人執著此禮。但是在方才眾人的目光被李旭喝酒豪爽姿態所吸引的關鍵時刻,娥茹把他父親的要求偷偷傳達給了徐大眼。

    能做到部族長老位置上的都是些人精,近十年來,蘇啜部日日興旺發達的景象就在他們眼前明擺著。而作為各部族共同首領執失拔汗的本部,卻在一日日走下坡路。特別是最近三年來,執失拔年老失智,昏招百出,更讓霫族諸部在與周邊其他民族如諸奚、室韋、契丹人在遊牧區域發生衝突時,縷縷吃虧。

    畜牧民族的收益遠不如農耕民族穩定。部落在草場爭奪中吃了虧,往往就意味著牲畜量的減少。而牲畜量的減少,必然影響到對治下牧民的吸引力。長此以往,則意味著一個部落在草原上慢慢消亡。

    執失拔不能為了眾部族的利益做主,各部落就不得不自己想辦法。而與強大的部落結成盟友,是諸部自保的關鍵手段之一。所以方圓數百里最強大的蘇啜部以商隊來臨之名邀請附近各部來交易,立刻讓許多活了近六十年的老鼻子嗅到了機會的味道。

    「我們霫族諸部本來就是一家,彼此遊牧的地域雖然有點遠,但誰也不能否認我們就是兄弟!」須臾沉默之後,捨脫部長老沙哥端起酒碗,向眾人邀請道。

    「為流在我們體內的天鵝之血乾杯!」蘇啜杜爾等的就是這句話,端起酒碗來,向客人們致敬。

    「乾杯,為了白天鵝的後人能在草原上揮動翅膀!」坐在徐大眼附近,必識部長老那彌葉舉杯附和。

    眾長老紛紛舉杯,一邊飲酒,一遍哼起了霫族人的古老歌謠。

    「白天鵝揮動翅膀,世上就沒有它們飛不過去的高山。白天鵝排成人字,沒有風雨可以阻擋他們翱翔…….」這些歌詞已經很久沒有人提起了。今天猛然吟唱起來,卻讓許多年過半百的老人覺得心中熱血彭湃。

    對於突厥語,徐大眼一句也不懂。但這並不妨礙他對眾人此刻神情的理解。有了那個身份神秘的晴姨在背後指點,蘇啜部在食物儲藏,皮革縫製技藝方面的進步很快。草原上食物和衣服就意味著人口,人口就意味著實力。本來就有了強大的實力為後盾,如今預示著好運的銀狼又突然隨著商隊在蘇啜部現身,這個機會不被蘇啜西爾抓住才怪。

    李旭和孫九等人對突厥語懂得也有限,況且主人唱得是霫族古歌,根本與突厥語不搭界。看著眾長老唱得如醉如癡,特別是蘇啜部的長老唱著唱著居然老淚滿臉,心中亦被那蒼涼中帶著幾分雄壯的歌詞所感動,用手臂拍打著膝蓋跟著歌曲的節律哼哼起來。

    有貴客捧場,眾霫人唱得更加賣力。反覆吟歎了熟遍,方把歌聲停下。伺候在帳外的女子們再度入內把眾人的酒碗斟滿,不用主人舉碗,眾長老自己就幹了起來。

    蘇啜西爾點點頭,用目光示意少女們留在席前為繼續為長老斟酒。娥茹和陶闊脫絲領命,帶著眾少女在客人們的身後席地而坐。每一個少女服侍一名貴客,見到酒碗空了立刻替他們斟滿。

    「蘇啜西爾,你部,福氣!」酒酣耳熱,必識部長老那彌葉大著舌頭說道。這句話簡單,李旭完全能聽得懂。但長老接下來的話,就讓李旭覺得不著邊際了。

    「她們,女兒,十二個,嘻!」必識那彌葉伸著兩個大巴掌,擺了擺發現不夠數,把兩條盤坐在羊皮上的腿也伸了開來。「十二個女兒,嫁給十二個英雄。十二個英雄,你蘇啜部永遠不怕有野獸窺探自己的牧場!」

    十二個女兒,十二個英雄,李旭傻傻地替老漢數數玩兒,其他的話一句也沒弄懂。他坐在他另一側的孫九則暗暗皺眉。如果是在中原,沒事提人家的女兒多,可就等於嘲弄對方開了瓦場,純屬沒事找揍了。(注1)

    蘇啜西爾聽到了這句話,卻絲毫不以為杵。舉起酒碗喝了一大口,笑著回應道,「蘇啜部的西爾有十二個女兒,九個出嫁了,分別嫁給了九個部落的英雄。三個沒出嫁,將來也能覓到英雄夫婿。西爾的弟弟附離卻有五個兒子,娶到了附近五個部落最漂亮的女子為妻。蘇啜部和諸位白天鵝的後人血脈相連,永遠不會背離!」

    「我的兒子就是哥哥的兒子,哥哥的女兒就是我的女兒。我們生來就是兄弟,死後也不會分離!」蘇啜西爾的弟弟,蘇啜附離聽到此言後,端起酒碗附和哥哥。

    「西爾將來如果有兒子,肯定會成為我們蘇啜部的頭領。附離會成為侄子手中的劍,黑夜中的燈。如果長生天不肯賜給西爾兒子,在他蒙受長生天的召喚後,我們會擁戴附離為首領。相信他會善待西爾的妻子、女兒,讓他們衣食無缺,每天臉上都有笑容!」蘇啜部長老額托笑著說道。絲毫不在客人面前避諱談及部落中頭領位置交接的安排。草原上人的生命普遍短暫,尋常男人活到五十已經算長壽。況且男子一生當中要經歷無數次爭戰和仇殺,年少而夭是很尋常的事情。如果一個部落的首領繼承權問題解決得好,則意味著部落的長治久安。這是個涉及到整個部族利益的大問題,蘇啜西爾想迴避也迴避不了。

    「今天我們在諸位貴客面前對著長生天立誓,作為白天鵝的嫡傳後人,我們蘇啜部不會自己折斷自己的翅膀。」西爾和附離兩兄弟相對而飲,目光中充滿了坦蕩。

    這種灑脫的舉動讓捨脫部長老沙哥大為感慨,陪著主人喝了一碗後,讚道:「白天鵝的後人如果想飛躍高山,必須排成陣列!沒有最強壯的雄天鵝作為領軍,沒有最機警的老天鵝在休息時擔當警衛,他們就會喪命於獵人的羅網和羽箭之下!」

    捨脫沙哥的兒子娶了蘇啜西爾的長女,因此兩個部落關係走得最近。此時他以捨脫部長老的身份把這句話說出來,顯然已經不止是在稱讚西爾、附離二人兄弟同心了。

    除了幾個中原客人外,在座諸長老都自認為是白天鵝的子孫。蘇啜兄弟二人當著這麼多人面約定了本部族的首領繼承權,又自稱白天鵝的嫡傳血脈,其中用意根本不需要去猜測。但現在就默認蘇啜部有南邊諸霫首領的資格恐怕為時尚早。執失拔汗年老智衰,但他的部族卻依然是所有霫族部落中人數最多的一個。

    「執失拔當年被大伙公推為汗,是因為他曾替我們驅逐了前來爭奪草場的契丹人。」必識部長老那彌葉嘟嘟囔囔地說道。彷彿因為喝得太多了,他的口齒非常不利索。整個人的身體也搖搖晃晃,隨時都有可能倒在身下的羊皮墊子上睡著。

    「我聽說一個奚人部落遷徙到了必識部世代相傳的草場邊上。請問那彌葉長老,你的草場夠兩個部落分享麼?」蘇啜西爾的涵養相當好,根本不理會長老話語裡的挑釁味道,反而關心起別人的生存來。

    那彌葉長老的臉開始紅了,身體的搖晃幅度瞬間減輕。想了片刻,輕輕歎了口氣,沒有回答蘇啜杜爾的問題。

    「我聽說這是個上萬人的大部落。明年春天,他們願意回到自己的家鄉麼?」蘇啜西爾見對方不回答,繼續笑著追問。

    那彌葉長長歎了口氣,說道:「我已經向執失拔汗求援了。但他說那伙奚人是被突厥人強行從索頭水源頭趕走的。阿史那家的人命令他們遷走,卻沒給他們指定目的地!」

    諸長老都跟著歎息起來,今天蘇啜西爾即便不提此事,大伙喝多了後也會發出抱怨。突厥人為了擴張,強行奪走了一個奚族部落的草場。而這個奚族部落,卻仗著人數眾多,開始向霫人的牧場滲透。

    霫族諸部人丁都不旺,即便是蘇啜部這種最興盛的部落,也只有四千餘眾。除去老人、小孩,能上馬舞刀者並不滿千。而其他部落的武力更是弱小,能湊出三百騎兵的,已經是其中強者。

    「明年開了春,咱們一同送索頭奚部離開,大伙願意跟我一同去麼?」蘇啜西爾並未隨著眾人的歎息而長歎,舉起酒碗,向眾人敬道。

    這碗酒不好飲,所以客人很難下定決心來回答主人的熱情。西爾首領建議大伙送奚人走,必然不會是擺了酒席給對方餞行。為了自己部眾的生存,不容他心存慈悲。可一旦追隨蘇啜西爾出了兵,無論結果是勝是敗,大伙都等於從此與他結成了生死同盟。執失拔如果不肯讓出寶冠,恐怕在將來某一天,白天鵝們為了領頭的位置必然以喙相見。(注2)

    注1:開瓦場。古代中原人生了兒子,稱為弄璋。生了女兒,稱為弄瓦。如果家中女兒多男兒少,就被會笑做開瓦場,意思是就有生女兒的本事。

    注2:喙,鳥嘴。以天鵝為圖騰的部族以喙相見,即意味著同族開戰。
第一卷 塞下曲 第三章 曠野 (六 上)

    蘇啜西爾見諸位長老不肯響應自己,臉上的笑容慢慢有些變冷。收起酒碗,他自己抿了一口,搖頭歎道:「我一直以為,長生天讓銀狼在霫人的草原上現身,給大伙帶來的是幸運的預示。卻萬萬沒想到,白天鵝的子孫們早就變成了家養的鴨子,即便狐狸在自己身邊搭了窩,也只顧著自個兒低著頭孵蛋!大伙隨意吧,反正索頭奚一時半會兒不會把馬放到蘇啜部的帳篷邊上來!」

    這句話說得極重,很多部族長老都坐不住了。直起身子大聲反駁:「我們怎麼會變成了家養的鴨子!大伙不是不敢迎戰,只是對外作戰素來由執失拔汗率領。他不吹起號角,咱們怎麼能擅自豎起大旗?」

    「執失拔汗?請問諸位,執失部距離這裡有多遠,你們計算過麼?」蘇啜西爾從牙縫間擠出幾聲冷笑,質問道。

    「太彌河南,新開河北,從這裡騎快馬要跑上兩整天!」激動得面紅耳赤的長老們順口回答。為了溝通與其他霫族各部的感情,執失拔汗每年夏天都會在自己的部落裡召開盛會,邀請各部落長老去狂歡。在坐的各位長老每個人都去執失拔部赴過不下十次宴,對路程遠近一清二楚。

    「那諸位憑什麼認為執失拔要管距離他本部數百里之外的事情呢。最近幾年,他又何曾管過距離執失部數百里外的事情?我們南邊諸部丟了自己的草場,與執失部到底有什麼害處?」蘇啜西爾目光炯炯,問的問題一個比一個犀利。

    諸位長老又不吭氣了,他們知道自己已經陷入了進退兩難的境地。執失拔汗年老昏聵,所以治下諸部早就對他的命令陽奉陰違。如果下重手收拾這些不服從自己命令的諸部落,執失拔汗顧忌頗多,也沒這個實力。可藉著北遷的奚人之手把潛在的汗位爭奪者全消滅掉,卻不需要執失拔汗動用任何力量。他只要把各部的求援信使敷衍掉,不出兩年時間,恢復過元氣來的奚族部落肯定不會再願意和此地原來的主人共享一片草場。

    草原上,一個部落踏著鄰居的屍骨崛起是天經地義的事情。每塊草場可供養的牲畜就那麼多,外人的羊多吃一口草,本族的羊就少吃一口。

    無論是張三還是李旭,對突厥語的熟練程度都沒達到可以完全聽明白諸位長老所討論的問題的地步。看著一個個年齡都不算小的老人舉起酒碗又放下,放下酒碗又端起來,邊喝邊嚷嚷,說話的速度又快,語調又尖,還以為對方喝酒時就是這個習慣,所以也不跟諸位長老攙和,自己端著酒碗,就著羊肉,細嚼慢品。

    而孫九和徐大眼兩個臉上的表情卻漸漸凝重。他們二人一個是老江湖,經驗豐富。一個是少男老成,心思剔透。邊聽邊猜,早已把座中的爭執猜了個大概。

    「不好,把旭子留在這裡過冬恐怕是失策!」孫九心中暗道。想給李旭提個醒,卻又礙著李旭身後還有個聽得懂中原話的機靈鬼,只好一遍遍給李旭使眼色。而李旭本來就不是什麼機敏孩子,此刻偏偏又被杯中之物把心神分去了大半。孫九這邊已經恨不得把眼珠子挖出來扔到他懷裡,他依然什麼都沒看見。

    「少年人,我聽說你的貨物脫手很快,明天散了集後,是趁雪未大時帶著銀狼趕回中原呢?還是在附近遊玩幾天?」那彌葉長老不願意與蘇啜西爾鬧得太僵,藉故把話題岔到了客人身上。好像是為了照顧李旭對突厥語的理解能力,問話中的每一個詞彙,他都說得極慢。

    「旭子,你可想清楚啊。甘羅吃這裡的羊肉吃慣了,將來可未必肯跟你回中原!」九叔終於逮到了一個機會,認真地用漢語提醒。說完後,為了照顧主人的情緒,他又用突厥語重複了一遍,每個詞都一摸一樣,但在說兩句話的語氣和表情卻大相逕庭。

    「我?」李旭楞了一下,這正是他打算在酒宴後向西爾族長提出的要求,卻沒想到身為客人的自己尚未開口,已經有他人主動問了起來。更讓他沒想到的是事先已經同意自己留在蘇啜部的九叔,出於某種原因又隱隱透出了反對之意。

    正在李旭費勁心思琢磨著怎樣回答才能兩全其美的時候,耳邊又傳來了一句悅耳的中原話:「長老是問你,今年是否和甘羅留在我部落過冬?」

    緊接著,陶闊脫絲上前半步,坐在李旭身邊,將自己剛才說的話又用突厥語向眾人重複,繼而把目光轉向李旭,滿眼都是期待。

    九叔為什麼改變了注意?李旭皺著眉頭想。不留在蘇啜部而跟著商隊返回中原,不等於辜負了事先自己做出的所有犧牲麼?商販這個行業在大隋地位低下,一旦進入,就永遠無法回頭。如果自己拋棄學業只是為了賺幾塊銀子,又怎對得起對自己寄與厚望的父親、舅舅和楊老夫子?

    他把目光盡力從陶闊脫絲的眼神中離開,看向比自己有辦法的徐大眼。卻發現徐大眼在低頭飲酒,根本不打算替自己出謀劃策。

    事到如今,李旭也只好以不變應萬變了。再度舉起酒碗,一邊向蘇啜西爾等人敬酒,一邊用簡單的突厥詞彙解釋:「冬天,路上冷。我,徐兄,還有小狼,留在部落,避寒。族長,接納,不接納!」

    「如此尊貴的客人肯留在我部,蘇啜部上下高興還來不及,怎麼會不同意你的請求呢?」蘇啜西爾放聲大笑,將酒碗向李旭和徐大眼高高舉起,鄭重承諾:「貴客但請放心。你們和銀狼留在我蘇啜部,我部定保得你們平平安安!」

    李旭雙手捧碗過眉,向主人表達了自己的謝意。然後回過頭來,用中原話對著孫九解釋:「九叔,如果甘羅喜歡這裡,將來它就自己留在蘇啜部好了。反正我也沒打算養它一輩子!畢竟它是一頭狼,而不是家養的狗!」

    話音剛落,嘴快的陶闊脫絲已經黃鶯出谷般,原文一字不差地翻譯成了突厥語,說給了座中所有人。

    「好吧,你自己的事情自己決定!」向來對李旭關愛有加的孫九突然間彷彿對他極其失望,歎了口氣,用極低的聲音回答。

    事已至此,孫九還能說些什麼呢?他的突厥語比其他幾個同伴稍佳,在蘇啜西爾突然提起北遷的奚族部落時候,已經意識到事態的反展有些不對勁兒。索頭水附近的奚部是商隊此番出塞的首選目標,大夥一直納悶那些奚人為什麼趕在寒冬到來之前突然搬了家,此時卻從蘇啜西爾和諸位長老的對話中得到了答案。

    突厥人擴張,把一部分奚人從他們的家園趕走。奚人遷徙,來到了霫族諸部的傳統草場。蘇啜西爾本來就打算整合周圍諸部,借迎戰入侵者之功窺探大汗的寶冠。他做好了一切準備,只差一個能號令諸部的旗幟。而就在這個時候,李旭卻抱著小狼甘羅,在冥冥中某個神靈的指引下,一步一步把機會給部落送上門來。

    事情的確已經不可逆轉,就在陶闊脫絲把李旭的回答翻譯成突厥語,轉達到眾人耳朵裡的同時,整個氈帳內就沸騰了起來。

    那頭銀狼不是路過,而是極有可能永遠留在蘇啜部!每個霫族長老都聽見了這個令人頭暈目眩的答案。無數人暗自後悔,恨自己這些天為什麼不多派幾撥牧人四下遊蕩,搶在蘇啜部之前把商隊接到自己的地界。

    一個崛起的部落,再加上一頭草原上諸多民族都公認的聖獸意味著什麼,答案是唯一的,不需要解釋。從這一刻起,他們已經沒有可能再拒絕蘇啜西爾提出的,合諸部之力驅趕索頭奚的要求。否則,哪天蘇啜部的老狐狸額托藉著狼口傳下諸神的指示來,今天反對蘇啜西爾提議的部族,將成為蘇啜部崛起路上的第一塊踏腳石。

    「長生天在上,如果蘇啜部只剩下一塊肉,我們也會先讓客人吃飽。如果蘇啜部只剩下一頂氈帳,我們的客人也不會挨凍。如果蘇啜部還有一個能戰的勇士,就不會讓敵人人能舉著刀站在貴客面前!」蘇啜部長老額托突然激動起來,高舉雙手,衝著西北方大聲立誓。那幾句突厥語說得緩慢而虔誠,彷彿整個草原都在聽著他的誓言。

    幾個蘇啜部的重要人物見長老立誓,緊跟著向西北方舉起了雙手。「長生天在上,如果蘇啜部只剩下一片肉…….」

    看看如癡如狂的霫人,轉頭再看看兩個陷入局中而茫然無知的少年,孫九暗自歎了口氣。他突然有些相信王麻子的話了,自己帶著兩個少年出塞是一個巨大的錯誤。眼前這個傻頭傻腦的少年人不是災星,卻是一顆不折不扣的火種。

    而此刻的蘇啜部正如一個風乾了幾十年的枯草堆,火種濺落於其上後,結局已經不是任何人所能控制。
第一卷 塞下曲 第三章 曠野 (六 下)

    在宴會的後半段,賓主之間突然變得特別投緣起來。幾個年過半百的長老居然一邊互相灌著酒,一邊攀扯起親戚關係。幾個部落之間原本距離就不算遠,又都同屬於白天鵝的後代,幾百年來互相之間通婚不斷。長老們彼此之間的血緣麼,自然也牽扯不斷了!

    一會叔叔擁抱外甥,一會舅舅看見了侄兒,越喝關係說熱絡。一直喝到了後半夜,貴賓們才紛紛盡了興。令人李旭驚詫的是,喝了這麼多的酒,他們居然還記得安排落雪後一同圍獵。並紛紛承諾各部派出最年青,弓箭最嫻熟的好手,前來蘇啜部聽候西爾統一調遣。

    「你們在冬天打獵需要這麼多人參加麼?」聽完陶闊脫絲的翻譯,李旭有些不解地問。在中原的時候,他也跟著大人上過幾次山,每次出動七八個人已經算興師動眾。比起剛才各部落承諾的人數來,那簡直就是小孩子的泥巴碗,根本不能擺到檯面上來。

    「圍獵,不是簡單的射獵。冬天黃羊跑得慢,四下圍上去,可以連窩端。最多一次,我們部落曾經打過兩千多隻。阿思藍的老婆就是在那年給他生的兒子!」陶闊脫絲打著哈欠姿勢看起來也很美。為什麼要這麼多人一起打獵,她其實也不理解。但在李旭面前,少女總是想表現得聰明睿智一些,以免給這個中原伢子看扁了去。

    「嗯!」李旭稀里糊塗回應。阿思藍的老婆給他生兒子與多打了幾頭黃羊有什麼必然聯繫,他實在弄不懂。但陶闊脫絲既然這麼解釋,他也只好囫圇吞棗地聽著。

    「打獵,你去麼?」陶闊脫絲見酒席前不再有什麼值得翻譯的話題,索然無趣地問。

    「我,想去,只怕大伙不願意帶我!」李旭臉又開始發紅,訕訕地說道。

    「腿在生你自己身上,你不會自己跟了去。況且你又不是不會騎馬,不會射箭!」陶闊脫絲眉頭微蹙,瞪大眼睛批評。

    「我,我射不準!平時,平時讀書,很少在馬背上射箭!」李旭被少女瞪得心裡發慌,嘟嘟囔囔地解釋。

    「叫阿思藍教你,他可是咱們部落最好的弓箭手!曾經射下過低飛的大雁!」少女見李旭臉紅,趕緊笑著安慰。

    她是一番好心,反而激起了李旭心中的傲氣。一股莫名其妙的怒意突然湧上了心頭,燒得李旭直想與人打架。鼻子裡哼了一聲,他冷笑道:「射大雁有什麼了不起,手熟而已。我沒練過箭,自然射不準。如果日日練習,說不定連大雕都射下來!」

    「就你麼?」少女瞪大眼睛,哭笑不得地問。大雕是空中之王,儘管雙翼展開的長度足有七尺寬,當它飛在空中的時候,從地面上看去卻只有酒碗大小。那樣的高度,非但弓箭不能及,就連部落裡防衛敵人進攻的強弩,射到一半也會自己掉下來。

    李旭哪裡知道傳說中的射鵰英雄,實際上只是一種誇張說法。除非那頭雕正巧撲下來攻擊獵物,否則以它飛行的速度和高度,即便是古之養叔重生也只有對空興歎的份兒。見少女滿臉不相信,低聲發誓道:「你等著,總有一天我會親手射一頭雕來送給你!」

    「為什麼要送給我?」少女頓時暈生雙頰,不再笑李旭吹牛,反而關心起那根本不可能得到了禮物來。

    對啊,為什麼呢?李旭也奇怪自己怎麼無端想起送人禮物。努力皺了皺眉頭,終於想出了一個答案來。「這,送你就送你了,反正那東西未必好吃,又不能帶回中原去!」

    「你!」少女臉上的羞澀瞬間又變成了惱怒,趁人不注意,伸出手,狠狠地在李旭身上掐了一把。然後掉過頭去,再也不肯與他說話。

    李旭被掐得呲牙咧嘴,又不敢叫出聲來。只好紅著臉,一遍喝酒,一邊在肚子裡罵道:「沒有教養的胡人,手上居然這麼有力氣,哎--嘶!」

    這回掐他的卻是徐大眼,李旭被掐得回轉心神,才發現原來酒宴已經接近尾聲,攀扯完了親戚關係的長老們正在向主人致謝。

    糊里糊塗地舉起酒碗,糊里糊塗地與蘇啜杜爾喝了今夜最後一碗酒,又糊里糊塗地聽了部落長老額托許多帶著感謝意味的讚美之詞,李旭拖著疲倦的身體走出了大帳。藉著月光,他看到九叔臉色陰沉得厲害,想跟對方解釋一下自己為什麼必須留在草原上的理由,機會又被張三叔給搶了走。喝酒素來沒德的張老三上了馬後,隨即趴在馬鞍上人事不醒。慌得李旭不得不跳下坐騎,一手牽了張三叔的馬韁繩,一手拉了自家的牲口,慢慢向商販們的營地前進。

    「唉!」孫九見少年人依舊像原來一樣熱誠厚道,滿肚子埋怨話反而說不出來了。歎了口氣,拍打著李旭的肩膀說道:「本來答應你父親帶你到草原上躲避兵役,唉,有些事情可能是命裡注定,躲也躲不掉!你不願意吃大隋朝的軍糧,可蘇啜部的羊肉也不是都白送!」

    「怎麼回事啊?九叔,難得蘇啜部要打仗麼?」李旭放慢了腳步,茫然地問。

    草原上夜風很大,吹得浮雲在半空中飛快遊走。陰晴不定的月光下,九叔的臉色也如天空中雲層般起伏不停。過了好一會兒,老人的臉色才漸漸晴朗起來,歎了口氣,幽幽地問:「旭子,你難道沒聽見他們張口閉口不離奚族!」

    「我只聽懂了幾個詞。奚族,索頭水,鴨子什麼的,好像他們開始喝得不太愉快,後來卻又攀起了親戚!」李旭有些不好意思地承認。他的突厥語不算太差,但霫部長老說的突厥話裡卻帶著濃濃的本族腔調,讓他實在無法聽懂。

    「也難怪,你畢竟還小,不懂著酒席上的套路!」孫九搖搖頭,說道。「你今晚其實幫了蘇啜西爾一個大忙,若是當時不答應留下,恐怕各部長老們也不會突然間對蘇啜族那麼熱絡!嗨,也許這都是命,冥冥中注定了的事,人想改變也改變不了!」

    李旭聽得更加糊塗了,從九叔的話裡推斷,好心霫族之所以面臨戰爭,與自己有著莫大的聯繫。而在酒席上,自己除了如預先與九叔商量好的那樣,向西爾族長提出了在蘇啜部借住一段時間的請求外,幾乎沒跟其他霫族人說過一句話。莫不成自己真的背負著某種命運,隨隨便便一個請求便可以打破草原上的均衡?

    「銀狼是很多部族公認的聖物,這些長老能給蘇啜部面子,甘羅佔了很大關係!」實在不忍心看到同伴想得太辛苦,徐大眼低聲向李旭解釋。「居住在索頭河畔的奚人被突厥人威脅,不得不遷徙到了這附近。而他們的到來,又威脅到了霫族諸部的安全。蘇啜西爾想藉著這次開集的機會,跟幾個部落達成協議,聯手驅逐索頭奚部。但他的威望不夠,各部長老不願意跟著他冒險!」

    徐大眼不懂一句突厥話,分析起前因後果來卻讓九叔這個突厥語比較熟練的老江湖頻頻點頭。看了看若有所思的李旭,他繼續說道:「霫族各部雖然歸附於突厥,但他們自己有自己的可汗。如果沒有可汗的同意,各部就追隨蘇啜西爾出兵,則意味著公開挑戰可汗的權威。即使打了勝仗也會受到責難!」

    「但他們最後還是都答應出兵了,所以派族中青壯來蘇啜部,借圍獵之名演練戰術!」李旭終於明白了一點,結合從陶闊脫絲口中聽來的一點消息,總結道。

    「圍獵之法,本來就暗合騎兵配合之術。」九叔跟著總結了一句,繼續搖頭,彷彿喝多酒頭暈一般。「他們本來不想答應,所以那彌葉長老套你的話,問你什麼時候回中原。借此暗示甘羅不屬於蘇啜部,不會給永遠給他們帶來好運。而你這孩子,唉!非但說要留在這裡過冬,還許諾將來如果甘羅願意,就把它永遠送給蘇啜部!胡人最信這些怪力亂神,有銀狼庇佑,他們的膽子就壯了起來…..」

    原來如此,李旭狠狠地用馬韁繩抽了自己一下。他終於明白了事情的原委,自己稀里糊塗的一句話居然成就了一個霫部聯盟。令人氣憤的是,從蘇啜西爾到那彌葉,每個人都把自己當傻子使。而自己居然這麼笨,毫不猶豫地就給人做了嫁衣。

    「你也不用著惱,咱們本來就打算留在這,也不算上了人家的當!」徐大眼見李旭滿臉憤怒之色,低聲勸道。

    「就你小子壞,看著旭子上了人家的當,還故意不給他提醒!」九叔抬手在徐大眼頭上敲了個爆鑿,氣哼哼地罵道。「這下如意了不是,霫人打仗,你剛好在背後出主意,拿他們的小命演練你學的兵法。旭子要是有個三長兩短…..」

    「九叔,九叔!」徐大眼見孫九把矛頭指向了自己,嚇得連作了幾個揖,陪著笑臉解釋道:「怎麼會有風險呢?我敢保證,即使他們的長老被人殺了,霫人都不敢讓仲堅兄弟被人碰掉一根寒毛。您老想想,沒了仲堅,誰替他們照看甘羅啊!」

    「那倒也是!」孫九想了想,心中火氣漸消。如果部落之間的戰爭威脅不到李旭的安全,自己也不必那麼著急,反正草原上的衝突年年不斷,等明年他們消停下來,自己再把旭子接走就是。

    想到這,老人長出了一口氣,低聲叮囑道:「茂功啊,你比旭子年齡大,見識又多,記得多照顧照顧他。畢竟你們都是中原人,一起來的塞外!」

    猛然間聽老人叫自己的表字,徐大眼極不適應。抬頭看看孫九滿臉關切之意,感動地說道:「九叔,仲堅對我有救命之恩,徐某雖然不提,卻也不是忘恩負義之輩!您放心好了,我們兄弟兩個一定會平平安安地等你下次來販貨。況且這一戰,霫部聯軍必勝無疑!」

    「就你聰明!」孫九低聲笑著罵了一句,轉過身去,又開始叮囑李旭要與徐大眼互相照應,兄弟同心,別讓塞外胡兒看了中原人的笑話。林林總總,比一個父親還盡職。

    來時路上,商販們均是冷言冷語,只有孫九始終把兩個少年當作自己的孩子來保護。少年人雖然嘴上沒說什麼客氣話,對孫九的感激卻銘刻於心。臨別在即,一老兩小心中都湧起幾分不捨之意。互相叮囑著今後的注意事項,直到進了營地,才依依不捨地分頭去休息。

    第二天,商販們開始有計劃地用手中貨物向霫族人換牲畜。難得賺一次厚利,諸商販都盡量挑選歲口小,身材高大的駿馬,以圖馱皮貨回到中原後,把馬也賣個好價錢。而李旭卻依照了徐大眼的叮囑,選了兩匹骨架很壯,卻跑不起速度來的駑馬,打算由它們替自己拉皮貨回家鄉。

    眾商販善意地提醒他,駑馬將來不容易出手。徐大眼笑著用駑馬能多馱貨為理由搪塞。漢人伢子實在,不挑肥揀瘦的消息傳開後,霫人們更相信徐、李二人的信譽,跟他們兩個交易時也更加爽快。大約在巳時光景,娥茹和陶闊脫絲又拉了一堆各族長老家的女兒前來裁蜀錦。所以還不到正午,李旭和徐大眼手中的貨就賣了個乾乾淨淨。

    兄弟兩個收了貨攤,又跑去孫九那裡幫忙,陶闊脫絲娥茹自然也跟過去湊熱鬧。幾個英俊清秀的年青人看上去就令人賞心悅目,自然招徠的主顧也多些。沒多長時間,孫九的貨囊也清空了。老人非常高興地收拾乾淨攤位,卻不肯先走,反而拉著兩個少年去給王麻子、杜疤瘌等人幫忙。

    「他們這些人沒良心,幫也白幫!」李旭心裡很不情願地嘀咕。九叔卻看穿了他的心思,拍著他的肩膀,低聲指點道:「後二十年看子敬父。你幫了他們,他們自然會念你父親的人情。你已經長大了,做事就不能光為自己考慮。出門在外,誰人背後沒有一個家呢!」

    「嗯!」李旭感激地答應著,慢慢走向了杜疤瘌的攤位。對方那一臉疤瘌依然讓他不舒服,心中的責任感卻迫使他盡最大的可能露出笑容。

    杜疤瘌帶來的貨既多又雜,所以脫手也最慢。當最後一個可能買貨的牧人轉頭離開後,其他商販早已收攤。杜疤瘌雖然肉痛,也不得不按事先說好的價格把貨物轉讓給了李旭和徐大眼。怕兩個少年刁難他,在交割的時候說盡了拜年話,左一句菩薩心腸,右一句福星高照,哄得兩個少年渾身直起雞皮疙瘩。直到徐大眼從馬背上的錢袋裡如數點出了肉好,杜疤瘌才收起了一直涎著的笑臉,認認真真地數起銅錢來。

    「旭倌,疤瘌叔脾氣差,但不是故意衝撞你。路上得罪之處…..」杜疤瘌一邊收拾著銅錢,一邊試探著表達自己的歉意。

    「疤瘌叔,你是長輩。小輩有什麼不對的地方,您說說也是應該的!」李旭笑著把道歉的話欄了回去。他突然發現自己已經變得世故了起來,懂得了怎麼與杜疤瘌這種人打交道。

    論及人交往的經驗,徐大眼遠比李旭多得多。特別是在晴姨專門為兩個少年而設的家宴上,他的言談舉止愈發顯得灑脫自然。

    同一幅笑臉,從晴姨角度上看,就是親切而不失尊敬。在兩個少女眼裡,則如兄長般慈祥中帶著期許。坐在他的對面,從蘇啜杜爾眼中,則分明看到了一個陽剛且睿智的昂揚男子。

    李旭就在這方面的修養就差得太遠了,自從進了門,陶闊脫絲關於甘羅身世的問題就弄得他頭大如斗。女孩們好不容易被晴姨親手烹製的小菜堵住了嘴巴,蘇啜西爾又舉起酒爵,感謝起他昨晚酒席上應對得體,幫了部落的大忙。

    「我爹說昨晚有人故意與他為難,多虧了你仗義援手!」陶闊脫絲不知道什麼時候忘記了昨天晚上的不快,再次替李旭擔當起翻譯來。

    「晚輩本來就打算留在部落裡過冬,當時不過是實話實說,不敢居功!」李旭用右手握住青磁酒爵,左手蓋在右手之上,捧杯回應。

    這樣喝酒遠遠沒坐在氈包中大碗狂灌來得痛快,李旭只覺得渾身彆扭,連爵中的酒都跟著變了味道。據陶闊脫絲介紹,那酒是晴姨用高山泉水和草原上的一種叫沙棗的野果釀造,兩種材料都得之不易,每年才能得十幾壇。若不是貴客光臨,大伙根本沒機會喝到。但是此物給李旭的真實感覺卻是,遠不及馬奶子爽利。

    本來該最不適應漢禮的西爾族長卻喝得斯斯文文,彷彿與昨天晚上一邊大碗喝酒一邊與人鬥智的那個西爾是完全相反的兩個人。如果不是他說不出一句完整的漢語來,李旭還以為自己又遇到了一個流落到草原的漢家讀書人。

    「感謝,應該。君一言,興我部!」蘇啜西爾盡自己最大所能從記憶深處找到了幾個中原詞彙,舉盞再次向李旭道謝。他絲毫不覺得妻子烹製的小菜過於精緻,一整盤還不夠自己大手一抓。心中反而很得意能擁有這樣一位美麗且聰明的妻子,讓自己與其他部落頭領截然不同。這種優越感是他萬丈雄心的起點,也是他敢於和現任可汗爭奪王冠的動力來源。

    「前輩過獎了!」李旭趕緊推謝。一言以興邦,這份稱讚他可實在擔當不起。

    「那彌葉膽小狡詐,不敢與我一同出戰,卻找了借口來搞破壞。如果不是你承諾留在我部過冬,並答應讓甘羅長大後自己選擇居住在哪裡,諸部聯合驅逐索頭奚的大事就要壞於他手。所以,此盞我必須敬你!」知道自己的漢語說得不夠利落,西爾族長也不再逞能,舉起盞,大聲用突厥話說道。

    聽了陶闊脫絲的翻譯,李旭還待推辭,卻看到了徐大眼的握酒的手在輕輕地向上舉。他知道對方心中必然有更深遠打算,只好硬著頭皮把功勞攬到了自己身上。

    「如此,晚輩願與前輩同飲!祝西爾族長馬到成功!」

    西爾族長高興地與李旭同飲,看向少年的目光愈發慈祥。眼中的這兩個少年是長生天賜給蘇啜部寶貝,如果有機會,他希望能把兩個少年永遠留在部落內。哪怕是把自己的女兒嫁給他們,再賠上兩份豐厚的嫁妝也心甘情願。二十一年前,自己留住了妻子,從此使得整個部族保持了近二十年的興旺繁榮。即便前幾年鬧白災(雪災),在妻子的暗中指點下,部落的牲口數量也沒大幅度減少。

    漢人的部落延續的千年,他們的生存智慧遠遠比草原上的人豐富。如果這兩個少年能如妻子那樣為自己盡心謀劃,白天鵝的翅膀下還愁沒有大風麼?

    「你放心,我不會讓任何人傷到你。哪怕是一時趕不走那些入侵的奚人!」族長放下酒盞,鄭重承諾。漢人智謀雖然高,在刀箭方面的技藝就差草原男兒太遠了。所以,在出征前他會安排足夠的人手留在部落中以保護李旭和徐大眼的安全。

    「此戰,西爾族長必勝無疑!」一直微笑著沒說話的徐大眼突然開口,語出則震驚四座。

    「為何?」兩個少女,還有蘇啜西爾用不同的語言問道。趕走奚人的戰爭是必須的,否則大伙的草場就會被對方漸漸蠶食光。但遷徙來的那個奚部據說有萬餘人口,而諸霫部能上馬彎弓的戰士加在一處也湊不夠三千人。

    「你們這些男人啊,能少說些打打殺殺的事情麼?」晴姨微笑著搖頭,精心準備的家宴變成了丈夫的英雄宴,這讓她多少有些不滿。

    「男人不會打仗,怎麼保護自己的女人!」蘇啜西爾驕傲地晃了晃滿頭銅鈴,笑著回應。

    晴姨不再說話了,看向丈夫的目光中充滿溫柔。眼前這個男人雖然沒有中原男子那般文采風流,肩膀卻足夠寬,足夠結實。這麼多年來,她已經深刻感覺到了那雙臂膀所帶來的安全感。所以,對於當年自己的選擇,她永遠不會感到後悔。

    「對於此地的氣候,索頭奚有咱們熟悉麼?對於附近的地形,索頭奚能熟悉過族長您麼?擁一萬眾卻狗一般被突厥人從自己的家園趕走而不敢還手,這樣的部族會有勇氣擋住您的戰馬麼?」

    論起兵勢,徐大眼立刻沒有了謙謙君子之態,當仁不讓地說道。

    這幾句話兩個少女能聽懂,卻翻譯不準確。晴姨親口向丈夫翻譯過後,看向徐大眼的目光除了驚詫外,又湧起了幾分嘉許。

    「這個少年不簡單,只可惜蘇啜部太小,留不住他。」已經習慣了為丈夫謀劃的陳晚晴暗暗地想。

    「既然如此,何時可一戰!」蘇啜西爾知道自己真的揀了寶貝,興奮得雙目放光,一直在刻意保持的漢家禮節瞬間被拋到了九霄雲外。

    「族長請教先生我部什麼時候可以出戰?」晴姨換了幅嚴肅面孔,恭恭敬敬地向徐大眼翻譯丈夫的話。

    「未閱諸部之兵,不可輕言。」向來精細的徐大眼第一次沒留意到晴姨所執的禮節,大聲回答。

    「先生是怕諸部之兵倉卒集結,號令難以統一麼?我霫族男子自幼熟悉號角,向來是集結起來就可上陣!」晴姨將徐大眼的話轉述給丈夫,然後再次將丈夫的答話一字不落地翻譯給徐大眼。

    此時,擺在桌子上的精緻小菜反倒沒人顧得欣賞了。青瓷酒爵也失了寵,孤零零地立在小几上,半晌無人觸及。兩個少女第一次見中原人與父親以這般速度對答,在好奇心驅使下聽得聚精會神。而李旭卻猛然想起了自己背誦過的筆記。

    那是楊夫子追隨越公征戰時留下的筆記,非常繁瑣,李旭當年純粹是為了討好先生收自己為弟子,才不得不背熟了它。筆記中有一個戰例與此非常相似,當時越公楊素和諸位謀士的對答與眼前徐大眼與蘇啜西爾的問答也非常相同,兩相比較,楊夫子記錄中許多曾經令人不解的地方居然霍然開朗。

    「若將使兵能如手使臂,最好的戰機就在明年冬雪將化之時!」徐大眼自信地推斷道。「今年冬天,索頭奚若有冒犯,族長定要先示弱,必要時還應主動送上牛羊給對方,以示無冒犯之心。待兵出,則如閃電裂空,一經激發,永不回收!」

    「族長請教先生,能否不戰而令其自走!」

    「先戰,後才能待之以禮。之後若能將其眾分散收之於諸部。少殺傷而多活人,善莫大焉!」徐大眼的這一句回答甚合李旭之心。

    雖然西爾和自己的好朋友所言的是殺伐,卻能在這句話裡看出他們的善良,李旭一廂情願地想道。他卻不曉得徐大眼口中的「少殺傷」,與他所理解的「多活人」根本搭不上任何關係。霫族諸部人口匱乏,如果能把遠道遷徙來的索頭奚部擊潰後,分散收容進各部落。則霫族各部從此再不擔心對方報復,並且同時壯大了自己的規模。

    作為草場爭奪者,西爾不能允許遠道而來的奚族於他的部落旁邊牧馬。但若是把這些人「同化」為自己族中的僕役,他願意張開懷抱接納對方的到來。
第一卷 塞下曲 第四章 醉鄉 (一 上)

    當天夜裡,西爾族長就趕著召集本部長老,把自己徐大眼關於驅逐索頭奚部落的勝敗分析重複了一遍。幾位長老均已睡下,半夜被人拖出帳篷後一一個個怨氣沖天。待聽完了蘇啜西爾的轉述,又聽聞這些話居然出自於一個二十歲不到的異族少年之口,抱怨聲立刻被歡呼與驚歎聲所取代。都說是長生天眷顧白天鵝的子孫,非但在他們最需要的時候送來了吉兆,而且還送來了一個百年難遇的智者。

    「西爾,他們打算在我部住多久,你問過麼?」額托長老最沉穩,第一個從興奮中緩過神來,關心起兩個少年的去留問題。

    「我曾經試探了幾次,聽娥茹說他們兩個沒有具體安排!」蘇啜西爾鄭重地回答。如果有可能,他希望兩個少年在自家部落停留的時間越久越好。如果他們能變成自己的家人,那就是長生天除了妻子之外賜給自己的最大恩惠了。

    「這幾天我仔細觀察過,他們兩個都不是商販。銀狼的護衛身上多少還有些生意人的樣子,那智慧像月牙湖般深的少年卻根本不怎麼在乎錢財。他們來我部,恐怕是為了避禍!」另一個長老蘇啜博哥有些擔憂,皺著眉頭說道。

    月牙湖是部落附近一個非常大的湖泊,湖面呈深藍色,四季溫度如一。沒有人能知道此湖到底有多深,也沒有人知道湖底通向哪裡。

    「是啊,凡極美之物,都需要極大的福氣才能擁有!如果長生天沒賜給蘇啜部那麼大的福,我們接納了他們反而是接納了禍患!」幾個長老從興奮中冷靜下來,開始附和伯哥的觀點。

    蘇啜人的祖先們曾經說過,太精緻的東西都是福禍並生。從中原來的兩個少年就像兩塊未經雕琢的璞玉,表面粗勵,內部卻蘊藏著逼人的光華。這麼精美的寶物,帶來的不一定全部是吉祥的徵兆。

    「我記得二十年前晚晴來咱們部落的時候,長老您也說過同樣的話。但是,這二十年她給部落帶來了什麼,我想大伙都能看到!」蘇啜西爾皺了皺眉頭,低聲反駁。

    「是啊,西爾族長當年說得對。他們在草原外發生過什麼,那是草原外的事情。來到了我們的部落,就要看是否給能給部落帶來甘泉和春風!」眾長老們齊聲附和。「當年如果不是西爾立排眾意把陳姓女子留了下來,咱們怎麼能學會如何醃製肉食,如何能知道如何儲藏那些夏天才能見到的菜蔬。這些年,從女人的縫製的衣服到部落裡圍欄外邊抵擋野獸的鹿角,哪一樣好主意不是她出的!」

    蘇啜西爾聽著眾人的恭維,臉上慢慢顯出幾分得意。當年他極力挽留陳晚晴,很大程度上是因為貪戀對方的氣質和容貌。但現在誰都不能否認,他的見識比當時的長老們高了一些。假設沒有他當初的堅持,也就沒有蘇啜部今天的興旺。

    「西爾,我並不是懷疑他們的身份。長生天在上,我,蘇啜部的伯克只是擔憂,這樣的幸運不可能長久地屬於蘇啜部!」伯克長老見自己被眾人孤立,指天發誓。

    「伯克,我從沒懷疑過你的智慧!」西爾見伯克的神情有些著急,低聲解釋道。在霫族部落裡,族長的命令是否能得到有效執行,與各位長老的支持密不可分,所以他不能也不想與任何長老把關係弄僵。

    「他們該來時來,該走時自然會走。這是長生天賜給我部的福緣,可遇,卻不能奢望永遠佔有!」伯克點點頭,緩緩地說道。

    「你想提醒我們,關鍵還要靠自己。這是睿智之言,我們大伙都不會忘記。但是,長生天借兩個少年給賜給咱們的機會,咱們也要牢牢把握!」西爾點頭,對伯克的話表示同意。

    眾長老見西爾族長在興奮中還保持著獨立和清醒,自然都非常高興。很快,大伙就達成了一致意見。傾部落所能滿足兩位少年的需求,盡力把讓長生天賜給的好運多停留些時日。同時,部落加快壯大自己的速度,不奢求永遠保持好運。

    事實證明,長老們商討了半宿得出來的意見前半部分純屬多餘。熱情蘇啜部牧民聽說銀狼將留在部落裡過冬,早就毫無保留對兩個少年敞開了胸懷。送別的商隊之後,不用西爾族長動員,立刻有人拿了白氈,扯了繩子,前來幫兩個少年搭帳篷。

    西爾族長徵得長老們的同意,在緊鄰自己家的氈包群的部族核心之地劃出了兩畝見方的一片區域來,算作徐、李兩個少年的「宅基」。沒等兩個少年推脫,得到了長老私下授意的阿思蘭、杜爾等年青人早已把木樁打了下去。

    草原上生存條件惡劣,能活著長到二十歲的霫族男子個個身體都很強壯。他們平日以放牧、打獵為生,因此每個人的力氣都極大。在阿思蘭的指揮調度下,不到一上午功夫,兩個又大,又厚,通體雪白的氈包就已經建好。為了體現客人身份的尊貴,西爾族長又特地命人拿來了熟好的黃羊皮,把氈包外壁的底部位置圍了一圈皮邊。經此不惜血本的裝飾,兩個並排而立的氈包立刻就像日出時分的兩朵白雲般明亮了起來。

    「謝,謝謝諸位兄弟。謝謝西爾族長!」李旭難以置信的看著自己的新家一步步完工,心中的感激不知道該如何來表達。經過前兩天與霫人的交易,新氈子和黃羊皮的價格他清清楚楚。但賣蜀錦賺來的銀子大部分已經托付給九叔帶回了中原,此刻手中剩下的那幾個銀鈴當,絕對支付不起氈帳半堵牆壁的造價。

    「你們一個給部落帶來的好運,另一個給部落帶來的智慧。所以,這兩個氈包,是蘇啜部的一點心意。希望中原來的客人喜歡我們傾盡全力提供的住所,肯在這裡多逗留一段時間!」西爾族長的話說得禮貌而又客氣,即使經過了翻譯,依然讓少年感受到了其中的真摯。

    「謝謝族長,在此期間,任何對部落有好處的事,我們兩個都會竭盡全力去做,就像在為自己的家人做事一樣!」徐大眼以霫人的方式施禮,答謝。

    「我想,蘇啜部的夜空將因為你們的出現而明亮!」西爾手按肩膀,還了半禮,然後大笑著離開了忙碌的人群。徐大眼的答覆讓他非常開心,有這個睿智少年的傾力輔佐,雪化之前,他將為本部贏來最大的榮耀。

    不需要太久,有半年時間,白天鵝就可以凌空展開自己的翅膀。
第一卷 塞下曲 第四章 醉鄉 (一 下)

    族長蘇啜西爾一走,年青的牧人們立刻活躍了起來。有人開始跟李旭搭話,羞羞答答地邀請對方看在今天出力的情面上,抽時間帶著聖狼到自己的氈包中喝一碗奶茶,給氈包中增添些福氣。有人則跟徐大眼套交情,問他能否傳授一些漢人的智慧。至於徐大眼到底擁有什麼智慧,牧人們也不清楚。但是他們清楚地知道,幾乎所有部落長老在提及徐大眼時,都要在他的名字前加一個前綴,「智慧比月牙湖還深的……」。在蘇啜部少年的記憶中,近二十年來從沒有人獲得過如此讚譽。

    雖然彼此之間十句裡邊九句話需要用手比劃著來溝通,但笑容是沒有族群界限的。很快,年青人們就混熟了,一邊愉快地哼著牧歌,一邊完成了氈包內部的佈置。

    杜爾家裡富足,所以他贈了一套油漆還沒脫落的木箱子給李旭做傢俱。阿思蘭的老婆手巧,捧來了幾塊表面上刺了花的羊毛地毯。其他的幾個年青人則視自己的家境,或送地氈,或送鍋、碗。李旭和徐大眼連連推辭,眾牧人卻突然「聽不懂」他們的手語,把兩人推在一旁,逕自將禮物放在氈包中合適的位置。

    「對於新加入部落的英雄,霫人必須讓他們活得和自己一樣舒適!」娥茹低聲向徐大眼解釋霫族的傳統。兩位少年是否符合英雄的標準,長老們早已得出了結論。如果他們堅持不接受牧人的禮物,反而顯得是瞧不起對方,認為對方的禮物不配擺在自己的氈包內。

    「可,可我們沒任何東西可回報他們!」李旭紅著臉說道。有一個屬於自己的小窩,他非常高興。但平白受了人家這麼多好處,又令他心裡感到非常不安。

    「你可以用美酒答謝他們,霫人不會拒絕主人家的邀請!」陶闊脫絲悄悄地嘀咕了幾句,「至於酒,晴姨說她那裡還有幾罈子沙棗精釀,如果你們用上好的白紙交換,她不介意先賒帳!」

    兩個少年立刻歡呼起來,無論任何民族,酒都是男人們最好的交流工具。在商隊南返前,徐大眼已經托人帶了書信,請自己的家族明年開春後無論如何要運一批上好的紙張來蘇啜部。晴姨肯用存放了多年的沙棗酒賒借,是筆求之不得的好買賣。

    當即,李旭就牽了牲口,跟著陶闊脫絲去族長家中搬酒。眾牧人聽說有晴姨親手釀的沙棗酒可喝,心情更是愉快。有人立刻騎著馬去野外拖自己家的肥羊,有人則快速回家取來夏天收集的干蘑菇、黃花等物。家境富裕的杜爾和他的妻子則貢獻了一小罐香料和精鹽,眾人收拾好了氈包,立刻在李旭和徐大眼的家門前支起火堆,唱起歌來。

    這一餐啃掉了兩頭羊,喝光了五個罈子沙棗酒和十幾皮口袋馬奶才算盡興。從此,阿思藍、杜爾、萼跌泰、拔細彌等蘇啜部的年青俊傑就跟徐、李二人交上了朋友。大伙白天在一起比賽騎術,晚上輪番在各家氈包中喝幾碗馬奶酒,日子過得分外逍遙快活。

    三天後,臨近各部紛紛有年青的牧人趕著牲口,拖著氈子,在蘇啜部外圍紮營。蘇啜西爾等人對自己部眾宣稱,各部年青人是過來參加圍獵的,請族人們不必驚慌。暗地裡,卻開始著手按行軍打仗的結構,把牧人們組織成捕獵隊,每百人為一隊分頭到指定的區域射殺黃羊,借此訓練牧人們相互之間的配合。

    徐大眼立刻大顯身手,各隊人馬之間如何傳遞消息,如何相互照應,如何辨識不屬於本部族但職位在於自己之上的軍官,都經由他的手一一整飭。在個別軍事應用方面,霫人原來就有自己的習慣,徐大眼經過與蘇啜西爾核心人物的辯論、推演,參照中原的軍隊為標準,取其中更合理的推廣到捕獵隊中。

    比起徐大眼整訓軍隊的忙碌,部族交給李旭的工作就簡單多了。他只需要每天早晨在牧人們開始訓練時陪著小狼甘羅在隊伍前轉一圈,就算為部落立了大功。甘羅好似天生就是當神棍的料,每當與李旭並肩出現於牧人們的面前時,總是能擺出一幅落落大方的姿態。所以,每天早上,當一人一狼走出營寨,四野裡總是響起如山地裂般的歡呼聲:「附離,附離!」

    附離,在霫族語言中即是狼,又代表著侍衛。李旭既然被族長們介紹為銀狼的侍衛,所以沒幾天功夫,他就擁有了同樣的一個霫族名字,附離。而對於徐大眼,從族長西爾到普通牧人,都學著晴姨,非常尊敬地稱他為先生。

    為了答謝兩位少年對部族的貢獻,蘇啜西爾不斷把牧人們捕獲來的獵物轉贈給二人。並且通過長老們的合議,從部落的共同物資中調了十幾匹馬,五頭母牛和七十餘隻羊歸屬於二人名下。按霫族規矩,這些牲畜不用兩個少年自己管理,每天自然有部落中的青年輪番出役,把整個部落中的牲畜趕到野外去放養。至於將來收穫的牛奶,羊羔之類,則由負責輜重管理的長老伯克統計,累加到二人的財產當中。

    如此一來,兩個少年登時躍入了部落中的富裕階層。與人喝酒時更放得開,不時還能回贈一些禮物表示自己對主人的感謝。但是,阿思藍等人似乎早就達成了默契,無論二人贈送什麼,第二天大伙肯定會將加倍的禮物贈還回來。一來二去,反倒嚇得李旭不敢再充大方了。

    「附離,過幾天大伙整隊出去打獵,你參加麼?」某天酒後,阿思藍帶著幾分醉意問道。

    「去,不過我的騎射之術太差,肯定會讓你們失望!」李旭爽快的回答,經過十餘天交往,他的突厥語有了長足進步。受周圍霫族青壯的影響,個人的性格也慢慢豪放起來。

    箭法差,這是李旭無法否認的事實。九叔離開後,他曾經嘗試著借助九叔傳授的口訣來快速提高自己的射藝。結果上了馬背才知道,口訣這東西聽起來簡單,做起來卻艱難異常。

    騎在馬上放箭不比站在地上彎弓,首先要過的就是在馬背上坐穩這一關。用手拉著韁繩,雙腿夾著馬鐙飛奔,李旭在中原時就可以做得到。但雙手同時與坐騎失去聯絡,單憑膝蓋和腳跟與戰馬交流的方式他卻從來沒嘗試過。所以每每拉開弓,坐騎就再不聽指揮。不是跑向了靶子反面,就是把李旭摔下了馬背。總之,對著固定靶,百射之中他也難以蒙中一箭。更甭說像九叔那樣信手而發,每發必中了。甚至經常是弓箭離弦後再不知去向,想要回收都找不到其蹤影。

    好在霫部的羽箭儲備充足,並且全是為了騎射而制。看在他每天都早早起來鼓舞士氣的面子上,控制輜重的伯克長老傳下話來,附離學射,想用多少支箭就多少支箭。所以李旭上午領一百支箭出門,晚上只歸還五十支,也沒人跟他計較。

    「沒關係,只要你與甘羅同行,咱們帶回的獵物肯定是各隊人馬中最多的!」阿思藍非常信任地說道。這是李旭留在部落的第十天,加上他先前作為商人的那五天,一共是半個月光景。十二天前,在陪同李旭參加招待諸位長老的酒宴後,阿思藍擁抱了自己的妻子。而本月妻子沒有見紅,這說明又一個小生命已經在妻子的腹中生根發芽。

    長生天恩賜下來的幸運是否與自己那天替甘羅說話有關,阿思藍不敢猜測。但他相信,只要跟在甘羅身邊,就不斷會有好運落在自己的氈包中。

    「出發前,我會盡力提高自己的箭術!至少把射出去的箭全找回來!」李旭笑著承諾。

    承諾歸承諾,理想和現實的距離總是相差太遠。李旭第一次出獵的日子很快到了,他與阿思藍、杜爾、徐大眼、甘羅一隊,帶著尾巴般甩也甩不掉的陶闊脫絲,在外邊飛奔了一整天,捕獲了七頭黃羊,三隻狐狸,還有整整一袋子肥肥大大的沙雞。除了他自己以外,隊伍中無論男女幾乎每個人都有斬獲。而他非但毫無所得,還多次在疾馳中掉下了馬背。其中一次左腿掛在了馬鐙間,被坐騎拖出去二十幾步遠,差點把眾人給嚇死在當場。

    「附離,你以後還是不要騎在馬上放箭了吧!」傍晚,按晴姨傳授的方法用鹽水給李旭擦拭傷口的陶闊脫絲有些心疼地祈求道。聽晴姨說,漢人男子以讀書多為榮,而不是像霫人這邊比弓馬嫻熟,所以陶闊脫絲已經不在乎自己的好朋友是否能打到獵物。

    「我曾經答應給你射一頭雕呢?」李旭笑著伸出手,摸了摸陶闊脫絲白中帶金的頭髮。在中原,他從來沒見過任何一個女人生長著如此一頭漂亮的銀絲。這不是老嫗頭上那種憔悴的白,而是從髮梢到髮根都迸射著生命的光澤。

    「去,去,摔死活該!」陶闊脫絲突然冷了臉,惡狠狠地將沾了鹽水的淨布按在了李旭被戰馬石頭擦出無數傷痕的小腿上。

    「哎呀!」李旭疼得大叫一聲跳了起來,想欲發做,看看對方那幅怒氣沖沖的模樣,終歸還是決定息事寧人。

    「唯女子和小人難養,聖人之言,誠不我欺焉!」吃了大虧的李旭搖頭晃腦地說道。

    「聖人死了一千年了!」陶闊脫絲知道李旭嘴裡肯定叨念的不是什麼好話,用自己能想出來的最犀利語言回敬道。

    李旭連連搖頭,不跟這蠻族女子一般見識。晚上睡覺時,被小腿上傳來的痛楚疼得輾轉難眠,眼前卻又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陶闊脫絲生氣時的模樣。

    「她為什麼發那麼大的火?」李旭奇怪地想。轉眼心中又湧起這樣一句評價,「不過,她發火的樣子也挺好看的……」

    無論腿上的傷有多疼,李旭還是決定把自己的射術先煉好。九叔說過,自己不能總是讓別人來保護。眼下在霫部,徐大眼和西爾族長都會照顧自己。將來回了中原,茂功兄要去博取功名,自己總不能跟在他身後當累贅。況且九叔說過,射箭沒有秘訣,只是手熟而已。

    他在騎射上肯下功夫,阿思藍和杜爾也毫不吝嗇地將自己學射時的一些感悟傳授給他。身體和坐騎如何協調,弓箭瞄準目標時怎樣配合馬背的起伏等。這些都是需要用實踐去感悟的道理,每個人的悟性不同,得出的經驗也不一樣。所以在書本上的口訣中根本不會總結,也不能靠死記硬背來掌握。

    有了這些高手的指點,李旭慢慢對弓箭、戰馬和身邊的風有了感覺。每箭出手,不再在是毫無目的亂飛,而是落在了與靶子相同的方向。偶爾運氣好蒙對了,也能一箭把紅心穿個透。這是他的絕活,別人想箭透重靶,即便有他那麼大的膂力,也沒他手中那把大隋在國力最鼎盛時期打造的騎弓。

    他是少年人心性,見到自己已經可以射中固定靶子,就忍不住想再出門打一次獵,洗刷上一回被丟下馬背的恥辱。順便讓陶闊脫絲這小女子瞧瞧,自己不是光憑著甘羅的面子在她部落裡白吃白喝。幾個霫部青壯正啃秋天留下來的肉乾啃得嘴巴寡淡,一經李旭提起,立刻紛紛響應。

    為了多收穫一些獵物,阿思藍特意選了一個雪晴後的上午。地面上有了一層雪,等於給野獸佈置下了無數天然陷阱。特別是野兔、黃羊這類蹄子較小的生物,它們的腳踩不住雪,奔跑的速度連平時的三成都不到。對於李旭這種剛掌握了射固定靶子的庸手,雪後打獵,有斬獲的概率大增。

    眾人向西爾族長請示後,高高興興地出了營寨。放眼望去,只見遠處的丘陵,近處的草場全被積雪所覆蓋,整個世界彷彿都被鋪了一層厚厚的白氈般整潔。而頭上淺灰色的天空則剛好形成了一個巨大的穹廬,把雪白的氈子和氈子上的部落倒扣於其下。

    正因為頭上有些薄薄的雲,所以積雪反射回來的陽光才不那麼刺眼。天地間一片乾淨,人的目力也能在雪地上看得更遠。小狼甘羅早就按耐不住,長嚎一聲,率先衝了出去。李旭、徐大眼等人縱馬跟上,風一般捲過了雪野。

    被大雪清洗過後的空氣呼吸起來帶著股甜甜的味道,雖然冷,但是很長人的精神。四周的景色很美,配上剛剛長出銀色硬毛的小狼,還有一群年青的獵人,奼紫嫣紅的少女,風物已經可以拿來入畫。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年青人的手中沒有任何獵物。這倒不是因為他們的射技差,從出了營寨門那一刻到跑得甘羅開始吐舌頭喘息為止,沒有任何獵物出現在他們的視線之內。

    「肯能是最近總圍獵,把部落周圍的野獸都嚇跑了!」娥茹輕輕地擰了擰鼻子,臉上的笑容如初雪後的陽光般亮麗。

    「幾千人輪番出獵,膽子再大的野獸也會趕緊搬家!」徐大眼開了一個並不十分高明的玩笑。有娥茹在的時候,他的智慧總是快速地衰退。有時表現出來的「愚笨」程度甚至已經可以和李旭相提並論。

    「不如大伙走遠些,去月牙湖邊碰碰運氣。那個湖冬天不結冰,天冷的時候總是有野獸去找湖邊找草根啃!」蘇啜杜爾大聲建議。這麼多人空手而歸,肯定會被族人偷偷笑話。況且自家的乾肉已經不多了,胡亂殺羊的話,則會被家中老人罵做糟蹋東西。

    「那邊距離咱們的營寨已經有了距離,一旦遇到索頭奚人,未免有些麻煩!」一行人中以阿思藍年齡最長,他的主張也最持重。

    陶闊脫絲、杜爾等人都不說話了,紛紛把目光集中在徐大眼臉上。此人是部族中公認的智者,他的建議在全隊中最有影響。

    徐大眼看到了眾人目光中的期盼,特別是李旭,這位好兄弟想必憋了很長時間要洗刷上回落馬之恥。回頭再看看溫婉體貼的娥茹,心中漸漸發軟,想了想,猶豫著說道:「應該不會有什麼麻煩,他們的營地與月牙湖的距離是咱們的數倍。即使和冒雪出來打獵的奚人在湖畔相遇,雙方互相不知道對方底細,理智的人不會輕易挑起事端!」

    「也好,咱們就去月牙湖,盡量在天黑前向回趕。帕黛又懷孕了,我剛好去在湖邊收集些星星鐵,等將來孩子出生時替他打把彎刀!」阿思藍略一沉吟,爽快地回答。

    妻子懷孕的時機好,如果生下一個男孩,希望他像先生一樣聰明,像附離兄弟一般好運。又要做父親的阿思藍的眼神和聽說妻子第一次懷孕時同樣炙烈。
第一卷 塞下曲 第四章 醉鄉 (二 上)

    草原上惡劣多變的氣候導致部族的人丁素來不旺,所以女人受孕生孩子在牧民眼裡是比結婚和給老人祝壽還重要的頭等大喜。眾人聽說阿思藍的妻子懷孕,紛紛圍上去向他表示祝賀。恭賀完了,又嗔怪他不早點兒告訴大伙,否則這麼冷的天他肯定應該留在家中照顧妻子,誰還敢厚著臉皮拉他出來射獵!

    「才二十幾天的事兒?還不妨礙她行動呢。況且帕黛的身子骨向來結實,早期多活動活動,將來生孩子也少忍些苦!」阿思藍擺擺手,滿臉幸福地回答。

    「才二十幾天,怪不得沒看見帕黛姐姐肚子大起來。阿思藍,你怎麼知道才二十幾天,難道你已經讓額托長老看過了麼?」陶闊脫思拍著手,瞪大了眼睛問。額托長老是整個部族中年齡最長的智者,蘇啜部祭祀、看病、給牲口配藥等所有複雜且神秘的工作都由他來負責。阿思藍說自己妻子懷孕二十幾天,在少女眼裡,這想必是額托長老與長生天溝通後得出的結論。

    「這個?沒麻煩額托長老,我算出來的!」阿思藍被問得有些尷尬,不住地開始撓頭皮。

    「你怎麼算出來的?」陶闊脫絲的好奇心一下子被勾了起來,兩隻眼睛等得比徐茂功的雙眼還大。

    「哈哈!」杜爾、萼跌泰、拔細彌三人不可遏制地狂笑了起來,邊笑,邊要求阿思藍務必要認認真真回答這個問題。

    「阿思藍,你怎麼算出來的?不要藏私,趕快教教大伙怎麼算!」杜爾一邊捂著肚子,一邊促狹地向阿思藍擠眉弄眼。

    「長生天哪!」阿思藍被問得直想撞牆。好一會兒,才紅著臉解釋道:「這個,這個有點難。等你長大一些,自然就懂了!」

    「好像你比我大挺多似的!」陶闊脫絲唾了一口,臉上飄起了一朵紅雲。從眾人的表情中她猜道自己肯定犯了一個極其幼稚的錯誤。否則杜爾等人臉上的笑容不會那麼詭異。這個表情她記憶頗深,當娥茹姐姐聽說她去鑽客人帳篷,卻把附離嚇得落荒而逃時,臉上的笑容與此別無二致。

    想到那天早晨自己在姐妹面前的尷尬,陶闊脫絲的「怒火」就被勾了起來。轉過頭去欲找李旭的麻煩,卻發現那個昏頭昏腦的少年和徐大眼兩個正糾纏著娥茹,不停地向其請教關於星星鐵的問題。

    「星星鐵就是長生天賜給牧人的鐵石唄,這你都不懂,真笨!」陶闊脫絲沒好氣地插了一句。

    「夫子博學,小子謹受教!」李旭雙手在胸前合抱,擺出一幅少年書生接受智者指點的架勢。這是他通過多日實踐總結出來對付陶闊脫絲的絕招。只要他把書生的窮酸勁頭擺出來,再拽上幾句文,蠻族丫頭肯定會落荒而逃。

    果然,陶闊脫絲見李旭突然變成了一個小學究的樣子,所有的怒氣瞬間都被凍結在了體內。雙目瞪大,牙根恨得直癢癢,可就是想不出一句好的應對之詞來。

    「月牙湖邊地氣暖,雪向來是隨下隨化。剛被雪水洗過後,石頭的本來顏色容易露出來,所以今天正是找星星鐵的好時機!大伙走快些,一起幫阿思藍找一找!」杜爾見陶闊脫絲氣得連眼睛都紅了,連忙將話題向別處岔。

    阿思藍正在納悶陶闊脫絲的臉為什麼一瞬間改變了顏色,見杜爾突然打馬先走,猛然想起了最近傳遍了半個部落的關於附離的笑話,知道自己那句「等你長大」闖了禍,吐吐舌頭,縱馬去追杜爾。

    見其他幾個人逃走,陶闊脫絲心中更覺尷尬。有心用馬鞭給那個氣人的笨傢伙在頭上來一記,又怕出手重了,他從此再也不肯理睬自己。想著想著,委屈得雙眼都迷離了起來。

    「我們霫人逐水草而居,不會總駐紮在同一個營地。所以,祖輩沒有留下關於開礦的智慧,牧人們也沒有時間去開採鐵礦!」娥茹看看眼前如小貓小狗嘶咬般胡鬧的少年,笑著提了提馬韁繩,隔在了他們兩個之間。

    「阿思蘭現在開始積攢星星鐵,到了帕黛姐姐給他生兒子那天,估計差不多剛好能打一把彎刀。草原上的男人有一把好刀,就像老鷹長出了翅膀!咱們加快些,別被阿思藍他們落下!」

    這就是阿思藍想去尋找星星鐵的原因了。牧民們不會開礦,所有鐵器要麼從中原買來,要麼就靠放牧時收集散落在草原上的鐵石。那種被霫人祖先稱作星星鐵的黑色石頭雖然個頭小,湊幾十塊才能打出一把彎刀。但打出來的刀劍質量卻是極佳,刀刃比用販來的鐵材打造的彎刀鋒利,刀身的韌性也更好。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那小東西實在可遇不可求,很多牧人在草原上遊逛上一整年,也未必能揀到足夠打一把彎刀的材料。

    一行人笑笑鬧鬧奔出七十餘里,馬和人都跑了一身汗,卻也不覺得困乏。跑著跑著,耳畔的馬蹄聲漸漸被流水聲所取代,眾人知道,月牙湖就在眼前了。

    那是一個極其美麗的湖泊,無論是孤陋寡聞的李旭還是見多識廣的徐大眼,在第一眼看到湖面的瞬間,都不覺張開嘴巴,輕輕地發出了一聲讚歎。

    美,不是一般的美。上游的河水千里冰封,下游的河面白雪皚皚,唯獨這方圓二十餘里的湖面,如同一顆藍色的寶石般臥在了萬里雪原之間。寒風吹過,水面上煙斜霧橫,縈縈擾擾,彷彿有仙人在碧波間焚香弄弦。

    李旭跳下馬背,三步並做兩步衝到湖岸邊,伸手在煙波上抄了一把。一陣透骨的奇寒立刻鑽入了他的骨髓。

    「啊,真涼!」一直做著觸摸溫水準備的李旭甩了甩手指,跳了起來。

    「笨,這水只是比雪暖些,所以才看著有煙冒出來。若是夏天丟個野果子進去,片刻後撈出來就能冰牙!」陶闊脫絲看到李旭上當,又開心了起來,用馬鞭指點著湖水介紹。

    「壯哉,奇哉!不來塞外,不知道天地間有此盛境!」徐大眼閉上眼睛,在馬背上張開了雙臂。此行不虛,非但長了見識,給多年苦學的兵法找到了實踐機會。還認識了幾個好朋友,見到了從沒見過的風景。

    行萬里路猶如讀萬卷書,古人誠不我欺。只有見了這空曠的田野,才會激起人心中的豪情。也只有在這萬里冰雪中,才讓人更清楚地看到自己心中的夢想。徐大眼揮舞著雙臂,身上笑容裡帶出了幾分年少輕狂。

    「如果是夏天時來看,這裡更漂亮。四處都是野花,連湖裡的魚都想跳出來聞一聞花的味道。如果到了晚上,天上的星星和水裡的星星幾乎是緊挨著,不細看,根本分不清楚誰是誰的倒影!」娥茹見客人如此欣賞草原風物,帶著幾分自豪的口吻介紹。

    這片湖水曾經給少女留下了無數美好回憶,去年夏天,就是在這個湖邊,自己認識了純淤部的巴可若,他是臨近十幾個霫部最年青的族長。整個夏天的風都很醉人,頭頂上星星也格外明亮。

    「明年開了春,他就會抬著酒水來迎娶我到他的氈帳中!」少女的目光裡對未來充滿期盼。回頭看看徐大眼,期盼中又夾雜進了幾分迷茫。

    「如果去年夏天在湖邊也遇到了徐兄,我會選擇誰的帳篷呢?」少女突然覺得自己的心裡亂亂的,彷彿有一頭小鹿在跳,臉上的表情也跟著不自然了起來。

    「徐兄的箭射得不比巴可若差,馬騎得不比巴可若慢。每一句話在徐兄嘴裡說出來,都有不同的味道!」娥茹又偷偷看了看臨風抒懷的徐大眼,盡力把心中紛繁複雜的想法壓了下去。

    「我展芳華,君行在遠。我剪紅燭,君來已遲……」眼前的煙波中緩緩浮現了晴姨曾經畫過的一幅牧野春景,那風中搖曳的金蓮花,給人的感覺總彷彿在傾訴著幾聲遺憾。當年的她不知道那其中的遺憾是什麼,而現在,娥茹知道自己什麼都懂了。

    她輕輕地歎了口氣,慢慢地開始羨慕起妹妹和附離的年少與懵懂來。明年夏天,整個湖邊的星光都屬於他們兩個,而自己,會將最誠摯的祝福送給他們,還有徐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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