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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 家園 作者:酒徒 (已完成)

第二卷 功名誤 第三章 何草 (四 下)

    鬥毆風波很快就平靜了下去,除了對秦、賀二人的遭遇略感惋惜外,人們在心中並沒有留下太多的痕跡。人在年少時節遭遇的磨難總是很輕易就被遺忘,但那些磨難對人的一生道路究竟有多大影響,除了當事人本身,旁人就不得而知了。

    正可謂不打不相識,風波過後,護糧兵和府兵們之間的關係反而親密起來。特別是將領之間的交往,從原來的不相往來到走動頻繁,變化就發生在幾天之內。劉弘基、李旭、王元通、秦子嬰等人每每成為左武衛虎貪郎將錢士雄營內的座上客,錢士雄、孟金叉和麥傑等左武衛的將軍們也縷縷在護糧軍營地內被待為上賓。劉弘基天性隨和,喜歡與豪傑交往,他這個秉性也影響了李旭。二人都是好酒量,無論到哪裡賭酒都是大勝而歸,時間長了,倒也在武藝和膽氣之外,又闖出了酒豪的名頭。

    偶爾劉弘基當值脫不開身,李旭就只能一個人去赴宴。每當這個時候,他便盡量少說多吃,聽著眾將領在自己面前指點江山。錢士雄等人的職位遠遠高於李旭,所說的話題也的確都是他平常聞所未聞的秘密。這種情況下,他插不上嘴,也屬於正常。

    「麥老將軍明晚想請你喝一杯水酒,不知道仲堅兄弟能否賞光?」一天宴後,醉眼涅斜的錢士雄在送李旭出門時,突然間拉住他的路膊問道。

    「麥一一老將軍!」李旭肚子中的酒意登時醒了一小半,衝口問道。看看四下沒人注意,低聲又補充了一句,「就請我一個人麼?劉大哥呢?」

    「麥老將軍只命令我邀請你,弘基那裡,我不太清楚!」錢士雄雖然是個武將,回答李旭的話卻很有技巧。

    李旭不再問了,這一天早晚會來,在他射碎錢土雄頭頂的鐵盔甲,劉弘基就曾經提醒過他。

    「麥老將軍甚是愛才!」生性豁達而又處事圓熟的劉弘其曾經如是說,至於李旭該怎麼應對,劉弘基沒有指點,他堅持認為,人這輩子很多路要自己選,別人通常無法越俎代庖。

    為了一場突如其來的晚宴,李旭準備得煞費苦心。左武衛大將軍在朝中官居正三品,他的邀請不是一名小小旅率所能拒絕的。而護糧軍和府兵是否能和睦相處,很多情況下還要看這位老將軍的心情。

    麥鐵杖老將軍在不穿戎裝時看起來很隨和,他是江南人,個子不算太高,但看上去極為結實。膚色略深,純黑色的眼睛和雪白的胡須相映成趣。大伙分賓主落了座,便有美人上前獻舞,幾曲廣袖舒罷,酒意也慢慢濃了。

    「小子,知道老夫為什麼請你麼?」麥鐵杖自己給自己倒了一盞酒,捧在手裡問道。有侍女緩步上前欲替他布菜,被他揮揮手給趕了出去。

    「想是老將軍豪飲,軍中找不到對手,所以特地命小子來捧杯!」李旭微笑著回答。「不過老將軍可能被小子的虛名所騙,我酒量甚淺,只是酒膽足夠大而己!」

    跟在劉弘基身後歷練多了,如今李旭在與高級將領的交往過程中己經不再像原來那樣拘束。偶爾還能開一些無傷大雅的玩笑,把自己不願意回答的尷尬問題馬虎過去。

    但這一招顯然對麥鐵杖無效,老將軍年齡大,顧忌也比別人少。笑著打量了一遍李旭,低聲讚道:「你這後生並不像表面上那麼老實,不過這樣也好,這年頭老實人吃虧。老夫請你到這裡來,首先是要感謝你那天進退得當,沒讓老夫難堪!」

    「卑職無功,不敢受此讚譽。」李旭當然知道麥鐵杖提得是哪天的事情,在座位上拱了拱手,回答。

    「小子,在我面前,其實你不應稱卑職,」麥鐵杖又看了李旭一眼,歎息著說道。

    這句話有些突兀了,不但李旭有些發蒙,一同來赴宴的錢士雄和孟金叉二人也有些摸不著頭腦。今晚的宴會規模不大,只有他們四個人,所以一時間場面竟有些A尬。

    底下獻舞的美人也感覺到了氣氛的變化,舞步漸緩,身形旋轉出帶來的袖花也跟著散亂。麥鐵杖揮了揮手,美人們停止旋轉,施了一個禮,倒退著走了出去。

    「或許我該稱讚一下歌舞!」李旭心中暗想。但剛才的歌舞到底如何,他卻給不出確切的評價。有資格喚舞姬入帳伴酒的人,至少是軍中五品以上高官。像他這種旅率,連女人都不准帶入軍營,更甭說舞姬了。

    「那天你和士雄交手,射中他頭盔上那箭的確巧妙!」麥鐵杖又幹了一盞酒,好像回憶著什麼事情般,低聲說道。

    「是錢將軍先讓了我,否則,我根本沒機會抽出弓來!」李旭陪著老將軍幹了一盞,謙虛地回答。

    看來出風頭並不一定是好事,至少從今天的情況上是這樣。最近一些日子,關於他跟錢士雄比武的事情己經在軍中傳了個遍。大伙都說護糧軍中出了個可以百步穿楊的神射手,讚歎他的弓術之餘,語氣裡還往往帶著幾分明珠暗投的惋惜。

    「但更巧妙的不是那一箭,而是你應對長架那幾刀!」麥鐵杖再次喝乾了一盞,面色漸漸紅潤,瞪大了眼睛,他低聲追問:「這就是我找你的第二個原因,仲堅能否告訴我,是誰教了你那幾刀?」

    聞此言,錢士雄,孟金叉二人同時坐直了飛庫網手打身體,當日李旭被錢士雄的長逼個手忙腳夫亂,沒人注意他彎刀上用了什麼樣招術,此刻被子老將軍一得,二人錳然意識以,那幾下撥打不是隨而為,更像是一套成熟的刀術,只是因為李旭戰經驗不足,所以才未能發揮出其應有的威力。

    「是卑職在塞外遊歷時,蘇rx部的銅匠師父教導的。他好像姓王,但是沒告訴晚輩自己的名字!」李旭見麥鐵杖問起自己的師承,按照劉弘基等人強調過的說辭,小心地解釋。

    「是姓王麼,他自己說的?身邊還有別人麼?蘇q部在什麼地方?」麥鐵杖猛然放下酒盞,非常急切地問。

    「蘇啜部是一個啜族的小部落,在弱洛水和太彌河之間,居無定所。現在受突厥人庇護。師父說他姓王,以給人打銅器和在刀劍為生。有一個女兒,兩個兒子。」李旭想了想,回答中盡量把蘇啜部的範圍擴大到整個啜族活動區域。

    「你放心,我和你師父不是仇家。即便是,也過了很多年了,沒有力氣去草原上找他!」麥鐵杖彷彿想起了許多值得追憶的往事,目光深邃得如兩個深秋的水潭。

    「老將軍認識銅匠師父?」李旭驚詫地反問。

    「如果我沒猜錯,應該是他吧。除了他,也沒人會跑到草原上隱居。」麥鐵杖點點頭,說道,「你的長刀也是他給打的吧,他現在腿腳還利落麼?能喝多少酒?」

    「是師父給打的。他現在身體很結實,喝三、五皮袋馬奶子酒沒問題。那酒比米酒勁大,喝後容易上頭!」

    「這裡沒有外人,你能不能把見到他的詳細情況說說?」麥鐵杖彷彿對銅匠的事情非常感興趣,執著地追問。

    「其實晚輩知道得也不多!不知不覺間,李旭與麥杖之間就接近了距離,理了理思路,他把自己跟銅匠學藝的經過大致說一了遍,麥鐵杖聽得津津有味,不住追問其中細節,很多東西李旭在學武根本沒有注意到,自然也無可告知,有些事情又涉及到李旭的隱私,所以他也回答得含含糊糊。

    「晚輩當時愚頓,沒想到銅匠師父是個避世隱居的大賢,所以連他的名字都沒追問!」最後,李旭汕汕地總結。

    「你問他,他也不會告訴你真名。姓王,姓謝,又能怎麼樣呢。雄圖霸業,一夢,是老夫執著了!」麥鐵杖再次自斟自飲,語氣中漸有了幾分疏狂之意。

    錢士雄、孟金叉二人也跟著陪了一盞。二人是麥鐵杖的心腹,雖然不知道老將軍說得是什麼意思。但從話語中,可以體味到老人心底那份深沉的淒涼。

    「他教了你多長時間?」過了一會兒,麥鐵杖又問。

    「大概五、六個月罷!只是隨便練習,從沒教過一個完整的套路。」李旭算了算,發現自己也記不太清楚具體時間。銅匠師父對自己的指導都是斷斷續續,率意而為。如果正式算,自己連跟他學過武都說不上。

    「你那天那幾式,是他自己創的?」

    「是師父自己創的破塑,不過師父說他也沒把握!」李旭點點頭,坦誠相告。當日若不是錢士雄故意手下留情,自己根本支撐不過第三個照面。

    「你沒上過戰場,當然在你手裡施展出來沒任何把握!」麥鐵杖笑著搖了搖頭,點評。

    「前輩教訓極是!」李旭躬身受教。從麥鐵杖今天的表現上看,他與銅匠師父一定有什麼淵源。想到軍中傳說南陳滅亡之前,麥鐵杖曾經一度在陳後主摩下任侍衛。那他與銅匠二人熟識,倒也沒什麼奇怪了。

    「也不算教訓,招術再妙,沒經歷過實戰,終也把握不到起精神髓。」麥鐵杖再次打量李旭,目光越發溫和,「你師父為什麼留在蘇啜部,你知道麼?」

    「有人說他是為了一個女人!」李旭的回答一語雙關。平素待人體貼入微和關鍵時刻手段狠辣的兩幅不同面孔的晴姨同時浮現在他眼前,「但晚輩認為,師父留在蘇W部,更可能是為了一個承諾!」

    「難怪他會看中你,你小子的確比表面上聰明許多!」麥鐵杖彷彿非常欣賞這個答案,大笑著說道。

    李旭輕輕笑了笑,舉盞抿了一口酒。師父留在蘇q部不是為了陳家那個女人,能在麥鐵杖這裡得到答案,他心裡很高興。在他眼裡,銅匠師父是個英雄,不該為了一個心中只有仇恨的女人付出那麼多。

    「你師父我們兩個曾經是知交,雖然他生於富貴之家,我只是一個盜賊!」麥鐵杖回憶了片刻,簡略地解釋。「只是造化弄人,現在我算是大富大貴,他卻成了化外野史!」

    「但師父很開心,老將軍活得也很愜意!」李旭舉盞相勸。

    「的確,從小缺什麼,就越想追逐什麼。得到的越難,老來越是放不下!干!」麥鐵杖仰頭,將酒盞整個翻了過來。

    「干!」錢、孟兩位將軍爽快地陪著豪飲。麥老將軍背後的陳年往事他們不想關心,跟著老將軍活得痛快,官升得實在,對大伙來說己經足夠。

    身邊的酒罈很快就空了,麥鐵杖拍了拍手,命人再次搬上來幾壇。給大將軍喝的酒味道很淳厚,雖然勁頭比起舅舅張寶生的私釀差了些,但入口後的感覺更溫潤柔和,很適合親近的人邊聊邊飲。當侍衛們第三次放下酒罈退出後,麥鐵杖放下杯子,說道:「以你的身手,留在唐公麾下下有些可惜,大戰在即,護糧兵根本沒有機會上戰場,過後縱使能分些功勞,也不會太多……」

    「晚輩武藝並不精熟,弓法還湊合,但戰時雙方都披著重愷!」李旭舉起酒盞,抱歉地笑了笑。

    麥老將軍有拉攏之心,他從錢士雄等人平素的話中就能聽出來。但想想唐公李淵對自己的好處,他實在有些不敢相負。

    「仲堅,那天府兵和護糧兵的糾紛因誰而起,我想事後你也能猜出一二來!」麥鐵杖見李旭有拒絕之意,低聲提醒。

    「晚輩知道。老將軍想必也看出來有人在暗中挑撥!」李旭坦然回答。

    「不是宇文將軍!」麥鐵杖搖頭,「或者說不止是他,%I咱不提這些,我摩下還空著幾個校尉的缺兒,你若答應……」

    「謝老將軍好意,但唐公對我有知遇之恩!」李旭坐直了身體,毫不猶豫地答覆。

    麥鐵杖沒想到這麼快就從李旭嘴裡聽到了答案,有些楞住了,瞪大眼睛第三次打量李旭,半晌,才笑著搖頭,歎道:「也是,否則人也不會看中你,教你學武。」

    「無論如何,晚輩依然感謝老將軍美意!」李旭也笑了起來,舉盞相敬。

    「干了!」麥鐵杖大笑著捧起自己的酒盞,「士雄,有空多陪仲堅過過招,他的刀法需要和人練習!」

    「是,將軍!」錢士雄坐直身體,恭恭敬敬地回答。

    「陛下在二月甲寅(初四)駐蹕望海頓,就要到了,如若有幸蒙陛下召見,你好生做答!」麥鐵杖在幹掉最後一盞酒之前,無意間提醒。

    「陛下怎麼會召見一個小小的旅率?」李旭邊喝邊想。他斷定麥鐵杖一定是喝過量了決定不把這話放在心上。

    賓主盡歡而散。
第二卷 功名誤 第三章 何草 (五 上)

    錢士雄將軍絕不是個合格的老師,或者說,他有攜私報復的嫌疑,五天之內,他至少讓李旭落了二十次馬。好在隨著天氣轉暖,地面己經開始變軟,過招時,二人的兵器上都裹著厚厚的一層白氈,否則,不必參加遼東之戰,現在李旭已經可以因傷除役了。

    但這些跟頭也沒白摔,至少讓李旭明白疆場交手和平時喂招的差別。想想那天自己居然膽大包天替劉弘基下場比武,他心裡就一個勁笑自己愚蠢。如果當日不是錢士雄懷著和解的心思,三個李旭上去也支持不了五個個照面。

    「身體,身體和戰馬配合。動作,動作要准,不是快,是准。別管招術,招術是死的,人是活的。小心些,塑又來了!」錢士雄大呼小叫著,一次一次打得過癮。孺子可教,這是他對李旭的評價。從彼此過招的情況上推斷,他知道李旭並不是自幼打下的根基。這個少能在弓馬上能取得今天這份成就,全是憑本身的刻苦努力和後來遇到銅匠這個名師的緣故。所以,錢士雄也不教李旭套路,只是拿馬架常見的招術與之反覆拆解,以培養他在戰場上的反應速度和應變能力。

    兩軍交戰本來也不同於私下過招,除非對方將領的心被豬油糊住了,否則,傻瓜才放著大把士兵不用,非衝上來和人單挑。所以,比招術精妙更重要的人馬配合程度和個人應變速度。能在二馬相遇的瞬間做出正確反應,就是保命和取勝的關鍵。兩匹馬錯開了,勝負誰都沒資格再去追究。你前面還有新的敵人,你錯過的對手自然有本隊同伴招呼。

    本著這種想法,錢士雄手下使出的自然是戰場上最常用,威力最大的幾個招式。他隨軍征戰多年,殺人無數,同樣的招式在他手中使出來威力自然和平常人不可同日而語。李旭能對付了這些招術,將來上戰場自然也不會因經驗不足而輕易送命。如此,他摔下馬的次數再多,再重,也就不冤了。

    自從目睹秦子嬰與未婚妻的遭遇後,李旭在心裡立志要建一番功業,以免得將來妻兒老小受人欺負。所以被錢士雄摔得再狠,打得再痛,他亦咬牙堅持。如是小半個月下來,他的武藝未見得有多大提高,臨陣機變本事卻是一日高過一日。開始時錢士雄可以用七分力氣,在十個照面之內打他下馬,到後來,他再想讓李旭落馬,就不得傾盡全力,費上一番功夫了

    二人拆招的空閒時間,秦子嬰和李婉兒也過來湊熱鬧。錢士雄心裡為當日府兵們逼走秦子嬰未婚妻之事覺得負疚,所以也爽快地答應了下來。令人刮目相看的是,文職出身的秦子嬰身體雖然沒李旭結實,毅力卻比李旭還要驚人。校場上,從沒有人聽見他喊一聲累,一聲痛。偶爾錢士雄出手重了把他掃落馬下,片刻功夫,大伙就可以看到他拍乾淨皮甲上的泥土,咬著牙再度爬到馬鞍上。

    李婉兒雖然身為女子,學武時也甚為認真。除了跟隨錢士雄學一些人馬配合技巧,兩軍陣前交手經驗外,平素她還拉著所有能找到的對手過招。劉弘基、王元通、李旭,凡是可以被拉著陪她練習的,幾乎每天都被她騷擾了個遍。眾人看她年齡小,又是女孩子的份上手下留情,卻往往被她揪住一個破綻窮追猛打。沒幾天,王元通和齊破凝兩個人便怕了這個李家二小姐,聽到她的笑聲即望風而逃了。只有劉弘基和李旭拗不過她,每日都不得不花些時間來陪她練習。

    「仲堅哥哥,你會保護我的,對吧!」人少的時候,李婉兒仰著脖子經常追問。好像隔幾個時辰不提醒,李旭就會把自己的職責忘記掉。無論得到李旭肯定的答覆,還是敷衍的說辭,她都會眉開眼笑,揮舞著手中兵器補充:「我也會自己保護自己。還會保護父親,世民,元吉,還有母親和大哥。」

    李旭微笑著,替婉兒捋順被風吹散的頭髮。關於李婉兒為什麼會突然迷上練武的原因,他心裡非常明白。府兵和護糧兵衝突那日,唐公李淵明顯露出了老態。雖然那只是短短的一瞬間,對於敏感的女孩子來說,一瞬間己經讓她明白自己不得不長大。看著這時候的婉兒像看著當年離開易縣之前的自己。當有一天發現平素高大魁梧和父親不再加巨樹般結別_。

    平素在大夥一同吃酒的時候,錢士雄等人總喜歡談一些關於這次討伐遼東的話題。對於他和孟金叉、麥傑這些府軍高級將領,大隋朝為東征做的準備、軍隊的位置和朝廷的動向都是些很平常的談資。但對於李旭和劉弘基兩個輔兵小校而言,這些談資卻是他們非常難接觸到的大秘密。飛庫手打什麼「皇帝陛下在薊城南桑干河上築社櫻二壇,設方牆,行宜社禮」啦,什麼「大軍在正月辛巳(初一)齊集w郡,大伙都沒過年,接受陛下校閱」啦,什麼「右尚方署監事耿詢試圖阻止東征,被削職為民」啦,如是種種,不一而足。

    通過這些酒桌上東鱗西爪的談資,李旭隱隱推斷出軍隊的大致動向。皇帝陛下是在今年正月初二正式下詔宣佈討伐高句麗,大軍具體數目為一百一十三萬人。分為左右兩翼,每翼十二個軍。左第一軍走鏤方道、第二軍走長岑道,一直在地圖上平鋪致第十二軍的樂浪道。右十二軍也是如此,從第一軍走的a蟬道一直平鋪到了第十二軍的樂浪道。二十四支人馬,浩浩蕩蕩,潮水一般席捲而來。

    令李旭迷惑不解的是,在他目前根據契丹獵人描述的遼東地圖上,根本找不出二十四條路可走。馬警水(鴨綠江)西側這邊還好說,多少有些平地。過了馬警水後,據契丹獵人講,那邊的高山一個挨著一個,能走的路加在一起不超過三條。二十四路大軍如何齊頭並進,移山填海,恐怕只有英明神武的陛下知道了。

    疑惑歸疑惑,李旭卻沒敢把這些疑問向人提出來。從前年出塞到現在,小小年紀的他己經經歷了太多的風波。每經歷一次,他都會變得更謹慎小心一些。雖然在別人眼裡,此時的他仍然是一個不通事務,有些愣頭愣腦的傻小子。但李旭自己知道,自己己經完全不是當年那個借懂少年了。有時候,想起當年的自己,他甚至能對著記憶中那個單薄的身影會心地笑上一笑,雖然這份笑容中,偶爾包含著幾分與年齡不相稱的淒涼。

    據錢士雄等人透漏,皇上的征遼大軍在正月初三從w郡出發。每軍相距四十里,連營漸進。每路大軍前部鼓吹一部,大鼓、小鼓及、長鳴、中鳴等各十八具,柯鼓、金證各二具。後部撓吹一部,撓二面,歌簫及茄各四具,節鼓一面,吳吹笨案,橫笛各四具,大角十八具,小角若干。吹吹打打,意欲令高句麗君臣隔海聽見鼓樂,知道大隋天威,不戰而自來請降。(注1)

    因為要保持軍容,所以兵馬走得不能太快。二月初四陛下在望海頓(錦州遼西縣)禿黎山設壇,祀黃帝和歷代諸神。二月初五大軍途中休息一天,二月初六繼續前行。李旭根據大軍從琢郡走到望海頓的速度推算,最快到下個月中旬皇帝陛下能走完最後這一百多里路,來到懷遠鎮這個遼河西岸最後一站、

    「這次實萬歲御駕親征,只要有戰功,絕對沒人敢吞了你的。小子,你弓箭射得那麼準,難道不想取些功名回來麼?」每次赴宴,錢士雄總是藉著酒勁兒煽風點火雖然李旭已經明確拒絕過了麥鐵杖老將軍的提拔之意,他卻不甘心對方在護糧軍中被埋沒落。眼前的少年武藝都是上上之選,有麥老將軍做後台,建功立業只在朝夕之間,遼東一戰根本沒什麼懸念,在皇上眼皮底下不趁機立功,跟著李淵這落勢的國公身後受拖累,未免太可惜。

    李旭笑了笑,又不說話了。御駕親征就不會吞沒戰功,這種說法他可不信。九叔當年跟隨以前的晉王,當今的皇上南征,,射旗之功就誰開了就很難說。反正能讓以素公正著名的高穎大帥柯了私的,職位二定不會太小。

    功名自在馬上取,這話不假。但高麗之戰,從徐大眼到楊老夫子,沒人認為大隋勝算在

    一在李旭年少的夢中,他想當大將軍。但在成為大將軍之前,他更想平平安安地活著。為了自己年少的夢,也為了父親在易縣李家受到的尊敬能多維持幾天而平平安安地活著。

    注1:參見《隋書.軍禮》。
第二卷 功名誤 第三章 何草 (五 下)

    大業八年春三月,東征大軍終於來到了遼水東岸,諸路大軍前後長達八十餘里,馬蹄帶起了煙塵遮在蔽日。各路兵馬次在懷遠鎮周圍紮好營盤後,派遣精騎護住官道,並調遣民壯,以黃土重新墊平被子人馬踩葬的路面,用清水洗掉路兩邊樹幹群上的灰塵,待一切收拾妥當,天子御營十二衛,六空中的前,外軍兩萬將。頭頂銀盔甲,胸系采帛,踏著隆隆地戰鼓聲,走入懷遠鎮的南門。(注1)

    跟在天子的前軍身後,是九隊內衛騎兵,每隊百人,擎巨蠢。每隊將士胯下戰馬為一種顏色,九隊戰馬顏色各不相同。九色騎兵過後,路上又走來懷遠四野選來的九名年過七十,子孫兒女俱全鄉老,他們手持綠色竹蔑編的掃帚,一邊做出清掃道路之狀,一邊前行,不時還府身下去,「拔除」那根本不存在的野草。

    待道路掃清,野草「拔」淨之後,皇帝陛下那寬一丈九尺長三十餘尺的御葷緩緩映入懷遠鎮護糧兵們的眼簾。他們所能看到的,也只有是御葷而己。為了防止刺客襲擊,天子六軍中的左右二軍將御葷兩旁護了個水洩不通。御葷在白馬的牽引下前行一步,左右二軍的將士們的身體也隨著向前湧動一步。

    文武百官都跟隨在御葷旁,以便天子隨時傳召入內商議國事。為了體貼百官們的辛苦,皇帝陛下特地准許三品以上官員,鄉侯以上勳貴攜帶家眷同行。與百官同行的還有西突厥可汗、高昌王、吐谷渾太子以及西域、南洋各國使者,他們的車杖排在內衛之外,天子六軍中的後軍之前,由專門征來的民壯伺候行止起居。

    入城儀式恢宏盛大,即使隔著遼水的高句麗「野人」也能感受到其氣勢之壯。由於事先經過多次演練,儀式的整個過程都可謂完美。唯一的一點暇紙出在城門上,懷遠鎮是為了替大軍屯糧而建,城牆和城門的督建者眼界狹窄,施工時只考慮到了城防安危,沒考慮到天子威儀。所以城門寬度只能並行四馬,不足讓御葷通過。但這點兒小問題難不到素以聰明著稱的工部尚書宇文凱。老大人一聲令下,便有數千勇士衝了上去,肩扛手抬,片刻功夫將外城和甕城的大門、門框拆掉,將門洞又擴出七尺有餘。

    「天威所至,摧枯拉朽!高元小丑,剋日必亡。」為了避免皇帝陛下因為拆除城門耽擱時間而內心不快,善禱善頌的大臣們同時躬身賀吉。於是,在眾人的歡呼聲中,稍做停留的御葷又緩緩而行,走到了懷遠鎮並不寬闊的大街上。(注2)

    好在懷遠鎮的建築事先己經清理過,沒有誰家的房子不長眼睛敢擋了天子御葷。飛庫手打天子車駕一路順利,經過整整兩個時辰的示威,入住到事先搭建好的行宮。百官和外夷山呼,辭駕,被宮監接引著安排進行宮附近的管騷。半個時辰後,內宮太監在行宮門口宣旨,召喚文武百官和外番入宮晉見,共同商議渡遼事宜。

    「如此大的排場,怪不得他們走得慢!」李旭牽著自己的戰馬,緩緩走向城外新開闢出來的軍營。護糧兵在城內的兵營被內軍接管了,包括裡面的房舍和所有糧草輻重。但這不等於李淵靡下這一千二百多號人可以解散回家,此番東征,除了宣揚大隋威儀的天子六軍和各軍執旗者外,前往遼東作戰的士兵們每人還隨身攜帶了三石米。護糧兵們要負責組織民壯在最短時間內將這些米分類歸倉,以備大軍不時之需。

    路上人很多,三三兩兩全是迎接聖駕後歸營的各軍官兵。有的人臉上帶著酒醉後才會有的桃紅色,不用問,他們肯定是因為站的位置較好,有幸目睹了天顏。有的人臉上的表情忌妒中帶著神往,顯然是看到了那些頭頂銀盔,身披彩帛的御林軍,心中懊悔自己從軍時運氣差,被安排錯了隊伍。夾雜在官兵中間,還有大隊大隊衣衫檻褸的百姓推著獨輪車,牽著毛驢絡繹前行,他們是各地征發來服民壯,共二百餘萬人,規模是大軍的兩倍。

    「今日咱總算看到了皇上!也不枉在這鳥不拉屎地鬼地方待了大半年!」離城漸遠,走在李旭身邊的護糧校尉周文遠感慨地說道。他官職級別比大伙稍高,所以站的位置距離皇帝的車駕較近,按常理推算,目睹天顏的機會也比別人多一些。

    「怎麼,皇上陛下長得什麼樣子?」王元通、武士a等人經不住誘惑,聽到對方如此吹噓,立刻圍了上去。

    「這個,這個,反正是很有威儀,目光略略一掃,就讓人心分階段通通亂跳!」周文遠支支吾吾了半天,才紅著臉回來。

    「去,老周你就吹吧,也不怕被風閃了舌頭,。」王元通用力捶了周文遠一拳,大大咧咧地罵道。

    「這廝估計光顧著緊張了,什麼也沒看見。要是我,一定把胸脯拔得高高的,被萬歲的重瞳掃到了,一下子升個下級、六級也說不定!」齊破凝也湊過來,滿臉不屑地調侃。

    皇上陛下是天之驕子,應運而生,澤被萬民,能看到他一眼都是了不起的福緣。即便是身居高位的重臣,除了五品以上文職外,都沒辦法天天見到皇上。至於領兵打仗的武將,如麥鐵杖、辛世雄這樣的大將軍,在外邊看起來威風八面,回到京城也是三日才有機會參加一次朝會。根據每月面見皇帝次數的多少,官場上還自動將百官們分類為三參官、六參官和九參官。至於尋常武夫,就像李旭、王元通他們這種級別的小校,若不是皇帝御駕親征,這輩子都沒機會在如此近距離目睹天顏。(注3)

    「緊張,誰不緊張了,當時萬歲的目光遙遙地一掃過來,我就覺得自己被他看見了般,心裡登時暖哄哄的,覺得這半年的苦,也都值!」周文遠不理會眾人的嘲弄,自顧炫耀道「呸,就你那個高度,放到人堆裡整一個坑,一堆腦袋中,萬歲還能看到你。換了旭子還差不多,至少他塊頭足,有個當兵的樣子!」齊破凝的嘴巴如連環弩般,打擊起人來毫不客氣。一提到李旭,大伙登時就想起了去年他獻馬入營的事情。唐公當時挑選了三十匹駿馬說是獻給皇帝陛下,如今皇帝車葷己經到達懷遠鎮,駿馬獻上去的時機也就是在最近一兩天內。若是萬一龍顏大閱.……

    「仲堅,若是萬歲召見你,你可答對好了。據說,皇帝一發怒,就會砍人腦袋。一高興,封你個什麼縣侯、鄉侯,也不是沒有可能!」武士「不好說,旭子年齡小,人長得也夠味道。皇上這次據說帶了公主同行,一旦被看上了.…」周文遠受夠了大伙「欺負」,終於找到了一個比自己還好欺負的軟柿子,盡情地捏了下去。

    李旭抬起頭,回了大夥一個人畜無害的笑容。被皇帝召見、賞識、一舉飛黃騰達的好夢他不是沒做過。以唐公李淵的為人,肯定會在獻馬時提到他和劉弘基的名字。而與他有說不清楚淵源的麥鐵杖老將軍,也可能會在皇帝為國舉賢。平時想起被皇帝召見的可能,李旭心裡彷彿就有一把火在燒。但今天見了御葷後,他心中這把火反而平淡了下來。

    高大的御葷、神秘的黃色帷幕、赤色大a,無一不在他腦海裡留下了極其深刻的印象。但不知道為什麼,李旭總把這些和家鄉跳神的那些巫師聯繫到一處。記得小時候有一年春天上谷全境大旱,父老們也在巫師們的指點下於河畔舉行了盛大的祭天儀式。儀式用了三十多頭羊、五匹駿馬,萬人空巷,可是到了後來,老天還是沒下一滴雨。若不是上一個年頭是個豐年,各家多少有些存糧,再加上當時的郡守大人處理得當,全郡不知道多少人會餓死。

    「仲堅,齊參軍、王參軍、周校尉,大伙慢些走!」正當李旭胡思亂想的時候,劉弘基騎著一匹快馬從身後匆匆忙忙地趕了過來。目光掃過所有人,他通報了一個令人震驚得幾乎瘋狂的消息,「萬歲明日親自校閱最先到達前線的左武衛、左A衛、左屯衛,我等保護糧倉有功,明日陪同三衛兵馬在左武衛大校場,接受陛下校閱!」

    「啊!」大夥同時驚叫起來,剎那間,每個人的嘴巴裡都可以塞下一個完整的雞蛋。

    提著馬繩向李旭身邊靠了靠,笑著拿他開。他家也是商販,沒出過當官的,所以對官場充滿憧憬。「不好說,旭子年齡小,人長得也夠味道。皇上這次據說帶了公主同行,一旦被看上了.…」周文遠受夠了大伙「欺負」,終於找到了一個比自己還好欺負的軟柿子,盡情地捏了下去。

    李旭抬起頭,回了大夥一個人畜無害的笑容。被皇帝召見、賞識、一舉飛黃騰達的好夢他不是沒做過。以唐公李淵的為人,肯定會在獻馬時提到他和劉弘基的名字。而與他有說不清楚淵源的麥鐵杖老將軍,也可能會在皇帝為國舉賢。平時想起被皇帝召見的可能,李旭心裡彷彿就有一把火在燒。但今天見了御葷後,他心中這把火反而平淡了下來。

    高大的御葷、神秘的黃色帷幕、赤色大a,無一不在他腦海裡留下了極其深刻的印象。但不知道為什麼,李旭總把這些和家鄉跳神的那些巫師聯繫到一處。記得小時候有一年春天上谷全境大旱,父老們也在巫師們的指點下於河畔舉行了盛大的祭天儀式。儀式用了三十多頭羊、五匹駿馬,萬人空巷,可是到了後來,老天還是沒下一滴雨。若不是上一個年頭是個豐年,各家多少有些存糧,再加上當時的郡守大人處理得當,全郡不知道多少人會餓死。

    「仲堅,齊參軍、王參軍、周校尉,大伙慢些走!」正當李旭胡思亂想的時候,劉弘基騎著一匹快馬從身後匆匆忙忙地趕了過來。目光掃過所有人,他通報了一個令人震驚得幾乎瘋狂的消息,「萬歲明日親自校閱最先到達前線的左武衛、左A衛、左屯衛,我等保護糧倉有功,明日陪同三衛兵馬在左武衛大校場,接受陛下校閱!」

    「啊!」大夥同時驚叫起來,剎那間,每個人的嘴巴裡都可以塞下一個完整的雞蛋。

    註腳:天子六軍,即內、外,前、後、左、右六軍。

    注目:高元,當時高句麗王的名字。

    注滿:三參官,即每月可以見三次皇帝。六參、九參以此類推。
第二卷 功名誤 第三章 何草 (六 上)

    大隋皇帝陛下是騎著戰馬走入軍營的,身後邊跟著兵部敞書段文振,工部尚書宇文愷,刑部尚書文升,待郎獨孤學,尚書馬宇文土及,觀德王楊雄等肱骨親信大臣,所有文武俱是一岙戒裝,看上去英姿態勃發。

    文武百官和御林護衛隊從士兵們排成的方陣前走過,在山崩海嘯般的觀呼聲裡,籟擁著皇帝陛下走上點將台。有內宦搬來胡床,皇帝陛下拒絕落座。岙身披戒裝的他推開侍衛,「騰、騰、騰」上前幾步,目光如閃電一般掃過全場。

    「參見陛下·」三萬多將士齊聲吶喊,抱拳,肅立,端端正正向前方罩以軍禮。「註腳」

    「將士們辛苦!」皇帝陛下抱拳,肅立,竟然以同樣的軍禮相回。

    「赴湯蹈火,在所不辭!」眾人同聲山呼,曠野間傳回一波波共鳴,驚濤駭浪的呼喊聲裡,無數人熱淚盈眶。

    這一刻,幾乎每一個人都心潮彭湃。眼前身披戎裝的壯士才是大隋皇帝,那個十六歲破突厥,二十歲領五十萬大軍掃平江南三十州一百餘郡的大英雄楊廣。身穿戎裝的他看起來比躲在黃金御葷內那個人調悅得多,英武得多,雖然缺了幾分神秘感,卻在瞬間贏得了三萬府兵和一千二百名護糧將士的尊敬。

    點將台上,楊廣揮了揮手,歡呼聲嘎然而止。目光再度環顧四周,他大聲說道:「膚今天至此,是來看一看一年多來,為我大隋駐守此地的壯士是什麼模樣。聯今天到這裡來,也是來看一看遼河兩岸的萬里江山。膚來了,膚看到了,膚沒有失望!」說罷,他手指東方,大聲喝問:「弟兄們,你們誰能告訴我,那邊是什麼地方?」

    「遼東l」眾人異口同聲地回答。

    「一河之隔,你們可否為聯將那片土取過來?」楊廣輕輕笑了笑,又問。

    「戰,戰,戰!」將士們振臂高呼,聲音響徹原野。

    「諸卿,你們聽見了麼?」皇帝陛下的目光從將士們的臉上收回,轉向了身邊的一干文武.

    「願為陛下馬前卒,九死而無悔!'駙馬宇文士及,尚書右垂劉士龍帶頭說道。幾個事先對征伐高麗持謹慎態度的老臣沒想到皇帝陛下如此輕易地就鼓起了將士們的鬥志,躬身抱拳,低聲回答:「臣等今日,才知陛下謀略之遠!」

    「遼東之地,沃野千里。誰人取之,都必為我朝大患。膚不願留禍端於子孫,因而親身到此!」楊廣大度地擺了擺手,低聲向眾文武解釋。須臾,他又抬起頭,衝著左側一個方陣之前的將領們喊道:「麥老將軍,若個聯所記不差,你今年六十有五了吧?不知手中鐵杖,可曾老否?」

    麥鐵杖聽見皇帝陛下第一個就點到自己,心中感動莫名。微微一帶馬tf繩,縱馬急行數步至點將台前,抱拳昂首,慨然以應:「萬歲聖明,末將今年的確六十有五,但比趙之廉、漢之黃忠,卻是正當壯年。手中鐵杖未老,末將之雄心亦不曾老!」

    「膚知,你威風必不減當年。」楊廣拱手肅立,以軍禮相還:「他日聯當親為將軍擊鼓搖旗,以壯行色!」

    「謝陛下洪恩,末將必先履敵土,以揚我大隋軍威!」麥鐵杖的誓言聲若洪鐘。晨風中,他白鬚飛揚,威風凜凜。

    皇帝陛下目送著老將軍回到本隊,然後將頭轉向了中央方陣,笑了笑,高聲問道:「不知道當年平吳、破突谷渾、逞我大隋國威於嶺南,揚我大隋兵勢於西域的宇文述將軍,還能飯否?」

    帶著數萬將士掃平定三吳戰亂,穩住江南半壁;一戰大破吐谷渾,為大隋開拓出B善、且末、西海、河源四郡,數萬里疆域,是左翔衛將士以及其主將宇文述老將軍一生最得意之作。此刻聽皇帝陛下親口提起來,萬餘精銳登時熱血沸騰。(注2)

    「老臣宇文述,尚堪供陛下驅使!」字文述亦策馬而出,來到點將台前應道。

    此刻,將台下受閱的三萬餘士卒的心情早己激盪如熱火上的沸油。飛庫手打「戰!戰!戰!」無數人以鋼刀擊打著堅盾,聲嘶力竭地吼叫著,恨不得百萬大軍立刻就揮師過河。縱使遼河東岸是刀山火海,只要皇帝一聲令下,大伙也會毫不猶豫地跳下去。

    一重重吶喊聲裡,大隋皇帝楊廣依次校閱完左武衛、左姍衛和左屯衛將士。待左屯衛大將軍辛世雄的戰馬回歸本隊,楊廣的目光從忠勇的將士們臉上收回,再度看向群臣,大聲問道:「所謂兵馬未動,糧草先行·諸卿可知道,誰人為膚在遼東總籌糧草?」

    他的聲音並不十分高,恰恰在歡聲起落之間傳入了護糧兵們的耳朵。眾護糧將士立刻站直了腰桿,挺胸抬頭,只覺得被皇上如此一問,於這邊荒之地所受的種咱磨難,全都值。

    「是唐公李淵與其麾下一千二百弟兄」兵部尚書段文振出列,拱手回答。

    「唐公李淵,朕之糧草可供大軍東征之需?」揚廣揮手命令段令振歸班,走到點將台邊緣向下高聲詢問。

    李淵縱馬急趨上前,先於馬背上施禮,然後高聲回答:「回陛下,懷遠鎮共屯軍糧一萬萬斤,可供大軍三月之需。柳城,燕郡,亦屯糧數量如許,一年之內,三軍衣食無憂!」

    聞此言,大隋皇帝陛下滿意地點了點頭,拱手,肅立還禮。然後,略微抬高了些聲音命令:「你切與聯說說,護衛萬萬斤糧草在前線,你總計用了多少兵馬!」

    「回萬歲,末將身為司庫督尉,摩下有兵一千二百人。全賴辛將軍、宇文將軍和麥老將軍照應,才確保軍糧絲毫未失!」李淵想了想,高聲回答。

    「一千二百人!」楊廣手指遼水,哈哈大笑。「我遣一良將,以千餘新兵守大軍之糧,高元小丑屯兵二十萬卻不敢過河來爭。弟兄們,你們說,咱們百萬大軍臨境,高元小丑敢逆我軍鋒櫻麼?」

    「不敢!他不敢!」

    「戰,戰,戰!」吶喊聲一浪高過一浪。李淵帶著千餘新兵在懷遠鎮巡視了半年多,高句麗的確沒敢光明正大地和大隋交過一次手。唯一一次派兵來夜襲糧倉,還被李淵摩下的一名旅率給殺得大敗虧輸。想想敵軍戰鬥力如此之差,將士們自然又多了幾分克敵致勝的信心。

    楊廣的雙手向下壓了壓,暫時制止了眾人的歡呼。對著所有將士,他大聲宣佈:「李將軍護糧有功,膚不會忘。三衛將士為膚守土,膚亦不敢不酬。今日之後,膚會將爾等名字、籍貫一一記錄在案,著有司傳信地方。令郡縣存問從爾等之家,使弟兄們無後顧之憂,榮耀鄉里!」

    「家鄉父老,將以爾等為榮!」楊廣張開雙臂,對著三萬餘將士高喊。

    「赴湯蹈火,在所不辭,赴湯蹈火,在所不辭!」將士們用誓言來回答皇帝的情誼,一些新兵激動得滿臉是淚,卻誰也顧不上用手去擦。

    伴著將士們的高呼,麥鐵杖、宇文述和辛世雄三名大將軍又結伴上前,爭著要做過河先鋒。李淵在軍中只是個五品的司庫督尉,手中兵微將寡,自然不能與幾位大將軍爭風頭。待楊廣慰勉完了諸位將軍,他再次向前方行了個軍禮,低聲奏道:「啟票陛下,末將無勇無謀,不敢爭破遼首功。願獻三十匹突厥駿馬,供陛下踐踏遼東之土!」

    「突厥駿馬?在哪裡,牽來膚看!」聽完李淵的話,楊廣高興地命令。臨戰有人獻駿馬,這是大大的吉兆。所以,他迫不及待地想把駿馬展示給眾人,以激勵將士攻城拔地之雄心。

    李淵早有準備,先告了個罪,躬身退下。不一會兒,又和建成父子兩個趕著三十匹駿馬緩緩走向點將台。那三十匹駿馬是從劉弘基和李旭所獻良駒中精選出來的,通過一冬天養精蓄銳,個個毛色水滑,筋骨強壯。看到一匹匹無鞍無絡的千里良駒打著響鼻在點將台下刨沙踏土,台上眾人不由喜得笑逐顏開。

    「此馬乃末將摩下兩個壯士千里迢迢從突厥販來,委託末將獻於皇上!」李淵跳下戰馬,摸著最前方一匹良駒的棕毛,驕傲地說道。

    陣有「野人」獻騎,這更是吉兆中的吉兆了。大隋皇帝聽了,心中愈發歡喜。點點頭,低聲問道:「不知道是哪兩位壯士,李卿可否告知聯壯士姓名!」

    「票陛下,是故刺史劉升之子,右勳侍劉洪和上谷良家子李旭,他二人如今俱在軍中護糧!」李淵拱手,正色回答。

    「把馬交於內宮總管收了,聯留著獎勵有功將士。把壯士喊上前來,聯要親自嘉獎他們!」楊廣點點頭,笑著命令。

    早有內衛上前,幫李淵照看戰馬。聞此令,大伙慢慢驅趕,在眾人羨慕目光中將駿馬趕到了校場一角。黃門官一聲令下,幾個侍衛交替著將大隋皇帝的最新旨意傳下去。

    「聖上能,宣右勳侍劉洪,良家子李旭上前晉見!」侍衛們悠長的聲音,剎那間傳遍校場每個角落。

    注1:自周代開始,身披戒裝的將士對帝王就以拱手,肅立為正式禮節。在電視上看到身披重愷的武將給皇帝下跪下,真不知道披著三十多斤的愷甲跪下去後,他怎麼向起站。

    注目:西域四部,即現在的青海、甘肅和新疆各一部分。西海為青海、都善在羅布泊附近。大業斬,宇文述將四地納入大隋版圖。

    注3:隋場帝這個人有很強的精神分裂特徵,有時禮賢下士,有時忌賢妒能。能運籌帷握派遣將士擊敗突厥和吐谷渾,也稀里糊塗導致高句麗大敗。正史上,他的妃子和子女都比李世民少得多,私人宮殿也比李世民少,只是治理國家的後果截然相反。
第二卷 功名誤 第三章 何草 (六 下)

    從見到李淵向皇帝陛下獻馬那一刻起,李旭的心就撲通撲通狂跳個不停。真的被麥老將軍說中了,皇帝陛下有可能召見自己!並且今天這位皇帝陛下和昨天坐在御葷裡那個截然不同。昨天那座龐大的御葷給李旭的感覺儘是些沉沉死氣,而今天站在點將台上指點江山這個,卻讓人心裡不由自主地湧起為他效力的願望。

    「聖上有旨,宣右勳侍劉洪,良家子李旭上前晉見!」侍衛們故意拖長的聲音穿過重重人群,卻未能穿過李旭的耳朵。直到劉弘基的大手從背後拍上了肩膀,緊張得有些透不過氣來的李旭才明白侍衛口中那個良家子說得就是自己。

    「皇上召見我,我該怎麼行禮?說些什麼?是否告訴他遼東那邊的地形和他想得不一樣?」剎那間,成千上百個問題同時湧入了李旭的腦袋。讓他一下子變得暈糊起來,傻傻地了笑,跟在劉弘基的身後走向了點將台。

    點將台上,眾文武早就翹首以盼。皇上今天高興,大伙久居官場,早就練就了一幅察言觀色的好本事。皇上高興了就喜歡提拔人做官,做了官的人將來在朝中就會成為舉薦者的嫡系,而薦賢者本身的勢力也會隨著被舉薦者的表現而水漲船高。一系列的彎子繞下來,很多人的眼睛都開始放光。有的是羨慕,有的是忌妒,還有的辛甘交駁,複雜異常。

    「末將劉洪拜見皇上,願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劉弘基走到點將台下,站直身體抱拳,躬身,然後肅立。

    「末將李旭見皇上,願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李旭的話和動作都比劉弘基慢了小半拍,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在現學現賣。幾個老臣被他笨拙的動作逗得忍俊不己,卻沒有人發出惡意得嘲笑聲·大伙第一次面君的時候都曾經緊張過,李旭旭現在的模樣,讓很多人不由自主地想起當年的自我。

    「二位壯士免禮!」楊廣的身體向前動了動,微笑著頷首。

    「謝陛下!」劉弘基帶著李旭再次躬身施禮,然後站直身體,抬起頭,讓皇帝陛下能不費力氣地看清楚自己的面孔。

    「你是故刺史劉升之子?膚記得你是雍州人,怎麼會千里迢迢到遼東來投軍了?」楊廣看了看劉弘基,追問,臉上的表情耐人尋味。

    「啟票陛下,末將欲為國效力,但苦於家中沒有良馬。所以就擅自去了一趟突厥,和朋友一道販了些馬回來。兜了這麼大一個圈子,唯恐耽誤了軍期,所以就跑到遼東來獻馬,希望能趕上大軍出征之時!」劉弘基想了想,非常認真地回答。

    眾臣聞言,悄悄的交頭接耳。很多人忍不住懊悔,自己怎麼就這麼笨呢,沒想到販些戰馬來討皇上歡心。只有刑部尚書衛文升、侍郎獨孤學二人偷偷地笑了笑,整個朝廷只有少數他們幾個人知道,兩個壯士買馬付帳用的不是銅錢,而是大刀片子。

    「你倒是有心。」楊廣淡淡地嘉獎了一句劉弘基。轉頭看了看李旭,再次低聲問道:「和你同往塞外販馬的朋友,就是你身邊這位壯士啡?」

    「票陛下,正是!」劉弘基朗聲回答,臉上的表情不卑不亢。

    他和李旭二人都是地道的北方人,骨架相對較大。加上二人都煉過些武藝,所以看上去遠比尋常人魁梧。大戰在即,軍中最缺的就是壯士,所以大隋皇帝楊廣心中甚是欣慰。聖明天子在位,講究的是野無遺賢,所以面前這兩個壯士一定要抓在手裡。反覆掃了他們好幾遍,楊廣回過頭來,低聲對兵部尚書段文振怪道:「段卿,你可知罪?」

    「臣,臣不知道犯了何等大錯,請萬歲明示!」兵部尚書段文振被嚇了一跳,趕緊出班肅立,恭恭敬敬地求教。

    「若不是唐公薦賢,聯今日就錯過兩位壯士。你身為兵部尚書,摩下有如此忠直之士都不曾察覺,豈不是錯莫大焉?」楊廣笑了笑,點醒滿臉無辜的段文振。

    原來萬歲是在開玩笑。段文振瞬間提到嗓子眼的心立刻又放回到肚子內。想了想,他向楊廣低聲啟奏:「回票陛下,臣記得軍書中曾有他們二人名字。司倉督尉李淵己經舉薦他們為旅率和別將,兵部己經回文,只是不知道回文是否及時送到了懷遠!」

    「誰為旅率,誰為別將?」楊廣點點頭,繼續追問。

    「臣記得兵部的批復是,劉洪劉弘基為別將,李旭李仲堅為旅率!」段文振利落地報出朝廷授予劉、李二人的官職。按大隋舊例,五品以下官職的委任是各部尚書和左右僕射的職責範圍,皇帝平素從不過問。但今天難得皇帝高興,所以諸位大臣也不願意逆了楊廣的意,任由段文振順著皇上的性子胡來。

    「劉弘基,李仲堅,嗯,字都不錯!」楊廣點頭,笑著品評。想了想,又怪道,「莫非我大隋軍職全滿了麼。劉將軍既是聯的右勳侍,又有功勞,為何才授了如此小的官職?」

    「票陛下,劉弘基和李旭都是司庫督尉所舉薦,臣等未來得及詳細核實其才!」段文振偷偷地看了看自己面前這位皇帝陛下,慢慢吞吞地答覆。司庫督尉一職,被他無意間咬得很重。

    劉弘基是何等老到之人,聽到君臣之間的對話,趕緊再度躬身,謙虛地推辭:「票陛下,末將無德無能,護糧別將之職,己不堪用。請陛下暫留高位,以待真正英才。」

    「哦!」楊廣楞了楞,自從繼位以來,他保見過嫌自己官小的,從沒見過像劉弘基這般嫌官大難做的,略一沉吟,即已經明白其中的道理,笑著擺擺手,說道:「唐公李淵替朕督糧半年,勞苦功高按理也該陞遷了。況且朕剛剛說過必不忘其功,當然不能自食其言,諸卿,你們看朕以何職酬謝李卿之功?」

    這句話雖然是對眾人而問,實際上有回答權力的卻僅僅限在納言楊達和蘇威兩位高權重的老臣身上。先前劉弘基無法再陞官,兩位老臣已經知道是因他直屬於李淵麾下的緣故。李淵為五品司倉督尉,劉弘基被他舉薦為從五品別將。如果劉弘基再升職而李淵不升,護糧軍的管理就會出現極大的混亂。想到這些,納言楊達出班,先沖皇帝行了一禮,然後大聲建議,「臣以為,唐公工於民事,勤於庶務,當補衛尉少卿之缺,總督懷遠、柳城、燕郡三地之糧!」

    「老臣附議!」納言蘇威大聲附和。

    衛尉少卿是個從四品的官,平時專門負責軍械、重的管理。李淵以此職總督三地糧草,這個建議不得不說是持重之言。楊廣想了想,隨即把兩個納言的建議接受下來,命人當場擬了聖旨,以督糧之功陞遷司庫督尉李淵為衛尉少卿,總管東征大軍糧草。

    聽到皇帝如此安排,李淵趕緊從武將的隊尾站出來,以軍禮謝恩。楊廣點了點頭,說了幾句嘉勉的話,然後命其歸班。接著,把目光又轉到劉弘基和李旭身上,笑著問道:「劉卿,聯這樣處置,你可敢接旨了麼?」

    「末將願聽從陛下安排!」劉弘基趕緊抱拳施禮,大聲答應。

    「段卿,依你之見,弘基該授何職?」楊廣輕輕笑了笑,側過頭去,向兵部尚書詢問。

    「依照軍書上所報功勞,劉弘基先有獻馬之功,後又曾捨命護衛糧倉,擊退高句麗死士,累功可升為車騎督尉!」段文振很會揣摩皇帝心思,想了想,上前啟奏。

    「其父劉升曾為刺史,素有賢名。賢臣之子,良將之資,車騎督尉未免過小,難酬功臣之後。不如摧為車騎將軍,實授正五品官爵,統領懷遠鎮護糧將士,卿看如何?」楊廣想了想,問道。

    「臣以為,陛下處置十分得當!」段文振點頭稱是。

    「見陛下如此善待賢臣之後,何人敢不效死力!」黃門侍郎裴矩出班表示贊成。他是這次討伐高句麗行動的倡導者,素來得皇帝陛下心意的。群臣見他出頭,亦紛紛表示贊成。車騎將軍和車騎都尉雖然都是五品武職,但權力大小有天壤之別。有人本不想阻礙,但想想劉弘基這個車騎將軍是皇帝親點的,用不了太久他的任免將不再由兵部左右,不由得把到了嘴邊的反對之言又吞了回去。

    在眾人羨慕的目光中,劉弘基施禮,謝恩。雙手接過聖旨,跟在裴矩身後走上點將台,被領到了武將行列之末。

    稍微抒展了心中鬱悶的李淵笑著側頭,給了劉弘基充滿善意的一瞥。劉弘基以目光相回,二人的眉毛同時挑了挑,心中滿足溢於言表。

    將台之旁,此刻只剩下了李旭一個人。失去了劉弘基這個嚮導,他未免有些手足無措起來。好在今天皇帝心情甚佳,不介意臣民犯些無知之過。仔細端詳了眼前這個皮膚略黑,塊頭實足的少年人,大隋皇帝楊廣和氣地問道:「聯聽人說,你曾領一百騎兵擊潰高句麗兩千死士,有這回事情麼?」

    「票陛下!」李旭學著群臣答話時的模樣抱拳於胸,躬身回答,「臣是誤打誤撞,用一百騎兵驅散了二百多黑衣死士。兩千之數,實乃傳言誇大!」

    聽了二人的對話,文武大臣們紛紛以目相顧。他們都是昨日才到懷遠鎮的,當然沒聽過這個故事。驚詫之餘,看向李旭的目光不覺多了幾分尊敬。連他的生疏的抱拳姿勢,看起來都好像順眼多了。

    「哦,?楊廣有驚詫地喔了一聲,顯然,這也是他未曾預料的答案,扭頭看了看左武衛士兵方陣,又低聲總產:」李卿,朕還聽說,你曾在比武場區上擊敗過錢士雄將軍,這話可巧否屬實?」

    「票陛下,臣,末將,是錢將軍故意讓我。真的動手,末將連三個照面都走不過!」李旭的臉一下子紅了起來,大聲解釋。跟在錢士雄身後學了將近一個月武,他早就知道自己和對方之間差距到底有多大。所以,比武獲勝之名是無論如何不敢接的。

    看到眼前的少年人居然臉紅至頸,楊廣心中更覺他淳樸可愛。高興之餘,便想給他一個大大的驚喜,但又不知道什麼樣的官職才比較合適。這個少年人估計還不到十六歲,又是平民出身,授得官職太大了,未免惹群臣非議。可太小了,又有愧他一片坦誠之心。想了又想,直到李旭等得心裡都開始發顫了,他突然想起一個關鍵問題來,猛然提高聲音,追問了一句:「你既然姓李,與唐公可是同族?」

    「票陛下,末將,末將與唐公同宗。按族譜,當為唐公晚輩!」李旭思量了一下,決定如實回答。自從入了護糧軍營寨,大伙都當他是唐公李淵的侄兒。便宜沾久了,李旭心裡未免對這份無端多出來的親情有了認同之感。

    「沒想到李家竟然又出了一個人才!」楊廣大笑,高聲點評。

    聽了皇帝陛下爽朗的笑聲,李淵趕緊出班,低聲匯報:「票陛下,仲堅雖與微臣同宗,卻相隔較遠,平素從未謀過面。是其到了軍中,臣才知道他是微臣晚輩!」

    「好了,無論他是不是你的晚輩,都是個難得的人才。特別是這份坦誠,膚甚愛之。段卿,護糧軍中還有何缺,給李旅率補上一個。有道是上陣父子兵,別將他與李少卿拆散了!

    「李仲堅為良家子,有獻馬之功,練兵之功,擊潰偷襲者之功,三功累加,應再升一級,為護糧校尉之職!」段文振看看楊廣,又看看李淵,小心翼翼地啟奏。

    可惜這孩子姓李!納言楊達等人聽完兵部尚書段文振的提議,忍不住輕輕搖頭。皇帝陛下對少年人的喜愛發自內心,如果不是其最後一句話答得不合聖意,恐怕朝中從此又要多出一位少年將軍。

    大隋朝立國以來,武功赫赫。從王公貴族到草民皆以習武為榮,幾十年來,少年將軍建功立業,一直是朝野佳話。前有當年的晉王、大將軍楊爽,後有羅藝、步鹿柄,如果再出一個李仲堅,這番征伐高麗歸來,很多人家的女兒便又有了選擇目標。

    「可惜!」刑部侍郎獨孤學也在心中感慨。同樣是獻馬壯士,劉弘基不忘舊主,在皇上眼中就是忠義之士。李旭僅僅是因為與李淵同姓,得到的結果就截然相反。這天威,真還有些難測呢!

    「這孩子,虧得老夫還提醒他注意言辭!」武將行列,老將軍麥鐵杖於心中不斷歎氣。實話實說是美德,可官場第一要務,就是捲起舌頭與人溝通,這條本領學不會,官場上永遠站不住腳。轉念一想,老將軍心中又釋然,這孩子質如璞玉,職位太高了,對他未必是好事。在下面多歷練些,說不定將來的成就更大。

    「臣,末將謝陛下洪恩!」眾人複雜的目光中,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官場中沉浮了一回的李旭高興地向皇帝陛下致謝。捧著墨痕未干的聖旨,他禁不住心潮彭湃。

    自己終於做到了校尉,雖然是輔兵,無法與虎貪鐵騎相比。畢竟這是一個良好的開始。

    所有的路,都是從第一步走出來的。沒有第一步,也就沒有結局。帶著由衷地感激,少年人躊躇滿志地想。
第二卷 功名誤 第三章 何草 (七 上)

    直到在眾人的簌擁下返回營地門口,李旭還沒從陞官的興奮中緩過神來。自己不比劉弘基大哥,他家世顯赫,而自己無根無基。一個貧家小子能在投軍不到半年時間內從一個隊正扶搖直升到校尉,不得不說老天眷顧。按大隋軍制,三百人為團,每團設一名校尉,三旅率。到了校尉這級,則意味著正式成為軍官中的一員,有固定俸祿可拿,而不是僅僅減免家中徭役.....

    搖役……

    如果這個消息傳回故鄉,也許舅舅和父親再也不會被人上門欺負了吧。李旭高興地想著順口答應下大文憑晚上吃酒慶賀的提議。護糧兵只有一千二百人,卻有兩個人得到被皇上親自召見工的機會,對所有人來說,無論最初心裡羨慕還是忌妒,過後都覺得臉上光彩。

    營門口,此刻卻圍了好大一堆人。見到軍官們回來,大伙呼啦一下散了開去。沒等劉弘基開口詢問發生了什麼事情,一個渾身泥漿,臉上被人打得青一塊紫一塊的民壯哭喊著跑了過了,繞過劉弘基、王元通,直奔李旭。

    「旭官啊,你可回來了,五哥找你找得好費力氣。他們,他們楞是不讓我進營,還,打,打我!嗚嗚一一嗚嗚一一」來人搶到李旭馬前,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哭得語無倫次。

    「五哥?」李旭有點摸不到頭腦。哥哥陣亡於上次遼東之役,那以後,自己在家中就成了獨苗。雖然族裡還有幾個堂兄弟,但因為父親是個小販,出手摳,所以大伙平素都很少來家裡拜會。從小到大,除了五娃子打甘羅主意那一回,從沒人把自己當過弟弟。

    想起小狼甘羅,他眼前謎團霍然開朗。自稱為五哥的,不是表兄五娃子張秀又是哪個?只是張家五娃一直以調攪利落而聞名鄉里,眼下這個人衣裳雖然不錯,但下擺、前襟上到處是污漬,還有兩圈黑亮黑亮的東西纏繞在袖口,顯然那是干鼻涕日積月累的結果。

    「五哥,是張家五哥麼?」李旭跳下馬,試探著詢問。來人一直顧著哭,連名姓都沒報,他很難從那滿是泥土的面孔和頭髮上看出當年縣學裡數一數二的瀟灑人物張秀的模樣來。

    「旭官啊,我可找到你了。我是五哥,我是張五娃啊!」來人聽見李旭的問話,嚎陶聲更加響亮。劉弘基等人見是李旭的家人來尋,打了個招呼,先回營去整理愷甲。武士a跳下坐騎,把黑風也幫忙牽進了營門。

    「五哥,你怎麼到這裡來了。你不是準備進京應試的麼?怎麼也被征了兵?」李旭掏了塊葛巾遞給張秀,順帶著拍了拍對方的肩膀,低聲追問。

    「朝廷,徵兵。趙二狗子,拿錢,不,嗚嗚,不辦事!」張秀接過以前從來不屑使用的葛巾,胡亂在臉上抹了一把,抽抽嗒嗒地哭訴道。

    花了大約半柱香時間,李旭終於從張秀斷斷續續的述說中瞭解到清楚事情的來龍去脈。去年春天,朝廷開始下令徵兵,張家派人去官府打點,以張秀品學兼優,即將上京應試的借口,擺脫了兵役。

    正在一家人關起門來慶賀的時候,誰料到風雲突變。郡上接到朝廷命令,說是向遼東運糧的民壯不足,所有未服兵役的適齡男子,必須自動至官府報到,自帶牲口幫官府向前方輸送輻重。張家再去打點,趙二狗子和戶槽大人卻冷了臉,非但不肯幫忙,還把禮物摔出了門,請張家不要壞人前程。五娃子無奈,只好趕了馬車、帶了僕役前往官府報到,於是他們主僕就被塞入了運糧的洪流,滾滾湧到了遼東前線。

    「當官的叫我做伙長,帶著五個人運糧,一趟又一趟,沒完沒了!」張五娃哭夠了,用滿是鼻涕的葛巾抹了把臉,傷心地說道。「所有民壯都不讓回家,不准離隊。誰敢偷著逃走,抓回來就是一頓亂棍。累死了,打死了,就向路邊一扔,幾天,幾天就臭了..…」

    「啊!」李旭低低的驚叫了一聲,只覺得有股涼氣直衝腦門。片刻之前的時候,他還在為大隋赫赫軍威而振奮,甚至起了主動請纓,為國殺敵立功名,以回報皇帝提拔之恩的念頭。現在,心中的熱情卻被張五娃幾句話瞬間給澆了個透。

    「我實在熬不住了,讓小爽跑出去給家裡報信,好叫我爹想辦法救我。誰知道他半路給人抓回來了,當眾打了一百軍棍,哭喊了一夜,第二天就死了。我本以為自己這回也死定了,結果上個月返,聽人說你在這當個大官兒,所以藉著運糧入庫的機會,偷跑過來尋你!」張秀終於止住院了抽泣,把話題題扯以了正地方。

    小爽是張五哥的貼身書僮,潭子旭在縣學時曾經見過那孩子,在他的記憶中,此人年齡和自己差不多大,是難得能和自己玩到一處的同伴。、沒想到轉眼之間,對方的生命已經完結。自己現在是軍官了,並且混進了任務最輕閒的護糧軍中,所以看不到這些窗外事。而那些與自己家世相同的人,卻大多數都忍受著命運的煎熬。

    「旭官,你能不能救我一救,再這麼熬幾個月,五哥肯定要累死了!」張秀瞪起紅腫的眼睛,滿懷期望地看著李旭。一張遍佈裂口和春癬的小臉上儘是媚陷,生怕自己哪句話說錯了,惹得對方拂袖而去。

    李旭沒有搭腔,這一刻他根本沒聽見張秀在說什麼。看著眼前的張秀,他霍然明白了為什麼當年自己說要立功名,父親突然發那麼大火的原因所在。功名不是普通人可以立的,突然降臨的災難面前,有錢人家的孩子永遠比窮人家的孩子幸運。張五娃家道殷實,帶了馬車從軍,還落魄到現在叫花子般模樣。自己無錢無勢,如果跟五哥一樣進了運輸隊,估計屍體到現在早己經被填進道路兩邊的溝渠之內了。

    「旭官,旭官,求你救救我吧。我知道以前欺負過你,我知道父親對你舅舅不住,求求你。求求你了!」張秀等了半晌,聽不見李旭回話。又急又怕,忍不住再次硬咽起來。

    「五哥,五哥,你不要急。讓我先想想!」李旭被哭聲喚回了心神,四下看了看,低聲說道。

    「旭官,求你,求你快想。五哥將來一定報答你!」張五娃一聽對方口氣鬆動,立刻破啼為笑。鼻涕和眼淚都掛到了眉毛上,他卻顧不上去擦。

    「五哥,咱們借一步說話!」李旭拉起張秀的胳膊,將他扯離了軍營大門。約略走出三百多步,見周圍人影稀少了,停穩身體,低聲問道:「你在哪個軍,校尉是誰?」

    「哪分什麼軍啊,我們是民壯,哪裡來的,就編在哪個隊伍裡。我是上谷隊第二團第三旅五小隊的,隊正叫王七,是個瘸了腿的老兵痞,心腸壞得很!」張秀想了想,大聲回答。

    如果張秀此時在征遼大軍中,李旭倒想托上錢士雄將軍或劉弘基將軍的人情,除了他的役。但此刻張秀不屬於任何一路兵馬,事情倒有些難辦了。自己在地方沒熟人,冒冒失失地找上門去,對方萬一不領情,反而要讓張秀受委屈。

    仔細想了想自己從軍的經過,李旭心中慢慢有了一個點子。到了現在,也只好把張秀先藏到護糧軍中了。反正護糧軍不會上陣殺敵,日常訓練也比在運輸隊幹活輕鬆得多。

    「你留在我這裡吧,我看看能不能安排你當個護糧兵。」看了看張秀期盼的眼神,李旭低聲吩咐。

    「那,那可不成。官府老爺說了,除非我們死在路上。否則,即便藏了起來,也跑了和尚跑不了廟。哥哥逃了抓弟弟頂帳,兒子跑了抓老爹……」張秀被李旭的話嚇了一跳,擺著手大聲說道。

    「你是從軍入伍,不是逃役!」李旭笑著解釋。不過才分開一年半時間,他卻發現張秀的想法很孩子氣。好像突然間和自己掉了個,自己成了大哥哥,而張秀成了小弟弟。

    少年人不知道,在他離開故鄉的那一剎那,與同伴之前的差距就已經拉開。還為以張家五哥在是運糧隊裡被子人欺負傻了,伸手替他撣掉身上的灰塵,低聲安慰道:「我托人發份軍書給上谷郡的運糧隊,說你身體強健,被徵入官宮了。他們跟你又沒仇,何必非要把你從軍中拉回去!」

    「「真的?」五娃子張秀瞪大眼睛,難以置信地問。

    「放心,有我在,你肯定沒事!」李旭笑了笑,抓起張秀的路膊,慢慢走向自家軍營。
第二卷 功名誤 第三章 何草 (七 下)

    成為朝廷正式登記在冊的軍官的好處還是滿多的,至少在為五娃子張秀辦入營手續時同,李旭所到之外一路順風。這還不包括王元通,齊破凝星和秦子嬰三個朋友的大力協助。聽說來人是李旭的親戚後,三個人一個在李旭帳篷的旁邊專門給張秀騰出空帳,一個撥了上好的鎧甲和坐騎,第三個毫不猶豫地向上谷郡運糧隊發出了軍書。

    「他是我五哥,我不能拿他當親兵!」李旭有些不好意思地向大秋解釋權,每個軍官都會有一兩名親信,幾個朋友顯然把五娃子張秀當成李旭刻意找借口留在身邊的心腹。

    「我可以做校尉大人的親兵,我願意照顧自家兄弟」五娃子張秀反應倒是不慢,得知自己的便宜弟弟剛剛被皇帝陛下親手擢升為校尉後,立刻明白了自己該站在什麼位置上。

    做了這麼長時間民壯,他對大隋軍隊體制多少有些瞭解。一個校尉摩下可以有三個旅率,每個旅率可以帶兩名隊正,當然,如果他願意自己兼一名隊正的話,這種作法也無可指摘,但通常沒有人會那樣做,那樣會讓人覺得旅率心中的格局過於小氣。而做了校尉大人的親兵,則有機會與所有軍官接觸,將來一旦隊正以上位置出了缺,以親兵補缺是軍中慣例。即便一時沒有補缺的機會,親兵的待遇也比普通小兵要好得多。

    張五娃看到了大好前程在向自己招手,他很慶幸自己今天膽子大,居然敢找到姑表兄弟營門前。也慶幸自己當年沒把表弟欺負得太狠了,至少沒讓他在心中記自己什麼仇……

    李旭詫異地看了張秀一眼,無可奈何地接受了對方的選擇。外人面前,他不想駁了表兄的顏面,也不想給人以『稍獲富貴,即拋棄親情,的壞印象。雖然在自己的記憶中,這份親情比草尖上的霜厚不了些許。

    「以後李校尉的起居就歸你照顧!」秦子嬰饒有興趣地看了這對表兄弟一眼,低聲向張秀吩咐。轉過頭來,他又把話題扯到酒宴上,「酉時兩刻大伙在王大戶的莊子上給你和劉將軍賀喜,早些去,皇上眼皮子底下,咱不能鬧得太晚!」

    王大戶的莊子就是李旭和劉弘基初來遼東之時寄放戰馬的那個莊子。雖然他家的人口和土地數量連中原豪門的十分之一都不到,但在懷遠鎮這偏僻之所,此人算得上一方富豪。如今懷遠鎮整個己經被皇帝陛下和他的護衛六軍給佔據了,護糧軍裡這些芝麻綠豆大的小軍官沒資格再進城喝酒,也只好找個乾淨利落的民家,丟下數百個錢,湊合著擺上幾桌熱鬧熱鬧.待安置好了張秀,並向他交代清楚了在護糧軍中注意事項後,李旭一個人策馬出了營門。時間己經有些晚了,所以他騎馬騎得很快,幾乎在轉眼之間就把營地甩在了身後,人和馬同時溶進了絢麗的晚霞中。

    對於長城外的邊睡之所來說,三月還是早春季節。晚風有些涼,逼得人不得不一次次將薄氈比肩上的絲絛收緊。而天邊鹹蛋黃般顏色的落日則將人的臉和手曬得暖暖的,令人心裡總有一種拋下所有衣服,赤身裸體擁抱這綿綿春色的衝動。

    春風得意,用這個詞形容李旭現在的心情是最恰當不過了。十六歲便做了校尉,整個上谷郡古往今來,幾乎沒有第二個平民子弟能做得到。昔日看不起自己的同伴,如居然趕上門來求自己幫忙,而那點兒忙幾乎是自己的舉手之勞。想著表兄那感激泣零的目光,他不禁有些得意忘形了,以至於身旁響起劇烈的馬鈴當聲,都充耳不聞。

    「小子,看樣子你很開心麼?」一個酸酸的聲音猛然在身邊響起來,嚇得李旭打了個冷戰。

    手握上刀柄的同時,李旭看清楚了身邊這個試圖策馬與自己並行的人。修身、長腰、俊面、朗眉。長長的睫毛下一雙大眼波光靈動,讓人一見就知道他是個絕世智者。

    「見過騎馬督尉!」李旭輕輕地帶了帶緩繩,然後拱手施禮。這個人的名字他記得,上午晉見皇帝陛下時,此人就站在文官隊末。在一大堆文武裡,他長得最為英俊調伎。言談舉止之間流露出來的飄逸味道,讓素以文雅著稱的唐公長子李建成都w然失色。

    「又不是在朝堂之上,你何必呼我的官職!」來人輕輕磕了磕馬肚子,以便坐騎能跟上黑風的速度。從鼻子尖和額頭上善良的汗珠來看,這番追逐把他累得夠嗆。特勒彪是草原名駒,雖然李旭沒催它發出全力來,也不是尋常戰馬能輕易尾隨的。

    「宇文大人,您找末將有事情?」李旭想了想,有些戒備地問道。跟太聰明的人打交道不是件聰明事,一年多來的經驗讓他這樣告誡自己。況且這個聰明人出身在宇文家,是宇文迷老將軍的兒子,當今皇帝的女婿。

    「我表字仁人,你叫我一聲仁人兄好了!'馬督尉宇文士及根本不在乎李旭言談中那種敬而遠之的味道,笑了笑,要求。

    「不敢,末將豈敢亂來!」李旭輕輕搖了搖頭,拒絕了宇文士及的善意。

    「覺得自己高攀不起,是麼?」宇文士及的目光中浮現一絲嘲弄,雖然是一閃而沒,依舊被李旭敏銳地給捕捉到了。

    接下來,宇文士及的話猶如刀鋒一般刺傷了他的耳朵,「可你自認是唐公的子侄,怎麼沒覺得自己高攀呢?」

    「馬督尉大人!」李旭用力一拉緩繩,帶住坐騎。正跑在興頭上的黑風被絡頭勒得十分不快,前蹄高高地抬了起來。緊接著,發出了一聲強烈的抗議。

    「好一匹野馬,不知為誰人所馴服!」宇文士及不理睬李旭那憤怒的目光,自顧誇讚道

    「駙馬督尉大人有話請講當面,若李某曾有得罪大人之處,李某願向大人賠罪!」如果目光可以殺人,此刻宇文士及的人頭己經飛到了半空中。姓宇文的肯定沒好東西,自從那天賀若梅出走後,李旭就這麼想。今天,宇文士及的舉止讓這個信念更加堅定。

    「今天上午之前,你沒見過我,我也沒見過你。剛才在外邊逼馬,看見你匆匆跑過,我突然想起一個問題?」宇文士及淡淡笑著說道,「以唐公李淵的家世,為什麼他會揀二民做世侄。而這個世侄,為了李家居然不惜自斷前程!」

    「駙馬督尉大人,我與唐公是同宗,這層關係族譜上可以查,今天上午後皇帝陛下提拔我,是因我為曾方了些微薄功勞,而不是因為我是唐公的子侄!」李旭瞪大眼睛,憤怒地強調。

    自己不是依靠唐公的勢力才能陞遷的,雖然唐公的支持很重要,但自己的確也在護糧軍中扎扎實實地做了很多事情。他討厭宇文革士及那種彷彿什麼樣都知道的目光,更討厭其自以及為是的說話腔調,比起這些,宇文這個噁心的姓氏反而讓人不敏感得多。

    「是麼?」宇文土及上上下下打量李旭,低聲反問。「飛將軍的後人那麼多,唐公李淵為什麼偏偏認下了你這個侄子,難道你一點兒也不覺得奇怪麼? 」「我只奇怪駙馬督尉怎麼突然關心起在下來!」李旭實在無法忍受對方的冷嘲熱諷,怒氣沖沖地反擊。「唐公為什麼認下李某這個侄兒,李某沒興趣瞭解。只知道唐公對李某不薄,李某今生也定不辜負他的期待!至於外人怎麼看,李某實在管不著!」

    「現在你又說唐公對你不薄了,剛才誰曾說過,他的前程是憑功勞而來?」彷彿天生就是為了讓別人難堪的,宇文士及繼續挑撥李旭的怒火。

    「若無唐公提拔,李某進不了護糧兵大營。若非唐公舉薦,李某也見不到皇上!這是事實,無人能夠否認!」李旭氣得渾身顫抖,胸口起伏不定。「如果駙馬督尉懷疑李某的身手,盡可以放馬一試。李某一定不會讓你失望!」

    「怎麼,被我戳到痛處,想殺人滅口麼?」宇文士及四下看了看,做出一幅害怕的模樣。

    「不敢,李某嘴笨,只是想找個快捷些的解決辦法!」李旭怒到極處,頭腦裡反而湧現了一絲清明。宇文士及的目的在於挑撥離間,自己如果不上當,生氣地就應該是他。所以,無論此刻心中有多少疑問,自己都要盡最大可能表現出對唐公的忠誠。只有這樣,無聊的人才找不著下手的縫隙,他的陰謀才無法得逞。

    「如果世間的事情都用嘴巴來解決,而不是動刀子,豈不是可以少流很多血!」宇文士及看看遼河西岸連綿的軍營,話語若有所指。

    「李某希望大人在皇上面前,也敢持此高論!」李旭終於抓到對方一個把柄,出言反擊。

    「實話最能揭示事情真相,大多數情況下卻不好聽!」宇文士及聳聳肩膀,對李旭的打擊滿不在乎。「就像上午你在皇上面前所說的,還有今晚我在你面前所說的,都是實話,卻只給自己惹來麻煩!」

    「李某不敢欺君,況且皇上今天上午並未覺得李某粗鄙!」李旭不明白宇文士及前半句話的意思,學著對方的樣子聳聳肩膀,反駁。

    「如果所有人都糊弄一個人,你卻說了實話。被大伙糊弄的那個人絕對不會感激你!」也許是因為理屈詞窮,宇文士及的口氣稍微緩和了一些,自我解釋道。

    「無論大人說什麼,李某都不會感激大人,只當它晚風過耳!」

    「若我跟你說,皇上本來想授你一個和劉弘基同樣甚至更高的官職,卻因為你說自己是李淵的族侄,話到嘴邊又改了主意呢?」宇文士及看著李旭的眼睛,笑著追問。

    「唐公對李某有知遇之恩,聖上是一國之君,氣度非常人想像。至於官職,李某年少,來有的是陞遷機會,驗馬督尉以為然否?」李旭淡淡地看著宇文士及,雙目如湖水般明轍。

    『無論心中多震驚,大敵當前,都不可在臉上表現出來。』徐大眼的話在他耳邊迴響。李旭不知道自己能否做到,但在這一瞬,他決定盡力去做。

    沒用太長時間,在宇文士及的臉上,他明顯看到了失望。

    ,、傢伙,我不知道你說得是不是實話,但你比看上去要聰明得多!」楞了一會兒,宇士及悻然道。

    「大人說過,實話最能揭示真相,大多數情況嚇卻不好聽!」李旭的回答充滿禪機。

    「你這小傢伙很有意思!」宇文士及輕輕笑了笑,目光越來越柔和,「我開始有點兒明白唐公為什麼要拉攏你,麥老將軍為什麼也對你這麼好了!」

    「有人對你好,總比所有人都看著你討厭要強一些,大人以為是這樣麼?」李旭亦笑,手掌慢慢鬆開了刀柄。他發現對付宇文士及這種人,把刀鋒安在舌頭上往往效果更佳。

    「是這樣,特別是你有讓人看重的價值的時候。」宇文士及點頭,目光轉向了遠處的城牆。

    城牆上,己經有畫角聲遙遙地傳來。懷遠鎮要關城門了,再晚進城的貴青們將不得不留在城外過夜。

    「我走了,改天再來找你!」宇文士及沖李旭抱了抱拳,說道。

    「大人路上小心!」李刀大咧咧地抱拳還禮,對方年齡比他大,官職比他高,卻沒在他這裡收穫絲毫敬意。

    「看來實話果真不好聽!」宇文土及撥轉馬頭,快速向城門跑去。

    「大人指的是哪一句?」李旭沖對方背影笑問。

    天色已經有些暗了,夕陽正努力把陽後一縷光從晚霞後透過來,百里連營,處處響起東征將士們俚歌聲,此起彼伏,甚是。

    但熱鬧是別人的,這一刻,李旭什麼都沒有。
第二卷 功名誤 第四章 國殤 (一 上)

    在路上耽擱了太長時間,當李旭氣喘吁吁地趕到酒桌前的時候,大伙早已等得急,見了他終於進了門,立刻圍了上來,七嘴八舌的責怪道:「你這小子,才當了校尉,就敢托大。難道你今天皮癢癢了麼?」

    「諸位哥哥勿怪,早就來了,路上碰到一個討厭的傢伙,被他耽擱了,今天小弟認罰,認罰!」李旭裝出一幅害怕的模樣來,苦著臉四下拱手,他年齡最小,當然大伙也不能真罰他。隨便數落了幾句,笑著拉他入座。

    懷遠鎮地靠胡境,尋常人家吃飯都是坐在胡凳上,圍了桌子的。戶主家不是飯館,所以大伙也只好入鄉隨俗,團團圍起了三張方桌。這樣一來,彼此之間的關係倒比每人一案,依序就座飲酒時更顯親密了。

    主人家早就得知今天眾兵大爺們借房子借灶,是為了給劉、李二人擺加官宴,因此事先打點得極其用心。後來又從王元通等人的大嘴巴中得知曾經在自己家歇過腳的劉、李兩位大人今天被皇帝御口欽點了將軍和校尉,更是覺得貴氣滿門,傳出去面子光彩。家主一聲吩咐下去,各房中的幾個女人在酒菜上使出了渾身解數。所以這頓加官酒雖然擺得簡陋了些,無管弦助興,也沒有舞妓相陪,卻讓大伙吃得眉開眼笑。

    酒過三巡,祝賀答謝己罷,大伙開始端著酒碗互相挑戰。劉弘基剛剛加了車騎將軍銜,按慣例兵部會讓他自己推薦一些得力屬下。護糧軍內眾將領平素與他關係好,自然都有了陞官機會。這種既不用上前線冒險,上司又體貼大度的職位誰不想爭一爭。大伙心裡各自打著小算盤,彼此客套著,吹捧著,不一會兒,酒宴氣氛就被推向了高潮。

    「旭子,運氣了你!」齊破凝端著酒碗找上了李旭,大大咧咧和李旭碰了碰碗,說道「五個月,從隊正一直升到校尉,老哥我第一次見到有人陞官這麼快。今晚攔你的是什麼妄人,不會是有人看上了你,准各拉去做女婿吧!」。

    「有道理,有道理!」滿屋子人哄堂大笑,聲音震得窗戶紙嗡嗡做響。

    李旭字仲堅,己經有正式官職在身,按道理應該被成為仲堅賢弟。但他年紀小,人也隨和,所以齊破凝更願意稱他為旭子以示親近。平素開一些無傷大雅的玩笑,也喜歡以他為開頭。只是老齊這次玩笑開得顯然有些過於高明,李旭根本不懂其好笑在哪。看見大伙笑得都喘不過氣來了,心中好奇,拉過齊破凝,低聲問道:「齊大哥,懷遠這地,真有搶女婿的風俗麼?」

    +璞」王元通剛喝到嘴中的半碗酒立刻噴到了地上,一邊大聲咳嗽,一邊笑道:「我咳咳,看,差不多!差,咳咳,不多,咱們旭子年齡,咳咳,相貌,咳咳」

    眾人笑得前仰後合,差點沒把房頂都給掀過來。待笑夠了,才七嘴八舌地告訴李旭關於拉女婿的典故。

    原來魏晉以降,大戶人家結親甚講門當戶對。真正名門大族是絕不肯與普通百姓通婚的。即便是普通百姓家道暴富,金玉堆積如山,名門之後窮到無處立錐,賣房子賣地的窘境,前者也沒有資格和後者往來。

    偏偏本朝先帝決定開科舉,選賢不問出身。所以很多貧家子弟也有了入朝為官,一舉成為新士族的機會。為了更快地提高家族地位,有些暴發戶就想出了一個奇招,選少年才俊做女婿。每逢京城科考,他們就去放榜處等。如果高中者中有貧家少年,並且未定親,就千方百計搶回家去關進女兒的閨房。一夜之後,生米煮成熟飯了,高中者想不結親也不行。這樣,貧家少年得到了老婆和日後在官場上迎來送往的資金,暴富的寒門也有了擠進豪門行列的機會。

    「一個笑話而己,沒見誰家真的這麼去做過。說這話不中聽,估計子嬰又要罵大伙矯情了!」齊破凝講完了典故,看了看一旁默不作聲的秦子嬰,笑著解釋。

    「當日是小弟一時情急,諸位兄弟莫怪。其實大伙誰不想讓自己的家族興旺呢。如果不為了這個,誰還寒窗苦讀,誰還上陣打仗!」秦子嬰汕汕笑了笑,回答。滿滿一大屋子人,除了武士,其他人多少都有點兒背景。在頭腦清醒時,秦子嬰可不想因為嘴上痛快而把朋友都得罪光了。

    「其實一個家族起起落落,不是轉眼之間的事。誰見過不朽的殿堂!不過旭子少年得志,看上他的人家估計不會太少!」劉弘基怕大伙勾起秦子嬰的傷心事,端起酒碗笑著加入調侃隊伍。

    聽劉弘基如此一說,眾人的興致更高,紛紛要求李旭老實交代到底誰在路上攔了他。李旭被逼無奈,只好說出路遇宇文士及,被他拉住閒扯的實情。

    「宇文大人談興甚濃,我惹不起他,只好把耳朵留下來聽他訓話!」李旭搖頭,苦笑著向大伙匯報。至於宇文士及具體說了些什麼,被他在笑談中盡數掩過。

    「原來是被皇上陛下的女婿拉了去,不是被人拉了去做女婿!」王元通說話向來沒什麼遮攔,喝了酒後更甚。調侃了幾句宇文士及的身份,笑著問道:「他宇文家可是本朝第一名門啊,難道有女兒待字閨中麼?」

    「估計,不少。字文述大人向來勤於播種!」有人在旁邊亂哄哄地答應。作為護糧軍的一員,凡經歷過那場莫名其妙的襲擊事件和鬥毆風波者,都不會對宇文家有太多好感。

    "可大大不妙,旭子這下有苦頭吃了。據說宇文家的男人素來生得女人相,心思也如女人般難以琢磨。但是他們家的女人麼,呵呵,剛好和男人掉過來!」

    「可憐啊,可憐,可憐李校尉少年才俊!」大伙看著李旭,皆滿臉憐憫之色。彷彿他己經成了進入虎口的羔羊,就待宇文家這頭大老虎擇時下口了。直到把李旭看得心裡發了毛,才鬧哄哄地轉過身,尋找其他的開心話題。

    酒桌上的話題向來固這下不到一處,大伙開心過了,也就算了。可李旭卻被人無意間說中的心事,興趣缺缺,四下碰了幾碗灑後,就悄悄地溜回了自己的座位上。

    「你還是小心些,宇文家的人,做事向來古怪!」見大伙注意力轉移到了別處,秦子嬰在桌子底下偷便拉了李旭一把,低聲叮囑。

    「他家人很喜歡與人為難麼?」李旭想了想,悄悄地請教,他老家易縣地方偏僻,民風相對淳樸,關於朝廷內部的掌故平素很少有人說起,。所以李旭對官場傾軋的知識瞭解很少,甚至可以說基本上是一片空白。而今晚宇文土及的古怪表現,卻非常令人生疑。說他完全懷的是惡意吧,他的話語裡卻不缺逆耳忠言。說他是好心提醒吧,李旭又看不清其動機在哪?

    「每個家族為了自家利益都會不擇手段.宇文家大,圖得東西多,所以做事的風格就更狠辣些。別的家族小,能爭的東西少,所以表面看上去稍為善良。骨子裡,其實都是一路貨色!」秦子嬰看看四下無人注意自己和李旭兩個,以極其低的聲音總結道。

    自從未婚妻被宇文述和麥鐵杖兩個老傢伙逼得離家出走後,秦子嬰的性格就開始變得偏激,說出的話也極其尖銳。李旭平素總跟他一起練武,知道他心情鬱鬱,所以也不介意偶爾被其言語所傷。但秦子嬰對世家大族一些行為的評價,在李旭眼裡卻是入木三分。

    「宇文世家很大麼?」李旭給秦子嬰倒上一碗酒,小聲追問。

    劉弘基到別的桌上向弟兄們致謝去了,熱鬧也跟著他移動到另一張桌子上。李旭心中有事,秦子嬰心情不佳,二人剛好坐在一起偷偷地交流。

    「大,往大了說稱得上前朝皇族遺脈。在前朝與本朝交替時有功於先帝,把自己的同族都殺了當蒲包。所以被先帝特意留下了來守宇文家香火。到了當今聖上這,又因為平叛有功,生子有福,家中將軍,尚書出了一大堆!實際上,就是個放羊的奴隸,崛起時間沒幾天……」秦子嬰用極其簡短尖刻的話語向李旭介紹了宇文家的背景,極盡挖苦諷刺之能事。

    宇文述本姓破野頭,是鮮卑族埃豆歸家的奴隸。魏孝文帝革新的時候,全體鮮卑人改漢姓。破野頭的主人家改姓宇文,作為奴隸的他不得不追隨。後來宇文家的祖先在歷次朝代交替時眼光獨到,慢慢建立了自己的家族。到了宇文述父親父宇文盛這輩,己經在北周當上了柱國大將軍。

    開皇元年,北周氣數喪盡,禪讓社於大隋。有很多宇文家的子弟不識時務,舉兵造反。字文迷少年從軍,殺盡同族,為大隋皇帝立下漢馬功勞,被破格提拔為上柱國,褒國公。

    後來在大隋滌蕩江南,平定西域的戰爭中,宇文述功勞都不小。當然,最大的功勞是培養了一個英俊瀟灑的兒子宇文士及,與當今皇帝結成了兒女親家。

    「我可夠倒霉的!」聽完宇文世家的來歷,李旭小聲嘟S了一句。想到自己剛剛冒出些頭來,就惹上了這樣一個大麻煩,不覺心中有些忐忑。再想想宇文士及關於唐公李淵是刻意拉攏,非真心相待的評價,心情更是鬱鬱,連喝到嘴裡的酒都突然一下變成了苦味。

    秦子嬰見李旭哭喪著臉,以為他心中害怕,仔細想了想,又低聲安慰道:「不過你也不用擔心,以今天你在點將台上的仗義表現,唐公心裡必然念你的情。縱使宇文家拉攏不成而有心與你為難,有唐公在,他們也需要仔細斟酌!」

    「仗義?」李旭有些懷疑地問。白天他在點將台上回答皇帝陛下的問話失誤,害得唐公連忙出列解釋他並非刻意何私照顧自家子侄,現在想想,當時的情形好不馗尬。這麼糊塗的行為唐公不跟自己計較便是大度,又怎麼會認為自己仗義?

    「如果我是你,當皇上問及那句話,理應的回答是『來懷遠之前與唐公素未謀面,到了這裡才知道彼此是同族,,而不是自認為其子侄。你那麼一回答,等於自認為唐公心腹。然掃了很多人的興,但也禍福難料。唐公當時為了避任人唯親之嫌,表面上肯定要跟皇上辯解一番。私下裡他卻會覺得你知恩圖報,不為眼前富貴所動。事後,他自然會把你看得更高些。退一步,即便他不承你今天的情,別人若明知道你是唐公心腹還想害你,等於直接向他李家挑釁,不由得他不插手!」

    「啊!」李旭張大了嘴巴,半塊雞肉塞在了嗓子眼,咽不進去亦吐不出來。聽了秦子嬰的分析,他終於明白回答一句皇上的問話,還牽扯到這麼多利害得失於其中。既然在別人眼裡自己己經是李家嫡系,也難怪宇文士及專程找上門來挑撥離間了。

    看看舉著酒碗在旁邊桌子上與弟兄們一對飲的劉弘基,看看似醉非醉,雙目卻雪亮異常的周文遠,再看看身邊認認真真替自己分析形勢的秦子嬰。他突然發現,原來做人的學問這麼多,遠遠高於從小到大背過的書本。

    「你看那些世家,一個個表面文質彬彬,其實骨子裡邊髒得很。」秦子嬰的酒有些喝高了,趴在李旭肩膀上,含糊不清地嘀咕,「可這世道就是為他們而設」,他看看被大夥眾星捧月般圍在中央的劉弘基,繼續在李旭耳邊嘀咕道:「想要做點正經事兒,你要麼依附一個世家,要麼自己建立一個家族,否則根本無處下手!」

    「老夫今生最得意之事,就是自己建立了一個家族,可以留幾代富貴給你們!。」百里連營中,老將軍麥鐵杖看著自己的三個兒子,笑著說道。白天接受皇帝檢閱,他受了些寒,晚上回到營中感到身子骨有點發澀。隨軍郎中和兒子們都勸他不要再爭渡遼之功,老將軍微笑著謝絕了這些好心的建議。

    當年大陳帝國灰飛煙滅,無數百姓死於刀兵。而那些世家大族,卻總能保存一部分下來,在新朝廷中謀取富貴。

    倒霉的總是普通人,勢力越大的家族,越容易熬過風雨,左右逢源。麥老將軍笑了笑目光穿過夜幕,彷彿又看到了昨日的自己。

    自己新手建立健全一個家族,麥氏家族,這個家族不比任何百年世家差,人生能如此,足矣!
第二卷 功名誤 第四章 國殤 (一 下)

    醉裡不身是客,當晚,素來以酒量著稱的旭居然喝過了頭,騎著馬背上勉強晃悠回軍營,向塌上一栽即人事不醒。待第二天他從南柯國周遊歸來,卻已是日上三桿,把上午的操練都給耽誤了。

    那張秀初入軍營,做事甚為小心。見李旭醒來,趕緊跑進帳篷替他弄水洗臉,李旭不敢在自己表兄面擺官架子,死活不依。張秀卻非常要盡親兵之責,不肯放手。二人拉扯了一番,好說歹說,張秀才放下了臉盆。沒等李旭把臉洗完乾淨,他卻又用托盤捧著一碗熱騰騰的米粥,一碟醬肉,一碟小菜,幾個精緻的點心回來,一邊替李旭在桌上擺餐具,一邊笑著說道:「秋房的校尉大人新熱過的呢,他們說您現在是校尉了,隨時都可以傳餐!」

    「嗯!」李旭胡亂答應了一聲,有些不適應自己的新身份,更不適應讓張秀來侍奉。無當年在縣學中張秀怎麼看不起自己,兩家畢竟是姑表至親。在李旭心中,這份親情雖然薄了些,卻總是在的。他一邊坐下吃飯,一邊尋思著如何於軍營給表哥安排個合適位置,免了這每天早晚的尷尬。又聽見張秀踢踢拖拖端了洗臉水出門,一邊向外走,一邊說道:「今兒早上唐公家的小姐來找過你,見你還睡著,在帳篷外等了一會就走了。我問她用不用把你叫醒了,她說不用!」

    「唐公家的小姐?」李旭手中半塊點心停在了嘴邊上,想了一下,才繞明白了張秀說得是李婉兒。想想自己平素與她一起練武打鬧,卻一直沒太在意對方唐公家小姐的身份,嘴巴裡不覺有些發乾。

    婉兒總喜歡往軍營裡跑,在我沒來懷遠鎮之前,她是不是這個樣子呢?李旭偷偷地問自己。這個問題他沒法找到答案,李家兄弟一個比一個精明,在他們面前說話稍不注意,就容易讓人想到更深層次裡去。

    問題是,李旭的打算卻未必有別人想像得那麼深遠。李婉兒跟自己有點投緣,這點明眼人一看就能看得出來。但這種投緣是不是喜歡,李旭有點兒不卻定。有過一次失敗經驗的他不敢輕易去猜測少女的心思,如今,感情對他來說就像擺在孤狼面前的火堆,一方面渴望其中的溫暖,另一方面卻不知道那團火焰是否會把自己燒得屍骨無存。

    「仲堅兄,我就知道你不會丟下我!」滿臉煙熏火燎的少女走在自己面前,盈盈一拜。

    「仲堅哥哥,你會保護我的,對吧!」滿頭大汗地少女張大渴望的眼睛追問。

    「盡吹牛,狼怎麼可能被人養大!」少女鼻子翹著,笑語盈盈。

    數個不同面孔的李婉兒自早餐的熱氣上冒了出來,圍在李旭面前盈盈起舞。每一張面孔,都是一份不同的記憶。只是這面孔總被一層紗隔著,令人無法看清楚目光裡到底蘊涵著是喜歡,還是單純的好奇與欣賞。

    「露水夫妻,這個詞真美。你們漢人就是會說話!」陶闊脫絲的身影煙一般地飄來,將記憶中不同面孔的李婉兒沖得七零八落。

    李旭搖了搖頭,輕輕歎了口氣。也許她只是喜歡和我練武吧,畢竟整個軍營只有我一個人和她年齡相類。在心中,他這樣告訴自己。

    「旭子,唐公是不是想招你做女婿?要不,他為啥對你這麼好!」倒光洗臉水的張秀走了回來,把頭擺在桌子上,仰視著李旭的眼睛,神經兮兮地問。

    「別亂說,想吃就坐下一起吃!」李旭抓起一塊點心,用力堵住表兄的嘴巴。「壟右李家世代公卿,不可能與一個小校結親!」

    話說完了,他自己的頭腦也立刻清醒。徐大眼曾經說過,中原的世家為了家族利益,做事情只會比w部更絕情。像他和陶闊脫絲那種情形,中原世家會毫不猶豫地將兩人拆散,根本不用找什麼理由。

    「可我聽人說,越是豪門小姐,越喜歡落魄才子!」張秀一邊大口吃著專供軍官的細點,一邊開始替李旭做白日夢,「況且你現在官升得這麼快,又新得了皇上的賞識!」

    「好了,照你這麼說,我是不是該寫首詩,送個絲結之類的表明心跡啊。除了落魄才子的待大戶小姐是真心的,其他公子王孫一定是虛情假意!我看你是茶館裡聽人說掌故聽多了,發了臆症,再不就是嫌我這裡輕鬆,想回運糧隊裡活動筋骨!」李旭重重地放下飯碗低

    聲呵斥道。

    張秀見表弟發了怒,趕緊用點心堵住了嘴巴。大口大口吃了一會兒後,又想起了一件事情,站起身來,對著己經準備出門的李旭票報:「有一個姓武的隊正也來看過校尉大人,留下了一個小包裹,然後就走了。校尉大人,要不要我替你拆開!」

    「在哪呢,我自己拆。我讓你別亂說話,不是跟你擺什麼官架子。本來沒什麼事情,萬一被閒人傳開了去,對我和唐公都不利!」李旭實在拿自己這個厚臉皮表哥沒辦法,笑了笑,低聲跟他解釋。

    「這個,我明白。這不是替你打算麼,不替主將謀劃,要我做親兵幹什麼!」張秀放下碗,起身走出營帳,一會兒,又拿了個小小的包裹進來。「跟你說的話,我保證不傳六耳!」說完,將包裹向李旭面前一放,看都不看,收拾了餐具走出門去。

    武士a留下的包裹是用葛布做的,表面上看去很平常。包裹上的繩結系得卻是個精緻的梅花扣,上邊還貼著張拜貼。如果包裹在途中被偷偷打開過,最後收到包裹的人可以明顯地看出打開的痕跡。

    「武兄倒是個細心人!」李旭笑著搖頭,用黑刀割斷繩結。包裹皮展開後,裡邊露出一個精緻的白玉如意。玉柄上,一個白鬍子老仙,正微笑著指點半空中的朝陽。指日高昇,這是剛剛做官的人都喜歡聽的賀辭。難為武士a精細,居然能在這麼短的時間能找到一份如此合適的賀禮。

    相比於李婉兒的心思,武士a的心思可謂一目瞭然。他出身與李旭差不多,家中都是商販。只是武家的生意稍稍大些,據說在并州凡是賣木器的,都與武家有關連。家境雖然富庶,武士在官場上卻沒什麼比較硬的靠山,所以他在護糧軍中只能做個伙長。後來因為跟劉弘基等人走得近,隨著李旭的陞遷而陞遷為隊正。如今李旭又升了一級成為了校尉,原來的旅率位置上則又出了空缺。作為一直跟在李旭身邊的「嫡系」,這個位置顯然應該是武士a的。

    「一個校尉摩下可以有三個旅率!」李旭依稀記得昨晚在回營的路上,劉弘基曾經跟自己念叨過相關話題。護糧軍因為表現突出,而如今的主將又變成了車騎將軍,所以被兵部下令擴充。有九百多新兵即將從其他部隊劃出來,交給劉弘基帶領。

    所以,李旭這個校尉手中如今擁有的旅率名額,己經不僅僅是他自己空出來的那一個。按劉弘基的意思,李旭所帶的那團人馬,除了原來的一旅騎兵,其他兩個旅皆以新兵補充,直接補為一個足額的騎兵團。

    武士的旅率位置肯定得給留著,即便他不送來這塊玉如意,李旭也要把原來那個騎兵旅交給他帶。這是軍營不成文的規矩,他雖然笨了點,還不至於笨到胡亂破壞規矩的地步。其他兩個旅率位置該安排誰呢?他想了又想,心裡邊秋收萬顆子成了團糟。

    思前想後,李旭知道自己處理這些事情實在不在行。自從離開草原後,幾乎所有事情都是劉弘基這位老大哥手把手教工的。所以,他乾脆不再想,整理好不作戰時穿的常服,逕直走到劉弘基的營帳外。

    劉弘基剛好沒出門,聽親兵稟報說李旭來找,趕緊笑著迎了出來。二人手拉著手入帳內,待親兵奉茶,退下後,高興地開始了今天的話題。

    「這身校尉常服不錯,比旅率那身看起來有精神,讓我猜猜,你遇到了為給事情了,對不對?」劉弘基放下茶碗,打量著李旭的衣服,笑呵呵地詢問。

    「當然瞞不過弘基兄!」李旭笑了笑,坦率地承認。「你也知道,我不太懂軍營裡的規矩。又沒有合適的人指點,只好跑來麻煩你。」

    「說罷,什麼事情?」劉弘基笑著應承,「如今唐公掌管三地糧草,沒時間管軍營裡的事情了。他吩咐過,如果有什麼難處,咱們兄弟兩個商量著辦!」

    「是旅率配置的事情,昨天弘基兄說給我三個缺額。而我不知道該怎麼安排。」李旭紅著臉,小聲回答。

    聽完李旭的話,劉弘基伸出大手,使勁搔了搔自己的後腦勺。自己之所以將李旭所部直接用新兵擴充而不調別的旅過來,就是為了讓這位好兄弟有機會攏住幾個人。將來無論戰場上還是官場上,大伙彼此之間好有個照應。只是他萬萬沒想到,這麼簡單的常識李旭居然不懂。

    「弘基兄,你知道的,我爛泥扶不上牆!」李旭見了劉弘基詫異的表情,心中更覺慚愧,低下頭,小心翼翼地嘟嚷.

    「也罷,你沒經歷過,自然不懂!是我疏忽了!」劉弘基笑著安慰了李旭一句。整理了整理思路,低聲向他指點道:「如果是在別的軍中遇到這種情況,通常你要安排兩個自己信任的人,留一個空額給頂頭上司!你這個校尉歸我直接管,頂頭上司就是我這個大哥,所以空額也不用留了,三個位置都安排你信得過的人即可!」

    「你這個團全是騎兵,編製比別人大。所以除了旅率外,還要有,司兵、司倉、司騎三名參軍,一名行軍錄事,都算朝廷正式編製,有傣祿可拿!」劉弘基頓了頓,又補充道。

    聽到這,李旭的頭更加大了。三個旅率的安排己經讓他絞盡腦汁,一下子又多出四個參軍來,讓他到哪裡去找?劉弘基見他為難的表情不似裝出來的,想了想,低聲指點道:「旅率可以安排武士a做一個,他跟了你那麼長時間,你陞遷了後他得不到提拔,別人看了也會說你這個人涼薄。其他兩個位置,一個給李良,畢竟他是唐公府上出來的,原來在你摩下也做過隊正。另一個你自己從平時與咱們交往多的人裡邊挑,要從隊正這一級往上拔。你只要看中了他,甭管他原來在哪個校尉摩下,我都可以直接調給你。不過你最好事先問問他本人的意思,反正讓他承你的情便是。行軍錄事你乾脆調秦子嬰,他性子孤僻些,心還是夠仔細,平級調動,沒人會說什麼閒話。至於其他三個參軍,你讓老王、老齊他們推薦好了,他們手下也有一幫子人,平時都是管糧草器械管熟了的,比你自己選要方便!」

    短短幾句話,劉弘基己經把一個騎兵團隊的全部脈絡替李旭勾勒了出來,不由得人不佩服他經驗老到。李旭連聲謝了,找紙筆將劉弘基的建議記下。二人又聊了幾句軍務,劉弘基低聲叮囑:「仲堅,你現在好歹也是六品校尉了,凡事要多留些心。官場不比疆場,誰強誰弱抬手就能看清楚。官場的事情向來複雜,一不小心做錯了事,就有可能毀了一輩子的前程.」

    「謝弘基兄指點!」李旭坐正身軀,抱拳向劉弘基行了個禮,鄭重說道。小半年來,在為人處事方面,劉弘基對他的指導頗多。有些客氣話李旭雖然嘴上不說,心中對劉大哥的感激還是很深的。

    「咱們不可能總在一個鍋裡吃飯,我也不可能總有機會指點你。況且我這點微末本事,都是吃虧吃出來的。你年紀輕,背後又沒人撐腰,將來遇到的事情可能會更多!遇事多想想,有時候把自己當成對方,也許會看得更清楚些!」劉弘基笑著搖頭,說道。

    這話聽起來就有些古怪了,好像兩個人馬上要分別一般。李旭驚詫地放下茶碗,大聲追問:「弘基兄何出此言,咱們好好地在一起當差,怎麼會分開呢。況且有你在一旁指點,我犯的錯也會少些!」

    「咱們兩個一見投緣,我把你帶到懷遠鎮來,就是想幫你謀一場富貴。官場上人情薄如白紙,像你這樣重義氣的人不多。我幫了你,也指望著將來自己在起起落落中有個照應!這

    一點小心思,到了今天,做哥哥的也不瞞你。」劉弘基的雙眼與李旭坦誠的目光相對,低聲回答。

    話雖然說得萬分爽直,二人彼此之間的感覺卻瞬間有了些生分的味道。琢磨了片刻,李學著劉弘基的樣子搔搔後腦勺,苦笑著說:「若無弘基兄幫忙,我現在還於草原上當逃兵呢。能做到今天這地步,全是弘基兄和唐公給的。你若有事情,不妨直接說出來。弘基兄也知道的,我這人不太會揣摩人心思!」「

    「我說這話不是要你承我的情。帶你到軍營來,就是想和你共謀富貴,但眼下又一場更大的富貴等著你,我卻不知道該不該讓你去接!」劉弘基點點頭,說道。

    「大富貴,弘基兄是說宇文士及昨天找我的事情麼?」李旭想了想,追問。能讓劉弘基說話吞吞吐吐的,只可能是這件事。昨日在酒桌上人多,自己也沒機會把事情來龍去脈解釋清楚。劉弘基作為李家世交晚輩,難免心裡會存些芥蒂。

    「對,宇文世家明顯是想拉攏你。他們是大隋第一名門,而唐公現在正值落魄!」劉弘基點頭,承認李旭猜得沒錯。

    「唐公對我有知遇之恩,況且,他一直拿我當子侄兒待!」李旭給了劉弘基一個堅定的笑容,坦誠地回答。不用任何人勸,他也不會去投靠宇文世家。至今所見的宇文家的人,沒一個給他留下好印象固然是其中一個原因。此外,在內心深處,李旭總感覺和唐公之間有一絲親情在。雖然宇文士及挑撥說,唐公李淵完全是為了利用自己。可宇文家的人挑明這一點,也未必懷著什麼善意。況且自己即便投靠到別人門下,依舊是被利用,同樣被人利用,還不留在這裡,至少護糧軍中還有幾個說得來的朋友。

    「你能這麼想,我就放心了。做官的學問,首要在做人。其實宇文家雖然得勢,但你去了不過是錦上添花式。總比不過跟在唐公麾下同共濟顯得實在,。只要把這段艱難時刻熬過去了,別人一輩子忘了不了你的情!

    「做官的學問,首要在做人!謝弘基兄指點,仲堅記住了!」李旭再次拱手,回答。

    二人相對而笑,心中卻不約而同地歎了口氣,話說開了,彼此之間的芥蒂不在。但誰都明白,原來那兄弟般的感情已隨風而去了。

    這一刻,劉弘基不知道自己得到了多些,還是失去的多些,李旭,亦如此。
第二卷 功名誤 第四章 國殤 (二 上)

    沉默了片刻,二人的目光再次相接,又微笑了起來。劉弘基搖搖頭,自嘲般說道:「其實有些話我自己也不能肯定其對,卻仍忍不住拿來勸你。人之患在好為人師,聖人所言,看來著實不虛!」

    「是弘基兄照顧我,怕我吃虧。」李旭笑著回應。

    劉弘基搖頭,歎了口氣。想了想,終是不願李旭心裡生出什麼隔閡,低聲叮囑道:「你心地純良,武藝出眾,又虛心好學,將來的前途未必只限於此。只是一些官場常識需要多加注意,若沒人告訴你,恐怕將來會在這上面吃虧!」

    「請弘基兄指點!」李旭正色以應。與劉弘基突然從朋友變成了利害相連的同僚關係,他也覺得非常惋惜。想做一些事情彌補,一時間卻找不到可以彌補的途徑。

    劉弘基又是搖頭苦笑,似乎有千言萬語不知道該從何說起。沉吟了片刻,低聲問道:「你可知道,自魏晉以來,歷代朝政都被一些世家大族把持。無根無憑的人想要出頭,總是萬分艱難的?」

    「我知道,很多人背後都有一個家族。就像元通兄出身於淮南王家,老齊出身於河間齊家,子嬰……」李旭微笑著說出自己對世家的理解,還沒等把話說完,劉弘基己經笑得喘不過氣來。

    「你說老王,老齊他們,哈哈,兄弟,哈哈,真有你的!」劉弘基前仰後合,一邊捶桌案,一邊說道。

    經李旭這麼一犯傻,軍帳裡的氣氛反而又溫馨了些。劉弘基笑夠了,先命人進來擦乾桌案上濺到的茶水,然後搖著頭繼續說道:「他們哪裡算是什麼家族,其實包括我劉家,都不是什麼真正的豪門。只不過大伙為了給自己長臉,喬裝大戶而己!真正的世家子弟,哪裡還用像我們這樣到軍營裡來服役!他們生下來就是握著印信的,若是從軍,至少從五品將軍開始!」

    李旭記起徐茂功曾經說過,他家一直希望能擠入豪門。所以,從小就把他當作家族希望來培養。但是那些真正的豪門,卻非常看不起徐家,不屑與他來往。如果以同樣的標準來衡量,徐茂功這樣都不算豪門的話,軍營裡那些同伴的確是『喬裝大戶』了。想到這,他笑了笑,認同了劉弘基的說辭。

    「在護糧軍裡混的人呢,家裡都比普通百姓門路多些,其中也許還有幾個是郡守、縣令的子侄,這是事實。但大伙的家族都距離豪門世家差得遠了。所謂豪門,是指那些家中有人做過極品大員,門生故舊滿朝的。山東有王、崔、盧、李、鄭五大姓,關中則以韋、裴、柳、薛、楊、杜六大姓。加上現在的宇文家,江南殘存的謝家、王家、陳家等,一共也就二十幾個。世人皆以與他們交往為榮,而這些家族又往往互相勾結起來,權傾朝野。歷朝歷代皇帝都知道世家當政不是社w之福,可歷朝歷代皇上都沒辦法解決。到了本朝,先皇開科舉士,無分貴賤都可以通過考試授官,就是為了打破這一傳統。可畢竟科舉時間短,眼下還是世家當政!」

    「而那些推舉上來當官的,不是這家的兒子,就是那家的侄兒。他們這些傢伙治理地方不在行,禍害起百姓來卻一個頂兩個。偏偏你還拿他們沒辦法,往往牽一髮而動全身。」劉弘基搖頭,對目前這種情況非常不滿。想改變這種情況,自己就得走到一定位置上。在這個向上走的過程中,一些代價是不得不付出的。

    「大隋朝就快被這幫傢伙蛀空了,只是皇上還不知道而己。皇帝陛下喜歡聽人讚揚,喜歡炫耀他的蓋世武功。就像這次伐遼,滿朝華襄們謀劃了兩年多,為打與不打爭論不休。卻沒有一個人睜開眼睛關注一下遼東地形,也沒有一個人想一下,萬一戰敗了,回給大隋帶來什麼樣的後果。」

    「弘基兄是說肉食者a,對麼?」李旭低聲插了一句。

    「不是肉食者鄙,而是豪門世家把心思都用在如何為家族謀利上,眼中根本沒有百姓和國家,行事也不講究什麼道義。無論誰一不小心得罪了他們,通常結果都是粉身碎骨!」劉弘基搖頭,滿臉無奈。

    「世家大族都是爛到骨子裡的腐肉!」秦子嬰負氣說出的話又迴響在李旭心頭。羅藝將軍說過,「人不是牲口,不需要名血名種!」這句話聽起來讓人熱血沸騰,細品之下,也未必不含著激憤之意。

    「所以,你日後在官場上,盡量別得罪了這些家族的人。遇到後能避開就避開,不能避開則忍讓一二。咱們這些寒門子孫想有些成就,總是要多經幾番磨難的!」劉弘基想了想,最後總結。

    李旭當年最大的志向不過是做一個縣裡的戶槽,哪曾瞭解過半點兒為官之道。他的授業恩師楊老夫子也只給楊素當過幕僚,從沒正式踏足過官場,並且其為人書生意氣極重,當然更不會指點弟子在官場逢源的技巧了。劉弘基今日一番說辭,等於在李旭眼前又推開了一扇門,讓他看清楚了門內的污濁。雖然門裡邊的真實情況他暫時無法接觸,但心中多少也有了些防範。

    這番叮囑推心置腹,不由得李旭不感動。想了想,他再次向劉弘基拱手,說道:「多謝弘基兄指點,日後我一定小心,盡量不自己給自己找麻煩!」

    「其實呢,唐公所在的壟右李家,也算是一個豪門了!」劉弘基擺擺手,示意李旭不要過分客氣。「但唐公目前正走背運,所以咱們也不得不處處小心!」

    「唐公走背運?昨日唐公不剛升為少卿麼?」李旭不解地追問。從昨日開始,一直有人告訴他唐公失勢。但四品大員還算失勢的話,到底什麼樣子才算幸運呢?

    「唐公家世代替纓,前輩曾經做過上柱國,安州總管。先皇在世的時候,唐公原本是地方大員。他跟當今聖上是姑表至親,彼此之間關係也很親密。後來聖上聽了別人妄言,把他一下子就貶成了六品小吏。過了兩三年,唐公才一點一點又慢慢爬到今天的職位!」劉弘基低聲向李旭解釋。二人如今都算依附於李家的將領,李氏家族的詳細情況,他當然要仔細向李旭說清楚。這樣做的好處有兩個,第一免得李旭誤打誤撞,在不經意間損害自家利益。第二,也可以讓李旭這個新依附者安下心來,輕易不會被人拉攏。

    「誰這麼壞,居然給唐公下絆子?」李旭不明白劉弘基的良苦用心,只顧著自己好奇,追問的話脫口而出。

    「也不是誰下絆子了,是有人造了首民謠,說什麼『桃李子,洪水繞楊山。』結果萬歲覺得是姓李的危險了大隋社v,所以想殺了唐公。多虧了朝臣勸解,才貶了數級,放到殿內少監的位置上以觀日後作為,後來又貶到懷遠鎮當司庫督尉!」劉弘基苦笑。(注1)

    「皇上怎麼會信這個,天下有那麼多姓李的,要是殺乾淨,豈不是血流成河了!」李旭詫異地說道。話說完了,才意識到自己大逆不道,居然敢批評當今聖上。想想昨日點將台上那位數語之間點燃將士鬥志的英明帝王,他心中怎麼也無法把一個迷信糊塗的傢伙和當今皇上聯繫到一起。

    「皇上可能不信,但他怕別人信了,危脅到大隋江山!」劉弘基歎了口氣,彷彿在為李家的際遇報不平。「不過,現在風波總算己經完結,從昨天萬歲的話裡來看,他己經不想再追究此事了!」

    「我看唐公己經重新獲得了陛下的信任!」李旭點頭贊同。他心中又想起了宇文士及和秦子嬰的話,如果當時自己不自認為李淵的晚輩,也許被授予職位會更高些。但這話他不能跟劉弘基提,說了也不會起到任何正面作用。對方不再是初見時,那個指著鼻子罵人教導他與朋友相處之道的馬賊頭,自己也不再是那個借借懂懂的傻小子。幾乎在一夜之前,所有事情都變了。也許變化早就己經開始,只是自己魯鈍,一直沒覺察而己。

    講述完了唐公在官場上的曲折經歷,劉弘基看看外邊時間還早,又非常認真地指點了李旭平日如何與上級、下級以及同僚的交往之道。他年齡比李旭大了近一倍,雖然自嘲為寒門子弟,在閱歷和對人情事故理解方面,畢竟高出李旭不止一點半點。有些忠告讓李旭自覺受益匪淺,有些忠告李旭雖然一時無法理解,也當作長者的教誨記在了心裡頭。二人談談說說,不知不覺間己經到了下午未時,親兵進來詢問車騎將軍是否傳飯,李旭趕緊站起了身,準備告辭。

    「不如一起喝酒,我叫老齊弄些佳釀來,咱們幾個躲在軍營中偷偷地喝!」劉弘基想了想,笑著提議。

    「大軍馬上要渡遼了,還是小心些吧。萬一被巡營的抓到了,彈幼一本上去,大伙面子上都不好看!」李旭笑著拒絕了劉弘基的好意。大伙本來就有在軍營中偷偷喝酒的習慣,唐公李淵對此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但此刻百萬大軍都集中在附近,每天有天子近衛巡營監察軍紀。在營中偷偷喝酒,如今己經成了一件非常危險的勾當。

    「也好,待他們都渡河去打仗,咱們這些不用上戰場的兄弟們再喝個痛快!」劉弘基點點頭,笑道。

    「嗯,希望大軍早日攻克平壤!」李旭由衷地祝願道。

    雖然他不看好這場戰爭的結果,但依然期望大隋能順利將高句麗犁庭掃穴。倒不為了自己能分一些功勞,而是為了當年在蘇吸部,蘇附離的一句話。

    「一個不願意為自己的族人而戰的懦夫,會為別人的部落而流血麼?」時間久了,李旭己經忘記了這句話曾經給自己帶來的傷痛。在他心中,卻認同了中原是自己的部落這一說法。雖然,這個部落實在太大了些,部落長老們的心也不齊。一邊走,一邊想著心事,不知不覺間,他己經走回了自己的營帳旁。剛欲推門,背後突然又傳來了幾聲惱人的「烏鴉」叫:「哈哈,有人開始煩惱了。我今天看見兩個小孩挖沙土,挖著挖著卻扒出了一具屍體!」

    不用猜,李旭也知道說話的人是誰。除了字文家族的人,別人沒有追上門來惹討人嫌的癖好。他回過頭去,看了對方一眼,方欲找個說辭走開,又聽字文士及繼續膜M道:「兩個小孩拚命把屍體埋起來,互相說什麼都沒看見。屍體卻就在那,每天都在他們心裡!」

    駙馬督尉大人找在下有事情麼?」李旭皺了皺眉頭,不快地問道。劉弘基曾經叮囑過,告訴他盡量忍讓。所以,他心中再煩,也不想直接和字文家的人鬧翻。

    「我很早就過來找你,結果看見你去了劉將軍的營帳。我就在外邊等,等了足足兩個多時辰,才終於等到你出來!」宇文士及明知道自己不受歡迎,依然湊過來,努力擠向李旭的營帳門口。

    「我和弘基兄是好朋友,自然彼此之間的話多些!」李旭笑了笑,回答。「軍營馬上開飯了,我們這些大頭兵吃的伙食,估計騎馬督尉大人吃不習慣!」

    「沒有利害衝突時,任何人都可以做朋友!」宇文士及推開李旭的營帳門,一屁股坐了進去。

    「宇文家的人最近好像一直在打仲堅的主意!」唐公李淵的府邸,長子建成低聲向父親匯報。李淵是個非常盡職的父親,家族大小事務通常都會讓孩子們參與。這樣,一方面大家可以坐在一起感受家庭的溫馨,另一方面,也可以培養遇到事情後,幾個兒子的實際處理能力。

    壟右李家走到今天這個地步不容易,幾代人苦心經營才得到這個結果。幾個兒子中必須出一個強於父輩的繼承者,才能把李家的輝煌永遠維持下去。

    身為世家子弟,他們生來就不是為自己而生的。

    「仲堅兄不是個輕易被人拉攏的人,況且,他那麼魯鈍,也許根本沒覺察到皇上刻意降低了對他的賞賜!」沒等李淵說話,李婉兒搶先說道。提起李旭的魯鈍,她又想起對方很多好玩的舉止。這個同姓少年與自己認識的所有世家子弟都不同,有時候傻傻的,有時候卻也十分討人喜歡。

    「我倒怕是劉大哥那出了事情。皇上明著升了父親的官,實際上把最後這點兵權也變相給奪了。如果劉大哥被人拉攏了..…。」李世民有些擔心地提醒父親。李旭不過是個校尉,年齡和自己差不多,才華不顯,即便被宇文家拉攏,對李家也沒太大損失。但劉弘基不同,他武藝高,為人圓滑,並且素能服眾。一旦他那裡出了麻煩,李家最近幾年的努力便丟了一大半。

    護糧兵並非只是一群混吃等死的公子哥,很多大家族只顧著抓府兵的兵權,沒注意到公子哥們的潛在價值。他們雖然背後的家族都算不上龐大,但數量卻多達一千二百之巨。有一千二百戶正在崛起的中小家族做支持,李家的實力足夠提升一大截。

    這才是李淵對護糧兵縱容回護的真正原因,別人猜不到,但建成和世民不會不瞭解父親的心思。

    「如果姓劉的不知道好歹,就一刀殺了他!」李元吉愣愣地插了一句嘴,招來一大堆白眼。他看看父親的臉色,灰i黔留鑽進了母親的懷抱。

    「弘基這個人,很知道進退,所以你們不用擔心他會背叛咱們李家。」李淵等孩子們都說完了,才慢慢給出自己的答案。他看看兩個己經長大兒子,還有一個涉世未深的女兒,想了想,繼續說道:「旭子是個心地純良的孩子,知恩圖報,宇文家費多少心思,估計也沒什麼用處。他將來的成就未必在弘基之下,眼下跟了咱們家,反而倒把前程耽誤了。」

    「他一個鄉下小子,前程還不都是您給的!」李元吉從母親懷裡探出頭來,嚷嚷了一句,然後又飛快地把頭縮了回去。

    「你們呢,也這麼認為?」李淵出乎意料地沒呵斥幼子多嘴,笑了笑,對其他幾個子女詢問。

    「咱們李家的確對他不薄,我想仲堅心裡也清楚這一點,否則不會當著滿朝文武坦然承認和咱家的關係!」李建成想了想,率先回答。他一直試圖把對方當作一個來投奔李家的遠房親戚看待,交往多了,心中對李旭也的確產生了一絲親情。

    「他心存感激,所以也竭盡全力回報咱家。」李世民想了想,回答。李旭不會被宇文家所拉攏,這點他一直不懷疑。但李旭算是自己家的嫡系麼,對此他同樣心裡沒多少把握。這個人雖然表面上憨憨的,心裡卻有些死主意,他認定的事情,別人很難說服他回頭。

    劉大哥和仲堅兄都很有才華,父親幫他,他們才有出頭的機會。如果父親不幫他們,他們也可能出頭,但肯定要耗費更多時間!」李婉兒看法與哥哥和弟弟稍有些不同,更側重於對劉、李二人能力的欣賞方面。

    「他們二人都不是因人成事者,如果為父不幫他們,他們早晚也要被人注意到!」李淵點點頭,幽然說道,「此番征遼,數十個屬國跟在大軍旁邊觀戰。倘若勝了,倒也能震懾那些蠻夷。若是大軍出師不利,恐怕」他歎了口氣,搖頭:「恐怕將來會天下大亂!」

    「亂世來臨前,咱們多幫一個人,將來就多一個朋友!」目光從幾個似懂非懂的子女臉上掃過,李淵的話中充滿優慮。

    注1:是一首隋末童謠,原文為:法律存,道德在,白旗天子出東海。桃李子,莫浪語。黃鵲繞山飛,宛轉花園裡。桃花園,宛轉屬族幅。桃李子,鴻鵲繞陽山,宛轉花林裡。莫浪語,誰道許。株李子,洪太繞楊山。江南楊枷樹,江北李茬榮。楊枷飛綿何勢央,李茬結果自然成,一說為李密所做,結果最後便宜了李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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