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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 家園 作者:酒徒 (已完成)

第七卷 逍遙游 第五章 無名 (一 下)
在火光於衛文升的屍體上騰起來的剎那,李建成輕輕地轉過了臉。他不想讓人看到自己失態,但緊握的拳頭卻始終在顫抖。

    遼河上的那場大火一直纏繞著他,令他日日夜夜不得安寧。而今天,噩夢終於結束了。當年不顧他攔阻放火燒掉將士們退路的人,用自己的屍體償還了罪孽。他李建成也不再是一個「不可依托」的主帥。第一個登上長安城牆的是他麾下的勇士,第一支衝入長安的隊伍是他所率領的左軍!他重新證明了自己的能力不比這個時代任何英雄差,至少,不比二弟世民……想到這,他悄悄用眼角的餘光掃視,看見弟弟世民那張英武的臉上寫滿了遺憾。

    李建成明白弟弟世民在遺憾什麼。自從大軍南下以來,雖然世民本人在戰場上的表現糟糕至極,但冥冥中有一種好運始終追隨著他。打霍邑,李世民被宋老生從眼前透陣而過,可追斬宋老生於城牆之下的劉弘基恰恰是隸屬於世民麾下的將領。攻黃河,李世民所部被敵人半渡而擊,全軍幾近崩潰。可關鍵時刻從別處渡河的柴紹以數百騎兵迂迴到了隋軍主將桑顯和身後,再度把李世民從失敗的邊緣硬拉了回來。雖然那時柴紹已經被提拔為父親直屬的馬軍總管,可此人當時帶領的騎兵卻是侯君集和武士矱二人親手訓練出來的飛虎軍。過後算功勞,依然少不了李世民的那一份。待到大軍進逼京師,經略扶風,李世民麾下的劉弘基和侯君集二人又大放異彩,舉手之間拓地百里,聚眾數萬,把領兵前來迎戰的衛文升打得抱鞍吐血,逃回京師後沒幾天便羞憤而死。

    有了這些功勞撐腰,李世民對建成這個當哥哥的壓力愈發明顯。雖然在表面上,二人兄友弟恭,親密得依舊像五年前。但李建成清楚地知道,如果自己再不拿出些像樣的功勞來,在家族中的地位早晚會被人所取代。

    如果是自己才能和德行都較弟弟相差甚遠也就罷了。李建成會主動將唐公,不,現在是唐王的第一繼承人身份交出來。無論為了家族的興旺還是個人的安全,他都有必要這樣做。可捫心自問,李建成實在看不出自己除了運氣外,哪裡不及二弟世民?

    的確,當年在遼河上,是自己沒有保住護糧隊的退路。可當時許國公宇文述也在,連他都無法阻礙衛文升放火燒橋,自己一個人微言輕後生晚輩又怎可能阻礙得了?

    儘管不是自己的錯,自己也為此付出了巨大的代價。事情發生後,所有人都認為自己「不可依托」,活著回來的劉弘基、武士矱,甚至失散多年後如今又重回父親旗下的王元通、齊破凝,都不肯再為自己效力。而劉弘基在二弟麾下,武士矱在父親帳下,王元通和齊破凝二人跟在婉兒身後,都立下了赫赫功勞!結果,那些功勞分別歸屬於二弟,歸屬於父親,歸屬於婉兒,而作為他們的老上司的自己,什麼都沒分到!

    的確,自己所部左路軍在起兵之後的表現遠不如世民所部右路軍的表現那樣花哨。可左路軍也沒犯下任何威脅到整個李家生存的錯誤。相比於左路的穩紮穩打,右路軍的動作充分暴露了二弟世民的賭徒性子。如果不是劉弘基、侯君集這些人替他兜底,整支兵馬早就被他葬送得一乾二淨!

    論為人,建成認為自己遠比二弟世民沉穩寬容。論政務,有著多年協助父親管理地方經驗的自己,更是遠遠把凡事喜歡率性而為的二弟拋在了身後。世民唯一可以與自己一較短長的能力便是軍務。二弟可以把劉弘基和柴紹的功勞都算在他自己頭上,甚至把部分與娘子軍合作取得的戰績也全都貪為己有。可當著幾十萬雙眼睛的面,第一個攻入堅城長安的卻是左軍將士。左路軍僅憑此一戰,就足以讓右路軍開戰以來的所有功勞黯然失色!

    既然各方面的能力和對家族的貢獻根本不比弟弟差,李建成當然不能將世子之位拱手相讓。長時間以來,做弟弟的世民步步緊逼,他這個做哥哥的因為擔著個「葬送數百家族潛在助力」的惡名不得不一再隱忍。今後,他再不用於世民的咄咄鋒芒之前退避三舍了。他已經親手為屈死於遼河東岸的護糧隊弟兄們報了仇,他已經親手證明了自己的卓越用人能力和統軍能力。接下來,他要做的事情便是按照攻取長安之前的約定,帶領李家主力北上與冠軍大將軍李旭並肩抵禦突厥狼騎。並順道將父親假新帝楊侑之手授予李旭的驃騎大將軍、世襲博陵郡王的獎賞帶給李旭,進而將河北六郡與河東、京畿等地並為一體。

    如果此事交給世民來辦,以他那霸氣十足的性格,肯定又會搞砸。而交給自己來辦,李建成認為自己達成目的的可能十拿九穩。首先,旭子一直像尊敬親生哥哥一樣尊敬自己,而自己也一直以兄長的身份與對方交往,彼此之間本來就有一股抹不去的親情存在,即便某些事情談不攏,也可以開誠佈公地討價還價,不會因為對河北六郡未來的發展道路見解不一致而當場翻臉;第二,在擊退突厥狼騎之前,自己不會談兩家並做一家的事,以免讓旭子覺得河東李家在趁人之危。通過並肩血戰,博陵軍將士會充分看到河東李家目前的實力和未來的遠大前景,只要旭子本人沒有稱孤道寡的野心,對彼此都沒壞處合併幾乎水到渠成;第三,即便旭子已經不是當年的旭子,有了更高的人生目標,對權力有了更多渴望。他也應該能看到以六郡之地席捲天下幾乎是件不可能完成的任務。而只要他肯提出條件,自己將以李家第一繼承人的身份盡最大可能滿足他的要求。以旭子的為人和聰明,應該能看出李家在此事上表現出來的誠意。

    如果有了旭子相助……。目光掃過重重黑煙,李建成再度打量默不作聲的劉弘基、長孫無忌和侯君集。這些幾個當世英才加在一起,能力也無法與旭子比肩。自己的世子地位將穩如磐石,誰也不可能再威脅得動。李家也將在自己的手上更加茂盛,超越父親,以及父親的父親,達到前所未有的輝煌。

    「世子可做好了出發準備?有需要末將效勞之處麼?」感覺到了李建成略帶挑剔意味的目光,距離他最近的武士矱趕緊湊上前幾步,低聲詢問。

    儘管已經被封為太原郡公,武士矱依舊對建成、世民幾個保持著家將對少主般的尊敬。這是他長時間寄人籬下所養成的習慣,一時半會兒想改也改不過來。李建成對這種態度到非常滿意,凌厲的目光陡然變得溫和,想了想,笑著回答:「陳叔一直負責此事,我今天事情太多,還沒來得及問他!沸騰網如果太原公待會兒能抽出些時間來的話,我讓竇將軍前去找你領些守城用的弩箭。涿郡有內外兩道長城,利於憑險據守。我軍多帶些羽箭過去,應該能派上用場!」

    武士矱微笑著點頭,「我已經將兵部庫存的所有羽箭都調了出來。此外,還有四千套馬甲,如果世子需要,可以全部領走。咱們到了河北後是客軍,軍械如果帶得不足,難免會被人家笑話小氣!」

    「那其他幾路兵馬如果有需要的話,他們到哪裡去領羽箭?」李建成沒料到武士矱對自己這麼大方,楞了一下,質問的聲音脫口而出。

    「末將已經稟告過唐公,從明天開始砍伐城外的皇家園林。那些園子裡的木材養了二十幾年,該派上用場了!」武士矱對李建成的疑問早有準備,笑了笑,低聲給出答案。

    他之所以刻意在話中凸顯河北與河東的差別,是為了避免授人口實。但力所能及的忙,他已經盡量替昔日的朋友做了。趕製出來的羽箭在質量上肯定不如原來的庫存,可雙方面對的敵人也不一樣。一方是拿著簡陋武器,穿著廉價鎧甲的亂匪,另一方面對的是傾朝而來的數十萬狼騎。哪邊的威脅更大,聰明人心裡應該能分清楚。

    李建成肯定屬於聰明人一類。略作沉吟,他便決定將武士矱的舉動算作向自己靠攏的一種手段。自從帶兵率先攻入長安後,類似的靠攏舉動每天他都要遇上十幾次,因而很容易習慣成自然。

    并州武家雖然算不上什麼名門,但這次長安受封,除了武士矱這個郡公外,還有一個武士稜也被封為縣公。憑藉著一門兩公的封爵和半個并州的財勢,武家的騰飛指日可待。這樣的人家,能引為助力自然是順水推舟的收於帳下為好。即便暫時無法得到他的效忠,也總不能眼睜睜地看著他替別人跑前跑後。

    考慮到以上因素,李建成的笑容看起來愈發平和,「武將軍做事總能想在眾人前頭。有你來掌管輜重,這一路上不知道讓大伙省了多少心。如果不是父親已經任命你做了將作司正卿,北征大軍的督糧官一職,肯定非士矱莫屬!」

    「多謝世子抬愛,武某所做,都是些份內之事而已。算不上謀事在前。」武士矱被李建成的肆無忌憚嚇了一跳,趕緊將話題向軍務上岔。他不想得罪眼下聲勢如日中天的李建成,卻遠沒市儈到見到對方可能佔據上風立刻改換門庭的地步。況且他知道自己根基淺,比不上長孫順德、劉文靜這些人。所以能不跟摻和立儲奪嫡的事情,還是躲遠些為妙。

    還沒等武士矱將自己撇清楚,李建成麾下心腹左三統軍竇琮立刻湊過來,陰陽怪氣地說道:「古語云,兵馬未動,糧草先行。如果士矱兄所為算不得謀事在前的話,那麼某些連眼力架都沒有的人,更枉擔了個多謀之名了!」

    說這話時,竇琮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站在李世民身邊的李靖。直盯得對方低下頭去,將官帽後的花白頭髮全都露出來,才得意洋洋地哼了一聲,高高地翹起下巴。

    「將作監還有些事情,武某先走一步。世子勿怪!」武士矱唯恐再交談下去會給自己惹上更多的麻煩,趕緊躬身告退。

    「武將軍慢行。待會兒竇將軍就去找你!」李建成淡然一笑,並不以武士矱的推搪為忤。相反,對方越是這樣,越令他心生敬意。與武士矱相比,正被竇琮用言語擠兌的李靖在他心目中的形象就差得太多了。那廝才四十剛過頭髮就白了近半,滿臉晦氣就像欠了別人幾十萬貫錢一般,瞧著就沒個好人樣!。因此,儘管自己麾下蓄意挑釁在先,李建成也不想制止。內心深處反而非常湧起一股夾雜著渴望的快意,等著看李世民如何替李靖這勢利小人出頭。

    此事若是放在平常時刻,發現世子和二公子之間發生摩擦,周圍大多數人肯定會像武士矱那樣找借口躲得遠遠的。可今天,不小心聽到竇琮之言的大部分人都將目光從火堆之前轉向了摩擦現場。十個當中,有八個對李靖滿眼鄙夷。

    大伙弄不明白,平素機智過人的二公子最近幾天到底哪根筋不對,竟然拼著惹娘子軍統領李婉兒和唐王李淵兩人不痛快,非要從鬼頭刀下硬將李靖給保下來?雖然李靖在臨被處死之前,喊的那聲「公興義兵,欲平抱亂,乃以私怨殺壯士乎!」聽上去很有門道,可這年頭會說大話的人多了,也沒見其中有幾個真能做正事。

    在眾人眼裡,此刻的李靖又齷齪又邋遢,簡直比過街的老鼠還惹人討厭。那廝二十年前就甚負盛名,結果一直混到四十歲,也沒闖出些能與他的名聲相當的事業來。李家在太原整軍備戰,作為從劉武周那裡逃入太原的難民,那廝居然絲毫不感念唐公家族的收留之恩,反而把告發河東李家作為晉身的大好機會。結果到了長安後,先給陰世師出主意壞了李家祖墳,然後又試圖煽動闔城百姓來與李家軍對抗。如果不是已故的京兆尹骨儀在最後關頭發了善念,整個長安都可能為李靖那廝的功利心來殉葬。

    此外,那廝還親手射殺了包括武鄉縣公孫華在內的數名娘子軍將領。甚至被年青將領們一致視為天仙般人物的張出塵也差點兒命喪於其手。聽未經考證的消息說,李靖那廝當年為了逃命,還與人家有過白首之約。張出塵之所以到現在還待字閨中,實際上就是在等著李靖。

    就這樣一個無情、無義,為了一己私心不惜殺人滅口的傢伙,二公子李世民居然還要以戰功相贖?居然還要請求唐公根據此人守城時的表現委之以重任?好在唐公還沒老糊塗,雖然赦免了此人的罪責,卻只讓他做了個七品參軍。否則,眾人每天議事時都要與此輩同列,真是羞也羞死!

    四下射過來目光之中透露出的敵視意味令李世民也倍感壓力。但他堅信自己沒有做錯什麼。李家化家為國的路才剛剛開了個頭,這時候用人要用其才,而不是用其德。等到父親坐穩的江山,如果不喜歡那些德行有虧的傢伙,給他一個虛位高高掛起來便是,絕不能現在就表現得過於方正,弄得原大隋朝的那些臣子一個個都不敢前來投奔。若論私德,眼下在太上皇楊廣身邊奔走的虞世基、裴矩、裴蘊、宇文士及等人,哪個不比李靖更陰險。可他們之中任何一人如果投靠過來,對李家而言都不異於得了數萬雄兵。

    所以,無論別人怎麼看,李世民都決不會放棄李靖。他先衝著自己的哥哥笑了笑,緩和掉撲面而來的滾滾熱浪。然後輕輕地轉過身體,用自己的背部擋住所有射向李靖的敵意。

    「藥師兄,我記得昨天跟你討論東進剿匪方略時,還有些細節沒有完成。你先回去幫我處理一下吧。待會兒大伙再繼續補充完善!」故意將聲音提高了幾分,李世民鄭重吩咐。

    「末將、屬下,屬下絕不辜負二公子所托!」被眾人目光盯得無地自容的李靖沒想到李世民居然這個時候還肯替自己出頭,先是一愣,然後躬身下去,用顫抖的聲音回答。

    「你初到我軍中,才華還沒機會展現。若是早來數月,想必已經脫穎而出。」李世民輕輕拍了拍李靖肩膀,說話的語調雖然平和,卻帶著幾處無法掩飾的稜角。說罷,他親手替李靖整頓衣冠,然後目送對方緩緩離開。待李靖走得遠了,才轉過頭來,衝著大伙輕輕抱拳。「如果李靖在戰場上有得罪之處,請大伙看在我的薄面上別再追究。原來他和咱們是敵人,自然所有能用的手段無不用其極。但現在,他已經為李家麾下一員,不能再被當做敵人看。」

    這番話說得雖然未必能讓大伙心服,卻勝在有禮有節。許多原本抱著看熱鬧心態湊過來的將領們笑著還禮,訕訕地退回自己該站的位置。有一些沿途各郡中因為兵力不敵義軍「棄暗投明」過來的故隋將領,反倒覺得李建成和他麾下將領的心胸狹窄,李世民寬宏大度,從而對李二公子的好感又增添了數分。

    見到二弟在談笑之間便化去了竇琮的蓄意一擊,並捎帶著回敬給自己幾個軟釘子。李建成心裡不覺有些著惱。可由於已經習慣忍讓的緣故,他一時也找不出什麼既不失兄長身份,又能打擊世民囂張氣焰的話頭來。直憋得胸腹內濃煙滾滾,彷彿整個火堆上的煙塵都被自己吸到了肚子般。

    一時間,火堆旁的氛圍竟有些尷尬。當眾焚燒衛文升屍體的命令是李淵親自下的,說是為了祭祀第一次征遼時被衛老賊葬送在遼河對岸的八百壯士。放眼整個李家軍,無論是李淵直屬,還是李建成、李世民、李婉兒三人麾下,都有不少出身於當年你那支護糧隊的將領。所以無論文臣武將,大伙都抱著廣結善緣的心態前來觀禮。萬萬沒有想到衛文升的屍體還沒化成灰,火焰卻已經蔓延到李家兄弟之間。

    「李靖過去做了那麼錯事,父親雖然說過不追究了,大伙偶爾對他說兩句閒話話發洩一下不滿,也不能算過分。」李婉兒不願意讓眾人看到自己的哥哥和弟弟不合,不得不出面打圓場。在她的記憶中,哥哥建成和弟弟世民彼此之間根本不該是現在這般模樣。她記得在自己出嫁那年,世民還終日纏著哥哥建成,視後者為天下最大的屏障。而哥哥也盡自己最大努力滿足世民的一切要求。長兄如父,這個詞用在當時的兩兄弟之間再恰當不過

    『只不過才幾年光景!』李婉兒心中暗自歎息。強裝笑臉,她繼續對哥哥和弟弟說道:「就拿我來說,公事上,自然不會再找李靖的麻煩。可如果他私下裡做事依舊像原來一樣把所有人都當墊腳石,那就別怪我老賬新賬一起算。我是個女人,心胸本來就不如你們男人寬廣。特別是對傷害過我娘子軍將領的傢伙,可以接受他同朝為官,卻千萬別指望我會給他好臉色!」

    不知為何,對於自己這個生得一幅男兒氣概的二姐,李世民心中總是又敬又畏。儘管有些不高興,他還是退開半步,笑著回答道:「那是自然,二姐快人快語。公是公,私是私。李靖既然犯過錯,語言上吃些小虧,也是應該!」

    「二妹言之有理!」李建成得到了鋪墊,總算挽回了一點顏面。先向抱打不平的妹妹致謝,隨後又轉頭去吩咐竇琮,「念你剛才也是出於一時義憤。說過的話就算了。但以後切莫再找李靖麻煩。否則,人家反而覺得你以大欺小!」

    「是!」竇琮肅立抱拳,大聲回答。

    一點口舌之爭差點演變成兄弟二人當眾衝突,李建成和李世民兩個都覺得甚為無趣。眼看著盛放衛文升屍骸的棺木被火焰一點點吞噬殆盡,李世民先找了個借口,帶著自己的幕僚和親信離開了火場。又百無聊賴地拖延了片刻,李建成也借口籌備北征的軍務,轉身跳上了馬背。

    焚燒屍骨的味道很難聞,所以在片刻之後,前來觀禮並祭奠八百壯士的文武官員相繼散去,慢慢地,火堆旁只剩下了李婉兒和她的部屬。知道很多人未必喜歡陪著自己,李婉兒也不為難大伙,回頭沖眾人擺了擺手,低聲命令道:「大伙都回去準備吧。等糧草輜重籌集好了,你們之中大部分人也要隨我北上!」

    如果不是出於對婉兒的尊敬,眾將恐怕早就逃之夭夭了。所以,聽到她的命令,丘師利、任寰、郗士陵等人立刻告退。只有王元通和齊破凝兩個選擇留了下來,一左一右站在李婉兒的身側,彷彿兩座高聳的山峰。

    三個人並肩而立,靜靜地看著一堆烈焰在眼前跳躍。如果不是當年那場大火,很多人的道路將與現在大相逕庭。王、齊兩個不會被靺鞨人捉去當奴隸,當然也不會有後來的綠林生涯。至於婉兒,她肯定還會嫁給柴紹,那是她作為唐公女兒對家族的責任,根本無法擺脫。但在出嫁之前,她會有很長很長一段時間賴在李旭身邊,在彼此的生命中都留下無法忘懷的記憶……

    「走吧。天太冷,站久了身體未必撐得住!」待火焰一點點減弱下去後,王元通轉到婉兒正前方,低聲奉勸。

    「走吧。找幾個軍士來,將火滅了,將灰撒到城外的管道上!」婉兒輕輕歎了口氣,回應。

    讓她感到遺憾的,不僅僅是當年自己的小女兒心願。那場大火改變了許多人的命運,包括哥哥建成。如果當年的橋不斷,想必旭子會理所當然成為哥哥的臂膀。劉弘基和武士矱也不會跟哥哥疏遠。那樣,弟弟世民也不會因為越來翅膀越硬,進而對哥哥生出輕蔑之心吧!

    「其實他們兩兄弟今天之所以鬧得非常不愉快,為的是北征大軍的統帥位置,而不是李靖那龜孫!」齊破凝向來跟婉兒直來直去慣了,知道對方在想什麼,所以也不隱藏自己的觀點。

    他這麼說,讓婉兒心裡覺得稍微好受了些。但同時又非常懷疑此言的正確程度。想了片刻,遲疑地追問道「突厥狼騎又不是什麼好相與的,他們何必為此鬧得那樣不愉快?想搶著建功立業,四下裡比突厥狼騎好對付的敵人不是多得很麼?」

    「那不同。自古以來,在我們這些當兵的眼裡就對外戰比內爭看得重。內爭伏屍百萬未必算本事,外戰不捨寸土必然是英雄。所以伏波將軍馬援和定遠侯班超才能有那麼大名氣。對抗突厥狼騎的任務是艱巨了些,萬一打贏了,可就是力挽天河的功勞。」王元通搖了搖頭,從男人的角度向婉兒解釋這個問題。

    剩下的話,他無須繼續向婉兒提醒。立下如許大功的人,即便唐王李淵想虧待他,恐怕也有很多人會仗義執言吧!

    那是風險,但對善於把握的男人來說,同時也是天賜的大好機遇。這一點,李建成身邊的謀臣不會看不到。而素有睿智之稱的李世民,恐怕早就看得清清楚楚。
第七卷 逍遙游 第五章 無名 (二 上)
機會總是屬於擅於把握的人。在旁觀者眼裡,他們僅僅是幸運,命好。但事實上,為了把握住稍縱即逝的機會,他們平時付出了比普通人多出數倍的努力。

    樂壽王竇建德對此感悟頗深。每當他回頭張望自己從普通蟊賊一步步走向地方諸侯的道路,總是慶幸自己在幾個瞬間的正確選擇。

    他人生的第一個機會是起兵為孫安祖報仇。當時,在酒席宴上火並了孫安祖的巨寇張金稱擁眾十萬,整個河北幾乎無人敢與其爭鋒。只有他竇建德,帶著不到兩千多人的隊伍,居然大張旗鼓地替孫安祖發喪,並傳檄給地號召所有綠林豪傑共同討伐張金稱。雖然此舉導致竇家軍被張金稱的部將王鬼六打得抱頭鼠竄,從長河縣直跑到豆子岡深處。但自那之後,整個河北的綠林豪傑提起竇建德的名字,無人不暗暗挑一下大拇指。

    他人生的第二個機會是獨力收拾高士達留下來的殘局。當時問鼎河北綠林總瓢把子位置的人中,隨便拉一個出來都比他竇建德名頭大。但眾人都被李旭和楊義臣兩個殺破了膽,躲在豆子岡附近不敢出頭。只有他竇建德,算準了李、楊兩名悍將的攻勢持續不了多長時間,率部殺出平原郡,先接回了數萬被打散了的弟兄,然後順勢東進,將風頭正勁的涿郡丞郭絢和清河郡丞楊善會二人相繼擒殺。此舉非但沒招來李旭和楊義臣的聯手報復,反而讓高開道、楊公卿、王薄這些平素眼高於頂的綠林大豪對竇家軍心服口服,從此甘受他竇某人的約束。

    他人生的第三個機會是以河北綠林總瓢把子的身份調停幽州與博陵兩路官軍之間的衝突。雖然兩路官軍中的任何一路惱羞成怒,都可能將竇家軍推入萬劫不復的深淵。雖然整個河北的士紳們都把此事當做一個笑話來講。但他竇建德完成了別人想都不敢想的任務。僵持不下的博陵軍和幽州軍誰都不敢讓對方坐收漁翁之利,只好順勢收手。從此,竇家軍名正言順地接管了朝廷鞭長莫及的平原、清河、武安、渤海四郡和小半個河間,一躍成為能與博陵軍、幽州軍分庭抗禮的河北第三大勢力。

    現在,第四個機會又擺在了竇建德面前。無須派遣細作探聽詳情,單單從最近半個月博陵六郡的屯田點開始下發兵器這一舉動,竇建德就明白自己的鄰居李旭又要有所行動。除了來自幽州的虎賁鐵騎之外,竇建德弄不清楚到底是那路豪傑,能把擁有常勝將軍美名的李旭逼到動員麾下一切力量的地步。但是,他卻清醒地知道,如果在李旭與新的敵人殺得難解難分之際,自己揮師進駐信都和趙郡,博陵軍絕對沒有力氣回頭反補。

    抄掉李旭的後路,順勢將大半個河北納入麾下。然後北征幽州,徹底解決後背上的困擾。完成了上述步驟,竇家軍就可以放心地南向去爭奪天下。留給他的時間已經不多了,李淵於十餘日前已經攻克了長安,瓦崗寨也把除了洛陽、弘農和上洛三郡之外的大半個河南囊括在手。如果他竇建德心存婦人之仁的話,就可能永遠退出問鼎逐鹿的獵場。

    現在,關鍵是要打聽清楚博陵軍前面的敵人是誰?與博陵軍的戰鬥什麼時候開始?將可能打到什麼程度?竇建德與麾下文武商討了好幾回,都不能探討明白其中所以。與博陵六郡相接的勢力除了他竇建德之外,只有羅藝、劉武周和李淵三家。羅藝麾下的幽州軍剛剛在博陵軍面前吃了不小的虧,短時間內估計提不起再打一仗的興趣。劉武周的勢力這半年來膨脹得極快,但他如果主動攻入涿郡的話,側面很可能遭到來自太原方向的打擊。至於最後一個李淵,與李旭衝突的可能性更是微乎其微。且不說他的女兒就是李旭的老婆,兩家是翁婿加叔侄,一筆寫不出兩個李字的親戚關係。單憑太原兵馬南下時博陵以三千壯士相助的交情,李老嫗也沒臉皮剛剛得了長安就卸磨殺驢。

    除了以上三人外,可能與李旭衝突的就只有他竇建德了。可來自博陵的使者就在驛館裡歇著。此人既然號稱為了竇、李兩家結盟對抗瓦崗而來,當然預示著在短時間內博陵軍不會南下找竇家軍的麻煩。況且李旭背後還有一個羅藝,如果他將麾下大部分兵馬都抽調往清河郡接壤的信都,羅藝聞訊後肯定會直接攻向他的老巢。

    「管他跟誰打呢,咱們做咱們的就是」竇建德麾下的大將王伏寶拍了拍頭上的皮冠,甕聲甕氣地道。他今天穿了身武將的常服,週身上下無不光鮮華貴。可從哪個角度看,都沒有平時頭頂鑌鐵盔,深披荷葉甲時的模樣順眼。不光是他本人,竇建德麾下的大部分武將也是坐沒坐相,站沒站相。如果稍微挑剔些,以「沐猴而冠」四個字來形容一點兒也不過分。

    「無備而戰,縱有勝績,其勢必難長久!」納言宋正本白了王伏寶一眼,憤然說道。憑心而論,他非常不願意和王伏寶這些莽夫們一道議論軍情。對方所說的話中,十句裡邊有八句都是廢話,剩下的兩句,往往還要離題萬里。

    「宋納言說得對,姓李的在民間養兵為的就是圖謀咱們,也並非完全沒有可能。屆時,他以民間之兵拖住羅藝,以百戰精兵傾力南下……」行軍長史孔德紹掃了眾武將一眼,大聲說出另一種擔憂。單從戰鬥力方面而論,沸騰網博陵還是遠遠強於竇家。姓李的雖然從來沒有過失信於人的記錄,但誰也無法保證,他突然派個使者來商討結盟事宜,會不會只為了麻痺大伙,進而讓竇家軍放棄對他的警惕。

    對於宋正本和孔德紹這些有才華的讀書人,王伏寶向來甚為禮敬。因此雖然被對方白眼相待,他依舊和善地笑了笑,低聲解釋,「我的意思是咱們沒必要為姓李的正在幹什麼耗費心思。他做的事情如果對咱們有用,儘管學來。如果沒用,他愛敗自己的家,咱們跟著瞎操什麼心。等他將家業敗完了,大伙剛好去收拾殘局!」

    此語甚合武將們的胃口,一時間,左將軍張青特、明武將軍殷秋,揚威將軍石瓚等人都紛紛出言附和。作為出身綠林的武夫,他們都不喜歡關起門來揣度他人心思的調調。眼下竇家軍治地所施的大部分政策都是從博陵原封不動照抄來的,實踐證明,其收效非常好。重新過上安定日子的百姓們很快就忘記了是誰害得他們背井離鄉,爭相稱讚竇王爺是個知道民間疾苦的大善人。

    以此類推,博陵六郡發兵器到民間的舉動,平原、清河等地也跟著亦步亦趨未嘗不可。雖然短時間內看不到其成效,但從長遠看,這未必不是藏兵於民的好方法。

    「話容易說,但做起來卻要量力而行!」行軍長史孔德紹對武將們的胡言亂語非常頭疼,忍不住再次出言打斷。他曾經做過一任縣丞,是竇建德麾下為數不多的有過料民經驗的人,因此深知治政艱難,「姓李的家底厚,且博陵六郡久不經兵災,他給屯田點發兵器,每人發一把橫刀也不至於讓府庫見了底兒。咱們如果跟著學,鐵從何來,工匠從何而來,製造兵器鎧甲的費用找誰去出?」

    「秋糧不是剛入庫麼?咱們攻克龍崗時,我記得從大戶人家中也抄了不少浮財出來!」王伏寶對財政收支沒有任何概念,皺了皺眉頭,繼續跟著瞎摻和。

    「王將軍麾下剛剛換過鎧甲吧。不知道弟兄們感覺合身否?」孔德紹聳聳肩膀,反問。

    王伏寶高興地一拍大腿,咧著嘴回答,「沒的說,我老王帶了這麼多年兵,第一回讓手底下的弟兄們看著不像群叫花子!」

    「一把橫刀造價千二,一套鑲嵌了鐵條的皮甲造價三千,鐵甲咱們自己造不了,民間售價每副都在萬錢之上。王將軍麾下這次共有兩萬四千五百人換裝。其中領了全身鑌鐵柳葉甲的將校有一百三十二人……」孔德紹的話還沒等說完,王伏寶和他身邊的幾名老粗已經羞愧地垂下了頭去。大伙只記得破城掠地可以搶到很多錢財,卻忘記了竇家軍現在已經不是土匪。他們要一步步正規起來,讓老兵們有合適的鎧甲可穿,合適的兵器可用,軍官合適的薪餉可領。這麼算下去,即便每月都能打西歐啊下一個新的郡城,所得也不夠支持弟兄們的開銷。

    見眾人都被自己的話折服,孔德紹忍不住將頭抬高了些,看著竇建德臉繼續補充,「所以屬下建議,明年春天開始,各屯墾點的投入要盡量減少。此外,各位將軍麾下的兵士數量也要詳加整理,能戰者留下當兵,不能戰者盡快分給土地,參與軍屯……」

    「你萬一李仲堅真的如你所說,準備興兵南下怎麼辦?」這回,竇建德自己先忍不住了,皺著眉頭質問。

    「大王既然打了這麼多年的仗,應該知道,兵貴在精而不是貴在多。」孔德紹被竇建德的目光逼得心頭一緊,強撐著進諫。
第七卷 逍遙游 第五章 無名 (二 下)
話音剛落,議事廳內立刻湧起軒然大波。武將們可以容忍以納言宋正本等人為首的文官對自己的一再冒犯,卻決不可能接受這些人把爪子伸到軍中。綠林道上,兵數多少即意味著實力。雖然大伙現在都穿上了官袍子,可手下沒有足夠的兵,就意味著要看別人的臉色吃飯,除非腦袋剛被驢子踢過的傢伙,否則誰也不會自己跟自己過不去。

    「弟兄們跟了我這麼多年,你孔長史一句話就給裁了?」明武將軍殷秋上前幾步,站在孔紹德身邊質問。他是個高過九尺的壯漢,與身高只有七尺的孔紹德面對面說話,吐沫星子就像冰雹一樣直往對方臉上砸。但殷秋依然覺得不過癮,又向前半步,用鼻子頂著對方揚起來的腦門喝道,「你姓孔的若是有本事,自己到我軍中跟大伙把剛才的話重複一遍。如果弟兄們讓你活著出來,我二話不過,立刻回家抱孩子種地去。如果你沒這個本事,就少給老子玩些彎彎繞。什麼沒錢,老子既然當年帶他們出來,就得照顧他們一輩子…….」

    「夠了!」竇建德氣得用力拍面前的桌案,恨不能叫來鎮殿衛士直接把殷秋拖出去痛打。但他不能這樣做,竇家軍剛剛轉為正規官兵沒幾天,綠林規矩還在軍中占很大份量。如果他今天處置了殷秋,就會給大伙落下不能共富貴的口實。下次再與敵人作戰,難保有人不會臨陣脫逃。

    「屬下無禮,甘領大當家責罰!」殷秋用力梗起了脖頸,向竇建德回應。

    「微臣莽撞,請王爺恕罪!」孔紹德沒想到自己的話會激起武將們這麼大的反彈,趕緊躬身,主動向竇建德承認自己操之過急。

    望著底下滿臉義憤的文武官員,竇建德心頭猛然湧起一股非常無力的感覺。綠林身份不是換身官袍就能擺脫得了的。他可以讓自己盡量做得像個諸侯,但手底下這些人呢,需要多久才能適應現在的身份?如果他們永遠像現在這般模樣,難道自己還能把他們統統趕回老家去?這些人撂挑子了,仗誰來打,兵誰來帶?

    「算了,既然是議事,自然什麼話都能說!」勉強壓住已經衝到腦門處的怒氣,他歎息著道。「但今天咱們主要議的是如何回應李仲堅的結盟提議,而不是如何精兵簡政。你們兩個說話都跑了題,回去後各自反思吧!」

    「謝王爺寬宏!」對於最後一項指責,孔紹德和殷秋兩個倒是都能接受。議事跑題這個毛病在竇家軍也不是存在一天兩天了。好像從剛出豆子岡那會兒起,大伙在一起議政就總是天馬行空。往往為些不相干的話題爭論得面紅耳赤,過後冷靜下來,卻發現很多人的發言與大當家要求的主題沒有絲毫關係。

    「話說回來,你們認為李仲堅到底準備跟誰作戰。他的使者說明年夏收之後,便可以和咱們攜手攻打黎陽,這話到底可不可信?咱們如果屆時出兵抄他的後路,勝算能有幾何?」竇建德滿臉無奈,卻不得不主動將話題朝正確方向上引導。他不想讓來自博陵的使者等得太久,更不想失去任何天賜的良機。

    「這點很難說。但王將軍的以不變應萬變觀點,和孔長史的精兵簡政之策,其實可以綜合到一起考慮!」曾經在河北綠林坐第二把交椅的高開道想了想,低聲回應。他是前河北綠林總瓢把子高士達的胞弟,因此在竇家軍中的地位很超然。無論是眼高於頂的宋正本,還是脾氣火爆的殷秋,都習慣性地對他保持著尊敬、因此,即便僅僅是重複前面曾經的發言,眾文武也都能安靜地聽下去。並且越聽,越發現高侯爺的話很有道理。

    目光在眾人臉上掃視了一圈後,高開道繼續補充,「王爺如果想趁機奪取博陵,咱們今年冬天抓緊時間整軍備戰就是!反正無論李仲堅藏兵於民的策略是不是衝著咱們來的,雙方早晚都有一場惡戰打,提前做些準備沒什麼錯!」

    「嗯,高侯此言甚是!」竇建德輕捋鬍須,笑著點評。總體上說,他、高開道還有楊公卿這些個原來各自擁有一派勢力的當家人,在自封了王侯之後,表現得還都有個王侯的模樣。特別是高開道,現在一身文官打扮,長髯輕飄,不知道底細的人,還真會把他當作讀書萬卷的學究,而自動忽略其目光流轉之間露出來的殺氣。

    衝著竇建德謙虛地笑了笑,高開道繼續補充,「至於孔長史說的精兵之策,也能提高我軍的戰鬥力。首先,裝備了鎧甲和好刀的弟兄,士氣就和原來不一樣!如果仔細整訓,殺傷力也遠遠大過原來衣衫襤褸的時候!」

    「的確如此。弟兄們現在一個打原來的三到五個不成問題!」王伏寶脾氣雖然不太好,但肚子裡卻沒太多花花腸子,素來喜歡實話實說。

    「如此,我軍保持原來的三分之一數量,就能與原來的那支兵馬戰個旗鼓相當。如果保持近半,省下養活另一半人的糧草輜重來給留下的弟兄們整飭鎧甲器械,戰鬥力將會一躍與博陵軍比肩!」高開道接連伸出兩根手指,示意精兵簡政所能帶來的實際好處。「如此,即便明春李仲堅南下或者我軍北上,都不算無備而戰!」

    他的話再度引發了一場爭論。與上次由孔紹德引發的那場不同,這次,很多武將開始仔細考慮精兵簡政的可行性。他們承認高開道預言的大好前景確實存在,但又放心不下被裁撤的弟兄,更害怕麾下弟兄減少後,進而影響自己在竇建德心目中的地位。

    眾人的議論聲很雜,坐在竇建德的位置上根本聽不清楚大伙都在說什麼。但竇建德這回也沒有惱怒,反而盡量保持著臉上的笑容。他需要讓大部分屬下都能得到被重視的感覺,都能發洩出心中的忐忑不安。只有這樣,接下來他才能仔細考慮精兵簡政的實施細節。至於竇家軍的形象問題暫時只能放一放了。誰叫前兩年自己考慮不足,把俘虜的大部分地方官員和豪門子弟給宰了呢?如果留下其中幾個肯屈身投靠者,也許會通過潛移默化將朝堂變得越來越正規。那是今後要注意的事情,眼下暫且無暇顧及…….

    天馬行空般胡思亂想了一會兒,耳邊傳來的議論聲終於小了下去。竇建德收拾心神,目光逐一從麾下文武臉上掃過,期待著有人能給自己一個驚喜。但現實再次讓他略感失望,大伙只是初步認可了精兵簡政的策略,卻沒有在實施細節上達成任何統一。

    以宋正本為首的文官們認為越早甩掉包袱,竇家軍越有足夠的金錢和精力來重新武裝麾下官兵。而武將們卻念著江湖義氣,不願落下剛剛進城當官就拋棄追隨者的惡名。

    「時不我待,這是對付李仲堅的最佳策略!」宋正本大聲強調。

    「咱們只有三個月時間準備。開春之後,可能雙方就會撕開偽裝!」孔紹德跟著補充。

    「我跟他們喝過血酒,說過福禍與共!」殷秋不想再跟文臣們吵架,卻紅著眼睛反覆強調。讀書人最是無情,他沒讀過幾天書,所以絕不做無情無義的市儈小人。

    「諸位說得都有道理,為什麼不問問軍中弟兄,有沒有人願意領幾十畝地回家,過太平日子呢?」角落裡突然響起一個聲音,很高,速度很慢,讓所有人都不覺一愣。

    「你以為人人都像你程小九!」王伏寶笑著嘲諷,話只說了一半,另一半主動吞回了肚子內。

    提議大伙先徵求弟兄們本人心思的傢伙是柏仁縣令程名振。此人半年前放著好好的將軍不當,主動轉行做了文官,所以讓王伏寶等人非常不理解。但不理解歸不理解,大伙卻不得不佩服他的能力。在上任後短短幾個月,此人便將幾度遭受戰火洗劫的柏仁縣治理得井井有條。竇建德這回特地將他招回來和心腹們共同議政,就是看中了其為人踏實肯幹這一特點。

    「小九,你仔細跟大伙說說!」竇建德終於找到了能為自己分憂的人,趕緊為對方創造表現機會。

    柏仁縣令程名振聽到自家主公呼喚,先整理了一下衣裝,發現沒有什麼疏漏之處,然後才緩緩走到議事廳正中,施禮,進諫,「屬下是從屯田之事想到的。當我在柏仁縣奉王爺之命授田於流民時,前去協助的弟兄們都非常羨慕,私下裡議論說流民們命好,逃難而來倒先過上了舒坦日子。而他們雖然名下有了田,卻沒機會照料。也沒機會娶媳婦給家裡傳宗接代!」

    所有文武官員中,此人是第一個完完全全按照官府禮儀來答對竇建德問話的。因而,儘管他的措辭中有很多市井之言,卻讓竇建德聽得非常順耳。略作斟酌後,樂壽王竇建德笑著詢問,「你是說很多弟兄們本來就想回家務農?對麼?」

    「啟稟王爺,有些年齡大的弟兄們是想托王爺的福,早日回去做地主。五十畝地一頭牛,很多人盼了半輩子,就是這麼點兒心願!」程名振再次躬身,朗聲回答。

    「我們怎麼沒聽說過?」王伏寶等人再度插嘴,卻明顯有些底氣不足。他們都是核心將領,自然不再可能與普通小卒打成一片。而對方卻是有名的不思進取,身邊多幾個同樣只想著回家種地抱孩子的懶蟲不足為怪。

    無須程名振回答,竇建德主動給雙方下台階,「你們幾個主要心思都在軍務上,不像小九,有志於民政!」制止了王伏寶等人的刁難後,他又繼續詢問安置士兵回家務農的可能性,「地方上荒地還多麼?以柏仁縣為例子,還能安置多少人去屯田?」

    「回稟王爺!」程名振略加思索後回答,「這兩年被拋荒的土地極多。咱們這裡不像北邊,沒有大戶人家擎肘。所以按每人五十畝地計算,屬下奉命治理的縣還可以安置下四千名弟兄。咱們自己的弟兄都信得過,官府只要借給他們第一年的種子,過了夏天,就能有成倍的收穫!若是王爺能發給他們些農具,弟兄們給王爺回報還會更高!」

    「嗯嗯!」竇建德手扶桌案,臉上帶著難以掩飾的高興。他不是不明白精兵簡政的必要,但納言宋正本等人的提議太不考慮將士們的接受能力,王伏寶等人又一味地胡攪蠻纏。只有眼前這個小小的縣令,不但能提出建議,而且能找到切實可行的實施方案。如果不是此人過去的經歷太差的話,竇建德真想把他留在身邊作為親信隨時問對。

    眾文武見竇王爺如此,知道精兵之事已經有了定論,所以也不再繼續去爭。程名振的提出的折中辦法雖然不能令所有人滿意,但已經最大程度保證了底層嘍囉們退役後不至於生活無著。若是真能按照高開道所分析的那樣換來足夠的鎧甲器械,對將領們而言,也算是一個過得去的選擇。即便將來竇當家真的有對不起眾人的地方,大伙手裡有了錢,再行招募新丁便是。反正軍中骨幹都能留下來,不愁斷絕了火種。

    解決了爭議最大的麻煩,竇建德的心思又回到了博陵六郡最近動作的用意方面。他知道程名振的治所距離邊界最近,所以抱著試試看的心態,向對方詢問對此問題的看法。

    「稟王爺,據屬下所知,博陵方面給屯田點發放武器,不是為了對付咱們!」彷彿給大夥一個驚喜還不夠般,柏仁縣令程名振迅速給出了第二個與眾不同的答案。「屬下臨來之前曾仔細打探過。據過往行商們說,趙郡和信都這邊,沸騰網只是給屯田點中那些退役的士卒重新發放了兵器。普通百姓如果想要佩戴橫刀或者弩箭,需要自己出錢去買。官府只是不再禁止而已。但北邊的上谷、涿郡那些剛剛建立的屯田點兒,凡四十歲以下的漢子,幾乎人手都有一把快刀!」

    李仲堅主要想對付的是來自北方的敵人。在場的武將都非常有經驗,僅憑程縣令的寥寥數語,便對博陵軍的大致動向有了正確評估。但北方,除了羅藝之外還有誰值得李仲堅如此興師動眾?對於大多數連河北各地都沒走出的綠林好漢們而言,長城之外幾乎是一片空白。

    「屬下還聽人說,李淵起兵叛隋之前,曾經向突厥人請求援助!」程名振的聲音繼續在眾人耳邊迴盪。

    這一點大伙都曾聽說過。當時宋正本等人還對李淵的謀劃大為佩服,認為此舉可以避免劉武周趁機抄李家的後路。從目前傳來的消息上看,實際效果也的確如此。突厥人只派了一千不到兵馬前來應景,倒是李淵,每打下一個地方,都不得不按照先前的約定把大匹的金銀細軟送向草原。

    「突厥人實際參戰兵士人數只有五百。押送物資回草原的,藉機到各地斂財的,倒是有十幾波!」程名振的聲音慢慢變低,聽在眾人耳朵裡卻如同晴空驚雷。

    「那不是為了斂財,那是為了藉機踩盤子探路!」熟悉打家劫舍所有伎倆的武將們瞬間看穿了突厥人的圖謀。將這些事情與李仲堅的非常舉動聯繫到一處,博陵方面的所有反常行為都立刻有了答案。

    李仲堅的確是誠心想與竇家軍結盟。但他不是為了共同對付瓦崗寨,而是想把竇家軍綁上共同對抗突厥的戰車!這種與人做嫁衣的傻事誰肯去幹?突厥人攻破了長城,先打的肯定是河東李家與博陵六郡,竇家軍何必為了別人的地盤損兵折將?

    「他奶奶的,姓李的終於遭了報應!」想到這,高開道再顧不上裝斯文,拍著大腿叫嚷。自從胞兄高士達死於李仲堅之手後,他無時無刻不盼望著給自家兄長報仇。如今,機會終於送上門來了。姓李的招惹了突厥,所以他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精神應付。竇家軍屆時在背後輕輕一刀,就可以打破李某人沙場不敗的神話。

    「老子這就去練兵,到時候,絕對要讓他嘗嘗一點點等死的滋味!」楊公卿也跳了起來,瞪著血紅的眼睛嚷嚷。如果不是李仲堅欺人太甚,也許河北道綠林總瓢把子的位置就是他的。可現在他只能老老實實待在竇建德麾下,唯恐一不小心被人安上圖謀不軌的罪名。

    「恭喜王爺!」宋正本也變得癲狂起來,蒼白的臉上青筋直跳。

    「請王爺把握這千載難逢的良機!」孔德紹的話如天外之音,聽上去充滿了誘惑。

    那是機會,將大半個河北納入掌控的機會。竇建德看得清清楚楚,但是,不知道為什麼原因,他卻突然覺得心裡無比空虛。如果沒有這個機會,他不知道自己要等多久才能積蓄起與李仲堅一較短長的實力,而現在,他只需輕輕點點頭,博陵軍就會像一個精美的陶俑般碎裂滿地。

    竇建德很快找到了答案,在一片紛亂的吵嚷中,他聽見小縣令程名振大聲叫喊,「王爺,屬下記得王爺跟屬下說過,咱們現在是官,不再是賊!不是賊!」
第七卷 逍遙游 第五章 無名 (三 上)
「所謂賊寇,就是仗著有幾分本事戕害百姓者!不在於他身上穿的是官袍還是綠林短打!」這是幾個月前,竇建德決定效仿博陵六郡重建河北南部各地秩序,給自己打造一個穩定的根據地時對所有屬下說過的話,如今被程名振重新提了起來,如雷貫耳。

    一時間,眾將士都敏感的閉上了嘴巴,目光直勾勾地看向出言者。的確,大伙都出身於綠林,卻沒幾個人為自己過去的出身而自豪。他們更喜歡現在的身份,走到哪裡都會引起別人的羨慕,而不是當面賠著笑臉,背後立刻向地上吐唾沫。

    「我聽說,欲征服天下者,先要征服人心。」程名振讀過的書很少,講不出太冠冕堂皇的道理。但他盡力鼓足勇氣,用大伙能接受的方式陳述利害。「王爺要想逐鹿中原,首先得向世人證明,您有參加角逐的資格!」

    「你認為我沒資格?」竇建德從帥案後站了起來,臉上的表情看不出來是喜還是怒。「那你認為誰有資格?是勾引突厥人入侵的李老嫗,還是把救命恩人也砍了的瓦崗白眼狼?」他一步步向程名振走近,話語銳利如刀。「或者,你更欣賞王世充,畢竟他奉得是昏君楊廣的命令!」

    在自家主公咄咄逼人的目光下,程名振被看得滿頭大汗。但他不敢退縮,竇建德的性格他非常清楚,如果今天他退縮了,以後將永遠被主公當成膿包軟蛋。用力嚥了口唾沫,他抬起頭,直視竇建德的眼睛,「屬下,屬下的意思是,誰守護了這片土地,誰就有統治它的資格!」

    「程小九瘋了!」一瞬間,竇建德麾下大部分文武都歎息著搖頭。無論是否贊同對方的意見,他們都已經看到了提議者的最終結局。竇天王的名號完全是自己給自己授予的,所以平素最忌諱別人質疑他的資格。而小縣令程名振今天卻三番五次觸及逆鱗,即便不被當場拖出去斬首,估計兩百軍棍的懲罰也在所難免。

    如果沒人及時求情的話,五十大棍已經足以把一個壯漢送進鬼門關。兩百軍棍打完,地上趴的肯定是一堆爛肉。

    正當大伙為程名振的生死而擔憂的時候,卻聽到了一陣聲嘶力竭的大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笑夠了,竇建德用力拍了下程名振的肩膀,「小九,無怪人都說你是心裡有數之人。就沖今天你這句話,本王將襄國郡交給你來治理的決定就沒有錯!」

    說罷,他又扭頭環視四周,「你們都聽到程小九說什麼了麼?聽到了就分頭下去準備。本王倒要讓世人看看,是我,是我竇建德。天塌下來的時候,是我竇建德帶人頂了上去,而不是他們平素當作神仙來拜的那些王八蛋!」

    就這樣就成了襄國郡守了?眾文武雖然一時有些反應不過來,看向程名振的目光卻立刻帶上了幾分羨慕。雖然襄國郡是目前竇家軍治下最小的一個郡,並且有一半土地荒無人煙的沼澤地。可竇家軍目前實際控制的只有四個半郡!能執掌四個半郡其中一個的人,前途必將不可限量。

    突然而來的好運讓程名振的頭也有些暈。他努力不讓人看出自己的驚喜來,顫抖著聲音致謝,「謝,謝王爺不怪屬下信口開河。其實,其實屬下也是貿然想到的,考慮未必周全!」

    「不怪,不怪。」竇建德收回按在對方肩膀上的手掌,非常豪氣地在半空中來回擺動,「本王麾下就需要像你這樣的耿直之臣。自古忠言皆逆耳。況且……」他頓了頓,目光變得深邃而長遠,「況且讓弟兄們到塞上與突厥人真刀真槍的幹上一架也好,咱們的弟兄雖然數量龐大,卻一直沒打過什麼硬仗。好好磨煉磨煉,將來才能與別人一較短長!」

    後半句話深得眾人之心。竇家軍雖然聲勢浩大,但與博陵精甲、虎賁鐵騎這些天下至銳比較起來,風格的確顯得有些軟。到塞上與博陵軍並肩而戰,若是僥倖贏了,對將領和士卒們來說都是一場難得的鍛煉機會。況且李仲堅的使者還答應低價出售鎧甲軍械。有了與官軍一樣的裝備,將來還愁弟兄們在沙場上不敢與人拚命?

    綠林豪傑的血脈裡本來就流淌著一股冒險精神。看到出兵北上的好處後,大多數人的意見都傾向於接受程名振的提議。少數幾個與李旭有著深仇大恨者,如高開道和楊公卿等,雖然心中非常不滿,但也不願意背負上一個為了私人恩怨不顧大局的惡名。所以在極短時間內,竇家軍核心人物就達成了統一意見:接受博陵方面的結盟請求,時刻準備揮師北上。

    但對於博陵方面的蓄意欺騙行為,竇建德也毫不客氣的予以拆穿。在回信中,他嚴詞譴責李旭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既想讓竇家軍與博陵軍共同承擔風險,又小瞧了竇家軍將士們的心胸。「凡奉天命牧狩一方者,皆有守土之責。竇某不才,卻絕不敢做讓中原生靈塗炭的千古罪人!」在信的末尾,草寇出身的一方諸侯竇建德信如是寫道,「若胡人膽敢南下牧馬,李將軍只需讓開北上道路,竇家二十萬將士必迎風而上,雖百死亦不敢旋踵!」

    「無須百死,他只要屆時不從背後給咱們下黑手就足夠了!」放下竇建德的回書,趙子銘微笑著點評。

    「這個竇天王,的確不能當山賊來看待!」李旭接過趙子銘的話頭,感慨不已。

    竇建德的反應出乎了博陵軍上下所有人預料。在信使方延年回來之前,李旭和麾下眾將一直在為自家主力傾巢北上的情況下,如何將竇家軍擋在衡水之南而頭疼不已。現在,形勢開始漸漸向令人高興的一面發展。竇建德部的戰鬥力雖然差了些,但多出一大批意想不到的援軍,總比多一批仇敵來得好。

    「就怕請神容易送神難!」對於擊殺了自己遠房族叔郭絢的竇建德,大將郭方一直提不起好感。

    「倒是,二十萬大軍,不用別的,光吃喝就能把咱們吃窮了!」呂欽笑著接茬。如果突厥人被擊敗後,竇家軍賴在涿郡不肯離開,剛剛欠了對方一個大人情的博陵軍的確無法立刻刀劍相向。

    對此,趙子銘的態度相對樂觀,笑了笑,低聲提醒道:「郭將軍多慮了,前來助戰的又不止是竇某人一家!」

    「另外那一家,更是光佔便宜不吃虧的主兒!」時德方撇了撇嘴,搶在郭方之前悻然回應。

    另外一家指得是李淵。據隨同河東李家南下的弟兄們快馬送回來的消息,在打下了長安後的第七天,進爵為唐王的李淵就派出李建成所部左軍,和李婉兒所部娘子軍並肩向北。於此同時,他還通過傀儡皇帝楊侑之手,加封李旭為驃騎大將軍,開府儀同三司,並授予世襲博陵郡王的封號。

    按大隋官制,驃騎大將軍是武將之中最高職,開府儀同三司是文職中的最高散銜。而博陵郡王的封爵,已經接近爵秩極限,再進一步,便可與李淵目前的唐王比肩了。

    這麼多令人應接不暇的好處,自然不僅僅是為了「酬謝」李旭先前借兵三千的功勞。以時德方等人的聰明,一眼就看穿了李淵的真實目的。對方是想在共同擊敗突厥狼騎後,將博陵六郡正式納入長安楊侑這個傀儡皇帝的名下。那樣,李淵在東攻洛陽、南略巴蜀時,便不用再擔心河東受到威脅。無論劉武周也好,竇建德也罷,如果貿然向太原用兵,肯定會遭到來自博陵的痛擊。

    時德方對此非常不滿。他認為,如果不是當初李淵向突厥人借勢,暴露了中原的虛弱,也不會讓互相之間爭鬥不休的阿史那兄弟看到更大的好處,進而起了攜手入寇的念頭。既然惹出禍來的是李淵,憑什麼讓博陵子弟為他的錯誤去送命?如果李淵懂得知恩圖報那也罷了,眼下明明是自家主公為了彌補李淵的過錯,平白放棄了爭奪天下的機會。可李家非但不感激,反而還打起了博陵六郡的主意,真是卑鄙無恥到了極點!

    「時司馬不妨看開一點兒。正所謂無利不起早。李淵肯派大軍前來相助,自然不願意白白損兵折將。但是他能不能如願以償,最後的決定權還在咱們之手。」趙子銘見時德方滿臉晦氣,繼續笑著開解。

    「決定權在咱們之手。趙司馬說得倒是輕巧。十幾萬大軍都駐紮在你家門口了,你還能剩下多少選擇餘地!」時德方連聲冷笑。「當然了,把博陵六郡賣給河東,你趙司馬依舊累官不失州郡。可主公這邊呢,他這個博陵郡王能做幾天?」
第七卷 逍遙游 第五章 無名 (三 下)
最近一段時間,時德方肚子裡的火氣一直很大。作為謀士,他不能直接指責自家主公李旭決策失誤。但對於促成李旭做出北上涿郡,拒突擊狼騎於長城之外而不是退避三舍,等待機會圖謀席捲中原決定的趙子銘、周大牛兩人卻深惡痛絕。特別是對於軍司馬趙子銘,時德方一直覺得以對方的智慧,應該能看出來只要博陵軍放棄桑干河兩岸剛剛開始的屯田點退回百花山以南,突厥人未必真的會長驅直入。

    爭霸天下的人需要拿得起,放得下。壯士斷腕的決策該做時要毫不猶豫。更何況博陵軍對桑干河兩岸的投入並不算大。即便將那些臨時搭建和屯田點和流民全部讓給了別人,也不會讓博陵傷筋動骨。

    而做謀臣的人,就該在自家主公心慈手軟時勇於當那個背負罵名的惡人。而不是跟著主公一道展現婦人之仁。在這一方面,時德方有足夠的把握相信自己比趙子銘做得好。趙司馬經驗豐富固然豐富矣,骨子裡卻匱乏一種做惡人的殺伐決斷。

    可偏偏李旭做決策的那個夜晚,時德方沒有機會參與。而參與決策的軍司馬趙子銘,卻將李旭引入了「歧途」。所以,在時德方眼裡,他一向尊敬的趙子銘就成了奸臣,佞幸。

    在博陵軍內部,持這種觀點的人不止是時德方一個。特別是一些加入軍中較晚的文職幕僚,他們混入軍中的原因很大程度就是由於相信那首『桃李章』的應驗者為李旭。眼看著可能到手的從龍之功化為烏有,試問大伙怎可能心中不感到憋屈?

    肚子裡的怨氣積累多了,自然要尋找一個發洩之處。再加上近來很多「看似荒唐」的政令皆出自趙子銘這個軍司馬之手,他就自然而然地成了大伙攻擊的目標。

    對於麾下一些文武官員的小動作,李旭平素也有所耳聞。他盡力派人去疏導、開解,不讓這些怨氣影響到博陵軍的日常運轉。但今天時德方當著自己和很多將士的面公然影射趙子銘是內鬼,卻超出了他容忍的底限。

    「夠了,德方,說話要講究分寸!」用力拍了下桌案,李旭沉著臉喝斥。聲音不算太大,卻讓所有人吃了一驚。

    在大伙的記憶中,作為主公的旭子很少板起臉來說話。即便偶爾聽到了不能讓其接受的諫言,他也會和顏悅色地與進諫者探討。但這次,他顯然是真的動怒了。竟然是用一種近乎是威脅的語氣,沉著臉繼續訓斥道:「我不喜望看到有人把心思都放在內耗上。如果有那份精力,不如好好想想如何打,才能保證在外長城附近便能將突厥狼騎攔下。如果覺得跟著李某人沒有什麼前途,我也不會勉強任何人。天下群雄並起,能給大伙提供一展身手機會的地方絕不止李某這一處!」

    這話說得就有些重了,時德方登時被憋得滿臉青紫。「屬下只是」,他後退幾步,躬身賠罪,然後低聲為自己剛才的行為辯解,「屬下只是覺得趙司馬給主公出的主意很有問題,。至少,至少不是最佳選擇方案!」

    「那依你之見,什麼選擇最佳。」李旭知道不給時德方一個表達機會,他永遠不會心服,把說話的語氣稍微放緩了緩,詢問。

    他希望這是最後一次公開探討已經作出的決定。如果春天來臨之前,博陵軍內部意見還無法統一。他將不得不採取些措施,將可能拖累大軍的人驅逐出去。

    別人沒到過塞上,不清楚塞外民族對戰敗者的手段。而他到過,從那時起就無法忘記霫人以血祭天的瘋狂。

    「放棄外長城和涿郡。以及咱們剛剛開始在桑干河兩岸建造的屯田點。把所有百姓和兵士撤回內百花山以南,損失不會太大!」明知道現在說這些話有些遲,時德方依舊堅持道。

    涿郡有內外兩道長城,那是最好的戰略緩衝。突厥人攻破了外長城後,可選擇的下一個目標就會多起來。博陵軍面臨的風險將大幅度被分散開。至於突厥人接下去打誰,時德方覺得自己沒有必要管。他是李旭的左司馬,只有為李旭一個人負責的義務。

    「那樣突厥人就會放過其他五個郡了?」李旭對時德方的固執非常失望,冷冷地追問。

    「不會,但也不會一味的追著我們打!」時德方梗了梗脖頸,堅持。「他們可能去打幽州,也可能去打河東。到時候不用咱們四處求人,各方諸侯便要一起出手。誰也不欠誰的人情。同樣的事情,大隋立國之初也發生過,那次突厥人就半途而廢。這次他們準備得雖然充分些,但始必可汗身體一直很差!.」

    這話乍聽上去不無道理,在周、隋交替之時,類似的胡人大舉南下危機不是沒出現過。那一次,突厥狼騎掠奪完弘化、雁門、涿郡、安樂等數個邊塞之地,胃口便已經被搶來的財物餵飽了,失去了進一步南侵的動力。這一回,雖然突厥人幾乎動員了所有能動員的力量,但始必可汗的身體未必撐得住。一旦始必途中病死,阿史那家族的其他幾個兄弟肯定會亂作一團。

    中原不需要博陵軍以犧牲自己的方式去守護。冥冥中,自有老天眷顧著中原。引發這次危機的人是李淵不是李旭。博陵軍沒有必要為別人錯誤而斷送自己的前途。躲到內長城以南養精蓄銳,把與羅藝作戰的創傷彌補回來才是最佳選擇。待突厥人的威脅散去後,李淵、李密、王世充等人相互之間也差不多該耗盡了力氣。博陵軍找一個恰當時機打出「勤王」的旗號,天下未必不歸自家所有。

    只是,李旭卻不敢將整個中原的未來托付給冥冥中的老天。「如果始必可汗不肯像你說的那樣病死於途中呢?如果狼騎不肯繞路,繼續南下打到博陵呢?如果其他人擋不住狼騎,或者抱著和劉武周同樣的想法呢?」他歎了口氣,冷冷地質問。卻不需要對方再給自己答案。

    劉武周也是接到博陵方面所發出預警的豪傑之一。但對於李旭帶有勸告意味的預警,他給了非常直接的拒絕。「自從當年遼河上那把大火之後,劉某已經與大隋無干了。劉某現在是突厥人的定揚可汗,如果大可汗決意南進,劉某自然得領軍追隨!」

    作為博陵軍左司馬,時德方當然看過劉武周的回信。他不理解李旭的固執,更無法理解劉武周的近乎瘋狂的無恥。雖然後者的無恥看上去極其光明磊落。「不會所有人都像劉武周。突厥人打到誰家,誰自己都不得不抵抗……」他猶豫了一下,低聲辯解。脖子卻明顯軟了下去。

    「我看不出來,咱們為突厥讓開南下通道和劉武周為虎作倀的行為有多大區別!五十步笑百步,如是而已!」李旭的目光掃過面色不一的文武,非常嚴肅地強調自己的決心。「決定是我做的,與趙司馬無關。如果任何人認為這樣會影響自家前程,都可以主動請辭。我再強調一遍,我不希望再看到自己人之間互相傾軋。至於援軍今後會不會打六郡的主意,那是擊退突厥狼騎之後才能考慮的事情。在此之前,無論哪家豪傑前來幫忙,無論他是土匪還是叛逆,博陵軍都必須給他讓開道路!」

    說罷,他甩了甩衣袖,率先離開了議事廳。

    第一次,旭子拒絕了繼續聽任何諫言。他知道自己這樣做不符合任何關於明主的要求,但他不願意再做任何糾纏。在他少年時讀過的書中,每當國家有難,總會有不願當異族奴隸的男兒挺身而出。也許他們的抗爭會失敗,但他們所作所為,卻在最後一搏中發出了耀眼的光芒。

    這道光芒照亮整卷史冊。讓那些本來青灰色的內容,瞬間變得溫馨、絢麗。

    「時司馬其實也是一番好心!」轉過後堂迴廊時,周大牛從背後追上來,低聲勸解。

    「我知道他是一番好心。我也不真的想怪罪他!」李旭長長地歎了口氣,望著天空中紛紛揚揚飄下的雪花說道。

    雪下得很大,將庭院之中的池塘假山全部覆蓋住,歸於一片潔白。人的腳印畫在上面,就像白紙上寫下的黑字,每一步都清清楚楚。只是那些腳印最後通向何方,卻被無窮無盡的大雪遮擋住了,站在遠處者根本看不到。

    旭子也不知道自己今後的路會通向哪裡?他記得年少讀書時,每當讀到古人的捨生取義的片段,心中豪氣頓生,恨不得以身相代。如今,做英雄的機會果真來臨了,他卻發現做一個英雄真的很難,很難。

    最近這段時間,突厥人即將入侵,博陵軍將隨他主動迎戰的消息在小範圍內迅速擴散。很多人的心思立刻開始活動。既然李旭不能為他們提供出將入相的機會,這些人理所當然地去尋找新的值得追隨者。而當李淵攻克長安的消息傳來後,很多已經決意離去的人又猛然來了一個大轉身。他們突然開始在私下讚歎李旭的高瞻遠矚,居然那麼早就能看出河東李家的大好發展前景。

    只有時德方等少數幾個,當初反對迎戰突厥是為了讓博陵軍有更好的發展前途。並且在河東李家奪得天下的形勢日漸明顯時,依舊喋喋不休地反對河東兵馬的介入。

    憑心而論,旭子知道時德方的某些擔憂並非全無道理,任何一個朝代建立之初,都會大力安撫一批擁有強大兵力的支持者。封王、裂土,委以三公重任,所有拉攏手段都捨得使出。但當這個新的朝廷穩定之後,削藩,裁軍,栽贓陷害等手段便接踵而來,每一招都無不用其極。

    所以,旭子知道,在很多人眼裡,自己選擇的是一條不歸路。一旦開始,便永遠無法回頭。

    「不過,我相信大人一定有兩全其美的辦法!」陪著李旭看了會兒飄飛的雪片,周大牛再次打破沉默。

    「什麼辦法?」李旭啞然失笑。大牛是最合格的侍衛統領,因為無論自己說什麼,他從來都不質疑。

    「又能打敗突厥,又能不被李淵謀奪了基業的辦法!」周大牛憨憨一笑,跺著靴子尖上的積雪說道。他相信李旭,他相信李將軍不會帶著大伙去送死,總有辦法創造奇跡出來。自從無名谷之戰後,便無所保留的相信。

    「如果我想不到兩全其美的主意,你怎麼辦?」旭子繼續在雪地上走了幾步,再次反問。

    「我跟著將軍走。咱們博陵軍大部分弟兄都會跟著將軍走。」周大牛毫不猶豫地作出回答,「至少跟著將軍的時候,我不用天天算計別人,也不用說任何話做任何時都要瞻前顧後。」

    說罷,他轉頭看向積滿白雪的大地,伸展胳膊,長長呼吸,「這樣的日子,舒心!也值得!」

    雪還在繼續,沒有任何停下來的跡象。剛剛留下的腳印重新被覆蓋住,大地重新回歸一片潔白。

    每一步踩上去全是新的。如何落腳,行路的人自己把握。

    第二天上午,李旭再次召集眾文武議事。如同他事先所料,沒有任何人主動請辭。時德方雖然依舊陰沉著臉,卻不再對任何人冷嘲熱諷。他不想離開李旭,也許是為了兌現謀臣的忠誠,也許跟周大牛一樣,僅僅是為了活得輕鬆。

    「我希望大伙別想其他事情,先全力跟我一道打好即將到來的戰爭。」李旭對著所有人和氣地笑了笑,動員。「如果獲勝,我會給大伙找一個合適的出路。除了去問鼎逐鹿外!」他長長地出了口氣,繼續道,「咱們實力不夠,勉強為之只會賠上弟兄們的身家性命!」

    「大人屆時將如何做?」時德方又按捺不住,出列詢問。

    「打好了眼前這一仗再說。」李旭笑著衝他點頭,「我原來沒欺騙過大伙。這次也不會用虛假的言辭來敷衍!」
第七卷 逍遙游 第五章 無名 (四 上)
整個冬天,雪都一直沒斷過。李旭的心緒也如窗外的天色般時陰時晴。他不知道阿史那家族到底要糾集起多大的力量南下,所以不得不抓緊最後的機會,動員手頭所有能動員的力量。但有時候,望著外邊紅裝素裹的世界,他又期待著所謂突厥人即將入侵的消息不過是個流言。那樣,他就不必再面對時德方等人眼中的火一般的失望。雖然在他發作一次後,後者人不再質疑他的決定。但有時候沉默的抗議比發出聲音來更令人不舒服。

    「你敗自家基業,關老子屁事!」時某人現在的行為,分明在表達著這樣一種態度。偏偏李旭拿這種消極態度無可奈何。大戰在即,他已經沒有時間和精力將自己麾下的官員體系重新梳理一次,區分哪些是像周大牛、張江這樣無論如何都跟自己一條路走到黑的。哪些是只衝著功名利祿而來,隨時都可能棄自己而去的。況且在李旭眼中,這兩者都只是極少數。大多數文武官員是功利和忠誠兼而有之,不到關鍵時刻,很難分清楚他們哪種因素在他們的心裡佔上風。

    派往塞外的探子冒著九死一生的風險,源源不斷送回了有關突厥人的情報。草原上冬天又鬧了白災,也就是說,由於暴風雪的肆虐,很多部落於明年青黃不接之時都有斷糧的風險。這也意味著阿史那家族的動員令會得到更多的人響應。從濡水到完水,從金山到長白山,突厥、鐵勒、室韋、霫、奚,還有個別靺鞨與契丹,數十個部族都期待著將他們的災難轉嫁到正在自相殘殺的中原人頭上。皇帝楊廣數年前那場請塞上諸胡來中原遊歷管吃管住再贈送禮品的「豪舉」讓塞上的部落頭人們深刻感受到了中原的富有。而劉武周、梁師都、李淵等豪傑爭相稱臣的舉動,又讓塞上群狼清楚地看到了中原的羸弱。追隨阿史那家族南下,各遊牧部落便有希望掠奪到讓本族得以綿延的物資和糧食,甚至有可能重演五胡亂華的狂歡。而一旦搶劫失敗,他們也不會失去更多。反正他們本來除了性命之外已經近乎一無所有。

    給中原各路豪傑發預警的信使也陸續返回了博陵。除了李淵和竇建德,以及遠在千里之外愛莫能助的許紹和杜伏威等少數幾個,幾乎再沒有更多的豪傑肯相信這個預警是真的。或者他們覺得危險距離自己太遠了吧?畢竟突厥人即便南下,先倒霉的也是李旭、李淵、羅藝這三家。少了這三家跟自己爭奪天下的潛在對手,大伙沒理由不隔岸觀火!

    倒是有些去年被地方官員留在河南各地效力的博陵士卒,想方設法趕回來了不少。此時河南各地已經名義上歸屬於瓦崗軍統轄,地方官員們既念著與李旭當年並肩作戰的情義,又不願再留這些不安定因素,所以也沒有過多為難眾人。歸途中路過李淵的轄地時,大伙無一例外受到了禮敬。河東、京畿地區有些新上任的縣丞、縣尉甚至拿出剛剛到手的薪俸擺設酒宴,為回涿郡者壯行。他們大多也都出身於行伍,所以最能理解遠道赴國難的博陵子弟的想法。那不僅僅是出於對李旭個人的忠誠,而更可能是出於一種帶刀者的責任。

    當外敵殺到家門口之時,如果沒有一個帶刀者肯上前迎戰的話,對整個家族而言無疑是一種悲哀。而當自己的弟兄上前拚死時,你非但不肯幫忙,反而在背後指指點點笑其愚蠢,悲哀的將不是那些戰死者。

    一家一姓的事情如此,千家萬戶亦如此。緪古以來,正是由無數個不甘心於被征服的姓氏,支撐起了整個。

    老兵們的回歸,讓博陵軍的實力進一步得到了恢復。越來越壯大的軍力,也讓六郡之中的再次湧起的暗潮慢慢落了下去。臨近年關的時候,新徵募來的士卒已經漸漸熟悉了金鼓和號角之聲。而率先趕往涿郡訓練的騎兵,也在王須拔進而崔潛二人的努力下,重新恢復到了七千人左右規模。由於受六郡的財力所限,這七千人中不再配備重甲,戰馬的軀體上也不再配備任何護具。大部分騎兵甚至捨棄了傳統的長槊,而改用了隋軍標準配置的大橫刀。整支隊伍行動起來就像呼嘯的北風,所過之處一片蕭殺。

    由李建成和李婉兒所統帶的兩支河東援軍也陸續趕到。為了不增加彼此之間的誤會,李建成在進入河北後,暫且將麾下五萬多兵馬駐紮在了上谷郡和雁門郡交界處的飛狐關。而李婉兒則帶著麾下的王元通、齊破凝等人,直接從劉武周麾下將領手裡搶回了小半個雁門郡,將娘子軍的旗號直接插在了雁門以北三十里的西陘、樓煩兩座雄關上。處於自身安全考慮,劉武周採取了暫時隱忍的策略,沒有衝動地在突厥人到來之前獨自和李淵、李旭兩大勢力率先開戰。

    儘管李旭採用了一切可能的手段來維護民間的穩定,但每天看著一隊隊武裝到牙齒的士卒陸續向北開拔,百姓們還是感受到了迫在眉睫的臨戰氣氛。這兩年,博陵六郡不是沒經歷過戰火,但以往每次,包括與羅藝在易水河畔鏖戰那次,都沒有這麼多年青子弟被徵募入伍。所以,這次危機顯然比以往任何一次都來得大,博陵六郡的安穩日子也可能一去不再復返!

    民間自有民間的智慧,不需要任何智者來開啟。對於一些智者們糾纏不清是是非非,他們往往一眼便能給出答案。

    「李將軍要帶著大伙去迎戰胡人!」住在窗戶被木板釘死的屋子裡,連糊窗子的厚紙和取暖用的木炭都買不起的苦哈哈們圍住一堆濃煙繚繞的柴薪,低聲議論。他們分不清突厥和鐵勒之間的區別,就像他們分不清李密和竇建德的差別一樣。但這並不妨礙他們判斷誰是敵人,誰是朋友。

    「我聽人說,竇天王將靠近信都的兵馬都後撤了四十里。並且送了六十大車糧食過來。李大將軍這邊回送了十大車刀箭,都是上好的質地!」有消息靈通者信誓旦旦地透漏,「聽說,一旦李將軍這邊戰事不利,竇天王親自帶兵過來幫忙!絕不讓胡人越過百花山!」

    「還用得著他姓竇的,咱們李大將軍什麼時候輸過。他可是飛將軍李廣的後代,百步之外能射瞎家雀兒!」一個原籍河間郡的漢子瞪著被煙火熏紅了的眼睛嚷嚷。他對竇家軍沒有任何好印象,所以不希望竇建德的兵馬從自己剛剛建立起來的家門口經過。沸騰網但對於分給自己土地並借給自己種子的李將軍,有著發自內心的崇拜。「你們看著吧,胡人不來則已,來了肯定像羅藝一樣碰個一鼻子灰。咱們李將軍畢竟腳踩著長城,背後還有幾萬燕趙兄弟…….」

    長城是什麼樣子,屋裡向火的人沒一個見到過。他們之中除了逃難而來的河間漢子外,大部分人這輩子去過最遠的地方就是二百里外的木刀溝。那還是前年剛開始分地墾荒的時候,作為給官府的回報,幫忙運送種子給屯田點時的經歷。但長城在大伙心裡依舊是一種安全與武力的象徵,雖然具消息更靈通的人透漏,內外長城早已破敗不堪。

    大伙心中的萬里長城永遠沒有缺口。突厥人來十萬也罷,來一百萬也好,統統都會像當年先帝在位時那樣,被萬里長城迎面給頂回去。在當年的傳說中,長城上站的是大將軍王楊爽和虎賁將軍羅藝,如今大將軍王楊爽病故,虎賁將軍羅藝黑了心腸,但新的大將軍和新的虎賁將軍又站在了長城之上,用身體護住了身後的萬里河山。

    「姓竇的雖然未見能幫上什麼忙。可多一個人,畢竟多一份力量。好歹人家肯出手,不像咱們郡有些人家,仗還沒打,已經想到了跑路。」有人向火堆中扔了一根剛剛撿來的樹枝,恨恨地道。樹枝裡積存的水分立刻被烤乾,發出霹靂巴拉的聲響。緊跟著,淡藍色的煙霧和紅色的火苗幾乎同時騰空而起,嗆得大伙拚命地咳嗽。

    「咳咳,你小子悠著點兒行不行。」眾人齊聲譴責肇事者。「咳咳,別能幹的濕的都往裡邊扔!照這樣,大伙不凍死,也得給你熏死!」

    「我是說郡裡的某些人家,平時看著挺胸癟肚的,還不如竇建德!」不小心扔了濕柴禾的肇事者挪了挪身子,繼續道。

    早在一個月前,六郡已經有幾戶家業不大不小的姓氏悄悄地將細軟打了包裹向河東運。起初是偷偷摸摸,但發覺官府對此並沒有制止後,便開始明目張膽。底層百姓先是不明所以,現在想一想,原來是人家才是真正的消息靈通,提前做好了跑路的準備。

    但大多數百姓並不羨慕他們的聰明。燕趙自古多慷慨悲歌之士,相對於郭開、王猛一類的「智者」,市井間更尊敬的是荊軻、李牧這樣的壯士。「呵!那些人!」眾人齊聲冷笑,「他們有本事把祖宗祠堂裝上轱轆,把宅田安上輪子一塊兒推走!什麼玩意兒,也配做咱河北漢子!」

    「是啊,咱們的家當全在這兒!」又一個十指黑黝黝的漢子悶聲悶氣地附和,「人跑了,地能搬走麼?」
第七卷 逍遙游 第五章 無名 (四 下)


  人可以走,但地沒法帶著,祖先的墳墓沒法跟著一起搬。底層百姓的想法很簡單,卻蘊藏了最直接的道理。他們不想學著某些大姓那樣轉往別處避禍,特別是曾經當過一回流民的人,知道背井離鄉寄人籬下的苦楚,更不願意再當一回無家可歸的流民。況且,大多數百姓也沒地方可去。四下里幾乎都在打仗,只有李旭治下的博陵,許紹治下的夷陵稍微安定些,而後者與博陵之間隔著數十家豪杰,尋常人根本不可能活著走到。

      既然只能留下來,那麼,李將軍守護的便是大伙共同的家園。對于真心為自己而謀的人,百姓們素來不吝于給以最大的尊敬和支持。也許他們的尊敬和支持很卑微,不像豪門貴冑的支持那樣聲勢好大,但一點一滴的支持匯聚起來,卻足以形成一片汪洋。

      這片汪洋可以載動巨艦,亦可以擱淺輕舟。

      臘月二十三,祭灶。有士卒傍晚十分在軍營的警戒線外邊揀到了幾大塊腌制好的豬腿。當值的隊正以為是購買年貨的粗心鬼不小心丟失的遺物,所以也沒有上報,偷偷地和麾下弟兄打了牙祭。畢竟這年頭即便是中戶人家也不見得每月都能吃上肉,買半條腌制豬腿足夠花掉隊正大人一個月的薪餉。

      結果,接下來幾天,營門外都陸續出現了 、麥、椒、粟等或熟或生的食物。有大膽的百姓甚至當著士兵的面走到營門口,把蒸熟的糕餅從筐子里端出來,請弟兄們品嘗。河北人過年講究個實在,所以即便最貧寒的人家,糕餅上豆子也有一指厚。雜糧的香味勾得弟兄們鼻子和眼楮一同轉過去,半晌半晌舍不得移開。

      大多數底層軍官都看傻了眼。他們當了半輩子大頭兵,第一次見到老百姓把自己當家人看待。想拒絕對方的一番好意吧,怕傷了這來之不易的民心。收下百姓們的禮物吧,又怕過後被上司斥責。還是在旭子于齊郡帶過來的那批兄弟有經驗,建議大伙選取一條折中之道。禮物可以收,但必須還禮,且還禮最好與收取之物等價。

      齊郡子弟是根據當年在張須陀老將軍麾下的經驗得出的結論,知道百姓們是在酬謝大伙的保境安民之功。當年他們遇到這種情況,往往會拿出一些剿匪分得的戰利品來回贈。但這條經驗對于博陵軍卻不太適合,大多數弟兄們還沒上過戰場,手中根本沒有什麼有價值的東西可以回饋給百姓。一些隊正們實在想不出主意,只好帶著麾下的弟兄向贈送食物的百姓抱拳們致謝。每當這時,受到尊敬們的百姓便發出雷鳴般的歡呼聲。在歡呼聲里,即便平素訓練時最喜歡偷懶耍滑的家伙也不知不覺將腰桿子停起來,盡量伸直,伸直。

      來自民間的支持讓旭子底氣硬了不少,心情也漸漸變得平和。他這個博陵大總管本來就不是靠地方大戶的擁戴而得來的,所以失去和贏得對方的推崇影響都不大。而那些給軍隊提供賦稅,又把平素自己舍不得吃的食物拿出來與弟兄們分享的人,才是他需要回報的對象。

      古來守土以險不如以德。所謂德,並非上位者做的每件事都符合儒家精義。而是他能沉下心來,踏踏實實地為百姓們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而中原的百姓們最是懂得感恩,他們不求上位者個個都是聖賢,能恪盡職守,潔身自愛,已經是他們的最高要求。一旦上位者和他的手下能多少超過這個標準一點兒半點兒,他們肯定會跟你分享最珍貴的東西,哪怕是生命。

      一直到了臘月二十七,軍營門口才漸漸安靜下來。天氣還沒開始轉暖,草原兵馬不可能立刻南進。因此李旭抽了幾天時間,帶著妻子返回易縣老家拜祭宗祠。在他年少時,這一天本是最熱切盼望的,所有本族的長輩,無論願意見到他不願意見到他那幅“望之不似有運”晦氣模樣的,在祖宗牌位面前,都要勉強裝出一幅笑臉來,給他這個“不成氣”的後生晚輩一點點勉強擠出來的尊敬。後來他官位漸高,父親也因為教子有方成了上谷李氏一門的族長,對拜祭祖宗,他心里反而不那麼喜歡了。一則是公務繁忙,難得抽出時間。二來每次見到別人前倨而後恭的模樣,都讓總讓他回憶起自己家貧時所受到的那些冷遇。

      從這點上,李旭從不認為自己是個大度的人。有些傷害之所以被成為傷害,就是因為它不會隨時間推移而變淡。相反,偶爾午夜夢回,當年的譏笑和冷遇依舊會涌上心頭,讓人冷汗淋灕而下。

      如果回憶中還有寶生舅舅這樣的慈愛長者,旭子會對親情看得非常冰冷。萁兒對上一代人的看法也和他差不多。在她眼里,丈夫的親戚雖然因為其家境貧寒而對他刻意疏遠,至少還沒有想方設法地排擠打擊。而作為庶出的女兒,除了跟婉兒和世民的關系還稍微近些,其他兄弟待她一直如奴婢。

      少年時的際遇使得夫妻二人除了親生父母外,並不太看重宗族。但這次,李旭卻很認真地準備了一下。他要把萁兒作為正妻帶到祠堂里,恭恭敬敬地介紹給列祖列宗的在天之靈。無論那些人願意不願意,同姓同族且是庶出的萁兒,都是他李大將軍的正妻,也是他目前唯一的女人。

      離著易縣老遠,二人的車駕就被族中同輩和晚輩給接了下來。前呼後擁,一直接到了數年前皇帝陛下命令地方官員在易縣城中心給李家起的大宅院里。時間已經到了年根兒,李府也和其他豪門一樣,重新換了門神和掛牌,連門口的石頭獅子都用溫水擦洗過,看上去煥然一新。由于李旭歸來,家中很少開啟的大門、儀門、三門直到正堂,瞬間全部恢復了使用功能。猩紅色地氈被高掛在甬道兩側的燈籠串一照,艷麗得就像跳動的火龍。

      過分奢華的感覺讓旭子幾乎認不出這是自己的家。好在父親和母親模樣還都沒有變,滿是皺紋的笑臉中透著由衷的驕傲。當晚家中大排宴席,老少男丁坐在十幾個房間內把酒敘話。第二天,也就是除夕,所有李家男女在族長李懋的帶領下,結隊到宗祠前祭拜。

      李家的祠堂也是重新修葺過的,上邊掛有不知道什麼年代由哪個朝廷重臣手書的匾額。因為重新金漆描畫過的緣故,上面的字跡顯得非常遒勁。李旭記得其具體應該是“保境安民”四個大字,說得是自己漢代那位躍馬邊塞的祖先李廣。此人不是李家的始祖,卻是宗祠里邊唯一留下雕像的人。但令人奇怪的是,雕像上的李廣卻穿著一身文官衣服,看上去笑呵呵的與世無爭,一點兒也沒有彎弓射虎的英雄氣概。

     旭子記得自己當過經過薊縣時,蒙恬將軍的塑像也是這般慈眉善目。大抵那些古聖先賢對著自己的家人都提不起什麼殺氣來,所以被畫得失去了真容。擺放在李廣將軍的靈牌之側是其從弟,漢丞相、安樂侯李蔡,雖然爵位和官職都遠遠高于前者,卻沒有畫像流傳。二人之下,依次是李當戶、李椒、李敢。李敢之後為李禹,李椒之後為李壑,二人都開枝散葉,家族綿延不絕。唯獨李當戶這支,不再有人繼承,靈牌孤零零隱藏在一個高位的角落里。

      五年之前,唐公李淵特地派了人來認親。兩家祠堂雖然不在一處,上谷李氏的祠堂里邊卻專門列出一個位置,將李淵的祖父,上柱國李虎設香燭供奉。兩年前,趙郡李氏也派了人前來合並族譜,因而在李家的列祖列宗內,也把趙郡歷史的始祖續了一位在上面。與隴右李氏一樣只標了分支的起源與繼承,並沒有將所同姓族人全部列上。

      當下族長李懋主祭,李拓陪祭。李旭在同輩兄弟中雖然不年紀不算最長,但最有出息,所以負責捧香。眾人以禮拜祭,焚帛奠酒,請在天的李家各位祖宗庇佑不肖子孫們平平安安,福壽綿長。

      進獻果品的時候,所有時鮮都先經過李旭之手。他將果品祭物捧給妻子萁兒,然後由萁兒交給母親李張氏,再由母親呈上供桌。族中不少人是第一次看到萁兒,因此難免楞了一下。待有人耳語說那是剛剛打下長安,被拜為唐王的大都督李淵之女時,臉上立刻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

      “我早就說過,旭官是個有福氣的!”再拜之後,趁著族長李懋向列祖列宗“匯報”李家一年來的大事兒的“空閑”,幾個遠房叔叔在私下里交頭接耳。李旭自己做了大將軍,博陵郡王。又與權勢第一的唐王做了親戚,這份福緣,還不是大得沒有邊麼?

      “怪不得唐王听說旭子這邊有難,立刻派了兩路大軍過來。”有人恍然大悟般說道。李建成所部駐地飛狐關與易縣相隔不足百里。那麼大一支兵馬駐扎,地方上的頭面人物早就打听清楚了其中緣由。先前還不明白李淵怎麼會對李旭如此青眼有加,看到了萁兒長房媳婦的打扮,才知道兩家的關系在不知不覺間又密切了一層。

      “怪不得旭子不計較她庶出?”有人故意點明萁兒庶出的身份,話里話外帶著酸溜溜的滋味。

      “遠邊涼快著去。什麼正出庶出。現在是妻憑夫貴,知道不你?”立刻,有人跳出來捍衛旭子的聲名。

     這些私低下的無聊言語,李旭當然听不到。他難得有時間將軍務放在一邊,因此抓緊了一切機會休息。所以不但別人的小聲詆毀和夸贊他都听不見,連父親向祖先匯報的內容,他也都是左耳听完,立刻從右耳朵冒了出去。好不容易熬到了祭奠結束,照例又是一場歡宴。然後各房各回各家,與自己最親近的人圍著火盆守歲。

      難得能和兒子、兒媳坐在一道守歲,老李懋心情極其舒暢。屈指算算,這是兒子自十四歲出塞起,在家里過的第二個年。上一次回來過年時,兒子帶著滿身的傷。這次看上去卻是英姿勃發,神清氣爽。

     至于跪坐在兒子身邊,不斷給二老添茶倒水的兒媳,在老李懋眼中也挑不出什麼毛病來。雖然做了博陵郡王的父親,他身上依舊帶著與生俱來的質樸。看人只看行為,不看其余。唯一美中不足的是自己至今還沒能抱上孫子。但想想兒子今年不過才二十多歲,心里也就不那麼著急了。

      “來,來,來,都坐得距離火盆近一些,想吃什麼自己伸手去拿。就咱們一家人,不必太拘束!”靜靜烤了一會兒火,肚子里的酒氣慢慢被烤了出來。老李懋仰著一張黑里透紅的笑臉,大聲招呼。

      “你就知道烤火,也不問問別人覺不覺得燥!”李張氏下午時也被妯娌們敬了不少酒,帶著幾分醉意嗔怪。萁兒就坐在她的腿邊上,從她的角度看過去非常順眼。不像易縣那些大戶人家的女兒,恨不得將頭扎到脂粉缸里。在她看來,兒媳的臉色是那種天然的白淨和天然嫣紅,就像一朵靜悄悄開放的梅花,里里外外透著從容。

      能找到這樣的兒媳婦,李張氏自然捧在掌心中都怕對方融化掉。凡事都優先考慮著兒媳的感受。先是嫌丈夫和兒子身上的酒氣重,然後又怪碳爐燒得過于旺,烤得人口干舌燥。接下來又忙著弄點心瓜果,仿佛多吃一點東西,對方就能快點兒給她生個胖孫子般。一來二去,不但讓萁兒大為感動,就連李懋和李旭父子也看得嫉妒。

      “你們娘兩個要是嫌乎熱,先到別的屋子待會兒。我和旭子剛好再喝幾杯醒醒酒,算算,算算我們……”見婆媳兩個處得熱絡,李懋非常貼心地為她們找走開的借口。

      “喝一壺吧,我們娘兒兩個去廚房瞅瞅,讓下人們再弄兩個冷菜上來!”李張氏知道丈夫想必有話跟兒子單說,拉著萁兒,笑著起身。

      待兩個女人的腳步聲漸漸去得遠了。老李懋慢慢收起的笑容。他雖然老,卻沒老到糊涂的分上。兒子戎馬匆忙,如果不是遇到特殊情況,不會趕在年根兒底下才跑回家中來陪著自己祭祀祖先。那他一定是為了長城外邊的變故。老人不懂兵法,不通政務,卻知道自己該如何做。

      “你準備什麼時候動身!”酒菜上來後,端起第一杯,老李懋笑著問道。仿佛兒子只是去出一趟遠門,根本沒任何風險般。

      “我已經派了兩萬人去涿郡駐扎。其他將士十七、十八兩天集結。十九號是個黃道吉日,正式出征。”李旭也端起面前的酒盞,遞上去跟父親的酒盞踫了踫,一飲而盡。

      這種父子對飲喝法不符合郡王家的禮節,卻符合上谷易縣李家村東口老李家的傳統。因此,老李懋非常高興地端起酒盞,一口悶了下去。

      “河東李家也派了兵馬來,屆時一道北進。如果打得太激烈,竇建德也會派人前來援助。咱們這邊,加在一起總計有二十萬大軍,勝算應該非常大!”給自己和父親面前的酒盞再度斟滿,旭子笑著解釋。單論人數,這是除了虎牢關之戰外,他所參與的第二大戰役。只是那次他是攻擊方,這次,他要憑借長城與佔據優勢的敵人周旋。

      “李家那,那個建成,算是你的妻舅吧,他和你齊心麼?還有那個姓竇的大王,他會不會真心幫你?”老李懋再次端起酒盞,卻沒立刻向嘴里倒。皺著眉頭詢問。

      “暫時應該沒大問題。即便不看在萁兒的份上,河東與河北挨得這麼近,建成兄也會竭盡全力避免兵火蔓延開。至于竇建德,依我之見他是個有心胸的人。既然換了盟約,就不會趁這個機會來撈便宜。並且我留了些兵馬在信都,萬一有變,他們憑著漳水,也能支持一段時間。”李旭想了想,非常認真地回答。

      他不願讓父親過多地替自己的安危擔心。所以,話盡量向輕松方面說。而做父親的也理解兒子的心情,抿了口酒,笑著道︰“那我就放心了。家里這邊你也別擔心。怎麼說,你現在也是個當官的,趙郡李家和隴右李家又沖著你的面子才跟咱們認了親戚。輕易沒人敢惹我這個族長!”

      如果不是因為李旭的崛起,恐怕上谷李家壓根兒不會被其他李姓認為是李廣的諸多後裔中的一支。所以,單憑這一功勞,老李懋在族中就能活得很滋潤。但李旭為父母考慮的遠不止這些,他沒有把握完全贏得即將到來的戰爭。“萁兒父親的意思是請您和母親二老到長安住一段時間。算是族人相認,順便他也能會會親家!”

      “路太遠,我和你娘都走不動嘍!。”老李懋放下酒盞,輕輕搖頭。

      “我派人套車護送你們過去!”李旭不甘心,繼續試探。

      “你沒回來之前,我和你娘哪都不會去!”老李懋將聲音提高了幾分,非常堅定地拒絕了兒子的提議。“我和你娘雖然老了,卻不能拖你後腿。你在前方與胡人作戰,我們兩個當老的卻溜了,弟兄們若是知道了,豈會沒任何想法!”

      “爹…!”猛然間,李旭心里涌起一股感動,低低的喊了一聲。他原以為自己可以瞞過父母,卻沒料到兩位老人對自己的心思洞若觀火。

      不待兒子再尋找其他說辭,老李懋快速將二人的酒盞斟滿,一邊輕抿,一邊說道,“前些日子,人家說你可能有當皇帝的命兒。我和你娘兩個就很擔心,怕你真的被人說動了心思,不分青紅皂白就往上沖。這皇帝啊,听著是威風,可要是福氣不夠,也會落個身敗名裂的下場!”

      見兒子滿臉愕然,老人笑了笑,繼續道︰“後來听說你岳父打下了京師,又听說你為了對抗胡人接受了他的封賞。我這心里反而不擔憂了。你小時候,我不希望你去遼東。因為那時你和我一樣是個平頭百姓,沒必要替跑到遼東去添溝壑。但現在你既然身為博陵大總管,六郡之中最大的官兒,這天塌下來,無論撐得撐不住,總得上前撐一撐。否則,那成什麼事兒了,平素吃著喝著百姓們的供奉,看上去人五人六的!遇到該替百姓們出頭時,卻掉屁股跑得飛快!咱李家可不能這麼干!甭說李家,放眼整個河北,無論誰家中出這麼一號孬種,父母兄弟也幾輩子都在人前抬不起頭來!”

     就這麼簡單個道理,虧我先前還斟酌了很長時間!已經多年每在老父面前說過正經事情的李旭有些慚愧地想。父親就是個小販子,沒讀過書,見識也不如那些智者。和村子里邊的所有普通人一樣,這輩子活得就像地里面的土坷垃,卑微、松散,並且毫不起眼。但春天到來時,土坷垃中卻能長出麥子和黑椒。冰天雪地中,土坷垃也能像石塊一樣堅硬。

      他無法表達對父親的敬意,只好一再舉盞。做父親的顯然很享受兒子的尊敬,喝干酒,笑著詢問,“你知道咱們老祖宗李廣的長子李當戶那支,為啥子絕後了麼?”

      在酒和血的交互作用下,李旭的頭已經有些暈,楞了楞,好奇地反問︰“不清楚。是很奇怪。按道理,其他幾位先人應該過繼個子嗣給他,不至于眼睜睜地看著他斷了香火吧?”

      “其實,咱們這位叫李當戶祖先,生了個非常有名的兒子。但不僅僅咱們上谷李家,趙郡李家和隴右李家,天底下只要姓李的,都絕不肯讓李當戶的子孫入祠堂!”老李懋神秘的一笑,繼續道。

      “為何?”李旭第一次听到這樣古怪的說法,本能地追問。

      “因為他的兒子是李陵啊!”老李懋拍拍兒子的肩膀,得意地大笑。
第七卷 逍遙游 第五章 無名 (五 上)
正月十九,博陵軍北上為國守藩籬。

    由於一直奉著大隋號令,所以博陵將士至今還保持了官軍固有的黃甲赤幘。遠遠看上去,就像一條綿延而行的黃色巨龍,從剛剛解凍的大地上緩緩行過。

    還是早春,田里邊卻已經有了農夫在勞作。隱約聽到了角鼓聲,他們都習慣性地丟下下了木鍬、石鎬等家什,跑到田壟後藏了起來。片刻後,當他們發現自己沒有面臨什麼危險,又迷惑地從土埂下抬起頭,帶著幾分詫異的神色張望。他們看到了赤色的戰旗,還有黃色的鎧甲。那是大隋官軍!近些年在管道上曾來來往往多次,卻第一次讓大伙感到如此親切。

    有人低聲發出驚呼,目光中帶著幾分崇拜。「我看到了,是李將軍,李將軍騎的是黑馬!」

    「他身邊的是周將軍,周將軍臉上有疤瘌!」無論看得看不真切,旁邊的人隨聲附和。

    「好人吶!老天保佑你們!」旁邊,一個更老的農夫捻土為香,頂禮膜拜。他是個去年才分到土地的流民,沒有什麼東西可以向對自己有恩的人表達敬意,只好將最真摯的祝福送給對方。願漫天神佛保佑好人們一生平平安安。

    列隊遠行的將士們聽不到來到田間的祝福,也看不見百姓們這些虔誠的動作。他們只看到了漸漸變得整齊的曠野。那是去年或者前年大將軍推行均田令時,作為無主之地頒發給流民們的。經過了一到兩個夏天的辛勤勞作,有些荒田已經重新變成了熟地。今年只要搶在第一場雨落之前將地表面刨開,灑把種子下去,秋天的時候就會有沉甸甸的收穫。按每名成年男子十五畝地,每畝地產糧二百斤計算,不出三年,這裡將誕生一大批新的小康之家。

    而屬於士兵們名下土地每人至少都是五十畝,並且距離河道更近,引水更方便。即使他們無法從戰場上返回來,家人憑著這五十畝永業田,也能平平安安過完一生。當然,假如能活著回來就更好了,按照大將軍府去年頒布的尚武令,有戰功者將一舉成為富人,獲得這輩子想都沒想過的田產和錢帛。

    如是想著,弟兄們的目光也漸漸熱切起來。雖然對即將發生的戰爭依舊心懷恐懼,但心中佔據了更多位置的,卻是對如何在戰後回來過好日子的憧憬。「打贏了這仗,涿郡至少有幾百萬畝地好分!」臨行前,善於做鼓動的行軍長史們早就將利害得失向大伙解釋清楚。在他們的敘述中,與勝利相反的後果是,「一旦輸了,突厥人將一直殺到黃河岸邊。所過之處,什麼都不會給大伙剩下!」

    相比於切實可見的利益與損失,年青些的弟兄們更欣賞李將軍在出發前所說的那句話。「後退一步是家園!」他只說了這一句,卻讓整裝待發的四萬多弟兄們瞬間全都聽明白了此戰的意義。這場仗不是為任何人打的,與江都無關,與長安也無關。大伙是在保護自己的老婆孩子,只要是男人,就不能活著看到敵人殺到自己的老婆孩子面前。

    大軍過了淶水,另一支規模相當的隊伍也從西邊趕過來匯合。那支隊伍也穿著黃色的戰甲,打的卻是絳白相間的旗幟。兩支隊伍沿著年久失修的管道迤邐北進,很快將內長城和百花山都遠遠拋在了身後。越往北走,人跡越稀少。有時要連續走上一個時辰,才能勉強在官道邊上發現一個只有幾戶人家的村莊。所有村落周圍的土地都極其平坦,極其肥沃。如果村子中有足夠勞力的話,裡邊住民都將過得非常殷實。但事實上,這些村子一個比一個貧困,所有的窗子幾乎都破爛不堪,風一吹就幾乎能掉下來。屋頂上的茅草也多年沒有換過,要麼已經腐爛發霉,要麼已經被風刮得只剩下薄薄的一層,露出下面髒兮兮的房泥。

    村莊中男人差不多都戰死了。或者死於某股不知道從何而來的強盜之手,或者死於薛將軍和羅將軍之間的某次衝突。薛將軍的後代和羅將軍現在已經握手言和,但死去的人卻永遠不可能再回來。

    這片土地需要投入更大的力氣,才能像上谷、博陵那樣重新恢復生機。但如果治政者肯盡心,這片幾乎被戰火燒成白紙的土地上將更容易做出成績來。靠近涿水和喬山一代的新建村落充分說明了這個道理。雖然涿郡太守崔潛去年秋天才將河東流民安置到溪流兩側,但在官府的大力支持下,光憑著砍伐山中的木材和獵取林間的野獸,流民們便重新過上了安定日子。

    看到兩隊打著不同旗號的官軍走過自己的家門,新村中的百姓臉上都露出了非常複雜的表情。這兩支隊伍的其中一支將他們逼得背井離鄉,而另外一支隊伍卻為他們提供了保護。兩支隊伍的主人都姓李,但高高舉起於隊伍前的李字,在百姓眼中卻截然不同。

    涿郡的天氣遠比博陵和上谷寒冷,所以至今尚未有草芽冒著險從地面下探出頭。但遠山和林梢之間,都已經帶上了一抹若有若無的新綠。漸漸開始濕潤的空氣讓兩支隊伍中的將士們心情變得輕鬆,大多數情況下,他們埋頭趕路,一言不發。但偶爾也會小聲嘀咕幾句,關於遠道而來的敵人,關於道聽途說來的塞外民俗。

    「我聽說突厥人會用自己的女兒為走到部落中的陌生人暖被子。客人可以做任何事情,過後都不會被追究!」但凡是雄性,對這種帶有花邊的消息肯定最為感興趣。因此相關的流言也總是傳播最快。

    「那生了娃怎麼辦?」一個關中腔從遠處搭言。說話者屬於不同的旗幟下,彼此之間素不相識,但共同的興趣讓他們快速拉近了彼此之間的距離。

    「留下唄。反正突厥人只要會放馬就是好孩子。長大後,能支撐門戶了,誰還管娃的爹是誰!」紅色的戰旗下,有人哄笑著回答。話語裡充滿了奚落意味。

    如果不是突厥人趁機生事,他們根本不用跑這麼遠的地方來打仗。所以,不憚以最大的惡意來推測敵人的行為。

    「哪有那種可能。他們的男人就不嫌頭頂上的帽子顏色太鮮艷?」絳白相間的旗幟下有人認為傳言實屬誣陷,皺著眉頭質疑。

    「如果知道禮義廉恥,就不是突厥人了!」質疑聲立刻被一片哄笑所淹沒,不分旗號。大伙中十有八九這輩子都沒見過突厥人是什麼模樣,但內心深處卻把茹毛飲血,衣冠禽獸等詞彙直接和塞上民族對等起來。

    「也不能那樣說!」一個身穿隊正服色的博陵軍官低聲反駁,「那只是一種風俗。」他年齡稍長,顯然有過與塞上牧人接觸的經歷,並留下了相對美好的印象。「草原上的女人很難懷孕,因而生孩子被視為頭等大事。沒有足夠男人的部落,很快就會被別的部落吞併掉。比起整個部落的生存,女人的貞潔實在微不足道!」

    「我呸,又不是牲口,有娘沒有爹!」這時候,沒人再尊重說話者的官職。大伙操著各種各樣的方言,盡情表達著自己的不滿。「他們分明是就是牲口,不對,連牲口都不如。牲口還知道不咬給自己餵食的人。咱們大隋當年好吃好喝好招待他們…….」

    提起當年皇帝陛下對來中原遊玩的塞外民族好吃、好喝招待,並且不准百姓收取分文報酬的行為,士卒們肚子裡的火氣就更大。當年大伙雖然不堪其擾,可沒聽說哪家店舖收過突厥惡客一個肉好。中原人講究投桃報李,而惡客們吃光了主人的家當,帶走了主人的禮物,反過頭卻準備明火執仗前來打劫!

    「那是太上皇犯糊塗。拿熱臉去貼別人冷屁股。咱們自己還缺吃少穿呢,無緣無故卻去別人那充大方!」指責的聲音來自絳白相間的旗幟下。唐王李淵已經另立的楊侑為傀儡皇帝,因而大隋天子楊廣在他那裡只能算太上皇。

    而在博陵軍將士眼裡,楊廣卻依舊是大隋天子。雖然他們對這位被困在江都的落魄天子沒多少敬意,但比起曾經主動向突厥稱臣的李淵,前者的行為並不比後者昏聵多少。

    鑒於雙方目前共同迎敵的現狀,博陵軍將士們盡量不揭盟友的短處。避開正在進行的話題,轉而說起另外的趣聞。反正有關敵人的新鮮事情數不勝數,細細扯去,足夠從太行山扯到長城外。

    「突厥人是屬狼的。只尊重比自己牙齒尖利的,遇上比自己更狠地,立刻會搖尾乞憐!」

    來自友軍弟兄們立刻糾正這個比方的不恰當之處,「那是野狗,狼不會搖尾巴!」

    「反正不管是狼是狗,咱們都得將它打回去!」被糾正者大聲強調。

    「廢話,要不咱們大老遠幹什麼來了?難道還眼睜睜地看著他到處燒殺搶掠?」這又是大伙共同的話題和目標。無論上位者對這次行動寄托以什麼不為人知的希望,底層士兵的心地卻像遠山頂端未融化的積雪一樣單純。
第五章 無名 (五中)

  
  到涿郡治所懷戎之后,李旭和李建成各自派遣一万兵馬繼續向赤城衛和懷安衛兩個廢棄多年的屯兵堡堡進發,其余大隊人馬暫時駐扎在懷戎城外的兵營內。涿郡北方的外長城綿延數百里,多處崩壞,像防守城池那樣于每個垛口后都擺滿人的戰術顯然行不通。因此,現實一點的對策便是分兵把守南下的几條通道,待判斷出突厥狼騎主要突破方向后,再給予迎頭痛擊。

  當李旭將自己的初步謀劃拿出來后,李建成和陳演壽二人都謹慎地表示了贊同。作為遠道而來的客人,他們知道自己無論在對地形的熟悉程度上和對戰局把握的敏銳程度上都与旭子有著不小的差距。況且在北進之前,李淵曾經多次叮囑過二人,要求他們凡事以李旭的意見為主。這么做的原因第一是鑒于對方的名气和能力都比較強。第二,則是因為李淵家族若想順利將博陵軍合并,肯定要给對方的主要將領留下謙和、包容的好印象。

  但旭子也不想一味地被動防御。從塞外不斷送回來的情報上看,突厥人最可能選擇的進兵方向不單單是涿郡。

  眼下始必可汗和他的兩個弟弟的部眾正在向定襄郡集結,他們距離雁門郡的直線距離不到三百里,肯定不會捨近求遠。另一路狼騎由阿史那骨托魯和始必的儿子阿史那什钵苾二人領軍,糾集了霫、奚、室韦、靺鞨和契丹几個部族,正在分頭向濡水、索頭水及武列水三條大河交滙處靠攏。距離后一路兵馬最近的長城入口為護龍塞。那是幽州大總管羅藝的地盤儿,骨托魯未必有膽子去觸虎賁鐵騎的霉頭。

  如此算來,李婉儿的娘子軍即將面臨的壓力會非常大。并且一旦突厥人餓暈了頭,很難保證他們會不顧一切地順著桑干河上游殺下。所以,為了不造成兵力調遣上的被動,李旭打算派遣輕騎主動出擊,將距離長城最近的小部落清理一遍。先殺殺狼騎的威風,順帶讓劫掠者們看清楚,中原軍隊并非毫無準備。一旦他們跟著始必打劫失敗,必將為自己的瘋狂付出代價。

  對于補充方案,陳演壽多少有些不理解。作為傳統的中原將領,他在對外作戰時習慣于后發制人。并認為那樣會讓自己一方占據道義上風。畢竟,眼下突厥人只是偶爾有小股部隊越過長城試探,并未發動大規模進攻。如果數千博陵軍主動殺向草原的話,很容易授人以主動挑起戰爭的口實。

  如果博陵与河東兵馬能百分之百打赢了這戰大戰也就罷了,對于勝利者,即便再迂腐的人也會知趣地閉上嘴巴。可一旦戰事不利,各式各樣的罪名就會降臨到李淵和李旭二人頭上。很多飽食終日的家伙做正事儿的精神頭儿不大,給別人挑刺的本事卻一個頂倆。

  “如果戰事不利,恐怕咱們都不用再擔心别人說什么了!”李旭笑著搖了搖頭,用一种非常決然的口吻向陳演壽解釋。

  “那倒也是!”陳演壽寬容的笑了笑,對旭子的說法表示理解。此戰根本就是必須取勝,不用做戰敗的考慮。万一博陵軍与李家軍都擋不住突厥狼騎,轉眼之間,河北与河東便會落入敵人之手。到那時,李淵也好,李旭也罷,誰也別再想什么爭奪天下。能不能保住性命都非常難說。對于已經死了的人,口舌上的是非還能起到多大傷害呢?

  “局勢也未必真如仲堅所說的那樣嚴峻!”作為一方主帥,李建成本能地保持著樂觀態度。他希望自己的這种心態能鼓舞麾下將士們的士气。“中原這么大,咱們完全可以不爭一城一地之得失。一步一步跟始必可汗拖著打。突厥人習慣就糧与敵,而你這涿郡最適合堅壁清野。曠日持久打下去,敵人總有餓趴下的那一天!”

  “建成兄說得也是一种辦法。但忽略了劉武周等人的反應!況且天下何止一個劉武周!”李旭繼續苦笑著搖頭。他當然知道做主帥的應該多給弟兄們以信心。但眼下的形勢的確讓人樂觀不起来。此番北上,他几乎抽空了六郡的所有兵力,一旦戰敗,根本沒有節節抵抗的人員儲備。此外,幽州大總管羅藝的態度至今含混不清,如果此人被當皇帝的夢想沖昏了頭,在博陵軍与突厥人惡戰的時候趁机南下,恐怕即便竇建德傾力來援,也擋不住虎賁鐵騎的迎頭一擊。

  這番話听得在座諸將都忍不住嘆气。一家人不禍起蕭墻,恐怕外敵很難殺進逞凶。可中原這個家自古以來兄弟姐妹們就沒怎么團結過。塞上諸多部族為了多搶些財貨,還能暫時放棄彼此之間的積怨。眼看著自家百姓就要遭受劫掠之時呢,除了李淵、李旭和竇建德外,其他豪杰或作壁上觀,或試圖從中分取一杯羹。

  “既然這樣,就打唄。先下手為強,后下手遭殃,打贏了自然什么問題都沒有!”李建成麾下的竇琮出身江湖,最見不得人長吁短嘆,拍了下面前桌案,大叫。

  “所以李將軍才準備派騎兵主動出擊!”王須拔橫了他一眼,大聲道。“末將願意領這第一支令箭,打家劫舍是咱的老本行。保證在半個月之內,讓涿郡境內的外長城附近看不到一粒糧食!”

  “末將願意帶領本部騎兵,与王將軍并肩而行!”雖然剛剛遭了人白眼,竇琮卻不嫉恨王須拔的無禮,拱手肅立,向李建成主動請纓。

  二人豪气干雲的舉止讓帳中諸將情緒大振。“反正無路可退,不若破釜沉舟!”大伙七嘴八舌,紛紛替兩名主帥提供如何讓塞上部落更難受的建議。互相啓發之下,還真找出几個非常穩妥的金點子來。

  “基本就這樣,世子,請你來調兵遣將!”看看戰術被完善得差不多了,李旭微笑著向建成拱手。

  “仲堅為朝廷的驃騎大將軍,軍職遠在我之上。所以,我願意与麾下將士听從仲堅的調遣!”李建成立刻站起身,非常鄭重地回應。

  “請驃騎大將軍下令,我等甘受調遣!”陳演壽偷偷向眾人遞了個眼神,以王長諧、姜寶誼、竇琮三人為首的李家軍將領立刻出列,同時向旭子施禮。

  在這种情況下,再推脫就顯得有些做作了。李旭笑著向眾人拱手致謝,“如此,李某就暫時僭越了。只在抗擊外辱時請位奉我將令。此戰之后,指揮調度之權依舊歸還于建成兄!”

  說罷,他也不過多囉嗦,舉起第一支令箭,吩咐,“王須拔,竇琮听令!”

  “末將在!”王須拔非常高興李旭第一個就點到自己,大步走到軍帳正中央。

  “末將願受李將軍調遣!”竇琮看了一眼李建成,然后快速出列,与王須拔并肩而立。

  “你們兩個各帶五千士卒,明天一早渡過桑干河,從懷安衛出塞,然后繞行向東,沿長城外攻擊前進,從赤城衛入關。沿途所見到的一切部落,無論大小,盡數驅散。所有牲口、輜重能帶走的帶走,帶不走的就地焚毀!”李旭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大聲命令。

  “遵命!”王須拔和竇琮兩個同時回應。先后互相看了看,由竇琮為代表從李旭手里接過了令箭。

  “重點攻擊打著狼頭旗號的突厥部落。對于打著其他旗號的,以驅趕為主,沒必要追殺得太遠!”知道此番前去后,草原上必將卷起一陣血雨腥風,李建成想了想,在旁邊補充。

  “的確,必要時盡量分清主次。”李旭點頭同意。“此番出塞攻擊,為期半個月。我會另外派人在赤城衛附近出塞接應你們。屆時無論身后有沒有人追殺,你們都務必從赤城衛返回關內。不得以任何借口耽誤!”

  “末將記住了!”王須拔低聲答應。然后約了竇琮,轉身出帳點兵。待二人的背影去得遠了,李旭略做沉吟,旋即又拿起第二支令箭。

  這支令箭,他單獨交給了李建成麾下的左一營領軍王長諧。吩咐對方帶領五千士卒,沿著桑干河西進。對目前控制在劉武周手里的陽原和尉縣兩個彈丸之地,作出一幅攻擊姿態。同時派人送信給李婉儿,請娘子軍也務必在近期派遣一支兵馬進駐靈丘。在兩路官軍的夾擊之下,以劉武周光想占便宜不想吃虧的性格,肯定不敢主動迎戰其中任何一路。

  第三支令箭,李旭交給自己麾下的部將呂欽。“你帶領一万兵馬進駐小翻山。隨時觀察居庸關里邊的動静。如果虎賁鐵騎有任何異常調度,立刻派人回來送信。如果遭遇襲擊,則憑山拒守,不得放幽州一兵一卒西進!”

  “末將定不負大將軍所托!”呂欽肅立拱手,然后上前接過將令。一万兵馬對抗虎賁鐵騎,這簡直就是要他去送死。但人這輩子總要有些看得比生命珍貴的東西,從北上的第一天起,他已經做好了裹尸而還的準備。

  接下來,旭子又分頭派遣將領,巡視外長城內側其他不常用的小路。以免給突厥狼騎當向導的人是個經常行走塞外的商販,導致官軍重蹈當年蜀中姜維的覆轍。對于一些已經廢棄多年的山頭堡寨和報警用的烽火台,他也重新派遣了少量兵士去守衛。當大小軍務都安排得差不多后,他又請李建成和陳演壽做補充。后兩者對涿郡地形所知有限,見旭子安排得如此仔細,又處處顧忌著自己的感受,也就說不出什么多余的話來。

  日落之后,合作雙方的主要將領又在李旭的住處碰了個頭。這回主要目的不是探討軍務,而是安排兩軍的輜重補給問題。作為地主,博陵六郡自然得把十余万大軍的主要糧秣供應承擔下來。作為回報,李建成也主動提出將自己從京師武庫搬來的箭矢、弓弩勻一半給博陵軍。宾主雙方有來有往,相互之間相處的气氛非常融洽。但想再找到當年在遼東那樣的近似于兄弟般的感覺,卻是根本沒有可能了。

  臨出征之前,李建成曾經從父親那里得到暗示,如果仲堅肯效力于李家,將直接划到自己麾下。目标達成將非常有利于他的世子地位鞏固。今后征討其他割据勢力時,左路軍也不再會讓二弟世民所部的右路軍專美于前。因此,盡管能感覺到彼此之間那顯而易見的隔閡,李建成還是盡力跟旭子說一些雙方都感興趣的話題。包括當年一些好朋友現在的情況,以及他們所建立的功業。

  “武士矱最近一展所長。南下的糧草器械都是他出面籌備的,從來沒讓大軍斷過供應。這次北行,也是他主動提出來將武庫里邊的箭矢全部搬走。其他人再想領箭矢,就得等士矱麾下的工匠臨時趕制嘍!”

  武士矱當年是李旭一手從護糧隊中挖掘出來的干才,因此他最近所立的那些功勞,在李建成看來理所當然也應該有旭子這個伯樂一份。況且此人心中明顯還念著旭子當年的相待之情,作為聯系昔時友誼的切入點最合適不過。

  李旭對建成的說法卻多少有些意外。他記得去年秋天時,河東流民都申訴說是因為唐公的兵馬半途缺糧,才導致留守太原的官吏橫征暴斂。沒想到從頭到尾李淵那里就沒缺過半粒糧食。

  “弘基兄近況如何?”既找不到合適言辭稱贊武士矱,又不能離間別人親兄弟,旭子只好另起一個話頭。

  “弘基兄最近可是讓人刮目相看了。”提到劉弘基,李建成的話中立刻帶上了羡慕的味道。“此番南下,所有硬仗都是他打的。包括陣斬宋老生!長安城下,他以兩万部屬与三万守軍對攻,打得老賊衛文升抱鞍吐血,回到城里就活活气死了!”

  如果當年的護糧兄弟听到這個消息,應該會非常開心吧。李旭咧了咧嘴,心中暗想。他非常明白當時劉弘基的心情,換了他帶人攻打長安,也絕不會給衛文升留半點情面。雖然,當年衛文升僅僅是放火燒橋命令的執行者。導致弟兄們埋骨異鄉的另有其人。

  “破長安后,父親下令將衛文升的尸体挖出來燒了,說是給當年的弟兄們出气!”

  “是么?如此多謝唐公!”李旭的眉頭微微上挑,輕聲嘆息。

  所謂燒死人尸体,都是做給活著的人看的吧。可將執行命令的人挫骨揚灰,就會避免下一個衛文升出現么?

  他永遠不這麼認為。
第五章 無名 (五下)

  
  會談進行得卓有成效。至少李建成是這樣認為。回到自己的臨時居所以后很久,他依舊涌不起半分睡意。

  李旭沒有拒絕新皇帝楊侑賜給他的博陵郡王名號,這說明他本人對唐王家族依舊身懷好感。河東兵馬和博陵軍之間也沒有發生任何預計中的相互排斥的行為,對于兩路大軍由李旭統一指揮的問題,左路軍將士也默契地采取了歡迎的態度。這些進展都讓李建成的心情感到舒暢,他把眼前的良好表象視為收攏旭子到自己手下的第一步。至于即將發生的惡戰,李建成心里倒不是非常在意。他不認為自己和李旭這一組合會輸。在他的眼里,旭子是個非常有本事的將軍,只是需要有人照顧好后路。而他本人所擅長的政務優勢,恰恰能彌補旭子在某些方面的不足。君臣互補,還有什么情況比這更理想呢?若能長期地將這種互相依賴,互相信任的關系維持下去,不管塞外的敵人還是關內的對手,必然要被打得大敗于輸,跪地請求寬恕。

  “仲堅今晚有些心不在焉!”看到李建成高興得像剛吃了糖果的孩子般,行軍長史陳演壽忍不住出言點醒。“跟世子說話時,他的眼神一直向窗外飄。肯定有些事情不想挑明。那個崔郡守和趙司馬對咱們的態度也很冷淡,話里話外都好像提著十足的戒心!”

  “仲堅與咱們剛剛開始合作,肯定會留一些心眼。你想想他這些年來屢屢被人從背后捅刀子,怎可能這么快就坦誠相見!”李建成笑了笑,絲毫不以陳演壽的提醒為意。

  現在的旭子不是當年的旭子,當年的旭子光棍一條,什么都拋得開,什么都放得下。而現在的旭子擁有六郡之地,數萬大軍,即便自己想做些事情,肯定也要考慮考慮麾下將士的感受。作為有過相似經歷的人,李建成認為自己能充分了解旭子的苦衷。至于崔潛和趙子銘等將領的冷淡,他更認為那是理所當然的表現。大伙原來都唯李旭一個人馬首是瞻,猛然間今后的命運都與河東李家聯系到一起,難免會有些迷茫。過上一段時間這種迷茫就會淡去,他们會感受到李家的真誠,也會感覺到他李建成對屬下的照顧。

  “不僅僅是戒備。”陳演壽對謀主的盲目樂觀無可奈何,不得不將措辭加重了些,“是一種敵視。就好像咱們做過什么對不起或正在做對不起旭子的事情般。即便是敷衍,也非常不情願!”

  “是么?”李建成輕輕皺起眉頭,“陳叔是不是多心了。軍中的漢子,不太注重禮節也是正常!”

  “我怎么會挑人家的禮節問題。”陳演壽有些哭笑不得,“況且他們對我一直很尊敬。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那種尊敬!”

  這就是世子和二公子的區别。世子只要對人好,就是一廂情願的好。看人不順眼,也是哪里都看不下去。而二公子就冷靜得多,懂得會反複權衡利弊,不以内心好惡與人相處。如果對方能給他帶來幫助,哪怕一直冷眼相對,他也會想盡一切辦法地湊上去,慢慢緩解彼此之間的隔閡,甚至主動忽略對方的道德缺失。而如果那個人不堪大用,或是存在威脅,二公子則會敏銳地感覺到危險,或躲開此人,或主動出手“解決”問題。

  李建成听出了心腹幕僚說話語氣中的嗔怪意味,笑了笑,鄭重地許諾,“慢慢來,慢慢來!日久見人心!一時有什么誤會也不打緊,天下不會有解不開的結。況且他們都很佩服仲堅,只要仲堅不起異心,别人也不會掀起什么風浪!”

  “問題就出在仲堅在這里人望太高上!”陳演壽低聲嘆息。“這些日子,無論民間和軍中,我都詳細查訪了一下。仲堅的口碑非常的好。有人百姓甚至刻了他的名號掛在家中,說是能辟邪祈福!”

  “是么?”李建成終于皺起了眉頭,低聲反問。“仲堅總共在博陵任上不到三年,還有大半時間四處征戰。除了稍微安定外,他能给地方上帶來什么真正的好處?’

  “這就是好處啊。‘寧做太平犬,不做亂世人’的話,世子听說過沒有?況且這大隋朝的官儿,根本不需要給百姓切實好處。只要不刻意糟蹋,老百姓就把你當活菩薩看待了!“

  “陳叔是說,仲堅對百姓比父王還好?”李建成最后一句話有些抵觸,沉著聲音追問。以他的治政經驗,太原李家所轄范圍內百姓的日子是最安寧富足的。官吏相對廉潔,徭役輕,賦稅也少。否則李家舉起義旗的時候,也不会有那么多人追隨。

  “咱們起兵之前,唐王對治下百姓的確非常好!”陳演壽聳聳肩,回答。

  “陳叔有話說明白些,這里就咱們兩個,沒必要繞彎子!”李建成將聲音提高,笑著吩咐。父親給自己指定的這個行軍長史經驗豐富,心機深沉。但最大的毛病就是說話喜歡兜来兜去,從不肯讓人直接達到目的地。

  “今天仲堅答應保障咱們的糧秣供給時,崔潛皺了兩次眉。臉上的表情好像咱們是遠道來就食的騙子!”陳演壽想了想,說出自己今天第一個發現。

  “五萬多人馬嚼裹,擱哪都不好應付。姓崔的是文官,當然想替旭子省些錢財了!”李建成一邊安慰陳演壽,一邊將崔潛這個名字牢牢記在心里。

  “世子說武士矱負責壽集糧草輜重,讓河東兵馬衣食無缺時。崔潛、趙子銘和仲堅三人都好像楞了一下!”

  “士矱出身商賈,父親卻委以要職。這種用人不拘一格態度的自然会令人吃驚!”李建成想了想,盡量揀自己喜歡的方面回答。

  “咱們來的路上,有些屯田百姓的裝束,是明顯的太原、壽陽一代的風格。”陳演壽知道李建成心里已經有了想法,索性直接將答案拋了出来。那些人來河北肯定不足一年,所以還沒有完全被當地人同化。對于戰亂時期的諸侯來說,人口便是實力的象征。掠奪其他豪杰的人口,等于在變相消弱對方的實力。

  “不是仲堅要他們來的!”李建成嘆了口氣,終于承認陳演壽所陳述得是事實,“我也听說過,元吉借著保障軍需的名義,私下藏了很多財帛!可這事情已經過去好幾個月了,即便查出来,又能將他怎么樣?百姓們該逃的也逃了,總不能為了逃走幾個百姓,就勸父親治元吉的罪吧?!”

  “世子是個仁厚的兄長。唐公也是一個慈父!”陳演壽跟著嘆了口氣,點評。“但這件事卻不是隨隨便便可以忽略的,特別是在仲堅眼里。他在博陵這幾年,得罪的就全是些豪門大户,照顧的全是些升斗小民。元吉和地方官員勾結發財這件事,他肯定非常看不慣!”

  不但李旭看不慣。其麾下的文武官員估計沒一個看得慣。如果不是為了安頓從河東遠道而來的流民,博陵軍根本不必著急開發涿郡。如果不是在涿郡投入了那么大的財力物力,也許李旭作出置身戰場之外的決定会相對容易得多。這些話,陳演壽希望建成自己能想明白。不再需要他去分析。此外,李旭麾下的官員和傳統的大隋官員差別非常大,相处到一起涇渭分明。如果李建成試圖將兩家整合到一起,這些才是他需要面對的第一組障礙。至于白天那些表面上的客套和有關兵馬指揮權利的推讓,反而是些無關緊要在的枝節。

  令陳演壽非常失望的是,李建成可以理解李旭的感受以及河北官員的冷淡,却不認為這能對彼此之間的進一步合作造成多大麻煩。畢竟自覺的家族充分照顧到了旭子本人的利益,並對他麾下的主要將領都有所表示。“仲堅出身寒微,不肯忘本,這也是他的好处之一!”他想了想,非常認真地说道。“所以父親才如此器重他。我也一直樂于和他交往!”

  “唉!”陳演壽又嘆了口气,非常無奈,非常遺憾。“世子是不是打算收攏仲堅?”他明知故問,仿佛從沒揣測過建成的如意算盤。

  “當然!”李建成毫不猶豫地回答。“北上之前,父親曾經跟我叮囑過,無論仲堅提出任何條件,都可以考慮。”

  “那世子準備給他什么條件?”陳演壽一邊詢問,一邊繼續搖頭。

  “到現在為止,仲堅只要求我與他齊心協力對抗突厥入侵。此外,沒有提其他任何條件。他不是個貪得無厭的人。也不会不知道進退,陳叔切莫小瞧了他。”李建成被笑得心里發堵,甕聲甕气地說道。

  長安是天子之都,歷來打下長安,便意味著有了天子的福緣。以李家目前的實力和發展速度,恐怕三到五年之內就要蕩平群雄,讓天下重新恢愎安寧。這些遠大前景,李建成不相信旭子看不到。況且,被連年征戰耗盡了元气的博陵六郡,也提供不了對一個帝王的支持。既然合作伙伴有遠大前景,自家又未見得有問鼎逐鹿的希望,旭子又何必堅持與李家划清界限呢?

  聰明人到了這種情況下,都知道該如何選擇。哪怕心里有些不甘,也不會為一個看不到成功希望的目標帶著那么多支持者去冒身敗名裂的風險。在建成眼里,旭子雖然未必很聰明,卻絕對不是一個賭徒。所以,他才對收服對方抱有極其強烈的自信。但陳演壽的笑容卻那樣詭秘,詭秘得令人背上發冷,心里發毛。

  他希望陳演壽能收起笑容,好好跟自己說幾句真正有用的話。他是一軍主帥,唐王李淵的繼承人。不需要別人像引導小孩子般引導。有什么話直接說出来,他會認真听取每一個有用的諫言。

  陳演壽卻不絲毫不體諒人的心情,繼續笑著詢問,“如果仲堅肯重新投入李家帳下,世子準備如何用之?”

  “自然是待之以誠。當年,我幾番這么說過。現在,我還會這么待他!陳叔以為如何?”李建成气惱不過,索性直接把問題給踢了回來。

  當年初次認識到李旭的才華時,父親的確這樣詢問過他们三個兄弟。李建成、李世民、李元吉三個都給出了各自的答案。如今,這個機會重新來到了面前。李建成依舊認為,自己當初的見解沒什么錯。

  主從之間,貴在相容相知。如果自己接替了父親的王位,肯定会充分信任那些賢才,遠離那些小人。對待仲堅這樣有能力,品行又好的俊杰,就應該如苻堅之待王猛,言听計從,推心置腹。

  “如果他要求你處置元吉、世民,或者長史順德、竇庸呢?”陳演壽笑的笑容愈發神秘,愈發讓人心里忐忑不安。

  李建成楞了一下,反駁的話脫口而出“他怎么會提這樣的無理要求?!”但一瞬間,他便清楚地意識到這樣的事情極有可能發生。元吉喜歡駿馬、美女和金子,世民做事不擇手段,長孫順德和舅舅竇庸,都是有名的喜歡收受禮物,將來肯定是貪官。以李旭的性格,未必能與這些人長久相處。同殿稱臣,即便他不找對方麻煩,對方也不會放過他。

  “陳叔,那你說我該如何用他?”想到這,他終于失去了自信,長揖及地,鄭重向帳下第一智者請教。

  “如果仲堅真的肯投入唐王帳下!”陳演壽頓了頓,好像對此非常不確定,但又不忍破壞别人的希望般,遲疑著說道,“有一种用人方法,叫做賈生之用。不知道世子有沒有听說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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