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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情] 遠心衡曲線 作者:Celeste若 (連載中)

5
這兩天回到辦公室,我像極了洩了氣的球,毫無生氣地盯住手機,或習慣性地握住錄音筆陷入沉思……
那個 「何三有」到底什麼時候才有空,且好好地接受採訪呢?若是根據那天的進度,加上他那絲毫不合作的態度來推測…… 我不知不覺地搖頭… 完了完了,也許是時候上網註冊人力銀行準備找新東家了… 正在鬱悶之際,桌上分機突然響起,瞄了一下,是戚芸芸。
「小冉,現在過來我辦公室。」一接起電話,戚芸芸馬上說。
踏入她辦公室,她面無表情地望著我問:「訪問進行得如何?」
「不好,我想可能會需要多點時間。 」 我如實回答。
她簡略的「嗯」了聲後,盯著我看了好幾秒,隨之面無表情對我說:「剛剛馮特助給我來電,我不曉得也不想知道妳是如何令這位出了名低調且難搞的何亦憲願意接受採訪。不過,總歸來說,他肯接受採訪,對我們雜誌是件好事。馮特助已和我說明情況,我會把這篇採訪抽起延至下期。這表示妳有更多的時間。」微頓了下,她道:「不過,相對的,期限延長了,我會期望這是一篇絕對精彩的專訪。」
我微微擰眉,心裏在納悶戚芸芸所說的話。 更令我不解的是,何亦憲竟會讓馮葛打電話來延長截稿時間。 呃…他該不會又想玩什麼把戲吧? 不過,他對戚芸芸說一句遠比我上說十句。
「張—默—冉!」
「啊!」 心緒再次被拉回。
「妳能一次專心聽我說話嗎?」 戚芸芸皺著眉頭責問。
「對不起」我羞愧地低著頭。
沉靜幾秒後,戚芸芸口氣轉柔說:「小冉,妳最近到底是怎麼了?」 她又頓了頓,說:「明年中旬,公司將會在你們之中選派一名同事到英國去實習,被選上的人將會到倫敦英文版的《LivChic》工作。妳是我心中人選之一,這是個很好的機會。我希望妳好好把握。」
我不知道自己有無聽錯?她說我是她心目中的人選之一?我有點受寵若驚,問:「真的嗎?我也有機會嗎?」
「真的,只要妳能給我把工作做好。」她點頭回答的同時順手把一個檔案夾遞給我:「另外,你也知道快年終了,一年一度的十大出色衣著人士大典也即將舉行。《LivChic》一直都是協辦單位。 一如往常,我要妳逐個訪問得獎者。這裡有一份獲獎名單,在還未對外公佈前,名單必須保密。  那一期,我會空出十個版面。妳別令我失望。」
我接過檔案,搞不懂為何戚芸芸突然之間對我那麼器重。不過,這意味著短期內我應該不會接到那大信封了,是吧?

回到家,洗了澡,躺在床上回想戚芸芸對我說的一切,特別是我也有機會到英國實習的那一部分。  我必須承認,從小對歐洲國家還是很嚮往的。濃郁的歐洲氣息,童話般的城堡,令人歎為觀止的教堂和博物館……啊!我已經情不自禁地期待,並開始幻想自己一身優雅的外套,裹著Burberry格子圍巾,手挽Vivienne Westwood包包,漫步在迷霧下的倫敦街道。我甚至已經可以看見那經典的英國黑色計程車和雙層紅色巴士川流不息在倫敦彎彎曲曲的街道上,與我擦身而過…
「鈴,鈴,鈴」幻想被這突如其來的鈴聲給敲醒……
看著螢幕上的私人來電,我大概猜到是誰了,最近的私人來電也只有一個。 果然是馮葛,他直截了當地說:「張小姐,下次專訪時間是星期六中午十二點鐘,在東郊巨德路的博多高爾夫俱樂部。」
「啊?」 又是高爾夫?
「有問題嗎?」
「沒有,沒有。」
蓋上手機,心中不免泛起問號,為什麼每次訪問都得和高爾夫扯上關係?
6
星期六,我很早就出門,巨德路在M城東郊,住在西南區的我須轉兩趟公車再乘三十分鐘計程車才可到達,只因那地方沒有人會搭公車去。
博多高爾夫俱樂部是亞洲數一數二大規模的高爾夫俱樂部,有亞洲奧古斯塔球會之稱。  十二個大球場共二百一十六個個球洞,占地一萬多平方米。
俱樂部裡還有世界頂級品牌的高爾夫球具專賣店、 SPA、飯店等等。會員籍今年聽說已經漲到將近兩百萬元了,而且會籍只限三百名。所以,擁有這家球場的會籍,無庸置疑是身份及層次的象徵。 而我,當然沒有懷疑過何亦憲的身份和層次。只是,我有點懊惱,為了那十五分鐘專訪,讓我千里迢迢,花了將近一個多小時車程來到郊區,也太不符合經濟效益了。他為何就不能安靜地坐下來接受採訪呢?
計程車停在俱樂部門口,我一下車便看見站在門外的馮葛。踏入俱樂部大門,一台高爾夫球電動車已在一旁守候。
電動車在曲徑通幽上行走,途中經過了類似蝴蝶的鏡泊小湖和幾座小山巒後才停駐在一片綠茵茵,地勢波瀾起伏的大片草坪上。  
遠遠地,我看見前方戴著鴨舌帽,一身運動裝打扮的何亦憲。估計是打完球了,何亦憲把球桿交給身後的球童,再和他身邊一位看起來也頗有身份地位的人物握手道再見。兩方的隨扈安靜地陪伴一旁。馮葛示意我在車上等候。
接近二十分鐘的 「道別寒暄 」,何亦憲才緩緩向我們走來。
「不好意思,張小姐,讓妳久等了。」 他禮貌地道。
「不會不會,何先生您貴人事忙嘛!」 明明心裡想的不是這一回事,但我還是笑臉盈盈地說。
何亦憲彷彿沒聽見,不發一言地上車坐在我身旁。
一路上,他除了交待馮葛駛向餐廳後便不再開口。
我用餘光偷偷地瞄了眼,只見他一臉沉思地眺望前方。  也許太靠近了,他灼熱的氣息總是輕易地,隨著微風輕輕朝我拂面而來;也許太靠近了,我和他的手臂總是若有似無,不經意地輕輕觸碰。我有點不自在的迫窘起來。  
由於,有了上一次的經驗,我一直在猶豫,是否該把握時間? 否則,待會兒他也許會看著錶對我說:「張小姐,妳還剩下八分鐘。」
「何先生,請問訪問是否可以開始了呢?」  半晌,我忍不住開口。
他望著我,挑著眉問:「妳趕時間?」
我連忙搖頭,扯著嘴角笑說:「不是不是,我只是擔心何先生您事務煩身,時間寶貴。」
他不再作答。
誰說只有女人是善變的動物?我身旁這位大爺還不是和女人一樣變幻無測。
誰說女人心海底針?我身旁這位大爺還不是一樣令人難以捉摸。
悲哀地發現整個採訪進度,自己只能被動地跟著他的行程和心情走。
不知過了多久,車子在餐廳外停下。我高興得飛快下車,心裡暗自鬆了口氣,終於可以擺脫那令人窒息的尷尬。

餐廳設計典雅精緻,午後燦爛的陽光縷縷傾瀉入室,很是溫暖。我跟在他身後看著服務生們對他恭敬的點頭,前一句,後一句的「何總好。」
我們在最角落的一處坐下,和其它餐桌隔著一道屏風。
      「妳想吃點什麼嗎?這裡的Cheese cake非常不錯。」  接過服務生遞來的菜單後,他朝我問。
我抬眸回答:「不用了,謝謝。」 此刻才正面的看清楚,今天的他一身輕鬆運動裝,感覺全身充滿活力之餘又有那麼一點慵懶隨意,黝黑的眼瞳淡然卻清澈。好吧,我承認,他確實長得好看。
「我讓妳等了這麼久,妳就讓我賠個不是吧!」他看著我說:「吃完後,我們開始訪問。 」
好吧,既然他那麼誠意拳拳,我就不推辭了。「那我要一杯Latte,一個炸雞排,一個蘑菇湯和一個水果沙拉,啊,最後來一個剛剛何先生介紹的Cheese cake。 」我朝服務生笑笑說。其實,我真的是挺餓的,早上醒來後,隨便吃點東西就趕過來了。現在既然有人請,那我就不客氣囉!
他輕輕勾起嘴角,帶著笑意說:「待會兒不夠還可以再叫。」隨後,轉頭對服務生說:「我一切照舊。」
「對於那一天,我其實也要向張小姐妳說聲抱歉。妳一定覺得我作弄妳了吧? 」服務生離開後,他對我說。
這突如其來的道歉叫我有點措手不及,我霎時間忘了言語。
他態度出奇的溫和:「如果讓妳產生這樣的感覺,我實在非常抱歉。首先,我並沒有任何作弄妳的意思。我只是單純的認為,我的人生、生活、想法和妳的讀者一點關係都沒有。因為我只是個商人,並不是公眾人物。 」
好吧,我也承認他說的並非無道理。可是,我的工作立場讓我不能輕易表現出我的認同。「我非常瞭解您的意思。何先生雖然不是公眾人物…」
服務生在這時候為我們送上飲料。原來他的照舊,就只是一杯可樂。
服務生離去後,我接著說:「可是,在某種程度上,您還是個大家挺感興趣的名人。特別是在美國次貸風暴過後。 」我頓了一下,仔細端詳他此刻的表情,英俊的臉龐卻有如肌肉組織細胞已死亡般毫無波動。
無法從他表情判斷,我只好選擇繼續。我想沒有人會不喜歡被讚美。「當年美國次貸期間,許多商家企業都紛紛被拖累,有些甚至倒閉。何先生您卻非常有先見之明,好像早預料了這次的次貸風波,適時地開創了信貸機遇基金,在大家依然一度看好樓市行情時,以低價購入信貸違約到期的合約。當次貸違約率因房貸風波暴發而上升時,何先生您旗下基金公司所持有的這些合約就如洪水般上漲,基金也隨之增值,幾十億頓時變成百億。您這般遠見和異常的思維足以讓大家對您感興趣。 」我暗自佩服自己竟然可以將資料一字不漏,倒背如流。我笑臉盈盈地看著他,等待他被稱讚而開心的反應。
他確實很聰明,而且還是個非常堅定的一個人。當樓市大好的時候,他公司的基金一直在賠錢。許多有經驗的人為了減少損失而退出,他卻意志堅定,相信自己的判斷而等待時機。
可是,我顯然下錯棋子了。他聽完後只是沉聲靜氣的拿起餐桌上的白色小瓶鹽巴,往杯中可樂灑了少許。 可樂因鹽巴的灑入而破壞了當中的二氧化碳,產生化學作用,氣泡驟然湧升,眼看即要流溢出來的那一刻卻又適時地逐漸下降。 他舉起杯子,夷然自若的喝著它們,似乎我剛說的一切都與他無關。
我開始懷疑自己搜索的資料有錯,懷疑自己說錯話…
片刻,他緩緩開口:「張小姐工作的雜誌是《 LivChic 》,對吧?」
我點點頭。
「《LivChic》是時尚雜誌,對吧?」
我又點頭。
「在我的認知裡,時尚是與潮流、休閒、品味和life style劃上等號的,不知張小姐妳認同嗎?」
「認同。」是沒錯,國民經濟持續快速發展的同時人們生活的質素日益提高。今天的時尚不再是單純的等於時裝、品牌和潮流。它,其實更同等於人們對生活品質的要求和追求,特別是生活在都市裡的人。 也因此,今天的時尚雜誌,在傳遞讀者潮流資訊外,還扮演著為讀者提升生活品質的角色。不僅涵蓋物質世界,同時分享精神上的世界。比如,買東西不一定要買最貴的,但,一定要買最合適自己的。
聽到我的答案,他滿意一笑,道:「那我們不談任何關於我工作或生意的事情,好嗎?」
    又是這樣,又來這一招。他剛剛兜了一圈原來就是要告訴我,因為《LivChic》是時尚雜誌。所以,他不想談論任何相關他工作的事情。
我有些生氣,輕著聲音問:「既然這個不可以談,那個不可以寫。那請問何先生您當初為何要答應接受訪問呢?」
他雙眼聚焦地凝視我,不疾不徐地說:「張小姐,願意接受採訪和採訪內容涉及的話題是不是應該是兩件分開的事情呢?」
我怔住,眼前這個男人不僅難搞。而且,在沒有做好準備就和他對質,吃虧的一定是自己。可是,心中燃起的不悅已由不得自己控制,我有股想離開的衝動。毅然站起身,低下眸子望著神色淡然卻又有絲期待的他,頓了下,我咬牙切齒的說:「我…我…我要去下洗手間。」
我想,他一定是期待我大聲地說:「我不幹了!」然後拂手離開吧! 我確實想這麼做。可是,瞥見他眼裡的一絲期待時,我臨時改變了主意。而且…而且,我實在不能丟了自己的飯碗啊! 我知道自己很沒有骨氣,那是因為很早的時候我就知道骨氣不能當飯吃。   

坐在洗手間裏一格格隔間馬桶上,我不停地深呼吸,我要讓自己冷靜下來。我告訴自己不可以生氣,我要完成專訪,我要把工作做好,我還要去英國呢!
可惜,事實總愛與人願相違,步出洗手間的那一刻。我竟然看見一個我一直努力想要從記憶中抹去的人…
「好久不見,最近好嗎?」方毅還是走到了我面前,朝我抿嘴微笑。
「還不錯,妳呢?」我淡淡地道。
「最近比較忙,忙著新電影的宣傳。」他口吻有些客氣,雙眼卻目不轉睛望著我。「沒想到在這裏見到妳,妳什麼時候開始打高爾夫球了?」
我也沒想過會在這裡遇見他。老實說,我也想做個成熟的人,可以從容坦然面對過去的人和事。可是,此刻我心還是細細地抽著,有點痛、有點疼… 也許我還需要多些時間…
見我沉默不語,他輕喚著我:「小冉,朋友還在等著我,我得回去了。妳好好照顧自己,我走了。」轉身走了幾步,他突然回頭,欲言又止望住我:「呃…那個…如果可以,希望我們還是朋友。」
「妳好好照顧自己,我走了…」望著他離去的背影,我相信他一定忘記了,我們分手當天,這是他最後對我說的話。他一定不知道,這聽起來那麼不經意的一句話,卻是最刺痛我心的一句話。
讓我驚訝的是,他竟還可以對我說「希望我們還是朋友?」,我想他大概也忘記了,兩年前在我和他的雙人床上同另一個人進行著一系列不忠舉動的人是他吧…
背叛就是背叛。所有背叛過後的解釋、無奈和彌補都只不過是男人為了減少心中的歉疚和降低後果的嚴重程度而做出來的無恥行為。
雖然知道不該哭,可是眼淚還是不聽話的在眼眶中打滾。
沉浸在悲傷的我,完全沒注意到走廊末端多了一個人,直到我抬起自己那霧濛濛的眼睛,才猛然發現有雙深邃眼眸正緊緊地,在那裡盯著我看。
誰來告訴我他站在那裡多久?看到了什麼?聽到了多少?
7
「我只是來看看妳是不是需要幫忙,因為妳好像在洗手間待了很久…」何亦憲緩緩地說
我有點尷尬的伸出手背將凝聚於眼眶中的淚水擦乾,朝他走去,擠出一抹微笑:「不好意思,讓你久等了。」說完我一逕直的走回餐桌,顧不得他有什麼想法……
桌上熱呼呼的雞排早已變成冷冰冰的大雞塊。我的味蕾也像失去知覺般,所有嚼入口中的食物都只是一種味道,平淡無味。  我低著頭一邊安靜地切割著那冷卻的雞排,一邊努力地調整自己低落的情緒…
「把食物都換新的一份。」何亦憲不知什麼時候喚來了服務生。
聞言,我連忙抬頭,搖頭擺手說:「啊,不不不,不用,東西很好吃,這樣就行了。」
「給我一雙刀叉。」他對服務生說。
服務生快速地把一雙全新刀叉遞給他。接過刀叉,他伸出雙手往我盤裡的雞排切了一小塊,放入自己口中。細細咀嚼的同時他眉頭微微蹙起,低沉嗓子發出不悅聲音,不知道是在責備我還是向服務生投訴:「都軟化了,還可以吃嗎?」
服務生即刻連聲道歉的收起我的食物。「何總您稍等,我們馬上給這位小姐換新的。」
我望著他,霎時無語的望著他,我不知道該說些什麼,雖然沉重的心情導致我吃什麼都平淡無味,但是,我真覺得那雞排並沒有他說得如此難以入口。而且,我不想節外生枝,只不過是一頓飯,吃完就算,實在沒必要那麼「嚴格」。
「妳很喜歡思考。」突然,他說。
思緒被他打斷,我不自覺擰起眉朝他看。
他輕聲說:「喜歡思考是好事。可是,隨便在他人面前遊魂卻是不禮貌的。」
我安靜地凝視眼前的他,想說些什麼卻又不知如何開口,畢竟他也是一番好意。
「讓我猜猜妳在想些什麼」他抿嘴微笑,口氣卻是自信的:「妳一定是在想說  「不過是一頓午飯,沒必要如此挑剔」對嗎?」
「原來我把想法都寫在臉上了…」我輕揚嘴角自嘲地說。
他專注的看著我,口氣即認真又自然:「其實,人生的樂趣在於因為沒有人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情。也許是壞事,也許是好事。在那以前,我們唯一能做的就是好好善待自己,讓自己以最好的心情和姿勢迎接下一秒的到來。」微微頓下,他繼續說:「所以剛剛那個對妳來說的挑剔,對我來說只不過是在自己能力範圍內善待自己的一種方式。」
他說得那麼自信,彷彿一切應當如此。
成功的人總可以把所有一切說得那麼理所當然,因為他們成功了?
「那你是覺得我沒有善待自己了嗎?」
「妳有嗎?」他反問。
「你的成功讓你可以把很多事情理所當然化,你的身份可以讓你不費吹灰之力好好善待自己。可是,我和你不一樣,我只不過是個小記者。很多時候很多事情不是我能力所及的。所以,每一次遇到問題,我只能不斷地調整自己的心態去面對,去接受。就比如這次的採訪,我只能像頭小狗般向您乞討一些時間來讓我完成專訪。何先生您說一,我就不可以答二。何先生您說來這裡,我就只能來這裡。」話一說完,我馬上就後悔了…我想我是瘋了,不管公事私事,我知道他都不是我應該、我可以發脾氣的對象。
他默默地凝視我,似乎沒有因為我說的話而不悅,繼而開口道:「每件事情未到終點前都有轉角處,可能一個,可能兩個,也許更多,妳要自己去找。」稍頓,他問:「妳不是很想有多些時間和我進行專訪嗎?」
「嗯」我不假思索地點頭。
「那給妳個爭取機會。」
機會?我一臉好奇地看著他。
他雙眼瞟了下庭院外的高爾夫球場,說:「這裡有一個九洞球場,總長度為三千六百三十四碼,標準桿為六十桿。我讓妳以六十桿為準,如果妳在六十桿以內打完九洞,我會給妳完整持續六十分鐘,且時間地點讓妳決定。如果妳多出一桿,每一桿扣減五分鐘,直至妳打完九洞。」
高爾夫球?九洞?標準桿?六十分鐘專訪?
他輕輕揚著濃眉,帶著挑釁口吻問:「如何,有興趣接受挑戰嗎?」
8
「小張,姿勢又不對了,和妳說過多少次了? 背要挺,雙膝稍彎七分。」老教練一面糾正我,一面用手中的球桿  「戳」了我腰間一下。
這已經不知道是今天第幾次了,這個老教練總愛用球桿往那些姿勢不對的學生身上  「戳」。  
「姿勢美美,距離才會遠遠」他又開始他的教學口號了。「打高爾夫球,只有姿勢對了,距離才會遠。」
已經第三堂了,我還在重複著握桿揮桿的練習動作。 那天,在何亦憲挑釁下,在毫無選擇外加不服氣情愫作祟下,我用了不到八秒的時間便點頭接受了他的挑戰。接下來,對高爾夫球一竅不通的我,邏輯性的找了教練,報了為期十堂的密集課程。 每天下班後便匆忙地趕來上課。 可是,已經第三天了,我還在揮桿的階段。
「教練,我什麼時候才可以練球呢?」
老教練又伸出他手上的球桿往我肩膀輕 「捅」了下,肩上的酸疼讓我不由自主地 「啊」了一聲。
「揮桿下擊的時候,球桿與球接觸那一瞬間會因為順勢接觸到地面,一股反震力量會立即傳回手臂,技術佳的擊球手會運用正確的動作讓這股力量向前釋放。但技術不佳的球手,尤其像妳這種初學者,很容易就會讓這股力量反震到自己。打一兩盒球可能還沒什麼感覺,一直持續下去過不了多久背部就會開始痛。」老教練手上的球桿輕輕移到我左手上,一臉睿智地看著我說:「左手握桿是重點,只有掌握好左手握桿的兩個支點才能輕鬆地把球桿提起來,當妳左手可以輕鬆地掌控桿子的時候,妳就會感受到桿頭的重量。接著,妳也就可以輕易地「產生」「揮桿速度」了。」他頓了頓,再用球桿 捅了我肩膀一下,說:「所以,妳先把揮桿基礎練好再說吧!」
瞅著眉頭望著嚴厲老教練那逐漸遠離的背影,我忽然意識到要在十堂課內突飛猛進,好像不太可能…
其實,姿勢不美不重要,球打不遠也沒關係,在少於何亦憲訂下的六十桿內把球打進洞對我來說才是最重要的…

兩個星期後,當我結束了十堂課。我才完成擊球動作。可是,約定的時間已到,我站在這裡,這樣一個陽光清晰,這樣一個天空蔚藍,這樣一個草地油綠上,正準備揮打挑戰的第一桿。
身後何亦憲那道利如鋼箭的目光讓我感覺好不自在,昨天上課的情況更是加深我的壓力,我每揮十次,總有六球只打到空氣。肩膀的酸痛也在這時候毫不留情隱隱作疼,我手不知不覺地輕輕顫抖,我心也跟著直直抖嗦著…
閉上眼睛,暗自祈禱,這一刻,我不求打得遠,只求把球打出去就好…
「帶、轉、移、放、跟、收」我邊默念老教練教導的「揮桿六口訣」,邊揮打草坪上那粒小白。
「啊,打出去了,打出去了。」小白球終於讓我擊中了!這是第一次,我自擊球以來,第一次一揮桿就打中了! 心底泛起的小小興奮竟讓我有點得意忘形,不假思索地輕歡出聲,完全忘了身後的何亦憲。直至耳邊傳來刺耳的掌聲和低沉的嗓音:「不錯的開始。」
察覺到自己的失態,我羞赧地回應一聲:「謝謝。」
何亦憲邊朝我走近,邊說:「張小姐,我很欣賞妳做事認真的態度。」
突然的讚賞,讓我有點莫名其妙。
望著我滿載問號的臉,他解釋道:「對於這次的挑戰,張小姐妳是肯定下了不少功夫。」
我抿嘴淡淡一笑,即不想承認也不想否認。
「妳上了多久的課?十堂?」他問。
「啊?」他知道我上課去了?
他朝我笑著說:「妳雙唇剛剛一直在默念著「帶、轉、移、放、跟、收」,這是一般新手才需要也才會做的事情。」
哦…原來如此。沒想到結果還是被發現了。剛剛稍散的羞赧再次回升…
「就為了完成採訪而去上課。」他低頭凝視我,道:「哪天,張小姐想轉換工作環境,不妨考慮我們公司,我們公司正需要像妳這樣對工作認真非常的員工。」
「呵呵,呵呵,謝謝何先生。」這種情況,不管是褒是貶,是真是假,只能傻笑地照單全收。
「I am serious。」他認真地望著我用英文說。
被他鄭重的神情疑惑了,我點點頭回答:「嗯,知道了。」頓一頓,我問:「那…那,我們可以繼續了嗎?」
他沒有馬上作答,默不作聲望著前方的一片青綠,似在思索。
半晌,轉過頭緩緩對我說:「張小姐不用打了,我願意接受妳的採訪。明天中午十二點鐘,在我辦公室進行。」
「啊?什麼?」他到底是在搞什麼? 下戰帖的是他,說不打的也是他!那我之前上的十堂課算什麼?
他嘴角揚起微微一笑,對我重複:「我是說不用再打了,我決定接受妳的採訪,給妳完整不間斷的六十分鐘。」
「為什麼?」我依然摸不著頭緒。
他淡然地說:「不為什麼。妳回去休息吧!明天見。」
把話拋下後,他即轉身邁步離開,留下一臉不解的我,傻傻地望住他逐漸遠去的背影……
9      
秘書處,空氣彌漫著一襲襲地尷尬。  我坐在沙發上,乾巴巴等了何亦憲近兩個小時了。何亦憲一通電話都沒有,秘書也完全聯繫不到他。   
時間一分一秒流逝,快接近三點鐘,何亦憲仍舊連個影子都不見!
再等下去我就是白癡了…,心中魔鬼的聲音已不斷地對我吹打。一次又一次,他分明是存心的。這邊廂說願意接受訪問,那邊廂卻推三推四,真是過分過分! 我的理智和感覺早已連成一線,開始質疑他是不是存心要耍我,讓我再一次白忙一場…
心裡不停在嘀咕的時候,坐在對面的秘書瞥了瞥手腕,語氣抱歉的朝我說:「張小姐,不好意思,我得去用午餐了。妳需要我幫妳買些三明治或其它什麼嗎?」
我深深覺得自己又再一次被何亦憲忽悠了。站起身我向秘書道別:「謝謝你,不用了,我想我不等了,待會兒何先生回來,麻煩你幫我對他說專訪有機會再約吧!」
秘書禮貌地點頭答應:「好的,等何總回來,我會幫妳轉達的。」

站在電梯門外等待電梯上來的那一刻,我腦海裡的抱怨聲依然持續不斷,魔鬼聲音滿腔怒火的說著:何三有,待會電梯打開最好不要讓我看見你,不然就有你好看!
偏偏事情總是這樣,在你放棄的時候出現轉機;而故事也總是喜歡這樣發展。 「叮!」一聲,電梯門打開,何亦憲卓然的身影赫然映入眼簾。
我愣了下,還真是說曹操,曹操到。
他看到我,立刻說:「不好意思,讓妳久等了。」他瞟了手上的Bvlgari名錶,道:「如果妳還有時間,我們現在可以開始訪...」
「不用了!」我不悅地截住他。已經是第幾次了?我真的受夠了。「今天是最後一次了,最後一次被你呼之則來,揮之則去!你的時間是金錢,我的時間就可以拿來浪費嗎?」我把手上那被我握了整個下午、寫滿了想訪問他的問題的筆記本大力地塞到他胸前,氣憤地說:「一次又一次的忽悠我,你覺得很好玩,是不?我不會也不想再採訪你了,再見!」彷彿知曉我在生氣,電梯門在這時候非常適時地打開,我怒氣衝衝地踏入電梯。轉回身,按了按按鈕,電梯門閥逐漸延伸關閉,透過越變越小的門縫,我看見何亦憲神色陰鬱,輕蹙眉頭地凝視我,還有他身後秘書一臉錯愕,不可置信的表情。
電梯轎廂內,一個人的我望住鏡子裡反射的自己,雙眉緊擰、眼神冒火,生氣的模樣全都寫在臉上了。我甚至可以清晰地聽見自己心臟「砰砰砰」在作響…原來罵人也需要勇氣的…
好久了,我突然意識到,自從出來社會工作以後,自己好久沒試過大聲且毫無遮掩地說出心底話了,更何況是大大聲地罵人。 是殘酷現實的社會把人的勇氣逐漸消磨;抑是人越長大,顧慮的事情越多,膽子也就越變越小了呢?平常工作時自己總是努力的把情緒安撫、把不滿壓抑,一直緊記著爸爸常掛在嘴邊的「忍一時風平浪靜」,為的是可以安穩地守住飯碗,可是這一切會因著今天而改變嗎?
10
整件事,我始終認為錯不在自己,但每天仍舊會帶著一顆戰戰兢兢的心回到公司。如果沒記錯,這好像是入行以來第一次沒有完成的採訪。
我完全無法想像戚芸芸知道事情後的反應和結果。 不過,我已經想好了,倘若我因為這樣被fire掉,我決定把何亦憲的手機號碼放到色情網站去!
最後,我決定向戚芸芸坦白。 一開始,我不安的以為何亦憲會主動向戚芸芸投訴。可,意外的是,他並沒這麼做。 幾天過去了,戚芸芸還是一如既往的忙碌,一如往常正顏厲色給我交代工作,毫無任何異樣。
我想,何亦憲他一定是等待著我主動上門道歉吧!如果真是如此,那他繼續做夢好了。那天,在電梯轎廂內我已經下定決心不會對這個三番兩次作弄我的何三有鞠躬彎腰的,重點是我堅信自己沒有錯。
「進來吧!」戚芸芸的聲音突然從門另一端傳來。
「妳在門外徘徊很久了,有什麼事嗎?」總編的位子果然不是白坐的,坐在房內,對房外的事情卻仍舊了然於心。我確實在門外揣摩忖度了一陣子,構思著一段讓整個事件看起來沒那麼嚴重的台詞。可是被她那麼一問,原先設想好的對白忽然煙消雲散。「那個…那個…關於…何亦憲的專訪…我…」我支支吾吾。
戚芸芸像似記起什麼似的說:「哦,那篇專訪嗎?我今天早上剛看完,本想下午對妳說,我很喜歡,內容真實且自然,很容易引起讀者的共鳴。妳做的很好,繼續加油。」戚芸芸把桌上幾張稿子遞給正聽得一蹋糊塗的我。「但,有些詞語還是可以加以修飾。」
我無法置信地望住戚芸芸交給我的幾張稿紙。 這幾張列印出來的紙張,竟然…竟然是何亦憲的完整專訪。我雙眼迅速的把文章掃描一遍,排版整齊、回答完整。而且,問題全和我寫在筆記本上,準備訪問何亦憲的一模一樣!  頃刻間,一股莫名地激動在我心中浮現,腦袋更是湧出許許多多的問號,這…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總編,這…你…我…這…這不是我的稿子啊…」太混淆了,我的腦細胞全然無法組織出完整的一句話來。
戚芸芸卻一臉明瞭地說:「這我當然知道!何亦憲他前天和我聯繫過了。我知道妳和他約定好交稿前必須先讓他過目,他也對我說他做了些小修改。所以,這當然不是妳原先的稿子。」
我呆呆地僵杵在那裡,有點明白又有點不明……
戚芸芸繼續說:「別杵在那裡了。去想個適當,吸引點的標題吧!另外,如果妳可以弄張何亦憲的照片,我會更高興。」
思緒仍是一陣雲霧迷濛,我唯唯諾諾回道:「嗯…知道了。」
回到座位,一點一滴地把戚芸芸的話和事情片段組織起來,仍舊無法相信是何亦憲主動完成這稿子。
第一次,他拐了個大圈來作弄我,
第二次,他帶著挑釁向我下戰書,
第三次,他說他願意好好接受採訪,
第四次,滿心期待卻是令人生氣,無聲無息的等待…
這一刻仔細回想,每一次彷彿都是那麼地自然,自然的故意。
這一次又一次的接觸,他給予我的印象實在無法讓我客觀的去評論。可是…當我低頭凝視這幾張握在手中的稿子,觸感是真真實實的。 這個何亦憲到底在想些什麼?會是另一個陷阱,另一個作弄嗎?
整個下午我就在這一片淆惑中渡過…
11
提早離開公司,我匆忙地趕到HE大樓。
由於保安嚴密,沒有事先預約,我不被允許進入大樓。我只好靠在大廈外的大柱子上等待。
接近傍晚時分,陣陣涼涼的寒風有意無意朝我這徐來,拂過了我及肩的髮絲和臉頰。 我裹緊大衣,抬起頭,放眼望去,才發現周圍地面灑滿了乾枯泛黃的落葉。路旁的街樹也紛紛下起黃葉雨,很是漂亮。是啊!這是秋天的味道,也是戀愛的季節啊!
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我總覺得秋天總比其他季節容易引生一種淡淡地感傷,就像敏感的戀愛般,多愁善感。   
「鈴鈴鈴… 」手機突然唱響,把我那「秋景愁意」驅走。
螢幕上顯示是一組陌生號碼。
接起電話,卻是一把最近常聽到的低沉嗓音,劈頭便問:「妳在等我嗎?」
仰起頭,一邊環顧四周找尋他蹤影,一邊回答:「是的,關於專訪的事情。」
似乎看見我正在伸首探頭,四處瞻望,他說:「妳上前走二十步再往右拐,就會看到我了。」
遵照他指示,我一步步地走著、算著。果然,一往右轉,就看見他挺拔的身影。
他有點慵懶地靠在那深黑色Maserati上。 隔著些許距離,我望著眼前這一幕,咳!這車子已經很招搖了,這車主竟然還那麼「醒目」 ……
越是朝他走近,越是清晰他臉上的神情。 微揚地嘴角帶著一絲笑意;凝視我的雙眸沉靜之餘帶著一抹我看不懂的含義,似探索也像審視。
他站直身將車門打開,說:「上車吧!」
我有些猶豫:「我們可以到對面的星巴…」
「這裡是雙黃線,車子是不能停的。」我話還未說完,即被他非常冠冕的理由截住。
「你知道我為什麼找你吧?」上了車後,我問。
「妳每次找我不都是為了一件事嗎?」他笑著反問。
他說得沒錯,可被他這麼一問,倒有點不好意思。
從包包裡拿出那幾張稿子,我說:「是關於這個。」
他瞥了眼我手上的紙張,瞬即轉回頭顧望前方,邊駕駛邊問:「怎麼了,稿子有問題?」
「怎麼了,稿子有問題?」他語氣自然極致,自然得讓我無需再質疑這不是他的傑作了。「為什麼?」我朝他問。
「不是說過我願意接受妳的訪問嗎?我只是在履行我的諾言。」他雙眼專注地盯著前方。
「為什麼你要這麼做?為什麼當我要訪問你的時候,你偏不好好地接受採訪?現在卻主動回答我筆記本上的問題?甚至幫我完成稿子呢?」被訪者自己主動寫稿我還真是頭一回遇見。
他忽地把車停住,轉身朝我輕笑說。「妳果然是當記者的,一口氣就可以問四個問題。」
「……」我頓時語塞,想說卻說不出什麼來…
「無視我的沒有反應」,他簡單地說了句:「下車吧!」
「啊?」我一頭霧水,不是才剛上車不久嗎?
從我的表情讀出了疑惑,他對我抿嘴微笑:「我們到了。」
「到了?」透過玻璃,我左右探望車窗外的景物,才發現車子停駐在一條彷彿看不見盡頭的小巷裡。這條窄窄的小巷子,彎彎曲曲,巷子兩旁盡是那些低矮、古老,馥郁著濃濃南方老式建築味道的房子。 雖然老舊,但路面卻非常乾淨。抬起眼,不難發現四處都是高高隆起,強勢逼人的大廈,對比下這裡就像是隱藏在海市蜃樓裡,被人遺忘的小角落;也像那被生活在城市裡的年輕人遺忘的老人…
「這是哪裡?」我不禁好奇地問。
「這巷子裡有一家非常好吃的鐵板燒。」他看著我說:「我剛下班還沒吃,妳應該也是吧?」
我搖頭道:「謝謝你,等會兒我回家吃就行了。」我提出另一個建議:「我其實就想簡單問你幾個問題而已,也許現在問完我就可以回家,你也可以好好地享用你的晚餐。」
他聳聳肩,慢條斯理說:「隨妳喜歡。可是,我先聲明,我肚子餓的時候思緒都無法在正常情況下操作,所以待會如果不能好好回答問題,你別怪我。」
我知道媽媽沒有把我生得很聰明,但就剛好沒有笨到聽不懂他話中的含意。我只好唯唯諾諾地說:「呃…我肚子其實也餓了,你請客是吧?」
他點頭。
「那…走吧!」
下車前,我隱約瞧見他嘴角蘊含著一絲笑意。
12
跟隨著他遊走在小巷內,我的目光一直被兩旁老舊中又帶點創意的老房子吸引,它和成都著名的寬窄巷子不一樣,除了因為它窄小了許多,它更多的是那些沒有規劃,靠著店家自行翻新和創意,創造出來的效果。一排排的老房子刷新後配上各式色彩,和突發奇想的小設計,因而形成不同的性格與面貌,有種不規矩的美。
「這條巷子很特別,我以前怎麼都不知道呢?」走在高大身影後的我自言自語。
筆直的身影沒有回頭,低沉嗓音卻清晰地傳入我耳中:「這一點也不出奇。很多人因著各種不同的理由和目的,每天忙碌的穿梭在這城市中。當在馬路上行車奔波時,除了紅綠燈那片刻的停留,視線便專注在前方車子的往來,多少人會真的注意到這些隱藏在時代都市裡的角落呢?」
聞言,我忍不住停下腳步,雙眼彷彿按了自動按鈕般自動對焦住前方的身影,巷子裡寥寥無幾的行人霎時間變得更模糊了,我視線裡只有眼前微弱橘光映射下的挺直背影。那個突然令我訝異的背影,在此刻看起來竟是那麼地睿智和感性……
「怎麼了?」意識到我的停頓,他轉過身子問。
「哦,沒什麼。」我擠出微笑企圖掩飾我的思緒。「只是好奇你怎麼會發現這個地方?」
「有沒有聽過,酒香不怕巷子深?」他轉身繼續腳步,不假思索地說。
好一句酒香不怕巷子深,我喜歡。
他領著我左轉右轉右轉再左轉,我隨著他經過一條又一條巷子裡的巷子,最後停在一道充滿和風味的日式拉門前。
門檻不是很高,高大的他須稍彎腰,低著頭進去。跟隨著他走入這家鐵板燒小店,出乎意料客人還挺多。像何亦憲這樣穿著西裝打領帶的上班族更是占了大部分。但,他們臉上卻不見上班時的嚴謹,取而代之的是滿臉的放懷,就像他們頸上那被鬆開的領帶般,有種短暫地解脫。
因為是即席料理,廚師當著客人面前烹燒菜肴。 那邊吃、邊燒煎、邊飲酒、邊聊天的氣氛很是熱烈。許多人雙頰都因著喝酒而泛紅,整個暖烘烘的氣氛叫人瞬間忘了外頭秋夜的寒意。
何亦憲早在進門時,便把外套掛在牆面的掛鉤上。現在的他只身著一件白色長襯衫,和那被他繫鬆的黑色領帶。 很奇怪,有一種說不出的原因,從剛才到現在,感覺今天的他和平常有點不同。
他頗為熟悉地把我領到角落的空位子。 坐下後他一面捲起長袖子,一面朝我問:「有什麼不吃的嗎?」
這人的思維果然比較不一樣,一般人總會先問:想吃什麼?他卻劈頭一句:有什麼不吃嗎?
我訥訥地回答:「嗯,不鮮的海鮮我不吃。」
他一臉頗有興味的凝望我,眼神中有探究的意味,彷彿我是故意在刁難。但,雙唇卻只輕輕吐納一句:「還有呢?」
本以為他會問為什麼,可他卻沒問。我只好自己主動解釋,縱然我不曉得自己為何會想要解釋。「沒有了,我有過敏症,不新鮮的海鮮吃了以後我皮膚會出現紅疹並瘙癢。」
「原來如此。」他有一種明瞭的笑意。「那妳今天就沒有口福囉!這裡的海鮮鐵板燒很好吃。」
我但笑不語,緩緩地喝著服務生遞來的溫綠茶。心中不禁納悶,他那黝黑眼眸中蘊含的含意。他好像不是第一次用剛才那種眼神審視我了…
「妳為什麼會在《LivChi》當記者呢?」突然,他問。「為什麼會是時尚雜誌?」
普通一個問題,聽入我耳裡卻有一股震動。記憶霎時間有如熱水般沸騰… 記得那時候,剛大學畢業的自己,一副熱血青年模樣。帶著滿懷的理想與抱負,興致勃勃到《先鋒報》上班,想為信仰和正義奮鬥。或是天真,或是入世未深,後來,才明瞭這世界,原來很多事情台上台下兩回事。   
倏然,「吱嗄!」一聲,把恍惚的我從思緒中抽離,準備出訪的記憶也悄然退下。乍眼一看,原來是廚師正好將些扇貝放到鐵板燒煎,因扇貝汁液流瀉,與熱油抵觸而發出「吱嗄」聲。  與此同時,我才意識到身旁一雙深邃眼睛正盯著自己。我連忙使出微笑,故作輕快,說:「當時尚雜誌記者沒有什麼不好啊!時尚,多姿又多彩。」
他是看見了吧?看見了我的異樣。所以他態度更是自然,只是輕輕一說:「我以為像妳這樣年輕又認真的記者,會想要成為前線記者,至少也是社會新聞或政治新聞。」
我後來才發現每次他特別自然的時候都不曾是單純的自然,不管是發現還是隱藏。
服務生把味噌湯、和涼拌小菜分別擺放到我和他跟前。我用筷子往味噌湯輕輕一攪,啜了小口,若有所思道:「社會和政治新聞對我來說,前者太沉重,後者太變幻無常,太複雜了。」我繼續強調:「更何況時尚雜誌需要的時間和精神一點也不比社會或政治新聞少。今天研究香水、明天瞭解新護膚產品、後天探討下季服飾… 做了二十幾年的女生,我呀!從來不覺得自己對「女人」這課題如此長知識過。」
也許想證明些什麼,沒有給他說話的機會,我隨即昂起下巴示意他望向我們斜對面一個OL。把嗓子壓低,我悄悄對他說:「像你看!現在我一眼就看出她拎的LV包包是冒牌貨哦!」言罷,我視線馬上轉向另一個方向,續道:「你再看看你對面左邊那理著平頭的中年男。他的領帶看起來和他髮型一樣「呆板」。可是,卻是Armani經典款之一噢!」最後,我把視線轉回他身上,瞟了眼他手腕說:「還有你手腕上這隻名錶,是2007年全球只得二十隻的Blvgary Assioma,對吧?雖然不知道你的是二十隻裡的第幾隻,可是我當初一眼就看出來了,這個半鏤空設計可以清晰地欣賞每個由師父手工拋光、倒角處理的零件,而錶背更可以讓你透視精緻的陀飛輪。」說完,我滿懷得意地看著何亦憲。
他一句話都沒說就笑了起來,笑得很開懷,也很好看。「妳知道嗎?妳剛剛地樣子還真八卦。」接而,慢條斯理說:「不過,也很可愛。」
聽到他最後一句話,我忽地難為情的灼熱起來。但還是決定禮尚往來一番:「你笑起來很好看,也很可愛。」我說的都是實話,笑起來的他沒有了遙遠的距離,沒有了凜冽的漠然。
他舉起茶杯,笑說:「那讓我們以茶代酒,為我們兩個「可愛」的人乾杯吧!」
他的回應還真讓我有些吃驚,但還是爽朗的端起茶杯和他碰了一下。
隨即,我們倆不約而同「呵呵」相視而笑。
是今天的他令自己卸下防備,抑是自己早已不自覺地脫下武裝? 瞬然疑惑,整夜下來自己是否說太多了?我於是訕笑道:「哈…怎麼都盡是我在說呢?都忘了你才是受訪者。」
「稿子不是都交了嗎?那我就不再是妳的受訪者了。」他輕聲回道,隨手夾起幾片涼拌放入口中。
「就是因為有人擅自把稿子交了,所以我才來的。」我不加思索。
「然後呢?妳想怎麼樣?」他問。
我重複早前的問題:「我想把事情弄明白。我想知道為何一開始訪問你的時候,你都不好好的接受訪問,最後卻主動回答所有問題,還幫我完成稿子?」憋悶在心裡多時的疑問,終於等到可以被解答的時刻。
廚師把一盤燒牛肉遞到他面前。
他不語,神態安逸地咀嚼著剛放入口的牛肉片,並凝視等待答案的我。
片刻,他語氣認真地朝我說:「首先,我並沒有作弄妳的意思。如果因為我的表達不善,導致我們產生言語或溝通上的失誤,我在這裡向妳道歉。 第二,關於專訪時間,說句實話,我每日行程最清楚的人不是我自己,而是我秘書。依據行程,明天一早我便要飛往美國,我相信秘書是為了趕在我離開之前讓妳把訪問做完,所以才把訪問時間分開穿插在行程的空檔裡。 至於為何幫妳完成稿子,這問題剛在車上,我已經回答了。 我只是在履行我應承過的事情。我想你也明白身為一個生意人,信譽是非常重要的。 當然,還有一個原因,就是為了向你道歉。 不管妳信不信,那天確實是出了點事。我知道是讓妳等了很久,妳生氣也在所難免。 而如果為此讓妳丟了工作我會感到非常歉疚。因此,我決定幫妳把稿子寫完,反正妳準備的問題都已經寫在筆記本上了。 既然在我能力範圍內又可以達至雙贏局面,何樂而不為呢?」最後,他神情懇切的補充一句:「我希望妳會喜歡這樣的結果。」
他果然深諳說話藝術!一段話既把之前的種種給涵蓋並解釋了。不愧是個成功的生意人,能言善道,連道歉都是那麼不卑不亢。
凝視眼前一臉誠懇的他,我心裡驟然迷茫起來,開始覺得那天自己似乎有點過分了,不過是等了兩個小時而已嘛!為什麼就沉不住氣呢? 我滿懷歉意的說:「其實該say sorry的人是我。無論如何,那天我不該發脾氣,是我自己沒有耐心,真的非常抱歉。」
高高在上的他似乎早已習慣了大家對他鞠躬彎腰,俯身道歉的模樣。他點點頭,「嗯」了聲,非常坦然地接受我的致歉。那一副神態自若接受道歉的樣子,真會讓致歉者產生一種自己的道歉是理所當然的感覺。
就這件事我徹底感受到自己和他果然不是一個層級的,他的道歉像一面鏡子讓我看見了自己的錯;反之,我的道歉就顯得那麼理所必然,似乎錯的本來就是自己……
此時,廚師為我遞上了我點的菜肴。聞著香噴噴還冒著煙的鐵板燒雞肉,何亦憲溫和地對我道:「趁熱吃吧!」
「嗯,謝謝。」我真心的說。「謝謝你百忙抽空接受採訪,謝謝你的幫忙…」
「嘿!妳怎麼突然客氣起來呢?」他把我一連串的致謝打斷。「如果妳真的要謝我,那你就答應我一件事吧!」
我有點遲疑:「什…麼事?」
「這個我暫時還沒想到,等我想到了我再告訴妳。」他說。
我擰著眉:「這…這怎麼那麼像某部小說裡的故事情節啊?」
「就是抄他的。」他沾沾自喜說:「想不到感覺還挺不錯的…」
我啼笑皆非… 今天的他真的很不一樣,少了份漠然,多了份童真… 到底哪個才是真正的他?
他看著緊皺眉頭的我,繼續沉浸在武俠小說的片段裡,對我說道:「放心,殺人放火,違背良心的事我不會叫你做的。」隨即,他作故上下打量我一番,後不疾不徐地說:「因為妳也做不來……」
13
時間匆匆流逝,不知不覺過了三個月,不知不覺踏入了冬季。  
那天以後我再也沒見過他。 日復一日,忙碌的工作把我充實,甚至壓得透不過氣來;何亦憲的影子也逐漸從我腦海中淡化。
今天,當我看到最新出爐的《LivChic》,看到封面引入注目的標題:「三合一男人 何亦憲」的瞬間。他在我腦袋裡沉睡的影子迅即被喚醒,思緒猶如跳躍的音符般再次譜出那夜的畫面……

晚餐後,他堅持送我回家:「上車吧!把妳載來這裡吃飯的是我,妳覺得我有可能讓妳自己一個人回家嗎?」
也許累了,也許睏了。車上,我們彼此沉默,靜靜地享受著車廂裡瀰漫的音樂。
車子抵達我家樓下時,我開口致謝並準備道別:「謝謝你今天請我吃了一頓美味的晚餐。」
他輕搖頭。「該說謝謝的是我,謝謝妳陪我吃了一頓愉快的晚餐。」 略停,他若有所思地對我道:「妳知道嗎?今天的你,和我說話時再也沒有開口閉口都是「何先生」、「何總」或「您」了。」
經他這麼一提,我才猛然發現,是啊!是什麼時候開始自己對他不再用敬語了呢?我羞赧地連聲道歉:「不好意思,真的對不起,以後我會注意的。」
他擺手,道:「不,不,不,這樣挺好的。」他舒出口氣,說:「妳知道嗎? 我好久沒這麼暢懷了,大家見到我總是何總前何總後的…… 無論如何,我今天真的很開心,謝謝妳。」
聽著他語氣隱約透露的一絲無奈,血液裡迅速擴散的母性讓我脫口而出:「嗯…下次要是沒人陪你吃飯,我可以和你一起吃。」話一出口,我才驚覺自己說了什麼。瞥見他眼底閃過一絲驚訝,我強裝鎮定笑著補充:「我的意思是如果我剛好有空,外加你負責買單的話。」為著剛剛那句未經大腦的話,心底不停在責問著自己到底是怎麼回事?
既無拒絕也沒答應。他只笑不言的凝望我。
窘迫的我有種想逃離現場的衝動:「我該上去了。」說完,即伸手把車門推開。
「嘿!」他輕聲把我喚住。
我凝住動作,抬眼望向他。
「你有到過B市嗎?」他朝我問。
B市?我心頓時咯噔了一下。那是一個讓我悲喜交集的地方…
迎著他眼瞳裡的問號,我很想說有。可是,吐納出來的卻是口不對心的「沒有。」我撒謊了,我知道。於是,我努力地使出微笑想讓自己看起來更自然:「怎麼了?」
凝望我數秒後,他抿嘴微笑道:「沒什麼。夜深了,妳早點睡吧!」
心理學家羅伯特弗裏德曼曾說過「不是所有的謊言都是有害的。事實上,有時候人們撒謊只是為了保護隱私。這也是使自己免於受傷的最好途徑。」對於這句話,我是深信的。如果小小撒謊可以避免觸碰一個人心深處的遺憾和傷痛,撒謊應該可以被原諒,我覺得。
也許因為當晚他臉上看不見一貫的淡然和冷漠;也許因為當晚他多了份親和力;也許因為鐵板燒小屋暖烘烘的氣氛;也許我們倆的心情都對了。我們聊著吃著,異常愉快。  每每回想,問號和驚嘆號總是交疊浮現,有種不可置信的感覺。 人和人之間的關係真的很奇妙,有時候一頓飯吃對了,遙遠的距離就此拉近。  
回過神,即見楊珆坐在我身邊:「默冉,你心不在焉,心神不寧,你戀愛了。」
我搖頭否認。
「不是戀愛?」楊珆故意稍提聲量。「那妳就是偷懶。」
我拉住她胳膊,示意她小聲點。「別胡說啊!我什麼時候偷懶了?」
「我胡說?」楊珆雙大眼睛瞪得圓圓的。「妳自己看看現在都幾點了?」她抬起手腕,指著錶對我說:「妳身在這裡,心老早飛到外太空去了。妳呆坐在這裡多久了妳知道嗎? 臉上表情一會兒笑,一會兒皺眉,我就差沒拿個相機給照下來。」
我白了她一眼。
「嘖嘖嘖,張默冉,我看呀,妳是淪陷了。」
「淪陷?」
「愛情淪陷啊!」
這個楊珆,總是有層出不窮的詞彙來形容愛情。
「快說,誰是征服者?」
聽到「征服者」這三個字,一張輪廓分明、一雙清澈淡然且堅定的眼神旋即隱隱約約像投影片般於我腦袋中閃過……
是他嗎?他是嗎?
見我不語,楊珆鍥而不捨地追問:「妳不說誰也沒關係,但總可以告訴我認識多久了吧?你要知道,必要時我這個戀愛達人可以給妳提供良方哦!」
楊珆除了是《LivChic》的記者外,她也是《LivChic》愛情急診專欄作者。她憑著自己幾段沒修成正果的愛情經驗,和閒來研讀愛情小說與追看韓劇領悟而來的道理,開了許多藥方給那些患了愛情急症,寫信電郵進來求醫的讀者。諷刺的是,她的愛情忠告及建議很受讀者歡迎,且反應熱烈,求診信件和郵件每天一封封不懈地捎進來。成了唯一一個除了大獎競賽以外收到最多迴響的專欄。身上戀愛達人的標籤也由此而來。
「親愛的,妳真的想太多了。我只是在想這週末十大傑出衣著人士大典的事情而已。」是缺乏安全感的緣故,自己從來都不擅於分享心事,特別是敏感的愛情。
楊珆對自己的判斷很是固執:「張默冉,妳以為妳這樣說我就會相信了?我看妳真的是不想把我當朋友了。」
「妳知道我沒有這個意思。」
「那妳告訴我是第幾級了?」她繼續窮追不捨。
楊珆有一套「愛情進化論」。她把愛情歸為四個階級。 G(Grade)1.牽手,G2.接吻, G3.愛撫, G4.上床。她認為每個階段都有它的意義,不必循規蹈矩的進展,但都分別代表了每段愛情的成熟度與雙方熱戀指數。有些人直接從G4開始;有則好久都還是停留在G1.
「第八級」我回說。
「第八級?我什麼時候寫過這樣多的級數?」楊珆擰著眉頭問自己。片刻,突然小聲地叫了起來:「啊!難不成妳懷孕了?」
我沒好氣地再給她一個白眼,說:「是地震第八級。妳有時間在這裡諸多猜測,不如多花點時間去參與災後的重建工程吧!」
楊珆鼓起雙腮,不滿地盯著我。
「快走快走,我還要繼續忙我那十大衣著的事情呢!」我起身將她輕輕往外推。
把楊珆打發後,為不讓自己多作思考,我趕緊投入工作。  清楚知道,有些事情,想多了只會徒增煩惱。
14
個位度數的冬夜,只有一個字,冷。  離開公司,天色早已入夜。身上的大衣仍舊抵擋不住冷冷襲來的夜風。  兩年前,為了方便上班,我在附近社區租了個小公寓,距離公司大約二十分鐘步行路程。 平常上下班都是靠著自己這雙11號,也趁機讓自己在忙碌的日子裡做做運動。  但是此時此刻,我只有想趕快回家沖個舒服的熱水澡後,窩入被子裡取暖的念頭。  
伸出手揮了又揮,卻截不到一台計程車,是冬天又入夜的關係嗎? 生意竟然這麼好…  我裹緊大衣,雙手放入口袋,加快腳步往前走。   就那一刻,一台銀色房車倏地在我身旁停下。
漆黑後車窗緩緩下降,一把渾厚的聲音傳了出來:「上車吧!送妳一程。」
聽著聲音,我有點不可置信,甚至有點不知所措。是他,竟然是三個月不見的他! 帶著驚異,我問:「你怎麼會在這裡?」
他優雅一笑,簡約吐納出:「剛好路過。」
路過? 是也好,不是也罷! 此刻見到下午正想起的他,我心,不能自己地快速跳躍著…
看著我一動也不動站著,他再次開口:「上車吧!」
「哦…謝謝。」反應過來,我微笑回拒:「其實也不順路,而且我家離這兒也不遠,我自己回去就行了。」我家小區,不管到高尚住宅區還是他公司位於的商業區都是不同方向。  更重要的是,我害怕,害怕讓他聽見自己那不規律的心跳聲。
「拐個彎就順路了。」他說。
見我一臉猶豫,他乾脆把車門打開。

車上除了我和他,還有前座安靜行駛的司機。 我努力按壓住那怦然不停的心跳,害怕它在這不自在的沉寂空間被聽見。
三個月不見,一切像似回到原點,卻又彷彿另個起點。見一身西裝的他,我打破沉默:「你剛下班嗎?」
「嗯。」他簡略地回答。
「我也是,呵呵。」說完,才發現自己還真白癡,他剛不就見到自己站在公司外截車嗎?
「最近好嗎?」他朝我問。
「嗯,還好。只是比較忙,忙著籌備這週末舉行的十大傑出服裝大典,我們《LivChic》是協辦單位。」
他輕點頭表示聽見。
「你呢?最近還好嗎?」
「還好,和往常一樣。」
    突然想起即要上市的《LivChic》,我對他說:「我們最新一期的《LivChic》,就是有你這一期,過幾天就會上市了。 今天下班前,我已經交待讓人給你送過去了,明天你應該會收到。」
「麻煩妳了。」
「沒事沒事。這是應該的。對了,馮特助他們也應該下班了吧?」
他凝視我,皺眉問:「妳覺得我看起來像是那種會用盡員工勞力不眨眼的冷血老闆嗎?」
聽到他的說辭,我笑道:「哈,我不是這個意思,我只是想起好像還未有機會正式謝謝他。上次你趕著去美國,來不及照相,他給我發你那幾張照片,都很貼心的選了幾張單色背景的。 我們美編一看到,即刻就安下心了。你也知道單色背景方便她處理…」我其實還想說照片上的他真好看,可是話到嘴邊卻變成:「我相信雜誌一出,仰慕你的人數又會大大增加了。」
「那妳呢?」他開著玩笑問:「可有仰慕?」
抬起眼睛凝視眼前的他,黑色濃髮、高挺鼻子、深邃眼光、一身黑色倫敦手工製西裝,帥氣俊朗。我深深覺得其實就這樣看著他,也是一種視覺上的享受。
「我啊?早已經加入你的fans club了。」我俏皮地說,卻也是說出心裡真實的想法。
有時候透過玩笑的方式把心裡的想法說出來並不是因為祈望什麼,只是覺得自己以後沒有再說的機會。
「為了妳這句話,我請妳吃飯。」他看著我說,好看的笑容同時在他那冷然的臉上綻開。
自從在《LivChic》上班以後,許多本來在銀幕上看到的人物突然變成生活中常有機會接觸到的人。 俊俏美麗、優雅高尚、瀟灑有型等等…各式各樣的俊男美女也因此屢見不怪。可,困擾的是眼前的他竟然還可以散發著吸引自己眼球的魅力。 是舉手投足間那抹令人瞻仰的尊貴氣質? 是歷經歲月洗練出來的自信與幹練? 還是隱藏在他那雙深邃淡然眼神中的一絲清澈?
無論如何,因先前領教過他幾次不容拒絕的霸氣和有點無賴的「強逼就範」行為,縱然自己不打算接受他的邀約,但我還是決定只笑不語。
車子慢慢拐進我家社區,停駐在公寓樓下。 司機下車疾步繞到我座位替我把車門打開。
「謝謝你送我回來,晚安。」我禮貌地朝他道謝後,隨即下車。
「晚安。」他溫柔地嗓音在我身後回傳來。我沒有回頭,只是一步步地往前走,直到聽見車子引擎啟動離去的聲音,我才輕緩地轉過身子,注視著那逐漸遠去的銀色轎車…  灰姑娘的夢哪個女生沒有做過? 只是美夢成真的又有幾個呢? 更重要的是每個夢總有醒來的時候。而成長往往便是那將夢敲醒的錘子。 即將二十六歲的我早已過了做夢的年紀。  他,對自己來說,只是個遙不可及、不切實際的夢。  
轉過身,我默默地往電梯方向走去,我想自己只不過是被他自信的風采一時迷惑才會出現慌亂心跳的情況。  過幾天吧!過幾天應該就沒事了,我在心中對自己說。
「小冉。」驀地,一把低沉聲音從側邊傳來。
朝聲音方向望去,我有點意外地看著眼前,這個站在警衛室邊的熟悉陌生人。「方毅?」
真的沒想過,沒想過舊情人還會出現在自己家樓下。我好奇地問:「你怎麼會在這裡?」
「突然很想見妳,有時間談談嗎?」他語氣透著一絲懇求。
望著他被風吹散的頭髮、因冷凍而發紅的鼻頭和偏白的唇色,想必他等了有些時間,我不忍拒絕的輕點下頭。
我們移步到頂樓的空中花園。 天氣很冷,但我還是沒有邀請他到我家裡的打算。
「有什麼話趕快說吧!我有點累了。」雖然答應和他談談,但我口氣也很淡淡。
「剛剛送妳回來那位是妳男朋友嗎?」他關切地問。
我不自覺地擰住眉頭:「你就只是想問我這個嗎?」我有點不耐煩。「如果是這樣我要下去…」
他把我接下去想說的話打斷,口氣鄭重地吐出一句:「對不起。」
我怔了下,好奇地凝望他。「為什麼突然對我說對不起?」
他凝視我,緩緩說:「因為我一直欠妳一句對不起。」
兩年了,這句兩年後才來的對不起,頃刻間讓我震驚非常。但,我仍舊冷淡的說:「事情都已經過了這麼久,對不起其實已經沒有意義了。」
他深思道:「也許對妳來說沒有任何意義,但對我來說卻是一件我一直想做的事。」
我默不出聲,思忖著他突然出現並要求我原諒的原因。
半晌,他眼神誠摯地朝我問:「妳…可以原諒我嗎?」
我不發一言地打量眼前的他,這是我認識的方毅嗎? 傲氣的他在轉身離去時,曾引用一部法國電影。《L’Ann嶪 derni鋨e ? Marienbad》(去年在馬倫巴)裡男主角說的一句話:「‘一旦說過的話既如同凝止的漠然石像,已然死去’,不會有回轉的餘地,發生過的事情亦是如此。我知道自己無法再要求什麼。我走了,妳要好好照顧自己。」
他離開後,我曾一個人抱著雙腿在沙發上看了一次又一次這部在1961年拍攝的電影。儘管有中文字幕,儘管我看了一次又一次,可是到最後我依然沒有看懂這部處於虛構與現實之間的敘事電影。
在發現他的背叛時,我曾傷心的問他:「為什麼?」他也只是很酷的說了一句:「因為她總可以給我很多靈感。」呵呵,多麼荒唐,原來我輸給另一個女人是因為我無法給他靈感。
這就是方毅,這是我記憶裡的方毅。以電影為生命,驕傲自信的方毅。此時此刻在這裡懇求原諒的他太不像我認識的才子方毅了。
感覺有點不對勁卻又說不出哪裡出了問題......
他繼續道:「那天在高爾夫球俱樂部看到妳,我真的很高興,高興見到妳過得這麼好。今天我來這裡只是單純的想向妳說聲對不起,並沒有其他的奢求,只希望…妳可以原諒我。」
我依然目不轉眼的注視他,靜靜地看著他,然後我驚訝地發現他憔悴了許多,也驚訝地發現自己的心平靜了許多。可是,背叛就是背叛,傷害還是傷害。如果說成長是將夢敲醒的錘子,那背叛就是謀殺一段愛情的銳刀。而持著這把刀的主人怎麼可以這麼輕易就被原諒呢?
想起了前幾天在這裡不經意撇見一盆裂縫的盆栽,我伸手指著它說:「發生過的事情就像裂了痕的花盆,如果這條裂縫可以縫合,我就可以原諒你。」說完,我頭也不回的走出花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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