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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 家園 作者:酒徒 (已完成)

第七卷 逍遙游 第六章 持槊(六 中)
旭子清楚地知道,此刻據徐茂公抵達黎陽的時間還不到兩個月!徹底竊取了瓦崗軍主導權的李密以一種近乎於放逐的姿態,將殺掉會帶來罵名,留在身邊又怎麼看都不順眼的徐茂公驅趕到了黃河北岸的新拓之地。那裡距離竇建德、時德睿以及大隋東都的控制地區都不算遠,隨時都有人會出手替李密除了這個心腹大患。而在如此困頓的情況下,徐茂公不想著如何自保,卻將可以招募上萬兵馬的糧秣裝船送到了塞上

    一股濃濃的酒意在旭子心裡流淌。他記得多年前的那個深夜,以及徐茂公所說的每一個字。

    「好兄弟,你今年十五,對吧!」

    「嗯!」

    當你的的馬蹄聲猶在耳畔,敲得人頭暈目眩。

    「我今年十七,是你哥哥!」璀璨的星光照亮匕首冰冷的霜刃,也照亮了他的眼睛。徐大眼的身體鷂子般飛了開去,溶入漫漫長夜。

    突然間,馬蹄聲與匕首的亮光都消失了,眼前依舊是中軍帳。王伏寶、陳演壽等人捧著茶盞,滿臉感慨。李建成臉上的感慨最深,彷彿自傷身世,他歎了口氣,幽幽地點評:「他跟你雖然是異性兄弟,卻是能生死與共的。嗨!人這輩子,能有幾個這樣的兄弟!」

    「一個就夠了。去年若不是此人故意放水,我家將軍也沒那麼容易從河南脫身!」方延年接過李建成的話頭,有些自豪地說道。

    也只有自家將軍這種光明磊落的漢子,才能交上徐二當家這種可同生共死的朋友。倘若換了別人,趕上門去套近乎,徐二當家也許都不願理睬,更甭說千里迢迢送救命糧了。

    「嗯,咳咳!這些話還是別出此帳,難免給徐將軍帶來麻煩。李法主不是個有心胸的!」陳演壽難得替外人考慮了一回,在旁邊低聲提醒。

    帳中大多數人都輕輕點頭,王伏寶卻滿不在乎。「不就是背後砍死救命恩人的李白眼麼?怕他作甚!徐二當家現在是虎入深山。如果李白眼不逼他,大伙就先這麼虛應著。如果李白眼敢拿這事說三道四,徐二當家乾脆反了他娘的。到時候,看天下豪傑幫李密的多,還是站在徐二當家這邊的多!」

    陳演壽聽得眼神一亮,先向李建成點了點頭,然後笑著插言,「倒也是。李法主如果能容得下翟讓,天下還有不少豪傑被他的虛名所蒙蔽。他背後那一刀砍了下去,恐怕連瓦崗軍各部的心都砍散了。真要跟徐二當家再火並起來,各營兵馬還不一定幫誰呢?」

    李建成微微一愣,馬上反應過來老長史是想讓自己探一探李旭的口風,看看能不能替唐王家族把徐茂公這條線接起來。此人目前雖然只佔據了黎陽附近巴掌大塊地盤,手中實力在瓦崗軍各分支中也排不上號。可瓦崗軍的赫赫盛名幾乎都是經此人之手打出來的。如果將此人拉到河東李家這邊來,即便其身邊沒有一兵一卒,所起到的作用也足足當得起十萬大軍。

    仔細想了想說辭,李建成笑著開口,「父王平時提起當年燒了卻禺汗老巢的英雄,也總是挑大拇指呢。若是李密容不下茂公,仲堅不如派人接他過來。反正趙郡距離黎陽不遠,沿途無論竇王爺還是時德睿,都會給你這個大將軍一個面子!」

    「我家王爺早就說過。如果徐二當家肯來,他可以親自迎到博望山下!」王伏寶又冷哼一聲,不疾不徐地強調。

    博望山距離黎陽只有四十多里。竇建德親自到到博望山接應,擺明了向某些人示意竇家軍對徐茂公志在必得了。河東將士聽得鬱悶,一個個向王伏寶怒目而視。被眾人瞪著的王伏寶卻輕鬆地搖搖頭,非常惋惜地說道:「可惜徐二當家也是個耿直性子,寧可死為瓦崗鬼,也不願意到我家王爺這裡吃香喝辣。李白眼不僅眼睛瞎,依我看,他的心也是瞎的。根本分不清楚誰好誰壞!」

    這番話聽得在座中人幾乎個個搖頭,都歎息徐茂公如此好漢,卻落在李密麾下給糟蹋了。只有旭子知道好朋友的心思,笑了笑,低聲解釋道:「茂公他不是死忠於李密。而是捨不得瓦崗。那份基業是他和翟讓一點一點建立起來的,就像自己的家一樣。我當年雖然是奉旨剿匪,跟他互為敵手,也敬佩他練兵治軍的手段!」

    「如仲堅所說,茂公將來還可能與你並肩作戰嘍?」李建成的目光再次炙熱起來,直勾勾落在李旭的臉上。

    「如果有人先殺了李密,攻破了瓦崗山!估計茂公就解脫了!」李旭知道李建成想要什麼,點點頭,非常肯定地回答。

    「那可有些難了!」李建成搖頭歎息。

    單從麾下士兵數量和聲威來看,此刻瓦崗李密的實力為天下第一。即便唐王李淵與河間王竇建德二人,前一段時間接到李密的書信後,也以非常客氣地口吻稱其為兄,承認其擁有天下豪傑盟主的地位。所以在李建成眼裡,短時間內攻殺李密,蕩平瓦崗的目標簡直沒有達成的可能。當然更沒機會收徐茂公於階下了。

    「那有何難?除非他李白眼這輩子別再打敗仗。否則,一敗必然樹倒猢猻散!」王伏寶幾乎是誠心跟李建成對著幹,無論對方說什麼,他都要反著辯白一番。

    「哧!」河東將士齊聲冷笑,嘲諷王伏寶自不量力。

    「不信,大家走著瞧!」王伏寶環視眾人,嘴角向上撇出了一條明顯的折線。「李白眼殺了翟讓,自以為從此就牢牢掌握的瓦崗。他不想想別人是不是傻子,明知道他不能共富貴,憑什麼還給他賣命。現在他手中兵力最強,那些好漢不得不跟著他。如果他敗了,再想救他命的人,就得先想想翟讓的下場!」

    話音落後,剛才還嘲笑王伏寶的人臉上立刻露出了一種不可思議的神色。大伙之所以看不上王伏寶,主要是覺得他這個人說話粗魯,為人跳脫,根本沒有一個大軍主將的樣子。卻沒想到這粗魯之人看問題眼光自有獨到之處。按照此人說話的角度考慮,聲名赫赫的瓦崗軍的確已經成了一盤散沙。李密不敗則已,若敗一場,恐怕這輩子都再難找到翻身機會。

    「那樣,天下重歸一統的時間也會大大加快了!」幾個文職幕僚目光閃爍,都本能地想到了這一層。

    霎那間,李旭便明白了當前的話偏離正題太遠,趕緊笑著開口,「李法主自作孽,早晚會有人收拾他。徐茂公是當世良將,早晚都會贏得一席之地。但那都是將來的事情,眼下,咱們還有一場惡仗要打。其他的事情打完了仗再說也不遲!」

    「對,咱們今天酒都喝得有些多了!」陳演壽與李建成互相看了看,同時點頭回應。

    「不過喝得痛快!跟李將軍在一起,仗打起來也痛快!」王伏寶也意識到了自己說多了話,又擺出一幅粗漢架勢,大聲嚷嚷。

    眾人皆笑,藉著笑聲的遮掩將心裡的真實想法藏了起來。解決了糧草問題後,剩下的也就是對敵軍的戰鬥力與主攻方向判斷問題。涿郡境內的長城雖然綿延千里,但並不是每一段城牆都適合攀爬。突厥人如果想長驅直入,必然要選一條相對平緩,距離傳統官道及河流都比較近的位置。否則幾十萬大軍在山裡邊轉,即便不渴死於途中,出山之後也沒有力氣再提刀上陣了。

    從霫族騎兵所選擇的道路上推測,李旭與李建成都認為骨托魯有可能選取赤城堡北側的野雞嶺或者自己目前所在位置北側的黃花豁子為主攻地段。這兩處都有一條不大不小的季節河經過,沿著河道走,對於攜帶了大量馬匹牲畜的突厥人來說是最為方便的選擇。

    「我如果是骨托魯,寧願走遠些,逕直殺到你的眼前!」王伏寶對著輿圖琢磨了半晌,甕聲甕氣地道。

    經過剛才的一番議論,大伙再也不敢小瞧他這個草莽出身的豪傑,抬起頭,將目光看向他,靜靜地等待他的下文。

    被人當智勇雙全的名將尊敬,王伏寶反而不習慣了。用力嘬了幾下牙齒,然後四下拱手,「別這麼看我,別這麼看我。我只是順口說說,未必全對。折騰到現在,骨托魯小子想必也知道咱們的主力在懷戎、張家堡一代等著他。他如果從赤城那邊入塞,無論翻山越嶺的多走很多冤枉路,最終還是要跟咱們分出勝負來。否則,把咱們這麼一大票人馬留在身後,他甭說繼續南下,吃飯睡覺都無法安寧!」
第七卷 逍遙游 第六章 持槊 (六 下)
「他若敢來,就在這張家堡下的山溝裡葬了他!」聽王伏寶說得肯定,眾將領們立刻擦拳磨掌。有李旭夜襲流花河敵營,以一萬五千將士破敵十餘萬的戰例在眼前擺著,大夥兒對獲勝的信心陡增。都覺得所謂突厥狼騎,戰鬥力不過是那個樣,充其量和流竄於各州郡的盜匪差不多,遇見武裝到牙齒地官軍,肯定要鎩羽而歸。

    「先頭替骨托魯探路的騎兵都算不上精銳。諸位千萬不要小瞧了突厥狼騎的戰鬥力!」為了避免大伙對即將到來的惡戰過分掉以輕心,李旭只好把曾經對周大牛等人說過的話再次當眾強調。

    「那個,那個叫阿,阿什麼藍的,難道他所部騎兵也不算精銳麼?」王伏寶非常明顯地楞了一下,遲疑地問。

    阿思藍所帶領的霫族武士雖然沒有機會與長城上的守軍正式交戰,但留守的主要將領都遠遠地將牧人們縱馬馳騁的英姿看了個夠。與博陵精銳比較起來,對方的軍容、軍紀也許差了些。但就對馬匹的操控能力,士卒的身體狀態,以及將領們對士卒的控制能力而言,這支隊伍的實力決不比同樣數量的河東兵馬差。比起王伏寶麾下那三萬剛剛換裝的竇家軍,戰鬥力高出更是不止一點兒半點兒。

    「仲堅於狼騎交過手,不妨將其特點詳細跟大伙說說!」李建成肅然坐直身體,大聲建議。

    他記得當年雁門之役,二弟世民麾下的飛虎軍曾經與敗退中的突厥狼騎打過一仗。據參加過那次戰鬥的將領們描述,突厥人的表現非常普通。但飛虎軍在河東李家屬於精銳中的精銳,與眼下他所帶的兵馬根本不在同一個檔次上。根據他前幾天的觀察,阿斯藍所部騎兵已經已經非常難以應付。如果阿思藍所部只能算是探路的雜兵,則骨托魯麾下的正規軍更令人頭疼了。

    李旭點了點頭,面孔向著李建成與王伏寶,聲音卻提高到讓所有人都能聽清楚。「狼騎是以突厥人為主,又糾集了與突厥交好的各部精銳而組建。將士們體格都很強壯,弓馬也極其嫻熟。前幾日你們看到的那支騎兵,是霫族各部勇士,訓練程度和裝備都不如狼騎。整個霫族各部中,目前只有蘇啜部的一千多騎兵有資格與骨托魯的大隊並行。而那隊騎兵是當年徐茂公親手為蘇啜部訓練出來的,曾經一戰而滅索頭奚全族!並且據我估計,在這支隊伍中,很可能有中原的攻城武器存在!」

    「嘶!」聽了李旭的話,眾將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氣。數萬霫族武士中,骨托魯只挑選了一千多人加入他的隊伍,由此算去,狼騎即便不能說是百里挑一的精銳,用十里挑一來形容也差不多。對方號稱有兵馬四十萬,而長城上的守軍滿打滿算也只有十三萬人,此戰的艱苦程度可想而知。

    「但草原軍隊有個非常大的弱點,就是士氣不能持久。」李旭無意將自家士氣降得過低,達到提醒大伙的目的後,立刻開始分析狼騎的弱點,「若是打順了,他們個個都悍不畏死,若是吃了大敗仗,則一潰千里,很難再集結起來。所以,第一戰咱們一定要打得狠,把骨托魯的威風先打下去!」

    「大將軍不是說他們弓馬嫻熟麼?如何才能給他當頭一棒?」

    「他們戰鬥力又強,人數又多。如何才能戰而勝之?」

    王伏寶麾下的將士訓練程度不高,膽子倒是頗大。聽李旭說要剎剎骨托魯的威風,立刻七嘴八舌地追問。

    「長城腳多為山地,縱使入塞的那幾條溪谷,也不能讓騎兵充分展開。所以只要咱們人員配置得當,狼騎的馬上優勢很難發揮得出來!」李旭讚許地向眾人點了點頭,繼續解釋。「其二,論及周圍的地形,咱們遠遠比狼騎熟悉。出其不意從側面發動攻擊,也能收到一些奇效!」

    「第三,就要看骨托魯能不能始終讓其他各部的勇士跟他一條心了。各部族武士都是為了撈好處而來,他在路上耽擱了這麼久,沒半點好處分給大家,已經讓各族武士很是不滿。如果在戰場上再分別待之,各部很難不打退堂鼓」

    「如此說來,這仗倒是還有得打了!」聽完李旭的分析,老長史陳演壽笑著點評。語鋒一轉,他又將話頭扯到了蘇啜部上,「大將軍說蘇啜武士為徐茂公親手訓練,到底是怎麼回事情?」

    「此事說來話長!」李旭理了理思路,緩緩回答。「當年我和茂公到流落塞外,曾經在蘇啜部過冬。而那一年冬天,剛好索頭奚部被突厥人奪了草場,不得不打蘇啜部草場的主意。為了避免遭受池魚之殃,茂公出手幫蘇啜部訓練了一批武士。而這批武士,後來就成了蘇啜部爭奪霫族諸部大可汗位置的助臂」

    在座大部分將領只知道李旭少年得志,從一個隊正位置上放風箏般快速竄起來,轉眼做到博陵軍大總管的高職。卻沒想到在進入軍中之前,他和徐茂公二人還有如此傳奇的經歷。因此一個個聽得津津有味兒。特別是關於徐茂公僅僅用了四個月,就讓霫族騎兵脫胎換骨的那一段,更令人兩眼放光,。簡直恨不得當時自己就在現場,與徐茂公易位處之。

    但細心如陳演壽等,卻從隻言片語中推測出李旭沒將所有往事講述清楚。當年他在唐公李淵府邸對李旭的過往也略有耳聞,所以無心糾纏於細節。只是覺得即便事實如李旭所說,也就是蘇啜部那一批武士掌握了中原的戰爭技巧罷了,怎麼所有狼騎都與蘇啜部武士一樣強悍?況且突厥人向來不喜歡築城,李旭為何確信他們會攜帶中原的攻城武器?

    當他將最後一個疑問提出來後,很快便從旭子話裡得到了答案。「突厥狼騎上次因為沒有攻城器械,久攻雁門不下,在勤王兵馬手中吃了個大虧。所以,他們必然會吸取上次教訓,攜帶大批攻堅利器。否則,骨托魯的大隊兵馬也不該行進如此緩慢!」

    「奶奶的,那些軍中利器製造非常不易,突厥人從哪裡學了去的?」王伏寶根據自家經驗,非常懷疑地問。

    即便是竇家軍,攻城武器也非常簡單。並非竇建德捨不得花錢製造那些投石車、井籣、撞車、和攻城梯等,而是民間工匠們很少有人掌握這些武器的製造方法。即便面前弄出來,實戰效果也遠不如大隋軍方原裝。

    「劉武周、梁師都等人都是咱大隋邊軍將領!」李旭苦笑,「馬邑、婁煩各郡,本身就養著大批隨軍工匠。此外,蘇啜部大埃斤的妻子來自江南,很多中原器械,她都能畫出樣子來!」

    「怎麼會有這種女人在蘇啜部?!!」眾人又是一愣,驚詫地追問。中原嫁到阿史那家的女人不少,但那都是皇族親貴的女兒。論起政治手腕,個個拔尖。談及軍械製造這些低賤匠人們才會粗活,幾乎是一竅不通。因此,劉武周和梁師都等人將器械製造的秘密賣給突厥人,這個消息還可切實可信。一個來自江南的女人,怎可能知道那麼多軍中秘密?!

    李旭搖搖頭,繼續苦笑,「她可不是普通的江南女子。據我推斷,她十有八九姓陳,是據現在近三十年前,江南陳家送往突厥聯姻,試圖從背後牽制大隋南下的一個重要棋子!」

    「啊!」「哦!」眾人驚得更是合不攏嘴巴。三十年前,南陳送往塞上聯絡突厥的女人。壓抑了近三十年的國恨家仇,爆發出來更是不可收拾。怪不得蘇啜部明明與中原有著密切的貿易往來,卻非要跨上突厥人的南下戰車。怪不得骨托魯等人南下,擺出了準備一舉將中原徹底毀滅的姿態。

    「那女人到底是什麼來歷,你能說得更清楚些麼?」半晌後,陳演壽第一個從震驚中緩過神來,低聲追問。

    「我當年怎會探聽這些東西!」李旭繼續搖頭,「我當你只是發現蘇啜部的營地佈置,與中原的堡寨非常類似。關鍵處也有箭塔和弩車這些東西存在。而蘇啜部醃製冬菜,儲存糧食乾肉的手段,也遠遠強於周圍的部落。牧人們公認,他們能夠快速崛起,都是虧了那個陳姓女人!」

    包括對人的狠辣手段。悄悄地,李旭在心中補充了一句。現在,他可以非常確定地得出結論,將自己逼走,以陶闊脫絲為紐帶與阿史那家族聯姻的計策,也是來自陳晚晴。只有背負國恨家仇的她,才最需要與阿史那家族接近。也只有熟悉中原和草原兩個民族習性的她,才會算準自己和陶闊脫絲最後的選擇。

    「大陳都亡國快三十年了。這個女人也真他奶奶有耐性!」聽完李旭的話,王伏寶歎息一聲,感慨地道。

    「恨麼,產生未必需要由頭。卻總是比其他情分持續得長久!」李建成跟著歎了口氣,幽然補充。
第七卷 逍遙游 第六章 持槊 (七 上)


  此言說得老氣橫秋,令聞者無不心裡一涼。王伏寶麾下的將領們看了看李建成,心中暗道:「這繡花枕頭好不無聊,沒來由地在軍營當中傷哪門子春哉?」河東將領卻明白李建成是感觸自家弟弟視自己如眼中釘,二十年手足之情抵不上一縷恨意!

  陳演壽不願意自家內部紛爭被外人知曉太多,趕緊將話題向回岔,「就算那姓陳的女人,嗨,陳家當年男人沒一個敢戰的,怎地女人卻如此堅韌?!就算那姓陳的女人通曉所有攻城器械的製造方法,具體實戰操作,恐怕她也不會太清楚!」皺了皺眉頭,他將疑惑的目光再次轉向李旭,「大將軍,當年你和徐茂公在霫部,不會連攻城手段也一併教導了那些武士吧?」

  「當年我們兩個自己都沒攻堅戰的實際經驗,怎可能教導別人!」李旭笑著搖頭。「況且塞外部落都不築城,即便我們有本事教,霫族武士也未必肯學!」

  「如此,長城之險還暫時可憑」陳演壽輕輕頷首,「雲梯可以臨時趕製,其他器械製造起來卻耗時頗多。在突厥人熟悉如何發揮其威力之前,咱們一定能找到機會毀掉它!」

  「所以必須要隱藏一哨兵馬要於長城之外。」李旭用力揮了一下手,做了個持刀砍殺的姿勢,「先憑借長城消耗掉狼騎的一部分士氣。然後趁骨托魯不備,伏兵從側面殺出,直撲其前軍。能重創他們便重創他們,即便不能重創,也要將大部分攻城器械一把火燒掉,免得突厥人越用越順手」

  「燕山以北也要留一支奇兵。隨時攻擊突厥人的運輸線。讓骨托魯一時片刻也安寧不下來!」陳演壽也用力揮了一下手筆,冷笑著建議。

  「讓一部分弟兄穿上突厥人的衣服,人數不用太多,有兩三千人就夠。逆著骨托魯來的道路殺過去,見一個部落屠滅一個部落!」王伏寶補充,言語之間,露出一口潔白的尖牙。

  在座的將領都是有多年作戰經驗的。因此分析清楚了敵軍情況後,相應的對策也很快提了出來。由於彼此的經歷不同,三家將領提出的建議又各具特色。李旭的用兵風格狠辣果決,是以博陵軍所提出的每一條策略都攻敵薄弱,即便是防守,也是咄咄逼人,絕不肯一味地被動挨打。陳演壽老成持重,因而河東將領們提出的策略四平八穩。以他們的方式作戰,即便一時戰事不順,中原兵馬也不會吃太大的虧。熬上一段艱難時刻,就可能找到敵人的破綻將弱勢扳回來。竇家軍的戰術則輕靈飄忽,如林中之蛇,敵人輕易看不到他的威脅,稍不留神就可能被他狠咬上一口。

  三家的建議綜合起來,剛好彼此彌補不足。很快,一條相對完善的大戰策略便擺到了桌案上。大伙根據天時、地利以及敵我雙方的實際情況反覆又討論了機會,將其中一些疏漏又補充完整了,這才各自拖著疲憊的身軀散去。

  春風已經吹到燕山深處,空氣裡瀰散著濃郁的野花香。星光透過深沉夜色,給橫臥在山巔的長城鍍上了一層淡淡的銀輝。夜幕之中,長城彷彿在慢慢醒來,慢慢伸著懶腰,舒展肢體。

  「嗚——嗷——」野狼在夜幕後狂嘯。向山野裡的一切生靈展示它的獠牙。長城沒有回應,或者不屑回應。只有軍營裡更鼓,重複著一種沉穩的節奏。

  那是一種令人自豪的節奏。只有站在長城腳下仰望星空的人,才明白其中意義。武將的職責是守護。他們是長城的守護者,家園的守護者。他們在用生命堅守自己的承諾與職責。

  待李旭回到自己的臨時居所,已經是四更時分。屋子裡的燈依然亮著,將妻子的身影清晰地印在了窗紗上。旭子知道萁兒還在等著自己,多年來,這種彼此之間的等待與被等已經成了一種習慣,不管在軍營中忙得多晚,不管公務多繁忙,只要彼此之間互相看上一眼,心裡就會變得非常踏實。

  沒等侍衛們上前叩門,小丫頭翠兒早已從屋子裡跳了出來。「老爺回來了!」她驚喜地向等待中的人提醒,然後雀躍著開始安排,「芳兒,趕快讓廚房生火,給老爺和夫人熱點宵夜,順帶把夫人給老爺熬的蔘湯端上來。柳兒,去找幾個小廝把洗澡桶清洗乾淨。小柱子,再去備幾根蜂蠟」

  「不必那麼麻煩,我不餓。把蔘湯端來就行了!」李旭笑著制止翠兒的忙碌。他很喜歡這種家的氣氛,熱鬧、溫馨、能讓人暫時忘記滿身的疲憊。

  「夫人晚飯吃得很少!」翠兒壓低了聲音打小報告。「老爺即便不想吃宵夜」

  後面的話,全憋在了喉嚨內。屋門完全打開了,這個家的女主人微笑著倚在門口,看著丈夫分開眾人,快步走向自己。

  「大伙愣著幹什麼。該忙什麼忙什麼去!」翠兒吐了下舌頭,然後繼續狐假虎威。內堂的門緩緩關閉,將溫馨的燈光留在門口。

  旭子以少擊多,大破諸霫聯軍的喜訊,萁兒早已聽人說過無數遍。但看到自己的丈夫平安回來,她心中依然湧起一股難以掩飾的激動。自己嫁了個頂天立地的豪傑,這一點,從棄家出走的那一刻起,她便毫不懷疑。眼下,這個豪傑堅守著當初對自己的每一句承諾,無論外界雨多大,風如何急

  「這不是平安回來了麼?」李旭見萁兒神情激動,拉著她的手坐下,笑著安慰。

  「別動,讓我看看你!」萁兒的目光翻來覆去打量,彷彿要檢視丈夫是否丟了汗毛一般。她看到一道血痕,從脖頸直達耳廓,抽了下鼻子,低聲問道:「這是怎麼弄的?大牛他們呢,怎麼一點兒也不小心?!」

  「一記流矢。黑燈瞎火的,誰能看得見!不過只是擦了一下,沒咬到半點肉。」李旭又笑,握著萁兒的手反覆摩挲,「小傷,連藥都不需要上。你又不是沒見過血的,學尋常女人那小氣勁兒幹什麼?」

  萁兒將自己的手抽回來,抹了抹眼角,嗔道:「我寧願做個尋常女人!」想想不能給丈夫添亂,又強笑著補充,「總是希望你平平安安的,所以見不得傷。還痛麼?要不要我給你用清水洗一下?」

  「沒事?干幾天自己就好了!」李旭笑著搖頭。自打遼東從軍之日起,他身上的大小傷痕足足攢了百餘道,隨便哪一道都比目前這道擦痕深。所以對這點皮肉之傷根本沒往心裡去。倒是對萁兒的臉色,他看得極為鄭重,輕輕撩開對方的秀髮,以極低的聲音勸道:「你怎麼又不好好吃飯。看這臉,比我出征前又瘦了一圈!」

  「哪那麼嚴重,最近胃口有些差而已。又是翠兒告的狀吧。這妮子,早該找個人家把她嫁出去了!」

  李旭一驚,追問:「找郎中看了麼?怎麼說?」

  萁兒展顏,笑容在燭光中搖曳,「軍中的郎中,都是治外傷的,找也沒用。我這是身子骨缺乏活動,下次你出征,帶我在身邊,我就能吃得香,睡得著了!」

  「已經是最前方了。你不能再往前。」李旭斷然拒絕。

  「卻依舊不能站在你身邊,為你擂鼓!」萁兒低聲抗議。

  「最近,我也不會再領軍出擊了。過幾天,咱們可以都站在長城上,看弟兄們如何殺賊!」李旭辯不過萁兒,趕緊顧左右而言他。

  畢竟是將門之女,萁兒一愣,旋即小聲追問:「骨托魯的大軍已經到了?」

  「沒有,不過也用不了幾天了!」李旭點點頭,回答。

  「咱們這邊準備好了麼?」萁兒想了想,又問。

  無論先時多麼小心謹慎,大戰在即,李旭的心態反而輕鬆了下來,點點頭,給了萁兒一個肯定的答案。「萬事具備!骨托魯不來則已,來了肯定討不到什麼便宜去!」

  「弟兄們士氣如何?三家將士的心齊麼?」

  「有些小齷齪,但大局上還能配合得來。王將軍和大哥都是有心胸的人,不會讓小的是非影響了戰事!」

  說到士氣,李旭又猛然想起一些枝節來。拉著萁兒坐好,溫聲慢語地叮囑:「有時間你去看看大哥吧,他最近好像遇到了些事情。大伙坐在一起議論軍務時,他好幾次都走了神,每次都長吁短歎!」

  「大哥也是第一次打這麼大的仗,心裡恐怕非常緊張!」萁兒不是很願意接這個任務,笑著推諉。在嫁給李旭之前,李建成很少拿正眼看她這個庶出的妹妹。所以她與自家長兄之間也沒太多同胞情分。況且看到一次長兄,萁兒便能從對方的話裡話外猜到一次娘家對六郡的貪婪。就像對著一夥拿女兒換財寶的市井無賴般,令人渾身上下說不出地彆扭。

  「恐怕不是那麼簡單!」李旭對建成的感覺不像萁兒那般排斥,搖著頭分析。「今天軍議,提到徐茂公從黎陽倉裡偷偷給我送糧秣,建成兄就開始歎氣。提到陳姓女人對大隋的恨,他的歎息聲更沉重!」

  「那我就更無法去安慰他了!」萁兒苦笑,「徐茂公千里迢迢給你送軍糧?可真難為他!他跟郎君兩個不是親兄弟,關係卻比親兄弟還密切些。有些人家,兄弟之間恨不得對方立刻死掉」

  這回,輪到李旭驚詫了。他先前也隱約猜到,李建成之所以心事重重,是因為與李世民兄弟失和的緣故。但在自幼就盼望著有個哥哥的他看來,親兄弟即便一時發生誤會,隔閡也總有融掉的那一天。所以才提議萁兒抽空去開解開解建成,想辦法化解了李家兄弟之間的矛盾。卻萬萬沒有料到的是,短短幾年間,李家兄弟的關係已經發展到了形同水火的地步!

  「怎麼會這樣,我記得在懷遠鎮時,他們之間還兄友弟恭的?」半晌之後,旭子依舊百思不得其解。

  萁兒繼續苦笑,「在懷遠時,阿爺正走背運,除了一個眼看保不住的唐公空頭銜,兄弟之間沒什麼可爭奪的。而眼下,唐公已經變成了唐王,將來說不定還有堯舜相代之舉!」

  如畫江山面前,又幾人矜持得來?什麼骨肉親情,兄弟之誼,前朝的先例就在那明擺著。想到這,李旭背後隱隱發涼。別人家親兄弟尚如此,自己這個便宜撿來的侄兒,恐怕到沒用之時,日子更不好過!

  「這事兒,我管不了。郎君也切莫插手。想當年阿爺是惱恨大哥的懦弱,所以故意扶植二哥,以圖激大哥奮起。可到了後來,二哥的羽翼一天比一天豐滿,事情就開始變了味道。最近聽婉兒姐姐來信說,二哥又網絡了一大批能人異士,即便阿爺想壓制他,也非常地困難了。」望著眼前跳躍的燭光,萁兒低聲替丈夫謀劃。「你為了不讓我難做,已經為我家付出的夠多。我不能再讓你陷得更深。河東李家是口不見底的水潭,下去的人未必能落到好結果。」

  李旭一愣,然後輕輕點頭,「我本來就沒打算下去。只是不想讓建成兄戰前分心罷了。既然你這麼說,我就加倍小心些」

  話雖然如此,但夫妻兩個誰都知道,待長城上的戰鬥結束,博陵六郡必然要重新做一次選擇。順勢歸屬於李家麼?大家族中的冰冷又讓人不寒而慄。不歸附李家麼?惡戰之後的六郡,以什麼來面對周圍豪傑的虎視眈眈?
第七卷 逍遙游 第六章 持槊 (七 中)


  一時間,夫妻二人同時陷入了沉默。整個屋子裡只有香燭的火焰,隨著穿簾而入的春風「突突突突」跳躍不停。旭子抬眼看了看萁兒,發現萁兒一雙水汪汪的眼睛正在戀戀不捨地看著自己。雙方同時想開口說幾句安慰對方的話,笑了笑,又同時停了下來。

  「你想說什麼」李旭伸手整理掉萁兒額頭山的一縷碎發,笑著問。

  「還是郎君先說吧!」萁兒再次拉住李旭的手,把自己的小手老老實實放在對方的掌心,溫婉地回應。「這次出塞,霫族各部居然公推我為他們的大可汗!」李旭輕輕地握了握,一邊感受著掌心深處的幾乎可以融化的溫柔,一邊說道。

  「我想說得也正是此事!」萁兒臉上綻放出一朵絢麗的春花,「那些部族的承諾,不知道能當真麼?」

  「當不當真要看咱們的實力。草原上向來是強者為王!」李旭點點頭,然後又輕輕歎了口氣,「其實咱們中原也差不多,沒實力都站不穩腳跟。只是牧人的心思更簡單些,比較容易應付!」

  「那郎君將來會打算去行使大可汗權力麼?」

  「我還沒想好。」只有在自己妻子面前,李旭不必掩飾心中的惶惑,「中原這麼亂,真要起兵與人爭天下,成不成不用說,還不知道還要戰死多少豪傑,多少人流離失所。到頭來只會便宜那些異族,讓他們又機會到中原來肆虐。況且一想到要與你父親、弘基兄還有茂公、叔寶這些人相對著拔刀,我的心就靜不下來。兩軍陣前,為將者如果不能做到心如止水。縱使有十成本事,臨陣時未必能發揮出其中一成!」

  「若避去塞外,倒是省去了很多麻煩。只是會讓很多人失望,基業初建時,也少不得中原這邊提供支持!」李旭想了想,繼續分析,「具體我還沒跟人說。總想著等眼前這仗打完了,再一步步處理。如果唐公那邊肯保留我在六郡所施行的新政,我寧願將六郡完完整整地交給他。」

  「阿爺和二哥若是聽到這些話,一定高興得連覺都睡不著!只是大哥便會覺得失望了。他這次來塞上,一心想著讓你去幫他呢!」萁兒歎了口氣,低聲評論。

  萁兒心裡清楚,憑借近幾年在六郡民間所積蓄的力量,丈夫未必不能與父親一爭。那樣,無論將來誰輸誰贏,她都無法再於世間立足。可聽到丈夫真的決定將六郡交給河東李家,她心裡又悵然若失。以丈夫的能力和為人,本來應該有更好的結局才對。他是一頭驕傲的鷹,只適合在天上飛。而不是被人關在籠子裡,靠主人的賞賜和施捨過完一生。

  聽聞塞外部族公推李旭為大可汗的傳說,萁兒猛然從中看到了一條相對簡單的選擇。比起介入中原的混戰,征服草原上四分五裂的部落所需要的力量肯定要小許多。天下英雄眼裡的鼎只有九個,長城以外的如畫江山,他們未必看在眼裡。更重要的一點是,走到塞外後,丈夫就可以避開河東李家這個大漩渦,永遠不必摻和到大家族的內鬥中去。也永遠不必依靠他人的成敗來決定自己的前途和命運。

  只是這條路將非常艱難,稍不小心就可能墜入萬劫不復的深淵。牧人們雖然公推丈夫為大可汗,但沒有強大的實力做後盾,他們隨時可以把丈夫再廢黜掉。況且草原上的其他部族,未必能接受一個來自中原的勢力。契丹人、靺鞨人、室韋人,肯定要將這伙外來勢力看成對自身的威脅。還有突厥人,更不會容忍一個曾經兩度阻礙了自己南下的仇敵出現在自己家門口。

  「我不可能幫你大哥!」李旭搖頭,直接否定了萁兒也不願意發生的設想。「建成兄心腸仁厚,自然能找到適合他的臂膀。跟你二哥,我也未必能和得來。他做事過於依仗權謀,成就未必會小,但一個人如果連自己父母兄弟都算計的話,將來很難說不遭報應。況且陛下對我有恩,天下紛亂時,我不為他而戰,已經有負於他。如果再帶兵與大隋開戰,我心裡更會不安。我總覺得人做事時,老天在看。就是牧人日常說的,長生天不說話,但一直在看著你的作為!」

  「那你如何放心將六郡交給我父兄?!他們不都不是你心目中的理想選擇麼?」萁兒皺了皺眉頭,追問。

  李旭的對哥哥和弟弟的點評,讓她心裡稍微有些堵。雖然她知道丈夫說得都是實話。

  「所以我說我沒考慮清楚呢!」旭子笑著搖頭,「一切等打完了眼前這仗再說吧,若打不退突厥人,再多的想法也是一場空。還有時德方、張江、大牛他們的前途,如果他們想出將入相,唐王那裡不知道能不能提供合適的位置?!」

  說到麾下眾將以及六郡的未來,李旭的眉頭又開始向中間皺。他待人隨和,所以麾下幕僚和武將也都不太注重禮節。這種率直品性在博陵六郡被視作美德,到了別人那裡,就未必吃得開了。還有新政的延續問題,博陵六郡百姓們得以在亂世中安居樂業,完全依賴於新政的執行。如果將來接手六郡的人不肯繼續執行新政怎麼辦?如果接手者明明答應了繼續新政,過後又突然反悔怎麼辦?沒有了博陵軍做支撐,自己拿什麼和對方討價還價?

  一件件,一樁樁,無窮無盡的事情讓他頭大如斗。彷彿凌晨時分趕路的旅人,只能看到天邊的啟明星,自身周圍黑暗,卻不知道還要持續到什麼時候。

  「是妾身不該說這些,讓郎君煩惱!」萁兒見李旭眉頭越皺越緊,歎了口氣,幽幽地道。

  「早晚都得面對的事情。早煩晚不煩!」李旭輕輕甩頭,將紛亂的思緒暫時拋開到腦後。「不過今天咱們先吃些東西,吃飽了,睡足了,才有力氣面對那些事情!」

  「跟郎君說了一大車話,我還真的有些餓了!」萁兒笑了笑,起身去張羅宵夜。無論面對著多少煩惱,生活還是要繼續。唯一可以令人感到安慰的是,無論外來多少風雨,兩個人的肩膀總是緊緊地靠在一起。

  風雨中,比翼而飛的大雁,總比形單影隻的飛得輕鬆些。

  蔘湯和茶點早已被翠兒安排好,小丫頭不敢偷聽李旭和萁兒說話,所以一直躲在外間等候吩咐。此時得到了女主人召喚,立刻手腳麻利地將吃食端了進來。

  「翠兒吃過了麼?不妨一起坐下吃點兒!」按上谷李家的傳統,僕人是可以與主人同桌用餐的。李旭當了這麼久大將軍,依舊保持著家鄉的習慣。見翠兒一直忙忙碌碌地伺候著,笑著邀請。

  「老爺和夫人面前,哪裡有奴婢的座位!」聽了李旭的話,翠兒騰地紅了臉,用蚊蚋般大小的聲音拒絕。

  自家老爺離經叛道的行為,她已經不是第一次見了。所以不會向歪處想。可如果坐在大將軍身邊,跟他舉案齊眉的話.........。翠兒知道自己臉很紅,紅得像煮熟後的螃蟹。如果放在別人家,陪嫁的丫鬟早晚會被姑爺的收房。可這是大將軍家,很多事情與別人家不一樣!

  想到這些,翠兒的眼神不禁有些暗淡起來。藉著添新水的理由,低著頭退了出去。

  「小丫頭這是怎麼了,給人的感覺怪怪的!」猜女孩子心事向來不是李旭所長。望著翠兒緩緩離去的背影,他皺著眉頭,詫異地問。

  「她呀,年齡大了!」萁兒嗔怪地看了丈夫一眼,抿著嘴笑道。作為從小一起玩到大的夥伴,她怎會不知道自己貼身丫頭的心事。見慣了李旭的翠兒,眼裡根本再放不下其餘英雄。可天底下旭子只有一個,萁兒又如何替小丫頭找第二個如李旭般的豪傑去?

  萁兒自問不是個善妒的女人。以往的觀察告訴她,越是大英雄,身邊越少不得美女作為點綴。像自己的父親,除了竇夫人外,身邊至少有三十幾個與自己母親一樣地位的妾侍。唐公府地耳聞目染,也讓她早早地明白了一個女人保證自家地位的手段。與其讓丈夫的寵愛被別的女人分薄了,不如引薦姐妹到他身邊。用女人門內的行話來說,這一招叫做固寵。

  可唐公府的例子,在丈夫身上卻不適用。萁兒不止一次暗示過李旭,他可以接納別的女人,自己不會做一個妒婦。但自從二丫去後,她沒見丈夫對任何女人動過心思。即便傳說中的公主要送上門來,也沒見丈夫派兵去黃河岸邊接應。萁兒非常感謝丈夫對自己的寵愛。女人家的小心思卻一直告訴她,應該主動做些什麼來回報丈夫的情重。

  所以,她希望丈夫能看懂翠兒眼中的仰慕。自己即便稍微不適應,也不會再像當年針對二丫那樣,處處再針對翠兒。可無論暗示多少次,旭子最多不過是指指胸口,笑而不答。
第七卷 逍遙游 第六章 持槊 (七 下)


  「翠兒年齡也大了!」見自己一番暗示又落到了空處,萁兒忍不住小聲重複,「她跟了我這麼多年,若一下子離開,就像缺了條臂膀一般!」

  「那你就給她找個離得近的丈夫,就像大牛的妻子一般。隨時可以到咱們家來陪你說說話!」李旭心裡從來沒有這些雞毛蒜皮般小事的位置,笑了笑,信口回答。

  「給她挑了幾個,她一個都看不上眼。非要嫁一個有擔當的英雄。」萁兒嗔怪地白了丈夫一眼,不明白對方為什麼就這麼不開竅,「可這年頭,英雄不少,真正有擔當的,卻是不多!」

  李旭正低頭看著一塊千層糕,根本沒察覺到妻子的神態變化。伸出筷子將糕點夾起來放到萁兒面前,溫言勸道:「那就再等等。早晚能找到合適的。你先吃些宵夜吧!翠兒特意給你準備的。將來咱們真的要出了塞,這些中原的東西很難再吃到!」

  是糕點中最靠中心的一塊,吃起來也最甜。出身於河東李家的萁兒愛吃甜食,所以夫妻二人對坐吃宵夜時,李旭總是將糖最多的部分夾起來放到妻子面前。雖然博陵郡公家中不缺這些東西,但丈夫親手夾過來的,與命令廚房做了端上來的,味道總有些不一樣的地方。

  萁兒含住糕點,慢慢的等著它在口中融化。當那股柔情蜜意順著喉嚨流淌到肚子內後,她望著丈夫的眼睛,再次提道,「妾身嫁給郎君這麼多年,一直無所出。雖然公婆都沒說過什麼,可妾身知道他們渴望著早日抱上孫子。郎君身邊至今只妾身一個人,妾身知道郎君的情意。但外人眼裡,卻是妾身的不是了!」

  「傻丫頭。咱們才成親幾年。有些事情,要看老天安排,自己急不得的!」反映遲緩的李旭終於明白了妻子想表達的意思,放下筷子,笑著搖頭。

  「可妾身既然為這內宅之主.........」萁兒被丈夫看得心煩意亂,趕緊將頭低下去,聲音細若蚊蚋。

  「什麼內宅之主,外宅之主的。在我眼裡,你永遠是當你千里迢迢來尋我的萁兒。」李旭明白妻子的意思,他現在是堂堂郡公,大隋北方數一數二的豪傑,所以家中必然要拿出幾分豪門氣度。府邸規模不能小,出入排場不能小,內宅之中的女人,當然也不能再是萁兒一個。

  可那不是他想要的生活。他要的生活遠比這些簡單。能守護著自己所珍惜的人和珍惜自己的人,安安穩穩過完這一生,已經是他人生最高目標。想到這兒,旭子再次伸出手,將萁兒拉過來,抱在自己懷內,「這裡!」他輕輕指了指胸口,「這裡,只有兩個位置。一個被你佔了,另一個留給二丫。別人家裡粉黛三千,那是別人的福氣。可我這裡已經滿了,多一個人進來,就要多一分負擔!」

  自二人成親以來,夫妻之間的悄悄話說了幾大車。卻從來沒有一句話如今天這般熾烈。一時間,萁兒全身血脈被燒得熱浪滾滾,忍不住將頭緊緊貼了上去,用全部精神聆聽裡邊堅實的跳動。

  「呯、呯、呯、呯!」一下又一下,彷彿來自荒原深處的鼓點,期待著遠方的回應。整個世界都不復存在,***下,只有兩個人,緊緊相擁,抵死纏綿。

  夜風透窗,送來濃郁的花香味道。紅燭疲倦地跳了跳,熄了。黑暗中,有角聲低低吟唱,它們都是聰明的,遠遠地繞開,不打擾小屋中的安寧。

  待二人從睡夢中醒來時,天色已經微明。看看臥榻邊凌亂的矮几以及矮几上凌亂的餐具,萁兒羞羞地輕笑,將頭又蒙在了被子內。

  她體內還蕩漾著昨夜的激情,溫柔且狂野。時而如越過燕山吹來的北風,時而如悄然入夜的春雨。這是令人回味的激情,透過疏雨淺風,她能感覺到丈夫內心深處的溫柔。那種溫柔傳遍四肢百骸,撫慰著她的身體與靈魂。她希望有一滴雨露能留在自己體內,讓一個小生命慢慢發芽。

  李旭沒有睡懶覺的福氣,常年軍旅生涯養成的習慣,令他無論多麼疲憊,一覺醒來後立刻變得生龍活虎。「你不用起來,記得吃些點心。」他一邊穿衣,一邊叮囑,「我先去軍營巡視一圈,然後擊鼓點卯!」

  萁兒輕輕搖頭,快速穿好小衣,跳到地上幫忙。晨起更衣這些小事,李旭不喜歡讓奴婢動手。這不是一個顯貴之家該有的習慣,但萁兒順了丈夫的意思,每次都是親力而為。在她眼裡,夫妻之間,能互相梳一下發,撣一下塵,扯一下衣服的褶皺也是種幸福。至少,那是她可以親手為丈夫做的事。

  「小心,這裡不比博陵,地上涼得很!」旭子愛憐地看了一眼萁兒的赤足,命令道。「先自己踢上鞋,然後再幫我。把擺著床頭衣服箱子上那件皮裘也披上,大早晨的,多少能擋一下寒!」

  萁兒吐了下舌頭,很享受地聽從了丈夫的命令。等她將自己的身體捂嚴實了,旭子襯在裡面衣服也穿得差不多了。

  萁兒默默地給丈夫梳好頭髮。然後然後喚僕人打來溫水,幫助丈夫淨面,漱口。再替丈夫穿好武將日常穿戴的戎服,仔細繫牢每一條絆甲絲絛。

  「差不多了,今天未必有戰事。若能早些回來,我便早些回來!」旭子笑著拍了拍萁兒的手,準備告別出門。

  「郎君凡事小心!突厥人狼子野心,行事未必符合常理!」萁兒跟在丈夫身後送了幾步,低聲叮囑。

  「這個我曉得!」李旭駐步回頭,又次看了一眼妻子,他發現萁兒眉頭輕皺,似乎有話沒有說完。「你還別的事情麼,沒事情我便走了!」

  「二姐昨天有信來!」萁兒臉上瞬間出現一絲慌亂。這是她昨天晚上就想跟丈夫說的話,可沒等開頭,整個人便被丈夫身上的火焰給吞沒了。早晨時又想了起來,居然不知道從如何開口才好。

  「她那邊情況如何。能堅持得住麼?」對於婉兒,旭子心中一直存有感激。他知道,當年如果不是婉兒暗中幫忙,萁兒絕對不可能平安走到自己身邊。

  「不是軍務上的事情!」萁兒輕輕扯了扯丈夫的衣角,將旭子重新扯回二人的小窩內。「二姐處事向來公私分明,如果軍務上有事情和你商量,她會直接寫信給你!這是一件私事,所以先找我,然後通過我跟你說!」

  李旭聽得莫名其妙,但出於對妻子的維護,笑著應承:「如果力所能及的事情,咱們就幫了吧!家裡的金珠還有一些,如果需要向唐王那邊進言,你就先替我擬了,晚上回來時我再親筆謄抄一遍!」

  「不是,不是這些!」聽丈夫回答的爽快,萁兒的神情更是扭捏。她尊重婉兒,因為對方是唐公家族中唯一把自己當親妹妹的姐姐。所以對方有什麼要求,她都不願拒絕。可姐姐現在所求,卻非常令人難做。

  「那還有什麼事兒!」李旭先皺了皺眉,然後爽直地大笑,「二姐可是娘子軍統帥,麾下兵將不比我這裡少。他丈夫柴紹又是個響噹噹的豪傑,說一句話出來,任何人都得掂量掂量.......」

  「二姐托我幫她尋找紅拂!」用力咬了咬下唇,萁兒終於說出自己始終猶豫著的話。

  「紅拂!她沒回你二姐軍中麼?」李旭立刻收起笑容,驚詫地追問。

  如果說這世間除了萁兒之外還有哪個活著的年青女子能讓他心動的話,紅拂可能是唯一的一個。她的成熟與練達、堅強與勇敢、美麗與機智,都給李旭留下了極其深刻的印象。特別是多年在民間底層滾打的經歷,讓她身上帶著一種很奇特的風格,與李旭自身的風格幾乎一模一樣。

  但無論是當時處於喪妻失子傷痛中的旭子,還是後來回到博陵,重整旗鼓的旭子,都沒想過將紅拂攬入懷中。具體對紅拂是什麼感覺,旭子也很難說清楚。如果將紅拂比作一束山花,他寧願靜靜地欣賞,而不想將其移植回家中朝夕相處。

  「沒回。二姐先前一直以為她到了咱們這裡。紅拂也是這樣跟她說的!」萁兒歎了口氣,輕輕搖頭。

  關於紅拂與李靖之間的恩恩怨怨,在婉兒先前的信中已經詳細告知。說實話,萁兒長這麼大,還真沒見過李靖那樣的男人。唐公府的諸君雖然無情無義者居多,卻沒有人可以做到像李靖那樣,輕易地許下承諾,欠下人的恩情。然後輕易地翻臉,恨不得將深愛自己的人與自己過去的誓言一道抹殺。

  站在男人的角度,你可以將李靖的行為解釋為始亂終棄,或者解釋為大義滅親。可滅過親的李靖,到頭來還是要於唐公面前祈求免死。也許婉兒當初於信中點評的一句說得對,那個人心裡只有功名,除了功名之外,根本容不下任何東西!

  所以萁兒知道自己是幸運的,能找到一個別人幾輩子吃齋念佛也修不來的好歸宿。丈夫也有功利心,卻沒把功名利祿視為生活的全部。站在女人的角度,她同情紅拂的遭遇,痛恨李靖的涼薄。但同情歸同情,當二姐在信中非常婉轉地拜託自己勸丈夫收留紅拂時,她心裡依舊不會快樂。

  這也是前一個晚上她硬著頭皮勸旭子納妾的原因。如果丈夫接納了翠兒,再接納紅拂也就順理成章。反正如果將來自己不能生子延續李家香火,這份情意便注定要被人分,多分給自己的貼心丫頭一部分,總比多分給陌生的紅拂強得多。甚至,萁兒在設想中還留給了二姐一個空間,她知道二姐始終沒有放下李旭,雖然二姐與李旭幾乎沒有走到一起的可能。

  「她如果來,應該到軍中找我!」李旭的眉頭越皺越深,不無擔憂地說道。在結伴同行的那幾天,他曾經跟紅拂切磋過武藝。得出的結論是,如果在陣前交鋒,自己五個照面內可以斬紅拂於馬下。但如果只是單打獨鬥的話,紅拂憑借行走江湖練就的本領可不是輕易可戰勝的。竄高走低,躲閃避讓,貼近糾纏,任何想傷到紅拂的人,即便像自己這樣刀頭上打過滾的老兵,也需要搭進去半條命。

  這樣好的身手,應該早就能平安到達軍中才是?除非其在路上遭受了什麼不測。可長安到塞上相距千里,自己怎可能找得到她呢?

  見丈夫眉頭緊鎖,萁兒趕緊出言為其分憂。「郎君也別太擔心,我已經安排了人去尋她。即便找不會來人,也會找到她的下落!」

  「你酌情安排吧!」李旭也歎了口氣,黯然道。「如果找到了,便將她接到塞上來。這邊軍務繁忙,打上幾仗,心情自然好受了!」

  「可二姐,二姐的意思是........」萁兒低下頭,不住用鞋子捻地毯,「二姐希望我能跟紅拂做姐妹,說紅拂平生只認識兩個男人。一個是李靖,另一個便是........」

  「什麼話!」李旭哭笑不得。他感謝婉兒關心自己,卻不希望婉兒管得這麼寬。「你知道的!」一邊搖頭,李旭一邊指自己的胸口,「昨天我跟你說過,這裡,已經容不下其他人.......」

  夫妻兩個微笑互視,剛欲說兩句體己話讓彼此開心。門外突然傳來一聲斷喝,「什麼人在那裡,趕快下來!保護大帥,抓刺客........」

  「刺客?」李旭快速側身,將萁兒擋在背後,然後一腳向屋門,將半邊門板踢飛到空中。清冽的晨風呼啦一下吹了進來,捲走屋子中的熱氣。藉著薄薄晨光,李旭看到周大牛手挽強弓,箭指屋頂。而屋頂上同時響起了一陣紛亂的腳步聲,幾名侍衛大喊著撲向某個目標。

  「我來!」發覺周圍情況已經被控制住,李旭大聲喝道。一步竄出房門,從周大牛手中奪過弓箭,半空中輕飄飄轉了個身,人剛落地,箭已經指向房梁。

  屋脊上模模糊糊晃動著好些身影。李旭凝神細看,分辨出是三名侍衛再追殺一名刺客。那名失了風的刺客身手極其靈敏,幾個起落,已經將侍衛們遙遙地甩了開去。

  八十步、微風東南、光稍暗........,挽弓在手,李旭頃刻間便好像換了一個人。渾身上下不再有一絲溫柔,有的只是凜冽的殺氣。這個距離上,幾乎沒有人能逃脫他的羽箭。正在跑路的刺客彷彿也感覺到了來自遠方的威脅,匆匆向李旭這邊看了一眼,然後口中發出一聲輕叱,抖手甩出一根長繩,纏住腳下屋頂的一根大樹。整個身體就像飛鳥一般凌空而起,藉著樹枝掩護快速消失於臨近的屋簷下。
第七卷 逍遙游 第六章 持槊 (八 上)


  「左隊留下保護大帥,右隊跟我去追!」周大牛非常遺憾地跺了跺腳,大聲命令。剛才他以為那名刺客必死無疑,沒想到對方居然搶在李旭發箭的前一刻跳下了房梁。附近都是博陵軍以及友軍高級將領們的臨時居所,如果讓刺客傷了任何一人,對三家聯盟都是不小的損失。

  「算了。此人沒有惡意。讓她去吧。你到張將軍那邊去一趟,讓他加派些人手,避免真的刺客出現便是!」李旭擺了擺手,搶在侍衛們出發之前,制止了大伙的行動。在「刺客」飛下屋脊的瞬間,他已經從那聲清叱及招牌般的動作上認清的此人。是紅拂,雖然不知道她為何而來,但旭子敢肯定她不會做對自己不利的事情。

  說話間,萁兒拎著護身寶劍也從屋子裡衝了出來。小丫頭翠兒則拎了把菜刀,領著一堆僕人、廚子、花匠從跨院殺到。聽到李旭的命令,大伙都初始時滿臉茫然,之後習慣性地答應了一聲,慢慢散去。

  周大牛也不理解自家主帥到底是什麼用意,但長時間養成的習慣令他不質疑李旭的任何決定。衝著李旭和萁兒抱了抱拳,帶領著侍衛們到前院伺候。片刻後,臥房附近就只剩下了李旭夫妻二人,一個持劍,一個拎弓,相對傻笑。

  「是紅拂姐姐?」不用李旭解釋,萁兒猜到了丈夫放「刺客」離開的真實原因。

  「從甩繩子繞樹的動作上看,應該是紅拂。那是她走江湖賣藝的拿手功夫!」李旭輕輕點頭,然後又輕輕搖頭,「她既然來了,為什麼不直接來找我?非要學刺客般悄悄潛入,如果剛才我一箭射出去.......」

  「我估計她算準了郎君會立刻認出她來!」儘管心裡有了些準備,萁兒依然覺得嘴裡有些酸酸的。「這邊風露重,也不知道她昨晚在屋脊上躲了........」話說到一半,猛然想到如果對方一直藏在屋脊上,有可能把夫妻二人昨夜的所有動靜都聽了去,臉一熱,血色瞬間從腦門湧到了脖頸後。

  看到妻子臉色嬌艷欲滴,李旭也覺得有些尷尬。「紅拂不是那種無聊的人!」他訕笑著開解,「也許是今天早上剛剛到。否則大牛他們巡視的那麼緊,不會一夜都發現不了屋簷上藏著個大活人!」

  真是如此麼?在內心深處,旭子茫然自問。紅拂到底來幹什麼?她為什麼不直接出現於自己面前,卻偷偷來家中探視。難道她真的如婉兒所說,對自己有情。還是她受了傷害後,想找個能給予她溫暖的地方悄悄療傷.........?

  一切在沒找到紅拂本人之前,都沒有答案。而手中軍務繁忙的旭子當然不可能停下手邊所有事情去尋找一個女人。匆匆跟萁兒交代了一下後,便趕往了中軍大帳。忙忙碌碌又是小半天,當他結束手頭事務返回住所時,太陽又已經偏了西。

  萁兒派往各處尋找紅拂的家丁、僕婦也紛紛折了回來。面對李旭夫婦關切的目光,大伙都是滿臉歉然。大軍駐營附近雖然不過是方圓十里的地方,但山溝縱橫,樹木茂密,如果紅拂不想現身,神仙也輕易沒辦法尋她得到。

  「紅拂姐姐會不會有什麼心結?」萁兒在本質上還是個善良的女人。所以即便不是真心歡迎對方到來,卻著實地為對方的下落而擔憂。

  「應該不會。她行走江湖那麼多年,見過很多大風大浪!」李旭用力搖了搖頭,否定了萁兒的推測。「有些事情,過去便過去了。也許日後回憶起來,全當是自己做了一個好夢!」

  這是他對於舊日感情的態度。這麼多年下來,陶闊脫絲的影子在他心裡已經漸漸模糊。偶爾想起自己當年在草原上的浪漫事,湧進心中的沒有憂傷,也沒有怨恨,只有對青春的無悔追憶。

  無論結局是喜是悲,草原上那段生活都是他少年時代的一部分。長大後的男人總有一天會對自己少年時的影子揮揮手,笑一笑,然後把所有記憶珍藏起來,待年老時下酒。

  推己及人,旭子希望與自己有著共同經歷的紅拂也能做到如此。既然與李靖之間緣分已盡,便沒有必要再於往事中折磨自己。天下英雄中,強於李靖的人很多。至少在對待女人方面,比李靖認真的豪傑多不可數。他相信,只要有足夠時間,義妹肯定能從悲傷中解脫出來,重新成為那個堅強自信的紅拂。

  「據侍衛們後來檢查,紅拂站立過的地方有血跡!」萁兒感覺到接近傍晚的清涼,下意識縮了縮脖頸,「她可能站了至少有半個時辰,半塊瓦面都被血潤透了!」

  李旭一聽,立刻有些著急起來。「他們怎麼不早說!順著血跡追,難道追不到人麼?」

  「當時郎君在中軍大帳議論公務。是我下令侍衛不要去打擾你。這些是私事!」萁兒楞了一下,囁嚅著強調。「血跡很快就斷了,如果紅拂不想讓他人追到自己,自然有很多辦法!」

  李旭沉重地歎了口氣,拉起萁兒,與她一道返回房間。「這的確是私事,你處理得對!」一邊走,他一邊致歉。「但義妹身上帶著傷,萬一救治不及時,恐怕有大麻煩!」

  「所以,我想郎君親自去找一找她。別人尋她不到,可能是她避而不見。可她既然來了咱們家,肯定是想見郎君一面!」萁兒溫柔地點頭,溫柔地提醒。

  屋子裡邊瞬間沉寂。夫妻兩個四目相對,都從對方眼裡看到了理解與關心的意味。半晌後,李旭輕輕點頭,「那我就去找找他。附近地形,我比家丁和侍衛們都熟悉。你先休息,別胡思亂想。記得我對你說的話!」

  「我不會胡思亂想!」萁兒指指自己的心,又指指李旭的胸口。「其實只要郎君快活,我也會快活。你去吧,帶上侍衛,但別讓侍衛們與你走得太近!」

  最後一句,是完全以女人的心思說的。如果紅拂受了重傷還堅持要見李旭一面,肯定是有必須見面的理由。如果李旭身邊帶了太多的人,恐怕多心的紅拂又要遠遁。到了這個時候,人命總比女人家之間的小爭鬥重要。如果丈夫因為錯過紅拂而不開心,萁兒知道自己也不會開心得起來。

  李旭輕輕抱了抱萁兒,然後轉身出門。周大牛見狀,趕緊派遣一隊侍衛跟了上來。按照萁兒的提醒,旭子沒讓侍衛們跟得太近。「我帶著兵器,帶著弓箭!胯下還有黑風!」離開兵營的時候,他笑著向侍衛們解釋,「你們幾個無需太緊張。三、五個回合內,想傷我可不容易!」

  「諾!」眾侍衛齊聲答應,緩緩拉開與主將的距離。經過一天的小道傳播,大伙都清楚了早晨那名「刺客」的真實身份。現在心中對「刺客」的好奇,遠遠大過對主帥安危的擔憂。況且以自家主帥現在的身手,個把小毛賊根本無法靠近。如果多人圖謀不軌,沒等他們有所動作,侍衛們肯定就發現情形不對,及時地做出了反應。

  緩緩圍著軍營兜了半個***,李旭依舊不能確定紅拂會躲到哪。對於自己無意中認下的這個妹妹,他瞭解一直不深。更甭說能猜透對方的心思。

  如果別人受了傷,會怎麼辦呢?騎在黑風的背上,旭子困惑地想。他可以確定,如果萁兒受傷,必然會跑到自己身邊來,一邊要求照顧,一邊準備跟自己一道前去復仇。如果婉兒受傷,恐怕會躲起來,慢慢的等待傷口癒合。如果紅拂呢?他眼前晃過一片粉紅色的身影,山花般,堅韌而燦爛。

  「附近有桃園,杏園,或者桃樹林麼?」猛然間,李旭心裡想到一個去處,回過頭,大聲向侍衛們詢問。

  「都現在了,哪裡還有桃花開!」距離李旭最近的那名侍衛搔了搔後腦勺,茫然回答。每當北國春來,第一個開的花便是野杏,然後是梅花、李花,桃花開得最晚,也只能堅持到三月末,眼下已經是四月,山野中各色花兒開遍,但桃李芳菲已盡的季節。

  「鵪鶉澗,鵪鶉澗那我記得有一片桃林。山中地勢高,節氣晚!」另一名趕上來的侍衛聽到大帥發問,討好地匯報。

  侍衛們都知道自家大帥是個出了名的不解風情,怎地找人才找到一半,突然想起賞花來了?這眼看著紅日西墜,大伙即便快馬趕到鵪鶉澗,也得費好大力氣才能爬上去。等到人上去了,恐怕天也黑了。

  正遲疑間,忽然見李旭一帶馬韁繩。胯下黑風猛然發出一生咆哮,如同一道黑煙般,直衝鵪鶉澗方向奔去。
第七卷 逍遙游 第六章 持槊 (八 中)


  也不怪李旭舉止失態。他清楚地記得,在與自己結隊北返時,紅拂曾經說過女人的生命如春花,若不能絢麗,寧可凋零。這個喜歡在王屋山中花樹下徘徊的寂寞女子,此時身上既然帶著傷,想必也會找一個花多的地方,靜靜地等待人生的歸宿。

  他需要盡快找到紅拂,將她帶回家中來。哪怕時一時惹來外人的閒言碎語。如此美麗的生命不應該輕易地凋零,李靖不懂得欣賞,世間懂得欣賞的人有的是!徐茂功、竇建德、劉弘基,這些英傑哪個不強於李靖!

  胯下黑風彷彿知道主人心急,奔跑的速度越來越快。侍衛們先前還能望著煙塵追趕,片刻之後,只能看著黑風和李旭的背影搖頭了。好在此地距離軍營不遠,平素巡邏的斥候也不少,因此不必擔心有大隊敵軍通過,威脅到主帥的安全。至於一半個混過長城的敵方奸細,遇到李旭只能算他自己倒霉。論單打獨鬥,至今弟兄們還沒見到自家大帥輸給過別人。

  鵪鶉澗位於臨近長城的一處荒山當中,北側有條小溪從山崖上墜落。冬天溪水結冰,半壁山川看上去晶瑩耀眼。春日雪化,則有無數鵪鶉、野雀於溪流上方跳躍。李旭帶領士卒們勘察地形時,曾到過澗頂一次。在那曾經發現了一個不知道荒廢了幾百年的道觀。幾百年滄海桑田,觀前的神獸早已被風吹日曬折騰得看不出原來面貌。道士們種下的桃花卻繁衍成林,橫橫豎豎長滿崖頂。

  半路上丟下黑風,旭子把彎刀擎在手裡,徒步攀爬。當年出塞時掌握的登山訣竅還沒有完全忘記,因此待眾侍衛追到山腳下,他的身形已經出現在了崖頂。

  殘破的道觀仍在,甬道好像被人打掃過,枯枝敗葉盡去。蔥蘢的雜草下,偶爾露出一兩塊平整的青石,證明這裡曾有人居住過。只剩下兩側門柱的山門,也被人用樹枝重新紮了個門板,虛虛地擋住了訪客前進的道路。見到此景,李旭不覺鬆了口氣,整頓衣冠,然後輕輕地叩打「柴門」。

  道觀裡邊沒有回應。幾隻野雀聽到叩門聲,呼啦啦飛起,在夕照中比翼翱翔。晚風吹來片片落櫻,盤旋著繞人不去。幾聲琴韻恰恰隨著花瓣飄舞響了起來,聞之若有餘香。

  李旭此時哪裡有雅興欣賞落櫻,順著琴韻尋了過去,果然在道觀北側的花樹下看到了一襲紅裳。彷彿壓根沒有聽到他急促而沉重的腳步聲,花下客低眉信手敘敘而談,聲音時而婉轉,時而歡快,彷彿在追述著一段極其美好的回憶。

  「你居然還有性質在這裡彈琴。不知道大伙到處找你麼?」李旭心頭火起,三步並作兩步衝上去,對著彈琴者的背影喊道。

  他知道那是紅拂,尋常女子哪有她那般本事,背著琴還能跑到這麼高的山崖上來。這一代除了軍營附近外再無人煙,日落後常有野狼出沒,嚎叫聲此起彼伏。若是尋常女子住在道觀,即便不被野獸吃掉,自己也把自己嚇死了。

  剛見面就被人斥責,紅拂也不著惱。輕輕一抹琴弦,拂出一聲穿雲裂帛脆響。然後慢慢轉身,笑了笑,低聲說道:「大哥來了。我知道你肯定能找到這裡來的。所以早早地便在此等。老天有眼,落日之前就讓我等到了!」

  她說話言語輕柔,含嗔帶怨。宛若一碗加了冰塊的酸梅湯灌入了嗓子,讓人縱使有滿腔怒火也發作不起來。李旭沒想到一向莊重自持的紅拂突然換了如此嫵媚的姿態來面對自己,心腸登時一軟。想到對方身上帶著傷卻不肯醫治,又強迫自己板起臉,裝著惱恨的樣子呵斥道:「既然來了。為什麼不去我家中去。一個人跑到破廟中,難道就為了能多看幾眼風景麼?」

  「怪不得人都願意做長兄,原來呵斥人的感覺這麼過癮!」紅拂輕輕搖頭,嫣然而笑,剎那之間,看在人眼裡竟然讓天邊的晚霞都變得婆娑起來。

  李旭所見過的女人中,與他初次相逢時都是豆蔻初開年紀。美麗固然美麗,身上卻帶著少女特有的青澀,初始時即便芳心暗屬,笑容中卻也含著羞。似紅拂這般一笑起來風情萬種的,他平生第一次見到,因此一時間竟看得有些呆了,幾乎忘記了自己的來意。

  不行,紅拂肯定被李靖氣瘋了。用力握了我拳頭,旭子逼迫自己再度穩定心神。他記憶中的紅拂不是這般模樣。當時的紅拂美麗固然美麗,卻非常莊重。不像現在這般嫵媚,或者說,絕不肯輕易讓人看到她的嫵媚。而此刻的紅拂卻如同一株花滿枝椏的春桃,伸到人鼻子底下任君採摘。

  那不是紅拂,至少不是原來的紅拂。旭子心中又是憐惜,又是難過。他想說幾句安慰的話,撫平對方心中的傷口。又恨自己笨嘴拙舌,平生所學一個字也用不上。沉吟半晌,才喃喃地說了一句,「我不是想呵斥你!只是擔心你的安危。你離開長安這麼久,說是到我這兒,卻連面兒也沒露一下.......」

  「大哥真的擔心我?」紅拂收起笑容,用明澈如水的雙眸望著李旭的眼睛追問。

  「當然擔心。你是我結義的妹妹麼?」李旭被對方看得心底直發虛,只好宣佈敗退。「你身上不是有傷麼?趕快跟我回去找郎中看看。我軍中有幾名郎中,治療金瘡最為拿手。到底是誰傷了你,把他的名字告訴我,待此間事了,我去給你討還公道!」

  「多謝大哥!」紅拂抬頭望了李旭一眼,然後又快速把眼皮垂下。「一些皮外傷,犯不得興師動眾的。我自己就能處理!」

  話雖然說得輕鬆,轉過身去,卻是一陣輕咳嗽。隨著咳嗽聲,雙肩不斷顫動,宛若風中嬌花。李旭被咳得心頭發顫,快走幾步上前去,想幫忙捶一下背。眼看著手掌都抬起來了,又下意識地停在了半空中,定了定神,關切地說道:「還說不妨事。不妨事還會一直咳。聽話,你一個女人家獨宿破廟不好,還是跟我回去吧。我家中的跨院剛好有空房間,平時萁兒也有人做個伴兒!」

  紅拂背對李旭,用手巾輕抹嘴角。趁著李旭不注意,將已經被血染成了暗紅色的手巾藏入了衣袖。悄然歎了口氣,她再次回頭,臉上的表情又是調皮,又是失落,「大哥家還有地方麼?我今天早晨可是聽見,你那裡只有兩個位置!」

  被人提起閨房私語,李旭立刻面紅過耳。好在對方只聽到了今天早晨他對萁兒的承諾,沒聽到昨天晚上二人的議論。他想解釋一句,跟萁兒所說的話是指自己此生不想再娶別的女人,而不是家中不准女客來訪。但看看紅拂楚楚動人的眼神,又不知道自己那樣說,會不會令對方多心。像紅拂這樣美麗的女子,又何須給人送上門去做側室。如果她想嫁人,天下不知道有多少豪傑要打破頭。

  想到這兒,李旭的心神略微清醒了些。寬厚地笑了笑,抱怨道:「義妹你好不曉事。居然偷聽大哥與大嫂的悄悄話。這次就放過你,下次不可再犯了!咱們的交情,我早跟萁兒說過了。你搬到我那去住,她非常高興!」

  看著李旭被自己捉弄得暈頭轉向,紅拂臉上的笑意更濃。她本來就生得白皙,傷病之中,膚色愈發晶瑩,就像一塊羊脂美玉雕琢出來的,若握在手中,定然溫潤欲化。即便是李旭這般不解風情人物也覺得晚霞耀眼,幾次將頭微微偏開去,幾次又忍不住將頭擰了回來。

  「大哥真是個老實人。難怪婉兒姐姐覺得你厚重可靠!」紅拂再次低聲輕笑,好像根本沒發覺自己方纔的舉止看上去有多輕狂。「你家中,我是不會去住的。免得被人說你閒話。我一個走江湖賣藝的風塵女子,無論走到哪,都注定被人看不起的。又何必給你家去添亂!」

  說道自己的身份,她的笑聲猛然一滯,頭緩緩低了下去。待再度揚起臉來,眼角已經見了淚痕。

  見紅拂落淚,李旭更是手忙腳亂。呆立原地想了半晌,皺著眉頭吼道:「沒有的事兒。你是娘子軍中女將,別人巴結你還來不及,怎會小瞧了你去。況且若論出身,誰的出身高了。劉備還賣過草鞋呢,怎麼沒見人瞧不起他?再說了,這大戰在即,每個人是生是死還說不定呢,哪有功夫嚼舌頭根子?!」

  「大哥就是大哥,永遠與世人不同。」紅拂靜靜地聽完李旭所說每一句話,然後幽然點評,眼淚滾滾而落。

  「也沒什麼不同的。我當年就是個出塞販貨的。劉弘基是盜馬賊。竇建德是山大王。天下雖然大,真的含著金勺子出生的有幾個?若是凡事都論個出身,那大伙就都沒法活了!」李旭擺擺手,憤然道。

  在那一瞬間,他理解了紅拂為什麼如癡如狂。無論哪個女子為了一個王八蛋等上十年最後卻被始亂終棄,估計心裡也不會比紅拂好受。所謂大義滅親,不過是個幌子而已。其實李靖當年向紅拂求婚,只是為了騙對方幫他逃離虎口。一旦逃出了楊素府,紅拂也就失去了利用價值。想當年徐茂公為一巨商之子,都不敢娶一個胡女讓家族蒙羞。作為韓擒虎的外甥,大隋最有名的兩個才俊,李靖肯低頭娶紅拂才怪。

  那堵當年曾經橫亙於自己與豪門之間的牆,如今正壓在紅拂心上。李靖不會娶她,不是因為她品行不端,不是因為她長相不正,不是因為她對婚約不忠誠。而是因為,她的出身於奴婢,出身於風塵,而李靖縱然再落魄,也是世家公子!

  當年紅拂像自己說起這段婚約時,旭子心中就隱隱約約覺得哪裡不對勁兒。如今前後一對照,終於將其中貓膩全部相通了。韓擒虎的外甥了不起不是,楊素親口讚譽的才俊不是?那李密還是世襲的蒲山公呢,不照樣被老子打得滿地找牙?

  看著紅拂微微聳動的肩膀,再想想自己多年來所受的白眼。一股同仇敵愾的感覺在心中油然而生。不再被禮節所囿,他上前一步,伸手拉住紅拂的胳膊,「你也別再難過,我娶你!我娶你!萁兒一直勸我給她找個姐妹,如果你不嫌倉促,我明天就可以娶你過門!」

  「大哥就是大哥!」紅拂掙扎了一下,沒有掙脫,緩緩的將身體靠在了李旭胸口。一股刀扎般的感覺瞬間傳遍旭子全身,讓他不能呼吸,不能移動。也不知道過了久,也許只是匆匆一瞬,也許是幾百年。抽噎中的紅拂慢慢收起眼淚,笑著說道:「謝謝大哥。跟你一道說會兒話,小妹心裡好受多了!」

  「你放心,我說過的話從不反悔。跟我回家,我娶你。今晚就遣人下聘!」李旭挺直身體,鄭重承諾。

  「大哥真傻!」紅拂又擦了把淚,笑著回應。「大哥根本不懂女人的心思!」

  「我是笨了點兒!」李旭呵呵傻笑。他弄不明白紅拂到底什麼意思,只覺得對方的神情不像先前般憂傷,舉止也不再透著瘋狂。「我不懂女人心思,但我也不會傷害你!」

  「但能做大哥的女人,都是幾輩子修來的福緣。」紅拂笑了笑,宛若梨花帶雨,「我還是做你妹妹就好了,做你妻子福分,我不敢求!」

  「那也行。無論如何,先回家去吧。到我家裡,沒人再敢傷害你!」李旭楞了一下,然後長長歎了口氣,勸告。他明白,從始至終,紅拂都沒想過嫁給自己。她僅僅需要一個證明,證明一個自己不是送上門也沒人肯娶的棄婦。證明不是自己輕賤,而是某些人瞎了眼睛。

  「先不急。我想再看一會兒晚霞!」紅拂展顏一笑,宛若梨花帶雨,「啊,我還給大哥帶了禮物!」她忽然又活潑起來,少女般雀躍著說道。轉身跑到琴凳旁,撿起一個綢袋,揚手丟了過來。

  李旭是個能為別人的快樂而快樂,為別人的煩惱而煩惱的人。見紅拂恢復了正常,雖然求婚被拒,心情也變得輕鬆。一邊解捆在綢口袋上的皮繩,一邊嗔怪道:「你這古怪妮子,來了就來了,又何必帶禮物。」

  「怕大嫂怪我不懂禮節唄!」紅拂調皮地伸了伸舌頭,毫無芥蒂地站到了李旭身側,拉著對方的手,與他並肩坐於花樹之下,琴凳之後。「這是賬本,突厥武士支取糧草的賬本。我費了好大勁兒才偷來的,大哥,你看有用麼?」

  李旭聽得心裡一驚,側頭再看紅拂,目光中充滿了難以置信。「你偷賬本做什麼?你竟然一個人去了塞外?怪不得你會受傷?趕快跟我回去,我找郎中幫你療傷!」

  「大哥不是跟我說過,看糧草支取情況,就能推斷敵人數量麼?」紅拂沒有起身,而是把肩膀輕輕靠在了李旭肩頭。彷彿對方就是自己的親生兄長般,可以放心依賴。「我不懂帶兵,臨陣殺敵也未必能殺得了幾個。所以就去草原上轉了一圈。骨托魯身邊有四十幾個部落追隨,哪個部落突然多一個擠奶的女奴出來,也不會有人留心!」

  「胡鬧!」捧著沉甸甸的賬本,李旭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麼好。突厥人及其追隨者的具體數量對他來說其實不是非常重要。但他卻能感受到紅拂拳拳的心。古語云,最難辜負美人恩。而美人給予他的恩情,卻不是一夕之歡,而是實實在在的幫助與尊重與幫助。

  「我知道自己這樣做任性了些。但紅拂能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心裡十分高興。你既然是我大哥,我這個妹妹總不能什麼也不幹,被人看扁了不是?」紅拂輕輕伸了個懶腰,低聲解釋。

  此刻天邊夕陽已沒,晚霞將最後一縷日光照在周圍的桃樹上。照得整個桃林如有野火在燒。山風吹過,片片殷紅殷紅的花瓣便紛紛洋洋灑落下來,彷彿天地之間降了一場紅雨。望著天地間燃燒不息的烈焰,紅拂清清嗓子,低聲吟唱道:「北方有佳人,絕世而獨立。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

  聲音婉轉柔媚,中間夾雜著低低的歎息,宛若細雨灑過浮萍,又像一個久病的少女在寂靜地後院裡欣賞自己早逝的芳華。

  眾親衛氣喘吁吁地爬上山頂,剛好聽見一曲清哥從林間傳來。一時間竟忘了挪動腳步,站在桃林邊緣,默默想道:「怪不得大帥發了瘋般找她。能擁有如此歌喉女人,不用見面,光聽上一曲,也抵得上小半座城池了。

  眾人均覺驚艷,坐在紅拂身邊的李旭卻聽得心裡發涼,拉起對方的手,輕輕拍了拍,微笑著再次勸道:「天馬上就黑了,咱們還是回去吧。改天,咱們在府裡邊慢慢聽你唱歌!你嫂子拂得一手好琴,剛好可以配上你這幅歌喉。」

  「這歌,我是不會在高牆裡邊唱的!」紅拂笑著搖頭,「大哥有所不知,我小的時候就被關在一座府邸裡,天天被逼著唱歌跳舞。所以,一看到高牆上四角的天空,便唱不出什麼歌來!」

  「那就找個春日,咱們到溪邊唱。再不,找個陽光好的日子,咱們到這裡來,一邊賞景一邊唱歌!」李旭心裡著急,溫言哄勸。他不是不解風情,而是從紅拂的喘息聲中,聽到了一種枯竭的味道。這是生命和精神都將油盡燈枯的人才呈現的病態,這麼多年刀頭打滾,旭子對死亡的氣息無比熟悉。

  「桃花今天開,也許明天就敗了。」紅拂笑了笑,繼續搖頭。「這世間,哪有永遠的花開呢。我的傻大哥!」

  「今年謝了,明年還會再開!」李旭強忍著胸口的痛楚,低聲回應。

  「明年花下是誰,哪個能料得到?」紅拂歎了口氣,微笑著站起身。「不若且盡今日之歡!」

  說罷,她俯下身,在琴上輕輕撥弄了一下。然後從琴凳下拿起常用的佩劍,緩緩起舞。「我當年一直想嫁給個英雄,他可以帶著我,不再過那種高牆後被人當玩物的日子。所以藥師向我求婚,我毫不猶豫地就答應了他!」

  一邊敘敘地說,她一邊抖動手中利劍。地上和天空中的落櫻立刻被帶了起來,伴著她的舞步肆意盤旋。

  桃林外的侍衛們早已看得傻了。一個個張大嘴巴,無言喝彩,也不敢打擾。李旭有心衝過去,強迫紅拂停止舞步。卻又怕舞步一停下來,對方的生命也宣告終止。呆坐在桃樹下,任落花滿襟,淚湧滿眼。

  「所以,他想殺我。我卻一點也不恨他。如果不是他慫恿我離開,我恐怕早死在了高牆之內!」紅拂笑著訴說,好像在說一個跟自己毫不相干的故事。「有著一日大哥見了他,也不要難為他。四十多歲的人了,枉自擔負了虛名,事業卻半點無成,想必他也著急得很!」

  「我不會難為他。你也不必再記得他。過去的都過去了。年年花謝,年年花還要開!」李旭輕輕抹了抹眼角,大聲回應。

  「大哥就是會說話。雖然大哥根本不懂女人的心思。大哥,你知道麼,我很開心你能猜到我在哪裡!」紅拂笑著回眸,瞬間,彷彿全部活力又回到了她身上。

  「北方有佳人,絕世而獨立。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不知傾城與傾國,佳人再難得。」她邊舞邊歌,邊歌邊舞,彷彿整個人已經與歌聲合二為一。滿山落櫻也宛若有了生命,伴著歌聲,伴著劍光,翩翩流動。

  「不知傾城與傾國,佳人再難得.」疊韻過後,歌聲突轉激昂明快,然後伴著一聲劍鳴,落櫻與紅影沖天而起,從山澗上方直墜而下。

  李旭持刀而立,不去攔,亦不去呼喊。直到四野裡的歌聲裊裊斷絕,才晃了兩晃,哇地吐出一口血,軟軟摔倒。
第七卷 逍遙游 第六章 持槊 (八 下)


  「保護大將軍!」看到主帥吐血,眾侍衛大驚失色,立刻竄進桃林來,繞著李旭圍作了一個圈。

  此時,大伙寧願紅拂是刺客而不是李旭的朋友。若是尋常刺客,恐怕再來五個也未必能傷了大將軍分毫。而紅拂一歌一舞,卻讓大將軍吐了血。眼看著決戰在即,如果李將軍一病不起,大伙該如何是好。

  兩三個機警著跑向山澗邊,順著地面上的血跡尋找紅拂去處。但見一縷紅紗隨風飄動,剛才的歌者與舞者早已蹤影不見。

  「算了,不要找了!」李旭慘然一笑,低聲吩咐道。

  「但,但紅將軍的遺體?」侍衛們不清楚紅拂在大將軍心中到底占如何份量,只好用紅將軍三個字來代之。

  「她既然做了如此選擇,想必也不願意再被人打擾。此地風光甚好,恰恰配得上她!」李旭用手抹了抹嘴巴,放聲長歌。「死去何所道,托體同山阿。」歌罷,他拿起紅拂用過的琴,信手拂拭,鏗鏗鏘鏘,聲若金戈鐵馬。一曲拂畢,大步走到山澗邊,將那價值不知幾何的名琴也拋了下去,然後大步下山。

  「大將軍想是傷心過度了!」有侍衛低聲和同伴議論,「回去得讓夫人知曉,免得真做下什麼病根兒來!」

  「你懂什麼,大將軍這是真性情。你幾時聽過將軍長歌!」另一名跟了李旭稍久的衛士看來前者一眼,有些輕蔑地道。

  回營路上,李旭跟眾人下了封口令。嚴禁任何人將他吐血的事情傳出去,否則,必以軍法嚴懲。臨戰在即,他不想動搖了自家軍心,也不敢在三軍面前露出半點怯懦和疲憊來。

  但關於紅拂歸宿的消息還是通過小道悄悄的流傳。有謠言說,是李旭將她藏了起來,以避免善妒的萁兒找她的麻煩。有謠言說,紅拂夜探李將軍府邸後,就趕往了草原,隨時準備給骨托魯致命一擊。還有謠言說,那天早晨闖入李將軍府中的根本不是紅拂,而是一名貨真價實的刺客。李將軍追殺百里,終於在長城外一個荒山中砍掉了他的首級,避免了重要軍情外洩。而紅拂本人,在李將軍的幫助下與李靖放棄了前嫌,終於成就一段美滿姻緣。

  只有極少數人,隱約探聽到了事情真相。紅拂為了證明自己不是一個毫無用途的女人,偷偷潛入了草原,盜取了骨托魯大軍的補給名冊。在返回涿郡途中,被狼騎所傷。當李旭找到她時,她自知不治。所以以一曲曼舞與知交作別,然後投身於鵪鶉澗下的無底深湖內。

  她是像珍惜羽毛一般珍惜容顏的女子,寧願在最美麗的時候死去,也不願意讓人看到自己被傷病折磨得奄奄一息的模樣。或者說,在長安城下時,她已經死了。堅持活到現在,不過是為了完成一件未了心願而已。

  但這種說法受眾最少。大伙都喜歡美麗的生物。像紅拂這樣又美麗,又溫柔還有一身武功的絕世美女,在眾人心中更是一個永遠不食煙火的仙子,更不可能受傷或者死亡。所以,戰爭結束後,有好事者曾經偷偷潛入鵪鶉澗下的深湖尋找,希望找到紅拂的遺體或者遺物。卻被湖水中千年不化的寒冰凍得嘴唇烏青,沒探到湖底就半途而廢。

  其後若干年,鵪鶉澗附近遊人不斷。有文人嫌鵪鶉二字不雅,遂該其名為桃花澗。山上破廟也為此得到桃花觀之名。傳說中,每當山中春末,桃花飄飛時刻,總有一名絕代佳人於林中持劍而舞。見著焚香求問姻緣,無不靈驗哉!

  所有流言,都沒有傳入李旭耳朵。大伙敬重他,怕他在大戰前為此分心。更畏懼他,唯恐他突然暴怒,做出什麼不和常理的事情來。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出來,紅拂的事情對旭子影響很大。原來他就不太愛說話,現在更是很少與人交談。大多時候,他總是一遍一遍反覆觀看長城附近的輿圖,恨不得把每一處山丘和溪流都即在心上。

  當他的手有意無意中按住刀柄時,總會有一股凌厲的殺氣在其周圍蔓延。彷彿黑刀一旦被拔出鞘來,不飲人血便不能插回。

  值得他拔刀的人還沒有來。儘管最近幾日,安插在長城外的斥候已經觀察到幾支人數大約在五千到一萬不等的突厥騎兵在距離長城三十里外的谷地中紮營。那都是骨托魯汗派出的探路石,如果長城上的守軍出擊的話,他將立刻帶領其他狼騎四下圍攏過來,將出擊的中原兵馬一舉絞殺。

  如果李旭按兵不動,骨托魯就陸續向長城腳下派兵。將這些探路石子們連接成一體,最後於長城下擺開整支大軍。

  「要不要王將軍他們動一下!」李建成被臨戰前的寂靜憋得難受,私下裡向李旭建議。目前守軍有兩支力量被藏在長城外的山中,一支為王伏寶所帶領的兩萬竇家軍精銳,另一支為河東將領竇琮所率領的五千輕騎。只要長城上某幾個固定位置點燃狼煙,這兩路兵馬就會迅速撲出來,直撲敵軍本陣。

  博陵軍也派遣了五千騎兵,按照王伏寶的建議,穿上大伙以前在戰鬥中繳獲遊牧民族服裝,自赤城堡出塞,繞路前往骨托魯汗的本部,攻擊沿途中沒有青壯值守的營地,並伺機劫殺向前方為突厥大軍運輸糧草輜重的牧民。

  這三路兵馬目前都沒有發揮作用。王須拔所部需要避開骨托魯的主力,所以必須先向東迂迴一個大***,然後才能北上。而埋伏於長城附近的竇琮和王伏寶兩支兵馬,李旭認為他們必須在最關鍵時刻投入戰場才能起到力挽狂瀾的效果。否則,以區區兩萬多人去騷擾數十萬大軍,即便將領再勇猛,士卒們再用命,也無異於老鼠去添貓鼻子。

  所以,他不能接受李建成的提議。笑著搖了搖頭,低聲回應,「還不到王將軍和竇將軍兩個出擊的時候。得咱們先跟骨托魯交上手,雙方都露出真本事來,王、竇兩位將軍才能找到骨托魯的七寸。」

  「我的意思是,讓傳信給王伏寶,讓他分些兵出來,給骨托魯添點兒亂。省得突厥人像現在這樣從容不迫地佈置。竇琮那邊先不動,留待雙方膠著時刻突出奇兵!」李建成猶豫了一下,再次解釋。到現在為止,他依舊看不起前來幫忙的竇家軍。所以總試圖讓對方作為一粒棄子,藉以探明骨托魯汗對其麾下各路兵馬的協調能力。而李旭總是聽不懂他的暗示,非要他直白地把心中打算說到明處,臉上才能露出恍然的表情。

  理解歸理解,旭子對河東兵馬和竇家軍卻給予了一樣的待遇。「王將軍和竇將軍兩個,我打算讓他們同時出擊,承擔同樣的任務!這樣才能確保一擊得手!」看到李建成臉上的失望,他想了想,又補充道:「竇將軍麾下都是騎兵,攻擊時進展肯定比王將軍快。但是,如果沒有王將軍麾下的兵馬做配合,僅憑五千輕騎殺入敵營深處會非常困難。並且,很難全身而退!」

  到長城外埋伏,尋找機焚燬骨托魯營內所有大型攻城器械。這本來就是個九死一生的任務。即便攻擊得手,參與者活著退回長城內的勝算也不大。在分派任務時,李旭本打算由博陵軍大將張江來領軍執行。但王伏寶卻以竇家軍更習慣於在山地潛伏為理由,將這個任務硬生生從張江頭上搶了過去。

  他不是沒看到任務背後的危險,而是寧願用生命來見證自己的諾言。就憑這一點,李旭便不能辜負了王伏寶等人的信任。

  「就怕竇家軍到時候動作遲緩,起不到預期效果!」李建成聽旭子說得堅決,只好悄悄的收回了自己的小心思。

  「兩軍陣前,勇氣往往比什麼都重要!」李旭給了對方一個寬厚的微笑,「建成兄如果悶了,就上城牆上舒展舒展筋骨。眼前這種小打小鬧恐怕要持續幾天,沒有一定把握,骨托魯不會動真格的!」

  「與其到長城上浪費體力,我還不如去輜重營那邊看看,順帶著替弟兄們準備些滾木和油桶!」李建成百無聊賴地聳聳肩膀,笑著走開。

  突厥人的戰術相當的乏味。發現守軍沒有主動出擊打算後,幾支探路兵馬便分散成無數小隊,分頭開始爬山。每一隊的人數都非常少,走在前方的高舉著皮盾,遮住自己的頭和胸口。跟在後面的人則將屁股撅起老高,由長城上看下去,活像一隻隻將腦袋扎進草叢中的沙雞。他們的叫聲也如整窩的沙雞一樣煩亂。吱咯吱咯,沒完沒了,吵得守軍頭疼。每當長城上有人煩得難受,向城下放箭。無論受沒受傷,所有的攀爬者立刻抱著頭趴在地上,順著山坡向下滾。

  這種毫無秩序和勇氣的進攻,當然收不到什麼成效。由於來犯者不肯靠近城牆,守軍射下的羽箭也很難起到殺傷效果。持續一、兩個時辰下來,長城上的守軍便不再緊張。每當有幸射中一個敵人,周圍的垛口後立刻響起哄鬧般的大笑聲。

  根據李旭判斷,突厥人是故意以這種散亂的狀態,來麻痺守軍。那些顧頭不顧腚的爬山者實際目的不在於向長城上發起攻擊,而是為即將到達的主力兵馬尋找幾條合適的攀登途徑。很快,山坡上出現了異常情況。突厥人爬過的地方,稍微平緩處便會出現一兩縷白色的羊毛。星星點點的羊毛從山坡上蔓延開去,恰好形成了數條通往長城的捷徑。

  旭子讓李建成去長城上舒展筋骨,意思便是讓他拿一把弓,隨便射殺幾個探路的突厥武士,舒緩一下緊張的心情。而李建成跟本不願意在一群雜兵身上浪費體力。他希望自己能射殺的是地方大將,即便官階不是什麼大汗,小汗,至少也應該是個小伯克,才不枉他動一次手。

  「報,緊急軍情!」一名斥候匆匆跑進大帳,差點與正準備外出的李建成撞了個滿懷。

  酒徒註:看到大伙的不滿了,呵呵。唐人傳奇中,紅拂與李靖故事本屬虛構。楊廣去江都時,楊素已經死去多年。李靖不可能在那個時候去拜訪他,更不可能從他府中偷出紅拂。因為這個故事太完美了,所以才流傳千年。可生活中,總有些事情不像傳奇般完美。
第七卷 逍遙游 第六章 持槊 (九 上)


  「什麼事。發現骨托魯的大纛了麼?」李建成立刻又恢復了精神,三步並做兩步跑回李旭身邊,向斥候大聲追問。

  「兩山豁子方向出現了一支騎兵,大約有六七千人。與那附近的一隊狼騎正在交手!」來自博陵軍的斥候遲疑了一下,朗聲回答。

  「打的什麼旗號,勝負如何?」李建成又驚又喜,繼續追問。

  斥候不滿地皺了下眉頭,然後偷眼看向李旭。見自家主帥沒有任何反對意思,緩了口氣,繼續報告:「啟稟大將軍和世子,來者的旗號非常混亂,像是一支聯軍。勝負目前不清楚,他們在突厥人背後點了很多火頭,然後且戰且向黃花豁子靠近!」

  「聯軍?從塞外來?」李建成楞住了,他想不清楚到了這個時候,誰還會來給守軍助陣。六七千人的隊伍,需要幾家聯手才能湊得,這支隊伍實力肯定也不怎麼樣。弄不好還是突厥人故意使得圈套,誘騙大伙出去接應。

  「再探,注意與山中觀察點用旗幟聯絡,看到到底發生了什麼情況!」就在李建成發愣的當口,李旭迅速做出的決定。

  目送斥候離開後,他立刻抓起一支令箭。「傳令給駐守在黃花豁子的張將軍,讓他加強警戒。防止突厥人趁機叩關!」

  「諾!」親兵跑上前,接過將領,快速出帳。

  「傳令給姜寶宜將軍,命令他點足一萬弟兄到長城內側馬道處,隨時準備接戰!」

  「傳令給周大牛將軍,命他點齊三千重甲步兵,兩千弓箭手,到黃花豁子附近集結。本帥與世子隨後便到!」

  李旭想都不想,接二連三地把命令傳了出去。待李建成等人弄清楚他的目的,大伙已經被他拉到了黃花豁子附近的敵樓上。

  「此處是長城的缺口,就像一座城市的大門。建成兄,城門之上的指揮調度,就交給你和陳老前輩!」李旭將令箭向建成手裡一塞,低聲命令道。「今天之戰不會太激烈,所以咱們不必讓所有弟兄都被驚動了。該休息的繼續休息,該訓練的繼續訓練!」

  「仲堅怎麼知道今天不會是一場惡戰?」李建成的思路跟不上李旭的動作,接過令箭後,木然地追問。

  「你看衝向黃花豁子這夥人。」李旭的手向外指了指,非常認真地解釋。憑借他多年的作戰經驗,幾乎在登上城頭的一瞬間,他便認定了前來幫忙的援軍並非突厥狼騎假扮。「旗號散亂,隊形不整。士卒們勇悍異常,卻不知道互相照應。這些人幾乎沒受過任何正規訓練,也不是經常配合作戰的........」

  「不是突厥人!」陳演壽也很快得出結論。為了培養李建成的臨陣指揮能力,老長史盡量詳細地解釋道:「如果突厥人假扮,不會連幾千大隋兵馬的衣甲都湊不齊。其次,他必然要先派人到關前來,請求咱們出關接應。像這樣不做任何聯繫便突然殺來的,只要我等拒不援手,他們就會全軍覆滅。骨托魯如果想作假,不會連這些細節都考慮不周全!」

  正當大伙指指點點議論時,闖營的兵馬已經接近黃花豁子。附近的突厥狼騎不顧一切殺來,試圖趕在這支援軍入塞之前,將其統統絞殺在谷地上。而援軍的隊伍雖然散亂,士卒們的身手卻個個敏捷無比。往往為了殺死一名援軍,突厥人要付出兩到三名狼騎為代價。

  「好勇悍的壯士!」李建成看得血脈賁張,拍打著城牆讚歎。如果自己麾下也有這樣一群勇士,稍稍加以訓練,便不用再羨慕二弟麾下的飛虎軍了。但如何接這支隊伍接進長城來,卻要費一番周折。在突厥人咬死了不放的情況下,出擊者必須要保證打開黃花豁子的山門後,還有平安將其關死的可能。

  眼看著一個又一個好漢到於狼騎的圍攻之下,李建成心急如焚。他用力去拉李旭,希望無所不能的妹夫能幫自己想想辦法,手伸出去,卻拉了一個空。

  「李將軍呢。仲堅去了哪裡?」李建成大吃一驚,追問。

  「李將軍請世子幫他處理城頭一切軍務。他自己帶領兵馬去接應援軍了!」陳演壽快速接過李建成的話頭,大聲回答。看到李建成那副緊張模樣,老長史心中好生失落。自家主公哪點都好,就是軍務上實在太生疏了。兩軍陣前,作為主帥之一卻拿不出半分鎮定自若的氣度來。你看人家李仲堅,從開始到現在,所做一切都有條不紊。所謂讓主公代為調度全局,實際上是在給主公創造露臉機會。如果不是有絕對把握,他敢把軍權交給主公這樣的人,然後放心出擊麼?除非他自己不要命了!

  無論內心深處如何失望,陳演壽對眼前軍情卻不敢絲毫馬虎。「仲堅帶得全是步卒,以長槊手和陌刀手為主力。」指了指黃花豁子處敘敘推開的臨時城門,他低聲向李建成解釋,「長槊和陌刀,背後配以弓箭手,可以將狼騎與援軍徹底隔開。然後憑借附近的地形,結陣緩退,只要退到城牆上弓箭手的保護範圍內,敵軍便無法再對城門構成威脅!」

  彷彿是與他的話相驗證,追隨李旭殺出的三千重甲步兵和兩千弓箭手很快便在城牆下列好陣勢。在谷地左側山坡上,他們排成一個鏟子形。谷底和山坡處人數最多,隊伍最厚,至於隊伍正中間,陣型反而單薄。

  部分突厥狼騎看到守軍殺出,立刻策馬迎戰。還沒等與重甲步兵接觸,兜頭先挨了一頓箭雨。李旭一聲令下,前排士卒平端長槊,如一頭鐵刺蝟般緩緩向交戰雙方靠近。遇到被圍困的援軍士卒,便放入陣中。遇到突厥狼騎,幾根長槊捅過去,連人帶馬捅成了肉串兒。

  黃花豁子附近的山谷並不寬敞,兩支騎兵交戰,已經差不多將谷底完全填滿。猛然又殺出一支步卒來,谷底立刻顯得愈發擁擠了。此時,騎兵根本沒法發揮戰馬的速度優勢,只能原地與對手廝殺。而長槊和拍刀一靠上前,得到援助的一方立刻聲威大振,三下五除二,將狼騎斬於馬下。

  「拉開距離,拉開距離!」帶隊的突厥伯克見勢不妙,趕緊改變戰術。只要將隊伍拉向遠方,他就可以先來一輪馳射,瓦解守軍陣型,然後再搬回局面。

  李旭帶了這麼多年兵,最熟悉的就是馳射戰術。怎會給敵人這個機會。抓起身邊令旗搖了搖。原本在半山坡緩緩前進的步卒們立刻加快速度,從側面像突厥人圍攏了過去。與此同時,周大牛帶領幾名親衛大聲喊道,「來得朋友是誰,將突厥人纏住。剃光了他們,咱們才好一道入塞喝酒!」

  這幾句話又像軍令,又像江湖切口,卻恰恰對了來者的脾氣。援軍之中,立刻有一面黑色大纛搖了搖,大纛底下,十數名壯漢扯著嗓子喊道:「李將軍在麼?收拾突厥人怎地也不知會一聲?呼韓邪大單于的嫡親後人,大漢皇帝劉淵的第二十代孫,燕山山主,一陣風總瓢把子,劉季真來幫忙了!」

  唯恐周圍的人聽不清楚,那夥人將自家的名頭反覆宣揚。令城上城下聞者無不霧水滿頭。大伙都知道呼韓邪單于是娶了王昭君那個匈奴君主,而劉淵是五胡時期的後漢開國皇帝。然而這兩位到底有沒有血緣關係,卻是史家也未必能考證清楚的秘密。至於燕山山主,更是來者自己給自己的封號,放到哪裡也沒人認可。只有「一陣風」這三個字,眾人心裡還有些印象。都知道那是一夥在草原和山區之間縱橫已久的馬賊。官軍剿匪,他們就向草原逃。突厥人追殺,他們就逃向燕山。利用大隋與突厥之間互不侵犯的約定,兩頭討便宜。

  可燕山一陣風這伙悍匪向來過得是天不收地不管的逍遙日子,怎麼突然想起為國出力來了。城上眾人百思不得其解。正在大伙驚疑間,聽見李旭的親兵們齊聲喊道:「劉大哥麼?將你的弟兄們收攏好,裹住突厥人。邊殺,邊向長城跟前靠!」

  「劉大哥麼?將你的弟兄們收攏好,裹住突厥人。邊殺,邊向長城跟前靠!」周大牛等親衛將這句話再次齊聲喊出後。雙方士卒之間配合愈發默契。馬賊們騎技精湛,先前因為人數不佔上風,所以才在突厥狼騎的群毆下吃了虧。如今局部上人數已經與對方不相上下,怎可能由著突厥人將距離拉開。呼哨幾聲,攻擊方向立刻改變。原來是不顧一切向長城跟前衝,現在是拼著性命跟狼騎死纏爛打。

  山谷之外,不斷有突厥狼騎趕來支援。但限於地形,無法同時投入太多人手。想以弓箭攢射打開通道,谷內自家人和敵軍又難分彼此,一場箭雨下去,恐怕射死的自家弟兄比敵軍還要多。

  外邊來援的突厥狼騎急的團團轉。被李旭等人挾裹著的狼騎也憋得眼紅。領軍主將烏素米幾次試圖衝出去與自家人匯合,前路都被馬賊們所阻。眼見著時間拖得越久,敵人距離長城越近。烏素米不由得大怒。

  他多年縱橫東塞,屠滅部落無數。想殺了誰,對方幾乎沒有還手之力。幾時像今天這樣被人弄得縛手縛腳。擺脫困境的辦法只有一個,憑借多年的臨陣經驗,烏素米迅速得出結論。找到中原步兵陣列的中樞,殺了那個調度者,守軍立刻會變成失去頭領的鹿群。屆時,狼騎們咆哮著撲上去,便是一頓血與肉的盛宴。

  在馬背上打了***,烏素米於人群中發現了自己的目標。敵將距離自己不到三十步,正指揮著步卒一點點向前推進。沒解救出一個馬賊,他們的力量就會壯大一分。而每前進一步,數十名突厥武士便死於非命。

  「勇士們,殺了他!」烏素米手中的彎刀突然向正在靠自己逼近的步卒中央一指,厲聲喝道「吃狼奶長大的突厥漢子們,給我殺了那個人!」

  「殺了他,殺了他!」幾十名突厥狼騎大聲附和,瞪著通紅的眼睛,衝著李旭所在處直撲而致。
第七卷 逍遙游 第六章 持槊 (九 中)


  時間緊迫,李旭正愁尋帶隊的敵將不著。猛然看到數十騎結伴衝向自己,心中大喜,手中彎刀指了指,帶領著周大牛等人徑直迎了上去。

  他一動,整個陣型又變。原來是兩翼前突,中央後凹,此刻隨著弟兄們的快速移動,猛然變成了一個「凸」字形。兩翼依舊微微翹起,中央一段陣眼,卻直直地頂到第一線了。

  突厥人平素訓練也講究配合,彼此之間的協調程度卻遠不及中原軍隊嫻熟。看到李旭帶領侍衛迎上,還以為對方想跟自己拚命,高興得哈哈大笑起來。

  幾名馬賊唯恐李旭等人吃虧,怒吼著撲上。他們的努力只起到了讓狼騎推進速度延緩的效果,很快,烏素米麾下的親兵就將馬賊們格在了外線。中央幾個控馬好手繞過阻攔,跳過地上的屍體和碎石,一步步靠近目標。

  騎兵有戰馬相助,即便在短距離上速度無法加到最快,高度上也佔了大便宜。況且眾狼騎看到李旭手裡拿得是一柄橫刀而不是專門對抗騎兵的長槊,心中對近距離格鬥把握更大。幾乎是想都不想,數騎同時夾向目標。

  「梅花陣!展開!」眼看著敵我雙方的距離只剩下了十步,周大牛猛然下令。護衛在李旭身側的親兵立刻停住腳步,二人向前、二人斜行向左,二人斜行向右。還有六人依次向左後、右後及正後退開,恰恰以李旭為核心,在大陣中央出圍成了數個六出梅花形。

  看到擋在面前的對手突然消失,而自家坐騎卻來不及停步,傻乎乎地向突然冒出來的槊鋒上撲,前衝的突厥人氣得哇哇大叫。好在他們從會走路時便學騎馬,騎術精湛,趕緊猛拉韁繩,在碰上槊鋒前的一瞬將坐騎向左右偏了開去。

  在偏開的一瞬間,兩名突厥武士揮刀橫掃。雪亮的刀刃直奔持槊者的前胸。這是他們訓練已久的格殺動作,只要抽中的目標,肯定能在對方身上拖出一條尺許長的口子。怎奈刀光剛劈出一半,胯下戰馬卻突然犯了毛病,「唏溜溜」慘叫一聲,猛然前撲,將背上的武士直接摔了下去。

  「啊!」毫無防備的突厥武士大叫。不明白身邊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好容易將頭從地面上轉過來,卻看到兩條馬腿,一個無頭屍體,正在血泊中蠕動。得到答案的頭顱想看得再仔細些,卻提不起半分力氣。在他漸漸暗淡下的目光中,兩桿長柄拍刀爽利地抬起,再度跺向下一個倒霉武士。

  如果這是在空闊地上兩軍對撞,李旭絕不敢採用這種梅花陣型。加起速度來的騎兵即便不能一舉衝破擋在他面前的長槊手,憑借人和馬屍體的慣性,也足以將步卒硬生生砸死。但山谷中地形狹小,烏素米等人與李旭距離又太近,速度根本加不起來。

  在加不起速度的情況下,結伴向前,一步步穩紮穩打也是個理智選擇。偏偏第一波衝到梅花陣前的兩名突厥武士還自作聰明,試圖憑借嫻熟的控馬能力斜向突入。如果二人看到遞到戰馬前的長槊不減速,任由馬匹送死,而自己跳下來,也許還能靠到李旭面前。二人猛然一帶馬,將刺向戰馬的長槊是避過去了,碩大的馬身體卻成了梅花陣側面持兩名陌刀手的板上肉。

  「嗨!」一名陌刀手當機立斷,將戰馬的前腿直接切下。另一名陌道手見到便宜,手起刀落,將突厥武士那顆摔得迷迷糊糊的武士給砍了下來。

  「小心!」烏素米從來沒見過這種配合,驚詫地大叫。兩名突厥武士,即便與身手高超的馬賊們對戰,也能盤旋上三五個照面。誰料遇到身材比馬賊瘦小得多的中原步卒,居然一個照面都沒混上,就稀里糊塗地丟了性命!

  敵軍主將肯定使了什麼花樣,說不定是妖術。猛然間,一個關於銀色飛狼的傳說閃進烏素米的心裡。

  「他是附離!」其餘突厥武士也不傻,迅速從兵器上推測出對手的身份。手持一柄黑色彎刀,殺人於無聲無息,不是傳說中的銀狼侍者又是哪個?據草原上的傳言,先前抵達長城腳下的數萬武士,都被他一夜殺了個乾淨。而自己身邊這兩個半人兒,夠他殺上幾刀的?

  戰場上,稍微的猶豫就能決定生死。更何況在博陵軍這些身經百戰的老兵眼皮底下發愣。沒等其餘的突厥武士決定繼續向前還是撥馬後撤,周大牛已經持槊撲了上去。他是另一朵「梅花」的花蕊,身體一動,立刻將整朵「梅花」帶了起來。兩桿長槊在移動中伸平,刺穿了一匹戰馬的馬腹。在坐騎倒下之前,突厥武士凌空躍起,想給愛馬復仇,卻被一柄陌刀正砍在襠部,下體和小腹都裂成了兩片。

  冒著血雨,周大牛緊急轉身。丈八長槊從馬腹中抽出來,帶著血珠掃向第二名武士。被驚得目瞪口呆的突厥武士揮刀抵擋,刀刃與槊刃相碰,在空中濺出一連串的火苗。位於周大牛側後的博陵士卒徑直向前一步,槊刃毒蛇般推進了武士的小腹。

  「啊——啊!」被長槊推離馬背,挑上半空中的突厥武士大聲慘叫,手足抽搐不止。持槊步卒彷彿根本沒看到順著槊桿淌下的血水般,左手前壓,右手回撤,乾淨利索地將突厥武士的屍體從槊尖上甩了出去。

  看到同伴的遺體飛來,驚惶萬狀的突厥武士本能地閃避。發現敵軍空擋,李旭揮刀跨步,帶動本組「梅花」向前推移。他們所遇到的第二名敵手是個四十歲上下的突厥武士,作戰經驗遠比同伴豐富。看到四桿長槊,兩柄陌刀,還有一柄彎刀同時推向自己,毫不猶豫地一踩馬鐙,整個人脫離坐騎,向後疾飛。

  被主人拋棄的戰馬連中兩槊,吭都沒吭軟倒在地。失去坐騎的突厥武士落入人群,從身邊抓起一具屍體,也不管是自己人還是敵人的,脫手向李旭所在位置砸了過來。

  擋在李旭正前方的親衛長槊橫挑,挑開凌空而至的死屍。另一名手持長槊的親衛向前突刺,刺翻第三名敵軍。就在兩人配合出現空隙的剎那,拋出屍體的突厥老兵嘶吼著衝了過來,他弓起身子,整個人如同頭受傷的野豬,順著兩桿長槊之間的縫隙,長驅直入。

  這一刻,對敵人的仇恨已經戰勝了他心頭的恐懼。殺了附離,整個長城防線將不攻自破。狂吼中的突厥老兵發現自己無限接近了目標,看見數以萬計的牛羊向自己招手。

  「他不是附離,長生天已經降下了新的聖狼,不再賜福於他。本大汗發誓,無論誰殺了他,黃河以北的女人和牲口都可以隨便挑!」兩天之前,骨托魯汗當著所有部落長老的面許下如是諾言。「殺了他,殺了他!」突厥老兵野獸般嚎叫著,彎刀揮舞如風。

  沒有任何人攔阻他的瘋狂,所有親衛都冷笑著讓開。不知道進入中原多少回的突厥老兵發現了身邊情形怪異,卻已經無法回頭。他看見一柄又寬又長的彎刀向自己迎了過來,然後聽見一聲脆響,整個世界就變成了粉紅色。帶著一抹詭異藍色的刀光砍斷了他的兵器,砍破了他的頭盔,頭髮,腦門,將他的頭顱如同切瓜一般分成兩片。

  李旭拔刀,前行,帶動身邊護衛再度前衝。兩名躲閃不及的突厥武士立刻從馬背上跌落。轉眼之間,數朵絢麗的「梅花」已經突破所有障礙,推進到小伯克烏素米的馬頭下。剛才還帶領眾武士,宣佈要將李旭陣斬的小伯克烏素米卻再鼓不起接戰的勇氣,撥馬就向後逃。

  「保持陣型,接援軍回返!」李旭插刀於地,大聲喝令。兩朵「梅花」瞬間合二為一,原地結成了一個小圓陣。跟在「梅花」陣身後的護旗兵快步上前,在李旭身邊豎起帥旗。傳令兵舉起號角,將主帥的命令變為角聲,瞬間送入所有將士的耳朵。

  「收攏陣型,保護好友軍,靠向長城!」聽到角聲,負責統領側翼兵馬的折衝都尉張玄讓大喝一聲,快速穩住了陣腳。「馬賊弟兄們,向陣中央撤。兩翼留給我們!」傳令兵的聲音四下響起,將正在酣戰的馬賊從狂熱中喚醒,結伴退入博陵軍陣中。

  「六十步!」周大牛從一名親兵手裡接過弓,連同箭囊一併遞給李旭。他們不擔心小伯克烏素米能逃離生天,凡是博陵軍看上的獵物,幾乎沒有過活著離開的記錄。

  狼狽逃竄的小伯克烏素米不知道自己已經成為了獵人的目標,繞開一名攔路的馬賊,踩翻一名向自己求救的同伴,催促著坐騎不斷加速。那頭銀狼會飛,一邊跑,他一邊嚇唬自己。胯下猛然熱忽忽地,有股騷水淋漓而落。

  突然,他覺得世間已經沒什麼可怕了。有股平和安寧的感覺從背後蕩漾開,慢慢延伸到四肢百骸。在落下戰馬的一瞬間,小伯克烏素米回頭看了看射殺自己者。他看見一頭雪白雪白的銀狼在蔚藍蔚藍的天空中,驕傲地張開了翅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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