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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 家園 作者:酒徒 (已完成)

第七卷 逍遙游 第七章 盛世 (八 中)
    天漸漸亮了起來,沉睡了一夜的太陽從山的頂端懶懶地露出半個頭,將柔弱的光芒灑在了長城之上。疲憊不堪地萬里長城被陽光曬醒,輕輕地抖了一下身上大大小小傷口,發出低低的呻吟。「嗚——嗚嗚——嗚嗚——」一聲響亮的號角瞬間打破沉默,將成群成群的烏鴉從戰場上驚起得振翅而起。「啊啊,啊啊!」吃了一夜人肉的鳥兒盤旋不去,在黑褐色的山坡上投下烏雲般的陰影。山坡上那些枕籍的屍體瞬間被陰影覆蓋,瞬間又被陽光照亮,明明暗暗,無止無休。每當光與影交替,便隱約有白色的霧氣慢慢從屍體上升起來,縈繞,縈繞,彷彿是一個個不甘心離開的靈魂,兀自眷戀了已經冰冷的身軀。

    沒等戰場上的死氣完全被陽光蒸發掉,阿史那骨托魯便迫不及待地在全線發動了進攻。昨日的激戰讓他大折威風,今天,失去的顏面必須從敵軍那裡找回來。那不僅僅涉及到他個人的榮辱,而且涉及到幾十萬突厥人的安危。狼群自有狼群的規則,萬一被其他部族發現貌似強大的骨托魯汗其實不堪一擊,漠東草原很快就會換上新的狼王。

    而新的狼王不會給骨托魯汗留任何生存之隙。漠北和漠西的阿史那家族其他兄弟,也不會認認真真地施以援手。一個被打敗的大汗沒有任何幫助價值,他們會恨高興地看著骨托魯汗被人砍下腦袋,然後才藉著給骨托魯報仇的名義趕過來,接受其治下的牧人和草場。同樣,如果始必兄弟被敵人趕下王座,骨托魯也不會發一兵一卒。這是狼群的生存規則,幾千年來,無人會打破。

    三處隘口的守軍顯然沒有料到狼騎這麼早就會撲上來,反應非常慌亂。至少葫蘆澗是這樣,站在距離戰場六百步左右的一塊岩石上,骨托魯能清楚地看到長城守護者們那跌跌撞撞的身影。磨盤大的石塊呼嘯著飛過,將守衛者和他們身旁的城垛一道推上半空。濃濃的煙塵立刻瀰漫開來,取代死屍上的霧氣與鴉群的翅膀,重新遮斷昏暗的日光。

    「轟!」「轟!」沉悶的巨石落地聲無止無休。砸得整個山谷都瑟瑟發抖。守軍連夜修補好的城牆就像頑童在沙灘上堆出來的樓台般,轉眼間就被砸出了幾條深深的裂口。狼狽不堪的守護者們幾度衝出城門,試圖搗毀聳立於高台上的投石車,卻都被狼騎用羽箭射了回去。經歷了昨天的一場惡戰,攻守雙方都總結出了不少戰鬥經驗。守軍知道對他們威脅最大的是投石車,千方百計想將其毀掉。而狼騎在長城被出新的豁口之前,也決不直接攀爬城牆做無謂的犧牲。

    四百步的距離,只要狼騎和部族武士們不犯昨天同樣的錯誤,守軍根本不可能找到威脅投石車的機會。出擊不利的守軍又集中起了十幾輛床子弩,試圖用弩箭來挽回局面。從山谷上空呼嘯而過的晨風毫不客氣地將巨弩托了起來,輕飄飄地不知道丟向了何方。

    長生天似乎真的聽見了薩滿們的祈禱,有意無意地開始給突厥人幫忙。從太陽爬上山坡的一霎那,風就一點點變大。隨著懶洋洋的旭日越升越高,山谷上空的風也越發強烈,漸漸地,敵我雙方的角鼓聲都掩蓋不住高空中的風聲。而那些被投石車砸起的濃煙一升出谷外,便立刻被吹成一縷一縷煙絲。絲絲縷縷的煙塵快速飄遠,快速分散。半個時辰後,高空中的急速行走的流雲也被染成了暗黃色,昏沉沉地,就像發了洪水的季節河。

    這是一個適合殺人的好天氣。床子弩的威力大打折扣,投石車的威力卻絲毫不會被風力影響。在波斯人的指揮下,操作越來越熟練的「炮手」們甚至能將巨石落地點的誤差校正到二十步之內。每每兩塊巨石同時飛出,必然有一塊擊中城牆。隨著時間的推移,長城上的縫隙越來越大,越來越深,越裂越超過守城者的修補能力。「乒!」又一塊巨石落下,將幾名扛著沙包修補城牆的守衛者擊倒在地,血,立刻順著裂縫汩汩流下,淌過在守護者的血跡,為長城外表重新塗上一抹殷紅。

    那是令一切食肉動物興奮的顏色。山谷裡等待多時的狼騎們興奮地大聲歡呼。他們知道,再這樣下去,也許用不了半個時辰,眼前的城牆就要倒塌了。失去了城牆的保護,懦弱的中原人怎麼會是武士們的對手。特別是在著羽箭威力大減的天氣裡,天時、地利的保護盡去,守軍怎堪狼騎一擊。

    「長生天保佑突厥人!」機靈的薩滿們又開始圍著投石車大聲唱歌。他們不懂軍事,但他們知道勝利已經近在咫尺了。沒有長城作為屏障的守軍不可能頂住四十萬部族勇士的輪番攻擊,昨日那名令人膽寒的敵將即便是頭老虎,也架不住咱家麾下狼多。

    「長生天保佑突厥人!」部族武士們跟著薩滿用人皮鼓敲出的節奏伴唱。勝利在望,曙光在即,衝破眼前這段城牆去,中原便是頭沒有犄角的羔羊。

    一片歡呼聲中,阿史那骨托魯慢慢走下岩石,在侍衛的伺候下爬上馬背。他是整個山谷裡唯一可以騎馬的人,也許因為所處位置高,目光便不像下屬們那樣喜悅。持續接近一個時辰的狂轟濫砸幾乎將眼前著最後的障礙徹底毀掉,也許下一個時辰,他就可以在遠處最高的那個烽火台上一邊飲酒一邊觀看長城內騰起的火光。但狼王的直覺卻告訴骨托魯,眼前一切並不像看到的那樣簡單。長城後也許隱藏著什麼危險,非常強大,非常兇猛。骨托魯無需看到它便能感覺得到它的存在。就像暗夜裡隱藏著一頭巨大的猛獸,只要聞到它的氣息,所有獵食者和被獵食者都會瑟瑟發抖。

    這種感覺令人極度不舒服。特別是在所有部將謀臣都士氣高漲的時候。骨托魯在馬背上東張西望,幾次想命令投石車停止攻擊,全軍撤離山谷以防不測。但話到了嗓子眼上,他又理智地閉上的嘴巴。

    如果被看不見的敵人嚇退,無論以後發生事情能否證明他此刻的判斷正確,東塞草原都不會再有他的立足之地。狼王的身份尊貴無比,但狼王卻不能隨便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因為他身邊閃著無數雙窺探的目光。

    「大汗準備現在就給敵人致命一擊麼?」大梅碌阿史那侯斤見自家主人坐立不安,以為骨托魯是急於獲勝,笑著提醒。「依照老奴之見,不如等長城上的豁口再大一些。弟兄們一次衝鋒便可以將其拿下!」

    彷彿與他的話相呼應,隨著「轟!」地一聲巨響,緊鎖在葫蘆澗隘口上的長城塌開了一條半丈長的口子。濃煙之中,守軍丟下兵器四散奔逃。一直持刀備戰的部族武士們則大聲歡呼,手舞足蹈。但得主帥一聲令下,便立刻衝上去將整個隘口拿下。

    「傳令三軍,沒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靠近城牆一步!」骨托魯忽地從馬背上挺直了身體,聲嘶力竭地喊道。

    「是,大汗!」眾親信被他怪異的舉止嚇了一跳,答應一聲,立刻用角聲將骨托魯的將令傳了出去。迫不及待的部族武士和狼騎們沒想到自己等了半天,居然等來了如此荒謬的命令,氣得兩眼冒火,扭過頭,一同向骨托魯所在之處望來。

    「投石車,繼續。將這段長城全部摧平!」骨托魯不理睬周圍燃燒著的目光,繼續瘋子一樣叫喊。

    「是!」突厥王庭從極西之地重金僱傭來的波斯人輕蔑地撇撇嘴,重新抓起指揮旗。能將如此高大寬厚的城牆砸開一道豁口,幾乎已經是投石車威力的極限!將整段城牆摧平?難道骨托魯以為長城是他部落裡的木柵欄麼?

    腹誹歸腹誹,波斯人既然拿了突厥王庭的錢財,只能按骨托魯的命令行事,雖然這個命令在他眼裡看起來是那樣的愚蠢與懦弱。巨大的石塊繼續飛出,將豁口兩側的城牆砸得搖搖晃晃,再沒有守軍敢於靠近豁口處,連關牆最高處的烽火台上,也再沒巨弩還擊。長城守護者們似乎準備放棄無謂地掙扎,默默接受老天安排的命運。

    看到遠處的豁口不斷加寬,狼騎和部族武士們隱約理解了骨托魯的打算。「大汗準備讓我們前進的道路更寬闊些!」他們亂哄哄地喊道。這個理由勉強可以被接受。反正長城的命運已經注定,大伙不必計較早一刻晚一刻攻入它。

    看到被砸開的豁口周圍沒有任何動靜,而自己麾下的部眾也慢慢恢復了安寧,骨托魯的心態稍稍平和了些。他抹了一把額頭上的汗,順便抹去目光中的焦灼與不安,將頭轉向剛才向自己進言的梅碌,低聲吩咐道:「侯斤,你用角聲聯絡一下,問問其他兩處山谷,守軍的反應如何?」

    「是,主人!」大梅碌阿史那候斤向骨托魯躬了一下身,抓過傳令兵手裡的號角,奮力吹響。臨近山頭上的突厥號手聽見問訊的角聲,立刻抖擻精神,把骨托魯的疑問一個接一個向遠方傳遞。片刻之後,山谷外也傳來遙遙的角聲,先遠後近,先模糊後清晰。大梅碌阿史那候斤豎起耳朵聽了片刻,再次跑到骨托魯馬前,低聲回復,「稟至高無上的主人,麒麟谷的戰鬥還在繼續,按您的命令,苦頭伯克領軍佯攻,敵人被打得毫無還手之力。黃花豁子……」他小心地看了看骨托魯的臉色,然後繼續,「黃花豁子那邊,李旭帶領守軍又殺了出來。投石車沒等架好便被盡數毀掉。咱們雇來的,咱們雇來的波斯人也被殺了五個,剩下的三個退出了山谷,死活不肯再靠前了!」

    「廢物!」骨托魯的眉頭立刻皺了起來,低聲怒罵。

    「是!那些波斯人全是廢物!」阿史那候斤嚇得一哆嗦,團著肩膀附和。骨托魯的脾氣很差,如果是換做以往,他肯定要無辜地吃上幾鞭子。但是這一回,阿史那候斤等了好半天,預料中的痛楚卻沒有等到。他的主人兼堂兄骨托魯大汗非但沒爆發,而且低聲笑了起來。

    「嘿嘿,嘿嘿,嘿嘿!」陰冷的笑聲令人聽起來心裡發毛,本能地就想往遠處躲。

    「嘿嘿,嘿嘿,嘿嘿!」骨托魯越笑越開心,越笑越開心,終於開始仰頭大笑。什麼危險都沒有!李旭既然上了自己的當,被麾下愛將央素特勒拖在了黃花豁子,就不可能再出現於眼前的葫蘆澗!而只要自己能順利拿下葫蘆澗,幾個波斯人死就死吧,就是把央素特勒及其麾下的武士全搭給他又能怎樣。失去了長城的掩護,他難道還能擋住突厥人的腳步麼?

    「大,大汗!」阿史那達曼,阿史那賀魯,阿阿史那湖色羅等突厥顯貴大將都被笑得毛骨悚然,望著骨托魯,低聲呼喚。

    骨托魯笑著回轉頭,壓在心上的巨石轟然落地。「砸,砸,砸,給我砸!」彎刀直指長城,他大聲命令。「繼續砸,砸塌了它。勇士們,舉起你們的刀來,向長城靠近。衝過去,殺死他們的男人,搶走他們的女人,燒了他們的房子…….」

    「衝過去,殺死他們的男人,搶走他們的女人,燒了他們的房子…….」各部武士興奮地大叫,在突厥將領們的指揮下,大步向長城殺去。

    投石車激起的濃煙中,殘破不堪的城牆依舊站在山谷盡頭,靜靜的,無憂,亦無懼。

    傳說中,蒙恬修築長城時曾經在地基中封了一條小龍。

    某一日,龍會自己醒來,自己保護自己。
第七卷 逍遙游 第七章 盛世 (八 下)
    眼看著武士們已經靠近城牆,指揮投石車的波斯人為了避免誤殺同夥,只好悻悻地停止了拋射。灰頭土臉的守軍在低級將領的逼迫下,戰戰兢兢地從倒塌的城牆後露出半個頭,向突厥人射出零星的羽箭。但很快,他們便被蜂擁而來的狼騎嚇破了膽子,丟下弓,狼狽地向後跑去。任督戰的將領刀砍斧剁,堅決不肯回頭。

    「殺死他們的男人,搶走他們的女人,燒了他們的房子…….」見敵人如此軟弱,衝鋒中的部族武士們愈發士氣高漲。即便不小心被流矢所傷,也迅速地拔掉箭桿,趔趄著跟隨大隊向前撲。

    「殺死他們的男人,搶走他們的女人,燒了他們的房子…….」武士們像聞到了魚腥味道的蒼蠅,越衝越勇。靠近城牆豁口的用掌心按住斷牆,一躍而入。距離豁口遠的則爭先恐後向豁口處擠。還有個別膽大者異想天開,揮動馬刀便向阻塞隘口的城門上剁去。結果令人喜出望外,已經被投石車砸得搖搖欲墜的城門才被剁了幾下便轟然而倒,向武士們敞開了一條通往財寶與糧食的金光大道!

    「殺,殺,殺!」見第一波衝上前的武士已經攻擊得手,山谷裡的狼騎更是群情激昂。個別部落埃斤甚至不待骨托魯的將令,便率領麾下武士衝了上去。阿史那達曼,阿史那賀魯,阿阿史那湖色羅等突厥親貴雖然還能約束住身邊部眾,焦急的臉色卻已經洋溢於言表。經過當年楊廣吃飯不要錢,樹上掛綢緞的的刻意炫耀,中原的繁華景像已經深深地在部族武士們的心裡紮了根。中原的屏障已經倒塌,如山的財富近在咫尺,試問哪個人還能按捺得住?

    面對著部將們咄咄逼人的目光,阿史那骨托魯不得不妥協。雖然在潛意識裡,他依舊認為勝利來得太快。曾經把自己打得落荒而逃的李旭,不可能一點後招都沒留地任由葫蘆澗失手。但此刻他已經身不由己,只能一邊調兵遣將,一邊在心中默默地向長生天禱告,禱告此戰不要再節外生枝。

    長生天肯定聽見了骨托魯的呼喚,率先攻入關牆的狼騎和部族武士幾乎沒遭遇到任何抵抗。殘破的城牆後,不斷傳來他們的歡呼與吶喊之聲。而這些歡呼與吶喊就像荒草上的火星,頃刻將後續部隊的士氣點得烈焰滾滾。也吞部衝上去,邪拔部衝上去了,烏梁部也衝上去了。轉眼之間,已經有兩千多名部族武士和狼騎衝進了關牆內,後續的大軍依舊如潮水般澎湃而至。這種情景讓骨托魯又一次懷疑了自己的直覺,雙腿一夾戰馬,在衛士們的簇擁下衝向了第一線。

    他要在千軍萬馬面前展示自己的勇敢。昨天的戰敗主要是因為準備不足,今天,他不會再重蹈昨日覆轍。除了身邊著數千黑甲親衛外,山谷之後,他還事先準備了一萬五千多名弓箭手,即便一時失利,他也可以命令弓箭手射出一條死亡地帶,斷不會再被中原將士粘著打。

    關牆上被砸開的缺口太窄,狼騎們越向前,速度便越慢。急於入塞搶劫的各部武士秩序很差,拼著命地向入口擠,根本不講究個先來後到,長幼尊卑。而骨托魯的號令在此時已經不管用,即便他亮出羊毛大纛,也沒有人給他讓出去路。

    這是戰鬥的狂熱。武士們的心裡,此時已經沒有了對死亡的恐懼,沒有了對權勢的敬仰,只剩下了對財富,對勝利的渴望。他們喊破了嗓子,不知道疲勞。擠破了肩膀,也不知道疼痛。被袍澤們踩腫了腳面,也顧不上叫罵。只是用盡全身力氣向前擠,向前擠。

    就在此時,烽火台上突然傳來一陣角聲,「嗚嗚,嗚嗚,嗚嗚————!」,低沉悠長,若乳虎嘯谷,巨龍初鳴。角聲方落,已經登上斷城的突擊者們全都停住了腳步。非但如此,衝到城門洞裡的武士們,也突然來了個急剎車,旋即看到了魔鬼般,一個勁地向後退,後退。山谷中的武士和狼騎們卻看不見前方的異常,仍在繼續地向前湧,將那些試圖後退的傢伙堵住,推著他們繼續前進。

    前方卻不再是暢通無阻。只見城門附近旌旗搖動,居然有四個團的步卒在校尉們的帶領下,沿著通往城牆頂端的馬道衝殺了下來。那馬道本為替城頭守軍提供增援之用,此時卻被長城守衛者們反過來使,登時收穫奇效。狼騎和武士們沒料到靜悄悄的城頭居然埋伏了這麼多人,被殺了一個措手不及。已經衝入城牆向前跑了小半里的先頭部隊發現後路出現敵軍。趕緊轉身回奔。耳畔只聽又一陣催命角響,四個團的步卒從附近的樹林中,土丘後席捲而來,手中長槊橫刀揮舞,砍向突厥人如砍瓜切菜。(注1)

    倉促之間,衝入長城內的狼騎與武士們哪裡能做出正確反應。有的慘叫一聲,轉身便逃。有的試圖頑抗到底,被博陵弟兄立即刺成蜂窩。攻擊得手博陵弟兄絲毫不停頓,解決完了衝入關牆內的敵軍,立刻迎面殺向城牆。在行進過程中,八名校尉互相配合,帶領麾下兄弟左一轉,又一轉,行雲流水般,將兩千四百多名弟兄交叉在一起,組成了一個三角大陣。

    三角陣一抵近城牆,亂哄哄衝上來的武士們立刻抵擋不住。想繼續轉身逃命,卻被自家袍澤簇擁著,半步也退不得。正惶急間,數百桿長槊交替刺來,將無處躲避的武士們全都捅成了血葫蘆。

    看到自己跟前袍澤的們的慘狀,狼騎和武士們嚇得「媽呀!」一聲,不顧一切後擠。後方的狼騎與武士卻依舊剎不住腳,繼續前衝。兩相擠壓之下,秩序更亂,幾乎是被博陵軍用長槊割葦子般,一層層割翻在長城豁口附近。

    血順著殘破的城牆瀑布般淌了下來,屍體如亂石般向城外滾。生命如秋葉,瞬間凋零,瞬間被山風吹散。被中原財富晃花了眼的劫掠者們卻沒有被人血澆滅心頭的慾火,仍在不顧一切的前衝,前衝。

    衝上斷城,被刺翻。踩著被刺翻的屍體,另一波武士衝上斷城。發現前方的槊林,回頭已晚,只好被同伴的身體推搡著,主動向長槊上送。一層層屍體交疊,直到城牆倒塌處的泥土被人血沖成了沼澤,再也站不穩人的時候,部落埃斤的突厥伯克們才突然清醒,明白自己又上了一個大當。

    「撤,遠離城牆。遠離城牆!」依舊不待骨托魯統一調遣,各部武士們紛紛後退。山谷裡的袍澤們根本來不及與戰敗者協調行動,只能人挨人,人擠人,靠無限制的擠壓騰出一線生存空間。

    但這狹小的生存空間轉瞬消失,隨著一陣變化的鼓聲,攻擊得手的博陵軍沿著已經不存在的城門快速衝出。就在突厥狼騎和部族武士們的眼皮下從容整隊,然後踏著鼓聲的節奏,緩緩推向前方。

    「又是如此!」被擠壓在距離城牆三百步處進退兩難骨托魯後悔得差點將腸子吐出來。剛才他之所以敢於下令讓武士們放手進攻,一方面是被形勢所迫。另一方面,卻是根據「李旭已經殺出黃花豁子」這個情報做出的判斷。按照骨托魯心中的小算盤,既然李旭已經在黃花豁子殺出去了,博陵精銳就不可能在葫蘆澗這裡等著自己。等李旭發現上當從黃花豁子趕來,自己已經輕輕鬆鬆全取葫蘆澗隘口。

    誰料,從黃花豁子那邊殺出去的根本不是博陵精銳,雖然當先的將領也打著李旭的帥旗。而眼前這隊從容結陣而戰的兵將,才是貨真價實,如假包換的博陵軍,連昨天殺得突厥人個個膽寒的長槊和陌刀都沒有來得及擦拭。

    舉著被人血潤成了淡紫色的利刃,博陵軍死死咬住了突厥狼騎。葫蘆澗的地形比黃花豁子略寬,所以博陵軍前鋒所排三角大陣也比昨天略寬了些。兩千四百人排成了近三十排,步伐與士卒間隔非常整齊。與此同時,從被突厥人砸破的斷牆後,陸陸續續翻出了兩千餘名江湖豪傑,清一色的一手朴刀,一手皮盾,吶喊著附著與三角陣的兩個斜邊上。

    那些江湖豪傑的配合生疏,但殺人技巧卻遠強於博陵士卒。突厥人的風頭被打下後,葫蘆澗兩側的山坡上幾乎成了江湖豪傑們的雜耍場。落了單的突厥狼騎和部族武士根本支撐不了一個照面,就被江湖豪傑們以簡潔無比的招式一刀剁翻在地,然後一刀砍斷脖頸,將血淋淋的腦袋掛在了腰間金鉤上。

    幾乎是被博陵軍的長槊推著,狼騎與部族武士節節敗退。昨天的一幕再次重演,在狹窄的山谷中,不熟悉步戰騎兵們根本無法組織起有效抵抗。只用了半柱香功夫,博陵軍前鋒便推進到了投石車旁,兩翼護衛的江湖豪傑們立刻衝上前去,點起幾個火把向投石車下一丟,轉眼便將殺人利器給燒成一個烤肉攤子。

    隨著山谷中的空地增加,更多的博陵士卒從長城後湧了出來。他們有的衝入三角陣中,將陣首不斷擴大以適應漸漸開闊的地形。有的在校尉們的指揮下銜接於陣尾,慢慢匯聚成一個巨大的方陣。在巨大的方陣前排與三角陣結合處,五百多名手持弓箭的博陵子弟被保護了起來,他們在陣內角鼓的的指揮下,不斷向前方拋射羽箭,將狼狽不堪的突厥武士射得抱頭鼠竄。

    隨著參戰士卒的增加,方陣越來越長,整個長城守護者大陣漸漸成形,有鋒,有刃,有翼,宛若一桿剛出硎的鎏金鏜。在整個鏜首的正中央,李旭被弟兄們用一輛大車推著前行。車前橫放著長槊,車後斜掛著角弓和彎刀。而李旭此刻的兵器卻變成了一面八尺多高的巨型戰鼓。每一下敲上去如雷擊山崩,震顫著敵軍的心臟。

    「別亂,別亂,從容後退。谷外有咱們的弓箭手!」看到李旭出現,骨托魯知道自己在山谷中是無法再討到任何便宜了。事已至此,悔之勿用。逆轉的希望只能放在山谷外嚴陣以待的後備兵馬身上。只要李旭敢於追過來,骨頭托魯這回寧可冒著射殺數百部族武士和狼騎,被各部埃斤與酋長們記恨的風險,也要置其於死地。

    「從容後撤,從容後撤。山谷外有咱們的援軍!」大梅碌阿史那候斤趕緊吹響號角,將骨托魯今天唯一的正確命令傳遞了出去。聽到角聲,狼騎與部族武士們軍心稍定。雖然依舊被敵人追著打,但只要長槊與橫刀沒捅到面前來,有秩序的後撤總比沒秩序的後撤活下去的機會大。

    眼看著骨托魯帶領敗軍就要退出山谷,長城頭第三次響起角聲。緊跟著,博陵軍與江湖豪傑們組建的鎏金鏜後突然生出了一個巨大的底座。數不清的河東弓箭手吶喊著接在了軍陣後,核心處是一輛輕車,老長史陳演壽手持一柄牛角巨號,直立在輕車中央,布冠灰袍,雄姿英發。

    看到長城守軍傾巢而出,骨托魯更無心在山谷中與對方糾纏了。下令身邊嫡系丟棄部族武士和斷後的狼騎,以最快速度向自己準備好的陣地轉進。作為核心的精銳狼騎一逃,僕從的部族武士更沒膽量繼續送死,哇哇哇怪叫數聲,千瘡百孔的隊形轟然崩潰。埃斤、土屯、長老、薩滿們各不相顧,翻山越嶺逃散開去。

    狼騎敗退,部族武士驚逃,戰場上的視野瞬間開闊。李旭猜到骨托魯要耍詭計,手中鼓槌交錯落下,將戰鼓敲得如雷鳴山崩。周圍將士們聽到鼓聲,陣型再變。前排士卒丟掉長槊,從急追而來的江湖豪傑們手中接過一面面巨盾。後排弟兄士氣如虹,加快腳步,咬住骨托魯的尾巴緊追不捨。

    敵我兩支兵馬一前一後,轉眼從山谷內殺到了山谷外。阿史那骨托魯見到李旭果然來追,一咬牙,立刻搖動角旗,命令自己事先埋伏好的弓箭手們執行壯士斷腕之計。一萬五千多名弓箭手終於得到施展機會,排成三個大陣,夾住山谷出口,引弓攢射。彈指功夫,便在敵我之間開出了一條死亡地帶。

    攪纏在一道博陵軍與狼騎被硬生生切開,敵我雙方不再接觸,中間空出了一個寬約三十餘步的緩衝地帶。在這條暗紅色的緩衝帶上,千餘名狼騎與部族武士含恨倒地,雙眼望向骨托魯,目光裡充滿了憤恨與不甘。

    他們當中有很多是主動綴後掩護骨托魯等人撤離的,卻沒想到大汗如此回報自己的忠心。早知道自己保護的居然是頭白眼狼,他們又何必捨死忘生?既然最後一刻自己死得如此不值得,那麼,此戰開始也許就是個錯誤。說什麼為了整個突厥民族的生存?如果不聽從阿史那家族的號令,此刻的自己也許正坐在氈包裡,美美地喝著新鮮的羊奶。春天已經來了,牛羊已經開始抓膘,即便不南下搶掠,持續的災荒也已經看到了盡頭….但這一切都晚了。武士們只能用最後的力量舉起頭,回望層層山川後的黃雲。黃雲之下,碧草之上,是他們的故鄉。

    「射,射死他們。不要停下來!」被自己身邊兩眼通紅的伯克、埃斤們看得心虛,骨托魯繼續狂喊。所有被射殺的武士都是為了勝利必須付出的代價。為救幾十萬人而殺死幾百人,這個付出他認為自己給得值。當然,被亂箭射死的袍澤中,沒有一個人姓阿史那,沒有一個是身體裡流著蒼狼之血的突厥貴冑。

    突厥弓箭手們聞聽命令,舉起木弓,不停地重複同樣的動作。敵軍沒有停頓,還在繼續前進。羽箭雖然受到的山風的干擾,威力減弱了許多。但在如此近的距離下,依舊密集宛若冰雹。

    層層的鋼鐵「冰雹」落下,濺起濃濃的煙塵。劇烈的山風吹來,將煙塵迅速托向空中,變成黃色的雲霧。雲霧背後,博陵軍踏著不變的步伐,向前,向前。義無反顧。兩翼的江湖豪傑高舉皮盾,緊緊追隨。

    逃到遠處觀戰的骨托魯突然發現了一個令人驚詫的景象。此刻博陵軍的第一排士卒手中握得根本不是自己所熟悉的長槊,而是一個巨大的盾牌。他們用巨盾護住了持盾者本人和第二、第三排士卒。第二排博陵士卒則將手中長槊繼續向前平伸,為魚鱗般巨盾添加出鋒利的鰭刺。而從第三排開始,無論長槊手還是陌刀手,皆把兵器向前排弟兄的後腦勺角度高舉了起來,一邊追隨著鼓聲前進,一邊將兵器有節奏的左右搖擺。(注2)

    煙斜霧橫,博陵軍,江湖豪傑、河東弓箭手組成的巨陣走出山谷。風聲蕭蕭,落箭若雨,這個鋼鐵巨陣在滾滾煙雲中須爪張揚,鱗光閃爍。

    哪裡是陳演壽預料中的鎏金鏜,此刻煙霧中所隱藏的,分明是一頭剛剛出淵的巨龍。

    傳說中,蒙恬修築長城時曾經在地基中封了一條小龍。

    這條龍,已經在長城下沉睡千年。

    今天,它終於自己醒來!

    注1:團,為大隋軍制一個中級單位,每團設一個校尉,下管轄三百人。團下為旅,設旅率一,轄一百人。與近代不同。

    注2:一直設想著古代中國軍陣的模樣,終不可得。文中此陣為瑞典長槍陣和中國梅花陣的結合體,乃酒徒臆斷,行家勿笑。
第七卷 逍遙游 第七章 盛世 (九 上)
    有風,很大,這種大風的天氣裡羽箭根本無法射準。但兩軍交戰時弓箭手無需瞄準,他們只需要按照將領的口令將雕翎射向某一個大致區域,便能依靠羽箭的密度給予敵軍最大的殺傷。

    突厥狼騎最擅長的便是射術,阿史那骨托魯甚至可以確信手中只有長槊的博陵軍會在自己精心準備的弓箭大餐前狼狽逃竄。不,他們即便逃竄也無法保住性命,如此近的距離,如此密的羽箭,根本沒有人能幸運地逃過!

    然而,事實卻正和骨托魯預料中相反。濃密的箭雨非但沒能讓博陵軍大陣分崩離析,騰空而起的黃色煙霧反倒給本來就殺氣騰騰的軍陣平添了幾分神秘和威嚴。在羽箭攢射中,那條初醒的巨龍向前一步,又向前一步,轉眼之間已經將阿史那骨托魯犧牲了上千弟兄才製造出來的空隙跨過了一半。

    「怎麼回事?元慶這頭蠢驢!」阿史那骨托魯大驚,氣急敗壞地罵道。一萬五千名弓箭手的攢射卻未能阻擋博陵軍的分毫,不是指揮者阿史那元慶故意搗亂還能有什麼原因?「拋射,傳我的命令,拋射。快!」他大喊大叫,唯恐傳令兵無法正確轉述自己的命令。但很快,骨托魯明白自己錯了,左前統軍阿史那元慶沒有犯絲毫錯誤,從一開始,他就採用了拋射戰術。讓羽箭斜向升空,避開博陵軍前排的巨盾和側翼的皮盾,逕直打擊對方軍陣中央。

    但是,所有突厥人都低估了博陵軍大陣對於羽箭的抗擊力。第一排巨盾和江湖豪傑手中的皮盾只是為了防禦流矢和羽箭直射,對於凌空飛來的箭雨,他們居然異想天開,依靠豎起的槊桿撥打格擋。

    而偏偏這種看似愚蠢至極的方法,在此刻收到了無法想像的效果。高速掠過的大風已經讓羽箭的發飄,力道大為減弱。修長的箭桿被一排排有節奏來回擺動的長槊撥打,梳理,過篩,能連續飛躍三重槊桿卻不被撥落的羽箭已經不足一半。而博陵軍高舉的長槊何止三重,當羽箭勉強到達預定位置,還能有殺傷力的只剩下了不足兩成。這兩成能造成殺傷的羽箭,面對博陵士卒人與人間隔一步半稀疏隊列,也只能有四分之一勉強能擊中正確目標!(注1)

    兩成羽箭的四分之一,也就是說,承載了骨托魯大汗全部希望的羽箭,真正能對博陵軍造成殺傷的只有半成不到。即便這區區半成羽箭,依舊要面對鎧甲的防護力和是否命中士卒要害等考驗。

    如此輕微的戰損對一支身經百戰的隊伍已經夠不成任何打擊。受了輕傷的博陵士卒隨手將羽箭拔出向地上一丟,便又跟上了袍澤的步伐。間或有不幸的博陵弟兄被流矢擊中要害,後排正對著他的袍澤立刻迅速上前兩步,填補犧牲者留下的空白。下一排士卒填補第二排,再下一排弟兄依次補位,整個大陣的完整性絲毫不受影響。

    天!居然有這種步兵戰術?待看清楚了博陵軍的對抗羽箭方法,習慣了騎射制敵的突厥貴冑們一個個目瞪口呆。如果中原的軍隊都採用這種戰術?突厥人如何可能與之為敵。

    阿史那達曼,阿史那賀魯,阿史那湖色羅等突厥貴冑同時將目光轉向阿史那骨托魯,這一刻,他們對奪取中原的信心徹底動搖。他們當然不知道,此軍陣是由北周、大隋兩代王朝中的優秀將領,經過數十年的實戰總結、改進才創造出來的。其中凝聚了大將軍王楊爽,楚公楊素、上柱國張須陀和敵將李旭無數將領的心血。就在昨天,此陣還經歷了老長史陳演壽的一番補充,從而達到絢麗的頂點。

    這樣的軍陣,士卒非經歷極其嚴格的訓練根本不能掌握,將領非具備極其堅強的心志不敢實施。可以說,整個中原,除了骨托魯等人眼前這支脫胎於汾陽邊軍的博陵軍,其他諸侯麾下的兵馬根本不可能在短時間內學會,也根本不可能施展得出來。

    就在突厥貴冑們無法從震驚中緩過神來的當口,博陵軍大陣已經將骨托魯精心佈置的死亡地帶跨了過去。雙方再度接觸,博陵軍三角形的陣鋒插入突厥狼騎中間,然後迅速被巨大的阻力壓成了一道弧線。前排的巨盾手沒有其他兵器,快速將手中巨盾轉豎為橫。盾盾邊緣相接,凌空加起一道木柵欄。在這沉重的木柵欄之後,第二排士卒上前跨步,口中大喝一聲「殺!」三尺槊鋒掠過盾牌上緣,逕直地刺入了狼騎的胸口。

    說時遲,那時快,第三排博陵士卒看到兩軍接觸,迅速將斜舉的長槊放平,雙腳發力前衝,順著第二排士卒六留出的空隙向前補位,口中大喝一聲「殺!」,又將數十根長槊刺入了突厥狼騎中間。

    沒等被打懵了的狼騎做出反應,第四排博陵士卒又至,還是一聲大喝,乾淨利落地將手中長槊刺了出去。

    敵我雙方在軍陣變形之後的接觸面不過二十餘人,三排長槊連刺,最大殺傷不過六十名名狼騎。但隨著這六十名狼騎的倒下,擋在博陵軍面前的武士們頓時變得稀疏起來。他們不畏懼戰鬥。可只能被殺,卻無法還手的戰鬥,誰也承受不了!

    屋漏偏逢連夜雨。就在此時,博陵軍大陣中又傳來一聲激越的號角。大半數人馬已經走出山谷河東弓箭手們,在陳演壽的指揮下斜斜地舉起了角弓,將羽箭對準還在向博陵軍騷擾的突厥同行射了過去。

    論對射術的掌握程度,河東弓箭手遠不及他們的塞上同行。但論手中的兵器,狼騎所持木弓卻永遠無法與中原工匠精心製作的角弓相提並論。組合了六種材料的反彎角弓射出的羽箭初速度大,力道足,受風的影響小,雖然有近三分之一被吹偏,仍然剩下了一萬餘支砸進了突厥弓箭手隊伍內。

    剎那間,正在引弓攢射的突厥弓箭手隊伍便騰起了一股血霧,無數人倒地,無數受傷者在血泊中翻滾哀號。身為中原軍隊陣腰的老長史陳演壽卻絲毫不給敵人喘息機會,奮力吹角,隨著高亢的角聲,又一排箭雨凌空射了過去。

    「彭!」弓弦響處,一片羽箭組成的烏雲遮斷本來就十分柔弱的日光。被陰影覆蓋的突厥弓箭手轉過身體,倉皇后逃。人的雙腿怎可能跑得過羽箭,隨著一點點白光落下,上千人的身體被羽箭射穿。銳利的箭簇撕開皮甲,撕開血肉與筋骨,將奔走不及的狼騎直接釘在了地上。

    「轉身,右前方,八十步,射!」老長史陳演壽再度舉起號角,用角聲引導著上萬支羽箭向擋在自家右側的突厥弓箭手還擊。雕翎騰空,從列隊前進的博陵弓箭手上方掠過,然後蒼鷹般疾撲而落,啄瞎突厥人的眼睛,撕碎突厥人的喉嚨。

    連番受到打擊了突厥弓箭手哪裡還顧得上再阻殺博陵軍將士,或者手忙腳亂的逃避,或者在個別英勇的將領指揮下,匆忙向河東同行還擊。以密集陣列跟隨在博陵軍身後前行的河東弓箭手立刻出現了傷亡,血光四下飛濺。但前方的博陵軍弟兄與敵軍捨命搏殺,河東將士不敢也不願意在友軍面前示弱。他們冒著突厥人的箭雨,將手中雕翎一波波向草原同行射去。自己這邊倒下一名弟兄,至少也要讓突厥人以同樣的代價來償還。

    白羽在空中飛來飛去,兩支雕翎正面相撞,閃著火星落地的情況屢見不鮮。每一波弓箭落下,必然有一股血霧騰起。但河東士卒卻根本不為身邊的傷亡所動。這些倉促被徵入軍中,沒經歷過幾次惡戰的新兵終於成熟了起來,寧可正面被射穿身體,也不願意自己或者袍澤的後背賣給敵人。他們在箭雨中邊走邊戰,從容不迫。他們跟在博陵軍的身後,亦步亦趨,不離不棄。

    有了河東弓箭手的掩護,博陵將士無需再顧及來自頭頂的威脅。他們潮水般向前推進,將長槊如海浪般捅進突厥人的隊伍。在一連串的疊刺之下,突厥狼騎就像過了季的無根竹筍,一層層被剝了一下,一層層變為博陵軍腳下的屍體。看到自家弟兄當不住博陵軍鋒櫻,幾名領軍的突厥伯克冒險調整戰術,盡力讓麾下狼騎避開槊陣正前,試圖迂迴到兩側,從側翼打開槊陣缺口。

    作為大陣兩翼的江湖豪傑和塞上馬賊們怎肯讓突厥人的圖謀得逞,拎著朴刀皮盾便迎了上去。有博陵軍為依靠,大伙無需擔心自家軍陣出現破綻,因此衝殺起來格外得心應手。試圖取巧的狼騎和部族武士很快就發現兩翼的長城守護者一點不比大陣正前的長城守護者容易對付。雖然他們手裡所持的不是那種長得可怕的步槊,但出招比正前方的長城守護者更狠辣,殺人技巧也更嫻熟。

    弓箭手疲於自保,狼騎和部族武士在中原守護者的逼迫下節節敗退。如果不是仗著人數遠遠多餘對方,他們幾乎就要潰不成軍。見到這種情況,骨托魯再也無法冷靜下去了。從身邊的大梅碌阿史那候斤手裡奪過令旗,拚命急揮,「原地,原地接戰。各守本位。後退者格殺勿論。殺敵一人,勿論出身,皆賞羊十頭,馬三匹!」

    嚷嚷完了,骨托魯又回過頭,瞪著赤紅的眼睛對自己的親弟弟阿史那達曼命令,「達曼,你帶本部兵馬上去。頂住博陵軍,不得讓他們繼續前進。」

    「大哥?!!」阿史那達曼沒想到一向寵愛自己的哥哥居然要第一個派自己去上前送死,瞪圓了眼睛抗議。

    「速去。候斤,你帶領我的親衛督戰。無論是誰,後退超過五步者,立刻斬首。萎縮不前者,與通敵等罪。部眾剝奪,草場充公!」阿史那骨托魯彷彿沒壓根兒聽見達曼的抗議,解下自己的佩刀,直接塞到候斤之手。

    「是!大汗!」阿史那候斤抱住骨托魯的佩刀,轉身去調兵遣將。聽哥哥已經下了如此狠心的命令,阿史那達曼知道再無迴旋餘地,跺了跺腳,舉刀跑向自家部曲。「弟兄們,跟我上,讓他們看看突厥男人的血!」他大聲吶喊,帶隊逆著敗軍向前。不再抱怨,也不再看自己的哥哥一眼。

    「賀魯,你帶領本部兵馬跟在達曼身後。組成第二壘,不得放任何人通過你面前。包括達曼!」骨托魯目送弟弟離開,然後命令親信大將阿史那賀魯去組建第二道防禦陣地。

    大汗的親弟弟都壓到第一線去了,阿史那賀魯當然不敢再多廢話。悶悶地答應一聲,轉身而去。骨托魯繼續分發令箭,將阿史那奚,阿史那玄,阿史那保柱等突厥貴冑全部派了上去,一層層在博陵軍前方設立陣地。然後又命人吹響號角,將麒麟谷,黃花豁子兩處參與佯攻的士卒全部調向葫蘆澗,集中兵力。待得到兩處的角聲回應之後,喘了口氣,將頭轉向心腹大將阿史那湖色羅低聲命令道,「你,騎著我的馬,去把軍營和附近能參戰的弟兄全調過來,不用等待我的將令,到達位置後,直接發動攻擊!」

    「大汗?」阿史那湖色羅接過令箭,腳步卻無法挪動分毫。受長城附近地形所限制,骨托魯每次出戰帶領的人都不足全營兵馬的二分之一。手中這支令箭,相當於近二十萬大軍的調動權利。而眼前這些出戰的弟兄銳氣已失,萬一在自己回來之前,達曼與賀魯等人的兵馬堅持不住,骨托魯身邊便無兵可用,十有八九會死在李旭手裡!

    「快去!」阿史那骨托魯知道愛將想表達什麼意思,用手指了指不遠處仍然在繼續敗退的大軍,苦笑著道:「如果此戰敗了,我還能活下去麼?你能早到一步,便是救了我一步。否則,便等著贖回我的屍體吧!」

    「末將定然不辜負大汗所托!」阿史那湖色羅手按右胸,深深俯首。他知道敵我雙方已經到了必分勝負時刻,不敢再多說什麼。跳上骨托魯的坐騎,在馬背上狠抽了兩鞭子,如飛般遠去。

    也只能如此了!派出了身邊最後一員將領。骨托魯內心反而變得安寧。他從貼身親兵手裡搶過一把橫刀,緊握著站在了自己的羊毛大纛之下。幾名潰散的部族武士從他身邊不遠處跑過,骨托魯刀尖一直,立刻有親兵衝上去,不由分說將逃兵砍倒,割下腦袋,扔到了骨托魯腳邊。

    負責督戰的大梅碌阿史那候斤也不再手軟,帶著清一色的黑甲侍衛,在骨托魯附近橫成一道人牆。無論任何人以任何理由試圖穿牆而過,侍衛們立刻手起刀落,乾淨利索地割下他的腦袋,血淋淋地扔到自己的腳下。

    有大汗地弟弟親自領兵戰鬥在最前方,身後還有一群督戰的凶神惡煞。狼騎和部族武士們的士氣稍稍提高的數分。在低級將領們的指揮下,他們結成小隊,負隅頑抗。中原聯軍畢竟人少,在敵人捨死忘生的阻攔下,前進腳步大幅度放慢。

    李旭見敵軍死戰不退,立即改變戰術,命令隱藏於博陵軍方陣部位的弓箭手們引弓向前攢射。頃刻間,狼騎又倒下了數百人。阿史那達曼也不示弱,帶領親信彎弓搭箭,對準前排的博陵軍將士奮勇還擊。

    很多狼騎和部族武士都誤傷在了阿史那達曼的箭下,但這種不分敵我的殺傷畢竟給博陵軍造成了一定困擾。轉眼之間,剛剛被弓箭手射開的陣腳又被新的部族武士填滿。在財富的誘惑與死亡威脅的雙重作用下,牧人們一層層被殺死,一層層擁擠上來,居然短時間內,讓博陵軍止步不前。

    雙方的弓箭大戰此時也陷入了膠著狀態。雖然河東弓箭手在陳演壽的指揮下打了突厥同行一個出其不意,給敵人造成了極大的殺傷。但當突厥弓箭手將注意力從博陵軍槊手身上全部集中到河東弓箭手這邊,又補充了大量援軍之後,竟憑藉著高出河東將士不止一籌的射術,漸漸挽回了頹勢。擔任兩翼護衛的劉季真和時德睿二將多次分出兵來,試圖衝進突厥弓箭手隊伍,予敵以重創,都被蘇啜附離帶領親信死死地擋在了陣地之外。好在此時天空中的風力變得更大,羽箭的殺傷力驟減。否則河東兵馬肯定因損失巨大而喪失戰鬥力。

    戰鬥到了此時已經進行到白熱狀態,敵我雙方都使上了渾身解數,只要能殺傷對方的手段,無所不用其極。幾名突厥伯克看出陳演壽為弓箭兵之膽,立刻仗著射技高超,集中幾柄強弓向他攢射。羽箭多數被風力吹歪了,但數輪之後,終究有一箭命中目標。

    老長史悶哼一聲,手中號角落地,身邊弓箭手立刻隊形混亂。突厥人看到目標達成,趕緊抓緊機會展開反撲。但沒等他們第二次拉開弓弦,一陣激昂的角聲從敵陣中響起。老長史陳演壽手握號角,身體半蹲半跪,布袍被血染透,角聲卻連綿不絕,宛若虎嘯龍吟。

    聽到角聲,河東將士重新抖手精神,挽弓回射。雙方弓箭手又開始較量起射術,每一刻都有人倒在箭下,卻再無人言退。

    就在此時,隨著一陣悶雷般的鼓聲響過,山谷中又殺出一哨兵馬。快速向左右一分,直接撲向突厥弓箭手。

    負責護衛弓箭手的蘇啜附離趕緊領兵迎戰,卻不料這次出來的河東兵馬甚多。分出了四分之一纏住了他麾下部屬,另外四分之三中的一分護在自家弓箭手陣外,兩分衝入了突厥弓箭手陣內大肆砍殺。

    「以多欺少,不算英雄!」蘇啜附離氣得大叫,舉著粗大的橫刀,在長城守護者當中往來衝殺,勢若瘋狗。他已經失去了自己的部落和族群,如果再完不成骨托魯交付的任務,回到草原上將永無立足之地。

    長城守護者們卻絲毫不理解他的苦衷,在底層軍官的帶領下動一轉,西一轉,不到半柱香時間,已經將蘇啜附離身邊的親兵殺了個乾乾淨淨。

    「我跟你們拼了!」紅了眼的蘇啜附離高舉橫刀,逕直衝向陳演壽的座駕。他想用自己的生命證明自己存在的價值,對方卻不肯再給他機會。還沒等他靠近弓箭手陣列外圍,一名大將舉槊衝上,槊鋒一挑一引,將蘇啜附離絆倒於地,緊跟著一槊刺出,正中其哽嗓咽喉。

    「河東姜寶宜在此,賊子速速束手!」挑起蘇啜附離的頭顱,姜寶宜大聲喝令。他是此陣的陣尾,關鍵時刻奉李旭之命殺出,一下子便發揮出了巨大作用。

    蘇啜附離戰死,追隨他的霫族武士立刻散去。沒人保護的突厥弓箭手轉眼成了待宰羔羊,被河東弟兄殺了個七零八落。掌管整個大陣的李旭見到機會,立刻調兵遣將,將完成任務的陣尾調到相對平坦的左翼,沿左翼斜向前壓,以神龍擺尾之勢予敵軍以重創。

    這伙生力軍的投入立刻使得場上局面大變。抵擋博陵軍攻擊的突厥人本來就已經非常吃力,又不得不分出兵來去抵擋姜寶宜,立刻首尾不能兼顧。第一道阻攔眼看就要崩潰。氣紅了眼睛的阿史那達曼帶領親兵衝到博陵軍大陣前,揮斧猛劈,劈裂一面盾牌,直插陣核。

    李旭在陣中看得真切,揮動令旗,命盾牌手們閃出空隙,放數百突厥人入陣。然後敲響戰鼓,大陣迅速閉上缺口,陣內一團團七蕊梅花擦著阿史那達曼等人快速旋轉,花蕊亂吐,三下兩下將入陣的突厥人殺了精光。

    阿史那達曼見勢不妙,轉身欲走。周大牛和張江帶著親兵夾了過去,兩朵梅花交匯,然後快速分開。阿史那達曼身上登時多出了數個透明窟窿,哼都沒哼,轟然而倒。

    主將身死,突厥人的第一道防線立刻告破。博陵軍加快腳步,衝向敵軍第二壘。阿史那賀魯趕緊領兵頂上,用自己本部兵馬攜裹著阿史那達曼麾下殘兵死戰不退。怎奈博陵軍越殺越勇,數息之間便將他精心構築的防線捅了個千瘡百孔,搖搖欲墜。

    站在羊毛大纛下,阿史那骨托魯心如刀割。他自幼喪父,年少時屢屢遭受始必兄弟的欺負,全靠親弟弟達曼這個精神寄托才不至於鬱悶至死。因此,於他心中,達曼就像自己兒子般重要,絕對不允許任人傷害。但今天為了穩定軍心,他卻不得不將達曼派到了第一線去,然後眼睜睜地看著他被人捅死。

    想到自己今天可能也會與弟弟「團聚」,骨托魯心裡更加淒涼。偷偷抹了一把淚,回過頭來,對著身邊一個親衛打扮的人問道,「如果我今天戰死了。你可怎麼辦?是不是立刻去投奔他?」

    那名親兵聞聽此言,立刻從腰間拔出刀,二話不說便向脖子上抹去。骨托魯嚇得手忙腳亂,上前一把將親兵死死抱住,一邊偷偷流淚,一邊哽咽著道:「我不過問問而已!你又何必去死?」

    「自從嫁給了你。我什麼時候想過別人。骨托魯,你儘管放心。如果你今天戰死了,陶闊脫絲沒本事為你報仇,跟你一道走勇氣還是有的!」扮作親衛的陶闊脫絲丟下刀,嗚咽著回答。

    她不知道是什麼原因才導致今天兩個她曾經最放不下的人自相殘殺。但經歷了那麼多事情,她已經相信命運。是長生天安排了眼前這一切,作為長生天的孩子,她沒法抱怨,沒法抵抗,只能默默承受。

    「大汗何出此言!」另一名親兵打扮的女人低聲喝問。「為將者乃三軍之膽,豈可輕易言敗。我軍人數是敵人三倍,援軍馬上便到。此處地形已經可以供騎兵展開,難道大汗不相信自己,還不相信狼騎的英勇麼?」

    「滾!」雖然對方所說全是金玉良言,骨托魯依舊破口大罵。「你這個女人。葬送了蘇啜附離一個人還不夠麼?如果不是你,我豈會這麼著急南下?」

    挨了罵的陳晚晴不敢還嘴,躬了一下身子,默默地閃到一邊。骨托魯卻不依不饒,走上前繼續數落道:「你這個該受詛咒的女人。蘇啜附離為你連命都搭上去了。你居然連眼淚都不肯為他掉一滴。你的心腸真的比月牙湖底的冰還冷。我知道了,在你眼裡,他不過是把刀。我們,我們這幾十萬人,在你眼裡全是刀,對不對?江南大陳,恐怕在你眼裡,除了陳家外,其他人全是牛羊草木吧?」

    陳晚晴被他罵得面色蒼白,渾身發抖。嘴唇嘟囔了好半天,才冷笑了一聲,昂首回敬道:「大汗後悔了麼?後悔了儘管殺我,拎著我的頭去給李旭賠罪。看他是否會放過你,放過你的部落?」

    阿史那骨托魯雖然奸詐,畢竟是個突厥人,嘴巴遠沒對方靈巧。被質問得無言以對,頓了頓腳,悻然道:「我何必殺你。你這輩子無論毀了多少人,也無法看到好夢實現。江南不會屬於你們陳家。江北也不會。那裡從來就沒屬於過你們陳家。」

    說罷,不再理會陳晚晴,擁著陶闊脫絲繼續觀戰。看到李旭手持鼓槌,指揮千軍萬馬如手使臂,心中暗道:「輸給如此英雄,也不算委屈。可惜我一時糊塗,讓這麼多突厥男兒為我殉葬!」

    正沮喪間,忽然聽到山谷左側一陣喧囂。正在擴大戰果的河東兵馬突然放棄對手,轉身原地結陣。緊跟著,數桿大纛挑過山梁,從黃花豁子附近趕來的一部分突厥兵馬終於到達的戰場。

    沒等骨托魯抹額相慶,又一哨兵馬呼嘯而來。竟是距離此地最近的一部突厥狼騎,聽到葫蘆澗的角鼓之聲,在阿史那步真的帶領下主動趕來援救。兩支新銳聚集到一處,立刻頂住了姜寶宜的攻勢。李旭見到這種情況,不得不重新調整隊列,命令河東兵馬向博陵軍側後收縮。阿史那賀魯也借此機會重新調整部屬,居然和援軍一道將劣勢又搬回了幾分。

    時間拖延越久,對長城守衛者們肯定越不利。剛才陳晚晴的話說得雖然刺耳,但突厥人在大營裡休息的那部分兵馬很快便能趕來卻是事實。此外,骨托魯戰前對形勢估計不足,為了盡快破城,將狼騎徒步帶上了戰場。而趕來援救他的狼騎作戰目的不是為了破城,自然也會策馬而至,充分發揮自家的特長。

    在山谷中會戰,無論突厥人是步兵還是騎兵,博陵軍都有必勝把握。在山谷外相對開闊的地方以步對騎,人數又遠少於對方的情況下,李旭卻真的未必能力挽天河。

    想到最後勝利可能在一點點向自己傾斜,骨托魯的心情漸漸好轉。手臂用力攬了攬陶闊脫絲的腰,動情地解釋道:「剛才我的話並非完全是胡說。如果我不幸戰敗,你帶著咱們的孩子去投奔李旭,以他的為人,絕不會讓你們母子受人欺凌。而去投奔我那些族兄,恐怕不到一個月時間,咱家的部眾和財產便全被他們吞了。你們母子能留下三頭活命的小羊都得感謝長生天!」

    陶闊脫絲輕輕點頭,珠淚滾滾而落。骨托魯用大手在她臉上抹了抹,繼續道:「如果此戰我僥倖勝了。攻破長城後,我也不會傷害李旭的妻兒。你去出面收留她們。附離是個英雄,值得我尊敬。不像某些中原貴族,只想著自家,眼裡從沒有別人!」

    陳晚晴知道骨托魯在拐著彎罵自己,心中百般滋味交織,臉上的表情卻裝作什麼也沒聽見。想到蘇啜西爾當年的夫妻之恩,又想到蘇啜附離為自己做得諸多事情,暗自思量道:「我真是把他們兄弟只當復仇的工具麼?我真的有那麼冷酷無情?兄終弟及,在草原上本來就合情合理,我又做錯過什麼?如果沒有我,突厥人便不會南下,這話有誰會信?」

    轉而想到剛才骨托魯說話的神態,她心中愈發淒涼。大陳國復國是空,昔日王謝兩家的水榭歌台,終究要變成瓦礫場。自己原來堅持復國,只是不願意面對現實罷了。眼下即便塞上諸部打到江南,會真的扶持一個中原王朝起來麼?恐怕,這些永遠是夢罷了。

    如果這些是夢,那自己此生抓住了些什麼?月牙湖畔與蘇啜西爾兄弟剛剛相識的那段日子又湧入她的心頭。雖然年代已經非常久遠,卻歷歷在目,宛若昨日。

    正沉沉想著心事,耳畔又有角聲傳來。陳晚晴舉頭望去,看到就在來援的突厥人身後,一面紅旗耀眼奪目。旗面上寫著斗大三個字,「河間‧王」。正是奉李旭之命埋伏在山間多日的王伏寶,接到烽火台上的信號,率領部眾殺來。

    這一下,局勢愈發撲朔迷離。幾波突厥軍隊和中原軍隊你隔著我,我隔著你,往來廝殺,各不相讓。沒等雙方主帥根據新的形勢調整戰術,遠遠地又是一聲號角,河東竇琮率領部眾從骨托魯的側面殺來。麒麟谷撤下來的各部聯軍也於阿史那陌米帶領下急匆匆趕到。

    如此混亂的局面,雙方主帥當中若是誰能一眼看出勝負,那簡直就是神仙下凡了。骨托魯這邊人多勢眾,但王、竇兩支兵馬趕到後,李旭一方人數也不能算少。李旭麾下將士驍勇善戰,可幾哨兵馬實力差異巨大,綜合起來,未必比狼騎好上多少。士卒們也都明白,能不能壓倒對方,取得決定性勝利就在今天,因此人人奮勇,個個爭先,百死而不旋踵。

    竇琮所部人數最少,卻都是輕甲騎兵,正好適應山谷外圍的相對平緩的地形。帶領麾下弟兄快速甩開哭笑不得的部族武士,佔據一個山坡,然後他馬刀奮力向前一揮。轟隆隆,馬蹄聲令風雲變色,數千騎箭一樣刺到阿史那步真面前。

    阿史那步真麾下原來都是騎兵,此刻卻要站在地上接受駿馬的踐踏,甭提心裡有多彆扭了。可彆扭歸彆扭,仗打到了這個地步,誰也不敢怠慢。抖擻精神,聚集成團,拚死纏住竇琮所部,堅決不放其向戰場核心靠近。

    最後趕來的阿史那陌米見自家兵馬被竇琮所部騎兵踩得血肉橫飛,心中大怒。帶著身邊數千親衛直撲竇琮側翼。他這邊剛剛做出調整,與突厥人糾纏廝殺的王伏寶也立刻改變戰術。分出一部分人來纏住自家對手,派遣軍中精銳一口咬住阿史那陌米所部的咽喉。

    雖然是軍中精銳,竇家軍的戰鬥力依然不如對方。與敵軍接觸後,隊伍居然迅速被衝散。將士們各自為戰,彼此互不相顧。好在這些人都是流寇出身,悍不畏死。因此隊形雖然亂了,士氣卻沒有絲毫降低。很多弟兄寧可憑著挨上突厥狼騎一刀,也要一刀捅進對方身體裡邊,與敵人同歸於盡。

    正所謂狹路相逢,勇者勝。短時間內,阿史那陌米還真拿王伏寶的麾下將士沒什麼辦法。他這裡一耽擱,阿史那步真那邊立刻險象環生,大將竇琮三番五次帶著親兵從阿史那步真身邊衝過,每次都能將步真麾下的弟兄捲走幾百個。

    阿史那思摸見不得自己弟兄吃虧,也立刻帶了幾千人趕過來,與阿史那步真二人合兵抵擋竇琮。他們這廂用了近萬將士,才勉強把三千河東輕騎擋住。戰場中央,阿史那賀魯那裡卻又發成了變故。一支不知道從何出飛來的短矛正中阿史那賀魯的胸口,將其和身後的護衛直接穿成了葫蘆串。

    阿史那賀魯戰死,塞上聯軍的第二壘告破。骨托魯毫不猶豫,立刻將第三壘的阿史那奚,第四壘的阿史那玄,和第五壘的阿史那保柱等人全部派上去迎戰。自己帶領侍衛和阿史那候斤緊隨幾名大將身後,轉守為攻,誓與博陵軍死拼到底。

    骨托魯心裡很明白,眼前這仗既然已經打成了滾雪球,勝負便不再取決於自己和李旭誰的指揮更高明一些。敵我雙方誰能堅持時間更長,誰能投入更多的援軍,誰便能取得最後勝利。李旭所部兵馬已經佔了守軍的大半,剩下的長城守護者未必能發現戰場上的形勢迅速殺出來幫忙。而自己剛才為了扭轉局勢派遣湖色羅到大營中去收攏的兵馬,看看時間卻快到了。

    骨托魯能看透勝負的關鍵,李旭又何嘗看不透。他與陳演壽的安排本來是迅速擊潰一部分敵軍,形成到卷珠簾之勢。趁機重創骨托魯的嫡系,消減其威望和對聯軍的控制力。怎奈人算不及天算,大伙事先誰也沒有想到骨托魯居然情急拚命,以最快速度將全部兵馬集中到了一處。敵我雙方已經戰了兩個多時辰,按目前情況看,消弱骨托魯實力的目的的確已經達到,但倒捲珠簾之勢肯定形不成了。敵我雙方糾纏不清,如果在短時間內分不出勝負的話,恐怕出戰的中原兵馬連全身而退都不可能!

    想到此節,李旭心中暗暗著急。他知道以李建成的應變能力,自己既然叮囑他守好家門,他便肯定不會主動出來接應。可萬一再有一支敵方的生力軍突然出現在戰場上,今天的所有戰果恐怕都要吐出來,並且還要搭上幾倍的利息。

    正是人欲擔心什麼,越會發生什麼事兒。沒等李旭做出是捨棄一部分弟兄,收兵撤回長城之內;還是再堅持片刻,以便局勢明朗的決定。遠方煙塵大起,伴著呼嘯的山風,數以萬計的狼騎嚎叫著殺了過來。

    「嗚嗚——嗚嗚——嗚嗚!」角聲如雪,冷得人心底生冰。「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骨托魯身邊的親衛立刻舉角相和,彷彿群狼在地獄門口一起扯開了嗓子。「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群山之間,角聲絡繹不絕,帶著仇恨、歡愉和幸災樂禍。所有塞上聯軍將士都高興了起來,齊聲歌頌長生天的恩澤。

    「我是天生的狩獵者,身體裡流淌著蒼狼的血脈,長生天的寵兒,伸手去拿,將男人的頭砍下來,將女人拖進帳篷,用他們的血來見證我的榮耀…….」

    歌聲中,武士們兩眼冒出淡綠色光,逼得長城守護者不斷後退。

    「弟兄們,記得我們的來此的原因麼?」發覺情況不妙,周大牛扯開嗓子,大聲問道。

    「後退一步,是咱家!」博陵子弟握緊長槊,仰天怒吼。

    「後退一步,是咱家!」不需要更多理由,也不需要什麼節奏與旋律,簡簡單單一句,頃刻將敵人氣焰壓了下去。

    「後退一步是咱家!」博陵軍揮舞長槊,死死抵住潮水般的狼騎。「咱家就在長城後!」河東將士本來已經絕望,聽到袍澤的吶喊,重新抖擻起精神。

    已經不可能後退,也無路可退了。李旭回頭看了看陳演壽,恰看見渾身是血的陳演壽舉著戰旗向自己傳遞過來一個信息。決一死戰!老長史大笑,滿臉坦然。決一死戰,李旭揮動令旗,毅然回應。

    「嗚嗚——嗚嗚嗚———嗚嗚」龍吟般的角聲立刻從陳演壽所在位置響起。老長史鼓起全身力氣吹響號角。將決死的意志送入每名長城守護者的耳朵。聽到角聲的博陵軍、河東軍、江湖豪傑、塞外馬賊們同時舉起兵器,毫不猶豫地衝向距離自己最近的敵人。

    這一仗,他們不是為了李旭打的,也不是為了河東李家而戰。他們是河北人,河東人,出了家門口就能望見長城。

    骨托魯微笑舉起令旗,這一仗,勝利雖然來之不易,畢竟還是屬於自己。他準備命令全軍壓上,切斷李旭的退路,以絕對優勢兵力將老對手殺死於陣前。手在山風中顫抖,卻遲遲無法揮下去。

    他聽到了另一聲號角,好像與李旭等人相呼應,又像是山谷裡的回音。可偏偏,這聲號角的方位是自己的背後,中間還夾雜著滾滾悶雷。

    「嗚嗚——嗚嗚嗚———嗚嗚」角聲越來越近,雷聲也越來越清晰。地面上的沙粒開始慢慢跳動,天空中的黃雲也凝上了一層暗紅色的邊框。骨托魯不得不將令旗暫時收起來,回頭檢視新的軍情。吶喊著的狼騎也不安地拉緊馬韁繩,回轉頭,目光死死盯住雷聲起處。

    雷聲起處,一股又厚又重的煙塵從遠方緩緩向戰場延伸,煙塵正中間,有面紅色的戰旗高高地挑起。

    「羅」,旗面上的大字亮得耀眼。數千人馬都包裹著重甲的騎兵從煙塵後衝出,緩緩向塞上聯軍靠近。

    他們身後,是看不到邊際的濃煙,遮斷了所有的光。

    「老夫的家,也在中原!」鮮紅的戰旗下,虎賁大將軍羅藝彎刀向前指了指,劈落一條閃電。

    五千集大隋傾國之力打造的虎賁鐵騎驟然加速,重重地砸在了狼騎背後。

    骨托魯的羊毛大纛轟然而倒,毫無懸念。

    注1:豎槍左右搖擺過濾拋射而來的羽箭戰術見於瑞典長槍方陣。此戰術在西方出現得非常晚,大約在十三世紀方才成型。但對羽箭的格擋率據資料記載能達到百分之八十五以上。本書中為筆者YY,行家莫笑。
第七章 盛世 ( 九 中)

  無論是李旭還是阿史那骨托魯,交戰雙方主將任何一個都沒想到幽州大總管羅藝會在這個時刻帶著他麾下的虎賁鐵騎從草原方向殺過來。站在李旭角度,博陵軍曾經一戰將幽州的年青將領殺了七零八落,與羅藝麾下秦、劉、盧、顧幾員眾將早已結下的不死不休的仇恨。前些日子羅藝能讓開水道,使得來自黎陽的糧草平安運到懷戎,已經是看在彼此都是華夏子孫面子上做出了極大讓步。讓虎賁鐵騎與博陵精銳並肩而戰,那種事情做夢都不會有發生的可能!

  站在阿史那骨托魯角度,他更想不明白羅藝為何會在這個時候變卦。早在殺向涿郡之前,突厥王庭已經多次派遣使者探明的幽州的態度。送給羅藝的可汗大纛和金印,對方都毫不客氣地收下。送給虎賁鐵騎的戰馬,羅藝也十分感激地笑納。雙方甚至約定了,在突厥人取到天下後,幽州方面可以分得博陵、河間、渤海數郡,分茅裂土,永享富貴。可以說,當年羅藝犧牲了無數弟兄性命沒拿到的好處,阿史那家族都白白贈予了他。但羅藝卻非常不地道地違背了盟約,斷然抄了阿史那骨托魯的後路!

  儘管事先誰也沒想到,但在虎賁鐵騎出現的霎那,骨托魯和李旭都明白了同一件事,此戰已經沒有任何懸念了。塞上聯軍與長城守護者已經纏鬥了近兩個時辰,彼此的力量已經都使用到了極限。這個時候,哪怕是五千山賊流寇出來,都足以成為決定勝負的秤砣,更何況壓上來的是在與塞上兵馬正面碰撞中二十年來從沒有過敗績的虎賁鐵騎?

  「撤!」阿史那骨托魯果斷地下達命令,「分散撤離戰場,別做任何糾纏。」喊罷,他抱起陶闊脫絲,從剛剛趕到騎兵手裡搶過一匹戰馬,跳上去,不顧一切揮動起皮鞭。

  戰馬吃痛,發出一聲悲鳴,闖翻幾個目瞪口呆的武士,帶著骨托魯夫妻斜斜地衝出本陣。四匹白色的巨狼發現主人離開,立刻長嚎一聲,發了瘋般追趕上來。幾名忠心的將領策馬試圖上前阻止自家大汗的荒唐舉動,胯下坐騎被巨狼一口一個,全都放翻在地上。

  「大汗!」大薩滿阿史那八步倒在煙塵間,絕望地伸出雙手。「長生天,請睜開眼睛,看看你的孩子吧!」他大聲哭號,試圖用哭聲喚起阿史那骨托魯心中的勇氣。對方卻根本不肯回頭,抱著自己的女人脫離本陣,加速逃離戰場。

  沒有懸念,連掙扎都不必掙扎。骨托魯不敢聽背後那震天的喊殺聲,更不敢回頭看一看自家大陣在一瞬間被虎賁鐵騎硬生生趟出來的血河。只想帶著自己心愛的女人逃得越遠越好,逃離這令人瘋狂的殺戮場,找個沒人認識自己的地方躲起來,忘記這輩子曾經發生的一切。

  可現實偏偏不讓他如願。領著援軍殺到的大將阿史那湖色羅看到骨托魯逃離,趕緊帶領數十名騎術高超的武士前來「保護」。緊跟著,「忠勇」的大梅碌阿史那候斤也從族人手裡搶了匹戰馬,遙遙地追了過來。大薩滿阿史那八步掙扎著爬起身,舉起一直掛在腰間的骷髏祭鈴,沒等他發佈長生天的最新指令,一隊虎賁鐵騎呼嘯而致,逕直從他身邊衝過。塵煙伴著血霧湧起,骨鈴飛上了半空中,「嘩啦嘩啦」,奏響最後的樂章。

  在被踩成肉醬的那一瞬間,大薩滿阿史那八步明白,骨托魯做出了最正確的選擇。他留在中軍沒有任何作用,此時,即便是長生天真的派遣神明下來助陣,也無法拯救蒼狼的子孫。

  一條條血河從突厥人本陣向前擴散去,一直裂到他們與博陵軍接觸的邊緣。包裹在鐵甲背後的虎賁鐵騎冷冷地看了博陵壯士一眼,撥轉馬頭,再次緩緩加速。被殺得暈頭轉向的部族武士們眼睜睜地看到曾經將自己袍澤踏為肉醬的鐵騎又移動到自己面前,像移動的鐵山般向自己壓下,慘叫一聲,轉身便逃。虎賁鐵騎踏著不變的節奏從背後追上去,一槊將武士從後背刺穿,再一槊將屍體砸向周圍擠做一團的敵軍。

  一隊又一隊虎賁鐵騎將突厥人的軍陣刺透,然後撥轉戰馬,再度踏向塞上聯軍。突厥狼騎和部族武士們要麼驚慌失措地逃開鐵騎前進的路線,要麼在個別低級將領的指揮下,做一些毫無希望的抵抗。虎賁鐵騎向前移動半丈,他們便向後退縮半丈。虎賁鐵騎推進,他們晃晃橫刀,大聲咒罵,不願意轉身逃走,也沒勇氣衝上去砍斷對方的馬蹄。雙方以一種非常古怪的形勢僵持,陳演壽帶領弓箭手從虎賁鐵騎身後趕到,一陣近距離攢射。落在虎賁鐵騎身上的流矢被重甲彈開,落在武士們身上的羽箭卻冒出了大團大團的血霧。武士們倉促組成的隊列立刻崩潰,虎賁鐵騎緩緩地踩過去,緩緩地將他們吞沒。

  順著虎賁鐵騎踩出來的通道,博陵軍如流水般滲入。步兵野戰大陣的威力此刻完全發揮了出來,就像一頭張開了大嘴的巨龍。潰不成軍的塞上武士一旦被捲入陣中,下場甚至比遇到虎賁鐵騎還要慘。虎賁鐵騎的殺傷力主要集中在正面,武士們如果手腳快,還有機會躲開。而博陵軍大陣的攻擊來自四面八方,陷入陣中的武士無論怎麼躲閃,至少都要面對三支長兵器的伺候。早已被殺得手忙腳亂的他們哪裡還能有章法地抵抗,眼睜睜地看著長槊捅向自己,捅破鎧甲,然後跌發出一聲解脫般的歎息,跌落塵埃。

  不但戰場正面的狼騎被殺得潰不成軍。戰場兩翼的部族武士和狼騎也亂成了一團。阿史那陌米看到事情不妙,立刻命親兵吹響號角,帶領本部兵馬向戰場西側轉進。那邊地勢稍高,他可以趁羅藝和李旭等人忙於砍殺正面戰場的塞上聯軍之時,將盡可能多的弟兄從戰場西側撤出去。被他佔了無數便宜的王伏寶哪裡肯白白吃虧,帶領一眾親兵扯開嗓子嚷嚷了幾聲,不顧一切攔了上來。雙方一個想走,一個強行留客,直殺了個天昏地暗,血流成河。正膠著時刻,河東大將軍姜寶宜奉李旭之命率眾趕到,先是一個衝鋒將突厥兵馬切為數段,然後再一個衝鋒殺到阿史那陌米面前,幾十名弟兄長槊亂捅,頃刻間將阿史那陌米刺成了一個血淋淋的大蜂巢。

  阿史那步真本來對付竇琮的騎兵就很吃力,失去了阿史那陌米這邊的支持,立刻被河東輕騎逼得手忙腳亂。他發覺大勢已去,留下千餘名心腹頂住竇琮,自己帶著親兵且戰且退。好不容易混到了戰場邊緣,時德睿帶領著一夥江湖豪傑兜轉而來,袖箭、飛鏢、毒梭一通招呼,將親兵們全部放翻,再殺過去,不由分說砍下了阿史那陌米的頭顱。

  劉季真帶領塞外馬賊們於戰場右翼拚殺,越戰越勇。他這邊的敵人多為部族武士,沒受到虎賁鐵騎和博陵甲士的重點照顧,因此反抗頗為激烈。眼阿史那步真和阿史那陌米的人頭先後被挑了起來,而自己這邊戰勢還在繼續膠著,匈奴王氣得兩眼直冒火。刷刷兩刀砍翻與自己放對的敵人,大聲嚷嚷道:「一群沒長眼睛的瞎子!阿史那骨托魯早跑了!你們還跟我拼什麼命?!」

  「阿史那骨托魯跑了!大伙別再犯傻了,趕緊回家去吧!」聽到劉季真的抗議,上官碧靈機一動,用突厥語沖敵人喊道。

  「阿史那骨托魯跑了!阿史那骨托魯跑了!大伙趕緊回家去吧!」馬賊們配合默契,迅速將上官碧的話傳開來,幾十人同時大聲重複。

  聽到滿山遍野的廝殺聲,塞上聯軍早已沒了鬥志。被馬賊們一提醒,回頭看看骨托魯的大纛果然不見了,又看到幾名熟悉的突厥將領的人頭被高高地挑上了半空,立刻變成了一群受了驚的蝗蟲。劉季真面前再無人敢接戰,武士們四散奔逃。他撒腿緊追,見著衣著光鮮者便咬住不放。接連砍翻了三個大埃斤,活捉了兩個土屯官,才覺得找回了面子。罵罵咧咧地拎著人頭,押著俘虜,跳上凸起岩石繼續指揮戰鬥。

  此時的戰鬥哪裡還用他指揮。無論是紀律最散漫的塞上馬賊,還是戰鬥力最弱小的河東義勇,全都變成了另外的博陵精銳。士卒們在自家低級將領的帶動下,左衝右突,前轉後翻,配合默契,章法清晰。將狼騎和部族武士們殺得丟盔卸甲,潰不成軍。

  一些僥倖健在的突厥貴族知道再抵抗下去斷難活命,乾脆丟下了士卒,僅僅帶著親兵逃走。跟著狼騎前來打秋風的各部酋長們做得更絕,斷然命令族人放下武器,向中原的強者們投降保命。博陵精銳遇到大隊的投降者,立刻分出十幾個人來收繳兵器,押著他們原地休息。殺到興頭上的塞上馬賊和江湖豪傑們卻不管不顧,遇到抵抗者也是一刀,遇到投降者也是一刀,待李旭發現這種情況傳令制止,稀里糊塗之間已經有上萬牧人俯首就戮。

  「降者不殺。輕騎脫離戰場,去追擊骨托魯!」費勁周折,李旭的命令終於傳到竇琮的耳朵。正忙著收割敵軍腦袋的悍將竇琮愕然抬頭,哪裡還看得到阿史那骨托魯的去向?他趕緊收攏起數百名親衛,逕直向塞上聯軍大營衝去。待衝到了營中,只見戰馬滿欄,牛羊遍地,糧草器械堆積如山。至於阿史那骨托魯和他的四頭白狼,早已帶足了備用的戰馬乾糧,無影無蹤!
第七卷 逍遙游 第七章 盛世 (九 下)


  此番南下,阿史那家族對中原志在必得。所以自各附庸部落裡橫徵暴斂,幾乎將整個草原都刮低了半尺。為了平息僕從們的反抗,突厥使者將中原的富庶程度吹到了樹上能長羊肉、井裡能冒牛奶的地步。因此很多受其盎惑的小部族幾乎舉族搬遷,攜帶著所有積蓄、牲畜和族人追隨在狼騎身後。

  為了保證軍隊的長期作戰能力,阿史那骨托魯將各部族所攜帶的輜重統一存放在了大營之內。指定隨軍前來的各族老幼病殘共同看管。而戰敗的消息一傳開,根本沒有自保能力的老弱病殘們立刻炸了鍋,不管三七二十一,搶了夠自己吃的乾糧肉脯,跨上戰馬便走。守營的將領開始時還試圖彈壓各族部眾,待後來看見潰逃回來的士卒越來越多,麾下的弟兄們越來越亂,只好收拾了幾包乾肉奶酪,帶著自己的親信翻山越嶺而去。

  每一波潰卒回到大營之後,都不敢多做停留,拿上些夠路上活命的乾糧,上馬便走。沒有人組織撤退,也沒有人想到去焚燬物資。待竇琮殺進聯軍大營,尚未逃走的老弱和潰卒還被堵下近千人。看見中原軍隊鮮紅的戰旗,他們誰也不敢反抗,丟下肩膀上的大包小包,跪在地上祈求活命。

  逮了一大筐子小蟹小蝦,卻放跑了送到手邊的大魚。竇琮心情好不沮喪。少了阿史那骨托魯的首級,今日一戰的輝煌程度便大為減色。日後大伙閒扯起來,提及此戰裡中原聯軍唯一的一支輕騎兵在敵我雙方勝負已成定局的情況下,居然不懂得堵住狼騎退路,反而沉迷於砍小兵腦袋搶功,未免又是一個尷尬的笑柄。

  「你怎麼不早點告訴我李將軍的命令?」惱怒致極,竇琮瞪著眼睛質問自己的親兵。

  「沒,沒聽到那邊的角聲。」親兵向遠處躲了躲,委委屈屈地回應。今日的戰局在生死關頭來了個大逆轉,當時幾乎河東弟兄們都高興得瘋了,誰還顧得上時刻去注意中軍的號令。再說了,大將軍那道將令也未必就是及時發出的,說不定他自己也忘記了擒賊擒王這個道理!

  「廢物!」竇琮踹了親兵一腳,恨恨地罵。他知道以李旭的為人,事後肯定不會將骨托魯逃走的責任全推給自己。但李大將軍是唐王的女婿,世子建成的妹夫,戰功赫赫,名聲風頭一時無兩。以後兩李合一,自己少不得還要在其麾下聽令。萬一其心中對自己有了成見,自己的前途可就大大地不妙了。

  「要不,咱們換了戰馬再追?」挨了一腳的親兵拍了拍鎧甲上的土,賠著笑臉建議。突厥人徒步攻打長城,留在營寨附近的戰馬不計其數。大夥一人三乘捨命去追,未必不能將阿史那骨托魯給追回來!

  「滾!」竇琮氣得抬起腳來,再次踢了親兵一個趔趄。「追什麼追。骨托魯就不知道多帶幾匹戰馬麼?」

  沮喪歸沮喪,只帶了幾百親兵的他還真不敢追出山外去!一則他根本不熟悉燕山之外的地形與路徑,二來四十萬聯軍的補給都堆在眼前,萬一追不上阿史那骨托魯,又被潰散回來的塞外殘兵敗將毀掉糧草輜重,從今往後他便再沒面皮於軍中立足了!

  綜合各種利害,竇琮只能先顧眼前。命麾下將士緊閉營門,押著剛剛收攏的俘虜們將突厥人來不及使用的強弩、拒馬等一干軍械搬出來,一層層地擺在簡陋的營牆後,以威懾潰軍,避免其衝擊營寨。

  還沒等他將防禦設施收拾停當,一波奚族武士已經亂哄哄地跑了過來。看到聯營的刁斗上已經升起了紅色的大隋戰旗,武士們先是一愣,然後跺腳搖頭,衝著營內大聲抗議。竇琮聽不懂任何塞上語言,立刻命令麾下弟兄們放箭。一陣亂箭射出去,將奚族武士放翻了百十個。剩下的數千武士見勢不妙,掉頭便向戰場逃竄。逃了百餘步,又碰上了另一波潰軍,雙方攪做一團,亂哄哄衝向軍營。在竇琮的指揮下,中原將士和俘虜們又是一陣亂箭,武士們再次丟下數十具屍體,一邊哭,一邊將逃在軍營外的牲畜歸做一堆,趕著向燕山之外散去。

  第三波退下來的是一夥靺鞨獵手。見到留在營寨之內的輜重被奪,立刻變得怒不可遏。他們在部族頭領的指揮下,竟然試圖重新奪回營盤。竇琮緊閉寨門,憑著強弓硬弩死守不出,靺鞨獵手們攻了小半柱香時間沒討到任何便宜,只好也撿了幾頭零星的牛羊,罵罵咧咧而去。

  第四波,第五波潰軍先後來到,見竇琮將營盤守得嚴密,身後又傳來的喊殺聲,只好學著前幾波盟友的樣子,盡最大可能在營盤外收集了剩下的零星牲畜,各自尋路回家。他們不打輜重的主意,河東將士也不趕盡殺絕,隔著木柵欄目送對方去遠,半矢未發。

  第六波潰軍是群室韋牧人,個頭矮小,體型卻粗壯異常。遠遠地看到了軍營中飄揚的的戰旗,既不敢像奚族、靺鞨武士那樣衝過來拚命,附近又沒有任何牛羊可供收集。停住腳步在營盤外徘徊了片刻,在一名薩滿的帶領下開始低聲吟唱。

  歌聲婉轉悠長,中間夾雜著一聲聲歎息。營盤內被河東將士押著擔任輜重隊的俘虜們聽到了,一個個淚流滿面。竇琮連突厥語言都不懂,更聽不懂室韋人的長歌。唯恐俘虜們鬧事,命令弟兄趕緊以羽箭招呼。

  室韋牧人被羽箭射翻了幾十人,倉皇逃遠。然後慢慢又匯聚成群,跟在薩滿身後,緩緩的走上了一道山梁,一邊唱,一邊緩緩的於風煙中消逝。

  還沒等室韋人的歌聲去遠,匈奴王劉季真已經帶著千餘馬賊追了過來。手裡正捏著一把冷汗的竇琮趕緊命人推開營門,招呼盟友入內協助防禦。劉季真看到他牙關緊咬,汗水滿頭的緊張模樣,忍不住彎下腰去,哈哈大笑。

  「劉將軍笑什麼?」竇琮被劉季真笑得莫名其妙,摸了摸自家頭盔,大聲質問。

  「哈哈,哈哈,我是笑你根本不會打仗!」劉季真就像撿到了什麼寶貝般,笑得上氣不接下氣。「對付潰兵,還,還用這麼緊張。你看,你看看身邊這些俘虜,看看這些俘虜…….」

  「俘虜?」竇琮愈發成了個丈二高的和尚,四下逡巡著回應。自從他入得營來,所有投降的俘虜都老老實實地幫著人數比自己少了近一半的河東士卒搬運物資。無論營牆外的潰兵們鬧得有多歡,居然無一個俘虜試圖裡應外合!

  「你這糊塗鬼,竇將軍哪裡懂得草原上的規矩!」還是上官碧心腸好,看到竇琮滿眼茫然,上前踢了劉季真一腳,大聲呵斥。

  劉季真素來惹不起她,趕緊收起笑容,指點著俘虜們向竇琮解釋道:「草原上向來強者為尊!他們已經敗了,哪裡還敢跟你真真正正地動手?虛張聲勢,逃口吃食罷了。竇將軍且在這掠陣,看我如何收拾他們!」

  說罷,帶著身邊馬賊,再度衝出營牆外。居然在平地上擺了個千瘡百孔的長蛇陣,正擋在一夥規模近五千的潰卒的退路上。說來也怪,那伙潰卒人數雖然多,卻無一人敢帶頭衝陣。劉季真用突厥話向他們喊了幾句,只見營門外刀光閃耀,潰卒們居然自動將兵器丟成一堆,然後蹲在地上,任馬賊們宰割。

  劉季真帶領馬賊們圍攏上去,看到身強力壯的俘虜,便拍拍對方腦袋,然後命其去撿起一把刀來,跟在自己身後。看見身體羸弱者,便將對方踢一個跟頭,命對方滾到一旁列隊。無論被馬賊們看中的俘虜,還是被他們踢翻的,居然像受到很大恩惠般,對眾馬賊俯首帖耳,惟命是從。

  頃刻之間,五千潰卒甄別完畢。匈奴王劉季真立刻帶著一眾馬賊和被大伙看中的俘虜去堵截另一波潰兵。那些重新拿起刀的武士抖擻精神,跟在著劉季真身後衝向自己先前的袍澤,居然片刻也不遲疑。

  在營門內觀戰的竇琮雙目圓睜,嘴裡幾乎能塞進一整個鵝蛋。收容俘虜為自己而戰的先例在中原也曾經有過,但將一名士卒從敵軍轉化為自家袍澤,至少也需要三、四天時間。像眼前這般放下兵器,再重新撿起兵器就算改換門庭的景象,竇琮不僅沒看到過,連聽都沒未曾聽聞。

  用力揉了揉眼睛,他再度確信自己看到的不是幻覺。然後虛心地向站在營門口觀戰的上官碧做了個揖,低聲請教:「難道劉兄這樣就可以放心地帶著他們去廝殺了,不怕有人詐降麼?」

  「竇將軍有所不知,敵軍的糧草輜重全在你手裡。這些敗兵如果不肯追隨劉季真,即便能逃到山外去,也找不到半點補給。草原上地廣人稀,他們身邊沒有牛羊,手中沒有足夠的弓箭,十有八九會餓死在回家的路上。所以,他們還不如真心實意地降了,好歹能繼續活下去!」上官碧歎了口氣,低聲回應。

  沒有補給?竇琮聽得到吸一口冷氣。按照上官碧的說法,先前從自己面前逃走的牧人,恐怕一半以上會活活餓死。如此算來,自己的這場殺戮之功可就大了,即便沒有十萬之數,恐怕三五萬人也打不住!

  無意之間殺敵數萬,見慣了屍體與鮮血的竇琮心裡卻沒有半分喜悅,只覺得先前室韋人所唱的長調在山風中越來越清晰,如同那夥人從未遠去。他已經明白了歌曲的全部意思,失去了輜重補給的室韋人唱得是一曲輓歌,接下來的日子裡,他們將唱著給自己的輓歌,成群結隊地走向死亡。

  可他們在戰敗之前,凶悍得又如同一群禽獸!心亂如麻地竇琮找各種理由安慰自己。作為武將,最忌諱地便是心存這種婦人之仁。仁慈和軟弱一樣,將極大地影響到他們的前程。

  「草原上向來是弱肉強食,弱者沒有生存的餘地。竇將軍不必替他們難過,他們既然敢來,就應該想到這一天!」上官碧的聲音又低低傳來,帶著幾分迷茫與歎惋。

  「可誰又能是永遠的強者?」喊殺聲中,這個問題沒有答案。
第七卷 逍遙游 第七章 盛世 (十 上)


  說話間,營門外的劉季真已經與潰兵又打了兩架,驅散了一萬餘人,身後隨即又多出來兩千餘名部屬。被選中的潰卒感恩戴德,絲毫不以臨陣倒戈為恥。而沒有被劉季真選中的降卒則滿臉羨慕,另外站成一隊替馬賊們吶喊助威。按照草原規矩,他們這些人將成為勝利者的牧奴,主人有權支配他們的一切,包括尊嚴和生命。

  這就是草原規則!看到一千餘馬賊轉眼的功夫便膨脹到七千之眾,竇琮忍不住偷偷搖頭。「日後此人會不會成為下一個阿史那骨托魯?」當這個想法在心中湧起的那一瞬,他本能將手按到了刀柄上。他有一股強烈的衝動想從背後將馬賊王劉季真幹掉,雖然此刻雙方為盟友。

  劉季真不是一般的馬賊,他主動趕到聯營附近來,絕不是為了保護營內的糧草輜重。匈奴復國最缺乏的就是人口,而擁有一定戰鬥力又失去出路的塞外武士,將是其擴充部族的最佳人選。

  「竇將軍這些日子隱藏在山裡,一定累壞了吧?」耳畔突然有一聲溫柔的問候傳來,打斷了竇琮的思緒。他猛然抬頭,剛好看見上官碧含著笑的眼睛。

  「不,不累。就是有點兒疲!」竇琮被笑得一陣心慌,語無倫次地回應。「是有點兒疲。我沒想到勝利來得如此容易。就像做夢般,一時適應不過來!」

  「也是,幾十萬大軍,準備了半年,半個月不到便灰飛煙滅了!」上官碧點點頭,給了竇琮一個迷人的笑容。比起中原女子,她身上別有一番令人目奪的韻味。宛如春日裡綻放的野花,讓竇琮一見之後便無暇分心旁騖。

  「骨托魯低估中原的實力!」嚥了口吐沫,竇琮乾巴巴地點評。

  「他是沒想到大難臨頭,反而促使中原豪傑不得不攜手應對!」上官碧微笑著徘徊幾步,剛好擋住了竇琮看向營門外的視線。

  「你,你不去幫,幫一幫劉兄?」唯恐自己的心事被人看穿,竇琮欲蓋彌彰。

  「他?他現在不需要任何人幫忙!」上官碧臉上的笑意更濃,彷彿特別願意欣賞竇琮的窘迫。

  她不著急給劉季真幫忙,更不擔心匈奴王是否能一口吃下那麼多的俘虜。她關心的是另外一個話題,恰恰符合其身為女子的天性。「我聽說大將軍是世子的妹婿,二人很多年前就有過交往?」

  「是,的確是這麼一回事!」竇琮心中緊繃著的那根提防之弦砰然斷裂,氣喘吁吁,哭笑不得。「是唐王慧眼識珠,提拔大將軍於行伍。大將軍也知恩圖報,在唐王帳下立了很多功勳。」

  「然後為了酬勞大將軍之功,唐王便將女兒嫁給了他?」上官碧的眼神發亮,就像秋夜半空中的星斗。

  竇琮想了想,斟酌著回答,「也不完全是。三小姐一直仰慕大將軍的勇武。但朝廷猜疑唐王的忠心,硬將大將軍從唐王帳下調走。後來三小姐就千里尋夫,與大將軍生死與共。再後來大將軍受封於博陵,與唐王剛好做了鄰居。兩家之間的關係便越走越近,再難分彼此了!」

  貝齒在紅唇上輕輕咬了咬,上官碧繼續地追問道:「那李將軍肯定與李夫人相敬如賓,舉案齊眉嘍?」

  「嗯,嗯,那當然是,當然!」竇琮連連點頭。他先前刻意模糊一些往事,以便給上官碧留下刨根究底的空間。怎奈對方關注的焦點也不在這兒,讓他的一番努力全都落到了空處,登時心裡好不失落。

  「真羨慕他們!」不理會竇琮臉上的黯然表情,上官碧微笑著說道。踱開幾步,慢慢走向大營門口。金黃色的頭髮被山風吹動,曲曲彎彎,牽扯著無數人的視線。

  她問這些做什麼?莫非,她…….?再也沒心思考慮劉季真今後會不會成為中原的心腹之患等問題,竇琮的注意力全都被上官碧給吸引了過去。如果這個美艷與狡猾兼備的鮮卑女子試圖向大將軍李旭自薦枕席,很難保證李旭不會受到她的誘惑。那樣,河東李家與博陵李家之間的合併事宜恐怕又平添了許多枝節……

  作為追隨了唐王李淵多年的心腹,竇琮清楚地知道自己剛才說了多少謊言。當年李旭所屬意的根本不是萁兒,而唐公家族在當時拒絕以婉兒下嫁,也不僅僅是因為與柴家早有婚約!如果當時唐王能料到李旭後來有如此機遇,恐怕不止一個婉兒,任何代價都願意付出!而李將軍之所以毫無怨言地接納了庶出的三小姐,這之後未必沒藏著婉兒的影子。

  細算起來,河東李家一直把李旭當做枚棋子使用,無論對方身為窮小子還是現在的大將軍。倒是李旭,看得重的一直是唐公對他的知遇之恩,婉兒和萁兒對他的仰慕之情,從來沒將雙方的地位、門庭和實力當做交易的籌碼。

  一方如此涼薄,如此斤斤計較,而令一方卻始終無怨無悔地付出。這種不公平的關係有可能永遠持續下去麼?如果李將軍日後與唐王分道揚鑣,自己這些人有哪個是他的對手?又有哪個願意做他的對手?

  答案伸手可及,竇琮卻用力搖頭,將其從身體裡邊驅趕出去。他拒絕相信會有這種情況發生,此刻,唐王的勢力已經囊括的河東、關隴、京畿。在輔國將軍李孝恭的努力下,巴蜀指日可定。再加上大將軍手中的河北六郡,半個天下已經歸李家所有。這個時候與唐公家族決裂,只會讓雙方兩敗俱傷。而雙方聯手之後,天下豪傑便無人可擋,亂世轉眼就會被終結。

  大將軍曾經說過,他只想守護一方百姓!想到李旭昔日的種種作為,竇琮的心思終於找到了一個安寧下來的理由。無論剛才上官碧的那番問話是出於好奇,還是別有用心,他都不再去胡思亂想這個美麗得如傳說中的妖精般的女子能對兩李的未來發展起到什麼破壞作用了。他盡力讓自己相信,是老天垂青唐王,讓唐王能在泥沙之中攫取大將軍這粒珍珠。老天既然安排唐公與大將軍二人相遇,已經是決定了二人之間要寫就一段君臣相得的佳話!

  感謝老天!竇琮默默禱頌。作為佳話的旁觀者與見證者,這一刻,他覺得無比地自豪與滿足。
第七卷 逍遙游 第七章 盛世 (十 中)


  待到清點完戰果,竇琮愈發感謝老天對自己的眷顧。這是一場輝煌的勝利,即便回到河東之後立刻解甲歸田,他都可以肯定,自己和所有參戰將領在史書中必然要留下濃墨重彩的一筆。

  此戰的收穫太豐厚了,豐厚到令人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足夠數十萬塞上聯軍消耗三個月的補給堆積在軍營中,遠遠超過了戰前河東與博陵兩家的所有開銷。而草原民族的生活習慣,又使得他們攜帶了大量的牲口隨軍。扣除被潰兵帶走和被劉季真「貪污」的那部分,留給參戰各路豪傑分配的馬匹仍然有十幾萬匹。可以說,今後河東與博陵兩家再無馬匹匱乏之憂,一支規模龐大的騎兵已經有了建立的基礎。

  除了被中原群雄視為珍寶的戰馬之外,此戰還繳獲了大量的牛羊。剛剛安定下來的各地百姓目前正缺乏下地的大牲口,將繳獲的肉牛閹割、訓練後運送過去,便意味著更多的荒田會得到開墾,更多的糧食可收入官倉…….

  相比於此戰的成果,長城守護者們的損失就顯得不那麼觸目驚心了。在決戰之前,中原豪傑們都做過一番預測,其中最樂觀的預測結果也僅僅是骨托魯知難而退,中原兵馬還能保留二分之一而已。誰也沒有預料到,關鍵時刻羅藝居然帶領虎賁鐵騎繞路從塞外抄了過來!這支生力軍不僅加快了整個戰役的進程,而且使得各路中原兵馬的損失比預計情況大大減少。

  根據戰後的粗略統計,一直衝殺在最前方的博陵精甲折損最為嚴重,陣亡超過六千,輕重彩號接近一萬四,總計戰損接近總兵力的一半。但很多彩號僅僅是受了輕傷,半月之內便可以恢復過來,因此可算實力尚在,損失遠沒到無法承受的地步。

  李建成麾下的河東左軍戰損人數比博陵軍略少。然而由於戰鬥僵持階段曾經被狼騎視為重點突破對象,所以陣亡和重傷兩個數字都超過了博陵軍。說來也奇怪,這支部隊的輕傷號數量卻極少,弟兄們要麼傷勢嚴重,要麼分毫未損。凡是能自己從戰場上撤下來者皆精神十足,士氣和軍容反而比戰前高出了幾分。

  王伏寶所部義軍鎧甲器械最差,戰鬥力也遠不及河東與博陵兩支友軍。但這支部隊投入戰場時間稍晚,沒等打到最艱難時刻,虎賁鐵騎便已經趕到。因此折損不大,戰死和重傷者才三千出頭,輕傷彩號接近七千。總體上只相當於兵力的三分之一。

  各路豪傑中,損失最輕的是河間郡兵,一千四百弟兄被李旭派為後備隊在長城上觀戰,除了四十幾人在城外喊殺聲最激烈時刻偷偷溜走外,再無其他減員情況。氣得老郡守王琮渾身哆嗦,要不是王伏寶和李建成盡心安慰,差點連慶功酒都不喝便去追殺逃兵。

  論及收穫,卻誰也比不過馬賊頭劉季真。此公總計帶了不到一千兵馬來到長城,戰後麾下弟兄卻膨脹到了一萬六千多人,還抓了兩萬餘多壯漢當做牧奴。此外,趁著其他豪傑沒趕來之前,竇琮所看守的戰馬也被他硬分走了兩萬多匹。也許自知理虧,劉大可汗將整編後的隊伍駐紮在了長城之外,無論李旭和李建成二人如何熱情相邀,卻再也不肯入關半步。

  反覆邀請了幾次,見劉季真始終心存疑慮,李建成也懶得再跟這混人計較了。命軍需官從戰利品中按照三萬人馬消耗十天的數量撥了一批糧草給眾馬賊,算做雙方交割清楚,從此兩不相欠。感念他的大度,倒有上官碧等十幾位赫赫有名的馬賊頭目帶領麾下親信從劉季真營中退了出來,主動提出為河東效力。李建成看了看李旭,發覺對方臉上沒有不豫之色,便非常高興地接納了他們。

  立下了不世戰功,又出乎意料地收了十幾員悍將,一名絕世紅顏。李建成心情大悅。當晚的慶功宴便敞開庫房,吩咐人將大塊大塊的肉食端上來,大桶大桶的美酒送到各路弟兄們的軍營中。使得長城內外歡聲如雷,雖有不少袍澤從此生死陌路,但在完勝氣氛的掩蓋下,父喚子,兄哭弟的哀聲不覺被忽略。

  酒席宴間,將軍們談論起白日戰況,個個覺得心有餘悸。都道此戰若不是虎賁鐵騎來得及時,恐怕在座諸君中將有一半以上再沒機會舉杯暢飲。所以論關鍵一戰的功勞,虎賁大將軍羅藝實為眾人之首。當即,有人舉起酒盞,建議大夥同敬羅藝一杯。素有驕橫之名的羅藝卻不敢托大,站起身來,先向眾豪傑抱拳致謝,然後將自家的酒盞舉向李旭,朗聲說道:「雖然老夫與你有不共戴天之仇,卻不得不承認,你小子的確有種,有膽,有見識!這守土之頭功,若是別人來爭,老夫第一個跟他過不去。但有你在座,老夫卻是不敢搶的!」

  眾人齊聲大笑,都道羅藝講得也有道理。關鍵一戰首功當推虎賁鐵騎,整個戰役卻全賴了李旭運籌及時,指揮若定。李旭被大伙說得臉紅,趕緊舉起酒盞來,推謝道:「若論功勞,世子和在座諸君誰也不比我小。河東的參戰將士最多,負責防禦的地段也最長。王伏寶將軍不辭勞苦在山中隱匿了十幾天,竇琮將軍一鍋端了胡人的大營。還有羅藝將軍,居然能神不知鬼不覺地將五千鐵騎藏在阿史那骨托魯的眼皮底下,無論是膽略還是本事,都令李某佩服。所以,這首功之酒,李某絕不敢獨飲!不若大夥一道舉起來,共慶勝利,如何?」

  「李將軍謙虛了!」眾人七嘴八舌地回應。心中都明白如果不是李旭第一個揮軍頂到了長城上,各路豪傑誰也未必下得了出兵的決心。但這個時候實在沒必要計較那些已經發生過的事情,畢竟大伙都來了,並且踏踏實實地打了個大勝仗。不能說從此讓胡人不敢南下而牧馬,但至少在三年之內,阿史那骨托魯沒膽子再靠近長城一步。

  「要我說,這首功之酒,當敬那些長眠於此的將士!」見羅藝和李旭二人誰也不肯貪功,李建成想了想,鄭重提議。

  眾人皆肅然正色,將面前酒盞重新斟滿,緩緩倒於腳下。濃烈的酒香騰空而起,熏得人淚眼朦朧。雖然那些戰死者未必能品嚐到勝利的佳釀,但活著的人,卻再也忘記不了他們矯健的身影。

  「這第二盞酒,請驃騎大將軍和虎賁大將軍同飲。」李建成從侍衛手中奪過酒罈,親手給李旭和羅藝斟上。然後將酒盞一一捧到二人面前,微笑相勸。

  「請驃騎大將軍和虎賁大將軍同飲!」眾豪傑轟然響應,全然不顧兩個大將軍的封號來自不同的陣營。李旭和羅藝四目相對,坦誠地笑了笑,舉起酒盞,先回敬眾人,然後一飲而盡。

  眾豪傑將自家酒盞斟滿,笑著陪了一杯。李旭又主動帶頭,建議大伙敬李建成多日來調度糧草,保障後勤之勞。眾豪傑也目睹過李建成每日的辛苦,知道將十幾萬來自不同陣營的大軍的補給照顧得面面俱到,讓誰也說不出怨言來,並非一般人能做得好的。所以紛紛舉盞,向李建成致謝。自從出道以來,世子建成一直生活在父親的陰影之下,最近又屢屢受弟弟的排擠,哪裡被人如此真心實意地佩服過。舉盞痛飲,將眼淚和感動混著酒水全吞了下去。

  接下來,李建成主動向羅藝敬酒。羅藝又借花獻佛敬酒給老郡守王琮。大伙輪番互敬,喝得眼花耳熟,五嶽皆輕。藉著三分酒力,竇家軍大將王伏寶站起身,醉熏熏地說道:「我等今日並肩禦敵,他日難免還會相逢於沙場。屆時是敵是友,卻是由不了自己。所以我敬大夥一杯,且盡今日之歡。他年若是無奈相遇,便痛痛快快戰上一場。生也罷,死也罷,若怨只怨造化弄人,怪不了彼此絕情絕義!」

  話音落下,群雄心裡皆是一凜。大伙先前吃喝說笑,閉口不提今後之事,其實都是在掩耳盜鈴。長城之戰所有參加者都明白,論兵鋒之強,全天下誰也比不過博陵精銳、河東甲士和虎賁鐵騎。眼下兩李聯手在即,羅藝的態度又令人琢磨不定,恐怕無論哪家英豪,最後也沒唐王李淵福澤深厚了。

  那些已經打定主意要投靠河東者固然是無需為自己的將來擔憂。那些試圖謀取天下的豪傑,前途卻無半分光亮。而像王伏寶這種別人麾下的大將,更是身不由己。日後遇到今天並肩作戰的兄弟,不全力施為是對主君的不忠,全力施為卻是負了今日並肩作戰之義,況且即便其使盡渾身解數,也未必能擋住二李的兵鋒,下場未免過於無奈。

  想到此處,眾人皆眼中含悲。舉著酒盞,喝亦不忍,不和亦是不忍。李建成本來就不是個狠辣果決的,身體微微顫抖,半盞酒潑濕了大襟。歎了口氣,他黯然放下手臂,扶著桌案說道:「明日之事,誰又有能料得清楚?阿史那骨托魯雖然退了。始必可汗和劉武周卻還在河東,那邊的敵軍亦不下四十萬,這些日子裡,我妹妹帶著娘子軍在婁煩關苦苦支撐,也不知道能否將突厥人擋住。若是我李家僥倖能擊敗突厥,日後我與諸君相見,若不能攜手共創盛世,也將退避三舍,以全朋友之義。三捨之後,有史為鑒,你我心裡,你我心裡……」

  「男子漢大丈夫,沙場上能與知交相遇,哪怕是對手,亦為快事。江山如畫,即便親兄弟還有舉刀相見的時候,你我又何必如此婆婆媽媽!」羅藝身經百戰,對這種事情最看得開,搶過李建成的話頭,大笑著道。「不若飲酒,且盡今日之醉!」

  「前輩說得甚是!」眾豪傑吐了口氣,笑著舉起酒盞,再次飲了個半滴不剩。

  王伏寶本來是有感而發。聽羅藝說得慷慨,心中的結也就解開了。他知道以竇家軍目前的情況,無論裝備和戰鬥力,都無法跟河東、博陵兩家爭鋒。眼下竇王爺所強的,不過是周邊沒有大的威脅在,內部又因為引入了博陵新政,民間相對安定罷了。可若想迎頭趕上河東與博陵的實力,恐怕至少需要三年以上的蟄伏。而李旭和李淵肯不肯給竇家軍三年的時間,卻是非常難說。既然事實已經如此,自己愁也無用,不若聽天由命,也省得今天在朋友面前墜了竇王爺名頭。

  一旦做出了決定,王伏寶的眼神立刻亮了起來。命人給自己再度斟滿酒盞,高舉著敬向李旭,「王某自知不是大將軍對手。他日你我若有緣相遇,還望大將軍全力施為,切莫刻意相讓,令王某輸也輸得丟人。」

  「王將軍言重了!」李旭趕緊舉盞回敬,「竇王爺此番相助之德,李某尚未回報。豈敢輕言兵戈!他日你我若相見,朋友依然是朋友,公義依然是公義。先飲酒,後打架,不亦快哉?!」

  「好一句朋友依然是朋友,公義依然是公義!」王伏寶飲乾了一碗酒,意猶未盡。用手抹了抹嘴巴,笑著道:「既然如此,今日王某有個請求,希望將軍答應!」

  李旭對王伏寶的印象一直不錯,點了點頭,笑著說道:「王將軍儘管說,只要李某能做到的,絕不敢推辭!」

  王伏寶大喜,搖搖晃晃站穩身體,急切地說道:「我佩服你的膽氣,也佩服你的磊落。所以想跟你拜個把子。但你我無須同生共死,只是磕幾個頭,以慰今天之意氣。大將軍可否答應?!」

  「求之不得!」李旭開口大笑,從矮几後走出來,雙手抱拳向四下施禮。「我今日願意與王伏寶將軍結為異姓兄弟。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也不求同年同月同日死。只為意氣相投,肝膽想照。請諸君做個鑒證,以慰我二人相交之心!」說罷,與王伏寶互通年齡。就在眾人面前擺了香案,八拜定交。

  細算下來,王伏寶的年齡卻比李旭大了五年零三個月,理應為兄。旭子以小弟之禮見過了哥哥,又命人取來橫刀一柄,作為見面之禮。王伏寶是個手裡留不住財的窮漢,在竇建德麾下混了這麼多年,也沒藏住什麼拿得出手的東西。在懷裡掏了半天,掏出個拇指大小的銀鎖片來,按於李旭之手,訕笑著道:「這是我小時候家裡老人給的長命鎖。雖然算上鏈子,總計不過半兩銀,卻是我最珍貴的東西,兄弟拿了吧,願它能保佑你逢凶化吉,長命百歲!」

  眾豪傑都是響噹噹的漢子,自然不會在乎禮物的輕重。見王伏寶將父母給的貼身之物都掏了出來,知道他與李旭相交的心思是出自肺腑,大為感動。紛紛笑著舉起酒盞,為李、王二人兄弟之情而賀。王伏寶與李旭來者不拒,一一與眾人干了。

  他們兩個結拜得瀟灑,旁邊自有人看得羨慕。李建成心中暗道,這姓王的和妹婿二人萍水相逢,不過是一起打了場仗,便能生出手足情分來。我與世民一奶同胞,卻未必能意氣相投,肝膽想照。倒是羅公說得好,江山如畫,即便親兄弟也難免有舉刀相見的時候。

  想著心事,他不知不覺便將目光轉到羅藝身上。只覺得老將軍羅藝行事練達,為人灑脫,渾身上下都洋溢著英雄氣概。恰恰羅藝也將目光看過來,與他遙遙舉了舉酒盞,坦然而飲。一盞酒落肚,李建成心裡愈發覺得火熱,吩咐隨從給自己倒滿,快步走到羅藝的酒案之前,「羅將軍風采不下當年,晚輩萬分佩服。請滿飲此盞,為將軍壽!」

  「願與李兄弟共飲!」羅藝看了看醉眼朦朧的李建成,笑著回敬。

  「羅公叫晚輩兄弟?」李建成楞了一下,滿臉是笑。他出身高貴,朋友一直不多。在座諸人,即便是灑脫如李旭者,也都以世子稱之,無人肯與其平輩論交。而虎賁大將軍羅藝連幽州大總管之位都敢自封,當然不會在乎李建成的家世如何。一句兄弟叫出,將二人之間的關係憑空拉近數步。

  「當然是叫你兄弟。你今年也三十多歲了,難道還敢嫌老夫年齡太大不成!」羅藝把眼睛一瞪,佯怒呵斥。

  「願以羅將軍為兄!」雖然受了呵斥,李建成卻心情大暢。胸口上受了輕傷的陳演壽無法喝酒,一直以水相陪。看到李建成與羅藝聊得熱絡,笑著提議道,「既然羅公肯與世子平輩論交,世子何不拜羅公為兄長。總歸是『意氣相投,肝膽想照』八個字,此後不求同生,亦不求同死。但酬今日之歡!」

  李建成聽得心臟一哆嗦,雙眼冒出了股熾烈的期盼,隨即又快速暗淡下去。他也知道,無論輩分和聲望,虎賁大將軍羅藝都是與自己父親相提並論的,根本不可能認下自己這個兄弟。誰料聽了陳演壽的建議,羅藝卻絲毫不以為忤,笑了笑,大聲道:「也好,你這娃兒是個厚道人,值得老夫結交。拜便拜了,趁著香案還沒撤下去,我等自去焚香!」

  真的?李建成狂喜過望,一時間無法相信自己的耳朵。待周圍的豪傑笑著過來觀禮,才暈乎乎地走到香案前,與羅藝八拜定交。二人年齡差了一輪半,當然羅藝為兄,建成為弟了。看得大伙又是羨慕,又是高興,團團舉著舉盞,一盞接一盞喝個不停。

  兩個年齡、地位相差巨大的人都拜了把子,眾人的心氣更熱絡。一時間,竟不顧彼此的陣營,年齡與江湖地位,只要看著對眼的,便互相結拜起來。大伙舉著酒盞賀了一輪又一輪,剛剛祝賀完了老郡守王琮與山大王時德睿結義,緊跟著又祝賀竇琮與張江焚香,拜到後來,女豪傑上官碧居然問明李旭在懷戎城內的臨時居所,非要連夜打馬趕過去與萁兒義結金蘭,眾人非但不覺其唐突,反而笑鬧著送她出帳。

  群豪在這廂喝得暢快,老長史陳演壽在旁邊也算得清楚。結義的眾人心裡不過是惋惜今日並肩作戰之情,情願一醉方休,然後相忘於江湖。他這個促成別人結義者,卻早已替李建成的未來開始謀劃。老長史清楚,憑著白天一戰的功勞,通過常規手段,二公子世民再也撼不動建成的世子之位。此刻長安城內的堯舜禪讓之事已經謀劃得七七八八,隋唐相代已成定局。不出意外的話,半年之內,李淵必然要登上皇位。屆時,李建成就是大唐的第一位太子。待李淵百年之後,李建成便是大唐國君。而李旭如果肯歸順大唐,以其聲望、本事和與建成的私交,便是朝中數一數二的權臣,不折不扣的外戚。所以趁此機會替李建成拉攏住羅藝,便成了非常重要的暗樁。假若日後羅藝肯順應時局,憑著其手中舉世無雙的虎賁鐵騎和多年積累下來的名聲,此人絕對能與李旭互相羈絆,在未來的大唐內部達成某種平衡。

  當然,這一切都是遠期目標。但即便是為了近期考慮,李建成與羅藝二人義結金蘭,也讓其自身受益頗多。萬一李旭不肯順應天命,陳演壽知道,拉攏住羅藝,就等於河東李家在博陵之後放了一把刀。博陵將士如果試圖逆天而行,首先就得考慮考慮,當他們與河東將士沙場逐鹿之時,背後這把刀會不會落下來,重演一次阿史那骨托魯今日的噩夢!

  這一切對李旭絕不公平,但天底下哪裡有公平之事呢。還是虎賁大將軍羅藝總結得妙,一切只為,江山如畫而!
第七卷 逍遙游 第七章 盛世 (十 下)


  「這老東西,心腸好生歹毒!」看到陳演壽於不動聲色之間已經在博陵六郡背後架起了鋼刀,時德方心中暗罵。他一直堅持認為李旭應該加入問鼎逐鹿行列,並私下裡做了很多準備。但是,如果羅藝接受了河東李家的拉攏,博陵六郡便要承受腹背受敵的風險。虎賁鐵騎的戰鬥力大伙有目共睹,平原上交手,博陵士卒雖為天下至銳,卻真的沒有正面將其擊敗的把握。

  「那姓羅的也不爭氣。身為一方大豪,卻自甘降低輩分,跟李淵的兒子結拜!」腹誹完了陳演壽,時德方看向羅藝的目光也友善不起來。他不相信老謀深算的羅藝是被酒宴上的氛圍感染了,所以才答應與李建成結為兄弟。幽州人這樣做,肯定是想攀上未來太子的這棵大樹,以便謀求藩王之業。

  看破了陳演壽的精妙算計,也認為自己猜透了羅藝的居心,時德方義憤填膺,卻偏偏沒有任何辦法將針對博陵六郡的陰謀戳破。眼下群雄們正喝酒喝得歡暢,拜把子拜得痛快,任何不合時宜的話說出來,不但不能影響到李羅兩家的勾結,還會被眾人視為居心叵測。況且,這麼多趕著結拜的人當中,誰能說出哪個與哪個相交是真心實意?哪個與哪個結拜是為了日後互相利用?即便李建成本人,恐怕也是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卻不知道與羅藝結為異姓兄弟的影響有多長遠吧?!

  想到這些,他不禁又急又氣。急的是自家將軍到現在為止還對博陵六郡的未來發展目標舉棋不定,讓自己空有一肚子帝王術卻無處施展。氣得是博陵上下那麼多人,居然只有自己一個還提放著別人的暗算。餘者皆喝得暈頭轉向,根本沒想到有些傢伙手裡根本拿得不是酒盞,而是磨得甑明瓦亮的鋼刀。

  正鬱悶間,看到鹽山大寨主韓建紘和侍衛營統領周大牛兩個端著酒盞,搖搖晃晃向自己走了過來。二人明顯都喝過了量,剛剛換好的武將袍服上灑得全是酒水菜湯,卻渾然不覺。一邊走,周大牛一邊醉熏熏喊道,「時,時司馬。你這傢伙一肚子壞水,但為人卻不是沒擔當的。我們兩個想高攀一下,跟你結為兄弟,不知道可願意?」

  「求,時某求之不得!」時德方肚子裡暗暗叫苦,卻不敢破壞了宴會的熱烈氣氛,把笑容堆了個滿臉,大聲回應。

  「你,你大哥時德睿也是個豪傑,我們兩個早就是兄弟,不,不如叫他過來,大伙重新焚香,一塊結義?」韓建紘伸出兩根手指,晃蕩著補充。

  那邊時德睿恰恰聽到,大叫一聲好,不由分說拉上自己剛剛認下的乾哥哥老王琮,湊了過來。五個人站在一起,相視而笑。沒等把香燃,張江扯著竇琮,方延年拉著姜寶宜也過來湊趣。醉鬼周大牛人越多越高興,越高興越得意忘形,居然還不甘心,遙遙地向羅藝抱了下拳,大聲喊道:「虎賁大將軍,雖然我不是你的部將,但也早就知道羅大將軍的威名。想當年,這邊塞之上,提起您和您麾下的虎賁鐵騎來,哪個不挑一下大拇指。如果老將軍不嫌棄我們幾個高攀,我等願與您也拜上一拜,以慰多年傾慕之心!」

  正站在遠處看熱鬧的老將軍羅藝沒想到還有自己的事情,楞了一下,旋即大笑著說道:「當然不是高攀。大伙今日同生共死過一回,早就該是兄弟!」說罷,拉起李建成的手,一邊向周大牛等人身邊走,一邊沖李旭喊道:「驃騎大將軍,你是否也過來。咱們今天先拜把子,改日我再找你算舊賬!」

  「求之不得!」李旭放下酒盞,大笑著向眾人走近。當即,眾豪傑不分陣營官職,重新焚香,相約為兄弟。把個老長史陳演壽看得目瞪口呆,心知自己剛才一番努力全泡了湯,想要與幽州加深關係,還得再重頭來過。怒火差點兒將腸子給燒穿了,卻是無可奈何。

  「讓你老東西搞鬼!」時德方心下大樂。趁人不注意,伸出手去,偷偷在周大牛背後拍了拍,以示欽佩。那周大牛卻依舊滿臉酒氣,傻傻地回頭四顧,彷彿根本不知道自己剛才做了些什麼!

  眾人重新排定大小,王琮年齡最大,被尊為兄長,羅藝居次。陳演壽站在旁邊不來湊熱鬧,武將們也不勉強他。所以李建成排了第三位,竇琮第四,時德睿第五。一輪排下來,李旭年齡又是最小,成了所有人的小兄弟。

  「能做驃騎大將軍的哥哥,即便只有一日,我可以吹上一輩子!」時德睿手舞足蹈,晃晃悠悠地說道。

  「今日我等不論官職,也不論出身。且盡一醉!」羅藝接過話頭,笑呵呵地回應。他先前答應與李建成結拜,的確存了給幽州找後路的念頭。雖然被周大牛等人把苦心積慮創造出來的「兄弟情」分薄了,但能與這麼多的豪傑相交,心裡也不覺得有多遺憾。

  這頓酒足足吃了三個時辰,大伙才盡興而散。次日一早,各路豪傑又應昨日在酒桌上達成的約定,到李建成營中商量戰利品分配問題。眾人昨天剛剛義結金蘭,總不好像劉季真那樣連最基本的顏面都不顧,拉著東西就跑。客客氣氣地商量了幾句,很快便得出了一個按出力多少分配的大致原則。

  具體到分配細節,誰家主將都不好親自出馬,如同小商販般討價還價。便都派來心腹代勞。羅藝那邊派出了心腹長史秦雍和大將范仲謀、李建成派了老長史陳演壽和大將姜寶宜,李旭這邊,則由時得方和周大牛二人聯袂出馬。經歷了昨夜之事,時德方已經知道周大牛看似糊塗,卻是個有急智的福將,因此遇事再不自作主張,處處和他商量著辦。

  幾家參戰豪傑最看中的,便是阿史那骨托魯丟下的那十幾萬匹戰馬。眼下中原各地烽煙四起,有一支騎兵在手,便等於握了一把倚天寶劍。非但攻擊力會大幅度增加,威懾範圍也擴大了至少二百多里。

  按照時德方的觀點,十幾萬戰馬,博陵軍至少要留下一半才對得起自己。自家主帥最擅長使用輕騎,有了六萬戰馬在手,將葬送在黃河南岸的那支輕騎重建起來便有了基礎,假以時日,甚至建立一支虎賁鐵騎那樣的重甲騎兵,也並非沒有可能。周大牛卻輕輕搖頭,俯身在時德方耳畔低語道,「那東西消耗巨大,羅藝養了才五千虎賁,就窮的恨不得將土地老爺連根兒挖出來了。你要六萬戰馬,拿什麼養活?況且咱們六郡接連塞外,大將軍收復霫族諸部便擅長養馬,將來肯定要按時輸送入關,哪一匹會比眼前這些差?依我之見,眼下與其多要戰馬,不如多要肉牛和種羊。既顯得咱博陵軍大度,又落了實惠!」

  聞聽此言,時德方立刻醒悟。當即代表博陵軍做了個高姿態,只提出兩萬匹駿馬的要求,卻以路途遙遠,其他人攜帶不方便為理由,希望能留下近半肉牛和三萬多頭綿羊。至於繳獲的皮甲、刀矛、箭矢和糧食等,博陵軍每樣也只取四分之一便可滿足,剩下的全都交給大伙分配。

  那些牛羊本來是塞上聯軍作為乾糧而攜帶,沿途沒有抓上春膘,因此一個個看上去瘦骨嶙峋。眾豪傑們知道把牛羊交給自己,自己也未必有本事將其活著帶回老巢去,因此不但不覺得博陵軍貪婪,反而認為時、週二人懂得為替別人著想,博陵軍做事公道。

  有時、週二人代表博陵軍開了謙讓的頭,陳演壽和姜寶宜兩個也不好在眾人面前失了河東的臉面。學著博陵的樣子,主動提出河東方面也只分兩萬匹戰馬,其他各類物資僅僅拿走四分之一的方案。眾豪傑派來的心腹聽過後,也認為非常公道,紛紛表示同意。

  虎賁鐵騎雖然出力較多,但參戰時間最晚。所以分配物資的順序排在了河東、博陵兩家之後。秦雍和顧仲謀兩個商量了一下,表示幽州不敢與河東、博陵兩家爭功。所以提出了兩萬匹戰馬、五百頭牛、一萬隻羊,和四分之一糧草的需求。至於刀矛器械、弓箭鎧甲等,則一件不取。

  其他各家豪傑派來的心腹算了算,這樣,大伙能剩下的物資比預計中還高出許多,也就欣然答應幽州人的提議。

  王伏寶麾下沒有得力謀士,所以只好親自動手。他見河東、河北、幽州三家都比較克制,便也參照別人的先例,提出了兩萬匹馬,兩萬人的鎧甲兵器和夠兩萬人馬在回家路上消耗的的糧草輜重的要求。這個要求提得很實在,大伙自然沒什麼異議,點點頭,笑著通過了。

  時德方、韓建紘、王琮等人本來麾下就沒有多少弟兄,剩下的三萬餘匹戰馬,每名士卒騎一匹,牽一匹還富裕許多。他們這些人經過一場大戰,知道問鼎逐鹿的戰場已經沒自己出頭的機會了,索性不再爭這些蠅頭小利,痛快地將剩餘物資均分了。然後提出將無法帶走的那部分直接在博陵六郡變賣,換了金銀和銅錢再運送回家。對此,時德方求之不得,客氣了幾句,欣然答應。

  順利將繳獲物資分配完畢,大伙心裡鬆下了一口氣。一邊笑著罵劉季真眼界窄,最終沒超越馬賊的見識範疇。一邊望著被關押在大營內的十餘萬塞外俘虜發愁,不知道該如何處理才對。此刻中原未定,豪傑們誰也不願意落個殺俘的惡名,況且被俘者中老弱婦孺佔了一半還多,大伙實在也下不去手殺他們。

  可留下這些人,豪傑們還真沒辦法養活。來自塞外的俘虜都不會種田,也不會說中原話,即便當做奴僕發賣,也未必有財主肯買。

  「乾脆押到燕山之外去,找到寬闊地方放了算,讓他們自己回家!」幽州將領范仲謀對付塞外牧人最有經驗,依照先前虎賁鐵騎處置俘虜的慣例,笑著提議。

  「那他們之中半數之上不都會餓死在路上?」王伏寶於心不忍,低聲反駁。糧草都被豪傑們瓜分乾淨了,沒有乾糧,擺在俘虜們面前便只剩下了兩條路,一是結伙為賊,竄入長城打劫。等待他們的將是博陵軍的刀鋒。另外一條路沿來時的路回家,沒有武器也沒有牛羊,這些人十有八九會變成餓殍。

  「死便死,你看他們可憐,他們若是大勝了,誰來可憐中原百姓!」范仲謀橫了王伏寶一眼,冷冷地道。

  「那,那,那不是一回事情!」王伏寶被他問得直翻白眼,半晌,才嘟嘟囔囔回了一句。他不願意濫殺,但突厥人可以殺得中原人,中原人贏了卻不能殘忍地看著突厥俘虜餓死的道理何在?他也說不清楚。

  說不清楚,也想不出辦法。看著一堆堆目光呆滯的俘虜在自己面前瑟瑟發抖,王伏寶只覺得心中好生難過。那些俘虜們雖然聽不懂中原話,也知道對方是在商量如何處置自己。他們之中大多數人已經餓了一天一夜,沒有力氣和膽量反抗即將到來的命運,只好一個挨一個跪在地上,低頭哀哭。

  「要不,咱們兩家各帶走一半俘虜,在長城附近劃出個地方安置他們居住?」陳演壽聽俘虜們哭的可憐,想了一會兒,低聲向時德方提議。

  時德方對於這個昨天晚上還在算計博陵軍的老傢伙印象極差,本能地就將頭搖成了撥浪鼓,一邊搖,一邊斷斷續續地說道:「不妥,不妥,非常不妥。當年大隋就是這樣安置阿史那家族的,最後,你也看到了,始必可汗是如何回報大隋?」

  群雄之中不少人都知道今日突厥之患的由來。當年大隋已經將突厥王庭打殘了,卻平白髮了善心,收留了啟民可汗的部族在定襄郡落腳。結果不到二十年時間,啟民可汗憑著大隋的支持重新整合了草原。到了始必這代,非但把半個定襄郡佔著不還,還不斷向中原窺探。

  這養虎為患的事情,中原人做一次也就夠了。不能吃了虧還不學乖。所以老長史陳演壽的用心雖然好,除了他本人外,卻找不到任何人支持。見老傢伙滿臉尷尬,時德方心中大覺舒暢。

  論謀略,他自認不如陳演壽這塊老薑。但論眼界,他卻覺得陳老匹夫格局氣量未免太小了些。根本不是帝佐之材。有不是帝王之佐的陳演壽做謀士,那李建成的未來也好不到哪裡去?長城外的血來未冷就算計並肩作戰的袍澤,這種人能成大氣候才怪!

  「那依時司馬之見,這些人該如何處置?」姜寶宜看不慣時德方那幅洋洋得意的嘴臉,湊上前替陳演壽抱打不平。

  「依我之見…….?」時德方心裡沒有任何辦法,卻抹不開顏面承認。猶豫了好一會兒,臉都憋得開始發黑了,依舊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憋到急處,他又想起了昨天情形。偷偷用眼角的餘光看向周大牛。卻看到周大牛倒背著雙手舉目北眺,一邊看長城外的風光,一邊喃喃嘀咕道:「這王須拔,仗都打完了,還不送個信來說他到了哪裡?平白讓大將軍等得心急!莫非看中了霫族的女人,留在那邊樂不思蜀了?!」

  「他們既然戰敗,自然要為戰敗付出代價!」聽到周大牛的嘀咕,時德方立刻有了計較。「我家將軍被霫族十三部推為共主,名下剛好有大片草場。這十萬各族老弱,如果你們不肯收留,乾脆全交給博陵六郡。由六郡出資將他們押解到索頭水附近去,替我六郡百姓照看牛羊!」

  「此刻時司馬又不怕他們今後坐大了?!」姜寶宜掃了時德方一眼,鼻孔裡冷笑。

  「他們本來就不屬於一族。作為牧奴,由我家將軍派人專門看管。旁邊還有霫部虎視眈眈,諒也難翻起什麼風浪來!」時德方笑著掃了一眼陳演壽,又掃了一眼幽州諸將,驕傲地回應。

  他一直不贊同李旭關於退入塞外,在九州之外另闖一番天地的設想。但眼下被河東諸人逼得緊了,不得不臨時將這個想法的一部分拿來應急。話音落下,自己心裡先吃了一驚。猛然想到,如果幽州與河東兩家勾結,博陵六郡想要不受到前後夾擊,必須在六郡之外再開闢一塊落腳點出來。屆時這十萬俘虜,屆時便是十萬免費勞力。對於六郡來說,簡直是犯困時有人送枕頭,無比及時的好幫助!

  有了塞外和博陵兩塊根基,便如同在棋盤上做活了兩個眼。中原能爭便爭一爭,爭不過了便一走了之。進一步退一步都是海闊天寬,又怕得誰來!
第七章 盛世 (十一 上)

  想明白了此節,時德方看向陳演壽的目光也柔和了不少。眼前這老傢伙所謀格局越小,反而越逼著自家將軍與河東劃清界限。若是換了個雍容大度的,以自家驃騎大將軍的性格,還真未必願意跟河東翻臉。

  分完了戰利品,王伏寶第一個帶領麾下部眾開拔。河間太守王琮治所與竇建德的領地接壤,也向李旭告了辭,與王伏寶結伴而走。又過了一日,韓建紘與時德睿兩個也告辭南返,準備回去將山寨收拾了,先安頓好那些老弱病殘,然後重新做打算。劉季真在長城外躲了兩天,見李旭和李建成兩個都沒有找他算賬的意思,心也安了下來。訕訕地跑到張家堡內跟盟友們打個招呼,承諾今後大伙有事,只要信送到他手上,無論刀山火海都在所不辭。然後又跟李旭「借」了夠四萬人消耗二十日的口糧,帶領著新收的部屬與牧奴,奔著燕山西北方的草原深處去了。憑著新收的牧奴和萬餘將士,不久之後,他果然打出了匈奴可汗的旗號,將周邊大小部落征服了數十個。可這個新興的汗國中匈奴人畢竟太少,所以沒堅持幾年,便如流星般從草原上衰落。只剩下無數令人歎惋的故事,一遍遍於牧歌中傳唱。

  還有二十幾個跟劉季真一道入關避難的馬賊頭目不想再過那種有今天沒明日的生活,主動留在了長城內。他們根據各人的觀察,大多數投於李建成帳下。也有幾個與博陵將士合得來,主動要求為驃騎大將軍效力。李旭根據其人的才能,都好生安置去處。

  由於俘虜的隊伍過於龐大,李旭和建成不敢讓他們在長城附近停留太久。又仔細商議了一回,從戰利品中撥出糧草輜重和牛羊,交給剛剛從塞外返回的王須拔、郭方二人押送著,去索頭水兩岸開闢新的牧場。那王須拔和郭方兩個先前奉李旭之命擾亂阿史那骨托魯的後方,一路上屠滅部落無數,已經在草原上創出了大大的凶名。俘虜們手無寸鐵,在這兩個人凶神惡煞面前自然生不起反抗之心。被博陵輕騎押著,扶老攜幼,乖乖地走了。

  眼見著參戰的盟友一個接一個離去,而河東那邊依舊音信皆無。李建成心裡也開始著急。先前他唯恐弟弟世民爭功強了自己的風頭,此刻卻情願把頭功讓出去,也不希望始必可汗當真如陳演壽那樣大破了婁煩關,長驅直入河東。

  情急之下,李建成只好親自去拜訪羅藝,請對方切莫與其他人一樣急著返回,務必率領虎賁鐵騎在張家堡附近駐紮一段時間,待河東情況明瞭了,再做決定。期間所有消耗,都可以算在河東李家身上。

  那羅藝也是個痛快人,想了想,笑著回應道:「也好,幽州最近沒什麼要緊事,我就在這裡等上一、兩天。不過賢弟得替我跟那李仲堅打個招呼,免得他小子又以為羅某打他六郡的主意,再暗地裡對羅某玩什麼鬼花樣!」

  「羅兄言重了。仲堅素來拿得起放得下,從來都不會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況且羅兄這次雪中送炭,我等感謝還來不及,又怎會沒有良心的亂猜?!」 李建成知道羅藝對去年敗於李旭之手的往事還有著疙瘩,趕緊笑著替雙方開解。

  「他感謝我?」羅藝冷笑著聳肩。「算了吧,老夫又不是為了他李仲堅而來,犯不著讓他感恩。」

  「但仲堅的確很感謝你。他私下裡跟我說過好幾回,說如果當日不是虎賁鐵騎及時趕到,有可能大伙都死在狼騎刀下。」

  「喔?」李建成的話讓羅藝略微感到了些意外。雖然在慶功宴上大伙都說了許多漂亮話,但那些話裡邊有幾句是真心的,羅藝還的確沒把握。在他的人生閱歷中,頭天晚上跟人稱兄道弟,恨不得把心掏出來給別人看,第二天便抽刀子翻臉的事情屢見不鮮。話說得越漂亮的人,做起事情來也許越不地道。

  「仲堅的確很感激你。他說沒料到羅老將軍會放棄前嫌來幫忙。還說過早就想一睹虎賁鐵騎馳騁塞上的英姿,沒料到能如願以償!」李建成聽羅藝的口氣開始鬆動,趕緊趁熱打鐵。

  能拜羅藝為兄,是這次長城之戰給他帶來的意想不到的好處之一。以虎賁大將軍羅藝的赫赫威名,不用明確對他表示支持,也可以讓那些對世子之位的傢伙掂量掂量自身的輕重。但得到羅藝這個強援的同時,建成也不想失去李旭。畢竟論起彼此之間的交情,李旭這邊要比羅藝那裡深太多。

  「嗯,他又不是沒見到過!」羅藝說話的口氣雖然還是不陰不陽,臉上的表情卻明顯開朗起來。千穿萬穿,馬屁不穿。能讓對手在背後都稱讚自己,武將做到這個份上,也足以自傲了。更何況這個背後稱讚自己的是驃騎大將軍,近十年來中原難得的少年英雄。

  「他還如何評價虎賁鐵騎!是不是覺得比他麾下的博陵精銳還強一些?」冷笑過後,羅藝忍不住繼續追問。

  「很多,反正對兄長和虎賁鐵騎佩服得很。對了,仲堅說當年他立志從軍,也是因為仰慕兄長的美名。」李建成被問得一愣,臉上立刻堆滿了開心的笑意。「如果大哥今天沒有要緊的事情急著去辦,乾脆跟我一道去李仲堅那,商討一下今後的安排。對於戰局走向的判斷,他的目光一直非常獨到!」

  「你這當大舅哥的,倒會替妹婿著想!」羅藝笑著橫了李建成一眼,點頭答應。吩咐隨從備好戰馬,兄弟二人並絡向博陵軍的大營行來。一路上看見河東與博陵兩軍的聯營沿長城內的丘陵排下去,整齊利落。兩軍將士持槊橫矛,往來巡視,精神抖擻。回望身後,青灰色的長城蔓延萬里,雖然多處煙熏火燎,殘破不堪,卻宛若一條醒來的巨龍般,散發著勃勃生機。

  惡戰早已結束,山風吹過,依稀卻還有號角聲在迴盪。每一座垛口後,每一座烽火台上都依稀有人在走動,刀光劍影,凜然依舊。

  有股非常熟悉的感覺湧上羅藝的心頭,不由得他不停住腳步。「那裡怎麼插著桿槊?」用馬鞭遙指長城之巔,老將軍皺著眉頭追問。目光所及,有桿黑漆漆的長槊聳立於長城之巔峰,蒼穹直刺。

  「是仲堅的朋友托人送給他的長槊。仲堅平時與大哥一樣,也習慣於使刀。」李建成想了想,從記憶裡搜出了一個模稜兩可的答案。

  這個答案顯然不能讓羅藝滿足。老將軍越看越覺得奇怪,越看越覺得眼熟。撥轉馬頭,沿著長城內側的步道緩緩上前。到了戰馬無法繼續上行處,甩鐙離鞍,徒步攀爬。李建成和眾幽州侍衛面面相覷,喊了幾聲沒得到回應,只好下了馬,快步追了上來。

  長城內雖然建有步道,但坡度也非常陡。羅藝已經年逾半百,手腳卻麻利得令李建成費勁力氣也追不上。好不容易氣喘吁吁地跑到了長城之上,又見羅藝大步流星,穿過一個個垛口,踏過一座座烽火台,直奔長城最高處。

  「嗡!」長風吹過槊刃,發出鳴鏑般的聲響。老將軍羅藝仰面於槊桿前,手掌顫顫巍巍摸向槊身。彷彿面對得不是一桿兵器,而是一個熟睡的嬰兒。那長槊也如同有了感覺般,不斷地晃動、震顫,四尺霜刃被日光一照,凜凜生寒。

  「這是步將軍的長槊!」羅藝的手終於搭在了槊桿之上,撫摸著已經在日曬雨淋中慢慢失去顏色的神兵說道。這一刻,他的臉上沒有任何百戰名將的威風,只有與故交重逢的感動。「這是老夫當年贈給步將軍的。」他背對著追過來的眾人,緩緩說道。彷彿是向大伙解釋,又好像在自言自語。「當年,老夫許下的承諾,老夫自己也忘記了。步將軍卻始終沒有忘。」

  「老夫來了,老夫沒有來遲。」 張開雙臂,鬚髮斑白的老將軍眼望四尺寒霜,大笑著說道,彷彿對方可以傾聽。「老夫把虎賁鐵騎都帶來了。老夫羅藝來了,老夫知道你在看著!」

  「來了,來了…….。看著,看著…….」山谷中,回音層層疊疊,彷彿有無數英魂在響應羅藝的問候。一座座土色未干的墳塋擋在長城前,宛若還在盡守著自己的職責。

  他們一直站在那裡,他們將永遠站在那裡。他們早已來了,他們一直在看著。
第七章 盛世 (十一 中)

    老將軍羅藝最終沒將那桿據說是出於虎賁鐵騎的長槊奪為己有,在山風中站立了小半個時辰後,轉身下山。離開之前,他仔仔細細地檢查了槊纂附近的泥土。彷彿唯恐當初插槊的士卒們偷懶,導致哪天山風會將槊桿吹倒般。從那一刻起,他就如同換了一個人,瀰漫於渾身上下的驕橫氣再也找不到半分。也不再以軍中前輩的身份對周圍的事務指指點點。他默默地走下長城,蹣跚著走向戰馬。仔細認了幾次鐙,才勉強爬上了馬背。親兵們跑去替他牽韁繩,起初,羅藝本能地豎起了眉毛。但在轉瞬之間,他又默認了這種照顧。任由親衛們簇擁著,像保護一個老弱般將自己護送下山坡。

    羅藝老了,的的確確地老了。走在身側,李建成能清楚地看見對方斑白的頭髮和微駝的脊背。他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才能讓老將軍心裡感到好受些,只好默默相隨。身邊的河東侍衛們也都能感覺到羅藝身上的變化,但誰也說不清楚具體原因,也猜不到高聳於長城之巔的那桿長槊到底令羅藝想起了什麼。

    「咱們去找李將軍。」率先打破沉默的反倒是羅藝本人,馬蹄再度踏上平地之後,他的神態慢慢恢復正常。「下一步如何作戰,全都聽他安排!」

    李建成看到羅藝突然轉了性子,居然肯聽從李旭指揮,不覺喜出望外。楞了一下,趕緊笑著謙讓:「軍務上的事情,還請大哥拿主意。仲堅與我畢竟經驗不足,不像大哥這樣,先前曾與突厥人打過二十幾年的交道!」

    「老夫年齡大了。見識氣度都遠不及你們這些晚輩。」羅藝微笑著搖頭,「仲堅當年能以新敗之兵將老夫逼得無力再戰。運籌帷幄能力遠在我上。所以,這主帥之位,老夫決不敢跟他爭。」

    不待李建成再謙讓,他又揚起臉來,快速補充了一句,「但如果將來大伙真的要與始必可汗見個高低,老夫期望世子可以跟仲堅說個情,讓老夫麾下這五千重甲打頭陣。這五千虎賁乃是專門為了突厥人而設,老夫不能遺忘了他們的使命!」

    「小弟一定竭力幫大哥爭取。屆時,小弟將麾下也全交給仲堅,自己貫甲持槊,做大哥之右衛!」李建成心頭一熱,毫不猶豫地允諾。

    那天與羅藝結拜後,他一直找不到合適的機會繼續拉近與對方的關係。而現在,機會居然自己主動送上門來。從羅藝剛才的話中,李建成可以推斷到,老將軍的確準備退出問鼎逐鹿行列,將幽州交託給他人了。如果順利安排好此事,李建成可以確定,自己在家族中的地位將愈發穩固,甚至無人可替代。

    正高興得頭暈目眩之時,他耳畔又傳來羅藝的話。帶著一點點不甘心,卻說得毅然決然。「你若願與我並肩而戰,老夫不勝榮幸。這將是老夫最後一次披甲。此戰之後,老夫便準備將虎賁鐵騎交出去。但希望世子能保證,將他們用在正道上。莫讓弟兄們的血流得不明不白!」

    「小弟願意以身家性命擔保,虎賁鐵騎永鎮塞上,絕不輕易南下!」李建成被巨大的幸福砸得在馬背上晃了兩晃,以手指天,鄭重立誓。

    「希望你永遠記得今日之語!否則,否則老夫…….」羅藝歎了口氣,繼續搖頭。如果說在見到聳立於長城之巔的那桿巨槊之前,羅藝心裡對自己的未來還有些患得患失的話。現在,他已經完全放下了心結。虎賁鐵騎不是他羅藝的私軍,在這支軍隊成立之初,軍魂當中已經寫就了其使命。虎賁鐵騎也不是區區幽州數郡能養活得起的,在他羅藝手裡,只會讓這支天下無雙的勁旅漸漸走向覆滅。只是將虎賁鐵騎交給李家,是不是太輕率了些?他不敢確定,但殷切希望,今天自己做出了一個正確選擇。

    「至於羅家的前途,大哥儘管放心。只要小弟在一天,便保證幽州永在大哥的治下。子子孫孫,富貴綿延不絕!」李建成顯然誤會了羅藝的猶豫,再次舉起右手,鄭重承諾。

    「給我封茅裂土麼?那敢情好!」羅藝也沒想到李建成回答得如此痛快,瞇縫著眼睛笑問。在決定將虎賁鐵騎交出去前,他已經對時局做出了判斷。以他自己的判斷結果,如果將幽州併入河東,短時間內,李家肯定會讓自己坐鎮幽州,威脅竇建德的後背。但待得天下一統後,削蕃便是必然。這是任何一個朝代在建立之初反覆演練過的故事,絕不會因為他羅藝而破例。

    李建成被笑得心裡發虛,想了想,將聲音稍微放低了些,臉色卻無比鄭重,「我知道大哥不在乎這些。但不這樣做,難酬大哥今日之功。大哥儘管放心,我李建成雖然文不成,武不就,做事也拖拉了點兒。但做人的良心卻是有的,絕不敢辜負了大哥今日對我這份恩情!」

    「老夫今日所為,卻不是為了讓你感激!」羅藝笑了笑,繼續搖頭。

    「小弟今日之承諾,也不僅僅是為了大哥!」李建成迅速接過羅藝的話頭,大聲回應。

    兄弟二人四目相對,都從對方眼裡看到溫情與坦誠。羅藝終於明白眼前這位唐公世子是個少見的厚道人,便不再自稱老夫。點點頭,笑著說道:「賢弟今天所為,可不像個世子模樣。更不像未來的太子。想作為人君,萬萬不可衝動,更不可輕易許下諾言!」

    「那豈不是無趣得很?」李建成伸手撓了撓自己的脖頸,低聲抱怨。「大哥還是莫要說我了。咱們兄弟幾個先痛快些時日。待我真成了什麼太子後,再教導我這些也不遲!」

    「只怕那時,賢弟沒時間聽我囉嗦!」羅藝聳了聳肩膀,然後揮鞭輕敲馬鞍。

    他胯下是匹烏龍駒,靈性根骨皆為上乘。接到主人的暗示後,四蹄稍稍用力,便騰雲駕霧般竄了出去。李建成胯下的桃花驄也不遜色,甩甩鬃毛,快速跟將上來。兄弟二人並絡疾馳,將一干侍衛遠遠拋在了身後。耳畔山風呼嘯,馬蹄聲急,每一聲中都帶著春天的韻律。

    直到看見了李旭的軍帳,二人才輕輕拉緊韁繩。羅藝跑得滿臉紅光,一邊用武將常服的袖口擦汗,一邊大笑著道:「好久沒這樣輕鬆地跑過了。***,老夫幾乎忘記了毫無目的縱馬的滋味。我告訴你,有些東西看似金貴,如果使用不當的話,反而是負累。老夫今天算是解脫了。你接了過去,嘿嘿,你好自為之!」

    「小弟一定牢記大哥的話!」李建成氣喘吁吁地回答。無論當日與羅藝結交是否帶著其他的目的。現在,他的的確確把羅藝當成了一個可以依托的兄長。不跟自己爭功爭位,卻肯為自己處處著想的兄長。

    「這李仲堅,這李仲堅的內營好生齊整!」目光轉向李旭的中軍大帳,誇讚的話從羅藝嘴裡脫口而出。雖然三家兵馬的距離非常近,河東軍的營盤外沿與博陵軍的營盤幾乎緊緊相連,但無論是李建成還是羅藝,這兩天心裡都產生了大戰之後的懈怠,中軍大帳很少去,也沒對軍紀做太嚴格要求。只有李旭這邊,文武官員進進出出,當值將士列隊巡視,一切都顯得井井有條,與戰時毫無差別。

    「仲堅無論做事和領兵,向來都很謹慎。」迅速向中軍掃了一眼,李建成帶著幾分佩服的口吻說道。雖然貴為河東軍主將,他卻不敢托大在李旭的中軍內繼續策馬。乾淨利落地甩鐙離鞍,慢慢牽著坐騎,走向內營的正門。

    羅藝也快速跳下的馬背,一邊點頭讚歎,一邊壓低了嗓門,以只有兩個人能聽見的聲音追問道:「此戰之後,世子準備如何安置仲堅?河東與博陵兩家合併的細節安排好了麼?令尊那裡如何打算?」

    「不瞞大哥。我這些日子,根本沒顧得上來!仲堅那邊也很難做。博陵六郡的文武,似乎不太喜歡河東!」李建成苦著臉,訕訕地回答。如果羅藝事先就知道這個答案,他不敢保證對方還能如此痛快地將幽州併入河東。但既然雙方已經結為知交,李建成便不想再向羅藝隱瞞這些秘密。

    一縷苦笑快速湧上羅藝的眉梢。他沒料到在外界看似已經成為定局的二李合併,居然還只是八字沒一撇的假象。但他卻不想後悔今日做出的決定,想了想,低聲道:「暫時裂土封茅,日後論功而酬。難道唐公不願意答應麼?還是仲堅不滿足於此,指望著更近一步?」

    按理說,這些都是涉及到李家未來的核心秘密,羅藝本不該追問。李建成也不該回答他,更沒有必要如實回答。但既然羅藝問了起來,李建成便不願意拂義兄的顏面,組織了一下語言,低聲道:「仲堅一直沒多大野心。他所求的,應該是守護一方而已。但博陵六郡的制度與大隋舊制多有不合。兩家合二為一的話,政令方面,有很多麻煩需要處理!這兩年,父親也參照博陵的制度,將關中、京畿與河東的舊制改變了許多。但也有很多為難之處,父親也束手無策!」

    「哦!」羅藝輕輕點頭。他知道李建成所言非虛。事實上,很多幽州的有識之士也認為博陵六郡的均田、取士、獎功三制是恢復地方生機的良方。但這三項制度無一不觸及地方高層利益。以他在幽州的權威,都不敢輕易全盤接受。更何況李淵剛剛在京師站穩腳跟,身旁名門貴胄無數!倒是竇建德那邊,因為先前當土匪時已經將豪門大戶斬殺了個乾淨,如今照抄照搬博陵六郡的制度,抄得暢通無阻。河北百姓終於有了活下去的希望,不禁忘記了竇建德等人當年殺人越貨的惡行,反而交口稱讚起竇某人的恩德來了。

    政令不能統一,博陵一枝獨秀。六郡前兩年沒有遭受大的戰亂,這兩年又經受了新政的滋潤。當然遠比大隋其他地方繁榮。而李仲堅又是有名的善戰,麾下的博陵精銳也無不以一當百。綜合上述情況,羅藝心中明白,即便李淵不懷疑李旭對合併的誠意,恐怕河東文武心裡也不踏實。所以裂土封茅,然後再慢慢融入的策略,只適合幽州,卻未必適合博陵六郡。以六郡目前的繁華程度,假以時日,不難將博陵軍養成一頭猛虎。

    涉及到如此重大的決策,羅藝便不好再多嘴了。輕輕搖了搖頭,笑著說道:「這李仲堅還真是把好刀,就看握刀的人本事如何?不提這些,咱們先度了眼前難關再說!」

    「待徹底解決了突厥人的威脅。我想跟仲堅開誠佈公地談一談。說實話,我寧願讓他永鎮六郡,也不願意在戰場上面對他。」李建成輕輕歎了口氣,說道。

    自移師塞上以來,李旭從沒主動跟他說過兩家合併的事情,他所開設的英雄樓,也沒有任何一個博陵文職或者武將前來登門。這讓建成心裡多少有了些挫折感。雖然依然堅信憑借自己和父親的誠意,可以打動李旭,將其拉入河東李家帳下。但比起羅藝的乾脆,李旭便顯得有些過於持重起來。

    沒有參照物之前和有了參照物之後的感覺大相逕庭。想著想著,李建成在不知不覺間,就覺得秩序井然的博陵軍內營有些過於防禦森嚴。這附近已經沒有敵軍,還用得著如此小心謹慎麼?旭子如此嚴陣以待,難道不僅僅是出於習慣,而是在防備著自己這個大哥?

    當年在遼東,他也是這樣一去不回頭的。猛然間,有只跳瘙在李建成心中咬了一口,令他渾身上下癢癢的,說不出地難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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