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列表 回復 發帖

[歷史] 家園 作者:酒徒 (已完成)

第七卷 逍遙游 第六章 持槊 (三上)


  當角聲被夜風托著送入帳篷時,舍脫沙哥剛好從噩夢中醒來。他夢見了一匹長者翅膀的狼,從天空中撲入一群白天鵝中,將它們撕得血肉飛濺。他帶領著部落里的年青人們去救援自家的祖先,那匹強壯的白狼卻發出了一聲驚天動地的咆哮,“嗷——嗚——”

  “嗷——嗚——”那不是狼嚎,而是值夜弟兄發出的警訊。多年打獵養成的良好習慣使得舍脫沙哥迅速擺脫身體的疲軟和心髒的沉悶,快速跳下了氈榻。借著炭盆中未冷余薪散發出的微光,他手忙腳亂地裹緊皮甲,抓起彎刀。報警的號角聲卻突然消失了,仿佛根本沒發出過般。整座大營再次恢復沉寂,只有夜風不斷地掃過營寨中的羊毛大 ,發出令人幾乎要瘋狂的聲響,“呼啦—呼啦—呼啦—呼啦……”

  難道是我听錯了。舍脫沙哥遲疑著放下刀,不甘心地拉開氈帳的門,側耳凝神,仔細分辨夜空里的動靜。他不是第一次做關于飛狼的夢,但不是每次都能在睡夢中听見號角聲。這次,他分明記得是先後兩聲,第一聲急促而高亢,第二聲短暫冒了個頭,便被人生生卡死…….

  第三聲號角再也沒響起。除了風卷戰旗聲外,舍脫沙哥長老只听到了細細的鼾聲和幾絲春夜里常有的呻吟。流花河是個好地方。一個水草豐美陽光絢麗的宿營地,總能令部落里的少年人們精力充沛。那意味著長生天會賜予部落更多的孩子,更多的勇士。意味著白天鵝的骨血將連綿不絕。

  接下來,他听到了一聲令人心癢的呼喚,“老巴特爾,你在做什麼呀!”聲音里帶著蜜,帶著花香,讓他不得不將氈帳的簾子和戒備的心神一起放下,將頭扭回到自己的氈塌。

  室韋葉屯部埃斤寶音圖的小女兒妲妮斜臥在氈塌上,正為自己的春夢被吵醒而嘟嘴生氣。她是室韋族為了與族結交,特意送給舍脫沙哥長老的“禮物”。擁有花蕊一般的嘴唇和野鹿一般結實的長腿。白天帶著她在營地里四下巡視時,舍脫沙哥總覺得自己年青了幾十歲。到了晚間,卻在她的身體上一次又一次見證了自己的真實年齡。

  他曾經可以單臂放倒一頭駱駝的勇武已經不再。而她縴細的腰身和修長的雙腿之間,卻仿佛隱藏著無窮無盡的精力。所以每當妲妮嘟起嘴唇,舍脫沙哥的內心之中就充滿了負疚。他怕對方夜里不能睡安穩,連半夜解手都盡量控制著不發出聲音。但妲妮卻像一頭眯著眼楮的貓,隨時都可能將眼楮睜開,舒展充滿魔力的身體。

  今夜,舍脫沙哥第一次不想哄小野貓入眠。他重重地咽了口唾液,艱難地將目光從妲妮故意坦露在羊毛被子外的長腿上挪開。“我剛才好像听到了角聲!”他一邊躲閃著對方目光里的幽怨,一邊側過身去,向炭盆里重新添了塊白炭。白銅炭盆是來自中原的奢侈物,白炭的燒制方法也是來自中原。天知道中原人還有什麼秘密!他們懂得的東西中,恐怕不僅僅是如何讓日子過得更舒坦!

  “那你呢,老巴特爾!”重新跳起火光把帳篷里的一切照成了粉紅色,包括小野貓的聲音。

  “應該是兩聲,然後就突然消失了。我有些不放心,你先睡,我去外邊巡視巡視!”舍脫沙哥愛憐地笑了笑,伸手給妲妮蓋好羊毛被子。

  “巡視什麼啊。你給我過來!”妲妮趁機一把抓住舍脫沙哥的手腕,長腿藤條般攀住他的腰。“老巴特爾,你不是安排了好幾重暗哨呢麼?前邊是那麼寬一條河,河那邊是那麼高一座山。難道還有人能從天上飛過來?!”

  “人不能。但我夢見了一頭長著翅膀的狼!”舍脫沙哥一邊掙扎,一邊回應。這個借口顯然已經被他用過多次了,所以起不到任何實際效果。“長著翅膀的狼,狼有長翅膀的麼?那麼多年青人都沒听見,怎麼就你耳朵好使?”小野貓一邊用鼻孔發出低沉柔膩的抗議,一邊扭動身體。剛剛穿好的皮甲很快七零八落,她的手熟練地伸下去,握住他身體唯一還堅硬的所在。

  “的確是長著翅膀的狼……”舍脫沙哥喘息著堅持。他知道沒有人相信自己的夢。不但來自室韋部落的妲妮不信,就連自己本族的大埃斤甦啜附離和老狐狸必識那彌葉兩個也不信。前者總是笑你年老多疑,需要更長的時間休息。而老狐狸那彌葉听了他那個長了翅膀飛狼的夢後,卻不屑地譏笑道︰“什麼飛狼,飛狼,沙哥兄弟,我看你是體力消耗過度了。听我一句話,給那個室韋部的女人單獨安置一個帳篷。你要是不放心,就再養幾頭牧羊犬看著她,別強力硬撐。聖狼不會飛,即便它真的飛走了,咱們也有新的聖狼來代替它的位置…….”

  新的聖狼是窮族各部之力找遍月牙湖畔終于找到的第二頭銀狼。有人說那是長生天賜給人的另一頭聖狼,以彌補甘羅被突厥人連同陶闊脫絲一同騙走的遺憾。也有人說其實那就是甘羅的兒子,是甦啜附離與阿史那骨托魯兩個故意帶甘羅在狼群游蕩的地域轉,讓一頭成年母狼引誘了甘羅,然後再派人偷回了狼崽。

  舍脫沙哥對這些傳說十分恐慌。在他看來,聖物之所以被稱為聖物,便是由于其來自長生天的偶然眷顧,而不是人為的制造。如果聖狼像馬和牛羊一樣可以人工配種而生,其本身就不再代表著神恩,而是來自魔鬼的邪惡。正是由于這幾年甦啜附離、阿史那骨托魯等人一直蓄意在褻瀆著神明,所以長生天才不斷賜下災難來,凍死各部族大半存欄牲口,讓白天鵝的子孫不能再獨力飛翔,而是跟在一群灰狼身後像雞鴨一樣揀食殘羹冷飯。

  懲罰不過剛剛開了個頭,真正的天威還在後面。明知道聖狼侍衛大人就擋在正前方,被女色和貪婪蒙住了眼楮的甦啜附離依舊要帶著各部人南下去攻打聖狼侍衛大人的母族。論本領和見識,甦啜附離再年青十歲也及不上銀狼侍衛大人的一半兒。雖然突厥人也要跟大伙一並南下,可突厥人就一定能無視于天威麼?就算他們能擊敗附離大人,他們還要面對徐賢者,還有徐賢者和附離大人的兄弟、朋友。草原上阿斯蘭、侯曲利這樣英雄能層出不絕,中原的英雄也肯定不會僅僅是附離和徐賢者兩個。

  眾長老議事的時候,舍脫沙哥沒少把自己想到的道理掰開揉碎了講給大伙听。但其他各部的長老們卻沉迷于甦啜附離繼承了他哥哥的妻子後同時從那里繼承來的假話,堅持認為有一個地方四季都不結冰,宮殿巍峨連綿,比阿史那家族的金帳還為華麗。

  那是徹頭徹尾的謊言。從小活到老,舍脫沙哥還從沒看到過任何不下雪的地方。即便長生天下真有那樣的福地,那也是別人的家,白天鵝的子孫飛過去,未必能適應得了那里的水土。

  既然為白天鵝的子孫,就注定要飛翔遷徙。如果長時間賴在一個地方,即便那里的水草再豐美,氣候再溫暖,也終將導致大伙翅膀的退化。當老一代天鵝失去領頭的力量,而新一代天鵝又不再仰望天空的時候……。他大聲喘息著,渾身戰栗,然後所有的力量消失殆盡。

  “老巴特爾,老巴特爾…….”妲妮輕呼聲也噶然而止。又像以往一樣,甜美剛剛開了個頭就到了結束的時候。偏偏她不能用任何語言表達自己的遺憾。臨出嫁之前,作為一部埃斤的父親寶音圖曾經反復叮囑過她,到了舍脫沙哥身邊後,無論多少委屈都必須以笑臉來承受。諸部落是近幾年草原上快速崛起的強大力量,而舍脫部是族中一個極其重要的分支。把住了舍脫部的長老沙哥,就等于為室韋葉屯部找到了一個強大的靠山。這幾年草原上的牲口一年比一年少,災難一年比一年多。一場為爭奪草場和水源的戰爭早晚都會展開。到了那時,舍脫部的勇士能否仗義施以援手,對弱小的葉屯部來說就是生與死的差別。

  “睡吧!”舍脫沙哥用顫抖的手去撫摸小野貓的臉龐。隱隱的火光下,他手臂上的灰斑和她臉龐上的軟毛都清晰可見。“下次,下次扎營時,我找人給你單獨盤個帳篷。我老了,晚上會睡得很沉……”

  在她琥珀色的眼楮里,他再一次看到了感激。“不管多老,你都是我的巴特爾!”小野貓抓住他的手,試圖用臉上的溫度去融化手掌中央的老繭。她明白對方的意思,葉屯部的長老到了暮年,也會給年青的妻子們單獨設立氈帳。她們會在氈帳中生下屬于自己的孩子,當長老們亡故後,那個不具備他血脈的孩子和其他兄弟們同樣有機會繼承一份家產。

  他的手突然又僵硬了起來,一瞬間繃緊如經歷了嚴冬的古藤。這回,她也清晰地听見了,的確有角聲,非常淒厲的角聲在附近炸響,“嗚——嗚——嗚嗚——嗚嗚——”

  舍脫沙哥快速抽回手臂,在腰間胡亂系了兩把,半裸著身體沖出了氈帳。“穿好你的衣服,躲在床底下,無論听見什麼聲音都不準出來!”他的聲音順著門外傳入,然後“乒”地一聲,氈帳門重重摔緊。將妲妮的驚慌和迷惑全部關在氈帳之內。

  “老巴特爾!”妲妮急切地大喊,卻知道自己不會得到回應。作為部族長老,舍脫沙哥肩頭有他必須擔負的責任。眼下除了甦啜附離的本部之外,幾個族大部落都聚集在流花河畔。而部落中最英勇的那批年青人,卻跟著一個名叫阿思藍的壯碩漢子沿著山與山之間的谷地殺向了長城。

  作為一個部落頭領的女兒,妲妮知道如果這時候真的有敵人來襲,那將意味著什麼?在她年紀非常小的時候曾經經歷過那樣的恐懼,並且將那種無助感覺牢牢地刻在了記憶中。高過車輪的男人會被殺死,包括男性孩子。她的老巴特爾將因為身份特殊而被捆在祭台上,用血肉祭奠長生天。至于像她這樣的女人,面貌姣好者將被當作玩物送來送去,面貌蒼老或平庸者將被套上鐵項圈,在牲口棚中一直勞作致死。

  那次,她足足等了二十幾個月,才被父親帶著部眾從敵人的牲口棚里搶了回來。這次,她絕對不會在承受同樣的侮辱。想到這些,她慢慢爬下氈塌,從炭盆邊抓起舍脫沙哥忘記帶走的彎刀。笑了笑,輕輕脫去了刀鞘。

  她就站在炭盆旁邊,一邊把玩著彎刀的鋒刃,一邊等待命運的裁決。夜里的空氣依舊有些冷,但她不想回去穿衣服。對于死人和禽獸而言,穿沒穿衣服的女人沒任何分別。跳躍的火焰照亮她古銅色的肌膚,照亮上面每一個透著青春的毛孔。舍脫沙哥長老沒有力量再欣賞這種美,妲妮也不準備讓別人有機會玷污了它。

  角聲越來越近,伴著喊殺聲和哭號聲。帳篷外的火光漸漸變亮,一度超過帳篷內的炭火。曾經有一瞬,妲妮听到了紛亂腳步聲在向自己靠近,但很快,那些腳步聲便遠離了,留給她的只有漫長的等待和無邊的恐懼。

  炭盆里的火光在等待中漸漸變弱,心中的希望也于等待中慢慢變得比冰還涼。終于,有冷風從帳門口吹入,妲妮笑了笑,快速舉起刀。

  她的手臂僵直在半空中,刀尖正對著胸口。她看到渾身是傷老舍脫沙哥斜倚在門口,精疲力竭,臉上卻帶著股發自內心的輕松。

  “把刀放下,穿好衣服。去燒些奶茶來。待會兒有重要客人到咱們家里拜訪!”成親之後第一次,老人以命令自己妻子的口吻對她下令。
第七卷 逍遙游 第六章 持槊 (三 中)
發生於半夜的戰鬥以捨脫、必識、輿圖、野力等十三家霫族部落的完敗而宣告結束,但戰敗者的下場卻與妲妮記憶中的任何一次都大相迥異。諸霫部落中的男性在投降後沒有被對方綁起來殺掉。女人也沒被挑選出來如牲口一般重新分配。那個帶領著部屬「飛」過摩天嶺與流花河的男人在戰鬥的中途放下了屠刀,非常大度地接受了以捨脫沙哥、必識那彌葉等長老提出的投降條件:不殺濫一人,不拿走全部的牛羊和牲口。

    他甚至做得比長老們要求得還大度,當口頭協議剛一達成,立刻引軍後撤到流花河對岸,彷彿壓根兒不怕長老們出爾反爾。

    「只有非常有自信的強者才會那麼做。他相信自己能控制住局勢,即便捨脫沙哥等人反悔,也能重新將他們一拳打翻!」很多天之後,肩負著某種特殊使命的妲妮聽自己的父親以讚歎的口吻解釋勝利者的舉動。草原上的部族也不是一味以殘忍為美德,他們只是認為善良必須有強大的實力作為後盾。在室韋部長老們以口相傳的史詩中,只有在很久很久以前,室韋部的祖先大巴特爾剛剛建立部族的時候,才給予投降者不殺的仁慈。因為在長生天下,沒有任何男人能擊敗大巴特爾。他不怕對手重新恢復元氣,也不怕對手懷恨報復,他是長生天指定的王者,永遠不敗!而正因為這種強大和包容,周圍的部落才紛紛托庇於大巴特爾麾下,從而建立了他們共同的室韋部族。

    那個男人與室韋族的先祖一樣強大麼?妲妮不敢這樣想。她沒膽子將現實中的人和傳說中的神之子比較。但她卻清楚地記得,在自己的丈夫老捨脫沙哥戰敗投降的當天早上,那個半夜裡從山上「飛」下來的男人只帶了四十幾名護衛,便大咧咧地走近了擁有近七萬人的部落連營。像走親戚一樣坐在捨脫沙哥、必識那彌葉等長老的面前,與戰敗者們舉盞共飲。

    在接過自己遞上去的奶酒時,妲妮記得對方居然按照草原人的禮節,用手指沾出酒水來,先後奉獻給長生天、不滅地以及所有守衛在部落上空的英靈。然後才舉盞暢飲。他的所有舉動都透著從容與高貴,甚至記得以晚輩之禮向自己回敬,並且在目光中帶著坦誠的笑。

    自從嫁給比自己大了近四十歲的捨脫沙哥後,妲妮從沒有在任何同齡男人的眼中看到過那樣坦誠的笑意。沒有半分情慾和邪念,有的僅僅是對女人美麗的讚賞。

    「這個男人與眾不同!」第一印象裡,妲妮便對勝利者充滿了好感。「難怪他能做到別人做不到的事情!」目光順著對方的手指而上,她看見皮甲下粗壯的胳膊和隆起的肉塊,比部落中任何男人都結實,比部落中任何男人都有力。還有他的個頭,即便把十三家部落的男人統統翻上一遍,也找不到第二個如他一樣高大者。這樣沉穩如山嶽,堅實也如山嶽的男人,任何一名女子跟了他,都是畢生無悔的幸福。

    「我們可以按附離大人的要求,傳令撤回自家的部眾。但蘇啜部的阿思藍大伙管不到。蘇啜附離和他的部眾與骨托魯汗走在一起,所以,我們也不能追隨在附離大人身後向自己的族人開戰!」在低頭為客人添酒的時候,妲妮聽見不知道好歹的那彌葉長老如是說道。雖然自己與其屬於同一陣營,她依然有一種把裝酒的銀壺直接砸在那彌葉臉上的衝動。按照草原規則,既然大伙已經投降,並且附離大人接受了大伙的投降,戰敗者就應該拿出些戰敗者的覺悟,唯附離大人的馬首是瞻。

    當時,她有些忐忑地偷眼看了看被長老們喚作附離的那名壯漢,以為對方會立刻發怒。如果那樣,也許那彌葉就要用生命為他自己說出的錯話而承擔責任。出人意料的是,附離大人沒有生氣。他只是笑著向眾人點了點頭,然後做出承諾,「我不需要霫族武士為我而戰。也不需要你們自相殘殺。大伙只要退回月牙湖畔去,並告訴沿途遇到所有的部落,中原人早有準備。我就可以當這次戰鬥根本沒發生過。諸位長老也可以當這次戰鬥沒發生過。至於你等此行給中原造成的損失,咱們今後可以慢慢再算。」

    沒等眾位長老在驚喜中回過神,來自中原的附離微笑著站起身,用插在羊背上的短刀挨個給每位長老面前的餐盤上切了一塊肉。每刀切下去,深淺恰到好處,連同最外邊已經爛熟的肥膘到最裡邊還帶著血水的三分熟的貼骨肉,一層不落,令每塊肉上面都包含了從最肥最厚到最嫩最鮮數個層次…….

    他就是草原上的武士。一瞬間,仔細觀察著客人一舉一動的妲妮不覺有些頭暈。在座諸人中,以客人附離的年齡最小。所以,他以同族晚輩之禮向每個部族長老敬食!而那些長老們眼中的惶恐與悲憤幾乎在一瞬間軟化了下來,捧起面前的托盤,許久許久,才將第一口肉咬進嘴裡,慢慢咀嚼。

    由戰敗者懷著屈辱心情而臨時煮熟的羊肉味道肯定不會太好。但長老們卻吃得無比仔細。他們彷彿在同時品嚐著羊肉與對方話語中的味道。

    那味道辛甘交駁,如馬奶酒般熾烈,又如草原上的彎刀一樣強硬。戰敗者不用承擔任何責任,不用付出任何代價。長生天下,還沒有任何一個部族遇到過這種好事兒。但這可能麼?附離大人難道是傻子?還是他根本不在乎霫族諸部這點微不足道的力量?

    「月牙湖距離長城很遠,即便沿直線走,至少也要走上半個月。這麼多年來,我不記得中原人有何對不住霫部的地方。」看著座鐘諸位長老瞬息萬變的表情,李旭帶著幾分抱怨意味說道。他記得霫人所有傳統,也記得霫人的所有禮節。事實上,在某個特定時間,他幾乎將霫人都當成了自己的同族。雖然這個想法其實是一相情願。

    「附離,附離大人說得極是!這,這次的確是白天鵝的子孫做得不對!」那彌葉長老難得認了一次錯,直憋得老臉通紅。每一根血管在額頭上都清晰可見。「但草原,草原上兩年遭,遭受的災難非常,非常嚴重。所以,所以大伙就,就起了些貪心…….」

    「自己家裡遭了災,就可以到朋友家裡搶麼?」李旭接過那彌葉的話頭,繼續追問。在質問對方的同時,他手下的刀卻絲毫沒有停止動作,無論哪個長老的盤子變空,立刻就有一條切得整整齊齊的嫩肉敬上去。

    那乾淨利落的刀功,恐怕部落中的大多數年青人都做不到。第一,他們沒有對方那強大的腕力,第二,他們也不會有對方那種沉穩的心態。刀刀見骨,新鮮的血沿著刀尖,淌滿半熟的羊肉,散發出草原食物獨特的香甜味道。粗獷中帶著豪邁,野蠻裡透著大氣。不用吃,但欣賞這種嫻熟的刀功已經很過癮。

    老狐狸那彌葉沒有閒暇如妲妮那樣欣賞旭子的刀功,他有些發傻,想不出措辭來接對方的話頭。弱肉強食,在草原上的確是天經地義的事情。所以霫族遭了災,找一個實力不如自己的部落轉嫁損失也合情合理。但眼下問題是,中原這個部落顯然比霫族諸部強大得多,如果再說什麼弱肉強食的混賬話,對方順著話頭咬過來,霫族諸部的結局就像擺在對方托盤中的那頭煮熟了的肥羊…….

    慢慢算帳。這筆帳可就有了無數花樣算法。如果今天不趁熱打鐵將此事瞭解,待阿史那骨托魯也敗在了附離大人手下…….

    「附離大人莫怪。我等也是一時糊塗,聽信了阿史那家族的煽動!以為中原空虛。」野力拔比奇是第一次與李旭打交道,不知道對方的深淺。見他挾大勝之威依舊肯坐下來談判,心裡起了僥倖的念頭,代替那彌葉長老作答。

    旭子的語鋒立刻如刀,刀刀割向此人的必救。「是啊,你等是一時糊塗,聽信別人的煽動。不知道部落南遷後,留守月牙湖畔老營的人還剩多少。算不算一時空虛。如果過路者也聽信別人的煽動,一時糊塗,不知道諸位還有家可回麼?」

    「那個!」眾長老們登時苦了臉。南下之時,大伙的確沒起過再回去的念頭。可現在戰敗了,必須再向回轉,萬一被人趁機攻打,恐怕整個霫族都面臨滅頂之災。

    「我記得霫族北方是室韋各部,正南為汝水諸奚,東邊是契丹、靺鞨,正西方向才是突厥。你們跟著突厥人一道南下,不知道室韋、契丹、靺鞨諸部也跟著來了沒有?」正在眾人焦急莫名的當口,李旭繼續追問。

    「這?」眾人更加緊張,額頭上汗珠一顆跟著一顆向外冒。據大伙所知,跟著骨托魯汗南下冒險的,只是與突厥關係較近的那些部落。某些膽小怕事的部落推脫距離遠,糧秣不足,遲遲沒付諸行動。

    如果大伙打贏了南下之戰,自然那些小部落也翻不起大風浪。偏偏大伙打輸了,勢力大損的消息很快就會在草原上風一般傳開。

    沉默,令人窒息的沉默。面對著不斷敬酒敬肉的李旭,霫族諸位長老一時間居然忘記了誰才是此間的主人。足足沉默了有小半個時辰,直面前托盤上的羊肉都凝了一層白膩膩油膩後,長老們才用目光推舉出一位代表來,請求李旭給大伙指一條生路。

    他們本來就是戰敗者,能有機會坐下來與勝利者討價還價,已經是長生天的恩典。如果還不知道感恩的話,也許更大的災難會接踵而來。

    對方是附離,長生天指定的附離。與他作對,其實就是在違背長生天的旨意。所以,長生天才讓大伙在最不可能受到襲擊的時候受到襲擊。所以,長生天才讓大伙在受到襲擊時,連還手的餘地都不曾有。

    「附離大人!」捨脫沙哥舉起面前酒盞,按中原之禮將坐姿由盤膝改為長跪。「我等被長生天拋棄,所以不辨是非,犯下了如此大錯。既然長生天假您之手讓我等得到教訓。望附離大人念在當年大伙曾經並肩作戰的情分上,給我等指點一條明路。長生天在上,附離大人儘管開口,我等一定遵從。如有人違背了誓言,我霫族十三大部將共同切下他的腦袋。如果霫族十三大部都做不到,願長生天降下驚雷,劈死族中所有的男人。如果十三大部違背今日誓言,願長生天降下瘟疫,殺死所有牲畜!」

    「如果違背誓言,願天上降下驚雷,劈死族中所有的男人。如果違背今日誓言,願長生天降下瘟疫,殺死所有牲畜!」眾長老一同改變坐姿,長跪向李旭求告。

    這已經是草原上最惡毒的誓言了。所以旭子也不逼人太過。他半夜裡帶領弟兄們從山上殺下來,只是憑借對霫族宿營傳統的熟悉,才一擊得手。真要將對方逼得垂死反抗,不計自己一方戰損,光將這幾萬牧人全部殺掉,就得耽擱一兩天時間。屆時,無論是已經趕到前方的阿思藍和遙遙在後的骨托魯,都不會讓他全身而退。

    所以,最好的選擇還是逼迫霫族退出,進而瓦解塞上諸部本來就很薄弱的聯盟。如果霫族諸部在後退的途中還能將中原的強大傳播出去的話,將比一次遭遇戰給阿史那骨托魯帶來的打擊還要嚴重。

    權衡利弊之後,旭子笑著舉起手中的酒碗。與捨脫沙哥的酒碗碰了碰,鄭重承諾,「長生天在上。我李旭在此立下誓言,將向為自己族人打算一樣,為霫族十三大部指明出路。如果我違背誓言,願受長生天降下的任何懲罰!」

    說罷,賓主再次用手指沾酒,敬天,敬地,敬鬼神,然後將剩餘的酒水一飲而盡。
第七卷 逍遙游 第六章 持槊 (三 下)
飲乾了酒,李旭便開始細細地與長老們商討對彼此雙方都相對有利的和談條件。他先前已經答應了不驅趕霫族武士為自己而戰,此刻自然要堅守這個承諾。但是作為戰敗者,諸霫部落也要為他們的莽撞付出代價。特別是把眾部落送上戰場的蘇啜附離家族,儘管其今天不在場,也必須承擔起部族共同首領應該承擔的責任。

    所以,霫族十三大部必須在和談結束後,立刻拔營北撤。李旭不要他們立刻以牛羊來賠償中原的戰爭損失,但諸部今後五年之內每年必須拿一百匹好馬,一百頭壯牛和一千頭綿羊運往博陵,為今天的莽撞贖罪。如果在運輸的途中牲畜遭受了損失,將由霫族牧人自己負責補全,博陵軍只按到達的牛羊實際數量接收。

    博陵軍不掠奪部族中的女人。但霫族十三大部在回撤的同時,必須向途中遇到的所有部落解釋中原將士們的仁慈。並且將中原將士的勇敢坦誠地告訴與自己相遇者。在妲妮以旁觀者角度看來,在這一條款中,諸霫部落佔了個大便宜。其實即便旭子不要求這樣做,他們也會成倍地誇大中原軍隊的力量。只有把中原軍隊的戰鬥力誇到了天上,諸霫部落也不會被周圍的鄰居發現自己的軟弱。他們才可能熬過戰敗的打擊,一點點恢復元氣。

    李旭所提出的第三個條件,在妲妮看來就太狡猾了。那是一種成熟男人的狡猾,非常讓女人心動。條件的內容是,博陵軍不按照草原傳統殘殺諸霫部落的男丁以懲戒他們的冒犯,但十三大部的長老們必須立刻派遣信使去長城腳下,將諸部最精銳的戰士撤回來。同時,長老們必須罷黜蘇啜附離這個部落大汗,重新選擇白天鵝的領頭者。

    「附離,附離大人。蘇啜,蘇啜附離有阿史那骨托魯做靠山!」必識那彌葉等人不敢違背剛剛發下的誓言,只好以哀告的口吻祈求李旭高抬貴手。眾部落之所以拋棄原來的共同首領而選擇蘇啜家族,其中一個重要原因便是由於陶闊脫絲和骨托魯二人的婚姻紐帶關係。經過徐大眼當年的整訓,蘇啜部的武力本來就是霫族諸部最強,背後再有突厥王庭作為後盾,即便長老們得出了廢掉蘇啜附離的共識,恐怕用不了多久,大伙還是得屈服於蘇啜部的馬蹄之下。

    「你們儘管作出決定。過後骨托魯第一個要找的人是我,而不是你們。如果骨托魯膽敢向你們用兵,我會帶領中原將士抄他的老巢!」李旭想了想,非常自信地許諾。

    「多謝附離大人!」捨脫沙哥怕那彌葉還說出什麼令李旭不痛快的話來,趕緊代表大伙答應。蘇啜部有骨托魯為靠山,可大伙也可以讓附離大人做大伙的靠山。骨托魯再強大,不過是一個突厥小汗。而附離大人現在於中原至少也是一方小汗,論實力並不比骨托魯來得差!

    況且與附離大人交手手,骨托魯和蘇啜附離兩個有沒有命活著返回還不一定。大伙又何必為了兩個將死的之,失去了附離大人的歡心?

    還有一個優厚條件是李旭能夠提供,而阿史那骨托魯無論如何不能提供的。那就是各部落熬過下一個冬天的糧食。在捨脫沙哥的記憶中,中原人很少出現缺糧情況。既然通過戰爭無法為部落弄到補給,通過其他手段,一樣可以讓部落起死復生。

    想到這,他將揉了揉跪坐麻了的大腿,帶著試探的口吻詢問,「附離大人,您在蘇啜部的貨棧已經被蘇啜附離搶佔了。如果仗打完了,您可以再派人到我們幾個的部落開個貨棧麼?」

    「可以,但你們必須保證中原行商的安全!」李旭想了想,答應。通過契丹部的另一個貨棧,他已經知道了自己設在蘇啜部那個貨棧的結局。多年來,兩個貨棧不但為他提供了滾滾財富,而且給博陵軍籌集了大量的戰馬、皮革。損失掉其中一個,對博陵軍今後的發展影響甚大。捨脫沙哥提議重開雙方之間的商道,則剛好彌補了這個缺憾。

    「可,可不可以,可不可以請附離大人開恩,秋後派遣商隊運一批糧食過來?」見李旭答應得爽快,捨脫沙哥再次開口祈求。

    「糧食?」李旭楞了一下,很快想起了各個部族大舉南下的重要原因。各部人口都不算多,如果交易些糧食即能減弱戰火,他又何樂而不為。「春天和夏天不行,秋天之後,即會有商隊到你們的部落交易。如果需要,你們也可以派遣商隊來涿郡,用戰馬、小牛和皮革換取糧食和鹽巴。並且可以將這個消息傳播出去,凡是沒追隨阿史那家族南侵的部族,或者迷途知返的部族,都可以南下到涿郡購買救命的糧食。那些堅持追隨阿史那家族南侵者,要來只有一把刀,糧食一粒都沒有。」

    「謝附離大人成全!」捨脫沙哥雙手按地,重重地將頭叩了下去。有了李旭這句承諾,霫族十三大部即便夏天繁育不了多少牲口,冬天也不會餓死太多的人。只要熬過最難熬的這段時間,青草就會發芽,牛羊就會生崽,霫族武士憑著積蓄的力量,就能征服周邊的弱小,保證自己種族的綿延。

    「附離,附離大人對我等如再生父母。我等願意永遠供奉大人為銀狼使者!」野力拔比奇不願讓捨脫沙哥一個人把好處佔盡,搶著說道。

    「附離大人本來就是長生天指定的銀狼使者!」必識那彌葉看了他一眼,大聲道。「是蘇啜部的人被魔鬼蒙蔽的眼睛,拒絕了長生天的恩賜。所以,我必識部在此立誓,寧可全族覆滅,也絕不再聽奉蘇啜部的號令!」

    「我捨脫部立誓!」

    「我輿圖部立誓!」

    各部長老知道蘇啜附離大勢已去,索性壯士斷腕。但對於捨脫沙哥和必識那彌葉兩個人心裡的鬼門道,他們也一眼就能看穿。

    如果蘇啜部失去了統領白天鵝們的資格,接下來實力最強的就是捨脫部和必識部。所以兩個部落才對附離大人如此巴結奉承。但由這兩個部落其中之一成為白天鵝的首領,又實在令人不願接受。

    捨脫部的族長太年青,為人有些蠻橫。長老捨脫沙哥又過於狡猾。由該部為頭領,其他部落肯定會受到欺壓。必識部更甭用提,那彌葉素有老狐狸之名,天生光佔便宜不吃虧。讓必識部的人戴上天鵝王冠,天鵝們肯定只向錢眼裡邊飛!

    思來想去,大伙對選擇哪個人做新的天鵝首領猶豫不絕。雖然李旭沒有命令大伙必須在今天作出選擇,但沒有一個首領作為核心,大伙很難共同對抗蘇啜部的威脅。

    目光必識那彌葉和捨脫沙哥都是老成精了的人,怎麼會猜不到其他長老的想法。二人目光互視,相對著點了點頭,然後膝行數步,一同在李旭面前長跪不起,「白天鵝已經失去了他的頭領,不知道前路在何方。長生天既然選擇附離大人指引我等,我等願意推舉附離大人為我等的頭領,雙手奉上天鵝王冠!」

    「野力部願意追隨大人!」野力拔比奇先前出了一次丑,這回立刻抓緊了討好李旭的機會。如果僅僅作為附庸,大伙將來的死活與眼前這個銀狼使者沒多少關係。可如果大伙都做了他的牧人,他就不能眼睜睜地看著大伙餓死。

    能做到長老位置的傢伙,哪個不是狡猾如狐。聽到捨脫沙哥和野力拔比奇等人的話,立刻明白了其中彎彎繞。當即,十三部長老立刻推開桌案,同時到李旭身前長跪,發誓要代表整個部族奉附離大人為白天鵝之首。

    「白天鵝揮動翅膀,世上就沒有它們飛不過去的高山。白天鵝排成人字,沒有風雨可以阻擋他們翱翔…….」不管旭子答應不答應,眾長老們含淚高歌。捨脫沙哥那個有關長著翅膀的銀狼的夢,他們都曾經聽說過。而飛躍高山大河的附離大人,不就是長著翅膀的銀狼麼?

    「大伙趕緊都起來,都起來!」李旭沒想到一番談判到了最後居然出現了如此結局,哭笑不得。當一個六郡大總管已經讓他精疲力竭,如果將草原上的雜事也管了,恐怕將來會活活累死。

    「大人如果不答應,白天鵝的子孫就會失去方向。失去方向的白天鵝們,只有落入獵人的陷阱!」捨脫沙哥一邊哭泣,一邊叩頭。花白的鬢髮披散下來,就像風中抖動的枯草。

    旭子不忍讓對方如此哀求自己,也不想在此事上做更多糾纏。想了想,低聲應道:「此事,此事需要慢慢說。大戰在即,我暫時也沒時間管草原上的事情。」

    「我們草原上的大汗,不像中原的官員當起來那樣麻煩!」必識那彌葉聽李旭口風鬆動,趕緊大聲提醒。

    霫族的大可汗只是部落們的共主。諸部之內自有一套運行規則,大可汗平時很少插手。只有在部落和部落之間起了糾紛,或者向其他民族的部落宣戰時,才需要大可汗出面。此外,大可汗所在部落還負責下屬部落之間的互相協作,比如物資交換,災難救援等調度任務。並從其中抽取一定比例的報酬。

    如果大汗的權力慾望很強,如蘇啜附離,他可以利用手中職權,讓白天鵝們按照自覺地方向飛翔。

    而對一個權力慾望不強的人而言,這大可汗其實就是個甩手大掌櫃,也忒地好當。
正文 第六章 持槊 (四上)


  李旭素來喜歡用帶領騎兵風馳電掣,但近兩年隨著博陵軍大小戰事不斷,馬匹的缺口越來越大。如果將族諸部納入麾下,則等于給博陵軍在塞外建立了一個龐大的養馬場。每年秋天都會有數以千計的良馬供應。而博陵方面所需要提供的,只是一個口頭上的保護承諾罷了。在攻破長城防線之前,阿史那家族未必願意分兵去收拾諸部落這種疥癬之癢。若是阿史那家族在長城下鎩羽而歸,突厥人肯定元氣大傷,更沒力量去跟諸部落為難。

  反復比較其中利害,旭子不僅對舍脫沙哥等人的提議怦然心動。剛要點頭答應下來,背後卻傳來了幾聲極其輕微咳嗽。

  在李旭和舍脫沙哥等人喝得酒酣耳熱的同時,行軍長史方延年和侍衛營統領周大牛幾個一直按劍肅立。他們听不懂座中長老和自家主帥那抑揚頓挫的突厥話,但能從眾人臉上的表情中判斷出,和議基本已經達成了。

  有關談判的目標和底限都是眾將在退兵之後抓緊時間探討過的,所以方延年不擔心自家主帥吃虧上當。他擔心的是奸猾成性的族長老們會趁機提一些看似對博陵軍有好處,卻于背地里隱藏著陷阱的要求。而諸位長老突然來到李旭面前長跪不起的行為,更令方延年心里充滿了警惕。“跪著做什麼?耍無賴麼?如果磕幾個頭就能賺到天大的便宜,我反過來給你們磕頭好了?”

  周大牛的想法則簡單得多。在他看來,諸長老突然向李旭跪拜,和自己當年在街頭做混混的行為大有類似之處。無非是打輸了架,趕緊拜對方做老大。然後借著老大的聲威,在其他混混面前就可以耀武揚威。

  但老大的聲望是不能白借的,至少四季的供奉和逢年過節的孝敬不能少。所以有人上門拜老大時,被拜者一定要沉得住氣。即便心里再歡喜,臉上也要拿出些老大的架子來,不能讓人白白佔了便宜去。

  二人只是想讓自家主帥做決定時謹慎些,所以咳嗽聲很輕,。听在舍脫沙哥和必識那彌葉等人耳朵里,卻如同半空中接連打了好幾個霹靂。他們之所以這麼快就決定推旭子為族諸部的大可汗,並非只為了一個銀狼侍衛的傳說,也不是因為李旭虎軀一震,王霸之氣撲面的緣故。兩個老奸巨猾的家伙的確在心里打著扯大旗做虎皮的盤算。草原上沒有“挾天子以令諸侯”的傳統,可千百年來,類似的情況卻一點兒也不比中原少。以他們兩人對旭子脾氣秉性的了解,認定對方即便做了族諸部的大可汗,未必有時間到草原上發號施令。而他們兩個憑借跟旭子的“良好”交情和擁立之功,完全可以代替未來的大可汗“管理“其下各個部族。至于哪些命令是大可汗親口發布的,哪些命令是他們代替大可汗發布的,相信以月牙湖到長城之間的距離,沒有人會千里迢迢去追查究竟!

  誰料想,未來的大可汗本人沒看出這擁戴背後的諸多盤算,兩個不懂突厥話的親衛卻橫生枝節。萬一他們把牛膀胱戳破了,惹得附離大人不快,將已經達成了協議也推翻掉。眾老天鵝們過後還不被族人們拔光了羽毛,倒掛于高桿之上麼?

  想到這些,不待李旭開口,舍脫沙哥與必識那彌葉兩個趕緊補充。“其實,其實族中規矩都是大可汗與各部長老們商議後制定的。如果附離大人願意接受我等的擁戴,盡可以將規矩中您老認為不合理的地方改一改!”

  “是啊,是啊,頭鵝翅膀刮起的風,托著大伙的羽翼向前飛。頭鵝指明方向,群鵝只會追隨!”野力拔比奇唯恐萬一李旭不願意接受眾人的擁戴,讓天鵝王冠落在必識部的人手里,跟在後邊許諾。

  “長著翅膀的狼王啊,請你接受白天鵝子孫的忠誠。只有追隨在您的身後,我等才有飛躍雪山的勇氣……”其他幾部長老也各有打算,互相看了看,嗚咽著唱了起來。

  見長老們態度如此,李旭反而不著急接任族大可汗的虛職了。他最大的弱點便是心腸軟,對于討價還價方面,卻是從小跟在父親和舅舅身後做生意培養出來的天分。既然認定了有討價還價的余地,不妨就把價格談的仔細些。盡量不把長老們重新逼到絕路上,至少也不會讓他們覺得自己這個未來的大可汗好糊弄。

  所以,李旭先將長老們一個挨一個攙扶起來,讓他們回到原來的位置坐好。然後一邊與對方喝酒吃肉,一邊詳細詢問族諸部的日常政務運作方式。大可汗都要管什麼?有什麼特權?若是有人故意不听出大可汗號令,就像當年甦啜西爾那樣,十三大部準備怎麼做?以及成為大可汗後,諸部落的武士肯不肯听從自己驅策?大可汗有沒有權力任免麾下某個部落的埃斤,等等,諸如此類,統統問了個清楚。

  十三大部的長老們事先沒做過準備,所以想統一口徑也來不及。只能實話實說,將當前族諸部的政令框架一一匯報。其具體結構不像中原朝廷那樣復雜,但也絕不是像先前那彌葉長老所說的那樣,大可汗絕不插手各部運作。只是因為部落們彼此之間都有一段距離,所以大可汗對下屬埃斤的羈縻力度比中原的皇帝對地方官員的羈縻力度弱得多,並且很少過問埃斤職位更替的事情而已。其他的諸如日常稅賦,戰時出兵、出糧等,都有一套約定俗成的規矩。

  待把一切了解清楚後,李旭想了想,大聲說道︰“你們原來的習俗我不會干涉太多。但我發到各部的命令,必須原樣執行。平時,除了我任命的梅祿外,其他人不得代替我發布政令。而誰來做梅祿,必須由我指定,諸部無權否干涉。否則,這大可汗我決不會做!”

  他先用突厥話說了一遍,然後又刻意用中原話重復了一遍。知道面前的長老們和背後的弟兄們都沒異議了,才接著進行下一條議題。

  第二條議題是,參照先前達成的協議,這回中原與阿史那家族的戰爭,諸部可以作壁上觀。但將來李旭與其他人交手,無論對方實力多麼強大,族諸部都必須按照規矩出兵出力。當然,繳獲的戰利品,李旭也會按出力大小分配,不會讓部族武士們空手而歸。

  “附離大人即為頭鵝,我等絕不敢敷衍您的號令。”舍脫沙哥,必識那彌葉等人互相看了看,點頭答應。

  第三條議題,是為了增加大可汗對各部的約束力。旭子根據自己在甦啜部的經驗,微笑著提出,“照老規矩,各部埃斤還是世代相傳,兄終弟及。但如果哪位勇士為大可汗立下的戰功,大可汗有權力任命他做新的長老!”

  如此,各部獨力性將慢慢被消弱,大可汗的權力會逐漸得到增強。待部落中支持大可汗的長老佔據了多數後,即便偶爾某個部落出現甦啜西爾那樣的豪杰,也很難再導致新的紛爭了。

  舍脫沙哥和必識那彌葉都是過來人,知道李旭是在提防大伙像當年架空史力拔汗一樣架空他。咧了咧嘴,勉強將這條答應了下來。

  “代替我處理日常政務的梅祿分為左右兩個,只有兩個梅祿意見一致時,政令才可以下達。第一任左梅祿就由舍脫沙哥擔任,必識那彌葉長老做右梅祿。遇到與其他部落開戰、報復等大事,必須得到我的同意後,諸部才可以統一行動!如果哪個部落受到了梅祿的欺負或者不公正對待,可以到我的軍帳告狀。證據屬實的話,我會主持公道,廢黜該梅祿。凡被我廢黜者,部落里也不能再讓他擔任長老。”

  如果將這條也答應下來,就意味著李旭已經接下大可汗的王冠。族各部從此就成為附離大人的追隨者,並永遠受其保護。同時,各部也會失去很多自由,丟棄一部分傳統,將來的前景難以預料。

  眾長老們以目互視,都從對方眼里看到了猶豫和悲涼。如果不接受這些條件呢?恐怕十三頭大天鵝回到月牙湖畔後,很快就會為了一頂王冠打個白羽亂飛。再想想臨近的突厥、契丹等部落的威脅,長老們把心一橫,舉著酒盞再度跪倒于李旭面前。

  “長著翅膀的銀狼王啊,您的睿智和勇敢無人能及。草原上將傳遍您的威名,白天鵝的子孫世代追隨于您的羽翼之後……”當天,帶著一點點悲涼味道的牧歌聲從族北返的隊伍中傳出來,順著風傳穿越遠。

  “長著翅膀的銀狼王重現在草原之上,違背他命令的人,必將受到長生天的拋棄。”與族諸部北返的同時,另一個恐怖的預言開始在草原上廣為流傳。

  傳說中,那匹銀狼有三個腦袋,六雙翅膀。隨時會從天空中撲下來,將冒犯他的人開腸破肚。
第七卷 逍遙游 第六章 持槊 (四中)
望著長龍般遠去的隊伍,周大牛等人心頭不僅湧上一股恍然如夢的感覺。隊伍中還能騎在馬上的男人至少在一萬以上,並且個個高大碩壯。但他們卻連回過頭向流花河對岸完全由步卒組成的博陵軍看一眼的勇氣都沒有,只顧唱著悲涼的長調走向茫茫曠野……

    對手與其說是被打敗的,不如說是被嚇敗的。如果他們遭到襲擊時,能夠依據營壘奮力自保,只需堅持上一整天的時間,博陵軍就會被聞訊趕來的其他遊牧部落武士團團圍困住。但霫族男人們的作戰意志遠遠配不上他們健碩的身體,他們不但迅速選擇了投降,而且在過後根本不仔細追究敵人到底有多大實力。

    如果那些精明的長老們稍為留神,就能看出即便是陪同李旭到部落中談判的侍衛,走路的模樣都有些趔趄。在殺入部落營地之前,博陵精銳已經連續翻越了兩座高山,又在流花河上游兜了個***。如果不是看在李將軍親自揮舞著黑刀衝上了第一線,弟兄幾乎都沒有力氣舉起兵器…….

    可就是這樣一支遠道而來的疲敝之師,從精神上徹底擊垮了南下的霫族部落。隨著這些牧人北返的腳步,草原上將有無數試圖跟在阿史那家族背後揀便宜的小部落開始猶豫。連與突厥人最親近的霫族都背叛了骨托魯汗,這次南下還有勝利的希望麼?既然沒有便宜可佔,大伙又何必讓部族中的勇士白白送死?

    「沒想到他們如此懦弱!」站在李旭身邊的時德方低聲歎息。起初,他根本不看好博陵軍此番主動出擊的結果。而現在,他卻跟大多數將士們一樣,對即將爆發的惡戰信心十足。有李將軍在,大伙可能輸掉麼?誰比他更熟悉草原上的規矩?古人說知己知彼百戰不殆,李將軍作為曾經與部族武士並肩作戰者,又在中原戰場歷練了這麼久,對敵我雙方的瞭解肯定比阿史那骨托魯強得多!

    「早知道這樣,不如讓他們把牛羊畜生多留下一些來!」站在李旭另一側的張江也有些懊悔。他懊悔於自己再次高估了敵人的實力。從事後諸葛的角度,他覺得大伙於凌晨疲憊之中商議出來的和談目標實在過於謹慎了。既然對方連推舉李將軍做大可汗的讓步都肯做,要求他們繳納些牛羊做戰利品,他們應該也不敢不答應。這樣,博陵軍此番出擊就能滿載而歸,對防守在長城上的聯軍弟兄的士氣,也會是一個很大的鼓勵。

    「得饒人處且饒人吧。咱們要是留了牛羊畜生,他們就會有人餓死。」與張江等人的意見相反,從底層一步步爬上來的周大牛卻心懷慈悲。「人到絕路都會拚命。況且咱們桿了牛羊,就不能翻山。萬一被突厥狼騎從背後綴上,又是個大麻煩!」

    「就這樣的狼騎?」時德方忍不住冷笑。他目睹了昨夜偷襲戰的全過程,與他事先的設想大相逕庭。以前通過各種各樣的謠傳以及李旭的謹慎態度,使得他認為塞上狼騎一定戰力強悍,至少和博陵軍騎兵可以相提並論。但現在看來,所謂草原上的騎兵不過爾爾。他們的確是騎在馬上,的確擅長操控牲畜,卻無法稱之為士兵。聞鼓而進,聞金而退,互為支援,死不旋踵,這些博陵軍日常訓練中一再強調的東西,部族武士們一條都沒做到。他們當中不乏悍不畏死的勇士,卻總是不顧號令,毫無組織地衝上前來無謂地送死。一隊訓練有素的博陵士卒,至少可以擊敗三百名這樣的勇士。以此類推,眼下大伙身邊這一萬五千博陵精銳,遇到五萬塞上騎兵也未必會輸….

    「這些不是狼騎。部族主力都不在這裡。相比於中原而言,這些人只能算普通百姓!」目送霫族部眾離開的李旭笑著回過頭,低聲解釋。通過一場傷亡不大的偷襲戰徹底砍掉骨托魯的一根手指,這樣的結果讓他自己也非常滿意。但大伙卻不能因此而起了輕敵之心,真正的考驗還在後頭。

    「大將軍說,他們,他們只能算農夫?」聽了李旭的話,時德方遲疑著著問。

    「的確如此,草原上的孩子會走路時就開始學著騎馬,十幾歲便能縱馬引弓者比比皆是!」李旭點點頭,低聲回應。「咱們的孩子學著種地時,他們學著騎馬。咱們的孩子學著禮儀時,他們的孩子學著劫掠……」

    說到後來,他的聲音慢慢放低。中原人和草原上有著完全不同的生活習慣,所以當他們生活的地域出現重疊時,難免就會有衝突的發生。從小就被教育著謙良恭讓的孩子,乍一遇到被教育弱肉強食天經地義的孩子,肯定會吃大虧。

    但中原人的堅韌與協作能力也是草原牧人無法比的。他們會一點點在挫折中吸取教訓,然後用漫長的時間來壯大自己,互相扶持著,將牧人趕離自己的家園。

    而草原牧人們遭受挫折後,往往會選擇逃避。他們喜歡用未知的力量來解釋失敗,就像這次,他們將自己看成了長生天的使者。

    為了瓦解骨托魯麾下的聯軍,旭子刻意沒有糾正捨脫沙哥等人對自己的誤會。生有翅膀的銀狼王,這個稱號他很喜歡。對於講究弱肉強食的部族武士來說,越是強大神秘的力量,越會令他們喪失作戰意志。

    「但他們卻不懂得齊心協力,也沒韌性!」時德方不願意李旭過於漲敵人威風,小聲辯解。「大將軍輕鬆就擊敗了他們。並且讓他們徹底臣服。以後咱們六郡對於霫族來說就是天朝上邦,處處都高他們一頭!」

    「大將軍今後就是他們的大汗!十三部的共主!」提到霫族長老們的選擇,方延年等人也是滿臉自豪。能帶著四十幾人直闖對方大營,並令敵軍作出捨棄自家原來首領,改投於其麾下的,古往今來,也就是驃騎大將軍李旭一個人。即便是數百年前封狼居胥的那位驃騎大將軍,也只是把威名植在山川上,而不是根植於草原牧人的心中。

    「今後咱們打敗哪個部落,都要照此處理,讓他們都推舉李將軍做大汗!」周大牛仍舊沉浸在敵營之行的興奮中,笑著提議。

    「那得有個汗名,叫仲堅大汗可不成!」時德方笑著湊趣。沒能輔佐李旭在中原問鼎逐鹿,作為謀臣的他非常不甘。現在,剛好能通過征服草原部族來彌補。

    「還用找麼,就叫附離大汗!反正他們都稱大將軍為附離!」方延年順著時德方的話題延伸。跟著李旭身邊與捨脫沙哥等長老談判時,他總是聽見對方以非常恭敬的口吻提及「附離」兩個字眼。過後自己跟通曉突厥話的嚮導詢問了,才知道「附離」在突厥話中是「狼」的意思。而長著翅膀的銀狼王,則是牧人送給李將軍的名號。既然這個名號在草原上如此響亮,何不將其徹底利用起來。

    「對,就叫附離大汗!」眾將領哄笑著響應。草原上,擁有五百部眾的人都可以自稱為汗,李旭目前擁有六郡的封地,數萬部屬,叫個可汗理所當然。

    見大伙笑得愉快,旭子也不忍掃了眾人的興。「附離汗可不行,突厥人稱汗,會在名頭前加一長串東西,有時是山川河流,有時是功績…….」說到這裡,他的話音又低沉下去。自從那年離開之後,他沒想到自己會以這種方式,重新出現在捨脫沙哥等人面前。更沒想到自己有朝一日,會親手奪取了蘇啜附離的可汗之位。

    雖然對於旭子本身而言,這個汗位如同雞肋一般,可有可無。但對於蘇啜附離而言,卻是他們部落掙扎了很多年,犧牲了很多東西,才換回來的一點點回報。

    這也許就是所謂的輪迴吧,老天刻意安排的輪迴。跟捨脫沙哥等人談了近一個時辰長生天,旭子的思維也多少受了些影響。

    「如果長生天這些年來一直在默默地看著,他會怎樣看待自己今天的作為。是誇讚自己機智善良,還是以牧人的思維方式笑自己不夠狠辣?如果陶闊脫絲呢,她聽到這個消息後,會怎麼想?!」猛然,一個美麗的身影又在他眼前一閃。然後迅速模糊。上次兩人重逢時,陶闊脫絲為了避免讓阿史那骨托魯誤會,刻意保持了與自己的距離。而自己當時也沒覺得對方那樣做有什麼不妥。可這次不同了,這次自己要和她的丈夫拚個你死我活……

    無論如何,旭子知道自己不會退讓。背後就是家園,無論為了誰,什麼理由,他都沒有退讓的餘地。
第七卷 逍遙游 第六章 持槊 (四 下)
在流花河南岸休息了一日後,李旭帶領麾下將士拔營回返。鑒於阿史那骨托魯一時半會兒未必能追上來,所以博陵將士選擇了另一條相對平坦的道路。沿途中又遇到了兩股急於衝入中原搶劫的牧人,張江和周大牛各帶一隊悍卒迎上去,不到半日功夫,便將部族武士們打得潰不成軍。戰敗的武士們策馬遠遁,眾將士望著遠去的煙塵大笑,也不認真去追。

    如此一來,博陵軍上下對突厥狼騎的戰鬥力愈發瞧不上。都道「骨托魯小汗有種便來,到了長城腳下,大伙定叫他有來無回!」

    而牧人們心中對李旭卻愈發敬畏,多次轉述之後,將聖狼侍衛的謠言越傳越真。

    第二日下午,大伙又在一座無名高山的轉角處擋住正在北返的霫族騎兵。雖然此時霫族武士們已經接到了各部長老遣人用快馬送來的命令,知道博陵軍與自己不再是敵人。當看到突然出現在山坡上的中原精銳後,還是被嚇了一跳。

    捨脫部的哥撒那看了看必識部的侯曲利,二人咧了咧嘴巴,將目光又同時投向蘇啜部的阿斯藍,從對方的目光中,他們都看到了難以掩飾的驚詫。在接到長老們的命令後,三人都非常不情願。特別是蘇啜部的阿思藍,若不是考慮到自家後路隨時可能被李旭切斷的風險,甚至想調遣本族武士挾裹著其他部落的英傑繼續南進。當看到了博陵將士後,三人終於明白長老們的決斷是多麼的正確。老狐狸們並非被李旭的虛名給嚇破了膽,他們是清清楚楚看明白了中原的實力。

    對手並不像蘇啜附離和阿史那骨托魯二人所說的那樣不堪一擊。他們富有,但絕不軟弱。就在不遠處獵獵飄舞的戰旗下,隨便一個中原兒郎拉出來,身手都不會比霫族武士差。特別是中原兒郎身上所流露出來的氣質,那種有我無敵的氣質。哪裡是來自一個內部紛爭不斷的垂老部落,分明來自一個百戰百勝的強大民族。

    這個民族不可能輕易被擊敗。打了這麼多年仗,阿思藍對敵人的強弱程度幾乎能做到一望而知。他忽然開始為自己部族的命運而擔心起來,據他所知,蘇啜附離並不是一個拿得起放得下的人物。如果蘇啜附離得知其他霫族部落已經改奉李旭為大汗的消息,肯定要用盡一切手段試圖將失去的汗位奪回。那時,蘇啜部與必識部、捨脫部,還有其他散落於月牙湖附近的白天鵝的子孫們將進行一場惡戰,而屆時李旭只要將山坡上那些武士派遣一半到草原上,便足以讓蘇啜部萬劫不復。

    『如果我現在趁人不備射殺了他……』一個陰冷的想法突然湧入阿思藍的心頭。那樣,蘇啜部所面臨的劫難將輕一些,白天鵝的子孫也許不用再自相殘殺。但那有可能麼?阿思藍記得多年前,附離(李旭)的射藝已經不遜於自己,況且自從附離從山坡上出現後,哥撒那與侯曲利兩個就有意無意地在遮擋自己的視線。

    兩個小狐狸和他們的父輩一樣狡猾!蘇啜阿思藍在心底苦笑。他理解必識侯曲利和捨脫哥撒那的想法,霫族各部騎兵只有四千三百多人,而山坡上嚴陣以待的中原兒郎足有一萬五千。如果自己真的射殺了李旭,恐怕身邊這四千部族武士沒一個能活著走出山谷。

    可如果不殺了他……阿思藍心裡的感覺越來越涼。他的兒子與阿史那卻隅的女兒早有婚約。陶闊脫絲的丈夫就是阿史那骨托魯,除了麾下的兩千武士外,蘇啜部的其餘部眾都以貴賓的身份與骨托魯的嫡系部眾走在一起…….

    就在他再一次顫抖著試圖將手伸向馬鞍旁的角弓時,捨脫哥撒那與必識侯曲利二人突然讓開了。他們兩個不再試圖阻擋阿思藍的任何行為,而是策馬直奔對面而去。阿思藍微微一愣,旋即看到一個滿臉絡腮鬍須的壯漢拎著數個皮口袋,踏著陽光從山坡上走了下來。

    「兄弟臨行前請喝了這袋子馬奶酒,你我也許今後很難再相見啊,每逢春來,溫暖卻像酒漿一樣淌過心頭…….」

    那個壯漢用精確的霫族語言,唱著霫族人為朋友送別的長調,毫釐不差。

    彷彿有萬丈寒冰在心頭轟然而倒。阿思藍清楚地記得,當年在月牙湖畔,是自己、杜爾和陶闊脫絲三人,一字一句地教會了漢人少年這首長歌。如今,那個少年臉上已經長滿了鬍鬚,但唱歌的腔調,走路的神態,卻絲毫沒變。

    那是他的好朋友,曾經生死與共的好朋友。正從萬馬軍中向他走過來,腰間沒有刀,背後也沒有弓。

    已經不需要再猶豫。不知不覺眼中溢滿了淚水的阿斯蘭策馬衝了出去,邊沖,邊自腰間解下橫刀,丟棄在地上。邊沖,邊從馬鞍旁解下角弓,拋於枯草叢內。此時,他不需要弓,也不需要刀,只需要一個擁抱和一袋馬奶酒,便可與兄弟化解一切仇怨。

    「附離!」「附離!」捨脫哥撒那與必識侯曲利兩個飛身下馬,緊跟著是蘇啜阿思藍。三人廢話不說,直接從李旭手中搶過一袋子酒,解開袋口皮繩,仰面便向嘴裡倒。李旭剩餘酒袋全部扔在地上,然後拎出其中最鼓的一個,鯨吞虹吸。

    須臾之間,四個裝馬奶的袋子都癟了下去。哥撒那、侯曲利、阿斯藍和李旭互相笑了笑,一時居然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四人都不再是當年模樣,但很多感覺卻與當年一樣清晰。「附離,你…….」哥撒那想問對方從何而來,但想想自己的老巢剛被人家抄過,現在問未免太剎風景,憨笑著閉上了嘴巴。

    「附離…….」阿思藍心中也有千言萬語,卻不知道該從哪一句開始說。笑了幾聲,伸手去摸第二袋馬奶酒。

    「呵呵呵呵!」四個人的手幾乎不約而同地摸到了酒袋旁,笑著解開皮繩子,弟兄們的注視下開懷痛飲。

    那些馬奶酒都是霫族各部北返前,特意留下來獻給李旭的,味道極其甘冽。阿思藍等人喝了一袋又一袋,直到周大牛等人第三次在李旭的示意下送來新的酒袋子,才意猶未盡的長歎了一聲,放慢了動作。

    「這是幾個袋子上有我們部落的標記!」放下酒袋後,必識侯曲利指著腳邊的空皮口袋,笑著說道。

    「那彌葉長老送我的,他說霫族諸部都會釀馬奶,唯有必識部的方可稱為酒。」李旭毫不遮掩,坦然承認酒的來歷。

    「若論縫製東西的手藝,卻要首推我們捨脫部!」彷彿表功一般,哥撒那笑著插言。此刻在眾人腳邊,有幾個裝酒的皮袋子邊角上都綴有細細皮穗,做工極為精美,依哥撒那所言,想必就是出自捨脫部了。

    按照長老們的決定,李旭已經是霫族諸部的共主。所以各部才拿自己所擁有最好的物品送於大汗做禮物。但輪到阿思藍說話時,他的地位卻有些尷尬。

    捨脫沙哥和必識那彌葉等人公推李旭為汗時,並沒有徵求蘇啜部的意見。此刻阿思藍雖然是蘇啜部中地位僅次於蘇啜附離的第二人物,卻不擁有長老們才具備的對部落命運的決策權。因此他接茬也不是,不接茬也不是,沉吟半晌,才皺著眉頭問了一句,「附離,你到底要幹什麼?」

    彷彿早預料到對方會有此一問,李旭笑著搖頭,「不是我想幹什麼?而是我不得不做。阿思藍大哥,如果有朝一日我帶領士卒殺到蘇啜部的營寨門口,你策馬避開,任由我進去殺人放火麼?」

    「除非你從我屍體上踏過去!」阿思藍正色回答。看看李旭身後那一萬五千不動如山的兒郎,再回頭看看自己身後四千多各懷心事的部族武士,他知道那一天也許不會太遠了。阿史那骨托魯和蘇啜附離二人攻不破由李旭駐守的長城。那道長城他昨天剛剛見到過,不知道從那裡開始,也不知道從哪裡結束。漢人將長城築在了群山之巔,而蘇啜部呢,當敵人殺來時,蘇啜部有城牆可依麼?

    「除非你從我屍體上踏過去!」想到這兒,阿思藍繼續強調。骨托魯和蘇啜附離都不是李旭的對手,按照草原上的規矩,失敗者必然要受到成倍的報復。屆時,李旭身後的中原武士,還有侯曲利、哥撒那都會殺到蘇啜部門前來。這是蘇啜部必須付出的代價,當年他們為了討好阿史那家族而設計趕走了銀狼侍衛,他們必須要接受長生天的懲罰。
第七卷 逍遙游 第六章 持槊 (五 上)
「阿斯藍,你這又是何必。蘇啜附離對你還不夠壞麼?他做的那些事情,連草原上的狐狸看到後都會臉紅!」捨脫哥撒那原本就與蘇啜附離合不來,見阿斯藍執意要為蘇啜部死戰到底,忍不住上前勸道。

    「你不懂!」阿斯藍苦笑著搖頭,然後又將目光轉向李旭,「但附離懂,他明白我為什麼這樣做!」

    「即便是附離,當年中原的大可汗肆意妄為時,也曾離開部落,到咱們月牙湖畔來躲避災禍!」必識侯曲利的口才遠好於捨脫哥撒那,接過眾人的話頭,大聲道。

    當年李旭出走塞外的原因,霫族諸部的豪傑們人盡皆知。近年來蘇啜附離兄弟對阿斯藍家族的排擠打壓,月牙湖畔的漢子也是有目共睹。好在霫族部落的結構與中原的家族不一樣,除了部族埃斤之外,重大決定還需要長老們點頭。否則,性情耿直的阿斯藍早就被蘇啜附離兄弟趕出部落了。

    受了這麼多的委屈,阿斯藍卻依舊要為蘇啜附離而戰,在哥撒那與侯曲利二人看來,其行為就實在有些不可理喻了。

    阿思藍沒有回應,也找不出太好的說辭來回應。只是望著李旭,大口大口地向嘴裡灌酒。彷彿喝完了這頓,就再不會有下頓一般。

    (請到這裡投酒徒一票,訪客無法瀏覽此圖片或連結,請先註冊或登入會員快被人擠下榜了!)

    那淒涼的眼神先是讓旭子一愣,旋即明白了阿思藍近年來的遭遇。當年阿史那卻隅為了逼蘇啜部就範,主動將自己未出生的女兒聘給了阿斯藍沒出生的兒子。在當時來說,這對阿斯藍及其家族是一種從天而降的榮耀。待阿史那卻禺在突厥王庭的政治爭鬥中失敗之後,這樁婚約帶給阿斯藍家族的卻只有災難。而以阿斯藍的為人,他肯定不會因為卻禺家族的沒落就主動提出悔婚。如此,非但接替卻禺掌管東部草原的阿史那骨托魯看阿斯藍不順眼,心胸狹窄的蘇啜附離想必也容其不下。

    即便如此,阿斯藍依舊要為部族而戰。不需要理由,彷彿這天生就是他的義務。

    他知道李旭理解自己。李旭也的確理解。突厥狼騎打到長城腳下,中原豪傑要群起而迎之。中原將士殺向草原時,難道就不允許草原男兒擋在其馬前麼?

    今天李旭身後便是長城。他日阿斯藍身後,又何嘗不是牧人們的家園?

    為此,旭子現在唯一能做的,也僅僅是與好朋友相對而引,鯨吞虹吸,且盡今日之歡。

    「你倒是說一句話啊,附離!」必捨脫哥撒那見自己費了半天吐沫,兩個當事人卻絲毫不為所動,生氣地推了李旭一把,命令。

    「阿斯藍知道他自己在做什麼!」李旭又灌了自己幾口,抹著鬍鬚上的酒珠回應。「除了南下之舉外,其他選擇都沒什麼錯!」

    「我本不該南下!」阿思藍也學著李旭的樣子抹了一把金黃色的短鬚,臉上的表情又是感激,又是淒涼,「但我卻不得不來!」

    「你的確不得不來,但此番我送你走,卻不希望在長城腳下再見到你!」李旭又笑,高高地舉起另一袋子奶酒。今日的酒喝得有些急,所以他的腳步已經略顯虛浮。搖搖晃晃趔趄了幾下,待再度站穩身形時,剛剛避開了阿斯藍等人的正面,將山坡上持槊而立的一萬五千弟兄全部展現。

    長槊如林,旌旗獵獵。

    主帥在山坡下與敵軍將領談笑生風,士卒們卻如山巖般巍然不動。除了周大牛等少數幾個為李旭拎送酒水的親衛外,張江、方延年、時德方等武將文職都筆直地站在弟兄們之間,安穩如山中嶙峋而起的磐石。

    相比之下,阿斯藍等人身後的部族騎兵們的秩序就差得多了。自打聞到了酒香,他們的喉嚨就不停地上下移動。有人性子急,乾脆從馬鞍後解下隨身的酒袋,自顧喝了起來。還有人仗著曾經跟李旭有過一面之緣,笑嘻嘻地從隊伍中跑出來打招呼。周大牛只要派人送過酒袋去,他們一概來者不拒。

    「那是自然,今日之戰,我已經輸了。不會糾纏不清」阿思藍迅速看了看不遠處中原兒郎們如山軍容,苦笑著承認。對方那邊才能真正稱得上軍旅,自己麾下,只能算是一群拿起了武器的牧人。「他日你若到月牙湖畔,我定要你看看徐賢者訓練出來的騎兵!」收起笑容後,他又繼續補充。無論實力相差如何懸殊,牧人也有牧人的尊嚴。長生天可以降下風雪,卻不能強行按彎勇士的脊樑!

    「蘇啜部的騎兵,想必沒有全部帶在你身邊!」李旭快速掃了一眼亂哄哄的部族騎手們,然後輕輕搖頭。

    「我部精銳盡在附離埃斤身側。我所帶的,都是這兩年剛剛開始接受訓練的新人!」阿思藍跟著搖頭。「所以,附離,我勸你不要將骨托魯汗的實力太小瞧了!」

    「就像你剛才說的,無論如何,我都得站出來,是不是?」李旭又抿幹了一袋子酒,帶著幾分熏然意味回應。他知道阿斯藍這句話沒有任何惡意,但和對方一樣,在外敵殺到家門口時,他別無選擇。不管部落的頭人和長老過去對自己是好是壞。也無法再計較朝廷和權臣們如何糊塗昏庸。

    「當然,否則你就不是附離!」阿思藍彷彿早料到李旭的回答,笑著接口。

    「我是附離,你是阿思藍!」李旭舉起酒袋,與阿斯藍手中的酒袋再度相碰。

    「我是阿斯藍,你是附離!」阿思藍用力將酒袋撞向李旭手中的酒袋,兩眼隱約已有淚光。

    他二人在這廂喝得灑脫,卻把捨脫哥撒那急得直跺腳。如果阿斯藍與蘇啜附離兩個聯手,整個蘇啜部必然不肯遵從十三家部落長老推舉李旭為新任大可汗的提議。屆時,恐怕月牙湖畔難免要刮起一場血雨腥風。死得都是白天鵝的良種子孫,反而令旁邊的野驢、狐狸白白撿了大便宜去。

    沒等他上前再勸,必識侯曲利快速伸出手,從背後拉住了他的束甲皮繩。「放心,阿斯藍和附離兩個打不起來!」素有主意的侯曲利附在哥撒那的耳邊低語。

    「那他們……?」哥撒那被幾個朋友的古怪行徑弄得暈頭轉向,皺著眉頭追問。

    「咱們也喝!」侯曲利故弄玄虛,舉著皮口袋湊到李旭和阿斯藍兩個身邊,與二人交相碰了碰,將皮袋中的奶酒一飲而盡。

    又一代奶酒落肚,阿思藍臉上也湧滿了熏然之意。「附離,你聽我說。無論什麼時候,我都當你是附離!生了翅膀的附離(蒼狼)」

    「我也當你是阿斯藍,馳騁草原的阿斯藍(豹子)!」李旭一邊喝一邊回應。

    「阿斯藍和附離本來應該是兄弟!」阿思藍抹了把鬍子上的水和酒,喃喃道。

    「我們本來就是兄弟!」李旭抱著阿斯藍的肩膀,用力拍打。猛然間,他心中突然閃過一道亮光。不是很強烈,但足以驅散眼中陰影。

    「阿斯藍不想跟我開戰。他之所以要拔刀,是怕我像草原上的勝利者一樣,屠戮他的族人!」強烈的緊張之下,旭子緊握皮口袋的手微微發顫,將小半口袋酒全灑在了胸甲上。順著這個思路想下去,有些問題便迎刃而解了。作為一個中原人,他根本沒有打算過按照草原規矩,將戰敗者全部貶為奴隸。當年他就不認同蘇啜部這種殘忍行為,現在依然不認同。

    「如果好兄與骨托魯開戰,阿斯藍,你怎樣做?」想到這,李旭停住酒袋,醉熏熏地問道。

    「附離,你,你知道我不能幫你。我已經敗了,沒資格再當你的對手。等我帶著這些人回部落,你和骨托魯之間的仗已經打完了!」阿思藍想都不想,邊喝邊答。

    「如果我打贏了骨托魯呢?」李旭問話中酒意突然消失,以地道的霫族語言一字一頓地追問。

    「很難,他們人太多!」阿斯藍頹然搖頭。抬眼看了看李旭,他又歎息著道,「你別指望甘羅幫忙。為了擺脫甘羅的影響,骨托魯至少做兩年的準備!」

    「別管那些,我只問你,如果我打贏了這仗,你準備怎麼做?」李旭用力搬正阿斯藍的肩膀,望著對方的眼睛尋求答案。

    被他凌厲的目光看得一個激靈,阿斯藍心中的醉意也瞬間消失。直起已經不再年輕的腰身,他再度鄭重強調。「還是那句話,如果你殺到月牙湖邊,請踩著阿斯藍的屍體過去!」

    「也許我單人獨騎會捧著酒去!」李旭詭秘的一笑,重新拎起一袋子酒,與阿斯藍手中的酒袋轟然相碰,「時候不早,幹了這袋,諸位兄弟儘管上馬!」

    「捧著酒……?」阿斯藍先是一愣,然後猛然醒悟到了什麼般,咧嘴而笑。

    「當然捧著酒!阿斯藍,莫非你家的羊肉不夠吃了麼?」李旭將手中酒袋停在半空,挑釁般大笑

    「什麼話,你若是來,我一定親手放翻你!」阿斯藍憤然作色,舉起酒袋,仰頭下倒。

    那酒味兒先是濃烈如刀,然後甘冽如泉,接下來便是甜甜的奶香和草原上花香的餘韻,縈繞在舌根喉嚨之間,連綿不絕。直到告別的雙方都在彼此的視線之中消失了,空氣中還瀰漫著一股淡淡的酒意。

    張江、時德方等人都不懂突厥語,所以李旭最後與阿斯藍兩人之間的對話,他們一句也沒聽懂。但從自家主帥和敵人的臉色上,他們推測出雙方彼此之間一定是達成了某種默契。只是這個默契的具體內容,大伙無論如何也猜測不到。

    「那個金黃鬍子的野人似乎輸得極不服氣?」又走了一段山路,張江心癢難搔,湊到李旭身邊低聲打聽。

    「大將軍今天放走了他,會不會是放虎歸山?」明知道沒有自己說的這種可能,時德方還是低聲提醒。「突厥人向來言而無信,他們雖然不是突厥人,卻也是喝狼奶長大的!」

    「不會,十幾個部落共同達成的協議。單憑一兩個人很難推翻!」李旭笑著看了圍攏過來的親信們一眼,低聲解釋。「況且經歷此次戰鬥,他們都發覺中原並不是一塊容易啃的骨頭。當然不願意再給阿史那骨托魯當刀子使!」

    「但那個蘇啜部,不是沒參與那天的公推麼?」方延年聽得似懂非懂,皺著眉頭追問。

    「他們每個部落的兵都不太多。蘇啜部雖然強,但也不敢貿然向其他十三個部落動手。阿斯藍是擔心我報復甦啜部,所以堅持要為自己的族人而戰。捨脫部和必識部的將領不願霫族的牧人自相殘殺,所以勸阿斯藍背叛蘇啜附離!」李旭知道眾人的好奇心輕易不會得到滿足,索性一口氣把剛才的交鋒解釋清楚。

    阿斯藍、哥撒那與侯曲利三個雖然都是草原豪傑中的翹楚,心思深邃程度與中原的宇文述、李淵、裴矩等人卻不在同一個層面上。因而熟悉草原規矩又被中原老狐狸們反覆「淬煉」過的李旭輕而易舉地便猜透了阿斯藍等人的心思。

    阿斯藍怕自己的部族被李旭屠滅。哥撒那與侯曲利二人卻擔心蘇啜部因為推舉新可汗的事情,向他們發起報復。所以阿斯藍要為自己的部族血戰到底,侯曲利與哥撒那則想盡一切辦法,試圖將李旭「綁在」他們部落的勒勒車上。三個人的選擇不同,卻都是為了自家部族的將來著想。而李旭最不想也不屑做的,恰恰是滅族屠部這種愚蠢事。他蘇啜部的時候,他沒有因為自己來自中原,而感到血脈卑微。離開蘇啜部後,他也沒有因為對方是牧族,而自視品種高貴。

    在他接觸過的人中,草原上有阿史那卻禺這種老狐狸,有蘇啜附離這種短視鬼,中原也有宇文述和李密。草原上有阿斯藍、哥撒那這種熱血漢子,中原也有王須拔、程咬金這種磊落豪傑。至於普通百姓,牧人也好,農夫也好,都是靠天吃飯。他們習慣也許各異,本質卻沒什麼差別。

    雖然眼下他的大可汗的職位只是一個噱頭,將來未必做得真。可出於善良的天性,旭子不希望幾個好朋友將來自相殘殺。所以,他先用話擠住阿斯藍,逼迫對方許下不再追隨蘇啜附離、阿史那骨托魯兩個南下的承諾。然後遵從草原的習俗,宣佈自己日後將捧著美酒,上門去拜會昔日的朋友。

    草原習俗,拜會朋友時如果帶吃食,是對方極大的侮辱。但美酒除外,在牧人心中,美酒是與朋友共享的。對方捧著酒袋上門,自己當然不能舉起手中的刀。

    在保障蘇啜部的利益不會受到傷害的情況下,選擇支持一個受到十三部長老公推的朋友做大汗,還是選擇繼續支持處處與自己為難,又新近戰戰敗逃回的蘇啜附離做埃斤,對於阿斯藍而言,答案就立刻變得異常簡單。

    而這一切的前提都是,李旭能打贏長城之戰!
第七卷 逍遙游 第六章 持槊 (五 中)
大軍迤邐回到長城腳下,早有細作將凱旋的消息報了上去。望眼欲穿的李建成聞報,立刻帶著陳演壽、崔潛、王伏寶等一干留守文武從缺口處繞路迎了上來。見了李旭的面,唐王世子李建成急行數步,一把拉住對方的胳膊,上上下下看了好一會兒,喘息著道:「既然打贏了,為何還要繞個圈子,不按原路返回來。我已經派了四撥斥候出去尋你,如果再得不到音訊,為兄只好帶著剩下的弟兄出塞與骨托魯那廝拚命了!」

    李旭猜不出自己這位大舅哥的關切有幾分是真,但從對方鬢角間,卻清晰地看到了數縷灰白。他心中一暖,笑著抱起對方的肩膀晃了晃,大聲回答道:「小路太消耗體力,去時急著與人拚命,大伙還都能咬牙堅持。如果再按原路往回返,非有弟兄掉隊不可。況且還有四千多部族騎兵落在後邊,不親自送送他們,我也實在難以放心!」

    以李建成的身子骨,怎受得了李旭熱情。一邊從他的大手下掙脫,一邊笑著抱怨:「你這傢伙就是『古道熱腸』!怎麼樣,見到當你那些老朋友了?他們沒跟你當場拔刀子?」

    「沒有,喝了幾碗送行酒。高高興興地散了!」李旭從建成肩頭收回蒲扇般的大巴掌,笑著寒暄。然後握掌為拳,輕輕砸向崔潛的胸口,「這些天勞煩建成兄、陳叔和諸位將軍了!弟兄們的士氣如何,軍需還供應得上麼?」

    「弟兄們聽說了大將軍已經砍斷骨托魯一臂的消息,士氣正高。都嚷嚷著下次輪他們出塞轉轉,趕在狼騎聚集之前,再拆幾根骨頭棒子呢!」崔潛笑著斜退開半步,將身側的王伏寶讓到李旭的視野中央,「軍需補給暫時也無需擔憂,竇王爺又遣人送了一批糧秣過來,說是十天之內便到涿郡!」

    「多謝竇王爺!」李旭聞言,趕緊向王伏寶等竇家軍的將領拱手。以如果三路兵馬的糧秣都由他治下的博陵六郡來承擔,即便打退了突厥,六郡也要元氣大傷。竇建德能在自身物資供應也不寬裕的情況下,還設身處地地替博陵考慮,這份恩德不可謂不重。

    「也不完全是我家王爺出資。大部分都是從運河上過來的。」王伏寶憨厚地咧了咧嘴巴,主動解釋「我家王爺不過又添了些,給你湊了個整數而已!」

    「運河?」李旭的眉頭輕輕一跳,驚問。北運河為大隋遠征高麗的運糧通道,從黃河岸邊汲郡一直延伸到薊縣。這條水道南端連著洛陽、瓦崗還有幾個零星的地方「諸侯」,除了竇建德外,沒一個與博陵六郡有過交往。其中誰能如此慷慨地幫助自己,就實在令人難猜了。

    他這廂眉頭緊皺,李建成那邊卻不願意耽擱太長時間。快速湊過來低聲建議,「大將軍,野外風勁,弟兄們也累了,依我之見,具體軍務,咱們是不是先返回長城內再說?」

    「願奉世子之命!」李旭突然想到了一個人,趕緊順著李建成的口風將話頭打住。轉過身,向肅立在長城腳下的弟兄們用力揮手,「從黃花豁子那段被沖毀的長城入塞!回營後先休息用飯。都尉以下將士放假一天,都尉以上將照常應卯!」

    「諾!」將士們齊聲答應,轉身沿山坡下谷地繞向最近一段被洪水沖出長城缺口。那缺口處於一道天然形成的洩洪谷之上,所以破損嚴重。突厥人大舉入侵的消息傳來前,本為商隊和馬賊們過往的捷徑。去年秋天和今年開春,涿郡太守崔潛派得力手下修整了它,並在溝谷上方用巨木和石塊搭建了一座簡易敵樓,數個箭塔。

    將士們迤邐從溝谷下通過,卻不因為道路的突然變窄而混亂了軍容。每每走到狹窄處,總有低級將校主動站出來,將本部隊伍變細,待通過後,又快速恢復原樣。

    望著弟兄們的背影,李旭滿意地點了點頭,方欲與前來接迎自己的將領們一併入塞,卻又被李建成輕輕扯住了絆甲絲絛。他狐疑地轉身,看見後者滿臉微笑。

    「弟兄們立下如此大功,若是無賞,豈不有損士氣?」李建成從侍衛手中接過一個綿紙折成了方塊,用力按在李旭掌心,「武士矱將軍從長安城裡的大戶那邊訛詐來的,你不花白不花。這次的數額我已經命人替你準備好了,稍後便可以從我那邊的輜重營搬出來。下次需要多少,你自己派人報個數兒,我一定想辦法替你籌措!」

    李旭帶著幾分愕然打開紙片,看到上面用熟悉的蠅頭小楷寫著:牛肉若干、銅錢若干、精米若干。並隨後列出了合適的按人頭分配方案。看字跡,顯然是李建成親手所寫!他心中又是一陣恍惚,笑了笑,將紙片交給與自己寸步不離的周大牛,「追上去,按上面說的跟大伙宣佈。告訴大伙這是唐王給的籌措的,讓大伙放心享用!」

    「諾!」周大牛接過紙片,拔腿跑到隊伍正前方,跳上一塊凸起的巨石,扯著嗓子高呼,「大將軍有令,此番出戰者,每人賞錢五百,精米兩斗,肉乾兒半斤。今晚即可領取,可自行托人送回家,不必充公!」

    「大將軍有令」跟著周大牛跑過來的親衛們齊聲高呼,將嘉獎令重複送進每名弟兄的耳朵。

    博陵六郡雖然尚武,但弟兄們打了勝仗的賞賜卻有一套嚴格的規矩,有功者吃肉、陞官,沒功勞者撈不到喝湯的勺子也毫無怨言。似這般以人頭為單位,不問功勞大小的成規模發獎賞的行為極其罕見。所以弟兄們乍一聽周大牛的話,都楞了一下,然後便大聲歡呼起來。

    「是唐王給籌措的」待歡呼聲起了,周大牛才如夢方醒般喊出了第二句。他一個人聲音哪裡壓得過上萬人所發出的喧鬧,非但弟兄們聽不見,連李旭這邊也只能聽個影影綽綽。幾個負責傳遞命令親衛扯了嗓子將周大牛後半句話重複了數遍,聽到的人依舊聊聊無幾。

    「呵呵呵呵呵」王伏寶在旁邊看得有趣,捋著鬍鬚傻笑。

    「怎麼樣,大將軍麾下的弟兄們士氣一下子就提起來了吧!」李建成笑著向李旭追問。

    「多謝唐王安排!多謝建成兄統籌!」李旭笑著回應。

    「謝大將軍!」將士們的致謝聲如山崩海嘯,震得長城瑟瑟落土。

    「有勞唐王殿下!」不待李旭派人提醒,猜到賞賜來源的張江帶領一干高級將領圍攏過來,齊齊向李建成致意。

    見眾將如此給面子,李建成臉上的笑意更濃,長揖還禮,「諸君何須謝我?我不能親自持槊出塞,與你等並肩作戰,已是孱弱。如果這些小事也做不了,豈不是尸位素餐麼?!」

    「世子乃一軍之帥,怎可輕動?這等陣前廝殺的粗活,還是交給我等來幹。世子能在城頭為我等擊鼓,足以壯三軍之威!」時德方善禱善頌,笑嘻嘻地代替大伙回應。

    「有世子在,三軍後顧無憂!」方延年等人跟著嚷嚷。

    有道是花花轎子人抬人,六郡將士做得如此體貼,即便心裡憋著一股子無名火的陳演壽老前輩也不好再挑剔什麼了。「只是那八千多弔錢,居然連個水漂都沒打起來!」他肉疼地咬了咬腮幫子,強迫自己笑得更開心。目光流轉過處,看見李旭身上穿得只是件牛皮甲,心頭一震,忍不住又暗自歎氣。

    河東兵馬中的其他將領心裡可沒有陳演壽那麼多花樣想法,作為武將,他們最熱衷的是殺敵建功。因此,當大隊人馬剛一去遠,立刻三三兩兩拉住博陵軍中與自己相熟的將領,向對方打聽此番出塞襲擊敵軍詳情。當聽說博陵軍用兩夜兩天趕了近二百里山路,並且抵達目的地後還立刻能投入作戰時,大伙都張開了嘴巴,低聲吸了口涼氣。

    二百里路放在平原上不算長,普通農夫帶足乾糧,日夜不停地走,也能在兩夜兩天的時間內趕完。但放在燕山之間,則足以讓野驢吐血。而博陵軍趕完路後,立刻衝進了人數數倍於己的敵營當中,一戰而潰之,這是怎樣的一種強悍?!麾下能有如此一支強軍,沙場爭雄,還用愁對方兵強馬壯麼?

    想到這些,一個軍中流傳已久了說法再次湧上眾人的心頭,「若於李將軍起了衝突,大伙最好別跟他正面交手!」

    「好在河東與河北向來同氣連枝!」有人偷眼觀望士卒們走過後的谷地,暗自慶幸。從過去所發生的事情和目前情形來看,李大將軍已經穩穩成為唐王家族中的一員。大伙不用擔心與他為敵,也不願惹上這樣的對手。雖然對於很多武者而言,這未免是一種遺憾。但與這樣的人做朋友,遠比做他的敵人安全得多。

    況且,他臉上還洋溢著足以讓冰雪融化的笑容。磊落,坦誠,讓你可以放心地把後背交給他,無論再危險關頭,不必擔心來自背後的冷箭!

    酒徒註:嗚嗚,我多少年沒病過了,居然又墮落到了掛水的地步,嗚嗚
第七卷 逍遙游 第六章 持槊 (五 下)
李旭出身寒微,所以為人極其謙和,即便剛剛凱旋歸來,對前來迎接自己的將領們都如平常相待,言談之間沒有半點輕慢意味。所以無論是李建成的麾下還是王伏寶的部屬,都願意上前跟他打個招呼,寒暄幾句,藉機表達自己心中的仰慕。

    但大伙想從李旭的話中聽到有關戰場的精彩描述,卻是萬萬不能。提起數日前的奇襲戰,非但旭子的反映平平淡淡,就連周大牛這種往日喜歡將一說成二的人,翻來覆去不過也是「弟兄們趕了兩日夜路,累得要死。」「對方防備疏忽,為我軍所趁之類!」具體定謀、破營以及浴血奮戰經過,一概從簡概括。

    河東與竇家軍將領先是心癢難搔,轉而一想,類似這種以少破多,一舉擒之的大捷,李將軍從出道至現在,已經不知道創造過多少回了,也難怪博陵軍將領們提不起精神頭來吹噓。這就好比一個人整天對著燕窩魚翅胡吃海塞,偶爾吃回鹹菜豆腐也許覺得新鮮,你拎著幾隻豬蹄膀當美味在其眼前晃,人家自然連頭都懶得抬一下。

    念到此節,眾人對博陵軍的敬意未免又加深了幾分。有的心中便想著,『下次與敵人交手,一定要跟在李大將軍身後見識見識。即便不能與其並肩衝殺,在其背後搖搖旗子,敲敲戰鼓,日後於同僚面前提起來臉上也有光彩。』有的則心中暗道,『不知道咱家世子此番有沒有福緣將李大將軍收於麾下。有此人在,日後左軍弟兄再見到劉弘基、侯君集等人,胸口也能拔得高些?」

    當天下午,李建成在中軍擺下慶功宴,自己掏錢給出征將領們滌蕩征塵。作為盟友,王伏寶和他麾下的主要將領也在被邀請之列。酒過三巡,陳演壽再度詢問起戰場經過,這回博陵軍的幾個核心人物做了些準備,由方延年出馬代表大伙做了詳細綜述。經過讀書人加工整理過的戰況,聽起來就比上午倉促問答時條理清楚多了,精彩之處也足以讓人目凝神張。只是比起從武將口中平平淡淡的那幾句概述來,多了幾分花哨,少了幾分與霸氣與從容。

    但無論如何,有一點大伙都非常堅信,那就是有李將軍在,骨托魯未必能翻得起什麼大浪。如果骨托魯還打著驅趕爪牙前來拼消耗的主意,大伙出塞一次便砍掉其一支臂膀,數次之後,不用最後決戰,勝負便已經揭曉。

    如果長城之戰打完,李大將軍肯定不可能再與河東翻臉。那樣,憑此人手中所擁有的實力、戰功以及他跟李淵家族的姻親關係,日後其在官場上的成就將不可限量。所以出於單純的仰慕也好,出於為日後前程鋪路的打算也罷,河東眾將待李旭都如眾星捧月,相比之下,世子建成身邊倒顯得冷清了。好在李建成本來就是個非常大度的人,即便感受到了冷暖差異,也僅僅是一笑而過。

    慶功宴罷,一些中級將領陸續散去。李旭、李建成、陳演壽、王伏寶等核心人物又抓緊時間整理目前敵我雙方的具體情況,以免因為李旭離開這幾天,造成主要將領掌握消息片面的困境。幾方面搜集到的情報綜合起來,大伙發現最後決戰日子已經為期不遠了。

    十三家霫族部落主動北撤,另推可汗的消息傳開後,無論跟突厥王庭的關係是親是疏,那些盲目追隨骨托魯前來打秋風的部落都要掂量掂量自家的斤兩。為了穩定軍心,骨托魯汗必須盡快取得一個輝煌的勝利,用實際行動告訴東部草原群雄,突厥這次南下成功的把握還是十拿九穩。此外,突厥人在河東境內試探性進攻的連續失利,也是導致始必可汗與骨托魯等人改變先前驅虎吞狼戰略的主要原因之一。劉武周麾下行軍長史宋金剛所率領的馬邑軍先後三次在李婉兒面前大敗虧輸,如果阿史那兄弟再無建樹,恐怕那些邊塞上的大小漢人可汗們也不得不考慮考慮突厥這棵大樹是否牢靠的問題。

    「情況越來對咱們越有利,弘基兄和柴紹聯手東向勤王,留守東都的那些佞臣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居然將京師到洛陽之間的數個郡縣全部放棄掉了,並且屯重兵於澠池附近,拒弘基於門外!」帶著幾分酒意,李建成繼續向大伙通報。這是從長安昨天剛剛送到的喜訊,對李家的發展至關重要。東都方面退守澠池後,便無力再對河東郡各地進行騷擾。而李家剛好能將一部分兵馬從黃河岸邊撤下,投放到更需要它的地方。

    「曲突通老將軍呢?他如何選擇?」論及軍務,李旭口齒立刻伶俐的起來,將手中茶盞捏於指尖,一邊把玩,一邊追問。

    「曲老將軍已經宣佈願意聽從新皇號令了!」李建成笑了笑,很自豪地向大伙暗示。

    眾所周知,新皇不過是李家樹立的傀儡。效忠於新皇,便等於效忠於李家。如此一來,李家的實力又增強了不少,對河東地區的控制能力,也提高到了十之八九以上。

    王伏寶見不得河東將領那份驕傲勁兒,翻了翻白眼,悻然道,「一個見硬就躲的軟骨頭,他投降了有什麼奇怪的。今天投降你們李家,明天說不定就捲著你們李家送的金銀投了瓦缸軍了。到了後天,還說不定去跟誰呢!」

    這話立刻引起了公憤,不待李建成出面反駁,博陵軍中一些與曲突通相熟的將領紛紛喝道:「王將軍哪裡話來。曲突通老將軍可是成名已久的英雄。」

    「成名早未必有骨頭。有些人名氣越大,反而見識越短,行事越瞻前顧後!」王伏寶毫不客氣,醉熏熏地反駁。

    他也不是誠心找茬,只是最近肚子裡火氣較大,又實在看不慣李建成的行為。這些日子,幾乎每個竇家軍將士都感覺河東與博陵兩家將領惺惺相惜,對自己卻有些刻意冷落的味道。如果光是博陵軍將士對竇家軍冷淡倒也罷了,畢竟人家曾經將河北綠林幾十萬聯軍打得落荒而逃,有那份驕傲的資格。而河東兵馬憑什麼跟在竇賈軍面前擺譜兒?大伙都是客軍,都寸功未立。真的拉到狼騎面前,還指不定誰先尿褲子呢!

    「王將軍莫非喝醉了麼?曲老將軍即便投降了我家,也是我家坐上貴客。你當著這麼多人的面侮辱貴客,莫非覺得我這個主人軟弱可欺不成?」李建成聽王伏寶越說越刺耳,臉色一沉,大聲質問。

    「你是此地主人,呵呵,世子殿下,你心也太急了吧?六郡大總管在這兒?你想做主人,也得先問問博陵將士們答不答應!」王伏寶面上粗魯,卻也不是好相與的。轉眼之間,便將李建成白天犒賞出征將士的真實目的揭了個底朝天。

    這下,所有河東將領都坐不住了,騰地一聲跳到了李建成身後。竇家軍將領又怎能由著自家主將被人欺負,也擦拳磨掌向王伏寶身邊湊。把個老長史陳演壽急得勸完自己人,又攔對方,直忙了個滿頭大汗。

    「我記得大伙說好了擊敗大敵當前,不分彼此的。莫非都嫌敵軍本領太差,想先替他們趟道不成?」眼見著兩伙人就要打起來,時德方冷笑一聲,淡然道。

    這話相當有力氣,直噎得河東與竇家將領同時翻白眼兒。想跟時德方叫勁,又礙著李旭的顏面,沒辦法,只好呼哧呼哧喘粗氣。

    到了這個份上,李旭想置身事外也不可能了。他放下手中茶盞,笑著向眾人勸道,「大伙都是些酒後醉話,醒了就忘,又何必那麼認真。咱們都要在沙場上脊背靠著脊背了,難道還能因為幾句玩笑就彼此生疑!喝茶,茶能解酒。」

    李建成不願惹李旭不快,聳了聳肩,冷笑著坐回了自己的位置。

    「到了戰場上,老子的脊背可不敢衝著姓曲的那樣的人!」王伏寶也冷笑一聲,悻然歸座。

    「王將軍有所不知,當年突厥破雁門,曲老將軍是第一波頂上去的。我後來伏擊始必,也是把自己的後背交給了曲老將軍!」李旭又笑了笑,低聲解釋。

    聞聽此言,王伏寶先是一愣,然後臉色大窘,趕緊再次站起身,拱手賠罪,「如此,倒是王某唐突了!」

    「王將軍不知曉其中情況,也不算唐突。依李某之見,若是對上突厥狼騎,在座諸君不會有一個軟骨頭。外敵殺到家門口,無論誰遇到了,都會奮不顧身迎上去!除非他不是個男人!」李旭上前伸手挽住王伏寶,大笑。

    「就是這話,對外能拔刀而戰,就是豪傑。至於自己人跟自己人窩裡鬥麼,輸贏都未必是什麼本事!」王伏寶也跟著大笑,回應。
第七卷 逍遙游 第六章 持槊 (六 上)
但凡從生死之間打過滾的人,心胸都不會太狹窄。況且大伙此時又面對著共同的仇敵。所以王伏寶稍一改口,河東將士也不再追究他惡語傷人,一場突然而來的風波就這樣在笑聲中悄然化解。

    軍議依舊由李建成來主持,林林總總陳說的也都是些好消息。但旭子卻覺得有些酒意上湧,一些非常重要的軍情也是從左耳朵聽進,轉眼自右耳朵冒出,再難有半點印象留於心頭。

    在李旭的印象中,曲突通與堯君素兩位老將是目前在河東境內唯一還支持江都的兩根釘子。東都兵馬回撤後,兩位老將軍的退路便全部被劉弘基與柴紹堵死,麾下士氣必然一落千丈。所以當他聽說東都兵馬回撤,立刻想到了曲突通與堯君素二人的命運。而李建成的回答恰恰驗證了他的推斷,曲突通對大隋徹底失去了信心,堯君素部即便能比曲突通部多堅持幾天,也避免不了全軍覆滅的結局。

    此事對於河東李家以及長城防線而言,是個天大的喜訊。曲突通投降後,京師的兵馬就可以沿漱水與汾河直線北上支援雁門與涿郡,再不用到繞馮翊郡這個大圈子。

    只是如此一來,恐怕遠在江都的楊廣再無北返的機會?雖然是為了抵禦突厥入侵,博陵才不得不與河東聯手。但細算下來,自己到底還是辜負了他!想到此節,李旭心裡不覺一陣黯然。

    照目前的速度發展下去,恐怕一年之內,天下便再無任何諸侯有實力與李淵抗衡。五年之內,中原便會重新統一於李家旗下。大隋將不復存在,製造了無數災難,又給予過自己無數機會的皇帝陛下將無處容身。而自己,將成為唐王家族的武將,大隋的掘墓者,超越兩位師父的預期,出將入相。慢慢成為下一個李淵、薛世雄或者宇文述。

    這一切都是自己希望的麼?旭子不知道。他只覺得對曾經經歷的某些日子非常厭倦。厭倦到不願意去重複。而如何讓這些日子不重複,他目前又找不到任何辦法,只能隨波逐流,走一步看一步。正像他曾經許諾給時德方等人一個未來一樣,其實博陵軍的未來具體在哪裡,他這個領路者自己也不清楚。

    到了這種時候,天下已經沒有師父再能為他提供指點。旭子只能靠自己去領悟,自己去摸索,自己承受摸索中的所有困惑與迷茫。這種四處全是路,卻沒一條指向終點的迷茫感覺如毒蛇般纏住了他,讓他四肢無力,鼻尖發麻。彷彿睜著眼睛做噩夢,總想醒來,卻一動不能動。

    作為三軍主將,在軍議上一言不發的行為肯定會引起關注。很快,大伙都停止了發言,將目光全部轉向他這裡。看到旭子臉色灰青,鬢角上全是汗珠,李建成立刻靠了過來,兄長般探了探他的額頭,關切地詢問道:「仲堅是不是太倦了?要不,咱們明天再議論剩下的軍情,你先回去休息?」

    「啊,哦,沒事,大伙繼續!」李旭本能地向後仰身,避開李建成的手掌,然後又迅速將身體挺直,訕訕地回答。

    「其實我們議得也差不多了。李世民將軍已經與薛舉達成合約,隨時都可以趕來支援。如果大將軍覺得有必要的話,就為此做個決定!」時德方的心思轉得快,猜到剛才自家主帥肯定魂飛天外了,藉著徵詢意見的方式將先前的議題重複了一遍。

    「陳老前輩的意思是,讓李世民將軍留為後援,不忙著趕往前線。但張將軍以為,目前形勢發展還很難估測,多一支部隊前來,咱們獲勝的把握也會多一分。既然李世民將軍與薛舉那邊已經言和了,就應該立刻趕過來!」方延年一邊總結剛才的各種觀點,一邊用眼角的餘光向李建成身上瞟。

    藉著兩位心腹幕僚的提示,回過神來的旭子立刻弄明白了大伙爭議內容。李世民帶領唐王麾下的右路軍前方扶風抵抗薛舉的進攻,這個情報是他早就掌握的。以薛天王當時表現出來的實力,博陵軍上下都認為那將是一場短時間內很難分出勝負的惡戰。而李世民卻能在抵達扶風後立刻穩住局勢,不可謂手段不高明。只是在兵力並沒受損的情況下,薛舉為什麼能與李世民握手言和?這一點就實在令人費解了。除非有人能從背後牽制薛舉,或者說薛天王也認為在突厥狼騎南下叩關之時,中原豪傑的確不該再爭個你死我活

    對整個長城防線而言,這些懸疑都不重要。眼下重要的是,李世民有能力前來幫忙,而世子建成顯然不希望自己的弟弟摻和進來,搶走率眾抵禦外辱風頭。所以,最後的決策只能由李旭這個名義上的統帥來做,只有他的資歷和威望才能讓決定做出來後,所有相關的人都沒話說。

    「我也贊成讓世民所部右軍作為後備!」李旭略一沉吟,然後迅速給出很多人希望的答案。目光環視眾同僚,他在左軍將領臉上清楚地看到了喜悅之色。『李家兄弟彼此之間的隔閡越來越深了!』他於心裡得出如是結論,與此同時,自己初次與李建成兄弟見面時,世民對長兄的敬愛和依戀情景快速閃過眼前。

    「如果唐王准許,我建議請李世民將軍帶領所部兵馬進駐太原!」頓了頓,李旭接著補充。他不想過多插手李建成兄弟之間的爭端,所以乾脆折中一下,安排李世民領兵到太原駐紮。如果長城防線告急,李世民既可以支援雁門,也可以取道井陘關,支援河北六郡。如果阿史那兄弟一戰而潰,自然前方再沒右軍什麼事兒,李建成也不必過於擔憂自己的鋒芒被弟弟所掩蓋。

    「我今晚連夜修書,將仲堅的建議用八百里加急送往京師!」李建成得償所願,非常高興地說道。

    「有勞世子!」李旭笑著拱手。

    解決了李世民這個大麻煩,其他議題便再不存有爭論。前線缺少器械,缺少糧草儲備,將士們的生存條件也十分艱苦,因此一切來自後方的援助都是受歡迎的。至於對付外敵的策略,到目前為止,派遣騎兵和少數部隊到沿著長城外反覆出擊的計策還是卓據成效的,所以已經回到赤城堡的王須拔等人還要再出去一次,趕在骨托魯的大隊人馬沒殺到之前,清理掉一部分提前來打秋風的部族。至於羅藝那邊的新動向,李旭和建成也增派了更多的士卒去防備。

    此外,鑒於幽州軍目前含混的態度,大伙還得再派出數千兵馬到上谷去,接應即將送往前線的糧秣。運糧的船隻抵達河間郡與涿郡的交界處後,為了防止幽州軍的截留,便不能再走運河,只能逆著拒馬河——淶水而上。官兵和民壯們要在淶水大拐彎處南麓將糧秣卸船,然後沿陸路搬往涿郡的治所懷戎。

    這樣一番折騰,比船隊直接走北運河,經薊縣、桑干河運往懷戎要多花費小半月時間,沿途損耗也要增加數倍。但比起被羅藝一口吞下,還是「幸運」了許多。

    「我記得王將軍曾經說過,這批糧秣裡邊,除了竇王爺提供的那部分外,還有人出了力。不知道此人是誰,居然能有這麼大的手筆?」安排妥當了糧食運輸和護送問題,李旭皺著眉頭問道。

    白天談及此事時,李建成和王伏寶幾個顯然都不希望讓太多的人知道出力者的名姓。而李旭經過反覆考慮之後,卻愕然發現,眼下只有一個人才能像王伏寶所介紹的那樣,獨自提供了這批糧草的大半。

    只有這個人,手頭才有那麼多餘糧。也只有這個人,才有本事讓竇建德不懷疑他的居心,順利給運糧船提供一切便利。而這個人的名字是旭子如此熟悉,又如此希望,每每想起來,心頭都會湧起一股溫暖。

    此時軍帳中已經只剩下三家兵馬的核心人物,所以李建成也沒必要再故弄虛玄,笑了笑,低聲回答:「我知道仲堅必然會有此一問。竇王爺來信時特地言明,此人希望這批糧草全是以竇家軍的名義送出。而竇王爺是個磊落漢子,不願意冒他人之功。所以大伙只好含混著」

    「是從黎陽倉裡搬出來的糧食!這麼說,你明白誰送的了吧!」王伏寶嫌李建成說得囉嗦,搶過話頭來,大聲道。

    大隋黎陽倉裡的糧食。以中原之糧,養為中原守土之士。那一刻,送糧之人沒想過自己身屬瓦崗,飽受猜疑。他只記得他是中原人,只記得自己的兄弟在塞上與狼騎拚命。
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