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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 家園 作者:酒徒 (已完成)

第二卷 功名誤 第五章 無家 (五 上)

    收攏殘兵,最關鍵一步在於收攏其心。薛世雄不愧為行伍多年的老將軍,簡單的一句「回家」激起了所有人求生的渴望。心中再度有了目標,士卒們的表現便不再像剛逃離生天時那麼混亂。主將發出的命令能被基本順利地執行,大軍行進時的秩序也比夜間好了許多。

    雖然眼下深入敵境,高句麗人隨時都可能追上來。薛世雄卻不肯讓將士們抓機一切機會逃命,第一天上午和下午各走了二十里,便選了一塊有險可守,有水源可用的丘陵地帶,紮下營寨來讓大伙休息。

    第二日,大軍休息到巳時才拔營,上下午各走三十里路,到了下午申時三刻,又早早地紮下了營盤。薛世雄一邊派出斥候四下打探敵軍動向,一邊派出射藝比較出眾的士卒隨著王元通到營地周邊打獵。同時還選了三百多身體較強健,在家時做過農活的老兵到山谷裡尋找野菜、蘑菇、黃花等物,替大伙改善伙食。

    如此三天走下來,士卒們的腹中漸飽,心中的恐慌感覺漸去,身體上的疲勞也慢慢開始恢復。薛世雄見此,又適當地派出三個團的步卒,襲擊了一處偏僻的遊牧部落,在對方毫無防備之下,隋軍自然是大獲全勝,牛羊、駑馬搶了不下百頭,尾隨潰兵追殺出十五里才奏凱而還。薛世雄大喜,給出戰將士每人記下大功一次,賞米兩斗。同時下令,將劫掠來的牲畜盡數殺了,烤成肉塊供大伙進補。一時間,這支軍中歡聲雷動,幾乎每個人都堅信在如此英明的將領統帥下,大伙可以平安撤回遼西。

    見薛世雄如此會收買人心,護糧軍中便有人暗生不滿。眼下這支兵馬是大伙救出來的,所用糧食也是大伙捨了性命從遼西運來的,就連現在的行軍地圖,都是護糧軍校尉李旭在懷遠鎮時所畫,而不是大隋軍中頒發的遼東地形圖!但所有讚譽都被薛世雄一個人擔了,這算個什麼道理?

    找了個洗傷口的機會,武士彟湊到劉弘基身邊,小聲表達了自己的憤慨。劉弘基卻不生氣,笑了笑,低聲安慰道:「薛將軍經驗豐富、用兵老到,無論聲望、能力俱遠在我之上,兵馬歸他指揮無可厚非。大伙此刻還在危險當中,些許虛名即便爭來有何用處!況且咱們當初救人又不是為了讓人感激,雞毛蒜皮的勾當,士彟不要太看不開了!」

    「三十萬大軍都被人壘了牆,還誇什麼用兵老到!」武士彟不屑撇了撇嘴,小聲嘀咕。

    「遼東兵敗,實非將士之過!若是……」劉弘基謹慎地四下看了看,將後半句話吞入了肚子。

    從當夜踏營時敵軍的慌亂表現上來推斷,高句麗士兵遠稱不上驍勇善戰。如果雙方都放開手腳硬碰,十萬隋軍足可掃蕩半個遼東。遠征軍用了不到一個月時間從遼水東岸直殺到平壤城下,不可不謂之勇。宇文述將軍在糧盡時的應對策略,也算得上是中規中矩。這樣一場必勝之戰落到如此結果,恐怕罪責不該往將士們身上推。但應該負責任的人到底是誰,卻不是劉弘基這小小車騎將軍能胡亂點評的。

    「嗤!」武士彟從鼻孔裡噴了股惡氣,不理睬劉弘基,轉頭去找李旭發牢騷。卻看見李旭像只鴨子般趴在石板上,正在笨手笨腳地用布條沾了鹽水擦脊背上的傷口。當夜踏營時,他背上挨了兩記流矢,而那個受傷的部位又剛好在兩扇肩胛骨之間,自己弄起來分外廢力氣。

    「我來幫你擦!」武士彟趔趄著走上前,奪過李旭手中的濕布。

    隋軍身上的鎧甲都是先皇在位時督造的,做工精良,質地堅實,所以流箭並沒有射入李旭身體內太深。但因為天氣炎熱,連日來大軍行走的又全是樹林茂密,濕氣深重的丘陵地帶,所以李旭背上的傷口有些感染,看上去紅紅的一大片,甚是怕人。

    看看李旭那幅狼狽模樣,武士彟忍不住搖頭。先到溪水邊將濕布重新洗淨了,然後沾了濃鹽水,一點一點擦去傷口周圍的膿血,邊擦,邊小聲嘟囔:「那個薛大將軍也太會用人,明知道你受了傷,還每天讓你帶著騎兵隊前隊後往來照應…….」

    「皮外傷,不打緊。」李旭咬著牙,盡量讓自己表現得很輕鬆。鹽水浸入傷口後,惱人的麻癢感覺輕了些,但那種火燒火燎的痛,卻令人直打哆嗦。

    「還不打緊呢,要不是你身上的校尉鎧甲結實,這兩箭早就要了你的命!」武士彟非常不滿意地呵斥。李旭雖然是他的頂頭上司,但他的年齡比李旭打了好多,雙方關係走得又近,所以彼此間說話也沒那麼多尊卑之分。

    「校尉鎧甲?嘶——」李旭疼得吸了口冷氣,問道。

    「當然,你以為這甲就是好看麼?咱大隋規矩,級別越高,鎧甲越堅實,校尉之上,甲襯內都加了鑌鐵尺的。老齊他們跟你又好,所以你這身甲比尋常校尉用的又厚些……」武士彟看見齊破凝就在不遠處洗傷,故意提高了些說話的聲音。

    他自顧說得高興,卻沒發覺手下的脊背卻突然硬了硬,一不小心,濕布直接抹進了傷口裡,疼得李旭身體一哆嗦,整個人僵成了一條死魚。

    「呃--」李旭忍不住發出一聲低吟。

    「馬上就好,馬上就好!」武士彟趕緊向李旭表示安慰。剛才手太重了,傷口處已經又新的血液流出來。也就是李旭,換了別的上司,肯定抬手就賞他一記大耳光。

    「沒,沒事!」李旭有氣無力地呻吟。自從入了護糧軍,他的鎧甲都是老齊主動配給。從隊正、旅率到校尉,每升一次級,齊破凝都派人送上新的鎧甲,順便把原來的不合身份的那套收回。李旭習慣了這種照顧,只覺得不同級別將校穿不同鎧甲是為了嚴肅軍容,卻沒想到其防護性能上還有這麼大差別。

    偷眼向臨近擦洗傷口的同伴看去,他猛然發現,當日踏營回來的六十三人,其中伙長、隊正、旅率居然佔了很大一部分。旅率以上,只有李良一人陣亡,同去踏營的六個隊正也只陣亡了一個,三十個伙長至今還有二十二個活著,而普通士卒,在敵人的流矢攢射中卻遠遠沒有那麼「幸運」!

    他偷眼看向劉弘基,看見平素對自己照顧有加的老大哥正仰面朝天躺在一塊石板傷曬太陽。兩個親兵輕手輕腳,蹲在他身邊用乾淨的白布替他擦洗傷口。在劉弘基不遠處是宇文士及,這個終於安靜下來的傢伙此時正在坐在一塊石頭上品茶,而宇文家的兩個家將,無論是勇武異常的宇文季還是忠心耿耿地宇文仲,都低著頭弄火,一個用搶來的鐵鍋替宇文士及熬棗葉茶,另一個在小心翼翼地烤著一隻剛打來的野兔子。

    「原來當校尉,還有這點好處!」李旭低低的歎道,聲音裡有股子說不出來的疲憊。當日三百壯士踏營,自己以為大伙面臨的是同樣的危險。現在才知道,原來在死亡面前,人的生命也如此的不同。

    「當然,否則誰還拚命往上爬!」武士彟不屑地回了一句,拎著髒兮兮的布條,到溪水邊清洗。

    溪水邊,是一堆堆普通士卒,他們吃東西沒有那麼講究,臨時用石片磨出來的鍋灶上,偶爾有人放下一塊肉,或者幾個蘑菇,就能激發出小聲地歡呼。

    那一刻,李旭不知道自己是該開心還是該難過。他突然覺得很衝動,很想找人打一架。握緊了拳頭,身上卻提不起半分力道。

    這一瞬,想找人打架的不止李旭一個。數百里之外的馬砦水邊,高句麗國相乙支文德也特別鬱悶。一夥煮熟了的鴨子全撲稜著翅膀飛上了天空,轉眼就消失得無蹤無影。雖然敵軍突圍的當日,乙支文德並不在場。但讓這麼大一夥子人逃了出去,幾乎玉一般完美的遼東殲滅戰就出現了暇疵。若從全局角度看,這個瑕疵還不止是小小的一點!

    利用敵方君主喜好虛名這個弱點,高句麗君臣把投降和背信兩條妙計反覆使用,玩了個精彩絕倫。三十餘萬武裝到牙齒的隋軍,就這樣活活被拖死在了遼東境內。這場勝利不可不謂恢弘,在高句麗國內,國王高元和丞相乙支文德的聲望一下子上升到了前所未有的頂點!雖然他們取勝的手段看起來有些不光彩,但只要結果漂亮,誰在乎過程和手段呢?況且耍無賴是小國的專美。如果哪個小國跟大國玩什麼正大光明,這個國家肯定是自己找死。

    這是上蒼賜給高句麗的崛起良機,眼下,大隋在遼東城外的其餘近七十萬兵馬已經軍心浮動。如果高句麗派人將遠征軍盡沒於馬砦水的消息透漏過去,加以推動,貌似強大的隋軍肯定不戰自退。高句麗士兵藉著大勝之威殺過遼水,未必不能拿下祖宗數代都夢寐以求的遼西大地。

    只是,大舉反攻的前提條件是高句麗境內不再有殘敵。遼東大地有很多朝秦暮楚地小部落,他們習慣於追隨強者。今天高句麗大勝,他們可以跟在高句麗身後打秋風。如果高句麗兵馬的後路被人抄了,他們肯定會毫不猶豫地替大隋皇帝陛下立功贖罪。所以,那支逃出去的殘兵,必須盡快被找出來。只要他們還存在一日,高句麗大軍就不能無憂無慮地殺過遼河。

    可這支殘兵卻在夜色中消失了。乙支文德去過對手遺棄的營地,看到過那數千座已經熄滅了的火堆。從火堆周圍的腳印和馬糞數量上來估算,他知道當夜敵軍前來劫營的人數絕對不會超過一千。就是這區區一千死士,卻不但給高句麗軍製造了幾乎三倍以上的傷亡,並且將餓了數日得殘兵救了出去。如果讓帶領這一千死士的將領藏在了高句麗大軍身後,乙支文德永遠都會有芒刺在背的感覺。

    他派了五千騎兵沿著烏骨河追殺了兩日,卻沒發現敵軍任何蹤跡。據烏骨城守將匯報,當日的確有支人數近萬的騎兵試圖強攻烏骨城,但在守軍的迎頭痛擊下,敵軍留下了數百具屍體後敵軍倉惶撤退。至今,那些屍體的頭顱還在烏骨水邊堆著。

    「一萬鐵騎,要是敵軍有一萬鐵騎,你們這幫笨蛋早把烏骨城丟了!」乙支文德對著烏骨城的信使痛罵。他絕不相信有一萬鐵騎曾經在烏骨城附近出現的,唯一的可能就是,這支兵馬利用快速移動,騙過了烏骨城守將,並於同一天夜晚偷襲了泊汋寨外聯營。

    利用騎兵反覆奔襲,給敵軍造成大軍壓境後又撤退的錯覺,半夜時又快速殺上來,衝進連營,然後風一樣溜走!如果事實真如此,這支騎兵可以說是支鐵軍,他們一天一夜至少馬不停蹄地跑了二百多里,並且還有體力向高句麗大營發動一次決死衝擊。

    「可如果那樣,從泊汋寨衝出去的步卒又去了哪裡?總不成前來劫營的隋軍還帶著數千匹戰馬吧!」乙支文德百思不得其解。從繳獲的隋軍輜重中他得到了一份大隋頒發給將領們的遼東地圖,在其上面,隋軍掌握的道路只有從大梁河轉烏骨水這一條,在大隋軍用地圖上,除了國內和扶余二城外,其他地域是一片空白。(注1)「來人!給哥勿、木底和倉巖三寨留守送信!」猛然,乙支文德大叫了起來。那不是空白,身為高句麗丞相的他知道,那些荒山野嶺邊緣存在幾所剛剛歸附高句麗沒多久的堡寨,各寨私兵如今都聚集在自己麾下,如果此時隋軍手中有一幅地圖,幾個堡寨就是褪去衣衫的女人。

    「給三寨留守送信,讓他們勿必注意附近動靜。本相馬上派大軍趕到,即便掘地三尺,也要把隋人給挖出來!」

    「給三寨送信,千里火急!」空曠的田野裡,信使的快馬敲出一片金鼓之聲。

    注1:扶余,即今四平。國內,即今集安。下文的哥勿寨,即現在的通化,隋代地圖上此地無城,唐在此設哥勿州。
第二卷 功名誤 第五章 無家 (五 下)

    薛世雄將軍不喜歡躲在山裡被人挖,在離開泊汋寨後的第五天,他突然率領大軍出現在泊汋寨東北方四百餘里的倉巖寨附近。先以三百多名老弱殘兵扮做一個靺鞨人的部落,打劫倉巖寨附近的村莊,待倉巖寨的留守巴野王率軍出寨剿匪時,三千多隋軍突然從樹林內冒了出來。

    倉巖寨兵丁大部分都被乙支文德徵調到馬砦水附近切斷隋軍後路去了,留在寨內的全部兵馬加在一起不過七百多人,並且多為老弱之輩。這點兒兵力,根本不夠給薛世雄塞牙縫,戰鬥只持續了不到半個時辰,巴野王被冷箭射死,七百士卒全軍覆沒。

    隨即,薛世雄率進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殺進倉巖寨,縱兵大掠一番後,將倉巖寨付之一炬,然後,軍出倉巖,兵鋒直指距離倉巖寨不到百里的哥勿寨。哥勿寨留守兵將嚇得緊閉寨門,不敢迎戰。薛世雄也不強攻,命人一把火將哥勿寨附近田野裡的莊稼燒了乾淨,然後又消失在群山深處。

    三天後,隋軍大搖大擺地出現在木底寨前。木底寨守軍無力阻攔,眼睜睜地看著隋軍「徵集」乾淨了寨外幾個來不及逃走的遊牧部落的馬匹。然後,整支隋軍脫胎換骨,補足了兩個騎兵團後,還讓近一千士卒有了戰馬代步。

    恢復了活力的殘兵們不再慢慢於山中爬行,他們以一日夜強行軍一百五十里的速度躲開了前來救援木底寨的高句麗大軍,先向北虛晃一槍,給人造成準備投奔大隋臣屬靺鞨國的假像,隨即向南,沿小遼水殺奔新城。

    遼東被攪了個雞飛狗跳,已經習慣了隋軍以仁義之師形象出現的各部落突然發覺,這支打著大隋旗號的殘兵堪比盜匪。盜匪打劫講究留福根兒,搶了錢糧後往往不會再禍害地裡的莊稼,欄裡的牲口,這伙殘兵所過之地,卻連水井都不曾放過。追在其後的五萬高句麗大軍無形中被人堅壁清野,補給難濟,不得不一次次停下來向臨近部落、堡寨討要糧草。而各堡寨的主人和部落的頭領通過比較後又認清了這樣一個事實,即滿足五萬人的正規軍正常需求,遠遠比滿足三千盜匪的敲詐勒索為難得多。

    八月初,在突圍後已經修整了十二日的殘兵沒能按原計劃返回到遼西,而是被新城守軍堵在了小遼水北岸。前方情況不明,薛世雄不敢直接穿過敵軍阻攔,掉頭又向東殺將回去。

    「他們要完蛋了,咱們的兵馬就在木底寨附近。兩邊夾擊,一人一口吐沫也能把這伙隋軍淹死!」新城留守高芮看著遠去的煙塵,高興地說道。為了盡快解決這只四處遊蕩的孤狼,他留下兩萬士兵守城,帶領一萬精銳追擊敵軍。

    「擊潰了他,咱們回家!」聽聞新城守軍尾隨而來的消息後,薛世雄冷笑一聲,命令大軍在河畔前一個無名坡地上停住了腳步。

    那山坡是個長約二十里的土丘,處於丘陵地帶的邊緣,被小遼水從中央切成了南北兩部分。因為薛世雄在此結寨駐馬,若干年後,此丘有了一個略為響亮的名字,駐馬坡。

    李旭和劉武周各帶領一個團的騎兵,受命埋伏在坡北五里處的一片窪地中。連續客串了四、五日強盜,士卒們的心情很煩躁。劉武周所部還好,他們見過高句麗人怎麼對待自己的同胞,所以屠殺搶劫對方百姓時,感覺不過是在以怨報怨。李旭麾下的原護糧軍士卒卻很難接受這種做法,他們中很多人和李旭一樣讀過書,心目內來自中原王朝的兵馬一直是仁義之師,所過之處秋毫無犯。卻從沒想到殺人百姓,掠人牛羊、燒人房屋帳篷、毀人莊稼這種事情要自己親手來完成。

    但所有人不得不承認,薛世雄這種辦法很有效。直到與新城守軍相遇之前,沿途大小部落和堡寨對於這支剛剛三千出頭的殘兵幾乎是避著走。有的部落還偷偷送來牛羊和炒米,只求王師的旗幟不要出現在他們牧場附近。

    「他***,沒想到老子做強盜做得還挺過癮!」旅率高翔站在李旭身邊,悄悄地嘀咕。以新城守軍的行進速度,他們走進伏擊區還需要一段時間,在嗜血的慾望焚烤下,高翔覺得鼻樑發麻,總想說些廢話來轉移自己的注意力。

    「即便今天死了,咱也夠本了。無論如何,咱把高句麗雜種禍害了夠嗆!」另一個新提拔上來的旅率元仲文舔著乾涸的嘴唇響應。他是來自洛州的府兵,伏擊巴野王的時候,因陣斬對方兩名伙長,被記功一次,賞了一個搶於寨內大戶人家的女人。儘管那個女人第二天就被隋軍拋下了,元仲文心中還是非常滿足自己終於當了一回男人。

    「仁義是做樣子給人看的,哪個將軍身後沒有幾千具白骨在那裡堆著!」武士彟偷偷看了一眼自己身前越來越不苟言笑的李旭,小聲嘀咕。當所作所為和自己平生所學發生了衝突,並且猛然發現做惡比行善更容易生存時,他不得不給自己找一些可以心安的理由。當這些理由找到後,讀過書的目光一時間竟變得比武夫們還暴戾。

    不光是他一個,這種暴戾之氣幾乎感染了所有的人。一邊是回家和生存的誘惑,其中還夾雜著殺戮和掠奪而帶來的報復快感,另一邊是抱著心中理念被人割下腦袋壘成佛塔,每個人都知道自己該選擇什麼。

    將來回到中原,也許在某個難眠的夜晚他們會於佛堂中看著自己的雙手自責。但現在,他們出於本能地選擇了一條可以生存之路。

    儘管這條生存之路要由無數屍體來鋪墊。

    李旭拉著黑風,站在隊伍的最前列。他的心和武士彟等人一樣焦躁,眼神和眾人一樣噬血。下午的陽光從西邊照下來,曬得他不得不將眼睛瞇縫得很細,但雙眸轉動的瞬間,露出的卻全是凶光。

    十餘日來,他沒有參與對高句麗百姓的報復,也沒有享受那些搶來的女人。但他帶人執行過數次屠殺俘虜和洗劫部落的命令。有些俘虜不能稱為士兵,他們只是拿著刀槍充樣子的老人和小孩,但李旭還是毫不猶豫地命人將他們砍翻在對方親手挖好的土坑旁。三十萬不殺俘,不虐降的仁義之師的軀體都在馬砦水邊壘著,沒有人敢再冒同樣的危險。

    「我帶著三百人踏營,二百三十七人死了,我還活著,因為我是校尉,他們不是!」

    「我殺光這些俘虜和百姓,為了自己回家。因為我是隋人,他們是高句麗人!」每日裡,紛亂的想法壓得少年人幾乎瘋狂。這些古怪且折磨人的念頭他無處可以傾訴,也沒有人會理解。

    劉弘基是個好兄長,他會指點李旭關於為人處事方面的一切。但他不會理解李旭心中對同伴死亡的負疚感。也無法理解為什麼在李旭眼中,敵國的百姓會像自己的父親和舅舅。他生下來就是右勳衛,雖然落魄過,畢竟習慣了高人一等。

    宇文士及更不是一個可以交談的對象,從他那裡,李旭只能收穫到打擊和嘲諷。雖然眼下沒有家族利益可爭,宇文士及的舌頭看起來正常了些。但他畢竟出身高貴,與李旭的生長環境格格不入。

    連日來,死亡的威脅和內心的愧疚幾乎把少年人壓垮了。他的話越來越少,性格卻越來越孤僻。無論對著自己的同伴還是前來告饒的部落長老,他心裡總是帶著一種想要拔刀的衝動。這種暴戾的感覺很嚇人,至少有兩個無名部落的長老因為這個手中握著黑色長彎刀,隨時會撲上來的少年多付出了二十頭羊。而那些新補充進李旭麾下的府兵們,也本能地對這個年齡比自己小了近一半的少年選擇了服從。

    「你家校尉大人就像一頭猛獸!」有人私下裡跟武士彟交流對李旭的看法。

    「我家校尉大人曾經被突厥人稱為附離,附離是什麼,你們知道麼,就是狼王!」武士彟用道聽途說來的故事向眾人炫耀。「當年,我家校尉才十四歲,一個人衝進突厥人的營帳去,砍死了三十多個!」

    「怪不得,怪不得這麼年青就做了校尉!」府兵們悄悄地讚歎。除了對救命之恩的感激外,心中平添了幾分畏懼。

    李旭聽不到這些閒話,自從張秀跟著李建成東返那天,他身邊就沒有了喜歡打小報告的心腹。幾個親兵在馬踏連營時都戰死了,臨時拉來的親衛年齡太大,根本與少年人沒共同語言。

    有時候,李旭特別想戰死。幻想著自己壯烈地戰死在敵軍中,留一個光輝萬丈的形象給後人,同時也不用再理會心中的無數煩惱。但每次衝入敵軍當中,他又總是憑借本能地揮刀,銅匠師父教導他的那些臨戰招術雖然零散,經錢士雄將軍指點後,卻變得招招實用。在戰場上往往三招過後,對面那個敵軍就矮了下去。緊接著,李旭不得不凝神對付下一個對手,直到整個戰鬥的結束。

    每次戰鬥結束後,少年人都會驚詫地發現,在刀光與血雨之間,自己的煩惱最少,信手揮刀帶來的不是快感,而是寧靜,幾乎可以什麼都不去想的專注和寧靜。這種感覺讓他越來越渴望戰鬥,身上的殺氣也越來越濃烈。戰場上,武士彟、高翔和新補充來的元仲文都特別喜歡伴在李旭身側,因為校尉大人身上近日突然出現的那股狠辣感覺雖然在平時刺得人難受,戰場上帶來的結果卻往往是所向披靡。

    突然,那個惡狼一樣的少年豎起了手指,兩個團,六百騎兵同時用手蓋住了馬嘴巴。敵軍出現了,順著下午陽光,緩緩出現於遠方的曠野之上。

    寂靜下來的一瞬間,人們發現此地有風,很大,風由東北向西南。同時,西邊的陽光很扎眼。

    在被敵軍發現的同時,新城留守高芮也發現了自己的獵物。他從敵軍的規模上,他甚至猜測到了附近會有伏兵,所以他命令六千士兵壓上,兩千士兵側翼警戒,兩千士兵作為後衛。臨河的那一側,他沒投放任何士兵。隋軍不可能有戰船上岸,否則他們早已順流越過新城,根本不用費這麼大周章把守軍引出來。

    高芮不打算紮營固守,雖然那樣他最有可能將敵軍拖住,直到尾隨而來的五萬大軍殺到。但那樣一來,分攤給他的功勞就會薄了很多。自己麾下這一萬人是精銳,他不相信一萬精銳無法擊潰三千殘卒。

    薛世雄亦不打算守,雖然隋軍在地勢上很佔便宜。但軍中弓箭不足,雙方一旦長時間膠著,自己一方並不佔便宜。所以,當高句麗人剛剛靠近土丘,他便擂動戰鼓,將山坡上除了親衛之外的所有步卒派了下去。

    兩支身穿不同服色的軍隊踏著死亡的腳步緩緩靠近,一支佔據地利,有二十三個旅(百人隊),另一支佔據天時,有六十個旅。腳下的地面開始慢慢顫動,先是輕微,後來巨大,後來越來越強烈,彷彿地震了般,震的人信口發麻。

    突然,天空黑了,山崩了,河水聲音完全消失。

    上萬支羽箭覆蓋了長天,無數人開始加速跑動,無數人在跑動過程中亡於箭下,連哼聲都沒有,就直直地倒了下去。身後的夥伴毫不猶豫踩過他的屍體,迎著敵軍的羽箭繼續前衝。河水瞬間變紅,不知道血從哪裡淌來,也不知道來自誰的身體。

    雙方的弓箭手都只鬆了兩次弦,就拔出了腰刀。這麼近的距離,弓箭的聲勢雖然浩大大,實際的效果卻未必理想。真正能造成大規模殺傷的,還是腰刀,鋼刀入骨的聲音,遠比羽箭呼嘯聲對敵人的士氣打擊大。

    斜陽下,一江血水滾滾西流!

    註:小遼水是遼河的支流,由東向西南流入遼河。
第二卷 功名誤 第五章 無家 (六 上)

    雙方剛一開始接觸,新城留守高芮就開始後悔。他最初的判斷沒錯,眼前這伙隋軍的確是一支胡亂組合起來的殘兵,從他們陣型中那些疏漏地段就能看出,這些人在一起作戰沒多久。

    但是,這伙胡亂組合起來的殘軍身上居然爆發出了驚人的戰鬥力。人數比對方少了一半的他們,居然正面衝進了高句麗人的方陣。他們的隊列當中存在無數缺陷,但在此時,那些缺陷卻如同鋼銼鋸齒。

    第一銼上去,就將高句麗人的陣列銼掉了厚厚的一層。

    前衝的高句麗士兵慘叫著倒下,難以置信地看見敵軍的橫刀從自己的身體中抽出來,帶著一抹血光刺向身邊的同伴。緊接著,他聽見同伴的慘呼,看見同伴的身體倒在自己身旁,看見一個與自己長相差不多的隋人,大笑著跌到在塵埃當中。

    高句麗人的攻勢嘎然而止,伴隨著巨大的碰撞聲,敵我雙方的隊列瞬間都變了型,士兵們面對面用盾牌擠壓著對手,用橫刀、長矛在盾牌和手臂的縫隙間互捅。不斷有人慘叫著跌倒,雙方的陣列卻都不肯後退半步。活著的人就踩在同伴的屍體上面,跟踉蹌蹌地揮舞著刀矛,受傷的人大聲哭喊,卻祈求不來任何憐憫。

    衝在最前排的士兵很快就都拼光了,後排的士兵卻不顧一切擁上。人們互相推搡著,擠壓著,血肉橫飛!

    隋軍藉著地利優勢奮力向前擠,試圖將高句麗人擠下山坡。高句麗人憑借人數優勢用力前衝,試圖將隋軍擠成肉醬。僵持的時間短暫而漫長,無數生命在這一刻回到大地的懷抱,無數靈魂飛上高空,在風中眷戀地俯視自己的軀體,沒有仇恨,只有對生命深深的眷戀。

    長風瑟瑟,流水幽幽,斜暉給樹林山川染上一縷鮮艷的金紅。長天下,碧草間,火一般的戰旗飛舞漫卷。

    高句麗人慢慢地開始後退,雖然他們人數將近是對方三倍,但對方身上所爆發出來的殺氣,卻是他們百倍不止。

    眼前的漢人就像河岸兩旁的縴夫,每前進一步,都喊著一聲整齊的號子。而那號子猶如魔咒,短短的只有兩個音節,卻讓無數人雙眼血紅,捨生忘死。

    高芮能聽懂那兩個漢字,雖然逆著風傳來,這兩個字卻讓其不寒而慄。

    「回--家!」前排一個無名士卒揮刀大喝,硬生生擠入數個高句麗士兵中間。四下捅來的刀矛很快讓他身上血流如注,在血流盡,力用完之前,他卻至少讓三個高句麗人失去了戰鬥力。

    「回家!」一個倒在地上的士卒聲嘶力竭地喊著,順著山勢滾下去,抱住一個高句麗人的小腿。二人在血泊中翻滾,廝打,刀子,膝蓋,牙齒,所有能用上攻擊武器全部用上,直到雙方同歸塵土。

    「弟兄們,回--家!」劉弘基手持一根步槊,橫掃、豎砸、斜刺,狀若瘋虎。擋在他面前的高句麗人迅速被殺出一個豁口,無數大隋士兵順著豁口擠了進去,將敵陣的破綻越擴越大。

    此刻,他們不為功名而戰,不為帝王而戰,他們一心只想著要回家。

    雖然家在遼水西側千里,雖然那個家未必奢華。

    也許,那就是一座破破爛爛勉強遮風擋雨的土窯,也許,那就是幾根木料和數捆茅草壘起來的柴窩,但天下之大,卻沒有一個地方比那裡更加溫暖。

    那是你唯一可以放鬆自己的地方。無論你在外邊是蓋世英雄還是懦弱鼠輩,無論你是身穿錦袍還是衣不蔽體,它都會向你敞開一扇門。門後邊油燈下那幾張未必漂亮卻很熟悉的面孔會歡迎你,給你端一碗熱飯,一盆熱水。然後靜靜地聽你講那些旅程中未必精彩,卻很瑣碎的故事。

    它會包容你的一切,哪怕你身上除了纍纍傷痕之外一無所有,它會告訴你,有一扇門永遠為你而留,有一盞燈永遠直為你而亮,有一群人,永遠以你為自豪。

    「回家!」將士們高呼著,捨生忘死。

    大多數高句麗人聽不動對方在喊什麼,他們卻能感受到此刻對方眼中的狂熱。他們開始猶豫了,退縮了,一些站在被擠扁了的方陣末尾的士兵開始鬆動腳步後退。背部的擁擠力量一輕,前排承受著巨大壓力的士卒們立刻加快了後退步伐。像打在礁石上的潮水一般,他們以比前衝還快的速度退了下來,留下一地破碎的兵器和屍體。

    開戰不到一刻鐘,新城留守就不得不將預備兵馬投入戰場,同時,他命令擔任側翼警戒的士卒向中間靠攏,以防敵軍攻擊他的本陣。隋軍的攻擊氣勢太盛,新城守軍很難完成預期殲敵目標,這種情況下,他只能收縮防守,憑人數消耗對方的戰鬥力。

    尾隨在隋人身後的高句麗大軍並不遠,高芮有把握,只要自己堅持過一個下午,明天早上,就可以看到勝利的希望。

    兩千預備兵馬的投入,並沒能挽救戰局,雙方只又僵持了非常短的時間,高句麗人就又被壓了下來。有一部分壓力來自敵軍,還有一部分壓力來自他們自己,更大的壓力來自於精神上,「回家!」「回家!」「回家!」那山崩海嘯般的納喊聲讓人手足無措。

    「回家!」「回家!」「回家!」山坡上傳來的聲音讓騎兵們熱血沸騰。但是他們不能動,這兩個團的騎兵統一受前方那個冷血少年指揮,而那站在一匹黑色駿馬旁邊的少年,至今沒做出任何手勢。

    李旭能感受到背後目光的焦灼,他聽見自己的牙齒在咯咯地碰撞。手中的刀也像瘋了般,時刻準備跳出鞘來。但是,他不能動,這是是致命一擊,一擊決定生死。

    遠處,敵軍的陣型已經開始收縮,戰鬥越來越慘烈。山坡能提供的勢頭被大隋官兵們用盡後,每前行一寸,大伙都要付出血的代價。但那條血染成的歸途卻始終不屈不撓地向前延伸,無論高句麗撲上來多少人,也不能阻擋他們分毫。

    「回家!」大隋將士縱情狂吼,殺氣直衝鬥牛。高句麗人的阻攔越來越疲軟,越來越脆弱,有人已經開始向方陣兩側跑,有人開始回頭看主帥會不會做撤離戰場的決定。這種頹勢讓新城守將高芮心急如焚,只好不斷地從側翼警戒隊伍中調動士卒補充到正前方,不斷收縮陣型。此時,他的戰鬥策略已經由對攻完全轉為收縮防禦,卻依然無法重新奪回戰場上的主動權。

    不得已,高芮咬著牙把側翼防禦人馬全部調了回來,隋軍前鋒馬上就要衝破他的防線了,他不能不冒險一博。

    與此同時,站在山坡上的薛世雄親手舉起了身邊的血紅色大纛。

    「弟兄們,殺出一條路來!」薛世雄高舉大纛,拚命搖動。

    「弟兄們,回家!」李旭的手臂猛然揮落,認鐙,上馬。

    「殺---」六百忍耐到極限的鐵騎洪流般衝出山谷,在疾馳中自動分成兩根長矛般的隊列,一矛從側翼直插高句麗軍陣核心,一矛拐著彎,撲向高句麗軍背後。

    高句麗將士被突然出現的敵軍驚呆了,他們沒想到敵方主帥如此能忍,居然忍到最後時刻才把致命的一擊使出來。他們嗅到了馬蹄帶來的漫天殺氣,可他們手中已經沒有任何棋子可用。

    沒有他們考慮變陣的時間,第一根「長矛」飛速刺到,面對慌忙轉身迎戰的高句麗士卒,「長矛」只是稍做遲滯,然後,便摧枯拉朽般刺進了高句麗軍的軟肋。

    矛鋒為劉武周、矛刃是宇文仲和宇文季,王元通、齊破凝和宇文士及三個帶著大隊人馬組成了又粗又長的矛柄。長矛入陣,高句麗人的協調立刻被攪亂,主將高芮拚命晃動戰旗,調人來封堵缺口,卻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一根鐵蒺藜骨朵在他的方陣裡縱橫,在前方和側翼的雙重壓力下,轉眼之間,方陣即面臨崩潰的危險。

    劉武周手中用的鐵蒺藜骨朵是在遼水之戰時,大將軍王仁恭親手交給他的。當日,左武衛余部在王仁恭大將軍的帶領下,列隊衝陣,憑借半衛人馬將高句麗數萬大軍逼得連連後退。當日,整個遼河兩岸,都記住了左武衛那桿威嚴的戰旗。

    今天,左武衛已經不存在了。王仁恭將軍不知道去了哪裡,同生共死的袍澤都被壘在了馬砦水邊,劉武周能找到的,只是他身邊這幾個人。但這幾個人,卻決不肯墜了麥鐵杖老將軍、王仁恭大將軍憑熱血鑄就的威名。

    「左武衛!」劉武周大喝,揮動鐵蒺藜骨朵將迎面殺來的一名高句麗將領搗了個稀爛。

    「殺!」數名老兵怒吼著,馬蹄踏過敵將的屍體,在人群中趟出一條血胡同。幾隊身穿親兵服色的高句麗人從兩側夾過來,試圖把劉武周等人切斷,卻被王元通和齊破凝帶著騎兵硬頂在了兩側。

    「殺光他們,咱們回家!」王元通大喝,一根長槊舞得呼呼作響,他用槊的手法依然生澀,卻只攻不守。他身邊兩個原護糧軍壯士手持橫刀,死死護住王參軍腰肋,只守不攻。

    三人奮勇向前,用兵刃劈開回家的路。

    家是一寸土地,一寸無論你走到哪裡,都始終割捨不下的土地。

    家是一縷燈光,無論山崩於前,還是虎狼環伺,你卻始終挺直本不結實的脊樑,勇敢護衛的燈光。

    他們要回家,這條路上,人擋殺人,佛擋殺佛。

    在隋軍強大的攻勢下,高句麗士兵四散奔逃。他們實在支撐不住了,對面殺過來的那些隋軍不是人,他們是一群大象,一群眷戀著故園草木的大象。無論誰當了他們的路,結局必然是粉身碎骨。

    「頂上去,頂上去!」高芮聽見自己的聲音帶著哭腔,他沒法不哭,側面的鐵蒺藜骨朵已經距離他的大纛不足二十丈了,正面的士兵卻抱著腦袋跑回來,跑過他的身邊,頭也不回一直向東。

    而東北方,一縷煙塵正高速捲來,煙塵掃過的地方,只留下屍體。

    吼叫聲,馬嘶聲,頻死者的呻吟,絕望者的哭喊,皮鞭一樣抽打著高芮的心臟。突然,他不再狂喊,提起長槊,迎著鐵蒺藜骨朵衝去。

    那一刻,高芮聽見四下裡一片寂靜。他知道自己會戰死,但他要與鐵蒺藜骨朵同歸與盡。附近士兵紛紛讓開一條道路,目送著自家將軍與敵將對決,就在此時,斜刺忽然吹來一股風,高芮本能地側了側頭,然後,他看見一根長箭從自己脖頸處長了出來。煙塵中,有個少年收弓檠刀,馬蹄過處,捲起一片血光。

    「噗!」劉武周揮動手臂,將高芮的屍體掃下了坐騎。緊跟著,他提起鐵蒺藜骨朵,一錘砸折了高句麗人的帥旗。

    「回家!」騎兵們大聲吶喊,在高句麗人之中往來馳騁,每個來回,都踏起重重血霧。在血霧的邊緣,高句麗人如炸了群的綿羊般東躲西藏,根本提不起抵抗的念頭。無數人慌不擇路跳進了小遼水,被浪花一卷,慘叫著向西南漂去。

    前衝的隋軍從後背將高句麗人追上,砍翻。跳過他們的屍體,再追向下一個目標,砍翻,跳過,不離不棄…..

    斜陽不忍看這慘烈景象,悄悄地將頭躲進了雲後。血一樣的流雲瞬間染紅血色長天,血色長天下,是一條血色大河。

    有桿血紅色的戰旗插到了大河畔,老將軍薛世雄一手擎旗,一手持刀,鬚髮飛揚。

    有人攙起了受傷的同伴,有人在屍堆中抱起了垂死的袍澤。戰旗下,人們慢慢開始匯聚,匯聚,匯聚成一個血紅色的軍陣。

    「弟兄們,咱們回家!」薛世雄揮揮手,帶領著生還的所有弟兄,沿著河畔大步向西。

    血紅色的河水,滔滔奔流。
第二卷 功名誤 第五章 無家 (六 下)

    小遼水迤邐向西,越過新城,蓋牟,在遼東城南與大梁河交匯,一併匯入大遼河。十餘日來,大遼河上每天都有屍體漂下,駐守在西岸的隋軍對此早就習以為常,除了偶爾有人念及袍澤之情,挫草為香,裁葉為錢,燒起一股青煙為漂向大海的弟兄們送行外,大部分時間裡,大伙對河中央的腐屍都不聞不問。任由吃得肥嘟嘟的老鴰和比螞蚱小不了多少的蒼蠅在浮屍上舉行盛宴,且舞且歌。

    不是他們殘忍,而是他們早已麻木。眼前這條河已經成為了名副其實的死亡之河,遠征軍戰敗的消息傳來後,圍困在遼東城外的大軍倉惶後撤,光撤軍時被擠下浮橋淹死的士兵就數以萬計。二十四路征遼大軍,除了衛文升一軍得以保全外,其他各軍都損失慘重。最慘的是那三十萬迂迴奔襲平壤的府兵精銳,至今返回遼西的還不到兩千七百人,其餘的,全做了千秋雄鬼。

    「嘎!」一隻在樹梢上假寐的老鴰發出聲慘叫,拍打這翅膀向河道中央撲去。又有「食物」漂下來了,這回看上去好像鮮嫩些,它得趕緊去佔個好位置,否則能下腳的地方肯定又被蜂擁而來的同伴們擠滿。

    事實證明這只呆鳥的擔心是多餘的。河道中突然漂下來的屍體太多了,多到烏鴉們根本不用去爭搶。一些不知名的魚兒就聚集在這些遺體的後邊,雙鰭和尾巴在黑色的河面上掃出條長長的水跡。

    守浮橋的士兵也看到了上游漂過來的慘烈景象,他們聚集在橋邊議論紛紛。大軍撤回遼西已經十三天了,按理說,被俘的將士早已被高句麗人屠戮殆盡,不可能還有這麼多人被一次性拋入遼河。況且,這些屍體的頭好像都留在脖子上,沒有被高句麗人拿去堆佛塔。

    「校尉大人,撈不撈?」有名士兵小聲向自家校尉請示。

    「撈個屁,染上瘟疫怎麼辦,又不是冬天!」守橋的校尉四下看看,沒好氣地呵斥。這兩座浮橋早就該燒掉,放火的柴草和牛油堆在河邊都快發霉了,可那個下了野的宇文述老兒卻非攔著大伙不讓舉火,說什麼他的兒子還沒音訊,明天就可能逃回來。負責懷遠、柳城、燕郡三地倉庫的衛尉少卿李淵也跟著瞎湊熱鬧,派個兒子來橋邊天天監督著,硬要大伙再等幾天。

    等,他***皇上自己怎麼不等?打輸了仗,他屁股一拍就跑回了中原去。剩下衛文升將軍領著不到三萬將士在此駐守,一旦高句麗人乘勝殺過來,三萬將士還不就是人家盤子內一口菜?!

    「頭兒,那死屍穿的好像是高句麗人的衣服,不會被咱們的人殺的吧?」有人不長眼色,壓低了聲音繼續探求真相。

    回答他的是一隻重重的大腳,護橋校尉一腳把多嘴的傢伙踢了個屁墩,再一腳踏上去,手握著刀柄威脅道:「沒心肝的,別亂說話。河東岸怎麼可能還有咱們的兵馬,即便有,大敗之機誰還有膽子跟高句麗人硬撼。肯定是高句麗人內亂,你要不想過河去當探子,就給我老實的閉上那張臭嘴!」

    「是,是!」挨了打的兵卒哭喪著臉,頻頻點頭。

    護橋校尉目光冷冷地一轉,掃過附近所有弟兄。「你們也聽著,互相提醒著點,誰還想活著回家抱孩子,就別亂說話!」說著,他眼睛向不遠處的一個帳篷下掃了掃,眉宇間露出幾分陰冷:「三十萬弟兄都讓老王八蛋糟蹋光了,咱們憑什麼為了他兒子去河對岸送死。都是媽生的爹養的,誰比誰賤多少!」

    帳篷內,被人私地下罵做王八蛋的老人突然打了個冷戰,強撐著身體欲坐起來,可眼下他的身子骨實在虛弱,居然連撐了兩次,都沒能如願起身。站在帳篷外的家將聽到裡邊動靜,趕緊衝上前攙扶,老者卻不領情,一把將家將推開,手掌猛擊地面,伴著「嘿!」地一聲怒喝長身站起,腳步前後晃了幾晃,終於穩住了身形。

    「世伯小心!」坐在老者對面的年青人也站了起來,低聲勸道。

    「小心,嘿嘿,只恨我自己沒戰死在遼東!」老者趔趄著走向帳口,讓正午的陽光照亮自己花白的頭髮。沒有戎裝和官袍在身的他看起來與普通人家的父親沒什麼分別,蒼老的臉上皺紋縱橫,望向遼河東岸的雙眼裡充滿了焦灼。

    「宇文世伯不必喪氣,皇上雖然降了您的職,但他也知道過錯不在您。改天皇上氣消了,肯定會再起用您老人家!」年青人也跟著走出了帳篷,陽光瞬間照亮他寬闊的肩膀,溫和的面孔,還有一雙略帶疲憊的眼睛。

    「唐公世子和宇文大人都在這!」遼河邊的士卒們吃了一驚,都小心地閉上了嘴巴。就是這兩個人堅決反對燒燬浮橋,河上出現高句麗士兵屍體的事情千萬不能讓他們知道,否則,以這二人背後的力量,說不定又鬧出什麼新鮮花樣。這年頭,當官的不過是動動嘴巴,當兵的卻要把命都送進去。

    「子固啊,你真的看見士及那孩子去救泊汋寨?」宇文述望著李建成,第一百次問同樣的問題。這位曾經叱吒風雲的老將軍此刻是那樣的孱弱,彷彿有股風吹來,就可以把他的身體硬生生折為兩截。

    「仁人兄說他要捍衛宇文家的聲譽!當時除了他,弘基和仲堅身邊還有三百多名弟兄,他們應該有成功的希望!」李建成點點頭,固執地回答。他不相信劉弘基和李旭就此失陷在遼東,兩個人都是他的好朋友,一個是他的世交哥哥,一個就像他的同胞兄弟。

    「三百多人,老夫造的孽啊!三十萬大軍丟了,卻讓三百個人去自蹈死地!」宇文述自言自語般嘀咕,慢慢向遼河邊走了幾步。不知道是因為坐得時間太長腿麻,還是身體本來就虛弱,每行一步,他都像要跌倒。但每次身體歪下去,他都硬撐著再直起來,就像一棵已經活了不知道多少年的老樹,在不屈不撓地同時光和風雨較勁兒。

    宇文家的侍衛不敢去攙扶,老將軍的脾氣他們知道,無論什麼時候都不肯承認自己年事已高。況且,眼下自家將軍虛弱的原因並不在身體上。

    「世伯不必自責,大伙都說了,這不是您的責任!」雖然李家和宇文家素來不睦,但在此刻,李建成也不忍心雪上加霜。

    這場大隋立國以來從沒經歷過的失敗擊跨的不僅僅是宇文述一個人。在李建成將遠征軍戰敗的消息送到軍營的當日,兵部尚書段文振嘔血而死,大軍撤回遼西路上,原工部尚書宇文鎧,司空觀德王楊雄相繼病故。隨後,皇帝陛下將陸續從遼東的逃回的大將軍們全部投入了監獄等待審訊,宇文述因為昔日功勳卓著,所以僅給了個削職為民處罰。

    「賢侄不要再安慰老夫了,當日如果老夫不貪圖虛名,堅持撤軍……」宇文述搖搖頭,嘴角邊流出了一絲亮晶晶的唾液,沒人提醒,他自己也覺察不到。

    當初在馬砦水畔,如果自己堅持撤軍,其他九位大將軍應該會跟隨吧,畢竟他們在軍中的資歷都比自己低。可自己為什麼就不堅持呢?老人痛苦的想著,心裡充滿了內疚。

    一時糊塗,自己不但葬送了三十萬大軍,而且葬送了宇文家最出色的一個兒子。如果連跟皇帝陛下這點兒女親情都失去了,宇文家的輝煌也就快到頭了。「造孽啊,全是我造的孽。」宇文述黑黑的嘴角不停地抽搐,風吹過來,將他灰白的頭髮一根根掠入風中。

    李建成不知道該說什麼話來安慰宇文述,只好站在老人身邊,陪著他一同向東瞭望。此刻,遼河東岸的田野上一片寂靜,只是偶爾有號角聲傳過來,那是高句麗國的斥候們在彼此打招呼。雖然遼東之戰已經結束,兩國的戰爭,還遠遠沒到結束的時候。

    「你說,士及他們真會平安回來?」宇文述望著河對岸發了會呆,咧了咧嘴巴,又問。

    「肯定能回來,肯定能!」李建成信誓旦旦。「只要咱們給他們留下這座橋!」他指指不遠處那兩座堆了很多柴草的橋面。

    皇帝陛下早已下達了燒燬浮橋的旨意。負責鎮守大隋邊境的衛文升將軍只是礙著李家和宇文家的顏面,才勉強同意在沒發現高句麗人大軍之前,不命令士兵們舉火。僅憑李家的顏面是支持不了幾天的,這個時候,李建成必須拉住宇文述,讓他不放棄救還兒子的希望。

    「嗚--嗚--嗚!」河對岸又傳來幾聲號角,淒切而悠長。天邊彷彿飄著一層淡黃色的雲,慢慢地,那層黃雲越飄越近,忽然,河面上吃屍體的烏鴉全部飛了起來,呼啦拉遮住了正午的陽光。

    是敵軍!李建成和宇文述同時握住了腰間刀柄。兩家的家將快速跑上前,將主人護在身後。在眾人驚詫的目光裡,黃色的雲層越飄越近,東南、東北、正東三個方向,幾股不同的煙塵高高地衝上半空。

    「舉火燒橋!」一個傳令兵騎著快馬,飛速從河畔跑過。李建成快步迎上去,卻被河邊的士兵們七手八腳地架到了旁邊。

    「不能燒,還有將士沒回來!」李建成大聲抗議,卻沒有人聽。紛紛擠過來的大隋守軍拆開葛包,將一塊塊發了臭的牛油扔到了乾柴裡。

    「不能燒,求你們。不能燒!等一等,我要見衛大將軍!我要見衛大將軍!」李建成拚命推開周圍阻攔自己的士兵,帶著家將跑上橋,一腳一腳踢飛牛油,踢開柴草。護橋的將士們卻不理睬他,把更多的乾柴和牛油堵上了橋面。

    「李公子,你讓開吧。已經十三天了,不可能再有人回來!」一名身穿五品別將服色的軍官低聲勸道。他聽人說過護糧壯士的英勇事跡,但他不能為了一個傳說,毀滅整個大隋。

    「李公子,您退開吧!」幾個士卒上前,拉起了李建成的胳膊。

    李建成的身體慢慢軟了下去,他不再抵抗,任由對方將自己拉離柴草堆。那名別將大人說得好,十三天了,大軍已經撤過遼水十三天,自己和劉弘基已經分別十六天,三百人陷在敵境十六天,能活著歸來除非有奇跡發生。他看向宇文述,卻只見老將軍不出一言,蒼老的軀體哆嗦著,就像一株風中的殘荷騰空而起,遮斷了高句麗人通往遼西的道路。守橋的士兵們鬆了口氣,陸續撤離火橋,在河灘上集結成隊。

    突然,有人指著遼河對岸,大聲尖叫起來。

    「紅旗,紅色的戰旗!」數個眼神敏銳的士兵尖叫著,一個個瞬間臉色煞白。

    的確,遠處有一面破碎的猩紅戰旗挑出了地平線,以比其他幾路煙塵更快的速度,衝向了正在起火的浮橋。

    紅旗下,是一夥身穿大隋號衣的將士。他們飛快地衝向浮橋,衝向火焰,又被火焰從浮橋上硬生生逼了回去。

    他們站在了咆哮的遼河東岸,與自己的故園只有一橋之隔。四下裡,數以萬計的高句麗人策馬殺來,頃刻間就像潮水一般將他們吞沒。

    「小三兒!」宇文述老將軍悲鳴著向河邊跑了幾步,吐出幾口血,一頭紮在了河灘上。

    「弘基兄!」李建成淚流滿面,衝著河對岸的戰場跪了下去,深深俯首。

    河對岸,一桿紅旗在煙塵中飄搖,飄搖,終於,在煙塵裡消失不見。

    第二卷功名誤卷終
第三卷 大風歌 第一章 出柙 (一 上)

    眼前是一條燃燒著的河流,烏鴉在半空中盤旋,野狼在不遠處嚎叫,曠野屬於它們,四下裡都是他們的大餐。袍澤們在狼群中紛亂地奔跑,有人在操著不同的腔調哭喊,有人在痛苦地呻吟,有人躺在地上一動不動,拚命享受著生命中最後一縷陽光。

    那陽光也是紅色的,紅得就像河上燃燒的橋樑。無數高句麗人怒吼著殺來,把護糧隊的同伴們一個挨一個砍翻。李旭想拔刀迎戰,卻發現自己根本無法動彈,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同伴的頭被高句麗人割下來,壘成一座座佛塔。身披袈裟的和尚們坐在塔尖上念叨著古怪的經文,黑煙起處,牛頭、馬面、夜叉、小鬼一個挨一個爬出來,用鋼叉叉起無頭的屍體。那些無頭屍體還沒有死,只是不能出聲,他們在叉尖上用力掙扎,手臂、腿腳上下揮舞,然後猛地燃燒起來,烈焰般點燃失火的天空。

    忽然,那些鬼怪都變成了自己的袍澤,披著整齊的鎧甲,結成方陣,肅立。人頭堆就的佛塔上,大隋皇帝陛下身穿戎裝,奮力揮手。「朕今天至此,是來看一看一年多來,為我大隋駐守此地的壯士是什麼模樣。朕今天到這裡來,也是來看一看遼河兩岸的萬里江山。朕來了,朕看到了,朕沒有失望!」

    他大聲高喊,手指東方:「弟兄們,你們誰能告訴我,那邊是什麼地方?」

    「遼東!」眾人異口同聲地回答。

    「一河之隔,你們可否為朕將那片疆土取過來?」站在骷髏堆上的皇帝陛下輕輕笑了笑,又問。

    「戰,戰,戰!」將士們振臂高呼,聲音響徹原野。

    皇帝陛下笑著飄了起來,飄向了半空。然後,無數高句麗人與大隋兵馬戰在了一處。李旭發現自己被夾在人流之中前衝,衝著衝著就迷失了方向。四下裡突然著火,高句麗人騎著火焰戰馬向他殺來。他揮刀,手中的長刀卻突然折斷,這時候,煙火全散了,他看見自己站在血紅的遼河邊上,看見同伴們一個個在面前戰死……「逃,向北逃!」有人隔著河大喊。李旭策動黑風向河上游逃去,漫天的羽箭圍著他盤旋。幾根羽箭射穿了鐵甲,他卻感覺不到疼,只覺得北風灌得自己喘不過起來,每呼吸一次都艱難萬分。

    有高句麗人夾過來,被他用刀砍下馬。宇文仲死了,就死在自己馬頭前,一名高句麗武士砍中了他的腰,血順著刀口瀑布一樣噴了出來。

    然後是宇文季,他用身體擋住了半空中飛來的小鬼刺向宇文士及的一叉。宇文士及恐慌地張開大嘴,那根總是噴射毒液的舌頭發不出半點聲音。

    王元通不見了,齊破凝消失在一片林地內。元仲文、高翔跟著劉弘基攔住了一夥敵軍,劉弘基大喊著命令其他人先走。秦子嬰戰馬被射死,抱著一個魔鬼跳進了遼河。河水打了個旋,就把他單弱的身體捲了個無影無蹤…..

    路盡了,遼河折向東方攔住去路,高句麗人緊追不捨。忽然,黑風發出一聲長嘶,衝著咆哮的河水跳了下去……「啊--!」李旭大叫著醒來,看見早春的陽光爬上了自家的厚布窗。劉弘基、秦子嬰、高句麗人、魔鬼都不見了,自己是在做夢。這裡已經不是遼東,這裡是自己在上谷的家。

    少年人翻身坐起,穿好衣服,下地,輕輕地推開窗子。晨風吹在臉上,有些乍暖還寒的感覺,不太舒服,但能讓人感覺自己還活著,活在中原的陽光下。

    已經從遼東回來小半年了,他卻總被同一個夢嚇醒。彷彿有一份魂魄被困在了遼河畔,從那天全軍覆沒後就再也沒回到自己的軀體內。李旭搖搖頭,把夢境帶來的疲憊和心裡古怪的想法一同驅散掉,然後走出門,端著臉盆到廚房去打水。

    「少爺醒了?」忠嬸笑著走過來,伸手去奪李旭的臉盆。

    李旭搖搖頭,躲閃著拒絕,卻被忠嬸一把將臉盆搶了過去,「那怎麼成,少爺現在怎麼說是官人了,怎麼能親自幹這些粗活。讓人家看到了,還不是說我和老忠不懂規矩……」

    老太太絮絮叨叨地數落著,抱著臉盆走向廚房。李旭拗不過老人,只好無奈地笑笑,站在院子裡享受早春的陽光。家中的老榆樹已經掛了錢兒,再過幾天就可以捋下來熬榆樹錢兒粥喝。李旭記得自己沒離開家之前,每年春天都能香甜地喝上幾回。

    忠嬸年齡不小了,手腳卻甚為麻利,轉眼間已經把臉盆端了回來,拒絕李旭在院子裡洗臉的要求,逕直走入他的房間,把臉盆放到了木架上,緊接著,將木架上的手巾取下,換了塊剛洗乾淨的,又伸手試了試水溫,最後才向李旭點點頭,告訴他現在可以洗臉。

    「我自己來,忠嬸,您老歇歇。」李旭不習慣被人伺候,一邊向臉上掬水,一邊謝絕忠嬸幫他擦面的好意。老忠嬸見他說得堅決,只好放下了手巾,人卻不肯走,絮絮叨叨地再次數落:「我這笨手笨腳的,想伺候也伺候不周全!我說給你去買個丫鬟吧,你又不肯。你看那些官宦人家,誰不雇個丫頭來……」

    「嬸兒,我不是什麼官兒。軍書已經來了,等張家五哥準備好了行李,我就跟他一起回懷遠鎮報到!」李旭淡淡地說道,打斷了忠嬸的囉嗦。

    「啥!又要走了!不是打完了麼,怎麼還去?」站在李旭身邊的忠嬸嚇了跳,聲音瞬間提高了數倍。她這麼一喊,家中的其他人也被驚動了,片刻後,院子內就傳來了細碎的腳步聲。

    「旭子,旭子!」母親站在窗外,低聲呼喊。

    「哎,我正在洗臉!」李旭答應著,抓起手巾擦乾臉上的水,不待忠嬸幫忙,自己端著臉盆走了出去。

    「又幹什麼呢,惹忠嬸生氣!」母親慈愛地笑了笑,問道。

    「沒,我只是說軍書到了,過幾天得去遼東!」李旭非常平靜地向母親解釋,彷彿去遼東打仗,就像到後山兜一圈般輕鬆。

    兩個女人都不說話了,看著李旭端著洗臉水走到院子角落,蹲下去,將水小心地倒在地溝中。

    這孩子已經長大了,不再是需要她們時刻照顧的旭子。他的脊背已經比李父還寬,身材也高出了忠叔一整頭。變化更大的是他身上那種沉穩和安靜,彷彿什麼事情都不值得驚奇般,即便是天塌下來,也可以揮揮手臂擋過去。

    這個高大的身軀已經開始光耀門楣,前往遼東的上谷子弟有數千人,活著回來,並且取得了功名的只有旭子一個。不但如此,他還為自己的表哥張秀謀到了隊正的職位,讓周圍的鄉鄰們都羨慕得紅了眼睛。

    自從旭子回來後,郡守大人送來過名帖,邀請李校尉過府飲宴。縣令大人親自登門,表彰李懋教子有方,為國家培養了一名棟樑。縣學的劉老夫子也來過,一口一個當年他怎麼看好旭子。還有很多李父和忠叔從未打過交道的人,突然間都變成了李家的遠親。

    「聽說你家旭子,被唐公看中了,想收為義子?」有女眷藉著走親戚的機會,拉著李張氏不斷追問。

    「聽說你家旭子戰場上救了當朝駙馬,皇上要親自感謝他呢?」有人神神秘秘地跟李張氏打聽。

    「那孩子有福,我從他小的時候就看出來了!」張家小五的父親登門時,親口宣揚。

    李張氏不知道這些流言從哪裡傳出來的,也不知道如何回答人家。她越不解釋,大伙越把這些當真。有人甚至拿來自家女兒的八字,問兩家是否可以親上加親。還有同姓晚輩乾脆拿來地契,要求闔家並入李校尉門下。

    李張氏深深地為自己的兒子而驕傲,但她又深深地為自己的兒子擔心。眼前這個高大的身軀卻扛起了太多不該他這個年齡扛起的東西,有時候,忠嬸和李張氏都能感覺到其中沉重。李家小院就這麼大一點兒,惡夢時發出的喊聲誰都能聽得見。每當聽到那無助且絕望的叫喊,李張氏和忠嬸都覺得心裡如同刀扎。但她們不敢問,也知道自己從旭子嘴裡問不出什麼來。

    身上的傷口,可以用藥來治療。心中的傷,也許只能留給時間來解決。

    「唉!」兩個女人幾乎同時輕輕歎了口氣,撩起衣服來擦了擦眼角。這一刻,她們自己也弄不清楚自己到底喜歡原來那個有些賴皮,臉上充滿陽光,偶爾還會向父母撒撒嬌的半大小子,還是喜歡眼前這個沉穩,厚重,就像一塊山石般的少年。

    也許,那個陽光少年與父母更貼心些,至少他什麼都會和父母說,不會把所有的事情藏在心裡。
第三卷 大風歌 第一章 出柙 (一 下)

    見到兩個老人難過,李旭心裡也湧起了幾分別離之意。不想讓母親擔心,他笑了笑,低聲安慰道:「我只是去護糧,又不用打仗,沒什麼危險!」

    「沒什麼危險,沒什麼危險你那一身傷怎麼來的。誰不知道高句麗人兇惡,人都說遼河水倒流,壯士一去……」忠嬸卻是心急,大聲反駁。話快說完了,才猛然意識到自己不該在少爺臨行前犯口彩,重重地向立下吐了兩口吐沫,又向吐沫上踩了幾腳,訕訕地解釋道:「您看我這嘴,夫人少爺別怪,我老得有些糊塗……」

    「你說他,是為了他好!」李張氏趕緊打斷忠嬸的話,低聲安慰道,「況且他是你從小抱大的,一直像你的親兒子般…….」

    「粥好了,我,我去看火!」不待李張氏的話說完,忠嬸低著頭逃了開去。一邊走,一邊撩衣角擦眼睛。

    「你別怪她,忠嬸是為了你好!」李張氏看看兒子瞬間鐵青的臉,低聲勸解。

    「我知道!我沒怪他!」李旭無力地對母親笑了笑,掩飾掉眉宇之間流露出來的酸苦。忠嬸的幾句話出於好心,卻像一柄大錘般重重地砸在了他的胸口上。『遼河遼河水倒流,壯士一去不回頭』,這話說得一點兒都沒錯。當日三百名護糧壯士馬踏連營,硬從死亡邊緣拉回了三千多弟兄。大伙帶著回家的渴望轉戰千里,衝破重重阻攔,卻沒想到,在離家咫尺之遙看見了兩團烈焰。

    橋斷了,回家的大門在孤軍踏上門檻前轟然關閉。兩千絕望的士卒面對十餘萬高句麗追兵,不可能再一次創造奇跡。仗著戰馬的腳力,李旭、劉弘基等人衝出重圍,且戰且逃,一直逃到武厲邏城的對岸,才被該城守軍用木筏接過了河。(注1)三百五十名懷著必死之心自願前去救人的壯士,一共回來二十三個!王元通、齊破凝、秦子嬰,無數好兄弟在逃亡途中消失,三百多護糧弟兄用生命換回來的,只是一個姓薛的將軍,還有一個姓宇文的駙馬督尉!

    旭子也不想讓家人擔心,但此時他已經沒有了選擇。即便不為了功業,他也得趕回懷遠鎮去,參加第二次征遼。那埋骨遼東的三百多名弟兄大半是他的部屬,他必須讓弟兄們死得瞑目。

    「要是去,你自己小心些!」李張氏也笑了笑,伸手替兒子去捋耳邊的頭髮,猛然卻發現自己要墊起腳來,才能夠到兒子的耳朵。李旭悄悄地把膝蓋彎了彎,滿足了母親的心願。耳邊,母親雙手依舊是那麼溫暖,只是在不知不覺之間,那雙曾經柔軟的掌心已經變得有些糙,擦在臉上有些酥酥地疼,一直疼到心底。

    「打仗時,盡量別往前衝。萬一後撤,跑得快些!」李張氏哽咽著叮囑,手抬起的瞬間,她看見兒子眼中有隱隱的淚光。

    因為提起了軍書,一家人的早飯吃得有些沉悶。李家現在已經不似當年的窘迫,為了給旭子滋補身體,每天早晨,乾肉、鹹蛋、醃菜在餐桌上都能擺起五六樣。一些原來李旭愛吃,但只能在過節時才聞到其香味的小菜,如今也成了家常零食。只是今天大伙都沒什麼胃口,草草地挑了幾筷子,就先後放下了飯碗。

    「幾時走?」老李懋望著窗外漸濃的綠意,低聲追問。

    「最遲這月底,皇上已經重新啟用了宇文老將軍,並且徵募民間勇士為驍果。兵馬未動,糧草先行!」李旭坐正了身體,低聲向父親解釋。

    所謂驍果,即民間有勇力又想在馬上謀取功名之人。去年的遼東大戰中,府兵精銳喪失殆盡,所以,這次大隋不得不重新以金銀來募集勇士。從過年後官府的邸報上來看,大隋皇帝這次是下足了血本。正月初二,他下令各地繼續向遼西運糧。初三,下令募集驍果從軍。正月二十三,大赦天下,允許死囚去遼東立功贖罪。二十四,調曾下令放火燒燬遼河浮橋的衛文升返回長安,任刑部尚書,輔佐皇孫楊侑監國。二十五,下令回家過年的將士們前往涿郡集結……老李懋的臉抽搐了一下,想說些什麼,卻始終沒有說出口。沉默了好半天,才喃喃地叮囑道:「你現在身許國家,很多事情要自己拿主意,咱李家,嗨,咱李家已經五、六代沒出過這麼大的官了……」

    『咱李家已經幾代沒出過這麼大的官兒了,你能不能求求那個唐公,讓他安排你遠離戰場?』老李懋在心中悄悄地問。他知道,李家現在的興旺繁榮都是兒子在外面用命換回來的,現在,他比兩年多以前更怕失去這個兒子。但是,他終於忍住了這些見不得人的私心,喃喃地補充了半句:「你放心,爹知道,自古以來,忠孝不能兩全!」

    「爹!」李旭沒想到父親口中會說出如此冠冕堂皇的話來,不由得楞了一下。很快,他便明白了老父親的苦衷,點點頭,低聲回應:「我知道,我盡量保護自己!」

    「你大了!」李懋瞪大雙眼看著兒子。

    「嗯!」李旭低聲答應。眼睛望向母親,看見母親緩緩站起身,默默地收拾起桌子上散落的碗筷。母親的脊背已經有些馱了,腿腳也不像原來那麼利索。遲來的好日子絲毫沒有延緩她的衰老速度,綢緞做的新衣,反而襯托得她臉上的皺紋更加明顯。

    李旭想站起來幫忙,卻被母親輕輕地按在了凳子上。「你們爺兩個難得說會兒話,我去收拾,有忠嬸幫忙!」說罷,她端起碗筷走了出去,一路悉悉嗦嗦的腳步聲在李旭耳邊迴盪。

    「別擔心你母親我們兩個,我們兩個都還結實!」李懋望著妻子的背影,低聲說道。

    「嗯!」李旭答應著,回過頭來,看見父親鬢角上的華髮。

    「晚輩們孝敬族裡的香火錢,已經有了我那份兒。咱家不做生意了,縣裡邊趙二哥也好久不登門了!」老李懋頓了頓,把說過很多次的話再度重複了一遍。

    「錢如果不夠用,就把我帶回的那些東西賣幾件!」李旭終於找到了一個相對輕鬆的話題,笑著向父親建議。

    「那些玉石」老李懋微笑著輕輕搖頭,「我和你娘商量過,那是你辛苦賺回來的,要給你留著做老婆本兒!」

    「哪用得了這麼多!」李旭忍不住笑父親荒謬,「那些玉器、石頭是孝敬您和娘的,過些日子,您賣掉幾件,可以買個大一點的宅子,雇幾個丫鬟伺候我娘。如果我娘願意的話,也可以借些給寶生舅舅做本錢!」

    「我跟你娘哪是那富貴命,勞碌了半輩子,真的什麼都讓人家伺候了,反而要鬧出毛病來!」老李懋被兒子幼稚的孝心所感動,一邊樂,一邊說道。「倒是你,現在好歹也是官府中人了,將來娶親,肯定也不能尋一個鄉間女子。把這些玉器,石頭留下來,好歹是個拿得出手得聘禮!」

    「還早著呢!」李旭衝著父親一呲牙,難得開心地笑了一回。「再說,我現在只是個校尉,也算不上什麼官兒……」

    「你這孩子,咱老李家一共出過幾個校尉?前些日子有媒婆上門送八字,都被你娘和我回了。我們兩個想啊,等你這次從遼東回來,若是心情好,你可以依照你自己的心意選一個…….」隨著兒子臉上露出笑容,老李懋的話語也漸漸輕鬆。

    旭子這孩子生得福氣,從出生時就遇到了好年景。這一年年下來,身子骨長得結實,模樣也齊整。當年讀書時,就有很多家女兒盯著。如今又得了身官衣,更是遠近媒婆們努力的目標。前一段看孩子心事重,李懋和妻子也不願拿這些事情來煩他,今天難得他又開心了些,不如把終身大事給他說清楚。

    想到這,老李懋清了清嗓子,低聲說道:「前年的時候,你送了信來,說要成親。我和你娘都替你歡喜。後來你去了遼東,有些事情我們也沒再問。想那蘇啜部的女兒也是好的,只是她身為族長的女兒,很多事情未必由得了自己…….」

    李旭靜靜聽著父親的話,他沒想到看似老邁的父親分析問題時的見解居然如此獨到。當年那一場夢,在他心中已經成了永久的追憶。提起來,不再痛,不再懊悔,只是在淡淡的憂傷中夾雜著淡淡的歡樂。

    「現在,那事情過去也快兩年了!」老李懋瞧了一眼兒子,繼續說道:「該放下的就得放下,人不能一輩子活在回憶中。你娘我們兩個不指望你娶個如花似玉的小姐回來,只要她人好,將來能對你好,我們也就開心了!」

    李旭靜靜地聽著,笑容慢慢湧上了眼角。人不能總活在回憶中,但回憶中的那縷溫柔的憂傷,卻如醇酒般令人難忘。

    忽然,記憶中的草原變成了失火的河流,有人在河對岸大聲地喊「逃,向北逃,仲堅,向北逃--」

    他笑著沖父親點頭,任自己的記憶騎著戰馬一路向北。

    注1:武厲邏,位於遼河大拐彎處,今遼寧法庫縣有其遺址。隋煬帝攻遼東不下,為了保存顏面,將此城改名為遼東。
第三卷 大風歌 第一章 出柙 (二 上)

    當日,遍野的廝殺聲中,那句呼喊居然是如此清晰。李旭和劉弘基等人正是聽了對岸的提醒,才於亂軍之中殺出一條血路,輾轉逃出了生天。大伙都猜測到了派數十人在河岸邊齊聲大喊的幕後主使者是誰,劉弘基事後說過,李建成不是一個有急智之人,這主意肯定不是他想出來的。而宇文述老將軍據說是一看見兒子的身影,當即昏倒在了河灘上。

    「逃,向北逃,仲堅,向北逃--」李旭隱約聽見那幾十個人的呼喊中夾雜著一個焦灼的女聲。每次他從惡夢中醒來,那聲音就在耳邊一遍遍迴響。今天,直到他牽著坐騎出了家門,喊聲還縈繞著不肯散去。

    他記得在自己和劉弘基、武士彟等人於遼西養傷期間,李婉兒曾經來看望過大伙的次數。她或者跟在李建成身後,或者與李世民同行,每次來時,都很少說話,只是聽男人們談論片刻遼東戰事的得失,就默默起身走了出去。李二小姐突然表現出來的女孩子氣讓大伙很是納悶,武士彟還偷偷戲言,說什麼女大十八變,無論誰家女孩子長到待嫁之年,也會從獅子突然變成綿羊。

    旭子不敢猜測李婉兒的溫柔是因為自己,雖然他於內心深處很渴望事實是這樣。李婉兒喜歡找李旭練武、聊天,這是整個護糧軍都知道的事情。但李婉兒喜歡一切能引起她好奇的東西,比如說毛色怪異的小貓、小狗、馬匹、牛羊,甚至塞外風情,契丹人的衣服,靺鞨人的服飾。『她對旭子,只是不經意流露出來的好奇。』劉弘基曾經在大伙瞎嚼舌頭時這樣警告,李旭也隱隱贊同這個觀點。

    『她僅僅是好奇,嗯,好奇。』旭子一遍遍安慰著自己。『兩家環境差異如此巨大,國公家的女兒對百姓的生活好奇,沒什麼大不了的!』至於這些理由能否騙過他自己,旭子盡量不去猜測。

    二月的清風裡,滿身陽光的少年人一邊想著心事,一邊信馬由韁地走向舅舅開的酒樓。馬上去遼東了,他要跟舅舅告個別。寶生舅舅沒兒子,當年一直對旭子視若己出。

    有間客棧如今已經變得非常熱鬧。自從李旭被當朝國公賞識的消息傳開後,以趙二哥為首的衙門大小幫閒就很少再來打秋風,一些欺負張寶生年老無子的地痞無賴,也規規矩矩地還了數年來欠下的酒帳。沒有了這些額外開銷,寶生舅舅的荷包漸漸豐滿。他又及時地招了一個機靈地夥計,聘了一個從城裡酒樓辭職的大廚,苦心經營下,整個客棧慢慢起死回生。

    在李旭眼裡,舅舅臉上的氣色比當年好了很多,連帶著妗妗張劉氏的表現也不似原來那麼一驚一乍。見到外甥進門,張劉氏趕緊起身去倒茶,一邊走,一邊低聲說道:「旭官啊,趕快進來坐。你舅舅正惦記著派人去找你呢,昨天下午的時候,有個貴人給你捎了件禮物來!」

    「貴人?」李旭詫異地問。抬眼看向舅舅,卻發現舅舅瞇縫著眼睛,就像看一件珍寶般對著自己看個沒完。

    「昨天晚上,快打烊的時候,來了一個怪人!」張寶生一邊拉外甥坐好,一邊慢吞吞地解釋。「他一進門,不點菜,先問這家酒店的老闆是不是李旭的舅舅!」

    「居然有這麼魯莽之人?」李旭笑了笑,說道。這種行事風格,像極了他在護糧軍中的幾個朋友。猛然間,他意識到那幾個行事放任不羈的朋友已經永遠離開了,心中忍不住又是一陣黯然。

    「我告訴他是,他就點了酒菜,請我坐下一起吃,還不住地打聽你的近況!」寶生舅舅洋洋得意地嘮叨。因為外甥的緣故受了別人的尊敬,比對方直接尊敬他自己還令人開心。

    「莫非老齊他們還活著?」李旭被心裡忽然冒出來的想法嚇了一跳,趕緊打斷舅舅的話,急切地追問:「他告訴您他的名字了麼?說沒說他去哪裡?」

    「我也覺著奇怪呢,問他名字,他不肯說,只是說他有個朋友和你極熟,所以特地命他給你帶了件禮物來。我請教他那位朋友的姓名,他說你看了禮物就知道了。」

    說罷,寶生舅舅跳下椅子,逕自拉著滿頭霧水的李旭到去後院看禮物。連妗妗煮好的茶水也不賞光品一下,氣得妗妗站在屋門口大罵:「這麼大歲數了,你就沒個消停勁兒?旭官剛進門,你連口水都不給他喝…….」

    「一會兒再喝,你女人家知道什麼。旭官這朋友肯定有事相求,送了禮物怕他不收,才想了這麼個古怪辦法。」說著話,寶生舅舅已經走到了院落中,從涼棚下取出一個長長的油布包裹,雙手抱著擺到李旭面前。

    「裡邊是什麼,我沒敢替你打開。我估摸著,他可能是附近的大戶人家子弟,聽說了你的名聲,所以想和你結交一番。不過……」寶生舅舅猛地一皺眉頭,自己又推翻了自己的說法,「如果他以前跟你不熟,怎麼知道舅舅的名字?」

    「四下打聽的唄!旭倌現在這麼出息!易縣就巴掌大小,四下打聽打挺,誰還不知道他舅舅是誰!」妗妗張劉氏也追了出來,顯然,對神秘人送的神秘禮物,她心裡一樣好奇。

    被舅舅和妗妗翻來覆去這麼一折騰,李旭心裡也覺得事情有些古怪。小心翼翼地解開包裹上的絨繩,又展開了厚厚的一層葛布,兩重毛氈,入眼的,是一根黑漆漆的長棍。

    他強壓住激動的心情,用雙手把長棍提起來,然後輕輕抖落纏在棍棒頂端上的羊毛,一根丈八長,黑桿銀鋒的馬槊立刻橫在了三人面前。

    「好一桿長槊!」張寶生脫口讚道,伸手在槊柄上摸了摸,彈了彈,指間傳來的感覺溫潤如玉。

    「怕是值不少錢吧!旭官倒正好用得著!」妗妗張劉氏即便不懂辨別兵器,也從槊桿的溫潤色澤上,看出了此物並非凡品。

    李旭沒有回答兩位長輩的話,小心翼翼地握著槊桿,好像掌間握的是一件無價之寶。剎那間,與徐大眼在塞外共同經歷的往事,一幕幕浮現在眼前。第二次征遼之戰馬上又要開始了,徐大眼現在在做什麼?如果和朋友在一起,他又該指點江山,預測此戰成敗了吧。

    「旭子,旭子!」張寶生小心翼翼地喊。外甥突然鄭重起來的表情讓老人心裡很不安,旭官現在是官場中人了,官場中人有官場中的規矩,自己平白無故替他收這麼重的禮,怕是會給他惹來很多麻煩…….

    「要不,把這東西包好了。等再見到那人,叫你舅舅丟還了他!」張劉氏遠比丈夫利落,走上前,大聲建議。

    「不是,這是一位很長時間不見的朋友送的。所以有些楞了!」李旭騰出一隻手,搔搔自己的腦袋,歉意地對兩位長輩解釋。

    「你這位朋友好像很有錢吧?」妗妗驚魂稍定,試探著問。

    「很有錢,也很講信用!」李旭點點頭,回答。隨後急切地向舅舅追問道:「他說捎禮物的人現在去什麼地方了麼?日子過得如何?」

    「沒,沒說。那人怪異得很,吃完了飯,丟下禮物和一吊銅錢,就匆匆忙忙地走了。我說用不了這麼多,他卻死活不肯把錢收回去!」張寶生和妻子有些尷尬地互相看了看,齊聲回答。

    吃一餐飯賞一弔錢,這是他們平生見到過的出手最豪闊的酒客。待二人和跑堂從震驚當中清醒過來追將出去,那人早已去得遠了。甭說連送禮之人的詳情,連他自己的去向都沒說清楚。

    「估計他走得著急,沒顧上說。送禮物的這個人叫徐茂功,就是我上次離家時,商隊裡個子高高,衣服很乾淨的那個!」李旭看出了兩位長輩的尷尬,撫摩著長槊,低聲替二人解圍。

    「噢,我記起來了,是徐家的公子,家裡店舖遍地那個!」寶生舅舅捂著後腦勺,恍然大悟般說道,「他不是跟你一起出的塞麼?後來沒跟你一道去投軍?」

    「他說遼東之戰,有敗無勝,所以不肯跟我同行!」李旭善意地將自己和徐大眼在塞外的經歷掩飾了過去。

    「原來是徐公子托人送禮,怪不得出手這麼大方。人家是地地道道的豪門,不像那個五娃子,手頭沒什麼錢,還到處充大富豪!」張劉氏也想起了當日曾經在自己家出現過的那個藍衫少年,讚歎之餘,還不忘順帶打擊一下張家小五。自從去年打遼東回來,這個五娃子沒少帶人到酒樓吃飯,每次都不肯付足帳,賴著寶生舅舅給他折扣。

    「別亂說,五娃子那是剛出息了,心中高興!」張寶生性情厚道,不想背地裡議論晚輩,瞪了妻子一眼,小聲呵斥。

    他在妻子面前本來就沒什麼夫威,不瞪眼還好,一瞪眼反而把張劉氏的火氣勾了起來。也不管外甥就在面前,寶生妗妗登時倒豎了柳眉,睜圓了杏眼,大聲反駁道:「什麼叫亂說,你算算,自從去年冬至月他回來,到前天晌午為止,他在咱們這裡會了多少次朋友,打了多少次秋風。說是出息了高興,人家旭官都做了校尉,也沒見在同窗,朋友面前充什麼大頭蒜!他可好,仗著旭官的照應混了個隊正,就四下賣弄,生怕別人不知道他當官了!」

    「你,你小聲點兒,別,別讓前院的客人聽見!」張寶生看了看一臉尷尬的李旭,低聲向妻子乞求。

    「聽見就聽見,本來他就是個喬裝大戶!」妗妗氣哼哼地扔下舅甥兩個,拔腿進了後屋。

    「唉,你妗妗就是這脾氣!」張寶生無可奈何,紅著老臉向外甥解釋。李旭倒覺得眼前情景格外溫馨,搖搖頭,低聲說道:「五哥的確太過了些,哪天我見到他,叫他來還錢。他欠得多麼,用不用我先替他墊一些!」

    「不用,不用還。一點飯菜酒水,本來也值不了幾個!」聽了外甥的話,張寶生連連擺手。好像想起了什麼事情般,他頓了頓,繼續說道:「怎麼沒見你請過同窗和師長?還是請請吧,別讓人說你剛得功名,就忘了朋友!」

    「我在上谷郡,沒什麼朋友!」李旭搖搖頭,苦笑。當年因為家境相對貧困,整個縣學裡邊沒幾個人願意跟他說話。唯一曾對他好些的人就是恩師楊夫子,可對方現在又不知道去了什麼地方。李旭回來後,曾專程去縣學拜望恩師,無奈撲了個空,縣學裡的其他幾位夫子都說楊老師不聲不響地走了,誰也弄不清他到底去了哪。

    想到這,旭子扯了扯張寶生的衣袖,低聲問道:「舅舅,您聽說過楊夫子去哪了麼?」

    「你說楊老夫子啊,臨走之前到我這裡買過幾罈子酒,說路上解悶喝。」張寶生拍了拍腦袋,努力回憶道。「我跟他聊過幾句,問他去哪。他說應故人之子邀請,去給人家做什麼幕僚。讓我等你回來,跟你打聲招呼!你看我這記性,怎麼把這麼大事情給忘記了!」

    「舅舅事情忙,不要緊,您慢慢想!」李旭怕張寶生著急糊塗,把楊夫子留下的關鍵話忘掉了,趕緊低聲安慰老人。

    「他說仕途艱難,要你好自為之。寧為蒼生做人事,莫給君王敲響鑼!」張寶生記性不錯,隱隱約約地道出了楊夫子留言,「他還說此後相見艱難,叫你不必尋他。還說什麼世間之事,不如意者十之八九,強求未必有趣,不如退一步海闊天空!」

    「不如意者十之八九!」李旭品味著楊老夫子的留言,半晌無話。能讓楊夫子不顧這麼大年齡還去幫忙的,應該就是越公楊素的兒子了。也只有當今禮部尚書楊玄感,才有故人之子這份情誼。
可他找千里迢迢地把楊夫子找去做什麼?少年人撫摩著手中長槊,心內波濤翻滾!

[ 本帖最後由 卯梅 於 2009-1-30 11:03 編輯 ]
第三卷 大風歌 第一章 出柙 (二 下)

    就在李家被離愁別緒所充滿的時候,十里外的張家也開始為五娃子收拾行裝。本來,按張父的意思,既然五娃子已經混上了一個小小的官職,不妨托些熟人上下打點,找個理由在家中多住些時日。等到遼東戰局明朗了,再決定是到軍中立功,還是準備趕考。但這個建議剛一出口就被五娃子當場否決了。

    「萬一打點不周,像上次一樣被人強抓去運糧,弄不好就填了溝渠。與其到時候再去求旭子救命,不如現在就老老實實跟在他身後混。旭子是個講情義的人,他現在剛當上校尉,我就是隊正。改天他升了別將,我就是旅率,他若當了大將軍,打仗親兄弟,我至少也弄個車騎幹幹,比天天背書準備考試不省事得多!再說了,現在皇上哪有心思弄科舉,高句麗人那麼不給他老人家顏面……」張五娃搖頭晃腦,沉寂在陞官發財的美夢中。

    自打去年從遼東返回來,他就一天也沒讀過書。讀書沒用,功名還在馬上取。旭子的騎術,旭子的刀法,旭子的功業,李旭的一切都成了他的楷模。沒人的時候,他就把自己想像成李旭,熱血沸騰地在夢裡廝殺一番。

    李旭年齡比他小,當年在縣學時讀書讀不過他,打架也沒他有水平。不過出去歷練了一年,就變得如此厲害。張五娃堅信,有朝一日自己也能像表弟那樣,快速地在馬背上出人頭地。

    他這種想法影響了周圍不少年青人。雖然去年上谷郡有很多子弟一去不回,今年皇帝下令募民間勇士充當驍果的時候,小小的易縣城居然有近百人應募。雖然很多子弟被父母得知消息後,硬生生又拖回了家中,最後在衙門裡留了名姓的也有四十幾個。

    「去,去,你就不怕一去不回頭!」張父大聲咆哮道。咆哮夠了,卻不得不替兒子準備好馬,好兵器。五娃子在家中排行最小,一向是他的心頭肉。雖然生起氣來牙根恨得都癢癢,但能多保護他一分,家人就想多保護他一分。

    「哪有那麼可怕,什麼遼水遼水向東流,壯士一去不回頭。那都是胡扯,去年我跟著旭子從遼西殺到馬砦水邊上,幾百人走了個來回,也沒看見高句麗人敢出來迎戰!」五娃子自顧吹牛,絲毫看不見老父臉上的擔心。

    運糧去了一趟馬砦水的英雄事跡,已經被他翻來覆去說過數百次。什麼以八百充當兩萬嚇得高句麗人不敢出頭呀,什麼三日夜強行軍五百里及時將兵敗消息送回皇上手中呀。以及李旭和劉弘基帶人去解救被困袍澤,自己主動參加卻因為保護唐公世子而不得不回頭等壯舉,每次都被他添油加醋,一次比一次精彩。在說故事的時候,彷彿他也一下子變得刀馬嫻熟,成了萬夫不擋的勇將,可輕鬆在高句麗大軍中七進七出般。

    「既然高句麗人那麼弱,怎麼大隋還戰敗了?」五娃子的哥哥張直對弟弟的囂張面孔看不過眼,低聲質問道。

    「不是有奸臣從中做梗麼,那個劉士龍不准將士們放手進攻,為了一人之名毀了三十萬大軍!這回皇上已經把他斬首示眾了,大伙放開了打,肯定能把高句麗平掉!」張五娃沖哥哥撇撇嘴,滿臉高深。「若是現在不去撈功名,等高句麗一平,大隋周邊再無戰事,想立功可就難嘍!」

    「好,好,你去立功,去做將軍,我們不耽誤你的前程!」張直也拿自己的弟弟沒辦法,只好在命下人在準備馬匹乾糧的同時,再準備上一份厚禮給李家送過去。雖然兩家原來走動的不多,但五娃子一年來多受李旭照顧。況且,如果事實真如五娃子所說的那樣,李家旭子飛黃騰達的時機指日可待,張家如果不趁現在套近乎,將來趕上門去走親戚人家都未必肯認。

    「真的,你們別瞎擔心!」五娃子吹牛吹夠了,蹲在指揮僕人檢點包裹的父母身旁,低聲安慰,「旭子原來就受唐公賞識,又是皇上欽點的校尉,此番在遼東還救出了駙馬督尉宇文大人和皇上喜歡的猛將薛世雄,憑著這幾路關係,無論哪個將軍都不敢讓他有閃失。我就在他身邊跟著,寸步不離,他沒事我就也能混個平安!」

    「哼,旭子如果真有你說得那麼灼手可熱,怎麼沒見皇上升他的官?」張直氣哼哼地嘀咕。

    「二十四路大軍都敗了,連全軍而回的衛文升大將軍都只落個不升不降,皇上怎麼可能光升旭子一個人的官?那不是明擺著讓人說他只顧女婿被救的私恩,不顧喪事辱國的大事麼?這回衛大將軍已經升為刑部尚書,輔佐皇太孫監國,旭子陞官還不是眼瞅著的事情!」

    「人家是人家,他是他。他陷在遼東時,也沒見誰派人過河去救?」張直還不服氣,成心在弟弟的話中挑毛刺。

    「誰說沒救,唐公把手裡的家將全派出找了,就是沒想到旭子他們從別處兜了一圈回來。橋斷那天,你們都沒看見啊。唐公世子隔著河岸大哭,李世民和李婉兒兩個人帶著親兵沿著河跑,邊跑邊喊旭子的名字…….」張五娃咂咂嘴,讚歎道。

    表弟不但很受唐公賞識,很有可能還很受唐公二女兒的傾慕,但是這話五娃子張秀不能說。臨回家時,表弟曾親口叮囑過,吹牛可以,卻不准亂傳沒譜的謠言。萬一被他聽到壞人名聲的流言蜚語,無論出自誰口,責任都是張家小五的。五娃子雖然年齡比自己的表弟大,但打心裡頭有點兒怵自己這位萬馬軍中殺回來的表弟。真的得罪了他,這個傳說咬死過幾十號人的表弟萬一給自己來上一口,恐怕自己盡毀的不單單是前程。

    「不過,婉兒好像真的很喜歡旭倌啊,難道他看不出來麼?」張秀蹲在地上,滿臉神秘地想。

    「要不要教旭子幾招,他好像真的很笨呢!」他想著,想著,口水從嘴角邊流了下來,濕濕亮亮地流得老長。
第三卷 大風歌 第一章 出柙 (三 上)

    五娃子張秀是個敢想敢幹的人,從上谷郡啟程之後,沿途中他就開始向表弟灌輸對待女人的手段。只是旭子好像對此不太感興趣,每當張秀說到興高采烈處突然停下來的時候,發現表弟總是沉默地看著遠方。

    非常令人失望的沉默。女人在軍中一直是個很能勾起人談興的話題,無論懂與不懂,說得對與錯,只要有人肯接茬,大伙就可以在爭論中交流一個晚上。但李旭總是不置可否,張秀就很難一個人把話題繼續下去。對方的樣子就像一個固執的將軍,無論你如何給他出謀劃策,他不說你對,也不說你錯,依舊按照自己的固定思路去陷陣衝鋒。

    這種態度未免太傷人自尊,嘗試了幾次後,張秀在絕望中放棄了努力。他順著李旭的目光向遠方望去,只見平整開闊的田野間到處長滿綠幽幽的植物,一些粗手笨腳的農婦正弓著腰,不知道在田里拔著什麼。田壟間,是她們沒有人照管的孩子,有的在哭,有的在泥土裡面打滾,有的則在大聲叫喊著追逐匆匆飛過的蝴蝶。

    「好多韭菜啊,他們種這麼多韭菜賣給誰?」張秀猛然想起一個怪異的問題,衝口問道。

    「麥子!」李旭的回答簡短而有力,一下子把張秀砸了個大紅臉。

    原地楞了好一會兒,五娃子張秀才拍打著坐騎追上前。「古語笑人麥椒不分,好像就是說得我這種!」他訕訕地笑著,解釋。「我以前就看過放在倉裡的麥子,地裡長的什麼樣,真的第一次注意!」

    「高句麗人也種麥子,去年向回殺時,我們放火燒了很多!不知道這個冬天,他們有沒有飯吃!」李旭沒有回頭,自顧幽幽地說道。

    聽了這話,張秀就忍不住想笑表弟迂腐。三十萬弟兄都讓人給堆佛塔了,還管對方是否有飯吃!在他眼裡,高句麗人就是未開化的蠻族,茹毛飲血的禽獸,沒吃的正好,餓死倒省得大軍費力氣征討。

    沒等張秀斟酌著把自己的想法說出來,李旭的自言自語又傳入了他的耳朵。「如果每年都派人過去燒一次,估計用不了三年,高句麗就該亡國了吧!」

    「啊!」張秀被驚得目瞪口呆。一直以來,表弟在他心中都是個很忠厚,略微有些笨,但運氣比較好的鄰家男孩模樣。他從沒想到對方的心腸突然會變得這麼狠,比高句麗人還歹毒。仔細看看李旭那張方正剛毅的臉,五娃子知道表弟不是再開玩笑。突然間,他覺得脊背後有些涼,一股冷嗖嗖的風從脖子後鑽進來,沿脊柱一直衝到馬鞍上。

    「抓緊時間走吧,別耽誤了出征!」李旭渾然沒意識到自己嚇住了對方,看了看臉色有些不太正常的張五娃,低聲吩咐。

    「哎,哎!」張五娃連聲答應著,策馬與李旭並絡。剛剛趕上,又忍不住拉了拉韁繩,讓自己的坐騎和黑風保持數尺距離,「你那馬性子太烈!」他訕訕地解釋,「我這馬有些怕它!讓它們離開點兒,省得,省得……」

    「隨便你!」李旭毫不在意地回答,側過頭去接茬看他的風景。已經快三月了,田埂邊的野花紅紅白白,趕趟兒般開得熱鬧。半空中,大片大片的榆錢被風吹落,紛紛揚揚的,彷彿在下一場大雪。

    『表弟變了!』五娃子望著榆錢飛舞環繞著的同齡少年,默默地想道。這個變化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他也沒注意到。反正,現在表弟的行為和去年夏天時大不相同。去年夏天時候,他令人感到親切,自在。而現在,他身上卻時不時散發出股冰一樣的寒氣。

    應該是從遼東殺回來之後吧!張五娃在心中如是推測。被接入軍營後,旭子從來沒提過要給弟兄們復仇的話,也沒和其他人一道罵過下令放火的衛文升將軍懦弱怯戰。他很平靜,甚至沒有抱怨過建成世子為什麼保不住浮橋。他在養好了傷後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借劉弘基將軍之手重整了虎翼營。並且把所有跟他一道活著回來的弟兄都升做了軍官,還順帶給表兄謀了一個隊正的職位。

    反正,跟著他我不吃虧!五娃子張秀暗自嘀咕。學著李旭的樣子,四下觀賞風景。田間幹活的以女人們居多,很少有男人露面。沒辦法,邊民以吃苦耐勞為名,大戰在即,每個郡都需要勞力運糧。

    經過盧龍塞的時候,二人遇到一夥前去遼東覓取功名的驍果。帶隊的是一個破敗的大戶子弟,姓周,長得十分粗壯。從這些人的戰馬和兵器上,五娃子張秀就斷定他們兜裡沒多少盤纏。可此人卻偏偏自稱周公之後,言談舉止頗為狂傲。見李旭和張五娃只有二人,便湊上來邀請同行,才走了不到兩里,又開始試探起二人的底細。

    「你們兩個去從軍,還是去應募驍果?」周姓子弟擺出一幅高高在上的姿態,大咧咧地問道。

    「我們是護糧隊的,接到軍書,奉命去懷遠鎮報到!」五娃子張秀難得不囂張了一回,匆匆答了一句,策馬追上李旭的步伐。

    「護糧,那有什麼出息,不如跟我一同到左翊衛,我有個親戚在那做司馬,保證你們去了受照顧。」周姓子弟帶著幾個同夥追過來,擺出一幅施捨的模樣建議。

    對方只有兩個人,卻帶了四匹馬,無論是拉行禮的馱馬和胯下的坐騎,都比自己騎的這匹神俊。特別是那個高大少年所乘的黑馬,行動之間透出一種高高在上的傲然,就像一個天生的王者,讓其他馬匹不敢與之並行。

    這地方山高皇帝遠,如果把對方的馬匹騙到手,去遼東取功名的機會就更多些。即便打了敗仗,有匹好馬也容易逃走!周姓潑皮轉著眼睛,開始打對方的主意。

    「我們的名字已經入了軍冊,無法隨便更改。兄台美意,我等敬謝了!」張秀見到對方那幅貪婪的模樣,心中隱隱升起幾分不快。他本來就是個刺頭,只是當著表弟兼頂頭上司的面才有所收斂。如果不是李旭就在身邊,今日他肯定要擺出隊正的架勢來申飭這幾個冒失的傢伙。

    「真的,只要這位小兄弟把馬讓給我,我出個合適的價錢,並且包他當上伙長!有我親戚幫忙,提升的機會很多!」周姓子弟毫不介意對方冷落,逕自追過來拉李旭的馬韁繩。

    李旭抬了抬手,恰好用韁繩隔開了對方的手腕。周姓子弟楞了一下,再次伸手上前,李旭再抖韁繩,第二次將他的手腕撥到了旁邊。

    「吆喝,小傢伙伸手不錯。要不,咱們過兩手?就賭胯下坐騎如何?你輸了,胯下黑馬歸我。我輸了,這匹千里馬歸你?」姓周的傢伙指了指自己騎的那匹已經看不出毛色的老馬,大言不慚地說道。

    「讓開,否則別怪我們不客氣!」張秀被徹底激怒了,當了好些年惡少,今天他才發現原來世間還有比自己更可惡的人。

    與周姓子弟同路的無賴少年見老大挽起了袖子,立刻四下圍攏了過來。這條大路行人不多,對方人單勢孤。搶了他們的馬匹和盤纏,大伙剛好去軍中做見面禮。

    「你真的想比試麼?」李旭突然開口,笑著向周姓潑皮問了一句。

    「當然,就賭咱們的坐騎。老子這匹是千里追風駒,大宛良馬,在家只吃紅皮雞蛋,每天都有四個廚子伺候的。跟你賭胯下那匹小黑驢,是看你年齡小,不想佔你便宜!」周姓潑皮大聲說道。李旭個頭較大,但看相貌不會超過十七歲。以他多年街道上欺負孤兒鰥老,從乞丐碗裡搶錢積累起來的打架經驗,收拾這樣一個半大小子不在話下。

    「我們四匹馬,賭你們六匹馬。愛賭就賭,不賭讓路!」張秀見李旭有和對方動手的心思,樂得看潑皮們的笑話,笑著在旁邊推波助瀾。

    「你可不傻!」眾無賴兒郎們七嘴八舌地嚷嚷,「四匹賴馬賭我們的六匹良駒,怎麼不兩個人打我們六個!」

    「那也行,比兵器還是比拳腳?」李旭毫不在意地接了一句。

    「拳腳,不,兵器!」周姓無賴又是一愣,看看李旭的身板,猶豫著回答,「點,點到即止,大,大爺我可不想傷人性命!」

    「隨你!」李旭低聲回答了兩個字,俯身從馱馬上摘下兵器包裹。那六個無賴見他開始擺弄兵器,也紛紛跳開去,在前方圍做半個圈子,慌不急待地拔出腰刀。

    徐茂功送的黑槊有些長,李旭雖然看著它很溫馨,卻沒把握用它以一對六。猶豫了一下,他還是選擇了黑彎刀。張秀的武藝很平常,雙方如果正式開打,李旭必須保證在第一個回合內將對手鎮住。

    李旭輕輕地從鞘裡拔出了黑彎刀,內心中又遇到了那股久違的平靜。看了看持刀在手,。躍躍欲試的張秀,他用左手輕輕地放鬆了馬韁繩,正欲策動坐騎,卻聽見對面傳來「噹啷」一聲,姓周的潑皮將手中兵器拋到了地上。

    「您,您老說是懷遠鎮,懷遠鎮護糧軍的?」不顧周圍幾個潑皮驚詫的目光,周姓無賴陪著笑臉問道。

    「是!」李旭點點頭,回答。

    「您老姓李,木子李?」周姓無賴雙眼直勾勾地盯著李旭手中的彎刀,追問。這柄彎刀太古怪了,刀身比橫刀略長,且如草原彎刀般拉了個弧度,刀刃寬度是橫刀的兩倍有餘,據遼東還家的老兵們傳言,整個大軍只有一個人使這樣的彎刀。

    「你到底比不比了,不比就認輸!」張秀受不了對方囉嗦,大聲喝問。

    「我,我怎麼敢跟校尉大人動手呢。您大人大量,大人別記小人過,大人肚子能撐船,大肚能容天下事…….」周姓無賴口中阿諛之詞滾滾如潮,腦門上的汗水也如溪流般滾落下來。到了這個時候,其他幾個潑皮也明白了自家老大為什麼棄刀認輸,張開了嘴巴,手中兵器「叮噹」「叮噹」依次落地。

    是那柄黑魔刀,去年從軍中回來的老兵們傳說過,有個姓李的校尉手持黑色魔刀追隨薛世雄將軍轉戰千里,從萬馬軍中幾度進出。大伙剛才肯定是被冤鬼附體了,居然想搶李校尉的戰馬。一旦對方把刀揮起來,不知道這邊有幾顆腦袋夠人家砍……?

    「如果不比了,就麻煩你們把馬背上的行李卸下來,我忙著趕路!」李旭掃了一眼臉色慘白的眾潑皮,冷冷地命令。

    「是,是,哎,校尉,校尉大人,馬給了您,我們怎麼去遼東啊!」潑皮們哭喪著臉答應。想厚著臉皮向對方求個人情,卻看見李旭沒有將兵器收起來的意思,只好紛紛跳下馬,將自己的行李卷卸到了大路邊的草叢中。

    「呵呵,謝謝了,承讓,承讓!」張秀一邊和潑皮們打著哈哈,一邊將六匹劣馬的韁繩拴在了一塊,見李旭騎著黑風,帶著兩匹馱馬已經慢慢走遠,他一抖手中韁繩,拉著六匹劣馬向前追去,臨走,還不忘回過頭來,對著潑皮們調侃道:「我在護糧軍做隊正,你們如果來投軍,我保證你們受照顧!別忘了啊,是護糧軍李校尉麾下張隊正!」

    說罷,快馬加鞭追向李旭。一路上只覺得耳邊的風輕輕柔柔,仗勢欺人的感覺,真好!

    五日後,他們到達了懷遠鎮。經過半年多冷清時光,這個邊陲小鎮再度變成了一個碩大的軍營。皇上的侍衛六軍馬上就要開過來了,所以護糧軍的營寨再度移出了城外,還是同樣的那個小山坡上,還是負責同樣的任務。只是經過一年,每個人的心態都於去年大不相同。

    軍官之中,武士彟和元仲文二人沒有請假回家,所以他們兩個早早地替李旭和張秀安排好了營帳。知道自家校尉大人喜歡早起練武,武士彟特地在李旭臥帳前留出了大片空地,並且帶人將地面用石頭碾子壓平,周圍用石粉灑出了隔離線。

    「大人看看還有什麼需求,劉將軍吩咐過,虎翼團的所有要求,各級參軍都必須滿足!」新來的司倉參軍秦行師幫李旭安頓好了行李,陪著笑臉問道。

    「謝謝秦參軍,現在沒事情了。將來有需要,我會親自去找你!」李旭微笑著回答。這個參軍也姓秦,和在遼河畔失散的秦子嬰同姓。不知道他們彼此之間,會不會有血脈相連。

    想到這,他心裡又痛了一下。目光下意識地轉向空曠整潔的練武場,耳畔彷彿又聽見了眾人的笑鬧聲。去年春天的時候,記得自己在此將秦子嬰一遍遍打倒,一遍遍以期待的目光將對方再拉起來。

    可今天,自己縱使把眼睛望穿,也不可能將幾個朋友從遼河對岸的黑土地上拉起來了。

    「破遼,破遼!」遠處一所巨大的營壘中,傳來將士們聲嘶力竭地呼喊。從營壘的旗號上,李旭知道那是新建的左翊衛大營。宇文述老將軍在停職待罪半年後,又被皇帝陛下擢升為大將軍,開府儀同三司。總領左路十二軍兵馬,以上大將軍楊義臣副之,臨河煉兵,待皇帝陛下到來後過河討伐高句麗。

    挨著左翊衛營壘的是左武衛,大將軍王仁恭因為去年率軍首渡遼河有功,被加封為左光祿大夫,食邑千戶。左武衛營壘旁邊那座略顯混亂的營寨是驍果們集中報到的地方,分別打著折衝、果毅、武能、雄武等旗號,每面鮮紅的戰旗下,隱約都有數百名壯士在列隊操演。不時傳來的喊殺聲與其他幾營大軍的吶喊遙相呼應,震得人耳朵嗡嗡做響。

    去年渡河前體曾經現在大軍身上的士氣和威風又回來了,雖然今年在此集結的兵馬以新卒為主,很少有曾經追隨將軍們東征西討多年的府兵精銳。他們之中,也很少有人還記得去年遼河對岸發生過怎樣的悲劇,經歷了一個冬天又一個春天,那些人頭壘成佛塔早就腐爛坍塌了,白骨中長滿了荒草。

    「據劉將軍說,這次大軍過河,將不會再對高句麗人手下留情!」武士彟悄悄走到李旭身邊,低聲說道。

    「嗯!」李旭淡淡地回應,目光依舊盯著遠方,盯著天邊錦緞般盤旋而去的遼河。

    「這幾天找你的人很多」武士彟看了看參軍秦師行遠去的背影,壓低了聲音匯報:「唐公世子請你回來後先去他那裡坐一坐,他要親自為你洗塵。薛世雄將軍派他的兩個兒子來邀請你過營飲宴,說要答謝你的救命之恩。」

    武士彟說著,從衣袖中取出一個精緻的拜帖,交給李旭。名帖上的字寫得很大氣,一看就知道是出自行伍之人手筆,李旭輕輕翻開拜帖,看見裡邊署著薛家兄弟的名字,一個叫萬鈞,一個叫萬徹,兩個名字讀起來和筆跡一樣遒勁。

    「駙馬督尉上午也來過!」武士彟笑著拿出第二張拜帖,「代表他父親宇文述大將軍來的,說等你回營,宇文大將軍要親自過來答謝救子之恩!」

    「替我準備三份禮物吧,士彟!」李旭接過拜帖,低聲吩咐,「都別太貴重了,張秀手裡有我錢箱的鑰匙!」

    此刻,他清楚地知道三家請客的目的。他不想拒絕。
第三卷 大風歌 第一章 出柙 (三 下)

    武士彟很高興自己的上司沒有拒絕其他兩家人的善意,無論是薛大將軍還是宇文大將軍,都不是一個小小的校尉可以得罪的起的,對方只要稍稍動些手段,就可以讓虎翼營再面臨一次全軍覆沒的風險。關於禮物,他不建議李旭破費太多。李、薛、宇文三家都不是短視得要向下屬搜刮來滿足自己慾望的鼠輩,和這些人交往,禮物只是代表著一種態度,而不在其價值的本身。

    李建成很喜歡李旭送給他的橫刀,雖然比起李家任何一件收藏品來說,李旭送的橫刀都上不得檯面。「其實應該我這當兄長的送你一件禮物,慶賀你傷癒歸來才是!」唐公世子摩挲著橫刀的皮鞘,笑逐顏開。「不過送你兵器吧,沒什麼比你那把黑長刀更鋒利。送你馬匹呢,整個軍中又找不到第二匹黑風!所以,我還是請你喝酒吧,把劉兄一起喊上,家中有幾壇御賜的蘭陵精釀,咱們仨找個清淨之處不醉不歸!」

    「還要算上我,四個人一起喝酒,肯定比三個人熱鬧!」李世民從屏風後竄出來,大聲抗議。順手奪下李建成手中橫刀,仔細把玩了兩回,很快又嘟起了嘴巴,「有大哥的禮物,我和二姐的呢,仲堅兄不會把我們兩個都忘了吧!」

    「胡鬧,咱家又不是貪官,哪有自己向客人討要禮物的道理!」李建成劈手搶回橫刀,微笑著呵斥。

    「能收到仲堅兄的禮物,我就是做一回貪官又何妨啊!」李世民順口應付。

    「胡說,也不怕爹聽見了用棍子打你!」李建成低聲警告。

    「若是爹知道,我便說是你的身教,我只不過是效仿大哥所為而已!」李世民振振有辭地反擊。

    「……」

    對於兩兄弟相親相愛的氛圍,李旭一直比較羨慕。等二人鬧夠了,從身邊拿起三個小方盒,遞到李世民手中,笑著說道:「這三件小玩意,送給世民、婉兒和元吉,都是我老家的特產,給大伙看個新鮮!」

    「我又不是小孩兒!」李世民低聲抗議,顯然,對哥哥手中的橫刀比對自己手中的禮盒要感興趣。待把第一個盒子打開,他目光卻立刻被裡邊的「小玩意兒」所吸引,瞪大了眼睛,張開了嘴巴,高興之情湧了滿臉。

    盒子裡面裝的是一排陶人,每個都只有拇指大小,分別捏成了前代將軍,軍官,士兵的模樣,一個個惟妙惟肖。更難得地是每個陶人表面都燒上了紅、青、黃三色彩釉,看上去精神抖擻,盔甲鮮明。若是將每個盒子中的陶人按級別排開,則可以從大將軍、將軍、驃騎一直排到伙長,剛好代表了一府將士。

    「難得他們燒得生動!」李建成的目光也被陶人所吸引,湊上前說道。

    「這裡可沒你的份!」李世民向哥哥扮了個鬼臉,雙臂做了個保護私人物品的姿態。閒時他與婉兒紙上談兵,總是覺得沒有真刀真槍上戰場來得盡興。如今有了陶人,就可以與二姐畫地為陣,一方為高句麗,一方為大隋。每一個將軍代表一府兵馬,一個伙長代表一隊小兵,來來往往分個勝負。

    陶人是李旭在離開上谷郡之前買的。李婉兒喜歡收集稀奇古怪的物件,他也無意識地開始留心地方特產。買時想著不能讓人說出是非這個環節,所以才給李世民和元吉各自捎上了一套。此刻見到李世民喜歡,李旭也覺得開心,拔拉了幾下陶人,信口問道:「婉兒呢,你們姐弟不是日日形影不離麼,今天怎麼沒見到她?」

    「二姐啊,前幾天玩得太瘋,被娘關在後院裡做女紅。估計沒個三、五不會釋放。一會兒我把仲堅兄的禮物送過去,省得她憋出犄角來!」李世民信口作答,隨手打開其他兩盒陶人,在陽光下比較著欣賞。

    「婉兒如果知道你這位胞兄千里之外還想著她,不知道多歡喜呢!」李建成上前拍了拍旭子的肩膀,「不管他們小孩子的玩意,咱們且去喝酒,今日不醉不歸!」

    「不醉不歸!」李旭的目光從陶俑上收回,眼裡剎那間湧滿了笑意。

    饒是李旭酒量好,三天之內也醉了三次。一次跟李建成、劉弘基和李世民,一次跟武士彟等自己營中弟兄,第三次跟劉弘基、薛世雄老將軍和薛家哥倆兒。對於這位年齡不大,但勇悍異常,行事又大方得體的少年,大伙看重之餘,在酒桌上難免抬愛了些,總是把他當作敬酒的主要目標。李旭則有酒必飲,飲則必盡,幾輪酒宴下來,倒也落了個爽直的名聲。

    沒有人看見旭子低頭向酒杯時眼中露出來的憂傷,人們熱衷於談論他馬踏連營時的勇敢,樂於談論他一箭射殺高句麗將軍的機智,卻都忽略了這些根本並不是少年人最在乎的東西。只有老於世故的劉弘基,偶然注意到李旭的酒量大不如以前,在結伴從薛世雄將軍營壘歸來的路上,帶著幾分醉意打趣道:「你好像比原來容易醉,難道受了幾次傷,把酒量也打小了麼?」

    「沒辦法,有時我一端起杯子,就想起老齊他們幾個!」李旭歎了口氣,低聲回答。在劉弘基面前,他隱瞞不住,也不想隱瞞太多的心事。當日一同喝酒胡鬧的弟兄們只剩下了劉弘基、武士彟他們三個,旭子不想再失去更多友誼。

    劉弘基啞然。他知道李旭重情義,這也是他非要把李旭帶到唐公麾下共謀富貴的原因之一。但是他卻沒想到,事情過去近半年了,小兄弟依然對同伴的陣亡耿耿於懷。

    這不是一件好事情,人有時候不能活得太明白。想到這,劉弘基低聲勸解道:「過去的事情就讓他過去吧,即使你再傷心,他們也不可能活轉過來。人活著總得向前看,況且唐公已經......「「如果只是為了救薛將軍一人,我們何苦賠上三百多弟兄?」李旭輕輕搖頭,打斷了劉宏基的話。唐公李淵不負仁義之名,所有埋骨遼東的護糧軍弟兄,他都盡所能及地為他們爭來了身後榮耀。在去年死於遼東之難的三十餘萬人中,三百多護糧軍弟兄的留下名字的比例最高,家人得到朝廷撫恤和表彰的比例也最多。但這些能彌補什麼呢?能讓死去的人醒轉麼?李旭不敢相信。

    「旭子,忘了這事兒吧。子固當時已經盡力了!」劉弘基停住戰馬,急切地勸告。

    「我從來沒怪過建成兄,他只是一個軍中長史,連宇文述老將軍都阻攔不住的事情,他更是無法阻攔。」李旭再次搖頭,澄清了劉弘基對自己的誤會。

    李建成是個重情義的人,對浮橋被燒燬的事情,他已經多次當面向劉、李等人表示了歉意。李旭從來就沒怪過他,他同意劉弘基的對李建成的評價,『子固不是個有急智的人』!而當時事發突然,沒有任何幕僚在李建成身邊為其謀劃,循規蹈矩的他不可能憑一己之力阻擋衛大將軍的命令。

    李旭甚至不怪衛文升心狠。犧牲掉可能生還的幾百殘兵,從而保護整個遼西大地,對見慣了死亡的衛大將軍而言不是什麼錯誤選擇。換了宇文述、李淵甚至劉弘基在那個位置上,可能都會做同樣的決定。

    下令毀橋的皇帝陛下沒有錯,執行毀橋任務的衛大將軍沒有錯,辜負了數百弟兄以命相托的唐公世子也沒有錯。錯得只是那些死去的人,他們身份太低微。如果他們之中真的每個人血脈如同他們自己平常吹噓得那般高貴,那兩座浮橋上就不會騰起大火。

    換句話說,如果大將軍宇文述當時不被削職為民,工部尚書宇文鎧不待罪病死,衛大將軍絕對不會在明知道宇文士及有生還希望的情況下,還下令燒掉兩座浮橋。

    旭子現在只怪自己和袍澤們命賤,沒有人是大將軍,或者什麼王公貴族的子侄。自從活著回到遼西後,他特別理解為什麼徐家要竭盡全力將徐大眼培養成家族的希望!特別理解為什麼徐大眼的畢生志向是讓家族崛起為真正的豪門!

    每個人眼中的真相都和他所在位置和親身經歷有關,每個人眼裡都有自己認為的真相。

    此刻,旭子看到的真相便是:這世界是為世家豪門而設,尋常百姓子孫的生也卑微,死也無人在乎。

    「旭子,你得慢慢適應!」劉弘基歎了口氣,語重心長地教誨。

    「嗯!」李旭低聲回答。劉弘基曾經說過,這世上很多規則不合理,但你沒有力氣去改變,所以必須學著去適應。否則,除了讓你自己受到傷害之外,不會有任何其他結果。李旭知道自己領悟得比較晚,但既然領悟了,自己就嘗試著去做,去努力適應那一條條看不見的規則。

    「我只是心裡有些難過!我會努力適應!」快到軍營門口的時候,李旭抬起頭,送給劉弘基一臉坦誠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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