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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 家園 作者:酒徒 (已完成)

第二卷 功名誤 第四章 國殤 (八 上)

    為了保證軍糧能及時送達,左翊衛大將軍宇文述派來的信使是追隨了他很多年的一名得力家將。此人單名一個仲字,武藝高強,認路本領也甚是了得。儘管如此,第一夜,送糧隊也僅僅趕出了一百多里。

    不是劉弘基等人不盡心趕路,而是高句麗境內根本沒有任何一條大隋常見的那種寬闊筆直的馳道。遼東的所有道路全都是憑人踩出來的,有的地方根本就沒有路,全憑山川走勢水流方向自然形成。有的地方看上去平整如鏡,護糧隊卻不得不繞上一個大圈子。否則,按領路人宇文仲的說法,那是從來沒有人走過的沼澤,只看見野獸進去過,從來沒見到任何活物走出來。

    天快亮的時候,大伙在一個不知名山坡陽面紮下了營。根本不用劉弘基下令小心煙火,沒有人還有心思弄口熱乎飯吃。幾乎在聽到休息號角的同時,將士們立刻像爛了的螃蟹一樣散了架。不一會兒,四下裡就響起了雷鳴般的鼾聲。

    「咱們每匹馬上才帶了五石糧食,將士們全是輕裝,還累成這種樣子。東征軍大部分為步卒,每人卻要攜帶三石軍糧……」望著四下裡七躺八歪的將士,錢九瓏不住地搖頭。

    百里「急」行,以強健著稱的他和另一個李府家將樊興也累得筋酸骨軟。礙於在小輩們面前的顏面,二人才沒有在下馬後立刻倒下去。一邊整理行裝,一邊伺候李建成活動筋骨。此時,靠在他們身上的李建成卻累得路都不會走了,雙腿岔開,每一步都是端端正正的八字。

    「這,這樣下去,可,可不行,白天的行軍,還,還可能遇到高句麗游騎!不用,不用戰,咱們,咱們就敗了!」李建成趔趔趄趄地挪了幾圈,喘息著說道。

    「讓大伙養足精神,休息好了再走。白天行軍,盡量控制速度,趕路不能太急,邊走邊警戒四周。如果遇到小股高句麗人,驅散了事。如果是大隊高句麗人擋道,就直接衝過去!」劉弘基皺著眉頭建議。

    這是在草原上馬賊們對付官軍圍剿和商隊對付馬賊截殺的通用戰術,雖然在衝鋒過程中會有一定損失,但憑借戰馬的速度,大部分人馬和輜重都能得到保全。以一支孤軍深入不測之地,這也是能活下來的最佳選擇。

    聽了劉弘基的話,王元通、齊破凝等人的心中的興奮勁兒一掃而空。眾人沒資格參加李淵和心腹的議事,都以為此番送糧如同出門散心一樣簡單,所以白天在劉弘基點兵時,他們死乞白賴地跟了過來。萬萬沒想到,這番出門散心的路竟如此難走,而且散著散著還會把小命散進去。

    「劉,劉將軍,劉大哥,我,弟,弟兄們沒打過仗啊!」齊破凝臉皮最厚,趔趄著湊上前,輕輕拉了拉劉弘基的衣角,提醒。

    「明天早上,我帶一百名老兵在前,仲堅帶他的那個團斷後,李府來的人護住馬隊兩側。你們這些人,躲在馬隊中間,把腿綁在馬肚子上。只要不掉下坐騎來,或被人流矢射中,就不會有事情!」劉弘基甩開齊破凝的手,拿了根樹枝,在地上輕輕畫了一個兵力分配示意圖。

    此刻,已經沒有可能讓不願參戰的人返回遼東去,只有盡最大可能地避免路上的損失。李旭所部的那團騎兵中,有一百名新補充來的府兵,戰鬥力比護糧軍稍強,所以劉弘基把他們安排在了隊伍的最前方。李府派來的二十幾個侍衛個個身手都不錯,但人數太少,所以只能由錢九瓏和樊興二人各帶一半護在側翼。眾人當中,李旭的騎術最高,箭也射得最準,由他領軍斷後,後衛部隊平安脫身的可能性最大…..。

    客串過幾個月馬賊的劉弘基經驗豐富,根據本部人馬的特點很快拿出了一個行軍方案。錢九瓏等人本來還有些擔心新上任的車騎將軍經驗不足,指揮不了這麼大一撥新兵。聽了劉弘基的提議,所有擔心立刻煙消雲散,心中還暗暗佩服唐公李淵會用人,恰當的時刻居然派了一個懂得馬賊戰術的內行來。

    「弘基兄,我與你並肩做開路先鋒!」聽完劉弘基的提議,李建成主動請纓。

    「子固是一軍主帥,軍心能否平安,咱們這些人能否順利地走回懷遠鎮去,都著落在你身上。所以,你不能親身犯險,表現得越輕鬆,對大伙的幫助也越大!」劉弘基搖搖頭,拒絕了李建成的請求。

    李建成本想身先士卒,沒想到劉弘基考慮得這麼長遠。環顧左右,見錢九瓏、樊興等人都無異議,只好點點頭,接受了劉弘基的安排。

    幾個核心人物又商量了一遍,補充了些細節。然後派親兵喊來隊正以上軍官,悄悄地把任務佈置了下去。第二天日上三桿,待大伙養足了精神,吃過早飯,護糧隊再次拔營前行。幾個主要軍官各自散開,緊緊護住了糧隊的四周。看到陣型的變化,所有人都明白了此行並非遊山玩水,一個個不覺臉色蒼白,連握韁繩的手臂都僵直起來。

    好在此地距離遼東城尚近,附近的高句麗人都被隋軍打怕了,輕易不敢上前惹事。偶爾在隊伍左右有小股的游騎出現,看到戰馬帶起的遮天煙塵,判斷不出運糧隊的虛實,都遠遠地避了開去。

    走了兩個時辰後,眾人緊張的心情漸漸平復。都道高句麗人膽小,未必敢輕捋大軍虎鬚。王元通、秦子嬰等沒上過戰場的雛鳥的臉色也漸漸紅潤,一邊夾在大隊人馬當中向前走,一邊嘻嘻哈哈地互相開起了玩笑。

    「老齊,都說高句麗的女人很淫蕩,怎麼一路沒見她們出來歡迎王師?」

    「三十萬光棍平趟過去,多少個女人也分完了,哪裡還有湯水留給咱們!」齊破凝涎著臉回答。

    男人們哄堂大笑,驚魂初定,色心立起,七嘴八舌地說起懷遠鎮附近幾個私寮中高句麗女人的好處,紛紛嚷嚷著此番一定要跟著大軍殺到平壤去,把高句麗王族的女人掏幾個出來,嘗一嘗到底是什麼味道。

    眾新丁說得得意,劉弘基、錢九瓏等老江湖卻越走越是心驚。按常理,大軍千里迂迴敵後,不攻打沿途城市情有可原,關鍵地帶還是要放些人手,以備不測之需或者用來保障後勤補給。可護糧隊走了一夜另小半天,沿途居然一個隋軍建立的臨時據點都沒看見。這樣的情景就有些蹊蹺了。按理說,左翊衛大將軍宇文述行伍數十載,萬不可能犯這樣的錯誤才是。

    下午申時,護糧隊在一處山谷裡埋鍋造飯。趁大伙不注意,劉弘基偷偷將負責領路的宇文仲叫道身邊,低聲詢問起東征大軍沿途佈置。聽完了劉弘基的問話,宇文仲也直皺眉頭,四下看了看,以極小的聲音回答道:「在昨夜咱們安營的地方附近,本來有一個臨時營寨。裡面屯了五百多個兵,我回來送信之時,還在那裡換過馬。可今天早上路過那裡,居然一馬平川,連木柵欄都看不見了。翻過了前面那道梁,在烏骨水的上游,還有一個堡寨,按現在速度,咱們傍晚就能到達……」

    「你怎麼不早說!」沒等宇文仲把話說完,劉弘基皺著眉頭斥責。

    「我,我怕說出來影響軍心!」宇文仲也知道事態不妙,小聲跟劉弘基嘀咕。

    對方是宇文家的人,劉弘基即便惱怒也拿此人沒什麼辦法,看了看附近不知道長了幾萬年的森林和好像從沒有過人煙的山巒,歎了口氣,繼續追問:「翻過前邊這道山梁,距離馬砦水旁邊的營盤還有多遠?我問的是要多長時間能走到,別跟我說最短距離!」

    「翻過了前面這道梁,再沿山谷向南轉,就到了烏骨水旁。沿著河東岸走,以目前速度,兩天,最多三天,就能到馬砦水旁的虎頭山。那附近有個寨子,當地人叫它泊汋,是秦長城的起點,咱們還有一千五百兵士駐守!短時間內,應該不會易手!」宇文仲猶豫了一下,小心翼翼地回答。

    「一千五百人?」劉弘基哭笑不得。在大隋軍方給出的地圖上,根本沒有泊汋這個位置。但通過李旭私下找契丹獵人問到的地圖,他知道泊汋的大致方位。此地在烏骨城下游四十里,如果高句麗人從烏骨城發兵,半天就能殺到泊汋寨下。

    「當初不是全殲了烏骨城守軍麼,怎麼沒趁勢將烏骨城哪下來?」

    「當初劉世龍大人主張兵貴神速,認為烏骨城內可能還有敵軍,未必能輕易被咱們奪下來,一旦它像遼東城那樣久攻不下,反而破壞了陛下的安排。所以,咱們只奪了泊汋,以便接應大軍凱旋!」

    聞聽此言,劉弘基臉色更差。九路大軍主將個個都是打過多年仗的老將軍,居然聽一個文官的指揮就不給自己留任何後路,真個是把高句麗傾國大軍都當成了泥偶了。若是自己是高句麗將領,哪裡還用接戰,派人奪了泊汋,再將馬砦水的浮橋拆掉,然後堵住大江西岸不讓隋軍回頭,不出半個月,三十萬兵馬肯定灰飛煙滅!

    正焦急間,又聽到中軍附近傳來一陣喧鬧。劉弘基擔心李建成安危,趕緊扭過頭去詢問那邊發生了什麼事。片刻後,王元通捧著一把綠幽幽的東西走了過來,邊走,邊笑著獻寶:「谷芽子,我們挖到了谷芽子,那邊,地底下,到處都能挖到!」

    說罷,將一捧發了霉的谷粒放在劉弘基眼前,濕漉漉的,散發著一股酸味。其中幾粒殼兒沒脫乾淨的已經長出了三寸多長的新芽,生意盎然。

    「是大隋軍糧!」有人小聲嘀咕了一句,話語裡充滿了驚詫。
第二卷 功名誤 第四章 國殤 (八 下)

    大伙宿營的山谷甚大,卻在半個谷底都挖到了發芽的穀物。每個埋藏點裡挖到的穀物都不多,只三、五斤而已,可成千上萬個埋藏點計算下來,此地少說也埋了三萬石軍糧。當下眾人議論紛紛,都不知道這軍糧是何人而埋。如果是隋軍輜重營被人截了,高句麗人必然將所有糧草都帶走才對。即便倉卒間不能帶走,放火燒掉或集中埋在一處顯然也比分散了埋省力氣。何苦又挖這麼多小坑,播種一樣把糧草埋起來!

    劉弘基向李建成使了個眼色,扣著宇文仲的手腕,將他拖到了樹林裡。看看距離護糧隊將士已遠,他刷地一聲拔出腰刀,惡狠狠地架在對方的脖子上,低聲質問道:「說,這是怎麼回事?大軍到底還有沒有糧草?」

    「劉將軍,劉將軍,您別,別….」論武藝,宇文仲絲毫不在劉弘基之下。可看了對方那殺氣騰騰的眼神,他居然一點反抗之心都提不起來。一邊告饒,一邊結結巴巴地說道:「還,還有吧,至少,至少將官還有!」

    「放屁,將軍什麼時候會沒吃的!」李府衛士錢九瓏也著了急,一腳將宇文仲踢了仰巴叉,再一腳踩到對方的胸口上,怒罵道:「到現在了你還不肯說實話,信不信?爺們兒現在就殺了你,然後掉頭回懷遠鎮去!」

    「別,別」宇文仲連連擺手,也不知是求大伙別殺了他,還是求大伙別調頭西返。結巴了好半天,終於緩過一口氣來,說道:「我奉命回來求糧時,士卒們已經開始殺馬。校尉以上每天還能保證兩頓干飯,旅率、隊正之流,就只能一干一稀了!」

    「***,那還叫有糧。既然斷了頓,你家將軍不趕緊撤,還等什麼?」錢九瓏氣得一拳砸在樹上,把人腰粗的松樹砸得來回亂晃。

    「九路大軍,互不統屬。監軍只是劉士龍一個人,自然什麼事情都是劉大人來拍板。況且高句麗人已經請降,大伙只好緩緩退兵,以防被人家看出軍糧匱乏,再生了反悔的念頭!」宇文仲從地上爬起身,低聲替自家主將解釋。事到如今,他也明白無法向大伙隱瞞實情了,只好竹筒倒豆子般將來龍去脈說了個清楚。

    原來長途奔襲之前,按照中原作戰慣例,每位士兵都攜帶了近三石口糧。府兵們身體強健,軍中又備有馱馬,所以隨身攜帶這點輜重本來不在話下。可誰知道遼東地形複雜,大軍又找不到合適嚮導,所行之路,要麼是山地,要麼是沼澤,這麼艱難的道路上,每人三石輜重就顯得太多了。(注1)走了兩日後,就有士兵偷偷地於宿營時在營帳內挖坑,將糧食埋掉以減輕負重。各級將領認為過了馬砦水後,大軍可以就地徵糧,所以就默許了這種行為。結果,埋糧行動越演越烈,到了後來,幾乎每個士兵都開始主動替自己減負。

    大軍渡過馬砦水後,連戰連捷,打得高句麗軍隊不敢接陣。此時,軍糧已經瀕臨告馨,宇文述將軍主張撤軍,劉士龍監軍卻因為自己放走了高麗宰相乙支文德,怕勞師無功,回去後被當替罪羊,所以堅決不同意撤軍主張。

    九位將領各有意見,誰也說服不了誰,只好聽從劉士龍安排,乘勝渡過薩水,威逼平壤,準備與來護兒將軍所部水師會合後,向對方借一些糧食。誰料三十萬大軍兵臨平壤城下時,來護兒因為貪功貿進,已經被高句麗人擊退,根本無法再到指定地點與大軍匯合。而高句麗人此時還堅壁清野,把城外所有莊稼地全燒掉了。

    聽到這,連李建成這沒打過仗的貴公子都知道隋軍前景不妙了,急得上前幾步,大聲質問道:「那還等什麼,要麼一股做氣衝進城去,要麼趕緊撤退,沿途宰殺馱馬應付!」

    「本來說好了要置於死地而後生的,而高句麗這個時候又割地求和了。出征前,陛下曾經說過,一旦高句麗肯臣服,就不得再打。於是,大軍就只好接受了高元的和約,裝做糧草充足的樣子,緩緩退了回來!」宇文仲苦笑著搖頭,自己也覺得此番東征,簡直是像孩子玩泥巴般胡鬧。

    「退到哪了,你回來前!」劉弘基從親兵手中扯來李旭辛苦畫就的羊皮地圖,指著上面東一道,西一道的墨線,語無倫次地追問。此刻,已經沒法再罵誰混蛋了,正如己方眾人昨日所料,三十萬東征大軍,把生存的希望全寄托在了這一萬石軍糧上。

    「劉監軍先遣使報捷,然後宇文將軍就派了小的幾個回來。一路上馬不停蹄跑了六天,加上昨天和今天,整個過去了八日。按當時撤軍速度,此刻大軍應該已經渡過薩水,達到這….」宇文仲的手指在馬砦水南岸與泊汋口相對的一個無名山丘,低聲說道。

    八天,沒有糧草供應的情況下大軍已經行走了八天,還得求老天保佑高句麗人講信譽肯承認那個城下之盟!劉弘基氣得兩眼發藍,恨不得把宇文仲抓起來用爛谷子噎死。但此刻顯然不是追究責任的時候,護糧隊能早到達一刻,三十萬大軍就有可能多回來幾個人。況且宇文述等人裝腔作勢,徐徐撤退的做法也不能算錯。如果此舉真的能騙過高句麗人,說不定大軍還有生還的希望。

    想到這,他趕緊命令親兵通知眾將士,以最快速度做飯,吃完飯後立刻趕路。從已經挖出來的谷苗上,已經有士卒猜到了遠征軍瀕臨斷糧的現實。因此,大伙也理解劉弘基的想法。半生不熟地弄了些飯填飽肚子,隨即驅趕著戰馬翻越山嶺。

    這一帶已經是大梁水和烏谷水的源頭,山勢頗為陡峭。半路上,不斷有馬匹踩空了石頭而折斷腿,眾人皆顧不得心疼。七手八腳將糧食卸到其他牲口背上,然後將受傷的戰馬從尺把寬的山路上推入深谷。聽著坐騎垂死之前的慘叫聲,每個人心裡都毛毛的,好像被推下去的就是自己。同時每個人心裡都期盼著,希望翻過這座山嶺,就能看見三十餘萬袍澤平平安安地出現在遠方的天際。一時間,大伙居然不像早晨剛出發時那般害怕,臉色雖然鐵青著,手腳的動作卻絲毫沒有落下。

    眾人不顧性命賣力趕路,後半夜,大隊人馬終於成功過嶺。這一帶山巒雖然不能算高,卻一個接著一個。剛剛下得坡來,又開始攀另一道山梁。好不容易遇到了一個稍微平緩些的土丘,藉著前半夜的月光,卻看見一座黑漆漆的營寨盤踞在大伙的必經之路上。

    「是這裡了,咱們自己的營寨!我回來時還曾在此更換坐騎!」宇文仲高興地喊道,策馬就想往山上衝,卻被劉弘基一把扯住了韁繩,猝不及防,整個人差點兒掉下馬背來。

    「你看看山寨,怎麼沒有任何火把!」劉弘基鐵青著臉,低聲提醒。

    宇文仲一愣,瞬間明白了事情不妙。跳下戰馬,從腰間拔出一雙小橫刀,躡手躡腳摸了上去。

    「來人,舉火把,展開大隋旌旗跟我上山,如有人進攻,立刻還擊!」劉弘基跳下馬背,大聲命令。如果此時山寨已經被高句麗人佔據,經過這小半夜的人喊馬嘶,對方早就知道隋軍靠近了,宇文仲一個人摸上去,根本起不到任何作用。

    立刻有親兵上前,替劉弘基擎起大旗。被選為先鋒的一百名老兵大聲吶喊著,一手舉盾,一手擎著火把,以伙為單位分散成小股,緩緩向山坡上壓過去。出乎所有人預料,山寨當中既沒有人出來迎接友軍,也沒有人反擊,直到宇文仲的身影衝到了寨門口,也沒見到裡面出現任何動靜。

    「衝進去!」劉弘基拔出腰刀,率先跳入了營壘。偌大個營壘內空蕩蕩的,地面上,被人丟棄的兵刃映著冷冷月光,照得人心底發寒。有人將火把拋入木頭和茅草搭建的臨時住所內,藉著躍起的火光,看到各種各樣的羽箭插滿了門窗和屋頂。

    「這被人偷襲過,敵軍已經撤了!」宇文仲衝進去轉了半個圈,跑回來說道。

    「先檢視全營,看看有什麼痕跡留下!」劉弘基低聲命令。

    眾老兵答應一聲,分頭入營搜檢,大約半柱香時間後,幾個伙長陸續回來報告,都說此地已經成為一所空營,非但沒有任何士兵駐守,連屍體都不曾找到一個。

    「先安排大伙入營,注意不要喝這裡的井水。待會兒派人四下搜索,看附近有山泉沒有!」劉弘基雖然心中生疑,卻依然命令大伙入營修整。如果有敵軍出現在附近,護糧隊必須先恢復體力。否則,非但糧草運不上前線,自己一方還有被人全殲的危險。

    這所被人廢棄的營盤雖然簡陋了些,總也好過了在山谷中露宿。急行軍一整天,士卒們早已精疲力竭,聽到將令,立刻依次入營,倒下去就是成片的鼾聲。劉弘基、李建成、李旭等幾個主要將領也累得筋酸骨軟,卻不敢睡,安排好了當值人手並四下派出老兵探索附近動向後,大伙聚到一間相對僻靜的房子內,低聲商討起明天的計劃來。

    「看情況,高句麗人已經開始反擊!」錢九瓏第一個站出來,拋出了眾人始終不願意面對,卻不得不面對的一個話題。

    「如果這個山寨附近的高句麗人都開始反擊了的話,恐怕泊汋寨也未必能保得住!」李建成看了一眼雙目血赤的宇文仲,以極低的聲音說道。

    在被人包圍的情況下,一千五百士兵很難在木製的寨牆後堅守兩天。高句麗人既然打定了將遠征軍困死的主意,泊汋寨他們勢在必得。照此推斷,運糧隊即便趕過去,也定然無法將軍糧交到宇文述的手上。

    是繼續前進還是果斷後退,答案是明擺著的。但眾人誰都不願先開口說,無論誰先提出一個退字來,三十萬大軍的性命就等於被他親手捨棄掉。雖然這一點點軍糧即便平安送到馬砦水邊,恐怕東征軍也沒機會吃到其中一粒米。

    沒等大伙得出結論,宇文仲「撲通」一聲跪倒在了地上,一言不發,對著眾人,「咚、咚、咚」不斷叩頭。那營房中地面甚為堅硬,才幾下,他的額頭已經碰出了鮮血。劉弘基和李建成見此,收兵西向的話更是說不出口了。伸手去攙宇文仲站起,對方的膝蓋卻如同生了根般,死死地長在了地面上。

    雙方正在拉拉扯扯,僵持不下時,忽然,房間木門「乒」地一聲被人踢開。旅率李良一頭撞進,不知道是因為吃驚還是憤怒,軍禮也顧不上行,手指窗外,臉色慘白,嘴唇上下顫抖,半晌才哆嗦著吐出了幾個字。

    「人,人,人頭,快,快去!」說完,他一張嘴,眼淚、鼻涕和下午吃進肚子裡的乾糧同時滾落。

    眾人見李良驚成這樣,知道外邊肯定出了什麼大事。拉起他的手,快步走向院子。吐出一口晚飯的李良抹了抹臉上的污漬,終於緩過一口氣,號哭著罵道:「山後,山後河邊,天殺的高句麗雜種,他們不是人,不是人!」

    「別哭,軍心為重。發生了什麼事情,帶我等去看!」劉弘基低喝一聲,制止李良的哭泣。

    後者經人提醒,猛然想起這是在軍營中,其中一大半是血都沒見過的新兵,咬牙止住了悲聲,拉起劉弘基手腕,向外就扯。關鍵時刻,眾人也顧不上責怪他失禮,跟在他身後,跌跌撞撞走下山坡。遠遠地先聽見了水流聲,接著,便聞到了一股撲鼻的惡臭。

    「舉火!」劉弘基心知不妙,站定身體,大聲命令。

    幾個尾隨而來的李府侍衛同時將火把向前伸去,藉著跳躍的火光,大伙看見一個偌大的佛塔,從塔基到塔頂爬滿了蒼蠅和蛆蟲。乍見火光,蒼蠅受驚,烏雲般騰起,瞬間露出了佛塔本身的材質。

    是人頭,數百個堆在一起的人頭。每顆人頭上,都瞪著一雙圓睜的眼睛。

    注1:唐制,一石為兩斗,今天的二十四斤左右。隋代實行府兵制,每一夥須備共備供運輸的馬6匹(或用驢),即所謂「六馱馬」。所以每人攜帶三石糧食,七十二斤在平原地區行軍不算太重。
第二卷 功名誤 第五章 無家 (一 上)

    雖然劉弘基等人刻意不驚動大伙,還是有將士私下得到了原來駐守營寨的大隋將士被屠殺的消息。隨著消息的蔓延,越來越多的護糧軍弟兄湧來為自己的袍澤送行,先是三三兩兩,後是成群結隊,最後,近八百護糧士卒將佛塔圍了個水洩不通。

    看到那一雙雙不瞑的眼睛,幾乎每個人的第一反應都是狂吐不止。一邊嘔吐,一邊用南腔北調的聲音咒罵和嚎啕。嚎啕過後,便是死一般的沉寂,悲憤的士卒們高舉著火把,山巖般站在佛塔旁邊一動不動,以自己的沉默來守護那已經遠去的英魂。

    躲在護糧軍中混日子的傢伙,十有八九不看好這場討伐高句麗的戰爭。他們不願意為了皇帝陛下那無法理解的榮譽感而戰死遼東,更不願意讓自己的白骨鋪就某個雄心勃勃傢伙的封侯之路。他們很少有馬上取功名的野心,平素最高理想不過是撈一點軍功,以便在自己的家族中博個更好的繼承位置。他們和這個時代所有普通人一樣,大部分人都貪生怕死,大部分人都貪財好色,大部分人欺軟怕硬,有便宜就想多佔一點,有難處就想往遠處躲,但是在這一刻,他們之中絕大部分人都不希望眼睜睜地看著陷在遼東的三十萬袍澤的腦袋被高句麗人切下來,壘成佛塔。

    劉弘基命人從營壘的柵欄上拆下干木頭,堆在了佛塔周圍,潑上菜油。然後由李建成親手點燃了這座埋葬著五百條生命的佛塔。火焰跳起的一剎那,劉弘基大聲命令全軍回營休息。至於明天如何選擇,已經不由他們幾個將領來決定。這個時刻,任何膽敢說放棄的人,將被整個大隋當作死敵。

    這一刻,他的心智並沒有完全被悲憤而左右。劉弘基甚至清醒地知道既然高句麗人已經發動了反擊,就意味著他們不會再信守割地稱臣的和約。同時也就意味著三十萬遠征軍在無援無糧的情況下,承受著來自四面八方的圍攻。這種情況下,遠征軍能平安撤過馬砦水到約定地點接受補給的希望微乎其微,並且稍有不慎,他和麾下這八百護糧弟兄就會變做另一堆人頭佛塔。但是,大伙已經沒有了選擇。哪怕等在前方的是刀山火海,他和麾下這八百人,也只能像飛蛾一樣撲上去,義無反顧。

    「也許還能救回來一些吧!」幾乎每個人都期待地想。第二天一大早,不用將領們催促,大伙就利索地整理好行裝,就著冷水吃了些乾糧後,旋即騎上戰馬,趕著牲口繼續東進。前日常聽見的喊苦叫累的聲音不見了,行軍時曾經讓人煩躁不已的喧鬧聲也不見了。所有人都保持著沉默,在沉默中埋頭疾行。他們行軍速度是如此之快,以致在天剛過午的時候,已經完成了計劃中一天的行程。到了下午,劉弘基不得不一再命令大伙放慢腳步,以免體力損耗過度,遭受敵軍襲擊時組織不起有效抵抗。

    傍晚時分,在另一座山丘上,大伙發現了東征軍遺留的第二所營寨。同時,也發現了第二座人頭佛塔。藉著漸漸黯淡下去的日光,老兵們甚至在山谷裡找到了被壘作城牆狀的士兵屍體。其中大部分人的手捆在後邊,全身上下唯一的傷口在脖子上。他們是投降後被高句麗人趕到山谷裡屠殺的,對於高句麗人來說,隋軍是入侵者,不容憐憫。

    劉弘基帶領弟兄們將袍澤們的遺體和首級歸攏到一處,然後放火燒掉了整個山谷。騰起的濃煙遮天弊日,數十里外都能看得見。這種做法非常不利於護糧軍掩飾行藏,但劉弘基認為走到現在,大伙的行藏已經不用掩飾。護糧隊已經沿著東征軍的前進路線走了兩天兩夜,附近的高句麗人不可能發現不了這支兵馬的存在。對方之所以不派兵來截殺,最大可能是無法分辯出這支隊伍的真正實力。畢竟,三千多匹戰馬行進時踏起的煙塵,在遠處看起來非常壯觀。勝券在握的高句麗人沒必要阻止一支人數和戰鬥力不詳的隊伍趕到東方去送死。

    放火燒燬無名山谷的第二天上午,大伙終於走出了連綿不斷地群山。在一條頗為寬大的河流附近,和一夥正在休息的高句麗人遭遇。猛然看到敵軍出現,雙方士卒幾乎同時吹響了號角。緊接著,劉弘基舞動長槊,策馬衝進了高句麗士卒當中。

    一百名被選做先鋒的老兵快速殺上,跟在劉弘基身後,將來不及跳上馬背的高句麗騎兵沖了個七零八落。隨即,擔任糧隊護衛的李府家丁在錢九瓏和樊興的帶領下也衝了上去。接著,齊子嬰和王元通等被護在運糧隊中央的新兵們吶喊著讓高句麗人領略到了他們的憤怒。當作為後隊的李旭被李建成當作生力軍投入戰場時,戰鬥已經接近尾聲。在河畔歇息的高句麗人沒想到這個時刻還有大隋「主力」突然從山中殺過來,在兵力佔據絕對優勢的情況下,被殺了個手忙腳亂。當他們看到越來越多的騎兵從山谷裡衝出來後,不敢戀戰,四散著逃了開去。

    護糧隊以五死二十傷的輕微代價,殲敵二百多,取得了這場遭遇戰的輝煌勝利。他們沒有追殺敵軍,在掩埋了陣亡弟兄,並給躺在地上的高句麗傷兵每人補上一刀後,沿著河畔繼續前行。正午時分,劉弘基命令大軍在河畔休息,給所有馬匹飲水,喂精料。同時,他謹慎地派出幾隊老兵,四下打探周圍情況。待將一切安頓好了之後,劉弘基叫過負責給大伙帶路的宇文仲,低聲問道:「如果咱們一直沿著河灘走,照目前速度,幾天能到泊汋口?」

    「如果一直沿河灘走,再有一天多的時間,肯定能到泊汋口。但在中間咱們得繞路……」宇文仲輕輕指了指地圖上卡在河南岸的烏骨城,低聲建議:「照目前情況,城中肯定有守軍。咱們如果一直沿河邊走,對方肯定會出兵截殺!」

    「你曾經說過,烏骨城守軍被於仲文大人擊潰,守將被咱們陣斬!事實是這樣麼?」劉弘基皺了皺眉頭,低聲追問。

    「的確如此,但那是在近一個月前…….」宇文仲紅了臉,聲音裡帶著幾分愧疚。見了前夜和昨夜的「佛塔」,他也知道東征軍生還的希望已經很渺茫。護糧將士肯不顧生死前來救援,這份人情很令他感動。所以,他希望在力所能及範圍內,盡可能地避免護糧隊的損失。

    「你去把軍中主要將領叫過來,就說我有要事和他們商量!」劉弘基沒理會宇文仲的愧疚,低聲吩咐了一句。這種上司對下屬一般說話的語氣讓宇文仲聽起來居然十分受用,答應一聲,快速跑向了大隊。不一會兒,李建成、李旭、錢九瓏、武士彟等人便匆匆地聚攏過來。

    經過幾天的共處,劉弘基已經完全贏得了大伙的信任。但是,為了表示對其他人的尊敬,他依然把主角將領找來,共同商議下一步行動計劃。參考李旭弄來的地圖,劉弘基用樹枝在河灘上畫出了護糧隊目前大概位置和最後目標的方位,然後用樹枝在大伙的必經之路上戳了個洞,低聲說道:「這裡是烏骨城,照目前行軍速度,明天正午我們要從城對面經過,我們在河北岸,高句麗守軍在河南岸。但這條河不寬,淺的地方可騎馬涉過!如果繞行,我們要向北兜一天的路,如果直接從城對岸經過,可能不得不和守軍打上一仗!」

    「我看還是繞著走,咱們雖然剛打了場勝仗,但那是誤打誤撞來的。如果高句麗派出五千士兵來戰,咱們肯定全軍覆沒!」沒等其他人表態,錢九瓏搶先說道。眾人當中,他資格最老,所以行事也最謹慎。以他的觀點,護糧軍目前的戰鬥力全靠心中的仇恨在支撐。而光有仇恨,沒有足夠的訓練的軍隊肯定無法支撐長久。打順風仗時沒問題,一旦遇到硬骨頭,大伙很快就會被人打回原型。

    李良、武士彟、王元通三人都贊同錢九瓏的觀點。大伙整日在護糧軍中混,弟兄們有多少斤兩,沒人比他們更清楚。但齊破凝和秦子嬰二人卻提出了截然相反的建議,他們認為,即便大伙繞路,也未必碰不到敵軍。不如趁現在士氣旺,一股作氣衝過烏骨城。如果遠征軍已經撤到泊汋口的話,聽見喊殺聲,肯定會派人前來接應。雙方只距離四十里,又沒高山阻擋,騎兵在一個時辰內即可殺到。

    「如果東征軍還沒到泊汋口呢?」宇文仲不合時宜地插了一句。

    「如果東征軍還沒到泊汋口,宇文大人,你以為高句麗人還會放咱們原路返回麼?」秦子嬰搖頭,冷笑著反問。

    宇文仲愧疚地側頭,迴避開秦子嬰那咄咄逼人的目光。他不需要回答這個問題,所有人都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只是大伙盡量不去想它而已。在見到人頭佛塔後選擇繼續東進的那一刻,大伙已經把命運交到了上蒼手上。

    氣氛一時有些沉重,這次冒險是主動送死,還是能及時挽救數十萬條生命?答案就在眼前了,每個人都想盡早揭開這個謎底,每個人更怕看到那盡力迴避的真實。

    「你和仲堅有塞外作戰的經驗,還是你們兩個拿主意!」沉默了片刻,李建成歎了口氣,建議。

    劉弘基將目光轉向了李旭,在對方眼中,他看到了和初次見面時同樣的信任。正是這種信任打動了他,讓他想送對方一場富貴。卻沒料到,最後送給對方的卻是一場無法逃避的風險。想到這,劉弘基輕輕歎了口氣,低聲詢問:「仲堅,你怎麼看,不妨說出來讓大伙聽聽!」

    「這一帶地廣人稀,我們不知道敵軍什麼情況,敵軍肯定也不知道我們什麼情況。」李旭點點頭,微笑著說道。他明白劉弘基此刻需要什麼樣的支持,已經到了這個時刻,他自然要為對方提供能提供的一切幫助。

    「如果我們虛張聲勢,多弄些旗幟放在馬隊四周,把戰士分散開,做出大隊人馬東進的樣子…….」李旭看了看劉弘基,目光就像彼此在草原上剛認識的那一日般清澈。

    「所以,我們不如改變隊列,把所有精銳放在隊伍最前方示威!」劉弘基笑著點點頭,說出了一個膽大妄為的計劃,「我們不躲不藏,今夜在河邊休息。明天一早,佯攻烏骨城!」
第二卷 功名誤 第五章 無家 (一 下)

    下午,護糧軍再次改變陣型,原來擔任後衛的李旭及其所部被調到了隊伍正前方。原來被護在隊伍中央的新兵們則打著糧袋子做的戰旗分散在了運糧隊的兩側。錢九瓏和樊興二人各帶一隊李府老兵,與本隊保持二里左右的距離擔任斥候。劉弘基給他們的命令是,遇到落單的敵軍斥候,立刻擊殺。遇到大股游騎,一邊示警一邊快速返回,等待大軍前往支援。

    同時,護糧軍調整行進速度,不再埋頭趕路,而是擺出一幅隨時準備和敵軍開戰的架勢,沿著烏骨水徐徐向前推進。這支隊伍中戰馬數量足足是人員數量的四倍,本來就很顯聲勢。經劉弘基等人刻意一調整,立刻愈發招搖。遠遠看去,就好像有支人數過萬的鐵騎在行軍,無論誰擋在面前,都將被其碾個粉碎。

    這種障眼法果然騙過了很多人,從下午到太陽落山,護糧軍至少和三支人數不下五百的高句麗士兵相遇,每一次,對方見到隋軍佈滿河灘的旌旗,都嚇得落荒而走。沒一支隊伍敢擺開陣勢來探一探鐵騎的虛實。

    「高句麗人好像也是新兵!」李旭望著遠遠遁去,連戰旗倒了都不敢回頭揀的敵軍,偷偷嘀咕。

    「他們都是附近部族,當初跑沒影了的。現在看到便宜,又回頭來打落水狗!」宇文仲憤怒地向李旭解釋攔路者不敢一戰的原因。

    原來,遼東各地部落眾多,很多部族名義上歸高句麗國王管轄,實際上他們不聽任何人號令。當初遠征軍路過各地,這些部落望風而走。眼下隋軍戰敗的消息傳開,他們當然要打著高句麗的名號衝上前渾水摸魚。這樣的部落見到上萬人的正規軍,肯定沒膽量上前一戰。所以,劉弘基的疑兵之計用得恰是時候,縱使沒騙到烏骨城守軍,至少也起到了避免沿途部落騷擾的效果。

    第二天正午,這支聲勢浩大的「鐵騎」開到了烏骨城附近。在一個月前元氣大傷的烏骨城守軍果然沒有過河攔截的勇氣,隔著河,他們將所有的城門緊緊關閉,士兵們爬上城牆,絞開弩車的弓弦,將巨大的弩箭死死瞄準了北門方向所面對的河灘。如果隋軍強攻此城,那裡將是他們過河後第一落腳點。守軍可以保證對方為了搶奪這片河灘,不得不付出上千條生命。

    讓守軍大鬆一口氣的是,這支完全由騎兵組成的,至少打了一百個旅旗的大軍居然沒有渡河的念頭。稍稍在河對岸停了停,他們就轉去了泊汋寨方向。在敵軍遠去的一剎那,眼光敏銳的瞭望手發現騎兵中間好像有些空,立功心切的他立刻向新上任的主將報告了這個觀察成果。

    「將軍,咱們追不追!」瞭望手握著腰刀,渴望主將能給出一個肯定的答案。從前天開始,出城截殺大隋殘兵的同伴們每人都大有收穫。那些大隋將士雖然餓得像綿羊一樣,沒有任何還手之力。但身上的鐵甲和腰間的橫刀卻是貨真價實。比起高句麗這邊每人自備的「獨門兵器」來,大隋工部統一製造的兵器不知道好過多少倍。

    「啪!」將軍用一記響亮的耳光回答瞭望手的慇勤。新上任的主將一邊打,一邊高聲痛罵道:「***,怎麼就不長個記性。上次聽了你們的話,高將軍去追擊敵人,結果中了人家的詭計。這次人家又故意示弱,你們居然還想騙我去送死……」

    萬餘將士如夢方醒,望著煙塵遠去的方向,對自家主將的判斷力好生佩服。

    過了烏骨城,河灘邊開始出現大隋陣亡將士的遺體。每個人都被扒了個精光,瘦骨嶙峋的身體揭示出了他們斷糧的真相。劉弘基不准隊伍停下來為死者收屍,反而命令大軍加快了腳步。泊汋寨已經快到了,大伙期盼的那個答案,已經就在眼前。

    越靠近馬砦水,大軍遇到的高句麗散兵游勇越多。每一隊都只有幾十個人,每一隊都搶得興高采烈。猛然看見一支打著大隋旗號的隊伍出現,很多高句麗士兵都驚呆了。有幾伙甚至不要命地掄起刀,迎著李旭的馬頭衝了上來。迎接他們自然是一波密集的箭雨,高句麗士兵在驚詫中倒下,致死都不敢相信這個時候還有一支有戰鬥力的大隋兵馬存在。

    小小的勝利,卻絲毫沒有讓大伙感到高興。高句麗人的警惕越是鬆懈,越說明大隋遠征軍的境況之差。眾人加快速度向前急行,又行了十餘里,忽然看到前方騰起了一股濃煙。

    沒等劉弘基詢問,擔任斥候的樊興就跑回來報告了一個最新敵情,「啟稟將軍,前方有一夥高句麗步卒,不到五百,好像正在做飯!」

    「仲堅,你帶隊圍上去,全部砍了,別放走一個!」劉弘基果斷地命令。

    李旭聞令,立刻帶領本部人馬疾衝上前。聽到劇烈的馬蹄聲,高句麗步卒趕緊起身迎戰。同樣人數的步兵怎是騎兵的對手,沒等劉弘基帶領大隊人馬靠上來,高句麗步卒已經潰不成軍。

    武士彟和李良旅率帶領麾下騎兵從背後追上去,將四散奔逃的高句麗步卒一一砍翻在地。李旭麾下的第三個旅率高翔是他新提拔起來的,上任不久,還不太瞭解自己主將秉性,所以沒有參與追殺敵軍,而是帶著幾十名士兵老老實實地打掃戰場。正在專心清理對方遺棄下來的輜重時,猛然,他發現高句麗人做飯的火堆旁有東西動了一下。

    「保護大人!」高翔嚇了一跳,迅速撥動馬頭橫在了李旭面前。幾個老兵揉身撲上,在火堆旁的泥土裡拎出了一個正在蠕動著的「怪物」。

    是人!李旭楞了一下。緊接著,一股噁心的感覺直衝到了嗓子眼。那個怪物是人,但已經失去了人的模樣。剛才那伙高句麗士兵砍下了他的雙手,雙腳,只留著一條垂危的生命供他們取樂。

    「拿水來!」李旭跳下馬,強忍著腹中的翻滾感覺從士兵手中接過了這個倖存者。此人無疑是個大隋潰卒,但眼神早已經散亂,根本認不住自家的旗號。

    「粥,粥,給我口粥喝。求你了,讓俺做個飽鬼!」獲救者在李旭手臂中扭動著,喃喃說道。無論李旭問什麼,他始終都是這一句話。

    「大軍呢,大軍在哪。辛大將軍呢,辛世雄大將軍在哪?」宇文仲從士兵號衣上,認出了其隸屬於左屯衛,跳下戰馬,抱住對方軀體追問。

    「粥,給我口粥喝。問什麼,我全告訴你!」獲救的士兵用無神的眼睛看了宇文仲一下,喃喃地祈求。

    錢九瓏命人將乾糧放在水裡面搗成糊糊,以鐵腕盛著,端到了獲救者面前。瞬間飄出的糧食香味立刻讓此人精神一振,他立刻張開嘴,死死咬住了鐵碗邊緣。

    「還有,還有,讓我餵你!」錢九瓏大聲叫道。此人卻不肯聽他的話,嘴裡荷荷發聲,以最快速度,將糊糊吸進了口中。

    有人拿來一條氈子,李旭輕輕地把傷者放在了氈子上。然後要來另一碗糊糊,一勺一勺地餵進了傷者口裡。不知道多少天沒吃東西了,此人幾度咬中了銅匙。每次牙齒和銅匙發出碰撞聲,他的眼神都會亮一下,鬼火般跳躍,然後迅速又黯淡下去。

    當第六碗糊糊下肚後,傷者終於緩過了幾分精神。輕輕動了動頭,他將李旭伸來銅匙碰到了一邊,然後,以喘息般的聲音問道:「你,你是隋人麼,是陛下,是陛下派你們來救我們的吧?」

    「我們是大隋護糧軍,奉命前來送糧!大軍呢,大軍都到哪了?」李旭放下銅匙,急切地追問道。

    「大軍?」傷者如同夢囈般,努力想著李旭的問題,突然,他笑輕輕地笑了起來,骯髒的面孔上,那笑容看起來是如此的詭異。

    「大軍,不就在你面前麼?」他笑著,笑著,彷彿發現了什麼非常有趣的事情般,回答。突然,他的笑容靜止了,頭軟軟地垂在了一邊。

    天地間一下子只剩下了風聲。「大軍就在你的面前!」每個人都聽到了這個答案。東征大軍潰了,這已經是不容爭議的事實。而現在,護糧隊距他們的最終目的地泊汋寨已經不足二十里!

    「把他埋了吧!」劉弘基走上前,低聲命令道。此時,他亦心亂如麻,不知道是繼續帶領運糧隊前行還是迅速回撤。如今,兩種選擇的結果基本上沒太大差別,無論向前還是向後,全殲了遠征大軍的高句麗人很快就會像嗅到血腥味的狼群般圍攏過來。

    「報告將軍,左前方二里有戰鬥。高句麗士卒圍攻一片樹林,人數不超過五十!」就在大伙無法做出決斷的時候,擔任斥候的樊興又跑了回來,大聲匯報。

    「殺上去,救下一個算一個!」劉弘基毫不猶豫地命令。

    心中正憋著一股鬱悶之氣的騎兵們立刻衝了過去,切瓜砍菜般將高句麗人砍翻在地。兩個被打懵了的高句麗人慌不擇路,一頭扎進了樹林,才衝出不到十步,迎面飛出兩支羽箭,將他們一一釘在了地上。

    「林子裡是什麼人,大隋校尉李旭在此!」李旭雙手攏在嘴巴,大聲喊道。大伙現在最需要瞭解的是遠征軍到底還存在不存在,樹林中的人還有戰鬥力,無異於上天把大伙需要的情報送到了他面前。

    「人沒了,餓死鬼還有兩個!」樹林裡,隱隱傳來的陰陽怪氣的回答。緊跟著,兩個獵戶打扮的傢伙相互攙扶著,跌跌撞撞地走了出來。張秀帶著李旭的親兵走上去,欲搜檢對方的身體,卻被此人粗魯地用手推開。來人一邊推,一邊罵道:「就我這點力氣,還能動得了你家校尉大人。讓開,讓開,讓我看看救命恩人是哪個!」

    說罷,此人扶住身邊樹幹,努力抬起頭,露出李旭最不願意看到的一張臉。

    「哈,沒想到救了我的是你!」此人臉色和嘴唇蒼白得如鬼一樣,唯有一根舌頭,還鮮紅地在口中轉動。

    「我也沒想到,救的居然是你!」剎那間,李旭徹底忘記了劉弘基當日的叮囑,喜怒交加地反擊道。
第二卷 功名誤 第五章 無家 (二 上)

    宇文士及身上最好用的器官便是舌頭,風捲殘雲般舔乾淨了四碗糊糊,不待劉弘基等人發問,他旋即主動向大伙講起了遠征軍的遭遇。

    十餘日前,在逼得高句麗答應割地求和後,遠征軍緩緩後退。誰料高句麗人卻沒有遵守信用的習慣,見隋軍撤退,隨即沿途騷擾。為了避免被敵軍看出糧潰的破綻,大隋兵馬結成方陣,且戰且走,七月壬寅(二十四)退至薩水河畔。軍剛半渡,數十萬高句麗人四下殺了上來。此時士卒們已經連續四、五日只靠米粥果腹,早就餓得頭暈眼花,哪裡還有力氣再戰。一時間,九路兵馬皆潰,左屯衛大將軍辛世雄當場戰死,其他各軍被俘被殺者不計其數。(注1)高句麗人一擊得手後,隨即銜尾掩殺。從薩水北岸追到馬砦水南岸,一氣殺出了三百餘里。多虧了王仁恭、李景兩位將軍勇猛,親率死士殿後,遠征軍才避免了覆滅的命運。來時大軍建在馬砦水上的浮橋早已被高句麗人破壞掉,倖存的將士們以木材和羊皮為筏,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才渡過了馬砦水大伙本以為此番得以逃出生天,誰知道前腳剛上岸,東征前留在背後的高句麗各城將士和遼東大小部族就結隊殺了過來。一番激戰,將最後的幾萬倖存者也沖了七零八落。如今,九路兵馬主帥除了辛世雄可確定戰死外,其他各人皆無消息。至於普通士卒,更是死的死,散的散,百中不餘其一了。

    宇文士及的一番話如兜頭冷水,澆滅了眾人心中最後一絲希望之火。眾人原本還指望著好歹將三十萬大軍接出一兩萬來,此番風險也算沒有白冒。如今,非但一萬石糧食要浪費掉,大伙能否平安殺回懷遠鎮去也成了問題。王元通、齊破凝等人火氣重,不顧宇文士及就在面前,破口大罵左翊衛大將軍宇文述弄巧害人。李建成、錢九瓏等人雖然老成持重,也沮喪得連句安慰話都不想對宇文士及說了。

    只有劉弘基還不甘心,上前半步,掰住宇文士及的肩膀問道:「你可知道附近還有沒有大隋殘兵,泊汋寨呢,當初令尊不是與唐公約定在那裡接受補給麼?」

    「殘兵,我不大清楚。大伙當時各自奔命,哪還顧得上別人。」宇文士及搖搖頭,苦笑著回答,「至於泊汋寨,家父的確派了三千騎兵先行撤退,到泊汋寨迎接軍糧。上午我聽逃難的弟兄說,那個寨子還在咱們手裡。不過被高句麗士卒圍了幾十層,無糧無援,除非長了翅膀,否則誰也甭想活著出來!」

    「我要去救泊汋寨!」劉弘基猛然冒出一句話,將所有人都嚇了一跳。

    「劉大哥,咱們……」李建成看了一眼宇文士及,將後半句話吞回了肚子。外人面前,他不想置疑劉弘基的威信。但護糧軍看起來規模龐大,全部將士加在一起卻只有八百餘。以區區數百之眾去招惹高句麗數萬大軍,其結果和拿肉包子打狗已經不相上下。

    「必須有人返回去把遠征軍戰敗的消息盡快報告給陛下知曉。泊汋寨被困的弟兄,咱們也不得不救,否則不出三天,他們肯定會被高句麗人盡數屠戮。」劉弘基想了想,盡量簡單地向幾個主要將領講述了他的看法。「咱們如果現在就全部撤回,高句麗人四下追殺過來。大伙可能一個也撤不回去。如果一部分人先行撤回,另一部分人今夜殺向泊汋寨,高句麗人就無法弄清咱們的虛實。即便救不出多少弟兄,至少能給先撤退的那部分人爭取出一天時間……」

    「真是初生的牛犢不怕虎!」沒等劉弘基說完,宇文士及冷冷地插了一句。這句話本來並無貶義,從他的舌頭上滾落,卻分外令人感到刺耳。

    「劉某位卑,卻不敢忘其職!」劉弘基掃了宇文士及一眼,淡淡地回答。

    冷箭射在了石頭上,宇文士及什麼效果也沒見到。他聳了聳肩膀,在碩果僅存的貼身親兵攙扶下,晃悠著向士兵們中間的糧袋子走去。

    李建成望著他的背影撇了撇嘴巴,很是不屑這個傢伙的為人。略做遲疑後,低聲對劉弘基說道,「既然弘基兄已有對策,小弟願助弘基兄一臂之力,親自帶兵去解泊汋寨之圍。至於宇文家那個廢物,就請弘基兄將他護送回懷遠去,以便有人親自向陛下證實此番遠征的失敗!」

    「子固不可前往!」劉弘基搖搖頭,拒絕了李建成的好心。

    「莫非弘基兄以為我武功騎術皆不如你麼?」李建成瞬間冷了臉,裝做很不滿的模樣反問。雖然前進後撤兩條路都危險重重,畢竟後撤那支人馬生還的幾率大些。自己作為唐公的長子,關鍵時刻無論如何要拿出些過人的勇氣來,這樣才不會給家族丟臉。

    「子固有所不知,後撤的危險並不小於向前解圍。如若分兵,則後撤兵馬必須帶走一半馬匹,在天黑前大張旗鼓向西走,讓高句麗人以為咱們看到救援無望,已經全軍撤離。直到入了夜,才可以把旗幟收起來,糧食埋掉,悄悄地在黑暗中消失掉!這個辦法非常冒險,如果被敵人識破咱們的真實情況,則所有人都將面臨滅頂之災!」劉弘基壓低聲音,向李建成解釋,「所以,子固必須親自主持大軍撤退事宜,能不能把及時把遠征軍戰敗的消息帶回去,能不能把咱們這些人在遼東的作為讓皇帝陛下知道,就著落在你一個人身上!」

    這句話已經等於是生死訣別了,李建成再無法與劉弘基爭。紅著眼睛點點頭,低聲說道:「弘基兄儘管放心,我只要有一口氣在,定不讓諸位的事跡被史官忘記了!」

    「那就好,咱們聚集弟兄,跟他們說明白真相!」劉弘基伸出手,重重拍了拍李建成肩膀。然後邁開雙腿,大步走到了弟兄們面前。

    眾護糧弟兄自見到宇文士及那一刻起,已經得知此番努力全部白費。此刻,所有人正焦急地等著主將的下一步安排,見到劉弘基走近,立刻在樹林前站齊了隊形。

    劉弘基笑了笑,目光緩緩從相處了九個多月的弟兄們臉上掃過,待把每張面孔都看清楚後,清清嗓子,大聲說道:「剛才駙馬督尉大人的話,想必大伙也聽見了,我也不再重複。遠征軍已經潰散,咱們送糧的任務到此結束!但是,泊汋寨還有幾千名弟兄被困在那,咱們不能眼睜睜地看著他們的腦袋被人割下來壘成佛塔。而咱們這些人千里送糧的壯舉,也需要有人帶回去讓皇帝陛下知道。所以,我決定把隊伍分成兩半,一半人向回殺,殺回懷遠鎮去送信。另一半人向前衝,把被困在泊汋寨的弟兄們接出來。至於哪一邊活命的機會多一些,老實說,劉某也不清楚。所以,劉某不點兵,諸位自己選是向前殺,還是向後殺。願意跟劉某向前的,請站到劉某身邊來。願意將我等之事帶回大隋的,請原地站立不動!」

    說罷,劉弘基自己後退三步,在一株古松下持刀而立。

    樹林前一片寂靜,只有風吹松濤聲呼嘯著傳入大伙的耳朵。八百名護糧壯士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時都不知道該如何選擇。大伙都知道向前走八成是死,所以不願意就此放棄身外的花花世界。但眼看著數千袍澤即將變成人頭塔而不救,卻誰也狠不下這個心。

    片刻遲疑後,李旭緩緩走向了劉弘基。兩個人是朋友,即便此刻心裡有些害怕,他也不想把劉弘基一個人扔下。武士彟、李良、高翔三個旅率見自家校尉上前,笑著搖了搖頭,快步跟了上來。三個人一動,虎翼團的隊正、伙長也從人群中大步走出。緊接著,其他各團各旅將士「呼啦拉」走出一大群,快步在劉弘基身後昂首而立。

    張秀帶著幾個親兵蹭到了李旭身邊,被李旭一拳砸了回去。「你別跟著湊熱鬧,回懷遠去,我帳篷中有個箱子,裡邊的東西幫我帶回老家。」李旭頓了頓,坦然地說道:「如果我回不來,拜託你多照顧一下我爹媽和寶生舅舅!」

    「旭子!」張秀嘴巴一咧,眼淚滾滾而落。

    「快過去,別給咱們兩家丟人!」李旭彷彿突然變成了張秀的哥哥,幫對方抹了把臉,低聲叮囑。

    「旭子!你一定回來!」張秀伸手在眼睛上亂抹了幾把,跌跌撞撞地走到了另一方。劉弘基對面,李建成、錢九瓏、王元通、齊破凝等人直身肅立,帶領身後的四百多將士向劉弘基等人行了一個軍禮。

    「寶重!」劉弘基、李旭、秦子嬰等人以軍禮相還。雙方互相看了看,同時仰天大笑,笑過後,李建成命人擺開陣勢,趕著一千多匹戰馬,浩浩蕩蕩地掉頭西行。

    陽光從西方照下,照亮百餘面高高挑起的戰旗。呼啦啦,每面戰旗上都翻捲著一個「隋」字。

    注1:薩水,即現在的清川江,馬砦水,即現在的鴨綠江。隋時高句麗是個東方大部落,後被唐所滅,與現在的高麗人沒直接關係。
第二卷 功名誤 第五章無家(二下)

    不待李建成等人去遠,劉弘基和李旭立即命令剩餘的弟兄們拉著馬匹躲進了樹林。選擇留下來去泊汋寨解圍的,都是把生死置之度外的好漢,所以劉弘基也不用廢話做什麼鼓動。他把人粗略編成了三個旅,留下一個隊弟兄在林子四周警戒,然後揮揮手,命令其餘人去林中歇息。

    情知自己這次八成將一去不回,大伙心裡反而變得踏實了些。不一會兒,樹林中就響起了低低的鼾聲。劉弘基和李旭不敢睡,抱著兵器沿樹林外圍巡邏。走了片刻,劉弘基放慢腳步,歉意地說道:「拉著你來遼東,本想送一場富貴給你。誰料到,反把你送到馬砦水邊上來了……」

    「劉大哥何出此言,說實話,我當年最大志願不過是在地方混個戶槽,能混上校尉,嘿嘿…..」李旭指指頭上的鐵盔,坦誠地拿自己開起了玩笑,「早已經喜歡瘋了,即便真的戰死沙場,這輩子也算沒辱沒祖宗!」

    「看你那點志向!」劉弘基側身砸了李旭一拳,笑罵:「我要是你,怎麼也得當了將軍再想戰死!」

    二人相視而笑,都覺得心情好生輕鬆。彼此之間彷彿又回到了攜手自草原往回闖的那幾天,除了友情外,不見一絲塵雜。

    「劉大哥平生志向是什麼?大將軍麼,還是冠軍侯?」李旭笑夠了,有一搭沒一搭地追問。

    「當個地方刺史,就像家父那樣!」劉弘基低聲回答,「家父生前不斂財,結果他故去後,母親和我受盡人家白眼。以前的親戚、好友突然間都遠了,好像我剛剛染了瘟疫般!」

    說到這,他忍不住輕輕歎了口氣,「所以,我就立志這輩子一定要做到刺史,郡守,讓母親不再受人白眼,將來我要是有了兒子,也不再受人欺負!」

    「劉大哥沒兒子麼?」李旭驚詫地問。與劉弘基交往這麼久,他一直沒關心對方有無家室。此刻聽對方提到了兒女,猛然意識到了劉弘基已經三十多歲!這個年齡尚無子嗣的人非但在自己的故鄉不多見,翻遍整個大隋也找不出幾個來!

    「我雖然有個右勳侍的虛爵,卻沒有官俸。連飯都快吃不起的人,誰家女兒肯嫁!」劉弘基苦笑著搖頭。

    「若是我們能活著回去,說不定朝廷會再升大哥的官!」李旭笑著說道,眼中又閃出了幾分對未來的憧憬。三十萬大軍全軍覆沒,劉弘基卻帶著三百多人逆流而上。以自己的眼光來看,這樣的官才是大隋棟樑,皇帝陛下應該能賞識。

    「三十萬大軍皆潰,皇上無論如何也不能獎賞咱們幾個小兵的功勞。否則,那些大將軍們臉上會很難堪。所以,咱們這趟做得是絕對地虧本買賣,除了對得起自己的良心外,不會有太多的人記得!」劉弘基再次搖頭,否定了李旭的盲目樂觀。

    「那倒也是!」李旭換上一幅沮喪的面孔,抬腿踢飛了一根枯樹枝,「不過救一個是一個,那些人在乎!」

    劉弘基詫異地側過頭,忽然發現身邊這位比自己年齡小了一半的小兄弟說話居然甚有禪機,「對,活下來的人會記得!」他笑著說道,突然,眼中精光四射,警覺地把手按到了刀柄上。

    「有人!」李旭也聽到了樹林外傳來的馬蹄聲,前衝數步,抱著彎刀藏在了林地邊緣的樹毛子後。不遠處,五匹駿馬飛奔而來,當先一個身材單弱,幾乎騎不穩戰馬,雙臂卻死死地抱住了戰馬的脖頸。

    「是宇文士及,還有王元通、老齊,他們怎麼又跑回來了?」劉弘基鬆開刀柄,有些不高興地嘀咕。

    如果此刻附近有敵軍出現,宇文士及等人肯定要被人活捉。隱藏在林中的護糧壯士,也會因為他們的魯莽而暴露。但此刻不是責怪他們的時候,先弄清李建成等人是否遇到麻煩才是第一要務。

    「李公子沒遇到麻煩,俺老齊覺得,大伙酒天天一起喝,肉天天一起吃。你們去和人拚命,老齊不跟著,有點不仗義!」齊破凝見到李旭,陪了個笑臉,低聲解釋。

    「子嬰那麼窩囊的一個人,都提著刀子上去了。俺老王回了頭,將來大伙再聚到一起,你們還不都把我壓到舌頭底下去。這買賣,俺老王覺得有點虧!」王元通跳下馬,嬉皮笑臉地嚷嚷。

    「小聲些的,弟兄們在休息!」劉弘基低聲呵斥,接過兩位朋友的馬韁繩,心中熱流湧動。

    「宇文家的窩囊廢不跟你們套交情!」宇文士及被宇文仲和另一個侍衛攙扶下馬,一邊喘息,一邊吐出分了叉的舌頭。「宇文家的窩囊廢算了算,向前殺活著的幾率好像更大些。一旦把被困的弟兄們救出來,咱們這邊就有了三千多人。三千多人一起向西走,肯定比四百多人更安全!」

    到了這個時候,也沒有人再跟宇文士及鬥什麼口舌之利。李旭大度地笑了笑,轉身進入樹林深處,從馱馬上找來塊氈子,遞給宇文家的人,示意他們三個先躺下休息。宇文士及卻不打算放過劉、李二人,身體剛歪著倒下,立刻用胳膊支撐起半個腦袋來,低聲向李旭追問:「兩位不怕死的將軍可有了破敵之策?別告訴我你們騙了三百多弟兄們跟著,就是為了讓他們撲上去當千秋雄鬼吧!」

    「劉某正為此事煩惱,若泊汋寨的人知道我等來援,雙方裡應外合,未必衝不破高句麗人的圍困。可眼下四處都是敵軍,實在難送進一條消息進去!」劉弘基拱了拱手,低聲回應。雖然對宇文家的人一直印象不佳,但宇文士及能返回來和大夥同生共死,這份勇氣已經贏得了他的尊敬。

    「泊汋寨裡邊的人又不是傻子,聽到動靜,他們難道還肯束手待斃麼?」宇文士及笑了笑,繼續冷嘲熱諷。

    聞此言,李旭不由得心中一喜,蹲下身體,低聲追問:「駙馬督尉是說,只要我等把聲勢做大,裡邊的人自己就會衝出來!」

    「他們現在是待宰羔羊,有任何機會都要向外蹦一蹦。至於如何把聲勢作大,想必難不住你們兩個萬夫不當的勇將!」

    「請駙馬督尉不吝賜教!」劉弘基端端正正地給宇文士及行了個軍禮,追問。

    宇文士及說話難聽,行徑怪僻,但在其不考慮家族利益的時候,頭腦卻是世家子弟中數一數二的。他這樣說,肯定是已經想到了破敵之策,為了弟兄們的安全,劉弘基不吝再受對方多少冷言冷語。

    「你們二人不是最擅長放火麼?當年怎麼燒的突厥大營,今晚繼續燒就是。這點花樣,難道還用我來教你!」宇文士及用純白的眼球掃了劉弘基一眼,不屑地數落道。

    「放火?燒突厥人?」李旭騰地一下站了起來,本能地就去摸刀柄。看看宇文士及那得意洋洋的模樣,瞬間明白對方沒有惡意。

    「此計甚妙!」劉弘基和李旭迅速交換了一下眼光,都從對方心中讀到了「佩服」二字。眼下樹林裡只有三百多名弟兄,運糧的馬匹卻還剩下近千匹。如果讓驚馬去踏營,肯定比人去踏效果大。並且在黑暗之中,火光最為明顯。只要敵營中的火光燒起來,困在泊汋寨的弟兄們即使反應再遲鈍,也知道突圍的機會到了。

    想到這,二人同時躬身,向宇文士及再次行禮:「多謝駙馬督尉指點!」

    「你們能多救些人回來,我的安全保障也多些!咱們不該不欠!」宇文士及臉酸酸地,皺著眉頭回答。

    儘管他仍然是一幅令人討厭的模樣,劉弘基和李旭對眼前這個世家子弟的印象卻不由自主好了許多。二人旋即以樹枝為筆,當著對方的面在地上詳細規劃起偷襲敵營的步驟。待把一切都商量得差不多了,抬起頭,向對宇文士及咨詢道:「督尉大人,您覺得這樣安排可行麼?」

    「殺人放火的勾當,你們比我在行!」宇文士及翻了翻眼皮,繼續用舌頭噴射「毒液」。

    「駙馬督尉過獎,此火是為大隋所放,只求破敵,不必在乎身後聲名!」劉弘基笑了笑,鄭重地回答。

    「你們難道不奇怪,我怎麼知道你們在突厥放火,偷人家戰馬的惡行麼?」宇文士及見攻擊不動劉弘基,換了個話題,得意地問。

    「眼下距天黑尚早,督尉大人如果願意說,劉某洗耳恭聽。如果不願意說,劉某怎敢勉強督尉大人!」劉弘基再次拱手,以禮貌當作最佳防守利器。

    「下次給皇上獻馬,記得別獻人家的一等良駒。有幾個品種,突厥人是從來不賣的,除非你用刀子付錢。」宇文士及放下手臂,趟直了身體,酸溜溜地說道。「還有,騎黑馬的那個小子,你別跟我說你不知道胯下坐騎是特勒驃,突厥王族的專騎!」

    說罷,也不理會二人的尷尬,「毒蛇」閉上眼睛,輕輕地打起了呼嚕。
第二卷 功名誤 第五章 無家 (三 上)

    下午的疑兵之計很奏效,當圍困泊汋寨的高句麗人聽說有一支規模上萬的大隋生力軍從烏骨城方向殺來的時候,將士和渠帥們著實緊張了一陣子。正當大伙為沒有及時攻下泊汋寨而暗自後悔的當口,遊蕩在外圍的斥候又快速回報,隋軍在距離泊汋寨二十里左右處突然後撤,眼下已經撤過了烏骨城,正快速沿他們來時的道路轉向遼西。

    聞此信,將軍和渠帥們大鬆一口氣。旋即下令弟兄們繼續緊守營盤,以免泊汋寨的隋軍趁機突圍。至於進攻,暫時還是放一放吧。泊汋寨裡有不少床弩之類的重傢伙,為了幾千名快餓死的人,把自家弟兄搭進去有些犯不上。

    實際上,泊汋寨的規模非常小,裡邊的守軍頂多不會超過四千人,高句麗人如果下決心攻寨,可以在兩個時辰之內粉碎守軍的防禦。但自從薩水邊奇襲隋軍取得輝煌的大勝後,高句麗人揀便宜揀慣了,不再願意對付有抵抗力的敵人。隋軍無糧,這個事實天下皆知。只要將泊汋寨團團圍住,用不了十天裡邊的人就會活活餓死。大隋朝統一製造的鎧甲、刀矛、弓弩的質量強於高句麗製造的百倍,到時候大伙就可以進去隨便揀,根本不會遇到半點抵抗。

    打著這種如意算盤,十幾個來自不同城市,都舉著高句麗旗號的隊伍將泊汋寨圍了個水洩不通。他們之中有的是高句麗朝廷的正規軍,有的是來自國內城、蒼巖寨和哥勿寨的地方豪強武裝,還有的乾脆就是靺鞨族的部落,因為貪圖高句麗人開出的賞金,背著國主偷偷來遼東打秋風。反正在大隋兵士眼中,所有遼東部族長得都差不多,大伙不怕事情敗露了,引得大隋找靺鞨算帳。

    十幾家兵馬聚集在一處,彼此之間難免有些配合不周。而其中的破綻之處,就是劉弘基今晚下手的機會。

    半夜時分,劉弘基和李旭帶著三百名弟兄悄悄地迫近了敵軍。每名將士除了坐騎外,手中還多牽了兩匹戰馬。每匹戰馬的尾巴和後背上都綁了一大捆油糊糊的乾柴。為了避免馬蹄發出聲音,劉弘基還用糧食袋子包住了馬蹄。雖然這樣做導致大量軍糧不得不遺棄在樹林中,但東征軍已經全軍覆沒,再多的糧食也派不上用場了。

    宇文述帶著三十幾個人,將剩下的五百多匹戰馬和一千多石糧食聚集在高句麗人營盤北側二里左右的地方。除了看守糧食外,他們還要負責製造聲勢。所以每個人面前都樹了十幾捆乾柴,每個人手裡除了火折子外,都拿著一支號角。

    藉著夜色掩護,劉弘基、李旭、武士彟三人各帶一個旅弟兄,從北側的三個不同位置悄悄靠近了高句麗營牆。天快黑的時候劉弘基穿著從高句麗士兵身上扒下來的衣服在附近觀察過,發現這一帶防守極其薄弱,不知道是由於大意還是真的不懂,敵軍居然沒設置鹿角。並且,他們的營牆搭得也非常簡陋。最外圍的木柵欄高度不足五尺(漢尺),戰馬加起速來可以從上面輕鬆躍過。

    李旭帶領的隊伍率先接近敵營,半途中,他將羽箭搭在了弓弦上。敵營門口,幾個不知道是何民族的哨兵正在火堆旁閒聊,其中一個突然聽到了些異樣動靜,抬起頭來四下張望,剛把眼睛轉向正確位置,喉嚨下就被插了一根羽箭。

    「呃!」「呃!」高句麗哨兵的面孔瞬間被憋成了青紫色。他痛苦地呻吟著,絕望地舞動著雙臂,突然,喉嚨處又有新鮮空氣湧進了肺部,然後,他帶著滿足的笑容倒了下去。

    第一波發動攻擊的士卒,是李旭特意挑出來的射箭高手。七十步內射固定靶子,每個人都不會落空。這一輪打擊效果好得出奇,倉卒遇敵的高句麗士兵沒等發出警報,就被李旭和弟兄們射翻在火堆旁。

    「加速!」李旭收弓,拔刀,低聲命令。

    一百名懷著必死之心的壯士立刻狠踢馬腹,受了痛的戰馬昂首欲嘶,舌頭卻被主人用木棍和皮索勒住,只能發出低微的喘息聲。鬱悶到了極點的戰馬把火氣撒在了大地上,馬蹄用力擊打地面,數息之內跨越七十步距離,躍過高句麗人的營牆。

    「放火!」黑風的身體剛一落地,李旭立刻大聲命令。隨即,他驅動黑風跑過火堆,點燃另兩匹馬身上的乾柴,然後,快速鬆開了手中的韁繩。火苗迅速從馬尾巴延伸到了馬屁股,擔負著踏營使命的戰馬張開四蹄,流星一般向連營深處扎去。

    六百多個流星快速在高句麗大營中竄動,跟在流星身後的,是三百把雪亮的鋼刀。放完火馬後,李旭、劉弘基、武士彟等人立刻展開攻擊,沒等敵軍做出任何反應,已經踏翻了第一重營帳。

    「點火!」看到敵營中冒出火光,宇文士及大聲命令。三十名士兵打著火折子,快速點燃了一千多個分散排列的柴草堆。然後,他們吹響了進攻的號角。

    「嗚--嗚--嗚」,深夜裡,突然迸發出來的號角聲驚天動地。遠遠地,彷彿有幾十萬大軍打著火把,向高句麗人的連營中撲了過來。

    整個虎頭山被這連綿的號角聲所喚醒。

    李旭不想給敵人醒過來的機會,手中黑刀彷彿渴望著嗜血般,每次揮動,都奪走一條生命。他左手上是一根火把,每次用右手將攔阻在面前,半夢半醒的高句麗人送到佛國後,左手的火把立刻舔上敵軍的帳篷。被火勢所迫,躲在帳篷裡面試圖拿起兵器反抗的高句麗人不得不光著身體衝出來,沒等眼睛適應外面的火光,他們的身體已經被李旭身後的騎兵直接用戰馬趟翻在地上。

    三條巨大的火龍,迅速向營盤中央延伸。以火龍為中軸,還有數百火球無任何規律地翻滾擴散,那是背負著柴草的戰馬。它們今夜注定要戰死,但它們用死亡換回了無數人生存的希望。

    戰馬的舌頭都被馬銜勒著,無論多麼驚慌,多麼痛苦,它們都無法發出響亮的嘶鳴。戰士們口中都含著樹棍,無論多麼緊張,多麼興奮,他們都不會發出怒吼。殺戮,他們只是在無聲的殺戮。無聲地將死亡向前推進。這種詭異的殺戮比遠處的連綿角聲更令人恐懼,剛在睡夢中醒來的高句麗人快速崩潰了,很多人想都不想,光著身體逃出營盤,沒有任何方向地四散逃去。

    可他們的敵人卻絲毫不懂得憐憫,只要有活物擋在面前,立刻毫不猶豫地策馬踏去。半夢半醒之間的人動作遠不及平時靈活,高句麗人往往沒來得及發出一聲驚呼,就被馬蹄踏翻在地。然後,就是另一匹戰馬的前蹄。巨大的重量不是血肉之軀所能承受,不出三匹馬,就可以結束一條鮮活的生命。血與火交織鑄就通往地獄之路,地獄就在道路的兩邊,那些被踏傷卻沒有被踏死的高句麗士兵、農夫、打秋風的牧人掙扎著,慘叫著,一聲比一聲淒涼,一聲比一聲絕望。

    武士彟被高句麗人的慘叫聲吵得頭皮發麻,不像李旭和劉弘基那麼「有經驗」,今天是他第一次帶兵實戰。所以,他這條火龍的威脅要比其餘兩條火龍小得多。這種情況無形中導致了惡性循環,某些剛從睡夢中驚醒的高句麗士兵,本能地把武士彟附近的黑暗處當成了安全地帶,不顧一切地向這附近湧。

    武士彟把推進緩慢當作一種恥辱。他出身商呂,如果不是跟李旭有同病相憐的感覺,再爬三年,他也爬不到旅率的位置上。平時大伙開玩笑,偶爾會諷刺一些爆發戶攀附豪門的焦急心態,說者無意,聽在武士彟耳朵裡卻總覺得對方諷刺的就是自己。

    整個并州,木材生意幾乎全控制在武家門下。如果武家不算暴發戶,其他小打小鬧的商販就全可稱為乞丐。所以,武士彟心中一直憋著口氣,想找機會證明「寒門」出身的子弟不比官吏人家的後代差。「寒門」出身的子弟,一樣可以憑自己的行為榮耀整個家族。

    幾個身無寸縷的高句麗人提刀擋在了武士彟的馬前,他毫不猶豫,揮刀就砍了過去。對方這幾個人顯然經過正規訓練,雖然沒有鎧甲護身,卻不慌不忙,一個斜向跳開,吸引他的注意力,一個低身側滾,試圖在被馬蹄踏中前創造奇跡。另一個直接從側面跳起來,半空中撲向武士彟的馬鞍。

    武士彟匆忙撤刀,將半空中撲下來的那個人砍飛了出去,然後輕拉韁繩,用戰馬前蹄踏向試圖砍馬腿的高句麗勇士,就在此時,斜向跳開的那個傢伙又撲了回來,直接揮刀砍向武士彟的小腿。

    「去死!」一個聲音突然在陰影中爆發出來。齊破凝壓低長槊,把襲擊武士彟的高句麗人挑在了槊尖上。

    戰馬的速度過快,長槊挑著高句麗人的屍體衝向了正前方。平時訓練總偷懶的傢伙無意間取代武士彟成了這個旅的刀鋒,周圍壓力驟然增大,手中的長槊卻因為多了一個人的重量,根本不聽使喚。

    十幾把鋼刀同時向齊破凝砍來,沒穿衣服的高句麗人彷彿都瘋了般,根本不顧被戰馬活活踏死的危險。

    「俺老齊完蛋了!」齊破凝胡亂用長槊掃翻了兩個人,然後閉上了眼睛。剎那間,他有些後悔,隨後,心頭湧起一片安寧。

    酒徒註:隋史,遼東戰敗,猛將薛世雄軍在白石山被圍百餘重,四面矢下如雨,薛世雄選200騎為敢死隊,縱擊衝鋒,破圍而還。
第二卷 功名誤 第五章 無家 (三 下)

    三百壯士懷著死志而來,他們卻不願看到自己的同伴戰死於眼前,沒等敵人的刀鋒靠近齊破凝的身體,距離他最近的王元通揮動著一根著了火的長槊衝到了朋友的身側。

    王元通的武藝和齊破凝在半斤八兩之間,但他的兵器卻大佔便宜。為了在營寨中縱火方便,王元通特意把一捆乾柴挑在了馬槊上。著了火的乾柴迸射出無數紅星,逼得殺過來的高句麗人不斷後退。這些連鎧甲都沒穿就上前拚命的傢伙也許不怕死,他們的身體和毛髮卻沒人的意志力一樣堅強。連聲慘叫之後,齊破凝轉危為安,武士彟和另幾名騎兵殺上來,把他和王元通擋在了攻擊隊列內。

    「謝了!」齊破凝低聲說道,方欲縱馬繼續向前衝殺,忽然,他聽見了一陣詭異的「嗖嗖」聲。

    「有人放箭!」狂奔中的騎兵們大聲喊道。高句麗人瘋了,根本不顧附近的袍澤身無寸縷。他們採用這種密集的射擊方式,殺傷最大的肯定是自己人。

    漆黑的夜空突然塌下了一塊,近百支羽箭呼嘯著落下。射翻擋在騎兵們身前的高句麗人,射翻著了火的戰馬,射翻前衝的大隋騎兵。

    死亡毫無預兆地疾掠而來,無情地奪走最外圍的騎兵和戰馬的生命。王元通身上挨了兩箭,胸口處傳來的劇痛令他幾乎跌下馬去。沖在他正前方的那個不知名的弟兄連人帶馬被射成了刺蝟,前衝數步,一頭栽進了赤裸的人群。武士彟被人射中了大腿,騎兵甲抵消了弓箭的大部分力道,但箭尖在肉裡隨著馬匹的顛簸一下下地刺激著他的經絡。

    這隊人馬的攻擊速度猛然一滯,緊跟著,他們就看見有無數高句麗人衝上來,伸手去砍死去袍澤的頭顱。數十雙眼睛立刻紅了,王元通回手折斷身上的箭桿,縱馬上去用火槊將兩個高句麗士兵砸成了滾地葫蘆。武士彟不顧腿上疼痛,大吼一聲,揮刀掃開一片血霧。

    「裡邊肯定是個當官的,跟我上啊!」武士彟淒厲的喊聲在夜空中迴盪。

    「殺,殺當官的。殺一個夠本,殺啊!」王元通聲嘶力竭地大喊,一根長槊使得毫無章法,卻迫得身邊士兵連連後退。

    更多的高句麗士兵聯手衝上,試圖給後排的弓箭手製造殺機。武士彟不顧頭頂傳來的羽箭呼嘯,一把橫刀舞得如轉動的車輪。車輪兩側,血光翻滾,四、五個先後高句麗士命赴黃泉。

    猛然,他看見了前邊組織人手放箭者,一帶戰馬撞了過去。那個穿了半件鎧甲的異族將領轉身欲逃,被戰馬狠狠踢中後背,口裡噴出一股鮮血,慘叫著倒在了地上。

    殺紅了眼的騎兵們將弓箭手盡數踏翻,然後,直接衝向對方要保護的營帳。雙方距離已經不足百步,火光下,他們看到了一個身材高大的胖子,正在親兵的攙扶下向馬背上爬。

    「哪裡走!」武士彟一馬當先,直撲胖子。這個傢伙是個當官的,殺了他,就是陣斬敵方上將。即便自己隨後戰死了,二人的名字也要一起被載入大隋征戰史。

    胖子身體很沉,心裡又慌,爬了幾次都沒能爬上馬背。聽到武士彟的喊聲,他反而跳了下來,從親兵手中搶過一把彎刀,正面迎上了武士彟的戰馬。

    「去你***!」齊破凝高速衝上,他的兵器比武士彟的長,與步卒做戰最為有利。長槊瞬間刺穿一個撲上來的親兵,藉著慣性把胖子捅翻在泥地上。

    「砍了他的首級,放火燒掉這個帳篷!」幾個騎兵吐掉口中木棍,大聲提醒。殺死敵軍主將可以最大程度動搖敵方軍心,這是每個士卒都知道的常識。齊破凝跳下馬,不顧身邊襲來的彎刀,抱起還地上打滾的胖子,把他舉到了武士彟身側。

    盤旋著戰馬替齊破凝抵擋敵軍的武士彟毫不猶豫地揮刀,把一個碩大的首級砍飛上半空。

    血光四濺!

    「埃斤大人死了!」無數半裸著的士兵哭叫道。忽然,他們潮水般四下散去。

    「埃斤是什麼東西!」齊破凝聽不懂對方的語言,身邊壓力一鬆,立刻跑上前撿起對方的首級。順便從地上揀了一根火把,扔進了不遠處那個暗紅色的大帳。

    時值夏末秋初,這個季節所有營帳都是由葛、麻或者絲綢等薄料做成的,非常易燃。那座暗紅色的大帳顯然是件高檔貨,被火星一沾,迅速著了起來。

    失去主將的一營敵軍立刻大亂,擋在武士彟等人面前的壓力驟減。幾個騎兵學著王元通的樣子,在兵器上挑起火把,毫不客氣地向前猛衝。來不及穿鎧甲護身高句麗人和遼東部族戰士無法忍受被燒成烤豬之苦,雪崩一樣後退。

    此刻,整座連營的北側都騰起了火光,高句麗人,靺鞨人、還有其他不知名的遼東部族戰士被燒得東躲西藏。過分混亂的建製造成了統一指揮的不便,沒受到火焰波及的其他營壘想過來救援,也無法及時做出有效行動。

    火光繼續向前延伸,戰馬踏翻擋在面前的一切。有人在半途中被冷箭射下了馬背,整支隊伍的速度卻絲毫不減。前方的敵人比側面的敵人更多,殺死了前方的敵人,就等於給落下戰馬的弟兄們報了仇。每個人都認為自己今夜必死,每個人在死亡面前都將生命的力量發揮到了極限。

    在這種不顧生死的打擊下,北側高句麗人的第二道、第三道營盤在半個時辰內土崩瓦解。為了餓死在泊汋城裡的這股守軍,高句麗人投入了足夠的兵力。層層疊疊的營盤好像沒完沒了,突破一重又是一重。

    前幾道營盤將士的犧牲,為駐紮在第五道營盤的高句麗將領苻駒贏得了時間。他是從國內城趕來助陣的將領,出身於高句麗大姓苻家,祖上曾在前秦大王苻堅帳下做效過力,因此被賜姓苻。幾代人下來,苻駒對原來的姓氏已經記不清楚,但中原作戰的習慣在他身上還保持得很好。

    每晚睡覺時,苻駒不准自己麾下的士卒睡氈塌,而是命令他們把氈子鋪於地面上,把箭壺當枕頭枕在後腦勺下。這個習慣讓他們很快就對劫營行動做出了反應。看到前方幾座大營中騰起的沖天火光後,苻駒命令麾下士卒迅速排成方陣,在自家營帳附近以逸待勞。

    敵軍推進的速度讓他來不及製造矩馬,就在方陣剛剛列好的剎那,幾千潰卒哭喊著衝了過來。

    「射殺!」苻駒毫不猶豫地命令。弓箭手聞令彎弓,將自己的袍澤一排排放倒在血泊中。

    冷酷的殺戮讓暈頭轉向的潰兵找回了數分理智,他們尖叫一聲,繞開奪命的方陣,撞到礁石的洪水般從方陣側面流走。

    沒等潰兵散盡,劉弘基所帶的一旅騎兵已經衝到了。來自國內城的高句麗人毫不猶豫地鬆開弓弦,將自己的同胞和隋兵籠罩在同一片箭雨內。

    在羽箭落下的一霎那,劉弘基的兩名親兵策動坐騎擋在了主將的馬前。當劉弘基掙扎著從親兵的遺體下探出頭來時,衝在最前方的二十幾騎已經有一半凋落。

    火龍推進的速度登時停滯,所有人都看清楚了前方那道死亡陷阱。沒等劉弘基在驟然打擊下緩過神,旅率李良大喝一聲,衝上前去。

    「弟兄們,咱們不能停啊!」李良拚命磕打著馬腹,衝向敵陣。,的確,大伙不能停止攻擊。被困在泊汋寨的袍澤們還沒及時做出響應,所以,他們無論如何也要把殺戮和混亂繼續進行下去。

    二十餘騎快速殺出,跟著李良衝向敵陣。一邊跑,騎手們一邊拉開彼此之間的距離。這是大隋騎兵的衝陣隊形,彼此之間保持一定距離可以避免他們在敵軍羽箭打擊下全軍覆沒。同時,後排騎兵可以與前排騎兵錯開,在前方流出的空隙上,對敵軍施加新一輪壓力。

    「護糧軍,三疊陣!」劉弘基沉聲怒喝,跳上一匹屬下讓出來的戰馬,衝進了第一波騎兵帶起的煙塵內。

    三十騎,毫不猶豫與劉弘基跑成一排,透過火光和煙塵,他們看見李良等人在箭雨中呼喝前行。有的戰馬已經倒下了,有的戰馬背上永遠失去了騎手,有的人身中數箭,還在繼續衝擊。

    最後三十幾騎狠夾馬腹,跟在了劉弘基等人留下的煙塵內,他們是第三疊,也是本隊最後一疊。

    「衝啊!」李良揮舞著橫刀,衝向密集的羽箭。他聽見羽箭打在鐵甲上的叮噹聲,聽見耳畔呼嘯的風聲,聽見背後的馬蹄聲,聽見遠處的號角聲猶如虎嘯龍吟。

    虎嘯龍吟聲裡,旅率李良倒了下去,戰馬載著他的殘軀,狠狠撞進了高句麗人的方陣,撞出了一條血色長河。

    號角聲來自二里之外。

    「吹角,吹角,大聲,大聲!」宇文士及在千餘堆篝火間狂喊,火光照亮了他那蒼白的臉色。聽著遠處的喊殺聲,看著高句麗大營內騰起的火光,他突然間感到有一絲悔意。

    『以三百擊數萬,這真是瘋子才會幹的事情。』他微笑著想,『老子這次腦袋肯定是被餓糊塗了,居然跑回來和兩個李家的人一起送死!』如果不是被李建成那句「宇文家的廢物」所刺激,宇文士及肯定自己不會衝動到自尋死路。但是,這一刻他卻覺得心中有股從沒有過的痛快。沒有家族利益牽扯,不涉及到陞官發財,只為了自己的良心,自己的良知……『良心和良知這東西,我有麼?』宇文士及苦笑著自問,想起肩頭糾纏不清的責任和利益,他忽然好生羨慕李旭這種寒門子弟。

    他忽然想放聲長歌,在這烈焰與喊殺聲中永遠地迷失。

    「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超遠。帶長劍兮挾秦弓,首身離兮心不懲……」宇文士及把號角放在嘴邊,「嗚嗚嗚」吹得聲嘶力竭。

    劉弘基成功地衝入了敵陣,隨即陷入了重圍。騎兵是步兵的天敵,此話適用於雙方人數差得不太多的情況下。此刻,在敵陣中衝殺的騎兵還剩四十幾個,而周圍的敵軍足足有四千。

    他手中的長槊已經開始變得沉重,被夾在鐵甲縫隙中的箭尖也一下一下地向肉裡邊鑽。但他的手卻不能停下來拔箭,這一刻,只要動作稍有遲緩,倒下的人肯定是自己。

    這樣纏鬥下去,最後的結果肯定是自己一方全軍覆沒,劉弘基沒有喪失理智,他希望自己能找到一個突破點。他已經發現敵方主將距離自己不到二十步,但這二十步的距離卻怎麼也無法縮短。

    對方主將是個知兵的人,不會傻到與陷入絕境的敵人單挑。他小心翼翼地收縮著手中的兵馬,像一頭蒼狼小心地指揮著狼群靠近自己的獵物。最後那一擊已經不遠了,他從隋軍將領的動作上已經看到了疲態。只要將疲勞積累到一定程度,他就可以發出最後一擊。

    「啊!」一個高句麗武士被劉弘基用長槊挑起,遠遠地甩出了戰團。但是,第二名高句麗武士又快速撲上,高速移動著,尋找戰馬和人之間的薄弱點。第三名高句麗人出現在劉弘基的馬鞍後,已經降下來的戰馬速度無法擺脫來自背後的攻擊,第四名高句麗人獰笑著持槍刺向馬腹…….

    劉弘基手中的長槊刺穿了距離自己最近的那名高句麗人的喉嚨,毒蛇一樣迅速收回,咬斷另一名高句麗人的脖子。然後橫掃,磕開了刺向馬腹的長槍,緊接著,他猛夾馬腹,試圖用突然提速的辦法躲開後方的敵人。

    戰馬的體力被他壓搾到了極限,一個跳步跨躍了丈餘距離。來自背後的襲擊落空,劉弘基心中忍不住一陣狂喜。但他的笑容快速被凍結在臉上,因為,那名總是和他保持一定距離的高句麗主將此刻也策馬向前跨越了一步,一個跨越,就殺到了劉弘基身邊。

    劉弘基的長槊被敵將的親兵架在了外圍。他棄槊,拔刀,刀鋒還沒等提起來,敵將的刀刃已經砍到他脖頸邊上。

    劉弘基毫不猶豫地將後腦勺貼向了馬鞍,如果在高速奔跑過程中,這個動作足以躲開敵人的彎刀,救回他自己一命。但現在戰馬的速度趨近於無,敵將手中匹練一樣的刀光在空中轉了個彎,逕直對著他的小腹抽了下來。

    劉弘基棄馬,落地,在坐騎倒下的瞬間,一個箭步衝到了敵將馬腹旁,手中橫刀狠狠地刺進了眼前的大腿。他聽見一聲痛呼,然後看著敵將在自己眼前落馬,接著,四、五個敵兵圍上了他,刀光又冷又急。

    「殺了他,給我殺了他!」苻駒大聲喊道。眼前這個隋將太凶悍了,讓人不得不放棄了活捉他賣錢的念頭。

    忽然,他的聲音停止了。不可置信地看見一根羽箭撕紙一樣撕破了自己的重甲,然後,他帶著滿腦子發財夢想軟軟地倒了下去。

    李旭和武士彟先後靠攏過來,衝進了苻駒精心佈置的方陣。理智尚存的人在眾寡懸殊的情況下輕易不會用騎兵衝擊有準備的方陣,但今天苻駒不小心遇到了三百多名瘋子。武士彟策動戰馬,在圍困在劉弘基身邊的數重敵軍中衝開了一條血路。李旭唯恐救援不及,在三十步外放了一記冷箭。

    看到自己家主將被殺,方陣中的高句麗士兵登時亂了套。有人試圖衝過來給將軍大人報仇,更多的人卻想的是如何逃避。就在他們猶豫的時候,身背後突然又響起了激烈的馬蹄聲。

    「殺!」二百餘渾身是血的騎兵從另一側衝入方陣,最前方的一匹瘦馬上,有員壯漢手持鐵蒺藜骨朵,當者披靡。
第二卷 功名誤 第五章 無家 (四 上)

    李旭認識來人手裡的兵器,當日在遼水東岸,劉武周手持一柄鐵蒺藜骨朵,與左武衛的將士們將高句麗人的軍陣沖了個七零八落。當日,他曾經為對方的壯舉熱血沸騰,今天,他知道自己可以和對方一樣勇敢。

    「向這邊衝!」李旭一邊縱馬踐踏高句麗士卒,一邊向劉武周大喊。擋在他馬前的那伙腹背受敵的高句麗人此刻已經完全失去了方寸,大部分人丟下兵器,沒有沒頭蒼蠅一樣瘋跑。慌亂之中,個別人甚至把身體主動湊到了馬蹄下,被戰馬重重地一踏,慘叫著,骨肉分離。

    「這邊,這邊,衝散高句麗人!」武士彟帶著幾十名護糧壯士齊聲高喊。他們的聲音吸引了突圍者的注意力,劉武周抬起頭,看到騎在特勒驃上的李旭,精神登時大振,信手將擋在面前的兩個高句麗士兵搗矮了半尺,扯開嗓子大叫道:「弟兄們,皇上派人接咱們來了。加把勁兒啊!」

    跟在劉武週身後,已經筋疲力盡的騎兵終於看到了近在咫尺的援軍,一瞬間士氣暴漲。他們中間不少人認識劉弘基和李旭,當日皇帝陛下親授二人官職,不知羨慕壞了多少心存封侯之志的武士。此刻,二位皇帝陛下親自授職的將領已經殺來了,百萬大軍還會遠麼?

    心中存在希望,人就可能被激發出最大的活力。兩百多名騎兵同聲吶喊著,突然間氣勢如虎。在前後兩側同時打擊下,高句麗人最後一道防線土崩瓦解。兩方將士快速匯流到一處,沒等劉弘基開口詢問,劉武周大聲叫道:「後邊還有三千二百步卒,劉將軍,是皇上派你來救我等的麼?」

    「士彟,帶著劉隊正向外衝,走中間那條道,把擋在眼前的一切活物清理乾淨。仲堅,你和我帶人斷後。劉隊正,跟著武旅率向前!」劉弘基無暇向對方解釋自己受誰指派而來,也無暇考慮身為左武衛隊正的劉武周怎麼跑到了泊汋寨中,伸手向來路上三條火龍中間那條指了指,大聲命令。

    武士彟一楞,本能想拒絕這個差事。看看劉弘基等人疲憊的眼神,咬著牙點點頭,撥馬向外衝去。

    「弟兄們,跟我上啊!」劉弘基高興地喊。眼前高句麗連營到處都是火光,不知道多少大隋兵馬在四下放火。援軍來了,大伙有救了,騎兵們衝著,衝著,忘記了一切疲勞。

    此刻,來時的道路已經變成了一條火焰之河。河岸邊,所有的帳篷都在燃燒,人和馬的屍體都被燒了焦黑色,冒著油脂,火苗四濺。從天而降的災難將經驗不足且指揮混亂的高句麗人打懵了,有人站在火焰河流中哭喊,有人拿著木矛徒勞地擊打著烈火,還有人茫然地蹲在地上,雙手抱著腦袋,望著被砍死和燒死的同伴發呆。

    他們不明白為什麼會出現這種結果,那些上當受騙的隋軍明明餓得已經拎不起刀。那些入侵者明明已經被擊潰,腦袋被壘成了佛塔,屍體被搭成了邊牆,從馬砦水的源頭一直壘到出海口。高句麗明明已經大獲全勝了,怎麼平地上又冒出來一支敵人的生力軍,並且這支生力軍出手又如此狠辣!

    沒等高句麗人把一切想清楚,驟然折回的馬蹄聲又讓在上一輪打擊中的倖存者們魂飛魄散。武士彟帶著四十多名弟兄凶神惡煞般沖了回來,見到活物兜頭就是一刀。在他們身後是無數騎兵,領頭那個壯漢拎著一把碩大的鐵疙瘩……沒有人還能鼓起抵抗的勇氣,倖存者唯一的反應就是拔腿逃命,躲開這些凶神惡煞。有人躲避稍不及時,就被武士彟用橫刀跺翻。有人僥倖避開了護糧軍的刀鋒,卻逃不過劉武周的鐵蒺藜骨朵。

    向外衝的速度比向裡衝至少快了三倍,片刻後,劉武周所帶二百騎兵已經闖出了高句麗人的包圍。「大軍在那邊,你先過去!」武士彟指指遠處那支聲勢浩大的火把群,大聲說道。然後,一撥馬頭,第二次闖入高句麗人的營寨。

    「喂!」劉武周低低喊了一聲,不明白武士彟等人為什麼領路不領到終點。猛然,他發現武士彟跟在身邊只有四十幾個士卒。

    「他們不是皇上派來的!他們只有那麼幾個人!」真相是如此令人覺得不可思議,又是如此令人凜然起敬。劉武周如同被人當頭澆了桶冷水,渾身上下,每寸肌膚,每個毛孔都冒出了絲絲寒氣。「劉將軍好像受了傷,還有那個李校尉,他身邊也沒幾個弟兄……」

    「咱們不能看著人家去拚命,受傷的,去火把那邊!能掄動傢伙的,跟我殺回去!」劉武周瘋狂地叫著,撥轉馬頭,追向遠去的武士彟。二百多剛剛逃離生天的隋兵愣愣地看了看遠處的火把群,然後看看發了瘋的劉武周和遠去的武士彟,近一半人毅然撥轉了馬頭。

    指揮混亂的高句麗人經受不住騎兵們的反覆蹂躪,跑得動的,遠遠的都逃開了去。受了傷的人,也用雙手爬著,盡量遠離那條死亡通道。那伙大隋士兵是瘋子,同一片區域他們反覆衝殺了至少四次。沒有人願意和瘋子玩命,即使對方身上的鎧甲再值錢也沒有人願意。

    當武士彟第四次闖入高句麗營寨時,道路已經被清理得相當「乾淨」了。倒塌帳篷和焦乾的屍體上跳出火焰,照亮這條用血肉鑄就的通道。三千多步卒彼此攙扶著,在騎兵的指引下跑出重圍。一個騎在馬上的金甲將軍在數個親兵的護衛下向武士彟施禮,被他毫不客氣地忽略過去。這一刻,武士彟不關心誰能賞識他,讓他仕途順利。他關心的是隊伍最後,那裡有與他同生共死過的袍澤,當初他們有三百人,現在,無論剩下多少,大伙要一同走出高句麗的營寨。

    他接到了王元通,接到了齊破凝,接到了臉色發白,渾身是血的秦子嬰,在隊伍的最後,他看到了被人攙扶著的劉弘基,看到李旭抱著旅率李良的屍體,緩緩向自己走來。他還奢望再看到幾張熟悉的面孔,目光所及,卻是一片失了火的天空。

    「不用再找了,全部都在這了!」劉弘基走過武士彟身邊,低聲說道。
第二卷 功名誤 第五章 無家 (四 下)

    聽了劉弘基的話,眾人無不落淚,看了看身邊漫天火光,恨不得這場大火永遠燒下去,將高句麗人燒得亡國滅種才好。

    是夜,護糧軍壯士三百殺入敵營,帶傷而歸的,只有六十三人。

    是年,高句麗君臣以隋軍屍體壘起長城,沿馬砦水南岸綿延竟達百里。被劉弘基等人從泊汋寨中救出的這支殘兵,居然是馬砦水兵敗後保留最完整建制的隊伍之一。

    這支隊伍完全是憑著心中的希望在支撐,才彼此攙扶著逃出了重圍。一直衝到宇文士及面前,大夥兒還堅信是皇帝陛下派了精兵前來相救。及看到那數千根火把和火把下三十幾個吹號角吹得臉色都開始發青的士卒,才明白此地設得不過是疑兵,其他所有援軍,已經在敵營中跟大伙見過面了。

    眾人又驚又怕,有膽小者便要奪了馬匹先走。宇文士及卻冷了臉色,拎著橫刀站在馱馬前,大聲罵道,「你們還是帶把兒的麼,救命恩人還陷在敵營裡,自己就想跑了?遼東這麼大,四處都是敵軍,你們能跑到哪去?即便跑回了中原,你們有臉面對祖宗麼?今天大伙要麼留下來與救命恩人共同進退,要從我宇文士及屍體上踏過去。想當白眼狼奪糧食和馬匹先逃,卻是門兒也沒有!」

    他平素就以口舌凌厲見稱,此時心中動了怒,話更是說得尖酸刻薄。想奪馬的殘兵人數雖然多,一時卻誰也沒勇氣上前砍翻當朝皇帝的駙馬督尉大人。僵持數息之後,又有幾十名劉武周麾下的士卒策馬趕了過來,護在了宇文士及身側。

    殘兵們自覺心虛,被宇文士及用目光逼得連連後退。回頭望著高句麗人那連綿數十里的營寨,又唯恐敵軍追過來,自己再陷入重圍。正彷徨無措得時候,忽然聽見有人朗聲說道:「駙馬大人罵得極是,我等若是現在就走,這輩子也休想在人前抬頭。況且我等都不認識路,走也走不多遠。不如等劫營壯士歸來,大夥一同殺回遼西去!」

    眾人聞聲回首,只見沃沮道軍將薛世雄騎著匹羸弱的老馬,慢慢來到火把下。在馬砦水畔大軍被高句麗人殺散後,此人帶著幾十名親衛闖到了泊汋寨中。泊汋寨能堅守到今日,全憑他在其中運籌調度。今晚大伙能成功逃離,也是全賴薛將軍看到營寨外的火光後當機立斷,下來棄寨突圍。因此,薛世雄在這支殘兵中極負眾望,聽他這麼一說,不由得大伙不暫時把各種念頭放下來。

    薛世雄行伍多年,遇到劉弘基時,已經隱約覺察到前來救援的將士不多。待見到這數千支火把,立刻就明白了所謂援軍,就是半路上碰到那麼幾個人。佩服之餘,心中難免升起幾分悻悻相惜之意,當即跳下戰馬,高聲喊道:「薛某平生自詡為勇,今日方知何為大勇大智。如此大智大勇不可不敬,大伙列隊,跟我去恭迎勇士歸來!」

    說罷,親自站在火把前抱拳肅立。眾軍士見薛將軍如此,也猛然想起了自己性命多虧他人所救。一個個紅了臉整隊,在薛世雄身後抱拳施禮。

    須臾,劉弘基和李旭等人趕到。大敵當前,二人不敢與薛世雄過多客氣,立刻建議眾人撤軍。至於那數千支火把,則留在原地繼續發揮餘熱。連營中高句麗人不清楚到底來了多少敵軍,居然不敢來追。儘管如此,殘兵們也不敢再沿烏骨水大搖大擺地回家,而是在宇文仲的帶領下匆匆向北趕了一夜,到了天明時分,才找了一個隱蔽的山谷暫時駐紮。

    那三千多人已經數日沒聞過軍糧味道,腳步一停,立刻嚷嚷著要分米做飯。宇文士及卻板了臉,只准每伙人共領半斗米去熬粥,至於失去了建制的散兵,則要他們自己組伙,每十人推出個伙長來,登記了名姓,才准許領取口糧。眾軍士氣得破口大罵,想動粗搶奪,卻被王元通帶著人用刀背給硬砸了回去。

    「我等捨生忘死,難道救得全是些個沒良心的畜生麼?懷遠鎮距此要走八百餘里,一天把所有糧食吃光了,你們明天就等著高句麗人來割腦袋吧!」王元通氣哼哼地咒罵,將帶頭鬧事者打得滿地亂滾。一些有理智的軍官也明白王元通說得沒錯,因此在旁邊眼睜睜地看著,就是不肯為自家弟兄出頭。

    折騰了一個多時辰,眾軍士終於都吃到了早飯。沃沮道軍將薛世雄安撫好了麾下弟兄,訕訕地來到護糧壯士面前致歉。看到劉弘基、李旭等人個個身上帶傷,薛將軍心裡感動莫名,恭恭敬敬地拱手肅立,說道:「兒郎們是餓暈了,神智不清,所以才一再做魯莽之事,諸位恩公不要在心裡計較。薛某保證,此事絕對不會再度發生!」

    「薛將軍客氣了,大伙此刻同生共死,哪裡還分什麼彼此。只是軍糧實在不多,無法讓大伙敞開了吃!」劉弘基在兩個親兵的攙扶下,站起來還禮。

    「薛某知道這個道理!諸位大恩,薛某不敢言謝。若此番僥倖逃得生天,陛下面前,定要奏明諸位相救之功!」薛世雄目光掃過眾人,誠懇地說道。

    如果這話說在昨晚之前,李旭等人定然會非常高興。薛世雄是當朝有名的勇將,有他的保舉,大伙陞官的希望就又多了幾分。可經歷了昨夜一場血戰之後,此刻大伙寧願把身上的所有功名丟光了,也想把戰死的好兄弟們喚醒過來。因此身上的表現未免索然,只是淡淡地拱了拱手,就算回應。

    薛世雄身為從三品將軍,職位遠遠高於眾人。見大伙對將軍大人如此冷淡,他身邊的親兵不覺有些忿忿不平,鼻孔裡輕哼了一聲,便欲上前斥責。才邁動腳步,卻被自家將軍用目光給瞪了回來。

    劉弘基為人老到,見幾個親兵的動作,已經知道薛士雄難堪,歎了口氣,低聲向對方解釋:「昨夜一戰,兄弟們死傷慘重。大伙此時心中難過致極,若有失禮之處,還請薛將軍包涵則個!」

    聞此言,薛世雄心下也是黯然。歎了口氣,回答:「若無弟兄們捨命相救,薛某的人頭必被高句麗賊子割去累塔。救命大恩於前,薛某怎敢胡亂挑理。諸位兄弟儘管放心,他日待重整兵馬,薛某必要重來此地,以高句麗人之血為死去壯士報仇!」

    「報仇的事情,也不著急提,再這麼亂下去,不用高句麗人追殺,咱們自己就火並了!誰還有命回到遼西去!」宇文士及湊上前,帶著幾分譴責的意味提醒。

    「那是自然!」薛世雄點頭,臉上未免帶出幾分羞愧意味。同時,他心中暗自納罕,不明白宇文家和李家之間的怎麼關係忽然好了起來。自從李淵在皇上面前失寵後,善於逢迎的宇文述便一直明裡暗裡對李淵下黑手。沒想到關鍵時刻,送糧救宇文述的居然是李淵的部將。而昨夜捨命捍衛李淵部將利益的,居然是宇文述的兒子。

    轉念一想,此刻大伙都深陷在高句麗境內,能不能活著回國還屬於未知。此時再分你家我家,未免太缺心機了。想到這,心中疑惑頓解,陪了個笑臉,低聲補充道:「所以,薛某才必須幾位壯士相助。我觀那高句麗之兵,人數雖眾,卻缺乏訓練。若同等人數正面交戰,其未必是我等對手……」

    「三十萬人都戰沒了,還提什麼驍勇…….」

    「薛將軍有話儘管說,我等聽你號令便是!」

    宇文士及、劉弘基二人幾乎同時回答。薛世雄又拱了拱手,壓低了聲音向大伙解釋:「咱這三千多兵馬本是百戰精兵,餓得久了,才失了鬥志。如果能讓他們養足精神,定然能殺出一條血路來。只是這些人並非全是薛某部屬……」

    「非將軍部屬,那他們是誰的麾下?」宇文士及皺著眉頭追問,壓根不體諒薛世雄的難處。

    薛世雄又歎了口氣,將這支兵馬的從屬一一道來。半個月前,宇文述老將軍曾派了數千騎兵先行返回,在泊汋寨等待軍糧補給。因此,在薩水戰敗後,數十萬大軍都把泊汋寨當成了救命稻草。馬砦水一戰,僥倖逃離生天的士卒皆向泊汋寨亡命,待逃到了寨裡,才知道那數千鐵騎出寨去救援大伙,早已經被高句麗人全殲於途中了。

    大伙六神無主,欲轉身再逃,高句麗人卻已經將營寨四下圍住。不得已,眾人推舉了薛世雄這個殘兵中職位最高的人做頭領,出身於左武衛的隊正劉武周也因為其勇悍善戰,被薛世雄臨時提拔了作為騎兵旅率。

    高句麗人生性殘忍,抓住俘虜後往往立刻就地斬殺。死亡的威脅下,寨中殘兵擰成了一股繩,拚命抵抗,打退了高句麗人數十次強攻。後來,高句麗人見強攻傷亡過大,便換強攻策略為久困,準備把營寨中殘兵活活餓死。虧了劉弘基、李旭等人冒死殺到,眾人才有機會逃出了生天…….

    「薛將軍既然已經被推舉為頭領,就繼續號令大伙便是。我等不才,願在將軍麾下助一臂之力!」聽完薛世雄的介紹,劉弘基大度地表態。

    「大伙性命都是劉將軍所救,這領軍之將,本該劉將軍擔任才是!」薛世雄連連擺手,小聲地謙讓。

    領兵打仗,最忌諱令出多門。薛世雄官職雖然高,但眼下軍糧、馬匹、善戰的士卒,包括劉武周麾下的那些騎兵,都控制在劉弘基手裡。所以,他寧願讓賢於劉弘基,也不願將來行軍途中讓大伙無所適從。

    劉弘基卻沒有心思爭這支殘兵的領導權,搖了搖頭,說道:「將軍行伍多年,閱歷、經驗和職位都高出末將甚多,所以,這支兵馬還是由將軍號令,劉某定全力協助,為將軍分憂!」

    「不如這樣,薛將軍做主將,劉將軍副之。軍糧且由王參軍主管,騎兵便由李校尉統領。大伙分工協作,盡量把全部人馬從絕境中帶出去!」沒等薛世雄再度推辭,宇文士及出面建議道。

    他是當朝皇帝的女婿,軍職雖然不高,地位卻是數一數二的尊貴。由他提出建議,眾人豈有不遵從之理。況且這個建議也不偏不奇,剛好照顧到了將來可能發生衝突的各方。所以大伙都出言表示贊同,七嘴八舌,片刻功夫就捋順了軍中上下關係。

    當下,薛世雄將所有隊正以上軍官召集到一處,向大伙說明整軍的目的。眾人見救命恩人都不反對此支兵馬以薛世雄為主,自然紛紛點頭答應。薛世雄先謝過了大伙信任,然後任命劉弘基為這支兵馬的副將,與主將一道掌管軍務。宇文士及為監軍,負責督促將士們遵守號令,嚴肅紀律。王元通為行軍主薄,齊破凝為司倉參軍,負責決定每日的軍糧開銷,並且組織人手沿途射獵,補充軍需。然後把所有騎兵集合起來,並從運糧的馬匹中挑出百餘匹腳力相對強健的,組成了一支足額的騎兵團,校尉職務由李旭暫領,劉武周副之。又找了五十多名有經驗的老兵,配上戰馬擔任斥候,由宇文仲、宇文季兩個人負責統領。

    待把軍官團隊確定後,薛世雄又把其餘所有殘兵召集起來,打亂原來建制,粗略分成了九個團,各自指派了校尉,隊正。然後再次向大伙申明軍紀,表示雖然在混亂之中,如果有人私自離隊,或者不從號令,一樣適用於大隋軍法。

    「弟兄們,我們還有兩千石糧食,四百匹馱馬。」薛世雄跳上一塊大石頭,衝著眾人喊道。這個數字是他剛從王元通口中問到的,在跳上石頭的一瞬間,他把糧食的數字誇大了三分之一。

    「如果省著吃,按每人每天一斤米計算,咱們可以再吃十五天飽飯,而從這到遼水,有十二天路程。中間有山,有河,還有數不清的高句麗人。我不想勉強大伙,只想問一句,你們是願意在此坐以待斃,還是跟我殺回自己的家!想回家的,抽出你們的刀來!」薛世雄抬高了聲音,對著眾人怒吼道,彷彿這一刻,他帶領的依然是數萬百戰精銳。

    「回家!」將士們振臂高呼。

    「再說一遍,你們願意低頭就死,還是跟我回家!」

    「回家,回家,回家!」士兵們大聲呼喊著,舉起一片刀矛組成的森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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