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列表 回復 發帖

[歷史] 家園 作者:酒徒 (已完成)

第七卷 逍遙游 第五章 無名 (六 上)
「賈生之用?」李建成皺起眉頭,順著陳演壽的語調生硬地重複。他不理解陳演壽為什麼把百戰百勝的仲堅和漢代有名的懷才不遇書生賈誼相提並論。在他看來,二者根本沒有類似之處。賈誼終生鬱鬱不得志,而李旭才二十出頭就已經封了郡王,驃騎大將軍。爵位和官職幾乎都到了人臣的極限。至於脾氣秉性,仲堅雖然為人潔身自好,卻絕非一個死較真兒的傢伙。只要別人不過分針對他,他未必會主動找別人的麻煩!

    「對,賈生之用!」陳演壽非常認真地強調。「賈生活著的時候一直未被委以重任,但在他生前死後近二十年裡,兩代大漢天子卻不折不扣地執行著他提出的治政理念。別人為其懷才不遇而叫屈,在老夫看來,論及古今帝王相待臣下之隆,罕有若賈誼者!」

    「陳叔目光獨到!」李建成自認不是個笨人,已經完全明白了陳演壽想要表達的意思。但他卻非常不贊同這個提議。眼下他急需一個百戰百勝的名將來壓一壓弟弟世民和劉弘基、殷開山、侯君集等人的風頭。費盡力氣將李旭招於麾下卻束之以高閣,豈不等於看著世民的勢力一天天發展壯大麼?

    見少主誇了自己一聲便不再言語,陳演壽心裡愈發感到失望。關於李旭到底最後肯不肯替建成效力的問題,他一直持懷疑態度。憑心而論,自家主公李淵和少主建成的確待李旭不薄,又是封王,又是拜將。可這種種好處是建立在利益交換基礎之上的。恐怕在對方眼裡,目前的唐王李淵與當年的大隋天子楊廣兩人之間根本沒什麼區別。即便勉強分一分高下,估計也是楊廣對李旭的情分更真摯些。至少他在不斷給李旭加官進爵時,沒考慮太多的回報與利用問題。

    既然如此,世子建成若想打動李旭,必須拿出些更讓人看重的東西來!封之以高官顯爵?哼哼,即便沒有唐王李淵假楊侑之手的封賞,憑著手中的數萬精銳和六郡地盤,李旭自己上表討個王爺的名號,在目前這種情況下,東都越王和江都天子那邊可能吝嗇麼?傳言大隋公主帶著嫁妝就等在黃河邊上,時刻等著李旭前去迎娶呢。授之以錢財?李旭若真的是個貪財的,就不會在六郡推行那些至少要三、五年光景才能看到收益的屯田養兵新政了!威之以兵?不來涿郡之前不知道,到了涿郡之後,陳演壽才發現所謂的河東甲士與博陵精銳之間的差別到底有多大。他曾經大膽地假設一下,雖然心裡萬分不願意這種情況的發生。倘若李旭不顧突厥人南下在即的風險,決定誓死維護東都那位天子的威儀。他率領博陵精銳西進,兩個月之內,河東各郡沒有任何城池能保得住。留守太原的李元吉和他麾下那點兵馬根本不夠個給博陵精銳墊馬掌。世子建成麾下這五萬「精兵」,頂多也只有且戰且退的份兒!即便李家把全部兵力都調過來,劉弘基、李安遠、慕容羅、王元通、齊破凝等這些旭子的舊交都肯出全力跟他拚命,也頂多是把博陵軍趕回河北去。若想一戰而吞併六郡,簡直是在白日做夢!

    當然,河東李家除了兵力之外,還有一個李旭永遠無法比擬的人脈優勢。唐王可以借助各地望族、豪門以及昔日同僚好友的支持,從各個方向去抄李旭的老巢。但那樣一來,雙方誰也落不下什麼好處。即便能打敗李旭,河東李家也耗盡了自己所有積蓄下來的資源。沒有個三年五年的時間恢復元氣,根本不用再去想「問鼎逐鹿」四個字。

    既然利誘和威逼兩種辦法都行不通,李建成先前所說的,待之以誠的想法反而成了一個好主意,但關鍵在乎於這個「誠」字體現在哪一方面。旭子已經在官場摸爬滾打多年,兄弟義氣,兒女親情,未必還會看得像少年時那樣重。李建成想跟他推心置腹,人家卻未必對河東李家不心存忌憚。如此,在陳演壽看來,目前李建成手中剩下的唯一可以讓旭子動心的條件,便是代表河東李家,答應旭子全盤接納他在河北六郡所推行的各項新政。

    想到這,陳演壽不甘心提示,「世子一路行來可曾發現,同樣是經受戰亂,上谷和涿郡兩地與河東、京畿各郡的差異?」

    「看到了。仲堅的確有料民之才。不過我認為戰場上更能發揮他的長處!」李建成點點頭,目光平淡依舊。

    「若河東各地也照此治理呢?」帶著最後的一分期待,陳演壽繼續追問。

    「那需要一些時間吧。眼下咱家的精力主要還放在戰場上。而旭子在此試行了兩年多均田之策!」李建成想了一會兒,很鄭重地回答。

    『無須立刻執行,世子只要給仲堅和他身邊的那些人一個承諾!』,陳演壽在心裡大叫,嘴巴動了動,最後卻什麼也沒有說。

    陳演壽私下認為,旭子當初之所以不顧得罪六郡豪門,得罪洛陽留守的權貴,在河北與河南兩地推行均田令,恐怕與他自己的出身密切相關。作為一個不曾忘本的寒門子弟,李旭總在不知不覺中就會把流離失所的百姓當作自己或者自己的父輩。這才導致他的很多舉措看起來既瘋狂大膽,又倔強得匪夷所思。

    如果李建成可以代表李家作出在目前李家控制各地和將來全天下推行均田、科舉和尚武三策,那樣,受到李家恩惠的就不止是旭子一個人。他自己,他背後所站立的那些寒門子弟、貧困書生、底層將士,以及他的父輩、親朋,還有全天下與他際遇相同的人,都將是新政的受益者。作為一個知恩圖報的人,李旭即便不看好建成的前途,也會毫無保留地輔佐他。

    這才是真正的「賈生之用」,高官顯爵都不是必要,旭子本身就已經擁有的足夠的官職和爵位,不需要人錦上添花。他所堅持的那些治政理念,他所為之付出了無數代價,並且不屈不撓堅持著的東西,才是其內心深處最珍視的!如果世子建成肯替他完成這個心願,旭子這輩子也不會辜負建成。相反,如果建成拿不出這種魄力來,陳演壽認為,即便李旭將來李旭歸順於河東李家,也不會甘心被一個聲望、能力都不如自己的人驅使。

    「陳叔是不是還有什麼話沒說?」李建成終於察覺到心腹幕僚臉色不太正常,打了個哈欠,笑著追問。

    「仗可能一兩年之內便會打完!」陳演壽已經冷透了的心又冒出了幾點小火星來,將出口的話再度烤熱,「有了這次北上抗擊突厥之功,世子的聲望必如日中天。但由亂入治卻是個非常耗費時日的事情。政務本來就是世子所長,世子欲想令唐王始終眷顧如前,手握十萬雄兵,未必及得上讓世人心裡念一個『好』字!」

    「陳叔說得對,但具體該幹些什麼,還需要從長計議!一時真的很難作出決斷!」先是一愣,緊跟著眉頭擰做一團。再度沉吟了良久之後,李建成終於緩緩說出自己的看法。「況且父親那邊對戡亂安民的事情自有安排,不可能讓我由著性子施為!」

    「世子想得也有道理。陳某有些心急了!」看到李建成如此,陳演壽咧了咧滿是白鬚的嘴巴,低聲致歉。

    「我知道陳叔一切都是為我打算。」李建成也笑了笑,順手揉了揉自己有些乾澀的眼睛。「今後有什麼話,還望陳叔像今天這樣知無不言!」

    陳演壽笑著躬身,「陳某記下了,世子早點安歇吧,時候不早了!」看到對方沒有繼續深談下去的表示,他主動捏掉了心裡最後幾顆火星兒,拱手告別。

    李建成微笑著將對方送出二門,執晚輩之禮告別,然後又微笑著返回自己的書案邊,抽出一疊潔白輕軟的絹紙,提筆在上面勾勾畫畫。陳演壽今天想表達的意思他其實完全聽明白了。他也清楚那樣做,有可能永遠將旭子綁在自己的戰車上。但他卻不敢那樣做,不是不願,而是看不到任何成功的希望。

    大周和大隋兩朝最後其實都毀在了世家之手。父親李淵私下裡不止一次得出類似的結論。而李旭之所以屢屢被無怨無仇的刁難,陷害,也主要是由於他的出身問題。他是條山澗裡蹦出來的黑蛟,一群養在池子的錦鯉自然要想盡一切辦法在其長大之前將其消滅掉。而李旭在六郡推行的那些新政,無異於想毀掉整個養錦鯉的池子,將它與山澗、大河混為一體。

    天下群雄中,不止竇建德一個人從李旭所推行的政令中吸取養分。目前李家治下的義寧朝,也借鑒了相當大一部分均田和墾荒政策。但將均田、科舉和尚武三策原封不動的吃下去卻根本不可能。非但他李建成不敢答應旭子,換了父親李淵親自來恐怕也不敢貿然作出這個逆天的決定。

    不像博陵軍這邊,李旭麾下的將領、心腹大部分來自普通人家。目前幫助河東李家爭奪天下的,卻包括裴寂、劉文靜、柴紹、長孫順德等豪門子弟。這些人每個人背後的都站著一個碩大的家族,根深葉茂。父親李淵攻克龍泉後,堅持無論出身高低貴賤有功同賞時,已經被劉文靜等人大肆指摘。如果自己敢向前再走一步的話,李建成相信,不用弟弟世民伸手去拉攏,父親身邊的裴、劉等人便立刻要想盡一切辦法將自己從唐王繼承人的位置上拽下來。

    為得到一個李旭而失去父親身邊所有肱骨重臣的支持,值得麼?李建成手中的筆塗塗抹抹,將寫好的字跡又塗成一團黑。這是個非黑即白的賭局,到底壓哪邊,他不敢下注。
第七卷 逍遙游 第五章 無名 (六 中)
李建成不想賭,他希望自己能找到一個兩全其美的方式。卻沒想到問鼎逐鹿本來就是一場賭局,無論他願意不願意,自從李家起兵的那一刻,他已經把自己的全部所有壓了上去。勝,則是惠及幾代的榮華富貴,敗,則一無所有,包括性命也要賠掉。此外,還有另一個賭局早已經展開,那就是有關唐王世子之位爭奪,同樣是沒有任何退路,同樣是輸者要血濺五步。

    對於後一場賭局的認識,同為李淵之子的李世民則要比自己的哥哥清醒得多。當發現父親在明裡暗裡大力鞏固哥哥的地位之後,非但沒有立刻收起自己野心,反而想盡一切辦法,力圖挽回自己目前的劣勢。

    父親不會直接向自己出手。作為家中曾經最受寵愛的兒子,李世民始終堅信這一點。父親一方面需要自己替他領軍出征,雖然自己偶爾會犯一些小錯誤,但在這個亂世中,將兵權交給自家人遠比交給外姓安全。這也是哥哥在太原起兵之後雖然毫無建樹,卻依舊能坐穩左路軍統帥之位的原因之一。另一方面,李世民認為父親需要自己這個不安分的挑戰者來向哥哥施加壓力,督促他盡快成熟起來,以便將來接過李家家主的重擔。

    有了這兩條安全保障,李世民就可以做一些稍微出格,但不非常明顯出格的舉動。如自己建立自己的用人***,大力結交父親身邊的寵臣等。這些零敲碎打的小動作雖然表面上對哥哥的位置和家族的團結和睦造不成太大威脅,但對於李世民個人勢力的培養卻有著非同小可的幫助。

    自從李建成和李婉兒領軍北上後,留在京師附近的將領們幾乎都得到了二公子的刻意接納。有的是幾匹好馬,有的是一把好刀或者好弓,還有的則是純粹的軍事理論上的交流與往來。對於武夫而言,這種交流很普通,代表不了什麼重大意義。然而,隨著禮尚往來的次數增多,李世民府中的客人漸漸就多了起來。

    對於不願意捲入兄弟之間爭執的人,李世民保持了應有的尊敬。劉弘基目前已經被李淵從他的麾下劃分出去,單獨領一哨兵馬去「援救」東都。臨行之前,李世民不但將自己收集到的所有弓箭都從庫裡調了出來,無私地交給劉弘基使用。並且親手將從皇宮裡抄出來的一幅柳葉甲送到了劉弘基營中。武士矱現在身居要位,為了避嫌,不能再主動到二公子府上拜訪。李世民就托了父親身邊的一位重臣,向朝廷舉薦武士矱的親哥哥為司農卿。雖然這位武家兄長是個有名的老實頭,不可能給任何人任何形式回報。

    對於一直跟在自己的親信,李世民則努力為他們爭取合適的待遇。如今,長孫無忌已經是四品通議大夫,宣威將軍,汾陽縣侯。普通士卒出身的侯君集也有了中散大夫、明威將軍、嵐城伯的諸多頭銜。其餘一同打天下的弟兄,也都憑借戰功獲得了不錯的地位。『二公子處事公允,不以出身待人』這是弟兄們發自內心的讚譽。

    對於其他原來不歸自己統屬,但有心與自己結交的人,李世民更是給了他們合適的回報。如因傷沒有隨娘子軍北上,留在京城衛戍九門的丘師利兄弟,孫華的結義哥哥白文晉等,都屢次得到了他的「無私」舉薦。

    除了不問出身門第結交各種朋友之外,對於所有可能為家族出力的機會,李世民盡量不放過。他不爭功勞,不問報酬,只管用心去做事情。幾次發生在京畿附近的舊隋勢力反撲,都被他迅速撲滅在了起始狀態。如此一來,即便對二兒子過去表現有所不滿,李淵也不忍心將其冷落太久了。剛巧薛舉吞併唐弼部眾,率軍六萬,號稱三十萬騷擾扶風。唐王李淵便不得不再給二兒子一個表現機會,命令他帶著右路軍五萬兵馬西進,到大震、安夷兩關抵禦薛舉。

    接到父親的命令,李世民立刻舉薦丘師利的弟弟丘行恭做副將,侯君集、長孫順德為右一領軍、右二領軍,長史無忌為行軍長史。武士矱侄兒武克臧為司倉參軍。京兆郡丞白文晉為軍司馬。並舉薦齊州進士房玄齡和大儒王圭的得意門生杜如晦為記事參軍。這些人能力和品行素為李淵所熟知,所以沒有任何阻礙相關委任就被批復了下來。

    大軍到了扶風郡,李世民立刻在楊廣行宮岐陽宮舉行了一次秘密會談。參加的者除了長孫順德、長孫無忌、侯君集等幾個固有心腹外,又增加了房玄齡、杜如晦和李靖三人。密議開始,李世民毫不隱瞞地承認自己受到了父親的刻意冷落,並且將目前哥哥所處的有利條件一一挑明。他告訴自己的所有心腹,自己不認為哥哥有能力接替父親的職位,進而給所有人一個光明的未來。為了避免將來大伙都陷入萬劫不復的深淵,他必須想辦法讓父親認識到兄弟二人在能力上的巨大差別,盡早放棄對自己的固有成見。

    聽完李世民的話,長孫順德、侯君集等人都很著急。特別是長孫順德,因為謀事過於偏向李世民,已經被李淵從左膀右臂的位置趕到了李世民麾下。這等於他今後的所有前途都與李世民的個人前途息息相關,不得不絞盡腦汁為對方謀劃。

    著急歸著急,大伙七嘴八舌說了一大通,卻拿不出什麼太好的對策。畢竟建成的世子地位確立以久,並非輕易可以撼動的。況且唐王李淵的態度也決定了大伙的態度。自從他大張旗鼓地送李建成及其麾下健兒北上之後,李家門下大部分核心重臣就主動和李世民疏遠了距離。

    「唉,李某命薄!」看眾人除了抱怨之外束手無策,李世民搖頭,喟然長歎。

    「唐王在此事上,的確過於偏向世子!」長孫順德跟著歎氣,花白的鬍鬚上下抖動,看上去就像一團染了霜的枯草。

    「依屬下之見,唐王是個非常有分寸的人。他的春秋不高,應該有很長時間考慮這些事情。」對李家兄弟之間齷齪,房玄齡雖然早就有所耳聞,卻沒想到二人之間已經到了這種水火不同爐的地步,楞了一下,遲疑著安慰。

    「並非我危言聳聽,所謂人無遠慮,必有近憂。大哥為人雖然寬宏,但此番南下的功勞卻絕大部分為我和爾等所立。一旦父親百年之後,兄弱弟強…」望著面色不一的眾人,李世民低聲解釋。

    兄弱弟強,至少在北方對抗突厥人的戰爭沒打起來前,外界的感覺是這樣。以唐王李淵目前的權勢,也難怪李世民擔心自身安危。最是無情帝王家,李淵若是當了皇帝,建成和世民二人的關係就像當年的楊勇和楊廣。雖然瓦崗軍所書寫的檄文中,厲聲譴責了楊廣殺兄奪位的罪行。但如果換了楊勇當皇帝,恐怕他也無法包容一個曾經統領四十萬大軍征服整個江南的大將軍弟弟吧!

    「二公子可以韜光養晦,或者暫時少領軍出征,避一避世子的風頭。也許在唐公心中正希望你這樣做!」本著儒家的思考,房玄齡繼續勸告。兄友弟恭,是他認為理想的家庭成員相處標準。雖然知道自己這樣勸有些愚,但給別人出主意手足相殘的事情,暫時他還做不出來。

    長孫無忌對這種說法嗤之以鼻,「問題是現在二公子無法不出頭。四下裡全是敵人,總不能躲在京師裡不出戰。若戰,旁人必然會將二公子和世子的戰果相互比較!」他聳聳肩,以奚落的語氣繼續補充,「還好北上對抗突厥的人中還有個李仲堅,否則,我等說不定就要披髮左衽了!」

    「即便擊敗了突厥,大部分功勞恐怕也是李大將軍的。他出道七年來只敗過一次。」侯君集冷笑了一聲,尖刻地指出。對唐公借李旭之手給世子建成創造成名機會的做法,他非常之不滿。既然是涉及到中原生死存亡的戰爭,就應該派遣李家最強的人出馬。派一個連仗都不會打的世子去做什麼?打勝了當然能藉機穩固地位,可萬一敗了呢?畢竟突厥人起了傾國之兵。

    「此戰恐怕即使擋住了突厥人,也是慘勝!」說道軍事,一直保持沉默狀態的李靖突然開口。他自從成為李世民的幕僚後,所有密議都有機會參與。但以心腸毒辣而聞名的他卻如同換了一個人般,很少再給謀主出什麼禍害人的歹毒主意。

    「慘勝?」剛剛在話語裡還帶著抱怨意味的侯君集立刻跳了起來。「藥師何出此言,難道你沒聽聞了李將軍之名麼?」

    「應該不會戰敗吧?畢竟有長城為屏障!」長孫無忌的注意力也被李靖的話所吸引,皺著眉頭追問。

    他們都不希望李建成憑借此戰獲取赫赫聲名,但他們內心深處卻絕不希望看到中原輸掉這場戰爭。雖然輸掉了戰爭後,李世民將順理成章地取代其兄的地位。

    在這一刻,他們畢竟還都是中原人。
第七卷 逍遙游 第五章 無名(六下)


  “李將軍用兵的確有獨到之處,博陵將士也的確是天下致銳,但他們畢竟勢力單薄了些!”見眾人都將疑問且略帶憤怒意味的目光看向自己,李靖忍不住露出了一臉苦笑,“在下也期望李將軍能順利將突厥打出去,可博陵將士還沒從上兩場惡戰中緩過元氣來,始必可汗就起了傾國之兵南下。以疲憊之師對虎狼之眾,就算李將軍有百戰百勝之名,此番李某也沒看到他的勝算在哪?”

  “你當然看不到!雁門關之戰的時候,很多人也看不到!”侯君集最近一直看李靖不太順眼,冷笑著譏諷。“可雁門關一戰,突厥人照樣被二公子和李將軍聯手打得潰不成軍!”

  “此一時,彼一時。上次大隋天子的余威仍在。天下源源不斷有兵馬往雁門勤王。”李靖被噎得臉色微紅,大聲爭辯兩次突厥南下的差別。“況且那次是二公子與李將軍聯手,而這次換了世子前去!大伙剛才也說過,領兵打仗,並非世子所長!”

  “那也未必會輸掉!”見對方拉出李世民做擋箭牌,侯君集哼了一聲,悻然坐回自己的座位。

  “李某只是多算不勝,少算勝而已!”李靖順口拋了一句兵書上的名言,為自己裝點門面。“在李某看來,北方戰事的確不十分樂觀!除了李將軍和二公子,當年雁門之戰的英雄或者因故不能前去,或者已經作古。博陵將士的確獨木難支!”

  這話侯君集無法反駁。當年雁門之戰出力較多的幾個英雄中,雲定興已經病故,陰世師剛剛被李淵斬首。堯君素和曲突通兩名虎將此刻正被河東兵馬團團困在兩座孤城之中,如果堅持不肯投降的話,早晚都是被擒殺結局。

  “此外!”見氣焰最囂張的侯君集被自己說得神色黯然,李靖緩了口氣,繼續強調,“突厥人南下不僅僅是因為中原內亂,據李某在馬邑所知,前年春天、去年春天、今年春天,連續三年草原上都旱得厲害。而今年冬天又來得特別早。眼下中原戰亂不休,近期內根本不可能有大宗糧食向外輸出。牧人不擅長積蓄備荒,每逢災年都可能餓死人。連續三個災年下來,如果他們再不到處搶點兒吃食,很多部落就要絕種!”

  “始必可汗之所以從冬天準備到現在,恐怕是做了破釜沉舟的打算,根本就沒留退路。而中原起兵迎戰的,到目前為止不過唐王、李將軍兩家兵馬。倉促之間,兩家兵馬很難協調如一……”

  他的話听得所有人心情沉重,但大伙卻無法否認他所講得句句都在點子上。一方涉及到生死存亡,而另一方卻各懷心思,即便孫吳復生,估計也要自嘆命苦了。而一旦戰局發展真的應了李靖的預測,大伙該如何面對呢?恐怕包括李世民在內的天下所有英雄,也不敢擔保自己定能挽狂瀾于即倒吧!

  “世子一直非常欣賞李仲堅的才華,到了涿郡後必然會全力給其以支持。”長孫無忌先看了李世民一眼,然後倔強地堅持。他非常不欣賞李建成那種略顯懦弱的性格,此刻卻巴不得李建成的性子越懦弱越好。最好到了涿郡之後立刻將兵權交給李旭,他自己退居後營對一切不聞不問,那樣,也許一向擅長創造奇跡的旭子還有再度創造奇跡的機會!

  李靖也看了一眼李世民,然後小心翼翼地尋找合適措辭,“世子的確與李將軍和得來。並且大敵當前情況下,他也不會給李將軍任何擎肘。但河東兵馬與博陵軍之間畢竟有些差異,李將軍如果把兩家兵馬同等而用,恐怕造成的疏漏更多!”

  作為先前的對手和知兵宿將,他能一眼看出河東兵馬的不足。靠收攏流寇和各地郡兵迅速膨脹起來的河東兵馬戰斗力非常普通,非但與名滿天下的博陵精銳不能同日而語,比起劉武周麾下的馬邑軍和守衛長安的大隋郡兵都稍顯孱弱。前一段時間河東兵馬之所以能攻破長安,主要是憑借著數量優勢和李家在關中、京畿一帶的影響力。而塞上一戰,李家的家族影響力與河東兵馬的人數優勢統統派不上用場。

  在座的人中除了房玄齡和杜如晦兩個沒怎麼上過戰場外,其余都有獨自領軍的經歷。因此不得不承認李靖說得都是事實。河東兵馬的戰斗力的確不甚強大,況且對于一個武將來說,很忌諱臨時接手指揮自己不熟悉的隊伍。他會習慣性地按照指揮自己麾下原班人馬的方式調兵遣將。而一旦新隊伍不堪所任,影響得就不僅僅是其自身所處位置那麼簡單了!

  但出于個人的心願,眾人依舊期待著能找出些對旭子有利的條件來。“李將軍熟悉涿郡地勢,佔據地利之便!”

  “他也準備了近三個月時間,不至于應對得過于倉促!”

  “李將軍素有愛民之名!突厥狼騎乃遠道而來的賊寇,戰斗力能保持一貫的強悍!”

  “藥師兄忘記了考慮竇建德的力量!他剛剛跟李旭結了盟,並將放棄前仇之原因公告于天下!”听眾人議論了一會兒,長孫無忌再次開口。他的聲音微微發顫,顯然自己也不相信竇家軍有擋住狼騎傾力一擊的可能。

  “竇建德是個流賊性格,只想佔便宜不願意吃虧。”李靖從鼻孔中哼了一聲,對竇建德的為人非常不屑。“他之所以肯出頭,看中的是給李將軍幫忙可以佔大義的名分,事急時肯不肯拔刀相助卻非常難說!”

  ‘除了李仲堅那個痴人,誰肯做沒有半點兒好處的事情!’房玄齡聳聳肩膀,笑容之中充滿了苦味。有些事情他也看得非常清楚,但不能明白的說出來。包括唐王這次派遣左路軍和娘子軍北上的目的。如果不是沖著李旭名下那六個郡及其麾下數萬士卒,河東李家肯一下子拿出手中盡三分之二的力量前去幫忙麼?大伙今天在這里沖竇建德冷笑,別人看向長安的時候,還不知道要冷笑多少聲呢!

  ‘但那個痴人卻不知道吸引了天下多少欽佩的目光。’如果有可能,房玄齡希望自己也能處于和李仲堅同樣位置。雖然李世民對他有知遇之恩,但像今天這種替別人出主意對付其自家兄長的推心置腹,卻絕不是他的期待。

  在房玄齡的夢里,他希望自己能坦坦蕩蕩地為天下百姓做一些事情。就像他當年在應科舉時,寫于試卷上的策論一樣,‘勇于為公而懦于為私,幸于國戰而恥于私斗。’這些年少時的熱血之言已經被塵封很久了,但每每回憶起來,依然如野火一樣將人烤得難受。

  “如果藥師與李仲堅易地而處,可有解決困境的辦法?”想到這些,不顧自己的話有可能引起李世民的誤會,房玄齡試探著問。話說完,一雙眼楮再不敢看自家謀主,而是將殷切的目光全都投在了曾經指揮幾千殘兵將河東數十萬兵馬擋在長安城外十余日的“毒士”李靖臉上。

  “李某只是就事論事。紙上談兵,未必說得準確,也未必算得上良策!”李靖又看了李世民一眼,發現對方臉色依舊平靜如常,心中稍安。他也希望此刻自己能處于長城垛口上,而不是右路軍中。只可惜李建成有眼無珠,李婉兒對他誤會極深,甚至有些恨之入骨。

  現實總是不會盡如人意,眼下肯給他一展所長機會的,只有李世民一個人。而在這位年青的二公子心中,到底國事看得更重一些,還是家事看得更重一些,李靖沒有半點把握。他只能先照顧了謀主的利益,然後在將心中的抱負一點點伸張出來。為了成名,他已經放棄了太多的東西,今後將不得不放棄更多。

  ‘也許他只是年青心急吧!’沉吟了許久之後,李靖在心中充滿希望地揣摩。在眾人關切的目光中又嘆了口氣,他清清嗓子,低聲說道︰“眼下始必可汗傾草原之力而來,再加上劉武周、梁師都這些內賊的接應,勢若山崩。而我中原兵馬在涿郡和雁門就像兩只胳膊,死死地將突厥狼騎擋在長城之外。但長時間撐下來去,無論世子和李將軍在涿郡,還是娘子軍在雁門,都會支撐得非常疲憊。若想扭轉整個不利局面,要麼兩路大軍之中一路能夠轉守為攻,進入草原深處,逼始必可汗後退。要麼再有第三路來自中原的兵馬在關鍵時刻殺入戰場,打始必個措手不及!”

  眾人的目光猛然一亮,然後又迅速暗淡。李靖的分析讓大伙再次看到希望,但這希望卻渺茫得如天外梵唱。

  “哪來的第三路兵馬,竇建德只是個流賊。他的人即便傾巢而出,也起不到多大作用!”侯君集苦笑,搖頭。

  “別指望羅藝的虎賁鐵騎,如果他不主動將鐵騎撤到遼東去,始必還沒膽子選擇涿郡為突破口呢!”說道意外援軍,長孫無忌也是滿臉黯然。“如果薛舉不窺探扶風……?”一個根本不可能出現的情況跳入他的心里,讓他充滿憂慮的眼神猛然又亮了一下,然後快速轉向了李世民。

  “藥師兄有沒有辦法快速擊敗薛舉!”房玄齡再次開口,想法與長孫無忌如出一轍。“如果我軍迅速擊敗薛舉,穩定扶風,就有機會充當這最關鍵的一路兵馬。”他越說聲音越大,臉色不知不覺變得緋紅如火。“二公子不是一直遺憾世子獨得了抵御外辱之名麼?我右路關鍵時刻殺上去,豈不是同樣有力挽天河之譽。而將來世子即便容不下二公子,有這麼大的功勞被天下人記著,他想必也不敢過分逼迫二公子!”

  聞听此言,在座所有人的目光立刻轉向李世民。這的確是個兩全之策,雖然完成起來非常非常艱難。在眾人的注視下,年青氣盛的李世民也緊張了起來,雙眉緊緊皺成一簇,沉吟了好一會兒,才以非常不確定地語氣回應道︰“如果咱們能快速擊敗薛舉,我的確願意領軍北上。但你等也應該清楚,薛舉來勢洶洶,未必能那麼容易擊敗他。而即便咱們能在兩三個月內穩定扶風和關中,父王那邊怎麼考慮,我還不得不听從。屆時能否趕得及長城上的惡戰,也是非常難以確定……”

  “如果二公子下令,李某願意與諸君一道竭盡全力謀劃速勝之法!”沒等別人向自己看過來,李靖毫不猶豫地承諾。

  “末將願意全力以赴!”侯君集也站起身,主動給李靖幫腔。越是速勝之策,他依舊不喜歡李靖,但眼下卻非與對方爭一口惡氣的時候。

  “請二公子決斷!”長孫無忌跟著侯君集身後,低聲催促。

  “請二公子斟酌房兄之議!”一直沒有開口的杜如晦也站起身,鄭重建議。

  見麾下群情洶涌,李世民也砰然心動。他不願意給眾人留下自己因私廢公的印象,更不願意被自己的哥哥比下去。內心深處,他依舊非常懷念當年與李旭聯手血戰雁門的日子,那些日子雖然非常疲憊,卻在人心中留下了永遠難以忘懷的回憶。

  “如果可以在半個月內……”李世民緊握拳頭,斟酌著說道。“半個月內擊敗薛舉,咱們就可能在一個半月內穩定扶風和關中各地!然後向父王主動請纓……”

  沒等他說完,話頭迅速被一個陰惻惻的聲音打斷,“二公子請三思!”長孫順德推開眾人,快步走到李世民的身前,“與薛舉決戰,我們的損失會非常大。如果把握不好出塞的機會的話,有可能把狼騎的注意力全部引到自己身上!”

  這話听起來非常不入耳,卻讓所有人微微一楞。薛舉所部並非弱旅,如果過于急切尋求和他決戰,長孫順德說得情況出現的可能將非常大,那樣,右路軍將全軍覆滅,以後非但不用再憑此與建成爭奪世子之位,恐怕大伙連葬身之地都找不到!

  “長孫將軍說得有道理!”看到了李世民在猶豫,杜如晦越眾而出,與長孫順德並肩而站。“杜某以為,世子之位的爭執乃家事,北上抗敵卻是國事。無論有什麼理由,國事都要放在家事前面!”
第七卷 逍遙游 第五章 無名(七上)


  國事,家事,在這個很多人都想化家為國的時代,孰輕孰重,的確不是一兩句話便能說清楚的事情。非但李世民一個人對此很是猶豫,遠在千里之外的幽州大總管羅藝,同樣面對著一個無比艱難的選擇。

  放突厥人南下,與擋了自己道路的仇敵李仲堅拼個你死我活,這本來是計劃之內爭奪天下的關鍵一步。可隨著草原上的事態越來越分明,羅藝也越來越猶豫自己當初盛怒之下作出的決定是不是稍顯輕率了些?

  虎賁鐵騎目前駐扎在柳城,如果需要,羅藝可以在十天之內將其再度調到涿郡戰場。可那樣做,就要白白便宜了李仲堅和李老嫗這對齷齪叔佷。特別是前者,簡直就是個不可理喻的瘋子。李老嫗派兵跟始必可汗周旋的行為還可以理解,畢竟涿郡與河東都在突厥人南下的必經之路上,丟掉了河東,李老嫗就丟掉了自己的根基。而李仲堅呢,他到底圖個什麼?涿郡大部分都是荒地,他守這片曠野有什麼用?如果他想爭奪天下還則罷了,偏偏怎麼看此人都不像個準備爭奪天下的模樣。自己不去問鼎逐鹿,卻要擋著別人成就王霸之業的機會,此等就實在太可恨了!這簡直就是損人不利己,簡直就是成心跟羅藝大將軍過不去。如果虎賁鐵騎千里迢迢去救他,就是自己跟自己過不去,就是自己對自己捅刀子!無論心里怎麼別扭,羅藝都不能犯這個傻!

  可話又說回來,如果坐視李仲堅被突厥狼騎生吞活剝,羅藝又覺得非常非常地不甘心。自從出道以來,他這輩子幾乎沒遇到過對手。偏偏到了暮年,被一個初生牛犢頂了個大跟頭。雖然去年博陵軍直接擊敗的是羅成而不是他羅藝,可那種避重就輕的戰術,比直接給虎賁鐵騎當頭一棒還令羅藝郁悶。那次戰斗打擊的不僅僅是羅成和他麾下的幾個年青人,那次戰斗等于直接打擊了幽州群豪對爭奪天下的雄心。如果連個剛剛崛起的李仲堅都收拾不下,虎賁鐵騎拿什麼去收拾實力比李仲堅強大許多的李淵、李密和杜伏威?

  當天下像一顆熟了的桃子般唾手可得時,所有將士都恨不得羅藝帶著自己迅速將其摘下來。可當大伙發現那棵桃樹下還臥著一頭孤狼,在吃桃子和被咬之間,很多人就不得不作出權衡。權衡的結果是,如果那頭孤狼不死,大伙還是輕易別打桃子的主意為妙。所以為了自家將來的前程,羅藝必須要對即將發生在家門口的戰爭視而不見!

  做這樣的一個選擇很痛苦。特別是面對著虎賁鐵騎中的一些高級將領時,眾人眼里狐疑、猶豫、甚至略帶失望的目光有時簡直能把羅藝逼得如芒刺在背。大伙都是跟了他十幾年的老將,這十余年中的大半日子里,虎賁鐵騎是作為大隋的國之利器而存在。隨時準備用生命和熱血捍衛背後的家園,幾乎是貫穿了每名將領年青時代的誓言。而現在,他們要將年青時代所堅持的東西全部忘掉,要徹底地否定自己年青時代的人生目標和追求!試問,這個形同南北對折的急轉彎,哪個人能輕易地將馬頭掉過來?

  憑著個人多年的威望和對未來的美好憧憬,幽州大總管羅藝暫時壓下了身邊的反對聲音。但他知道那些迷茫和失望時刻在困擾著部將們,特別其中一些平時表現優秀者。他們之所以表現優秀,很大原因就是對心中理念的執著。而心中的理念越是執著,作出轉變越是艱難。

  “如果李仲堅稍微懂得一些變通多好!”白天在部將面前裝得霸氣十足,晚上躲回自己的書房里,羅藝就忍不住做些不切實際的幻想。如果李旭不主動擋到長城上去,他羅藝現在的做法就會容易被部下理解得多,至少不會讓人覺得是對多年理想的背棄。守衛這個國家有很多種方式,並不一定非得如李仲堅那樣不計後果地蠻干。先保存力量將中原內部的亂象結束,然後再驅逐南下的突厥人一樣是一種選擇。古人不是說過要懂得成大事者不拘小節麼?突厥人不可能一口吃掉整個中原,與問鼎逐鹿的大事比起來,邊郡上幾塊土地的暫時失去能算得了什麼?

  羅藝覺得李旭現在的行為很愚蠢。但他對這種愚蠢卻很理解。如果再年青三十歲,也許他也會做和對方一樣的選擇。那時的他沒有多少野心,也沒有多少羈絆。有的只是年青、熱血和一種叫做夢想的東西。而現在,他卻不得不對自己的每一項決定擔負更多的責任。

  不像李旭那樣畢生如浮萍般飄蕩,即便在河北六郡也沒扎下根。幽州大總管羅藝不同,他已經把自己的根扎在了幽州,十多年來,他和自己的部將、謀臣們已經在這里建立了自己的家族。他做決定的時候,不能像李旭那樣任性而為,他要為自己的家族考慮,為所有支持者的家族考慮,為自己的兒子和別人的兒子考慮。擁有的越多,肩上的責任越重。而責任越重,越珍惜付出後所得到的東西,舍棄時也就越發艱難。

  李旭選擇北上長城守藩籬,即便獲勝,博陵軍也將徹底淪為別人的附庸。此舉等于舍棄了他自己和追隨者將來去爭奪天下的可能,犧牲不可謂不大。而羅藝如果趕在這個時候去給他幫忙,等于把幽州軍爭奪天下的可能也放棄掉了。失去無數英勇的將士,無數資源,得到手的只是中看不中用的虛名。而虛名這個東西,羅藝在年青時就已經積攢得夠多了,不需要在自己的人生中再增添一筆。

  他需要的是實實在在的利益,並且為此不惜擔負一些污濁。當然,如果李仲堅、李老嫗和突厥狼騎拼個三敗俱傷最好,虎賁鐵騎挑選那個時候出現,則能收獲最大的利益。

  為了讓利益最大化,羅藝不得不將準備做得充分一些。正月過後,他將虎賁鐵騎再度移動,部分遠上遼東郡,拿契丹和兩部的牧人練習練習縱馬揮槊的功夫,另外一小部分,約千余騎由壯武將軍步兵帶領,潛回到薊縣,時刻準備提防異變的發生。為了讓始必可汗的探子不懷疑幽州的用心,他還刻意讓麾下心腹將領劉義方帶領三千多步卒駐扎在居庸關上,擺出一幅時刻準備抄博陵軍後路的姿態。這一招的效果非常好,不但始必可汗派來聯絡的使者非常滿意,博陵軍也被嚇得趕緊派呂欽將軍頂了上來,死死頂在居庸關外的延慶堡和大小翻山。

  作為善意的回報,突厥天可汗始必給幽州送來了一桿狼頭大 與安樂可汗的封號,並且許諾在南下之後,狼騎對幽州各郡秋毫不犯。如果順利打下中原,則將割讓河間、渤海等數郡為安樂可汗做牧場的好處。在受到始必的嘉獎同時,幽州大總管羅藝同時還收到了“魏公”李密的信函。在信中,已經得到竇建德、李淵、杜伏威等人一致口頭擁戴的李密以各方割據勢力的總盟主口吻,敦促羅藝不要上李仲堅的當,不要為已經搖搖欲墜的大隋做無謂的掙扎。當然,這個要求也不是無償的,作為回報,李密在一個月內連續三次升了其部下一個名叫羅成的年青將領官職。讓他直接成為馬軍副總管,北海郡侯,與單雄信一道掌管瓦崗軍戰斗力“最強大”的騎兵。

  羅藝不在乎李密的示好行為,對于這個咋咋呼呼的“盟主”大人,他半點兒尊敬都欠奉。但他卻忍不住將對方的信放在書案邊,一看再看。信中所提的羅成,正是他失散了大半年的兒子。這半年來,羅藝的心幾乎都空了一半兒。有時听人說兒子在竇建德麾下做縣丞,有時又听說兒子惱了竇建德,掛冠離去。每次有類似消息傳到幽州,他都會擔心上許多天,同時對李旭的恨意又增加幾分。而現在,他知道自己的兒子去了李密那里,準備借李密麾下的兵馬北上,與自己南北夾擊昔日的敵人。並且,通過信使的口,羅藝知道自己的兒子已經成熟了許多,並且身邊有了一個來歷極其神秘,卻溫柔異常的女人。

  “這小子,娶了媳婦,也不跟我這當爹的吱一聲!”又看了一遍李密的來信後,羅藝笑著罵道。此刻,他心中不但有對未來的憧憬,還有一個父親對兒子即將長大難以掩飾的驕傲與滿足。他羅藝之所以爭這個天下,還不是全是為了孩子們麼?想到將來兒子羅成坐北朝南,揮斥方遒的模樣,他就覺得現在的選擇都是正確的,所有付出也全都值得。

  無論別人怎麼勸諫,他都不準備再改變主意。這些人總有一日會理解他今天的選擇,並從中分享到應得的收益。包括那個遠道歸來的步兵將軍,羅藝沒想到作為一個不折不扣的鮮卑後裔,此人居然對中原和塞外分得那樣清楚。自從回到薊縣後,就三番五次提出反對意見,三番五次被自己當眾呵斥卻屢教不改。

  想到愛將的執拗模樣,羅藝不得不再做一些補充措施。步兵將軍回薊縣時,所帶領的那一千虎賁都是他的嫡系。如果實在沒法勸服此人,羅藝將不得不剝奪其調動兵馬之權,免得這個倔強的家伙哪天想不開作出什麼導致抄家滅族的事情來。

  “來人,傳本帥將令!”羅藝抓起一支令箭,猶豫著喊道。他听見門外傳來了一陣嘈雜的腳步聲,不但是心腹親兵,還有幾名將領和幕僚都跟著跑了進來。

  一股不祥的預感立刻涌現在幽州大總管心頭,強壓著涌了滿臉的震驚,他厲聲喝問。“孤只是喊親兵進來,這麼晚了,你們都跑來干什麼?”

  鷹揚郎將盧矩、懷化中郎將範恆大、行軍長史秦雍、虎牙郎將曹元讓,幾乎留在薊縣的幽州軍高級將領都陸續跑進書房。涌動的人頭讓羅藝心中稍微安定,他知道,如果有兵變發生,肇事者絕對不會讓自己的心腹陣容保持得如此齊整。

  “怎麼了,怎麼都不說話?秦長史,到底什麼事情讓你們如此慌張?孤平時說過的話呢,忘了麼?國有國法,家有家規。你們一道跑來到底干什麼?”安定了心神之後,羅藝又迅速恢復了虎賁大將軍的威嚴,目光從部將們的臉上逐一掃過,同時大聲質問。

  他看到了無窮無盡的震驚和憂傷,掛在每個人的臉上,無論年青一代還是正在老去的一代,幾乎個個發自赤誠。片刻後,他在自己心腹長史的口中听到了一個無論如何也想不到的答案。

  “稟,稟告大將軍。步,步校尉,步校尉自刎了!”老長史秦雍抽泣著匯報,根本沒注意自己口里所說的都是大伙多年前的舊官職。
第七卷 逍遙游 第五章 無名(七下)



  “什麼?!”羅藝騰地一下站起身,抓住老長史秦雍的衣襟喝問。他身材魁梧,膂力非常人能及。此刻雖然是單手發力,也將秦雍硬生生從地面上提了起來。被衣領勒住脖頸的秦雍登時臉色被憋得青黑,雙臂無助地在半空中揮舞。直到幾名同僚一齊上前扯住羅藝的胳膊,才喘過一口氣,淚流滿臉,“步,步校尉自盡了!”

  “步校尉,你是說得步兵?”羅藝無力地松開手,後退半步,重重再度跌回自己的座位。

  “是步將軍,壯武將軍步兵!”老長史秦雍抹了把臉,喃喃地回應。

  “你們確定過了?是他?”羅藝仍不甘心,待著幾分期待追問。

  沒有人回答他的話,四下里是一片令人絕望的沉默。在沉默的哀傷之中,虎賁大將軍羅藝的脊背迅速駝了下去。半晌之後,他苦笑著抬了抬手,“別干站著了,走吧,跟我一道去送送步將軍。”

  眾將領們輕輕點頭,跟在羅藝身後慢慢走出帥府。天已經漸漸開始變暖了,幾株早春的杏花從牆角上探出頭來,被燈光一照,鮮艷如火。風吹過,立刻有雪片一般的花瓣簌簌而落,繞在人身體邊,衣袖上,久久不肯散去。

  校場附近早已站滿了人。聞訊趕來的將士們將步兵的臨時居所圍了個水泄不通。他們都不相信素來以勇武聞名的步將軍是自殺身亡的。步將軍正直,勇敢,打仗時候從來都是沖在隊伍的前面。這樣一個連死都不怕的人,他又何必用自殺來逃避現實?。

  見到羅藝到來,弟兄們默默地讓開了一條通道,目送自家主帥走入步將軍的居所。如果說在虎賁軍弟兄們心中,還有誰威望比步將軍高的話,那就只是主帥羅藝了。在大伙的印象里,羅將軍當年比現在的步將軍還正直,還勇敢,還寧折不彎。

  但兩個同樣很正直的人卻未必合得來。跟著羅藝身後的秦雍等人都知道,壯武將軍步兵被主帥冷落已經不是一天兩天了。這些日子,大伙都在有意無意地關注著軍營這邊,以免性情剛烈的步將軍因為三番五次被自家主帥斥責而作出什麼鋌而走險的事情來。卻誰也沒想到,他用這種最激烈的方式來抗議主帥的固執。

  作為一個傳統的軍人,自殺是一種非常懦弱的行為。正所謂文死諫,武死戰。真正的武者無須像謀士那樣,因為受到了主公的冷落或者諫言被拒絕,便以生命捍衛自己說真話的權利。他們的歸宿應該在沙場,哪怕受到了猜疑,哪怕是心中有難以忍受的委屈,他們也應該單槍匹馬沖到敵軍當中,轟轟烈烈地廝殺一場,轟轟烈烈地倒下,而不是像現在這樣悄無聲息地抹了脖子!

  但虎賁軍中眾將卻無人敢瞧不起步兵的選擇。哪怕是像曹元讓這種囂張的年青人,盡管平時非常不屑老將們的迂腐,面對著那具平平靜靜倒下的尸體時,目光中也充滿了敬畏。

  也許是出于對于二十多年戎馬生涯的留戀,臨行之前,悍將步兵曾經仔仔細細擦拭過自己的鎧甲。從護肩到護脛,幾乎每一片甲葉都擦得一塵不染。所有鎧甲組件以及頭盔、護面都擺放在矮幾一角,端端正正,伸手可及。仿佛只要聞得戰鼓,甲冑的主人隨時都可以披掛起來,重新走上戰場。

  但是,那具倒在鎧甲前的身體已經不可能再听見鼓聲了。在二十多年戎馬生涯中殺敵無數的步將軍給自己的那一刀同樣干淨利落。據紅著眼楮的親兵交代,當時他們只听見很輕微的一聲金屬落地,沖進來後,便看見了自家將軍倒下的尸體。不是大伙不想阻攔,是步將軍根本沒給任何人阻攔的機會!

  “他去之前,說過什麼特別的話沒有?”听完值守在步兵尸體旁邊親兵們的哭訴,虎賁大將軍羅藝長嘆了一聲,不甘心地追問。

  “沒,沒有!”當值的隊正抽了抽鼻子,哽咽著回應。“往常巡視完了軍營,步將軍都習慣一個人坐一會兒,記錄下當天所發生的事。我們給他磨好了墨,就退了出來!然後,然後……”

  他說不下去了,心里又是哀傷,又是惶恐。虎賁鐵騎軍規,如果將領戰死,他的所有親衛都必須戰死以殉。而步將軍卻以這種方式結束了自己的戎馬生涯。對于親衛來說,大伙該做些什麼呢?一道去戰死麼?可放眼周圍,哪里有敵人的影子?

  “你先退下吧。不要走得太遠!”羅藝又嘆了口氣,低聲吩咐。他快步走到心腹愛將的書案邊,希望從留下的文字中得到一點解脫。卻發現對方只在桌案上留下了一疊干淨的綿紙,潔白如雪,零星濺著幾點殷紅。

  那幾點殷紅如火星一般,灼痛了人的眼楮。剎那間,幾乎所有人都明白了步兵的想法,除了虎賁大將軍羅藝自己。

  如果選擇戰死,步兵將軍下一次戰斗將會面對博陵軍。他將從背後會沖進正在抵抗突厥狼騎的博陵精銳當中,用長槊刺殺數十名替他衛戍長城的人,然後被對方在蔑視中用亂刀剁成肉泥。

  那絕不會是步校尉所希望的歸宿!“長城有隙,虎賁無雙”,當年的虎賁大將軍羅藝正式憑著這八個字,將無數像步兵一樣的年青人吸引到了自己麾下。作為幽州大總管的羅藝可以把自己當年的誓言扔進垃圾堆,作為鐵騎的一員,步兵卻無法策馬從背後踐踏二十年前的自己。

  只是,他這樣做,除了捍衛自己的理想外,還能起到什麼效果呢?羅將軍不會放棄自己的雄圖霸業,虎賁鐵騎的其他宿將也無法忘懷博陵軍擊殺他們兒子的仇恨。那些因為爭奪天下而引起的仇恨早已經在人心中發了芽,瘋狂地開枝散葉,遮住了人的心髒、嘴巴和眼楮。不看到李仲堅這個人的毀滅,理智不會重新回到那些軀體中來。

  在愛將的遺體邊徘徊了許久之後,虎賁大將軍羅藝吩咐部屬以軍禮將愛將葬在了安樂郡的長城腳下。那里有一段長城被鮑丘水沖破了道缺口,將步兵葬在那里,剛好可以滿足他生死守衛長城心願。

  得到了羅藝的特許,當晚在步兵居所值班的十幾名親兵都退了役。作為護衛不周的懲罰,他們將一生守在自家將軍的陵墓旁邊,結廬而居。為了替長眠于此的將軍排解寂寞,親兵們移植了很多野杏樹到陵墓周圍。隨著天氣的轉暖,整樹整樹的杏花陸續綻放,陸續飄落,紛紛揚揚地灑在墓碑上,干干淨淨,一塵不染。

  在有心人的努力下,整個事情帶起的風波迅速被消解于無形。很快,幽州將士們便不再議論步兵將軍的死因,以及他到底有沒有什麼未了心願。他們注意力被已經燃燒到家門口的戰火吸引了過去,每天的議論聲里透著緊張和興奮。

  “王須拔與竇琮殺到洋河邊,將興和部的兩千多提前南下的武士擊潰,掠牲口一萬三千多頭!”在興奮之外,說話者的語氣里還帶著一絲絲羨慕。換作往年,這些既能撈取名聲又能帶來豐厚收益的懲戒行動都是由虎賁鐵騎來完成的。五百鐵騎與春風一道出關,可以讓方圓數百里內的草場在馬蹄下震顫。

  可今年,他們只有看熱鬧的份兒。並且要時刻祈禱著昔日的仇敵獲勝,將出塞掃蕩的中原士兵打得狼狽而逃。這種敵我易位的感覺非常荒誕,荒誕得很多人都想躲到僻靜的地方去放聲大笑。但想想虎賁大將軍羅藝自從步將軍死後越來越暴躁的脾氣,大伙還是選擇了默默忍受。

  春二月,類似的消息又從另外一個大伙熟悉的地點傳來。這次,博陵精甲于萬全衛北側六十里的柳樹坡迎頭痛擊了一伙人數高達三萬的室韋部落。作為始必可汗的支持著,這伙來自大草原深處的室韋人走了一個半月才看見長城。沒等他們將歡呼聲發出來,便被兩支包抄而來的中原騎兵砍了個人仰馬翻。

  “姓李的用兵就是不按常規!”為了不過分漲他人志氣,幽州將領們以挑剔的目光審視“敵人”的行為。他們驚詫地發現,無論博陵軍騎兵還是河東騎兵,都采取了與虎賁鐵騎迥然相異的戰術。他們過分地追求速度,幾乎放棄了對戰馬的防御。對于馬背上的騎手,也將鎧甲重量一再精簡。士兵們不著重鎧,甚至連軍官也不著厚甲。他們像風一般出擊,像風一般砍翻猝不及防的對手,然後又像風一般在臨近部落的援軍趕來之前快速遠遁。

  這股帶著血腥味道的風,讓興沖沖趕赴中原“打草谷”的各家部落心驚膽戰。始必可汗這次傾國而來,所以要準備幾十萬大軍的糧草、輜重以及草原上匱乏的攻城器械。這樣龐大的隊伍不可能走得太快。而各家部落事先又只約了個大致的匯集範圍,沒有詳細的規定如何互相照應。一旦遭到對方的提前反擊,倉促之間根本來不及找到合適的應對方案。

  “姓李的是個瘋子,只有瘋子才會想出這種以快打快的主意!”望著越堆越高的軍報,駐守在居庸關上的劉義方將軍苦笑著點評。照這樣下去,他將不得不提前出動,在博陵軍側後制造些麻煩了。否則,恐怕沒等始必的大軍“爬”到長城腳下,大部分前來助拳的部落都要知難而退。

  可到底怎樣打才能有效地牽制博陵軍與河東軍,並且不至于令對方損耗太大,進而影響了其與突厥狼騎拼命的效果呢?跟李旭有著殺子之仇的劉義方苦惱地想。站在他的角度,幽州將士出手太輕和太重都不理想。太輕未必能逼得李旭將派往塞外劫掠的士卒都撤回來,太重了,又可能引起對方在狼騎到達之前的奮力反撲,損耗了幽州的元氣。

  就在他愁得吃不下飯,恨得睡不著覺之時,從薊縣趕來的心腹告訴了他一個非常奇怪的消息。“羅大帥查出來了!步將軍自盡的前兩天,曾經派了一名親信去涿郡找李賊!”

  “什麼時候?他給李賊送去了什麼有用的軍情?”劉義方聞言一愣,然後遲疑著問。一名親信能帶給李旭的東西,即便再重要,效果也非常有限。而幽州這邊在步兵被調回薊縣之前,羅大帥就向大伙交代過,很多核心機密不準說與他知道。

  “好像,好像沒帶什麼軍情。只是件禮物。那人自己送完了禮物,又急忙忙趕了回來。羅大帥已經命人拿下了他,這幾天正在審問,但至今沒什麼結果!”那名心腹很聰明,將所有相關細節都探听得極其清楚。

  “什麼禮物?”劉義方更為納悶,暫且忘記了自己正在琢磨的要緊事情,迫不及待地追問。

  “好像是根長槊,就是步將軍一直用的那根。據步將軍的親信說,步將軍第一次見到姓李的之時,就知道對方看中了自己的長槊。當時步將軍沒舍得給,後來姓李的做官青雲直上,他又不方便給了。”心腹笑了笑,非常不屑地評論。“不就一根槊麼,最貴不過幾十貫錢的東西,姓李的富可敵國,居然這點小錢兒也不放過!”

  凡是有關李旭的事情,絕對不能說好。這是劉義方身邊所有親信總結出來的拍馬屁訣竅。但是這次,他的馬屁明顯沒有拍到正地方。話說完了許久,期待中的贊賞也沒有听見。心腹詫異地抬起頭,看見自家將軍眼望居庸關外的萬里河山,手臂明顯地在抽搐。

  春風已經將那些在冬日里看起來冷冰冰的山脈染成了一片蔥蘢,隱隱之中,有流水聲音在雲間低唱。
第七卷 逍遙游 第六章 持槊(一上)


  槊長丈八,精鋼為鋒,青銅為纂,握之于掌,殺氣四溢。

  李旭萬萬沒想到在大戰即將來臨的關頭,有人居然還千里迢迢的送長槊來給自己。這正是當年他在出塞的途中看到的那一把,虎賁校尉步兵執槊于手,厲聲大喝一個“滾”字,兩名突厥惡棍抱頭鼠竄。

  之後很長很長一段時間內,旭子都期待著自己也能擁有一把長槊。像步兵校尉和羅藝將軍那樣,將膽敢侵犯中原的塞上狼騎打得屁滾尿流。這個夢想幾乎貫穿了他整個年少歲月,直到遼河上的那把大火將其燒得千瘡百孔。而現在,槊鋒上隱隱透出的血痕又將那些夢想全部喚醒起來,從沒有過的清晰。

  他當年崇拜羅藝,崇拜步兵,崇拜這些人憑借馬背上的功夫打下了赫赫聲名。崇拜他們不為出身和門第所羈絆,可以痛痛快快做自己想做的事情。而現在,他更尊敬的是步兵校尉對理想的堅持,雖然從接過長槊的剎那,他已經猜到了對方的人生結局。

  一把趁手的兵刃相當于武將的半條性命,除非退役或者自認為沒有了生存的希望,武將們不會將趁手兵器送給別人。顯然,在派遣心腹送出長槊的瞬間,步兵將軍已經做好了人生最後的選擇。他無力阻攔羅藝拿虎賁鐵騎去實現自家爭奪天下的夢想,但他卻可以用生命捍衛自己的良知。

  他是羅藝將軍當年夢想的追隨者。在羅藝將軍忘記了自己的夢想後,他會盡力去提醒。但發現自己已經沒有力量挽回整個幽州的決定,沒有力量化解幽州將領們對博陵的仇恨時,他選擇死亡。用死亡抗議某些人對于承諾的背叛,用死亡提醒眾人,虎賁鐵騎的職責所在。

  旭子知道,與張須陀老將軍一樣,步校尉也是個守護者。當他們沒有力量繼續守護的時候,敵人只有踏過他們的尸體,才能走到他們守護的目標跟前。也許在某些“智者”們看來,張老將軍和步校尉的行為實在有些傻,但千百年來,正是這些“愚”人,用自己的熱血照亮了整卷史冊!

  旭子知道,步校尉之所以將長槊交給自己,是為了讓自己替他完成未了的心願。站在綿延萬里的長城之上,他能感受到槊身之中奔流的熱血。那是千百年來所有長城守衛者的熱血,從蒙恬、李廣到大將軍楊爽、校尉步兵,可以伴著入侵者的鮮血一塊兒灑落,卻容不得任何人玷污。

  旭子同樣知道,自己絕不會辜負對方的信任,也不會斷續了這些守護者的薪火傳承。在他看來,當年的幽州鐵騎之所以留下“長城有隙,虎賁無雙”的美名,便是由于這樣一桿長槊的存在。而這桿長槊總會有人接過去,即便沒有他李旭,也會有另外一個人站立在關山之上,持槊在手。

  持槊在手,守衛身後這片土地的安寧。無論誰想踐踏身後的家園,都必須先從守護者的血泊上踏過去。

  後人無須為武者的職責而感到悲哀,因為守護是他們的職責。

  “武將的職責是守護!”張須陀老將軍的話,從沒像現在一樣被旭子理解得透徹。想清楚了這些,頭頂上鉛灰色的陰雲看上去立刻變淡了許多,迎面而來的北風仿佛也少了許多陰寒。“拿著!”旭子將長槊遞給跟在自己身後寸步不離的周大牛。“找個地方,那里吧,那是這段長城的最高點,把它插上去!”

  “就一桿槊?”周大牛感到莫名其妙,但他已經習慣了旭子最近的驚人之舉,快速轉身,扛著槊桿奔向李旭所指的城垛口,將青銅槊纂重重地頓進城牆的裂縫中。

  “嗡!”仿佛突然有了生命般,整柄長槊發出了一聲歡快的鳴叫。緊跟著,罡風掃過直立刺天的槊刃,奏響淒厲悠長的號角,“嗚——嗚——嗚———”

  “嗚嗚——嗚嗚——嗚嗚”機靈的周大牛從駐守垛口的士卒手中搶過牛角號,奮力相和。“嗚嗚——嗚嗚——嗚嗚”旁邊另一個垛口的士兵以為周大牛在與自己聯絡,也以角聲相回應。

  “嗚嗚——嗚嗚——嗚嗚”

  “嗚嗚——嗚嗚——嗚嗚”

  “嗚嗚——嗚嗚——嗚嗚”

  一個垛口,一個垛口,又個垛口,肅穆的角聲緩緩延續,瞬間從長城的一端延續到天地之間看不到遠方。整座長城都好像在頃刻間活了起來,顫抖著殘破不堪的身軀,發出巨龍的咆哮,“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

  伴著連綿不絕的龍哮聲,一束陽光瞬間沖破雲層,投射到巨龍的軀體之上,然後凝聚于槊鋒一點。萬里關山和萬里荒原也猛然從冬眠中被驚醒,風聲、水聲、獵獵旌旗聲,共同奏響一曲春天的長歌,“嗚嗚——嗚嗚—嗚嗚嗚嗚————”

  被城頭上的熱鬧所吸引,李建成順著馬道爬了上來,氣喘吁吁地追問,“發生了什麼事情?突厥狼騎已經到了麼?”

  “還沒!不過也很快了!”李旭伸手指了指長城外越來越近的濃煙,微笑著回答。自從他和李建成將中軍大帳前移到長城腳下的定遠堡後,每天登城巡視便成了二人的例行公務。只有站在長城之上,你才能真實地感覺到來自塞外的壓力。雖然王須拔和竇琮二人就像兩頭隨時撲下去的金雕般,讓某些走得過于靠前的部落遭受了滅頂之災。但那些由游牧部落燒柴取暖所造成的煙柱還是越來越多,越來越貼近長城。

  “那有什麼好笑的!”李建成咧了咧滿是血口的嘴唇,不滿地追問。他有些不適應涿郡的干燥凜冽的塞上寒風,也不太適應大戰之前的緊張氣氛。以前領軍作戰,敵人是誰,實力如何,武將能力大致如何他都有個模糊的印象。而這次,他只感覺到了敵人在慢慢向自己靠近,具體有多少人,有多少武將,對方士卒的作戰技能和意志如何,一概不得而知。

  這種與未知作戰的感覺很令人壓抑。就像在雪夜里孑然獨行,看不到星光和燈火,也看不到道路在哪。能听到的,只有風聲和狼嚎,能感覺到的,也只有孤單和恐懼。

  可今天,李建成感覺到了一絲希望。因為他在李旭臉上又看了久違的自信。只要旭子沒失去獲勝的信心,這仗就不會輸掉。憑著對李旭的理解,建成堅信這一點。

  而後者臉上的笑容也的確讓人心情舒暢。用手指指了遠處沐浴在春日陽光下的殘破城牆,李旭笑著繼續提醒︰“你自己看,是不是與咱們剛剛到來時不太一樣?”

  “差不多?不過,的確不太一樣!”李建成順著旭子的手指看去,皺著眉頭回答。今天的長城和昨天的長城好像有很大差別,但具體差別在哪他看不太清楚。只覺得整個長城內外的氣氛都有了很大不同,原來是悲壯中帶著抑郁,而現在卻由內到外散發著一股生機。

  久違的春風已經吹到了長城腳下!李建成猛然明白了不同在那里。他們剛來的時候,長城附近還有殘雪未消。天與地的顏色都非常暗淡。而今天,連綿的群山不再是青灰色,代之是一種蔥蘢的新綠。就像一瞬間被巨筆抹上去的一般,干淨利落,層次分明。遠處有暗灰色的煙柱漸漸迫近,近處的綠色卻毫不猶豫迎了上去,猶如兩軍對壘一般,寸步不讓。

  “它好像活了!”仔仔細細看了一會兒之後,李建成再次開口。這回,他臉上也有了笑容。“不但是它,咱們這邊的風光好像是活的,而牧人那邊卻死氣沉沉。眼下是春天,萬物生發,始必可能挑錯了南下的時候!”

  “人家說蒙恬將軍修築長城時,請方士封了條小龍在城根下,所以萬里長城有魂魄!”李旭手按長城外沿,大笑著說道。

  “那它該自己跳出來,把南下的狼騎一口吞掉!”李建成被對方的情緒所感染,笑著回應,“不過,它看起來的確像條活著的龍。飲東海之水,踏西域之風!”他引用了前人寫的一首詩,對照當前的意境。

  在前人的短歌中,長城是活的,傳說它會在某個特定的瞬間醒來,保護自己和整個中原的尊嚴。李建成一直不太相信這些文人們一相情願的浪漫,畢竟在大隋建立之前的近四百年里,任由匈奴、鮮卑、羯、羌、氐在中原大地上縱橫往來,這條巨龍從來都沒醒過,從來沒履行過自己的職責。

  而今天,他卻實實在在地感覺到了腳下長城的生機。仿佛隨時準備騰空而起,在春天的空氣里邊飛翔舞動。

  又看了一會兒,他終于看到了佇立在城頭上的長槊,忍不住好奇地皺起眉頭。“那是什麼,你怎麼光豎了根旗桿在那,上面沒有掛旗子?”

  “世子看不出來那是根槊麼?不過你把它當旗桿也可以!”李旭順著建成的目光掃了一眼,笑著回答。
第七卷 逍遙游 第六章 持槊 (一下)


  “以長槊為旗桿,那用什麼當旗面!”李建成對旭子別出心裁的舉動非常不理解。但沒過幾天,他就找到了答案。

  行軍長史方延年趕著大批的牲口從定遠堡入關。看到佇立在長城頂端那桿長槊,立刻從身邊的馱馬背上取下一堆亂七八糟的羊毛織物來給自己的親兵,笑著命令︰“掛到長城最高處去,讓牧人們看看犯我中原天威者的下場!”

  “諾!”滿臉橫肉的親兵抱起那堆散發著羊羶味道的織物,一口氣跑到了長城最高處。不用繩索,將手里的織物一件件如挑抹布般直接挑在了槊鋒上。那是各式各樣的旗幟,狼頭、豹子、野鹿、大雁……林林總總,每一幅旗幟代表著一個被王須拔等人擊潰的部落。大部分旗面之上都血跡斑斑,一看就知道有人為爭奪他而付出了生命為代價。也有幾面是很光鮮的,據方延年得意的介紹,有些奉始必號召而來的小部落發現打劫的代價非常大,丟下了營地連夜北逃。

  “這面怎麼不掛上去?”李建成听得心情大快,指著方延年半卷在馬鞍後的一面旗幟問道。那是一面用蜀錦做成的旗幟,上面繡著七只白天鵝,剛好排成一個人字。

  “這個需要交給驃騎大將軍確認一下。可能是他的故人。點子非常扎手,我們仗著人多重創了他們其中的一個部落。但對方的後續部隊追了我們好幾天,直到靠近長城時才罷手!”方延年聳聳肩,粗聲粗氣地回答。總是跟著王須拔這個“土匪頭子”混在一堆,他現在說話也帶上了不少江湖專用字眼。不知道的人根本看不出他曾經應過科舉,並且在河北六郡所有應考的讀書人中取得了第三名的好成績。

  李建成雙眼瞬間瞪圓,“你認為是阿史那骨托魯的人?他不可能來得這樣快!王將軍和竇將軍呢,他們兩個哪里去了?”

  “王將軍和竇將軍按原計劃奔萬全衛去了。”方延年坦率地向他匯報,“他們兩個讓我將彩號和戰利品先押送回來。不是骨托魯的人!這點可以肯定。據俘虜交代,骨托魯的人還在濡水附近等待更多的部落匯合。”

  “恐怕是等著始必可汗先上。免得自己打頭陣損失太大!”陳演壽笑著搖頭,“始必可汗來的這麼慢,恐怕也是在等著其他幾大部落先上。誰都不想為他人火中取栗。但誰都想做最後的佔到便宜的那個!”

  “我估計也是這樣。始必可汗不會讓他的狼騎做第一波攻城者。他會驅使別的部落武士當替死鬼。”方延年很嚴肅地點頭。“但這次來得部落非常多。特別是那些距離長城非常遠的部落,差不多兩個月前就開始行軍,到現在已經是騎虎難下!”

  興沖沖地前來掠奪,最後兩手空空地回去。該部落頭領肯定沒法向等在營地里嗷嗷待哺的族中老幼交差。所以,即便始必可汗不以強力逼迫,只要稍作鼓動,就會有很多部族奮勇爭先。對于那些大小埃斤們來說,到了這一步,他們已經沒法回頭。

  “這種陰險的小人,居然也配自稱為天可汗!”李建成的臉色越來越陰沉。他無法不想起父親起兵之前,派遣劉文靜向始必宣誓效忠的情景。雖然過後父親解釋說,那是為了麻痹塞外狼騎,保全大伙的後路。雖然打下長安後,父親已經想方設法彌補這個錯誤決策。但這個錯誤決定在大伙心中都留下了一個非常大的陰影。特別是對著士氣高漲的博陵軍時,李建成總覺得對方背地里會暗中譏笑自己。

  “草原上的確是以實力為王,跟咱們這邊規矩大不一樣。”在塞上歷練小半個月,方延年心里深有感觸。中原人諸侯無論平時做事如何,都喜歡把道義掛在嘴邊上。而草原上根本沒那麼多顧忌,實力強的欺負實力弱的,實力弱的或者搖尾乞憐,或者死無葬身之地,一切看起來都天經地義。在行軍途中,不止一次有被打殘了的小部落派使者到王須拔馬前請降,當著部族武士骸骨的面,請求整個部族成為李可汗的附庸。如果王須拔肯答應收留族中的老幼,他們甚至願意掉過頭來為博陵軍打頭陣。

  為了保證行軍的速度,王須拔沒有接受這些歸順者。但他也沒有一味地趕盡殺絕,而是分了些戰利品給對方,命令他們去盧龍塞外,到羅藝的眼皮底下去安歇。至于羅藝如何對待這些遠道而來的客人,王須拔不想干涉。在他看來,這已經是非常善良的行為,至少比羅藝撤走虎賁鐵騎,故意放突厥人南下的舉動善良得多。

  “那咱們就讓牧人見識見識中原的實力!”李建成冷笑了一聲,回應。眼下能洗刷李家恥辱的唯一方法就是給予始必可汗迎頭痛擊。那樣,後人如果不仔細研究這段歷史,會很容易地相信父親所述那種“此不過掩耳盜鐘”的說法,不認為李家是為了自己的家族出賣了整個中原。

  “王將軍和竇將軍托我帶消息給世子和大將軍,說最近一大波牧人應該在三天之內便會到達!”方延年笑著點頭,“世子可知大將軍在哪里,我需要盡快找到他?”

  “在兩山口迎接竇建德的部將!”李建成和陳演壽同時回答。出于對家族榮譽的珍視,他們沒有陪同李旭去迎接一伙土匪。雖然三方很快就要並肩作戰。在他們兩個看來,竇建德能不從背後扯大伙的後腿,已經是最大的幫忙了。至于那三萬衣衫不整援軍,還是算了吧。用來搬搬輜重,運運糧草還湊合。真的上了戰場,恐怕會拖累了大伙一塊跟著倒霉。

  “啊!”方延年明顯也沒料到竇建德會真的派兵前來相助。但他很快適應了這種變化。李將軍對大伙說過,不要將竇家軍當作一般的土匪對待。所謂土匪,指得是亂世中一伙人的作為,而不是他們原來的出身。竇建德能在河北南部墾荒屯田,安置百姓。反倒是那些原來為大隋官吏,卻趁著戰亂拼命搜刮……

  客氣地與李建成和陳演壽等人打過招呼,方延年帶著繳獲來的天鵝旗去尋找自家主帥。這兩年博陵軍委托行商們到塞外購買馬匹,其中一個重要的落腳點就是部和契丹羽稜部。那兩個部落都有李旭名下的商號,留守在塞外的王可望會很盡職地將大伙沒賣完的貨物收下,然後將私下收購來的馬匹交給行商們帶走。

  其中,部所打的就是白天鵝旗。听說過一些相關傳聞,所以細心的方延年才將天鵝旗留下來,交給自家將軍去鑒定。根據他的直覺,發現同族受襲後,從臨近趕來的那伙部族武士並沒有盡全力。特別是其中一個四十歲左右的頭領,射術簡直能和李將軍相提並論。但自始至終,他都沒有讓部下向博陵、河東聯軍過于靠近。否則,雙方血戰一場,很有可能是個兩敗俱傷的結局。

  當他趕到兩山口的時候,看到自家將軍正在于一個身高九尺的壯漢寒暄。援軍的確像李建成等人描述得那樣,鎧甲、器械都十分簡陋。但士氣非常高漲,軍容也十分齊整。相對于曾經敗于博陵軍手下的任何一支流寇隊伍,這批援軍的確堪稱精銳之師。特別是一些裝備上了標準步兵長槊和環首寬背大砍刀的壯士,站在那里殺氣畢露,一看就知道是經歷過很多次戰斗活下來的老兵。

  “延年,你來得正好。這是竇天王麾下的征北將軍,王將軍!”李旭仿佛已經不再會吃驚,見到方延年跳下馬背,立刻笑著向他介紹。

  “博陵左軍行軍長史方延年,見過王將軍!”方延年趕緊向客人抱拳施禮。

  來客是個非常粗豪的漢子,抱拳相還,然後大聲補充,“什麼征北將軍,在下姓王,喚作伏寶。此番前來就是听李將軍調遣的。咱家竇大王說了,李大將軍盡管將咱們這批人當自家弟兄使喚。如果有人膽敢不听從號令的話,博陵軍有什麼軍法,就盡管執行什麼軍法。他絕無二話!”

  不禁方延年,幾乎所有人听了這些話都凜然動容。“多謝竇天王仗義!”為了不失禮數,李旭再度抱拳致謝。

  “按理兒,該致謝的是我們家竇大王。弟兄們從來沒用過這麼好的鎧甲,也沒用過這麼快的刀!”王伏寶大笑著回應。“咱家大王說了,李將軍守的不是涿郡,而是整個中原的門戶。外邊人都打到家門口了,自己兄弟之間無論有什麼過節,都要暫且放一放。這叫什麼來著,看我這腦袋!”他笑著拍了拍自己的後腦勺,“國仇大于私怨!”

  國仇大于私怨。出兵之前,面對著高開道、楊公卿等人的質疑,竇建德如是解釋。單憑這一句話,他就已經徹底洗白了自己過去的身份。

  他不是土匪,在這亂世之中,他是個頂天立地的豪杰。
第七卷 逍遙游 第六章 持槊(二上)
安頓好了王伏寶等人,李旭叫過方延年,邊走邊詢問此番出塞後的詳細作戰情況。他之所以安排王須拔和竇琮二人趕在始必可汗到達之前主動出擊,一方面是為了給始必的追隨者們一個強硬的警告,告誡對方長城並非像他們想像得那樣毫無防備。在另外一方面,兩支試探攻擊的騎兵還帶有收集情報的任務。知己知彼,才能百戰不殆。而這場即將爆發的惡戰當中,敵我雙方都幾乎是睜眼瞎。一方根本沒把敵人視作對手,另一方對敵人的情況一無所知。

    行軍長史方延年非常出色地完成了李旭交代的任務,不但通過俘虜之口,將突厥人的大致攻擊方向摸了個差不多,而且非常系統地總結了各部族武士的戰鬥實力和戰鬥意志。

    「正如大將軍所料,始必老賊打算兵分兩路。一路沿馬邑、雁門、河東南下。另一路準備攻取涿郡、博陵、汲郡,直逼東都洛陽!」帶著幾分欽佩的口吻,方延年低聲匯報。在出塞之前,他也懷疑過自家主帥是不是過分小題大做了。經過親自探查,才發現李旭根本沒有高估突厥人的胃口。

    事實上,突厥人這次根本沒打算給中原留任何退讓餘地。在一份從某個戰死的大埃斤的行囊裡,方延年居然搜出了此人被封為護瀛可汗的「聖旨」。而從突厥王挺草草劃就的地圖上,方延年判斷出該部落頭人的封地大致在嶺南的南康、衡陽一帶。不但遠遠越過了長江,並且遠遠超過了五胡亂華時塞外部族能染指到的最南界限。

    經過楊廣那次給樹枝纏繞綢子的炫耀,塞上部落都認為中原繁華得遍地都是金子。倉庫裡藏著永遠無法吃完的糧食。既然中原的主人已經沒有力量保護自己的財物,按照草原上弱肉強食的規則,牧人們理所當然要南下分一杯羹。

    「有些部落的頭人根本沒想到南下會付出代價。直到我等殺至他的營地邊上,他還以為是自己麾下的武士和突厥狼騎之間發生了誤會。」偷偷看了一眼自家主帥的表情,方延年繼續匯報。「倒是其麾下的武士,非常勇敢,也非常善戰。往往身上被插了三四根箭,還掙扎著不肯倒下!」

    單單從戰術層面上而言,方延年認為那些遠道而來的牧人們簡直不堪一擊。但從個人體力和戰鬥能力上講,部族武士們個個都堪稱精兵。「事後我和王須拔將軍總結,覺得草原上生存艱難,能活下來的都是最結實的男人。所以他們的單打獨鬥能力才遠遠強於我方普通士卒!」

    「的確如此。牧人從六、七歲便要學著騎馬,放牧,打獵,宰殺牲口!」李旭點點頭,低聲回應。他又想起自己在蘇啜部時,那些少年們拿宰殺俘虜鍛煉膽量的往事。牧人們將這種暴虐的行為看做榮耀。而對於中原人來說,卻從頭到腳透著野蠻。

    「竇將軍已經派人前往雁門示警,提醒娘子軍不要因為敵人裝備簡陋,隊形散漫而小瞧了他們的戰鬥力。王將軍認為對於這種情況最好以惡治惡。一味地防禦不是辦法,最好在趁著始必可汗的狼騎們上來之前,先集中力量打一次殲滅戰,徹底打碎那些助拳者的信心!」

    「須拔說得沒錯。」李旭很高興麾下愛將能從全局考慮戰事,「但我需要瞭解更詳細的情況。包括始必和骨托魯等人的確切位置。一場大戰沒三天五天難以結束,而弟兄們必須能保證在狼騎撲上來前,從容退回長城之內。」

    「屬下未能完成這個任務!」方延年非常歉然地回答,「始必的大致位置屬下探聽得很清楚。他的主攻方向在娘子軍那邊,行軍方向非常明確,行軍速度也很穩定。但骨托魯汗的行蹤卻很飄忽,他的本部兵馬走得時快時慢,好像在猶豫著什麼重要的事情。按平均腳程計算,再有五天時間也許都趕不到長城腳下,但如果他放棄輜重,只帶騎兵撲過來,恐怕一天一夜時間就足夠。」

    李旭搖了搖頭,並不打算怪罪任何人。「這就是骨托魯的狡猾之處!」他笑著安慰對方,「上一次雁門之戰讓他長了記性,所以這次他試圖把咱們從長城內誘惑出去。在他熟悉的地方來一次乾淨利落地決戰。」

    「怪不得我和王將軍此番出塞一路順風,打垮了那麼多部落,居然沒有人認真追趕!」與自己的經歷聯繫起來,方延年立刻渾身冷汗。「有伙部族武士弓馬異常嫻熟,卻一直和我們保持著距離。王將軍讓我將這些人的同夥的旗幟帶回來給你。說可能是蘇啜部的熟人!」

    他抓起馬鞍後的戰旗,李旭的目光立刻被吸引了過去。列隊而飛的天鵝,正是霫人的旗號。但不是蘇啜部,很快,凌厲的目光又慢慢變得柔和。蘇啜西爾、蘇啜附離兩兄弟憑著當年徐大眼幫忙訓練出來的精兵和陶闊脫絲與骨托魯的姻親關係,已經成功取代了上一任大可汗,成為整個霫族的最高統治者。所以,蘇啜部的戰旗之上,帶隊的白天鵝頭上應該加一頂王冠。而方延年繳獲的這一面戰旗,天鵝們的頭頂上卻沒任何裝飾物。

    但那面戰旗的確月牙湖附近。除了當年與自己並肩戰鬥過的部落外,旭子想不清楚還有哪家可汗捨得使用價格高昂、色彩華麗的蜀錦而不是羊毛來做旗面。這種提花斜紋蜀錦只有在他出塞和剛從塞上回來的那兩年才有行商向蘇啜部的貨棧販運,此後中原戰亂頻發,蜀錦在河北都成了幾乎絕跡的奢侈品,塞上諸部更是無緣見到。

    蘇啜部的杜爾和阿斯蘭、捨脫部的哥撒那、必識部的侯曲利,這些少年時代的好朋友的身影又一個接一個地浮現在旭子面前。從心裡說,這些朋友都是光明磊落的漢子,待人不比他從塞外回來後結識的吳黑闥、宇文士及、武士矱等人差。但現在,旭子卻要和這些昔日的朋友各自為了自己的族人而相對著拔刀。

    「那夥人距離此地不到一天的腳程!」見旭子臉上瞬間變得黯然,方延年低聲提醒,「據王須拔將軍判斷,另外幾伙規模龐大的塞上部落三天之內也會趕到長城腳下。如果大將軍想再剎一剎敵人威風的話,也許能從最近三天中找到機會!」

    「咱們盡力!」旭子快速從沉思中回轉心神,毅然答應。杜爾、阿斯蘭等人都是一時英傑,但他們進了長城,一樣不會對戰敗者留任何情面。在草原上,弱者是沒有生存機會的。這是胡人和漢人傳統的差別,不會因某幾個人心中的善意而發生絲毫改變。他又想起了那個瘋狂的下午,那個用戰敗者的鮮血和勝利著的歡呼交織而成的盛宴。還有隨後幾個孤單冰冷的清晨,牧人們興高采烈地給女奴隸脖頸上套上鐵項圈,在男性俘虜的臉上肆意篆刻各種各樣的花紋……

    他絕對不能允許類似的結局落在自己的族人頭上。如果老天還嫌中原所遭受的劫難不夠多的話,阿斯蘭等人進入長城之前,必須先看到他的屍體。旭子知道,在射藝上能和自己相提並論的,也許只有李淵和阿斯蘭。前者的射藝他只是從傳聞中聽說,而後者,卻是手把手教導他熟悉弓箭性能的師父……

    「那大將軍還有別的吩咐麼?」方延年有些無法適應李旭變幻不定的臉色,試探著詢問。

    「你回去抓緊時間寫份軍報出來。今晚戌時之前必須送到中軍。你可以多找幾個部屬幫忙,他們記錄,你口述即可。把你出塞後看到的,聽說的一切,只要與這次戰事有關,全寫下來。務求詳盡!」李旭略作沉吟,然後鄭重吩咐。

    「還有!」對方剛剛轉身,又被他從後面叫住,「寫完之後抓緊時間休息,下一次戰鬥,我希望你能跟在我身邊!」

    「我?」方延年遲疑,無法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只是王須拔的行軍長史,距離趙子銘和時德方等人的位置還有很大一段距離。況且他本人也不喜歡做一個終日關在中軍帳內給人出謀劃策的幕僚,跟王須拔搭檔的這段時間,他已經習慣了在馬背上抱著橫刀睡覺的豪邁。

    「如果出塞迎戰,沒有人比你更適合給我當嚮導!」李旭再次笑了起來,滿是風霜的臉上寫滿了信任。「王將軍回來後,我會另行給他指派一個長史。」

    王須拔和竇琮正帶領著騎兵繞向萬全衛。這個當口,遠道而來的牧人們會把大部分目光都釘在王、竇兩人戰馬帶起的煙塵上。如果在這時候猛然再從定遠堡殺出一哨人馬,肯定能打來襲者一個措手不及。

    旭子準備親自帶領這支兵馬出塞。儘管他知道阿史那骨托魯隨時準備帶領狼騎撲過來。但獵人和獵物角色的轉換往往就在一瞬之間,骨托魯的設想很好,卻未必能盡如所願。
第七卷 逍遙游 第六章 持槊 (二中)


  當晚的軍議中,這個過分冒險提議幾乎遭到了所有人的反對。王須拔和竇琮兩人幾乎帶走了河東、博陵兩家的所有騎兵,而帶領步卒到塞外與胡人作戰,在眾人眼里那簡直和主動上前送死差不多。一旦戰斗失敗,受到打擊的不僅僅是守軍的士氣,整個長城防線都有可能岌岌可危。

  “你不能離開。如果你出現意外,誰來組織防守?”李建成以從沒有過的焦急口吻阻止。想到萬一李旭回不來的後果,他的脊背就直發涼。那意味著他將獨自背負起全部的責任,根本不再有任何依仗。

  作為心腹幕僚,趙子銘也不贊同李旭領兵跳到外線作戰。“屬下覺得將軍這個想法過于行險。”看了看李旭的第一步行動目標,他猶豫著勸阻︰“步兵出發,即便小勝,也很難徹底解決敵人。萬一被狼騎咬住,便輕易不得脫身!”

  “大將軍肩負重擔,的確不該以身犯險!”見到連趙子銘不支持李旭的謀劃,其他將領紛紛插言。無論來自河東還是河北,眾人這段時間都已經把李旭當成了整個防線的主心骨。只有他,才身經百戰而只曾一敗;也只有他,才既熟悉突厥人的戰術又了解中原士卒的長處。換了另一個人來統籌全軍,大伙能否心服都很難說,更甭提打贏這場沒有任何把握的惡戰了。

  一團紛亂的議論聲中,唯獨以王伏寶為首的竇家軍將領保持著沉默。他們對突厥狼騎的情況一無所知,因而也不像其他人那樣如履薄冰。長期流動作戰養成了他們避實就虛的習慣,打不過就跑,不爭一城一地之得失,在他們眼里幾乎是天經地義的概念。

  按照自家的習慣考慮,王伏寶發現李建成等人過于強調保持整條防線的重要性。長城很長,綿延肯定有數千里。白天王伏寶匆忙中看了一下,對此有大致的印象。這麼長一條防線,想讓半個突厥人都通不過,根本沒有可能。順著這個思路考慮下去,主動出擊也未必不是一個搶佔先機的選擇。趁突厥人不備,揀其薄弱處狠狠捅上一刀,然後再快速跑回來…

  “出塞作戰,我軍不僅失去了地利,而且在行進速度上沒任何優勢!”陳演壽的聲音好像北風吹過枯枝,听在人耳朵里甚是難受。這個權重而傲慢的老人自從竇家軍到來之後,就一直冷眼相待。這使得王伏寶很生氣,因此他決定不管對方說得是否有道理,都要從其中挑一點骨頭出來。

  而骨頭幾乎是明擺在眼前的。出了長城之後,地形並不是立刻變做一馬平川。連綿的群山還要延續很遠,大隊人馬只能從山谷之間繞行。“這位老將軍說得有點兒,有點兒,那個,那個以偏蓋全!”第一次當著這麼多不熟悉的人開口,王伏寶略微有些緊張。但看到陳演壽臉上的驚愕,快意立刻讓他忘記了身邊一切。“我們不熟悉草原,突厥人一樣不熟悉長城附近的山勢。所以,地利肯定還在我們手里。找個別人看不到的山窩窩埋伏下,待敵軍靠近,抽冷子咬他一大口。然後順著山谷向深處跑,突厥騎兵有膽子就追,在山溝溝先餓上他十天半個月,大伙都省了動刀子!”

  他的話引起了一片善意的哄笑。“如果真如王將軍所說,敢情是好!”剛剛當上郎將的老兵雷永吉學著對方的口氣,盡情發揮。“咱們專挑死胡同將突厥人向里邊引,最好還是一進去就出不來那種深山老林!”

  “那咱們的人如何走出來?”有人笑著質疑。

  “不出來了!一命換一命,值!”雷永吉干脆利落地回答。他本來就是個刀頭打滾的莽漢,完全靠著率先登上長安城頭的功勞換取的軍職。所以無懼于生死,甚至對以命換命的戰術有一種近于痴迷般的熱衷。但他的提議顯然只有調節氣氛的效果,很快,大伙就指出了該設想的過于一相情願之處。

  “恐怕突厥人沒那麼傻,非得被你牽著鼻子走!”

  “去打埋伏,帶少人合適?人少了未必見效。人多了,補給怎麼運?”

  “這個……?”王伏寶被問啞巴了。搔了搔頭皮,滿臉歉然。

  “突厥人肯定靠經常往返塞上的牧人,或者長城附近的馬賊做向導!所以他們只會走自己熟悉的道路,不可能隨便跟著咱們鑽山溝。”李旭揮了揮手,及時把大伙的話頭拉回正題。“但王將軍的提議有一定道理。燕山上有很多小路,根本不適合騎兵行走。咱們帶人自山路發起攻擊,肯定能收到出其不意的效果。而萬一戰事不順,快速退向山區也是一個應急的選擇。我當年出過塞,知道這些情況。事實上,商販從來不走王須拔和竇琮將軍兩個帶領騎兵所走的那幾條大路,因為那會多繞行數百里。”

  憑著當年出塞做商販時用雙腳走出來的經驗,李旭對自己此行有相當大的把握。突厥狼騎也好,部族武士也罷,習慣了騎馬的人肯定不願意推著牲口屁股牲口翻山越嶺。對于以步卒為主力的中原軍隊而言,可選擇的道路就多了好幾條。他們甚至可以選擇一條近乎于直線的路徑從長城和燕山之間沖出去。提前送給骨托魯一個大大的驚喜。

  “長城上的缺口太多,根本把所有缺口都守不住。而一味地憑險據守,只會把主動權交給入侵者。所以,若想贏得這場戰爭,咱們必須打亂突厥人的部署。”想到這,李旭大聲總結。

  “如果從小路出擊,仲堅你就無法帶太多的弟兄!”李建成听旭子說得自信,口風略微有些松動。

  “不用太多的人。否則輜重也供應不上。我需要一萬五千體力充沛,正當壯年的老兵。自己攜帶干糧,直插到流花河南岸!”李旭抓起一支毛筆,用柄端指點面前的輿圖。自從遼東之戰後,河東李家的將領和旭子本人都養成了重視輿圖習慣。所以在座的大多數將領對于圖上演兵的做法一點都不陌生。很快,他們的目光就被李旭手中的筆吸引到了輿圖上距離長城不遠處的一條黑線旁,然後不約而同地發出了一聲輕嘆。

  流花河是條季節河,春天的水源主要來自燕山上的積雪融化。所以河道與燕山貼得極近,幾乎是草原與山區的天然分界線。遠道而來的游牧部落到了這里,肯定會在河畔做一次較大的休整。在他們精神松懈之時,一萬五千中原士卒突然從沒有大路的山坡上殺下來,對于毫無防備的部落牧人而言,無異于承受了一場雪崩。

  只是,如果想達到李旭預計的戰斗目標。那一萬五千名弟兄就得用從定遠堡出發,完全憑雙腳翻越黑瞎子嶺和摩天崖兩座高山。期間大部分山路都是野獸和貪圖節省時間的行商們踩出來的,從古至今從未听說過有軍隊通過。

  “正是因為很少有人走,所以“客人們”更是想不到!”仿佛猜出了大伙內心的想法,李旭笑了笑,繼續補充。

  “可萬一……”李建成依舊有些猶豫,想說幾句阻攔的話,又怕壞了旭子彩頭。嘆了口氣,將後半句話又咽回了肚子。

  “萬一李將軍回不來怎麼辦?不如讓俺老王打這頭一陣!”王伏寶看不慣河東將帥們畏首畏腳的模樣,走上前主動請纓。

  “王將軍和弟兄們遠道而來,不宜過度勞累。還是先休息幾天,恢復一下體力!熟悉了周圍情況再做安排為好!”李建成趕緊出言阻攔。他不希望旭子以身犯險,更怕竇家軍剛剛到達便全軍覆滅。在他眼里,竇家軍的出現只具備象征意義。代表著三家同盟正式達成。而打仗的事情,還是博陵與河東兩家的正規兵馬比較靠譜些。

  “那我就帶領弟兄們頂上來。補出征那些人的缺!”王須拔心里沒那麼多彎彎繞,听李建成說得也有道理,甕聲甕氣地答應。

  被他這個莽張飛在中間來回攪和,河東與博陵的將領們反倒無法再阻攔李旭的決定了。如果必須有人領兵主動出擊到外線作戰的話,終究是李旭帶隊成功回來的把握最大。至少他曾經出過塞,而別人對長城外的情況都是兩眼一抹黑。

  “據王、竇兩位將軍送回來的情報。有支人數大約四千到六千左右的部族騎兵,一天後便能順著大路殺到長城腳下。還有幾個攜帶大量糧草輜重的部落走得稍慢,大約要三天時間才能到達。先到達的騎兵肯定不敢獨自發起進攻,會在城下寬闊的谷地扎營。而跟在其後面的幾個大部落,必然要在途中休整。”見大伙不再反對自己的謀劃,李旭繼續安排整個戰斗的部署。“所以,我所帶領的這支兵馬,將正插在那支騎兵和幾個後續部落之間,趁虛而擊。只要打垮了那些戰斗力不強的牧人,騎兵們的處境就極其尷尬!”

  他盡量不提阿斯蘭等人的名字,也盡量不去想對方的模樣。實際上,如果攻擊奏效,阿斯蘭等人將陷入非常危險的境地。只要族騎兵們不及時後撤,擊潰了幾個大部落後,李旭就可以引領麾下士卒翻山而回,將敵人直接堵在長城腳下……

  那是當年徐大眼一手替霫族打造出來的騎兵,綜合了中原軍隊配合默契與塞外牧人勇敢堅韌的優點,整個東部草原無任何隊伍可與之匹敵。同時,這支騎兵也是與阿史那骨托魯關系最近的外族支持力量。一旦他們被圍,無論是為了保存自己與其他幾個叔伯兄弟爭奪汗位的本錢,還是為了安撫除了突厥人之外其他民族追隨者的心,阿史那骨托魯都不得不放棄他原先的計劃,傾力前來相救。

  那樣,敵我雙方的決戰將正式展開。
第七卷 逍遙游 第六章 持槊 (二下)


  天再次亮起來後,李旭帶領一萬五千名勇士離開定遠堡,不管腳下地勢的變化,徑直向北。

  這是他第二次徒步翻越燕山。上一次還是在許多年以前,他以行商為名到塞外逃避兵役的時候。那時他年青體壯,內心里對未來有著無數憧憬。這一回,他的身體依舊強壯如山路邊凸起的岩石,心中卻滿是焦慮。

  的確,焦慮。當著所有高級將領的面,作為實際上統帥的旭子永遠要充滿自信。要用自己的熱情來鼓舞全軍的士氣。但內心深處,他卻知道自己永遠沒有別人眼里看上去那樣堅強。

  他手頭滿打滿算只有十四萬勇士,並且來自三家,號令很難做到整齊劃一。而敵軍幾乎是無窮無盡,恐怕連動員令發起者本人也弄不清楚最後到底有多少人會參與這場關乎數十個民族生死存亡的戰斗。他最擅長的是帶領騎兵長途奔襲,出其不意地給予對手致命一擊。現在條件卻剛好翻轉了過來,對手擁有數十萬匹正值壯年的好馬,隨便拉一個牧民上馬便能疾馳如飛,而他卻不得不憑著兩條腿的部族去與四條腿的戰馬比拼速度,比拼對戰局的把握。以往的戰斗中,他驕人的射藝總是能在敵將預料之外送出致命一擊。這一次,按照每個部族只有一名神射手計算,至少有上百個阿斯蘭在黑暗處等著他…….

  與阿斯蘭比拼射術,李旭沒有半分獲勝的把握。想到自己即將親手把阿斯蘭、侯曲利甚至杜爾等人送上不歸路,他的心情更加沉重。“如果阿思藍的兒子平安長大,今年應該有七歲了吧?”雖然明知道想這些雜七雜八的東西,只會令自己心情更亂。但在行軍途中,旭子依舊無法阻止自己胡思亂想。

  他記得自己當年第一次殺人,就是因為與阿思藍等人一道去打獵,途中遭遇到了奚族斥候。那一次,為了保護他的安全,三名部牧人喪命于奚族斥候的刀下。雖然甦啜西爾和甦啜附離兄弟兩個利用了他,然後又為了攀附更強大的後援而果斷與他翻臉。但在內心深處,旭子卻對除了甦啜部族長兄弟外其他牧人沒任何惡感。

  他的射藝學自甦啜部,那個冬天,部落公庫將來之不易的箭矢敞開了供其揮霍。他的武技和用兵之道也是來自甦啜部的銅匠師傅。雖然銅匠師傅真正出身是江南謝家,可如果沒有甦啜部的收留,旭子的人生軌跡根本沒可能與銅匠交匯。他手中的黑刀是月牙湖中的星星鐵所打造,那塊被陶闊脫絲舍命撈上來的石頭,一半化作了黑刀,另外一半成為阿思藍兒子的降生禮物。而在不久之後,旭子卻不得不殺死那個孩子的父親。也許,那也等于將美麗溫柔的帕黛和小阿思藍一並殺死。草原上,一個沒有男人的家庭幾乎無法生存,更何況阿思藍與族長的弟弟甦啜附離相處得並不和睦……

  可他只有這一個機會,徹底打亂阿史那骨托魯用兵計劃的機會。後者可以驅趕別的部落替突厥狼騎打頭陣,可以不計犧牲地驅趕附庸部落輪番上前,消耗長城一線的中原守軍。但後者卻未必能夠做到對甦啜部武士的生死置之不理。拋開阿思藍等族騎兵本身對骨托魯的重要性不談,光是陶闊脫絲母族這層關系,骨托魯就不得不慎重對待。他需要陶闊脫絲手中的銀狼為自己號召其他部族。他需要這些部族凝聚在自己周圍,保證自己在突厥王庭中的位置。

  可如果骨托魯已經不需要甘羅的影響了呢?自從听聞阿史那家族幾個重要掌權者都參與了南征之後,這種不祥的預感便一直縈繞在旭子心頭。有著上一次戰敗的經驗,阿史那骨托魯不可能不考慮甘羅臨陣追隨舊主的可能。但在明知道涿郡守衛者是誰的情況下,此人依舊帶領麾下部眾南侵,很可能已經不再需要甘羅的支持,甚至陶闊脫絲的支持。

  想到這些,旭子真的覺得非常疲憊。他甚至想放棄,想按照時德方等人先前的建議退守內長城。那樣,博陵軍所承受的壓力將小得多,他也許不用這麼早與昔日的朋友一決生死。沒人能指責他這麼做是懦弱,敵軍的數量足夠成為大伙後撤的理由。但每每看到周圍那些信賴的目光,他又不得不將心中的想法壓下去,繼續挺胸抬頭。

  旭子不敢辜負眾人的信任。更不敢辜負自己對這片土地的承諾。他曾經答應過要守護這里,雖然沒有指天立誓,沒有歃血焚香,但那些承諾卻如同驚雷般回蕩在耳邊,永遠無法裝作听之不見。

  “告訴弟兄們,我們只能堅持到底,沒有道路回頭!”走在山羊踩出來的小路上,李旭對身邊的張江低聲吩咐。這句話對大伙來說很殘忍,自出發以來,至少有二十幾人不小心掉進了山澗中,粉身碎骨。但這句話卻很能激發士氣,從隊伍中央向首尾兩端傳開後,人群中的抱怨聲立刻減弱了一半。既然沒有回頭路,那多抱怨幾句和少抱怨幾句沒有任何不同。有說廢話的力氣,不如將其使在腳下。

  “堅持到底,永不回頭。不能猶豫,不能露出半點疲憊和迷茫的姿態,至少在將士們面前不能!”叮囑完了弟兄們,旭子再暗中叮囑自己。他清晰地記得自己第一次出塞時的艱難,好像下一刻就會累得吐血而亡,但事實上,安樂郡徒步走到濡水,中間還要分擔牲口的負重,他都沒有倒下。疲憊有時候能讓男人長得更快,至少在多年前,他自己的經歷驗證過這句話。

  山路崎嶇,在剛剛恢復了綠色的荊棘中時隱時現。如果不是帶路的向導以身家性命保證,很多時候,將士們甚至懷疑前方根本就是個無法進出的絕境。然而很快,被亂石和荊棘所掩蓋的小路便又在前方露了出來,打消了大伙的懷疑。

  走這種路對人的體力是種嚴峻的挑戰,即便是最強壯的漢子,連續行走一個時辰以上,也忍不住大口大口的喘氣。但這種小徑也並非全無是處,至少路邊的風景非常優美。從日出之後到現在,大伙至少看到過兩處融雪化成的瀑布,十幾個珍珠般凝聚在山谷底部的小潭。瀑布落在石塊上,濺起一重重飛花碎玉。潭水則以非常輕微的汩汩聲來回應瀑布的轟鳴,宮聲與徵調交雜而奏,在群山之間連綿不絕。

  就連對美最不敏感的人,對著陽光下五顏六色濺落的大珠小珠和山谷中正在盛開的野花也不能無動于衷。歡呼和贊嘆聲暫時讓人將疲憊拋在了腦後。再走過一道石梁,疲憊和無聊的感覺則重新佔據了人的身體。陽光照射不到的山窩窩里,積雪泛著憔悴的黃。幾根白慘慘的木樁孤零零地指向天空,春天來了,它們卻徹底失去了重新恢復生命的機會。

  那顯而易見是上一次風暴留下的後果。不遠處的石頭縫隙里,還卡著一段尚未被風刀霜劍割成碎片的樹干。雜草在樹干下探出微黃的頭,幾只從沉睡中醒來的野鼠乍聞人聲,驚慌地跳過草尖,飛一般遠去。

  在山中動物的記憶中,可能從來沒見過這麼多人。那隊伍根本望不到邊,就像一條巨蟒般順著山勢起起伏伏。與這支隊伍交叉而站立與群山之甸的,還有另一條龐然大物。山中動物們對後者很熟悉,那是萬里長城,自數百年前就橫亙在燕山最高處,從來沒有醒來過。

  只是今天,這種寧靜的壯美猛然出現了變化。向北而行的隊伍尾端正對著長城,遙遙望去,可能在某處剛好與長城交匯。他們來自長城之內,好像是長城的一個分支,又好像是長城的一部分。也許,他們就是長城本身,沉睡了數百年後,終于在春風中伸了個懶腰,遲遲醒來。

  “如果銅匠師傅遇到這種情況,他會如何做?”回頭望了望身後連綿起伏的隊伍和遠處同樣連綿起伏長城,旭子再次詢問自己。

  銅匠師傅肯定會躲在山中的某個水潭旁,獨自逍遙。他的追求的是內心的安寧,而不像自己這樣對世事執著眷戀到無法放手的地步!可那樣就真的可以安寧了麼?為什麼偶爾提及江南風物時,銅匠師傅的目光如月牙湖水般深邃。

  塞住耳朵,未必听不到這片土地上的嗚咽聲。閉上眼楮,未必看不見血淋淋的現實。欺騙別人,辜負別人,其實都相對容易。人最難面對的,往往還是自己。

  旭子記得自己先後的兩個師傅,無論是楊夫子還是銅匠,都認為他的為人過于執著,不懂得變通,所以這輩子很難“封侯”。而事實上,他現在卻已經是博陵郡公,驃騎大將軍,遠遠超越了兩位師傅的預見。

  師傅的選擇不一定是正確的。自己是塵世中人,必然要承受塵世間的歡喜與哀愁,苦痛與迷茫。只要自己盡心去做!也許冥冥中自有一個別人無法預料的未來在前方等著自己。

  想到這兒,旭子輕輕笑了起來。回頭再次看了一眼于晨曦中舒展身軀的長城,大聲命令︰“吹角,通知弟兄們加快些步伐!”

  “嗚——嗚嗚——嗚嗚”走在隊伍最前方的軍士奉主帥的命令,大聲吹起號角,提醒後邊的弟兄趕快跟上。大伙還有很長很長的路要走,容不得半點耽擱。“嗚嗚—嗚嗚——”隊伍各段,有士卒舉角回應-

  角聲迅速在山中回蕩開去,先是一聲,然後是一串,一片。猛然間,長城頂上仿佛也有角聲傳了過來,與行軍的號角遙相呼應。

  嗚嗚——嗚嗚——嗚嗚——風夾著角聲吹過群山。天光雲影下,一橫一縱的兩道長城仿佛同時在移動。精神抖擻,須發張揚。

  長城活了,正如傳說中那樣,它在某個春日自己醒來。
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