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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 慶餘年 作者:貓膩 (已完成)

第一卷 在澹州 第三十三章 竹帥
五竹是一個很奇怪、很神秘的人。在范閒的眼中,五竹叔的人生很淒涼,活了三十來年,身邊也沒個伴兒,除了自己以外,就連說話的人都沒有一個。甚至有些澹州港的居民們,到現在都還認為五竹不僅是個瞎子,還是一個啞巴。

他的眼睛上永遠蒙著那塊黑布,范閒心想,那下面一定是很恐怖的殘疾,所以才會這樣不願意讓別人看見。

費介老師稱他為五大人,很明顯五竹叔當年是在京都官場上混過,但他的行事作風,卻完全沒有一絲「官」氣,甚至連塵俗味兒都極少,倒有些像不食人間煙火的仙人。

一想到這點,范閒下意識裡往他看去。五竹問完剛才那句話後又回復到沉默之中,冷冷地「望」著天邊海面上的暮色,淡紅色的光芒籠罩在他的身上,映在他眼睛上的黑布上,反射出像火一般跳躍著的顏色。

范閒忽然想到了一件十分恐怖的可能,思考了許久後,喃喃問道:「叔,你剛才看著那些像仙山一樣的畫面發呆,你不會是從天上下來的吧?」

他現在能接受內功這種東西,甚至也隱隱相信上天有眼,才會有自己這一世的遭遇。但如果說自己身邊相處了十幾年的夥伴,突然變身成為九霄雲上的謫仙,這仍然會讓他受不了——穿越加仙俠,只會嚇得他仆倒在地。

五竹搖搖頭,淡淡說道:「我只是似乎記起了以前和小姐出來時的地方。」

「你確認你不是仙人,我老媽也不是仙女?」

「這個世界上有神仙嗎?」

「不是有神廟?」

「誰說神廟裡住的是神仙?」

「叔,你是不是記起了什麼?」

「不,我只是忘記了一些什麼,一些並不重要的事情。」

……

……

五竹站了起來,還是向著海的那頭不易察覺地點了點頭,似乎在向什麼地方告別,然後輕聲說道:「我們回去吧,有些事情可以告訴你了。」

范閒微微一笑,知道對方並沒有忘記那個承諾,只要自己滿十六歲了,就會告訴自己有關於母親的一些事情。

走到懸崖邊上,他吸了一口氣,體內的真氣開始緩緩流轉起來,整個人的身體附在懸崖之上,真氣沿著經絡運至掌心,被逼出掌面不足絲般距離,便倏地從掌緣外收回體內,就在手掌之間,極巧妙地構成一個微微向下陷去的真氣接觸面——因為真氣無形,所以可以保證沿著手掌的邊緣處形成一種很完美的密閉。

手掌牢牢地貼在光滑的岩石上,憑藉著真空的吸附力,將他整個人都固定住。然後卸下真氣,一隻手便會脫離岩石,如此這般,范閒看似很輕鬆地往懸崖下爬去。

看著和蜘蛛俠一樣。

一般的武道修行者,不論他體內的真氣如何豐沛,都做不到這一點。而范閒之所以能夠做到,全依賴於他與眾不同的修行方法和身體構造,還有就是他與眾不同的思維方式。

在這個世界中,所有的武道強者,只會在乎「實」、「勢」二字,其中的實字,說的自然是體內真氣的豐沛程度,而勢則是一個幾乎只可意會的形容,有些類似於境界。而講究與自然呼應的法術,向來是不入真正強者之眼的末道。

在五竹看來,所謂實、勢……其實也就是真氣的數量質量以及對於真氣掌控的精確程度而已,如今的范閒在他教了十年之後,大概在三級和七級半之間徘徊著,四年來基本上沒有什麼進步。

武道強者都會下意識裡將自己身體裡的真氣,當作某種一次性工具或者武器,就像是水,用來攻擊對方,一旦潑出去之後,根本不會想著收回。一場大戰之後,真氣殆盡,反正也能打坐冥想恢復。

也難怪天下眾人都這般思想,畢竟真氣一旦離開身體之後,再想收回來,這本身就是有些天方夜譚的想法。

但范閒不一樣,他體內的真氣循環線路本來就和一般人不一樣,在後背後灌入雪山,等於那裡就是一個開口,與外界天地元氣構成了大小兩個循環,所以他對於真氣的感應要敏銳許多。

同時……范閒很閒,同時又很吝嗇……所以才會不停地嘗試著將真氣逼出體外後,再將它收回來。

很辛苦地試驗了三年,他現在終於可以在真氣離開掌心十分之一寸的距離內,將真氣再從另一邊收回來。

這麼短的距離,根本無法攻擊到敵人的身體,所以范閒有些悲哀地承認,自己這三年的時間基本上等於在做無用功。

但既然學會了一些無用的小花招,總得想些用途,每隔三天都要爬一次海崖,他覺得很辛苦,腦筋一動,便將這招真氣回流用到爬山上來了。

或許范閒比這個世界上的人真正優秀的地方就在這裡,他的思維並沒有所到時代的局限,沒有什麼先入為主的概念,一切對於他來說都是新鮮的,一切對於他來說都是有可能的。

范閒像條魚一樣地游下山崖,抬頭望去,五竹已經變成了一個小黑點站在峰頂邊緣,他也不著急,微笑看著上方,他一向很喜歡看五竹下山。

五竹向前走了一步,就像前面是平地。

腳一懸空,他的身影便開始飄飄然落下。只是每隔三丈左右,他會很隨意地伸出一隻手掌,在崖上的石間輕輕摁一下,稍微延緩一下下墜的速度。如此伸掌十幾次,整個人便面無表情地站在了懸崖下面。

五竹下山的方式看似簡單,但那種對方向、角度、力量、速度乃至海風的體驗,在這剎那時光裡算的分毫不差,如此強悍的計算判斷能力,絕對是這個世界上最頂尖的強者之一。

如果想到他是個瞎子,那麼可以將之一那兩個去掉。

雖然已經看了無數次,但范閒還是忍不住鼓掌讚歎:「瞎帥一氣。」
第一卷 在澹州 第三十四章 雨夜回憶
三月份的澹州,海風十分溫柔,春天的氣息佔據了全部的舞台,漫山開著一種不知名的小黃花,家家戶戶都用這種花的花瓣泡茶喝,一邊喝著,一邊在家門外與街坊閒聊。所以走在澹州港的街上,總能聞到那種淡淡的清香,不幽不膩,只是一昧清純,叫人心情十分寧美。

而到了晚間,則是春雨常來之時,隨微風潛入夜色,無聲無息地滋潤著土地,讓整座澹州城的黑色屋簷和街上的青石路面,都蒙上了一層迷濛的水澤。

淅淅小雨,輕輕落在雜貨店外的蓬布上,並沒有發出多大的聲音,只是沖洗掉了淺淺的那層灰,讓店面顯得精神了許多。但是今天雜貨店又沒有開門,范閒告知了老夫人一聲,便偷偷來到了店裡,一面剝著花生,一面與五竹飲著酒。

伯爵別府裡的人應該知道他喜歡來雜貨店,但都以為少爺只是貪那個瞎子自己釀的好酒。一方面是因為范閒確實好酒,一方面則是因為他需要一個比較拿得出手借口。他和五竹的交往雖然不可能完全避開別人的目光,但還是比較小心。

菜刀擱在菜板上,菜板乾燥,刀鋒上也沒有菜屑,看來很久沒有用了。

花生殼捏破的聲音響了起來,范閒扔了一粒進嘴,緩緩地嚼著,直到將乾果全部嚼成了香味撲鼻的糊茸,才端起面前三個指頭大小的小瓷杯,送到唇邊呲的一聲飲了下去。

今天喝的不是黃酒,是京都送過來的貢酒,度數有些高,讓范閒找到了一絲五糧液的感覺。

他不急著發問,因為他知道五竹叔是一個很簡單的人,不會讓自己等很久。

五竹沒有坐在他的對面,而是端著一碗黃酒,坐在房間一個陰暗的角落裡,幽幽的聲音響了起來。

「小姐姓葉,叫葉輕眉。我是她的家僕,很多年前,我和小姐從家裡出來……」

「葉輕眉……」范閒第一次知道自己母親的姓名,莫名其妙地,心頭一片溫潤,微笑著又喝了一杯酒,很識趣地沒有問……家在哪裡,如果五竹叔願意告訴自己,就一定會告訴自己。

「我們在東夷城裡住了幾年。小姐天生聰明,什麼都懂,又有一顆慈悲之心,所以從十五歲的時候,就開始在東夷城裡做生意,只是因為年紀太小,所以只是隱藏在幕後,而讓掌櫃的冒充東家。」

范閒端著酒杯的手頓在半空中,忍不住問道:「做生意和慈悲之心有什麼關係?」他並不好奇母親為什麼天生聰明,為什麼十五歲的年紀就可以做生意賺錢,因為這些年裡,他早就猜到,自己的母親,一定不是個可以用常理推斷的人物。

五竹很冷淡的聲音回答道:「因為小姐憐世人憂患實多,所以喜歡做善事,東夷城遭水災的時候,開粥鋪最多的就是小姐,而如果要做善事,就一定要有錢,所以小姐開始想辦法賺錢。」

范閒點點頭,認可了這個邏輯。

「生意做的很好,漸漸也有人查覺到了商舖的幕後老闆是小姐,所以有些人開始打主意,後來都被我殺了。」

五竹說的很平淡,但范閒知道當時的情況一定很緊張,既然五竹叔說生意做的很好,那就一定是做的非常好。所謂懷璧其罪,一個十五歲的女子擁有如此大的家產,確實很容易引發世上無良之輩的野心。不過想到有一個絕世強者為母親做保鏢,范閒才將毫無理由提起來的心落了下去。

他忽然想到一件事情,皺眉問道:「老媽姓葉,難道當時你們開的商號就是葉家?」

「是。」

「居然是葉家!」范閒滿臉驚訝:「我聽人說過這個名字,傳說十幾年前,葉家是天下第一商號,只是想不到原來是老媽的產業。」

「我並不知道葉家的生意做的有多大。」五竹很平靜地說道:「那不屬於我的工作範疇。小姐認為我殺人太多,所以結束了在東夷城的生意,來到了慶國,開始在京都生活。」

范閒覺得事情應該不是這麼簡單,變賣了東夷城的事業,來到慶國,總要有一個比較拿的出手的理由才對。

五竹繼續說道:「小姐來京都後,又開始做生意,又把生意做的很好。後來認識了一些人,包括司南伯。大家似乎都聽她的,按照她的想法,準備做些事情,改變一些事情,就與慶國的王公貴族們產生了利益上的衝突。」

五竹頓了頓,「有一次慶國正和西邊打仗,京都裡防禦力量空虛,剛好又出了件大事,我不在京都,小姐可以依靠的力量也出了些問題……小姐被那些王公貴族派人殺死。我趕回太平別院的時候,就只救下你來,然後就抱著你來了澹州。」

這件事情范閒很清楚,也清楚那些「仇人」早在十年前,就已經被殺光了,主持復仇的人,想來應該和便宜老爹及監察院脫不了干係。

長時間的沉默,讓雜貨店外的雨聲顯得格外清楚了起來。

「完了?」范閒皺著眉頭問道,覺得難道自己母親的一生,就這樣簡單幾句就總結完了?她做的生意,做了些什麼事情,能夠讓整個慶國的王公貴族來對付她,為什麼赫赫有名的監察院費介老師一提到自己的母親就顯得尊敬無比?

「基本上……完了。」五竹斟酌了一下用詞。

范閒歎了口氣,確認五竹叔確實不是講故事的好手,漂亮的臉上浮現出一絲苦笑,知道還是得自己來問。

「我母親做什麼生意?」

「奢侈品,軍械,船舶,糧食,基本上什麼賺錢就做什麼。」

五竹很隨便地回答著,范閒卻是聽見一個名詞就嚇一跳,兩世的經驗讓他很明白,能做這種生意的人,一般背後都有極大的背景,像母親這樣一個孤女,居然能白手起家到如此可怕的程度。

「那母親死後,這些生意呢?」這是范閒最感興趣的一點,畢竟按照慶國律法來講,自己應該是這批龐大遺產的唯一繼承人。

「後來聽說,葉家的生意全部收歸慶國內庫。」

范閒苦笑著搖搖頭,原來變成了皇家生意,馬上斷絕了打官司討家產的荒唐想法,轉而笑道:「葉輕眉這個名字當年一定很拉風,聽說老媽進京都的時候,就揍了京都守備師師長一頓。」

室內的油燈忽亮忽暗,聽到范閒的話,五竹似乎想起了什麼往事,唇角有些生疏地往上挑了挑,露出一絲溫柔的笑意。

范閒手腕一僵,小瓷杯落到方桌上骨碌碌轉著,心裡喊道:「笑了……他居然笑了!」
第一卷 在澹州 第三十五章 慶歷四年春
這是瞎子五竹第一次笑,或者說,這是十六歲的范閒第一次看見自己的五竹叔笑,就在自己提到母親當年時的那一瞬間。

瞎子五竹露在黑布之外的容易並不顯得蒼老,但總是冰冷無比,極少出現表露情緒的表情,更很難看到諸如驚怖、傷心、悲哀之類的形容。

更沒有笑容。

所以當他想起當年和小姐初到慶國京都時的往事,牽動唇角往上翹去時,顯得有些生疏和彆扭。但縱使如此,似乎永遠不笑之人,偶爾露溫柔,卻像是懸崖之上千年不化的寒冰裡,突然綻放出一枝美麗無比的雪蓮花。

溫柔無比,美麗無比。

……

……

好不容易才從失神中醒過來,五竹已經回復如常,淡淡回答道:「知道小姐叫葉輕眉的不多,旁的那些閒雜人等只是稱她小姐,不過葉輕眉這個名字,就算現在,想來……在京都也是很出名的。」

「是嗎?」范閒睜大了雙眼,他覺得五竹這句話有些前後矛盾,既然知道老媽叫葉輕眉的人不多,那為什麼葉輕眉這個名字還挺出名?之所以他會這樣想,是因為他並不知道監察院門口那塊石牌之上,那一段金光閃閃的話,還有那個落款。

「講講我父親的事情吧。」范閒目光閃爍著,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我只答應說小姐的事情。」

「嗯,你很滑頭啊,五竹同學。」

「你出生之前,我得過一場重病,忘記了很多事情。」

范閒捂嘴笑著:「叔比我還要賴皮……嗯,那算了,說別的吧……我……那位媽媽長的什麼模樣?」

五竹想了想,說道:「很美麗。」

雖然他說話的聲音並沒有夾雜太多複雜的情緒,但范閒總是認為說這三個字時,五竹顯得很誠懇。他微微笑著搓搓手,歎息道:「原來是個很美的女生。」

……

……

雖然五竹說故事的水平極其低劣,但從簡單的字裡行間,范閒也能感覺到當年京都裡,那個女子的故事本身應該是怎樣的多姿多彩。他的心裡產生了極強的衝動,要到京都去,自己一定要到京都去。

五竹比劃了一個手勢,示意范閒站起來,跟自己走。

范閒有些好奇地站了起來,走到房間的最後,看著五竹輕輕在那方石牆上摁了幾下,牆壁裡忽然發出了輕微的聲音,然後從中分開,露出了裡面的一間密室!

范閒吃驚地跟著五竹走了進去。密室裡什麼都沒有,薄薄的一層灰塵鋪在地上,角落裡很隨便的放著一個箱子。

因為密室除了這個箱子之外,再看不到任何東西,所以很顯眼。是一個黑皮箱,約摸一個成年人的手臂長短,並不是很寬,所以看上去比較細長。

「沒有人知道,小姐和我去京都之前,曾經在澹州呆過一段時間,這箱子就是小姐留下來的,我幫你保管到現在,以後你自己保管。」

范閒心頭微動,走上前去,用手拂去黑皮箱上的灰塵,看著箱子口那裡,發現是一塊類似於黃銅般的蓋子,將鎖口蓋住了。

他很好奇老媽給自己留下些什麼,不料翻了半天,發現那個蓋子竟然扭不動,這箱子根本沒辦法打開。

「沒鑰匙。」五竹看見他忙的不亦樂乎,提醒道。

范閒垂頭喪氣說:「不早說,那給個打不開的箱子我,有什麼用。」

「抱你來澹州之前,因為需要讓某些人相信你已經死了,所以鑰匙就留在了那裡。」

范閒心想這種橋段未免也太老了些,挑挑眉頭,從小腿邊上的刀鞘裡取出自己從不離身的那柄細長匕首,對準了皮箱的上方比劃著,看哪裡容易下手。

「不用試,這個箱子比你想像的要結實很多。」

能聽出來五竹叔很反對自己暴力開啟,范閒微笑著停止了動作,收回匕首,拍拍那個箱子,搖頭歎息道:「說不定裡面有幾十萬兩銀票,可惜了,可惜了。」

接著他提起箱子試了試重量,發現還挺沉的,好奇心不免又重了幾分。

「鑰匙在哪裡?」

「京都。」

又是一個很寬泛的答案。

五竹轉過身去,準備走出這間密室。見他沒有注意到自己,賊心不死的范閒眼珠子骨碌碌轉了兩下,右肘微彎,猛的一掌印在了箱子的正上方。這一掌裡蘊積著他所有的功力,霸道十足,破風而落。

「砰」的一聲悶響,迴盪在密室之中,竟是激起了滿天灰塵,將油燈的光亮都掩去了大半。

五竹的身影冷冷地轉了過來,看著范閒。

范閒此時正目瞪口呆望著自己的手掌,而那個黑色的箱子上面,除了些許灰塵之外,一點痕跡都沒有留下。

看來要打開這個神秘的箱子,就一定要去京都了。

范閒這麼默默想著,籌劃著自己大概什麼時候能離開澹州,想來京都的父親,應該不會總讓自己留在海邊「養老」才是。

此時的他並不知道,司南伯爵派來接他的人,已經在路上了。

慶歷四年春,籐子京坐在澹州港唯一的一家酒館裡,抹著額頭上的汗,看著酒館的一面牆。

那方牆上用上好的材料裝裱著一張紙,那張紙質量不錯,上面密密麻麻用小楷抄寫著許多字,那字跡明顯出自文書閣大書法家潘齡之手,風格風雅有神,端正純厚。

如果放在京都,潘齡大人一幅如此大小的作品,至少要賣出三百兩銀,而澹州港本就偏遠,所以好好裝裱,像供神一樣供在牆上,倒也並不出奇。

只是這上面寫的內容,確實很不適合用來裝飾門庭。

因為上面寫的都是些亂七八糟的消息,對,這就是傳說當中的報紙。整個澹州港也只有兩份報紙,父母官的那份自然是放在官衙裡,酒館老闆弄到手的這幅,卻是悄悄從伯爵別府的下人手上高價買來的。

一般百姓是看不到這新鮮玩意兒的,所以覺得格外神奇,加上又是潘齡大人手書,所以酒館老闆買來之後,就掛在了牆上,當作是自己的鎮店之寶。

只是他也不知道,這份報紙乃是別府范大少爺偷出來賣的,而且范大少爺一共已經賣了二十幾份給城中富商,好好地賺了一把昧心錢。

而籐子京,馬上就要去面見這位范大少爺。
第一卷 在澹州 第三十六章 去京都?
跟隨籐子京來到澹州的下人們,正在街巷裡採購此間特產的花茶。京中的伯爵大人很懷念家鄉的茶味,往年都是別府的老夫人喊人買了寄到京都,但這次伯爵府既然派人來了,就順手一道購回去。

從伯爵府一共來了三輛馬車,七個人,領頭的就是籐子京。

他沒有和那些下等僕役去街上閒逛,還在不停地抹汗,澹州的天氣果然比京都要熱一些。本來他一到澹州就應該去伯爵別府請老太太安,但一想到這次的任務,就有些心虛,所以讓下面的人去收購花茶,而他可以坐在酒館裡穩定一下情緒。

前幾年派到澹州來的二管家如今音信全無,生死不知。伯爵府裡的人們都清楚,京中一房與澹州一房有不可調和的矛盾,雖然澹州這邊只有范閒一個人,但事實讓所有人都在暗中猜測,二管家是不是出了什麼事。

如果真的像大家想的那樣,那范府的人們就一定要重新審視那位私生子,畢竟二管家出事的那一年,范閒少爺只有十二歲,如果想要無聲無息地讓二管家消失,就只可能是老太太的命令——這證明老太太是站在范閒這邊,二太太的日子估計不會好過。

籐子京注意到牆上那張報紙的日期,是一個月前的那份,自己在司南伯的書房裡曾經看過。報紙上沒有什麼新鮮事,京都裡的那些大人物生活的很平靜,大王子與西胡的戰事還沒有更新的消息,宰相大人私生女事件似乎也漸漸平息了,至少在偉大的皇帝陛下親自庇護下,御史台的那些年輕人沒有取得更進一步的戰果。

報紙上的花邊版正在連載監察院院長大人的初戀故事,雖然報紙的後台是皇帝陛下,但如果那個可怕到了極點、比豺狗還要陰險的院長大人人在京城,報紙的編輯們一定不會有這個膽子。

由此可見,深受陛下倚重的陳院長大人,二十年來第一次回老家休假的旅程還沒有結束。而皇帝陛下從來不會在院長大人不在的情況下有大動作。

想起伯爵大人的吩咐,籐子京實在不很明白,接這位沒有身份的少爺回京,為什麼一定要趕在院長大人回京之前,而且事情交待的如此急迫。再也不敢耽擱時間了,就算拼著老太太發怒,也得將少爺接走……他抹了一把汗,站起身來,招呼手下的人,趕著馬車,往澹州港一角的伯爵別府趕去。

伯爵別府難得這麼熱鬧,所有的下人丫環都站在廳的下方,好奇地打量著站在廳中間的那些家丁模樣的人物。大家知道這些人都是從京都本府來的人,難怪身上淡青色的衣服看著都那麼精神。只是京都與澹州兩地兒隔得遠,兩個宅子來往並不多,難得見京都派了這麼多下人來,所以丫環們都在猜測有什麼事情要發生。

籐子京老老實實地領著手下跪到地上,恭恭敬敬地給老太太叩了幾個響頭,請老太太安,然後又將司南伯臨行前交待的話都說了出來,然後安靜地站到一邊,等著老太太裁決。

籐子京知道這位老太太在范家的真正地位,所以連呼吸聲都刻意放低,顯得無比恭敬,只是眼神不時偷瞥一眼,正站在老太太身後為她捏肩的那個少年。

少年長的很漂亮,長長的睫毛,微紅的薄唇,眼睛寧柔有光,看上去跟個女孩子一樣,但是滿臉的笑容,卻讓人覺得十分親切。

這自然是范閒。

籐子京心裡歎息一聲,這樣一個玉做似的人兒,偏偏是個沒身份的私生子,這老天爺確實不怎麼公平。似乎是被少年的陽光笑容所感染,籐子京猜測著,這位少爺應該比京都家裡那位好侍候多了吧?

聽完眼前這個下人的話,老太太微微垂下眼簾,想了一會兒後低聲說道:「知道了,子京你去歇息吧,一千多里的路,都辛苦了……思思,讓老黃頭去準備熱水和飯菜。」

下人們齊聲應了聲,從京都來的那些家丁趕緊謝過,然後老老實實地退出廳去。籐子京雖然有些著急,伯爵大人可是給了自己期限的,但在老太太面前哪敢多話,偷瞧了一眼那位還有些陌生的少爺,便退了出去。

廳裡一下安靜了下來。

「你剛才也聽見了,你父親讓你進京。」老夫人輕輕將手搭在肩上范閒的手上,溫柔地拍了兩下,「你怎麼想?」

范閒雖然滿臉微笑,但心裡卻早盤算開了,他也很疑惑,為什麼老爹非要這時候喊自己進京,而且一點先兆也沒有。如果是準備給自己這個私生子謀劃一個晉身之階,可是科舉大比春闈已經開始,自己此時去京都,至少需要個把月,無論如何也是趕不上的。

聽到老太太問話,他想了想苦笑著說道:「我沒去過京都,雖然好奇,但又有些害怕。」

這個回答半是實話,半是假話——實誠在於他確實對於京都的人們,尤其是自己的母親曾經生活過、戰鬥過的地方十分好奇,但卻是根本沒有害怕,有的只是一絲未知的惘然而已。

「你想去嗎?」老夫人微笑著,似乎看穿了少年心裡想的事情。

「想。」范閒老老實實回答道:「孩兒從小住在澹州,早就想出去走走了。」

「噢,不想再陪我這個老東西了?」老夫人打趣道。

范閒嘻嘻笑著湊趣:「是啊是啊,老祖宗打我板子吧。」他接著說道:「反正剛才那位主事也說了,父親這次準備是讓別府全部遷回京都去,總是隨著奶奶一起走,我也沒什麼好擔心的。」

老夫人平靜地搖搖頭,牽著他的手,讓他站到自己面前,輕聲說道:「我身子骨可禁不起這一路的巔波,如果你要去,你就去吧,我還是留在澹州看家的好。」

范閒一怔,沒想到奶奶竟然不願意回京都,一時之間不知道該說什麼。

第一卷 在澹州 第三十七章 前夜
安靜的大廳裡,祖孫二人一時無語。院子裡,京都來人採購的花茶堆放在一角,袋子裡的茶香花香味緩緩滲了出來,將滿院的花香都比了下去。花樹之間,幾隻黃粉蝴蝶上下翻舞,花樹之上,偶爾傳來幾聲雛鳥初鳴之聲,十分清脆。

「去吧,雛鳳終有初啼時,你已經大了,總要去見見世面。」老夫人接著微笑說道:「只是你一個人去京都,小孩子家,只怕要受不少委屈,你能受得了嗎?」

范閒知道奶奶說的是什麼,甜甜笑道:「二姨娘這些年對我挺好的,還經常送些東西過來,奶奶不用擔心。」

老夫人笑著搖了搖頭,知道這個外表沉穩,實則古靈精怪的小傢伙內心深處一定不是這般想法,摸了摸他的腦袋,沉默了一會兒,忽然歎息道:「如果……將來有什麼事情,看在我和你父親的份上,多忍忍。」

「嗯。」范閒微笑著點了點頭。

「按我的本心來說,是不願意放你去京都的。」老夫人很慎重地說著:「只是……你總還是要去京都,所以我要交待你一些事情。」

「閒兒聽奶奶吩咐。」

「還記得四年前的周管家嗎?」老夫人微笑望著他。

范閒心裡咯噔一聲,不敢直視奶奶的雙眼,半晌之後,才苦笑說道:「當然記得。」

這聲應答之後,祖孫二人便算是把這層紙捅破了。老夫人正色道:「你這孩子沉穩聰明,本來不需要擔心什麼。但那次事情,便看得出來,你的心性還是過於純良了些。」

范閒心裡歎息了一聲:「純良難道不是褒義?」

似乎猜到他在想什麼,老夫人微瞇著的雙眼裡寒光微作,冷冷說道:「你若真要去京都,便要依我一椿事情。」

「什麼事情?」范閒隱隱猜到。

「心狠一些。」老夫人似乎有些疲憊,往後靠去,倚在太師椅上養神,「這個世道,看似太平,但如果你心不夠狠,終究還是自己吃虧。」

范閒沉默著。其實他不是一個好好先生,只是在澹州一直沒有機會表現出自己陰暗的一面,所以聽著老夫人的訓誡,心中明白,這是金玉良言。

老夫人半閉著眼睛,說道:「當年你的母親何其聰慧,但就是心地太善良,才落得……」她忽然睜開雙眼,盯著范閒一字一句道:「寧肯自己去害死別人,也不要讓別人害死自己。」

范閒用力地點了點頭。

……

……

「你去收拾一下吧,你父親催的急,只怕京都裡真有什麼事情。」老夫人滿臉溫柔看著面前這個和自己一起度過十五年的小孩子,「我不去京都,就在澹州,如果……在京都過的不好,有人想欺負你,你想回來就回來。」

「哎。」范閒應了一聲,站起身來逕直往自己的臥室走去,沒有多說什麼。

進了房間,他沉默地坐到床上,扯起被子抹了抹臉,抹得自己頭髮大亂,低聲自言自語道:「娘的,居然差點兒哭出來了,奶奶真會煽情。」

剛剛入夜,房間裡的燈幽幽亮了起來,范閒面無表情,提筆給京都的妹妹寫信,告訴她自己即將到來的消息,寫完了之後,才想到這郵路驛馬只怕比伯爵府的馬車快不了多少,說不定她剛收到信,自己就已經到了京都,似乎沒什麼必要。

但范閒是個很節約自己精力的人,既然已經寫了,那就順手封進信封裡。他正準備喊思思明天記得寄信,一扭頭,卻看見自己的大丫環思思正若有所思地在旁邊撐頜,看著自己發呆。

「思思,想什麼呢?」他把信封在丫環面前晃了晃。

思思一下醒了過來,窘羞道:「沒什麼。這是寄給小姐的信?那給我吧。」

范閒把手縮了回去,頗好奇地看著她:「怎麼了?」

思思想了想,終於鼓足勇氣問道:「少爺,你要去京都了,是不是很高興?」

范閒坐直了身體,微笑望著她:「怎麼忽然問這個?」

「少爺,聽說京都的人都很壞。」思思咬著下嘴唇,不知道該不該說,「而且……您畢竟沒個身份,去京都府裡,在二太太面前,只怕不好過。」

范閒哈哈笑道:「原來在擔心我,我躲著她就是了,將來就算在京都裡混不到什麼出息,也可以去開醫館養活自己,不在伯爵府呆著就好……我啊,其實也只是想去京都看看。」

思思說道:「少爺才不會一世碌碌無為,少爺看了這麼多書,明年考科舉,一定能中,將來做大官,光宗耀祖。」

看著她說話的認真模樣,范閒微微一笑,沒有接話,他心裡對於光宗耀祖根本沒有絲毫想法,內心深處,對於京都的便宜老爹著實沒有什麼感情,這和與奶奶的相處分別太大。

「少爺為什麼不願意帶我去京都呢?」這才是思思真正憂愁的地方,她可憐兮兮地望著范閒,「京都那些丫環一定都是聽二太太的,你身邊沒個可靠的人,可怎麼辦?」

范閒歎了口氣,思思比自己還要大兩歲,放在別人家只怕早就許出門去了,只是因為自己兩世人生,所以暗底裡顯得成熟穩重許多,反而讓思思覺得自己十分可靠。

他看著思思正色說道:「正因為我不知道京都是什麼模樣,所以我才不可能帶著你走。」

思思其實也明白這個道理,只是想到以後和少爺天各一方,只怕再無相見之期,心頭微酸,趕緊扭過臉去,收拾書案上的東西。

范閒看著她忙碌的背影,心中也是一片黯淡,但知道自己根本無法說些什麼。

京都那裡或許有很好的風景,有許多有趣的人或事,但一定也會有明處的刀槍,暗處的弩箭。自己願意冒些小危險,去經歷這些,因為既然有第二次人生,那就斷沒有在小小澹州城裡孤守終老的道理。但是他沒有把握能夠保護身邊的人,所以思思是不可能跟著自己走的。

晚上,他悄悄去了一趟雜貨店。
第一卷 在澹州 第三十八章 離開澹州
籐子京萬萬沒有想到,這次伯爵交待的任務,居然完成的如此順利——他本來以為,范閒大少爺既然沒有拿得出手的身份,那麼一定會非常牴觸去京都觸二太太的霉頭,一定會想盡一切辦法拖在澹州——沒想到這位大少爺竟似毫不在意地同意了伯爵的要求。

他大清早就知道了老夫人留在澹州的決定,但也不以為意。只要那位沒名份的大少爺跟著自己一干人回京就成,至於老太太,既然喜歡海邊,就在這兒養老吧,反正伯爵也沒有要求整個別府非要這次一起搬回京去。

黑色的三駕馬車停在別府的正門口,御者的座位是藍色的布墊,藍黑相加,看著比較漂亮。門口已經圍滿了澹州城的居民,大家看見這種搬家的陣勢,早就圍了過來,四相打聽才知道范家大少爺今天要回京都了。

雖然澹州港的居民們擁有人類所有應有的缺點,比如好妒,比如嘴尖,但是這十幾年來,時常看見那個不像少爺的范小少爺在街上逛著,在屋頂上喊著,總是會生出一些感情來。此時聽說他要走了,要去京都那種繁華地,料到多半是再沒有回來的一天,自然還是有些唏噓。

一大群人在伯爵別府門口,等著范閒最後一次踏出這個家門。

但等了半天,還是沒有看到那張漂亮而且永遠帶著溫柔笑容的臉。

……

……

後院裡忙成一團,范閒微笑著倚在柱子上,看著幾個丫環忙來忙去。一個丫頭喊著:「牙刷,牙刷忘記帶了。」這聲喊又讓丫環們找了半天。

他來到這個世界之後,沒有什麼大發明,只是將牙刷整的舒服了一些,將時人喜歡用的馬尾牙刷變成了豬毛,同時把枕頭整的軟和了一些,用棉花代替了硬梆梆的枕頭,另外還做了個淋浴用的噴頭,懸在臥室的後面。

還有很多很多,只是目前看來,能夠帶到京都去的,只能是其中很少的一部分。

不知道過了多久,當幾個大包將最後面那輛馬車塞的實實在在之後,范閒終於扶著老夫人,滿臉微笑,緩步從別府裡走了出來。

與四周鄉親父老拱手後,范閒並不意外的在人群之中看見眼睛微紅的思思,想來昨天夜裡哭過了。

范閒今天破例穿了件長衫,掀起前襟,拜倒在地,向老夫人叩了個頭。嗯,

站起來後,他又用完全不合當世禮法的方式,將老太太狠狠地抱在懷裡,用力地在奶奶滿是皺紋的額頭上親了一大口,然後輕聲說道:「奶奶,想法子給思思找個好婆家,至少要像冬兒那樣。」

全府下人們就當沒有看見少爺胡鬧的模樣。

老夫人也是被搞的大驚,斷沒有想到一向沉穩懂事的孫兒居然也有如此胡鬧的一面,敲了一下他的額頭,罵道:「胡鬧什麼,這些事情我自然會處理。」

目光從眼前這些熟悉的臉上掃過,范閒微微一笑,拱手向四處行了一禮:「這些年來辛苦大家了。」

下人丫環們哪敢受禮,趕緊避讓。

老夫人忽然微笑說道:「走吧,不要讓你父親在京都著急,至於思思……將來你如果在京中過的舒服,我讓她過來跟你。」

范閒一怔,來不及分說什麼,就已經糊里糊塗的上了車。隨著車輪滾滾作響,馬車緩緩行出了澹州城。

天光明媚,藍天之上,白雲如絲,分外美麗。

馬車行過關了門的雜貨店,遠遠經過豆腐攤,范閒掀開車簾,看著豆腐攤上的那位少婦和她身邊已經能夠到處亂跑的小丫頭,唇角浮出一絲微笑,坐回座位。

座位下是個古舊的黑色皮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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澹州城生意最差的那間雜貨鋪終於倒閉了,城裡的居民們隨口說了幾句,估計那位瞎子老闆恐怕將來會孤老潦倒,同情了幾句,又開始把話題轉移到剛剛離開這座小城不久的范大少爺身上,人們紛紛猜測著,伯爵大人讓自己的私生子進京,準備給他安排個什麼樣的職司。

此時范閒正躺在寬敞的馬車上,這輛馬車在隊伍的中間,上面鋪滿了他自己準備的被褥,十分軟和,感受不到太多的顛波。他自然也會猜想父親讓自己進京的真正原因,所以請這一行護衛的頭領籐子京進來一敘。

籐子京沉著臉坐在車廂的另一邊,一雙腳不知道該放在哪裡,生怕弄髒了腳邊的那床雪白被褥,心裡實在是很有些不舒服,看來這主兒也是個敗家子,比京都裡的小少爺好不到哪兒去。

范閒很舒服地伸了個懶腰,瞇著眼睛,望著這位明顯實力不俗的中年人,問道:「籐大,這都已經離澹州很遠了,能不能告訴我,父親這次讓我入京,到底是因為什麼?」

籐子京有些猶豫,似乎有些話不好說出口。

范閒微笑著,眼睛裡清亮無比,望著他的雙眼,柔聲道:「您也知道我的出身,所以難免會有些擔心。」

籐子京擠出一絲笑容,恭謹回答道:「少爺多想了,老爺這次接少爺進京,那自然是要為少爺打點前程做準備。」

范閒揮了揮手,搖頭道:「車裡就我們兩個人,何必掩飾什麼。」他忽然笑了起來:「如果你不肯說的話,說不定我呆會兒就跳車跑了。」

籐子京笑了起來:「少爺喜歡說笑。」

話還沒有說完,范閒已經冷冷截道:「有時候我不喜歡說笑話。」

籐子京心裡咯噔一聲,心道難道這位說的是正經話?如果你真不想進京,這是大家都能猜到的事情,那為什麼在澹州城的時候,卻沒有在老太太面前提出反對意見?他看著面前這個面相柔美的少年,越發覺得對方其實並不簡單。

范閒自然不會真的跑,雖然他也知道進京估計沒太多好事兒,但這些年的富貴閒人生活,早就讓他沒了闖江湖的勇氣,要住荒山破廟吃苦,這不符合他的性格。

他來這個世界,是來享福的。

而他又很願意去京都看一看,所以當司南伯派人來接自己的時候,他根本沒有想過要反對。但這並不代表,他會不好奇這件事情背後隱藏著的東西。

沉默了許久之後,籐子京終於有些忍受不住車廂裡冰一般的平靜,開口說道:「少爺,這次之所以要急著接您回京都,其實是老爺給你準備了一門親事。」

范閒看著他,半天之後才開口說道:「親事?」
慶餘年(第二卷在京都)
第二卷 在京都    第一章 初入范府

范府座落在京都東城,離天河路還有一段距離,也看不到皇宮。這裡住著的都是達官貴人,並沒有平民百姓立足的餘地,所以顯得比較安靜。冷清的一條大街上,隔著十來丈就有一座府門,每座府門外都安靜地蹲著一對石獅子,數十個石獅子就這樣在自家的門前百無聊賴地瞪著雙眼,瞪著從街上行駛過的馬車。

黑色的馬車緩緩從大街上經過,道路兩旁沒有好奇的眼光。走到范府旁邊,馬車有些困難地拐入了側巷,在一片樹蔭之下,停在了角門處。

范閒掀開車簾,扶著籐子京的手下車,臉上沒有什麼表情,看了看四周的環境,不易為人察覺地點了點頭。

咯吱一聲,木門被推開了,裡面的下人們迎了出來,好奇地看了一眼范閒,囁嚅著似乎不知道該怎樣稱呼和行禮。

范閒笑了笑,沒有說什麼,跟著籐子京往門裡走去。下人們鬆了一口氣,開始搬運馬車上塞的滿滿的行李。

門裡早候著位小廝,半佝著身子,引著二人進去。一路往裡,只見庭院漸深,內有假山平草,花枝淺水,景致頗為精雅,而沿路遇著些婆子,一見有人來了,都是斂聲靜氣地守在道旁,一點不見紛亂。

越走越深,竟是還沒有到內院,范閒不禁有些讚歎於京都老宅的豪闊,這比澹州港那處的別府不知大出幾十倍去。能在京都寸土寸金之地,擁有如此大的府邸,看來父親大人的權勢果然不一般。

若換作一般的常人,此時初入豪宅高門,總是會有些心慌拘謹,即便紅樓夢中林妹妹初入榮國府時,也是不敢多言多語,生怕有些行差踏錯,丟了自己及府中顏面。

但范閒卻不是常人,兩世為人,生死輪轉,讓他身上無由生出些許灑脫之感。再者早已習慣了私生子的身份,依前世心態,也不覺著這身份有何丟臉處,倒是覺得自己父親應該丟臉才對,由此延展開去,更是不會在乎這范府的顏面了。

所以他一路走著,一路望著,面帶微笑,全無一絲拘謹,雖然笑容裡依然有幾絲羞澀,但這些羞澀都不過是些掩護色而已。他看著府中景色,嘖嘖稱奇,路過垂柳時,撫上一撫,踏過淺湖上拱橋時,往水中金鱗望上一望,顯得無比隨意。

他這一路行來的神態,全落在闔府下人眼中,這些下人不免有些好奇,這位已經聽說了十幾年的「少爺」原來竟是這樣一位人物,說不出有甚好、有甚不好,但是總覺得少年郎有股子味道,只是這味道不知該如何用言語分說。

到了內院前,籐子京小聲提醒道:「少爺,這裡面我就不能進去了,您自己進吧……」想了想,還是忍不住提醒道:「少爺說話……」這一路行來,籐子京隱隱有些欣賞寵辱不驚的范閒,想到京中范府暗中爭軋,忍不住想提醒些什麼,但話一出口,卻發現自己有些孟浪,而且也根本不知該如何措辭。

范閒知道他心裡在想什麼,微微感動,微笑著拱拱手:「籐大安心。」接著又叮囑他記得將自己的行李收拾好,自己夜間或許要用,如何如何。

在今天這種時刻,居然還能好整以暇地想到晚上如何,籐子京知道面前這位漂亮的少年心智遠較一般同齡人成熟,聽見這句話後,略覺安心,笑了一笑,自與那小廝去偏院休息。

領路的小廝換成了丫環,還是挺稚美的一個小姑娘。范閒跟在小姑娘身後,進了後院。

一位中年婦女端著黃銅盆子走了過來,半蹲行了一禮,然後服侍他洗了把臉,水的溫度不熱不冷,恰到好處。

范閒沉默著,擦了擦手,將毛巾遞了回去,然後說了聲謝謝。

中年婦人聽見這兩個字,有些吃驚,略顯慌張地退下。

范閒笑了笑,這才想起來,京都並不是澹州,自己對丫環姐姐們的客氣,放到此處後,就顯得有些多餘和不合時宜。

就算進了內院,卻也不是站在中廳,而是被丫環領著站在偏門。偏門那面牆上塗成全白,在門洞之上,卻有一方微微突出的黑色雨簷。

站了很久,卻沒有人來理會,不知道是不是老宅給自己這個私生子的下馬威,范閒心頭漸漸生起一絲燥意,旋即深深吸了口氣壓了下去,抬眼看起那方黑簷來,仔細瞧去,發現這頗有古風的建築,確實雅致。

其實范閒錯怪他們了,那些丫環婆子們站在一旁,倒不是刻意冷落他,只是知道這位少年的身份,一時間不敢上前,一是不知道該如何稱呼,畢竟對方不是范府正室所出;二來家主未至,下人們確實不敢造次。不過此時自然早有人去通報家主。

范閒等了一等,自嘲地笑了笑,招手喊領自己進來的那個小丫頭過來。

小丫環面容清秀,臉蛋兒滑嫩無比,年齡還極小,細聲問道:「少……少……有何吩咐。」她本來想稱少爺,但想到其中問題,所以喊不出來,卻將那個爺字吞了進去,憋的滿臉通紅。

范閒看這小丫頭模樣,哈哈一笑,說道:「給我搬把椅子來。」

小丫環依言去了,從廳裡搬了一把木椅,這椅子有些重,她搬的微微氣喘。

范閒上前接著,將椅子放在地上,微微一笑,便大刀金馬地坐了上去,抬頭觀望頭上雨簷,竟是再不關心四周的目光。

丫環婆子們看到這少年竟然就這樣坐在椅子上,吃驚不小——長輩未至,晚輩理應束手謹立階前,哪有這樣大模大樣的道理?

……

……

迴廊裡傳來一陣極細碎的腳步聲,一陣極幽淡的香味隨風而來,讓人精神為之一振。范閒側頭望去,只見一位貴婦人正滿臉微笑地走了過來,這婦人面容姣好,雙眸如漆,身上裙裾微搖,金鐺微亂,但配著婦人身上那股含而不露的貴氣,卻讓人不覺得如何招搖,反覺著理應如此。

范閒微吸一口氣,從椅子上站了起來。

那婦人眉如遠黛,一笑之下,滿庭皆明,遠遠看著范閒就說道:「閒兒一路辛苦,且坐著吧。」

范閒甜甜笑道:「姨娘好。」
第二卷 在京都 第二章 柳氏
來者自然是司南伯府裡的二太太,這位太太姓柳名如玉,十幾年前被司南伯爵收入府中。這位太太家中背景頗深,三代之內還出過一位國公。所以當年她嫁與司南伯做小,在京都裡還惹出不少議論——眾人都很好奇柳家是如何想法,竟然將自家女兒許給范建,雖然范建其時已經接了司南伯的爵位,但畢竟只是范氏大族中的遠房——直到這十年裡司南伯聖眷日隆,官位漸高,大家才服了柳家及這位女子的毒辣目光。

但很奇怪的是,司南伯一直沒有將她扶正,這不論從情理上,還是從柳氏娘家的地位上來講,都是絕對說不通的事情。

范閒滿臉可愛笑容,對著這位二太太深深一躬:「閒兒見過姨娘。」

柳氏亦是滿臉微笑,但瞳子裡卻是閃過一絲莫名神采,聽出面前這小子緊緊扣住了姨娘兩個字,卻不像一般人那般稱呼自己做二太太。

太太與姨娘之間的差別,便有若雲霄與泥壤。

柳氏微笑著說道:「進來吧,大老遠的,老坐在那雨簷下發呆是個什麼事兒?叫外人見了,不得說我們范府是個容不得人的地方。」

容不得人?那自然是彼人有不可容之處,范閒心中輕歎,知道姨娘是在提醒自己私生子的身份,倒也佩服對方說話漂亮。本來他不準備在言語上多加刺激對方,明知道對方在京都這宅子裡經營日久,占口頭便宜沒什麼意思,但旋即想到,既然雙方的利益有不可調和的矛盾,那何必再容讓太多?

他在心頭想著,看來這位姨娘倒與自己往日想的不同,應該是不是自己想像當中一昧陰毒的蠢貨——所以此時有些不明白,四年前面前這位婦人為什麼會使出用毒殺人這種昏招來的。

隨著二太太往廳裡走,離她並不太遠,貴婦身上特有的幽香傳到范閒的鼻子裡,他嗅了兩下,覺得這香水還挺好聞的。

在這種時候還能想這些有的沒的,范閒有些滿意自己目前的心境神思,微笑和柳姨娘嘮著閒話。

貴婦與少年,倒真扮演出來了幾分母慈子孝的感覺。

……

……

茶上來了,是地道的五峰採花,好茶。點心也上來了,是地道的江南小酥餅,好吃食。只是說完了沿途見聞,問候完了遠在澹州的老夫人,說了些澹州海邊的景致,京都有些什麼與眾不同之處,大家發現沒有什麼好說的了。

於是柳氏和范閒同時很有默契地閉上了嘴,陷入沉默之中。雙方都意識到,彼此都不是省油的燈,玩這種言語上的試探沒有什麼意義,既然如此,不如乾脆就沉默以對。

所以客廳裡的氣氛有些尷尬,服侍的丫環們噤若寒蟬,連換茶時走路的腳步都放輕了許多。

只有范閒與二太太不尷尬,偶爾握著茶杯互視一眼,目光溫柔,溫柔一刀。

柳氏心頭微感沉重,她發現面前這少年果然不一般,居然在這種情況下應對自如,全無半點緊張拘束,沉熟穩重之處,竟似比老夫子還要持重些。

看來自己四年前著實不該聽了那人的挑唆,平白無故讓這少年搶先視自己為敵,現在反而不大好辦,許多手段都無法施展出來。

就這般沉默著,柳氏忽然覺得這樣是弱了自己的聲勢,畢竟自己在名義上總是長輩,於是輕咳了兩聲,說道:「你父親如今任著戶部侍郎,這次回京,你是準備明年的科舉,還是直接進戶部做事?」

范閒微笑應道:「全聽父親吩咐。」頓了頓又道:「只是不知道父親大人什麼時候回來。」

說老實話,在京都裡他想見的人有幾個,面前這位貴婦自然是其中之一,還有費介老師和若若妹妹,但最好奇的,自然是自己的父親了。

他很好奇,當年的司南伯是如何能讓自己的母親——天下最富有的葉家女主瞧上眼的。在他腦海深處,只認死去的女子為母,卻不想認司南伯為父,這大概是男人心中某種奇妙的想法。

「你父親一會兒就回來了。」

正說著話,內院的大門處微微嘈亂,丫環們急著在迎接什麼人,但聲音來的太快,丫環們都沒有攔住,一位少女就走了進來。

這少女生的並不如何漂亮,但眉宇間顯得異常乾淨,天生一股柔弱之中還帶著一絲微微冷漠。這種冷漠並不是一般人所言的冰山美人,對身周濁物的蔑視,而是一種基於某種尚未得知的自信,而產生的漠然,一種對於週遭的牴觸感覺。

范閒心頭微動,心道這種冷淡的感覺出現在一個高門大族家的少女臉上,實在是很不合契。

少女直直望著范閒的臉,眉宇間的冷漠漸漸淡化,最終消失無痕,反是兩頰上現出幾絲激動的紅暈,張唇欲言,卻又止住,退了半步,以極輕微地動作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裾,襝衽一禮,清柔的聲音顯得十分的禮貌與自矜:「見過哥哥。」

范閒微微一笑,伸手虛扶了一下:「若若妹妹,無須多禮。」

二人的目光撞在一處,都是那般的清澈,毫無一絲雜質,有的只是淡淡笑意。數年書信來往,想來這個世界上相知最深的,便是這一對兄妹了。

只是一個相當不識情趣的小孩子聲音響了起來,頓時打破了兄妹二人相隔十年再聚的美好感覺。

「喂,你就是范閒?」

范閒轉過臉去,看著從高高門檻外踏進來的那個少年,少年體形有些胖,左臉上生了幾粒令人生厭的黑痣,一臉的怨氣,正略帶厭惡地看著自己。
第二卷 在京都 第三章 若若的釋名
范閒坐了下來,不理這廝,而讓妹妹先坐下,這才微笑問道:「這位公子是誰?」他自然猜得到這小胖子是哪個角色,卻故意不點明。

「我就是范思轍,范家大少爺。」胖子少年看了他兩眼,哼哼道:「原來你就是那個私生子。」

耳旁微有聲音傳來,范閒餘光去看柳氏——不料柳氏早已無故遁走,不知去了何處,看來是故意讓自己的親生兒子來鬧一番,破一破范閒的鎮定功夫。反正呆會兒若是出了什麼不合體統之事,也可以借口轍兒年少,不大懂事。

一絲詭異的微笑浮上范閒的唇角,他在澹州港就知道,京都府裡這位正牌少爺脾氣大的很,而且一向蠻橫,看在父親的份上,為了避免將來範府因為這小子得罪真正的權貴,而落個悲慘下場,范閒決定拔冗親自……教育一下這個「弟弟」。

不過接下來的事情,完全出乎了他的預料。

一個冰冷的聲音響了起來,卻是出自范若若的那雙薄唇:「把手伸出來。」說完這句話,范家小姐從桌下取出長長的戒尺。

「為什麼?」范思轍咕噥道,臉上顯得十分害怕,卻還是乖乖地伸出了手。

啪啪兩聲,范思轍的手上出現兩道紅印子,他的眼睛裡開始冒出淚花花,卻還是咬牙忍著,罵道:「姐,為一個外……」

「外人」兩個字沒有說完,范若若已經毫無表情地又是重重兩記戒尺,抽在了小胖子的手上。

范閒此時才發現,妹妹眉宇間的冷漠,在一般人的眼中,確實很有壓迫感。

「第一,哥哥的名諱你是不能直呼的。第二,你要明白咱家的身份,不要說出那些混帳話來。第三,對兄長不敬,自然要領罰。」

范若若淡淡地說著話,手裡拿著戒尺的模樣,讓范閒聯想到了那些表面柔弱可愛、實則無比兇惡的幼稚園阿姨們。

范思轍狠狠地盯了范閒一眼,嘴巴一扁,就往後院跑去。

「每次一哭就去找他的媽。」范若若歎息了一聲。

「我很好奇,思轍是哪兩個字。」

「思慮凝滯如豬,橫行霸道留轍。」

「如此雅訓的名字,被妹妹解成這兩句話,倒是好笑。」

「哪有哥哥講的頑笑話好笑。」

「為什麼你可以手拿戒尺將人打?」

「父親給了我管教他的權力。」

「這似乎與我當初對這個世界的分析有些出入。」

「是說男權的問題?」

「嗯,還有家族後宅權力分配的問題。」

「目前我好像獲得了一點點權力。」

「但不要忘了,你這種權力完全依賴於那個男人的喜惡。」

「哥哥也不要忘了,你口中所說的那個男人,是我們的父親。」

……

……

連珠炮一般的對問對答嘎然而止,范閒與范若若相視一笑,十分愉快,此時沒有外人在場,范若若也不再如先前般自持,展顏一笑,看得出心頭快樂難抑。

范閒也是如此,在這個世界上,大概只有常常書信來往的妹妹,是可以真正用某種只有自己才能適應的邏輯交談的對象。而且剛開始通書信的時候,范若若年紀還小,等於在某種程度上,范若若對這個世界的看法,對人生的看法,都受到了范閒潛移默化的極大影響。

二人十年不見,本應有些陌生才是,但先前一番只有二人才能感覺到其中滋味的對話,迅疾間拉近了二人的心理距離,彷彿面前坐著的哥哥(妹妹),並不曾分開十年之久,而是日日相處庭院間,並肩讀書的良朋。

在這種關係裡,范若若是將范閒看做師長一般的人物,而范閒卻是將妹妹看成學生,或者是晚輩,這種心理很微妙。

范閒微笑著看著她,低聲道:「看你眼下在府中,似乎過的不錯,我倒擔心的有些多了。」

范若若低頭輕聲道:「全虧哥哥出主意。」

「噢?」范閒羞澀一笑,難道自己寫的前世言情橋段,真的能起作用?只是這句又不好直接問。

「最近柳氏比較安份。」范若若淡淡說著,她直呼姨娘為柳氏,就算此時廳中只有范閒和她二人,依然顯得十分冷漠。

范閒略斟酌一下後說道:「雖然我遠在澹州,但也知道,柳家在京中地位極高,你不要過於輕慢她。」

「不會。」范若若垂下眼瞼,睫毛搭在白皙的肌膚上,十分美麗。

范閒微笑望著她,發現在一個世界裡找到一個能「知」己的人,確實是件幸福的事情,雖然這個人等於是自己教出來的。

他柔聲說道:「收到我的信了?」

「嗯。」范若若笑了笑,臉上的冰霜早已消失無蹤,「前天夜裡在房裡看見那封信,嚇了我一跳,還以為是來壞人,後來看見信上的字跡,才知道是你。」

范閒聳聳肩,心想憑五竹的能力,當送信的確實有些屈才。

廳中還是沒有人進來打擾二人的說話,這一點范閒很滿意,他喝了一口茶,正色問道:「我這次入京的原因你大概還不知道吧。」

范若若抬起臉來,似笑非笑地望著哥哥。

范閒被她望的有些窘,訥訥道:「怎麼了?」

一聲略有調侃之意的歎息聲響起,小姑娘微笑說道:「你進京的原因,大概很多人都知道了,而且相信京都裡的名門子弟們,都很好奇,司南伯的私生子這次進京,對於那件事情,到底有多大的成算。」

「啊?」范閒微驚,問道:「我一直以為父親讓我進京是很隱秘的事情,難道很多人知道……不過相信京都沒幾個人知道我是誰,怎麼會有人好奇我的事情。」

「因為你這次進京是準備結婚的。」范若若笑了笑,「父親準備讓你娶的那個女子很有名氣。」

范閒微皺著眉頭,雖然自己不見得要娶對方,但無論如何,他還是很關心自己可能娶的女子是什麼樣的人物,問道:「你認識那家小姐嗎?」

「我未來的嫂嫂是林家的小姐。」范若若的眼瞳裡閃過一絲看不透的光彩,「不止我認識,相信整個京都的人,都認識她。」

「哪個林家?為什麼那女子如此出名?」范閒挑挑眉頭。

「哥哥,雖然你一向遠在澹州,但我知道皇宮裡辦的那紙印的物事,奶奶那裡應該也是有一份的。」范若若笑了起來。

范閒回憶了一下,一拍額頭,恍然大悟:「難道林家就是宰相林若甫家?那位小姐就是前段時間鬧的沸沸揚揚的宰相私生女事件的主角?」
第二卷 在京都 第五章 宮中秘辛
「很好,你終於生氣了。」司南伯唇角微翹,一個笑容緩緩地展開,輕聲說道:「一直聽著澹州那邊的消息,我還以為你是個不會生氣的人,孩子,你畢竟只有十六歲,如果把情緒都隱藏在自己的心裡,會是很痛苦的一件事情。」

「那又如何?」范閒用一種異樣的目光看著父親,心裡確定了某件事情,「有件事情我必須事先稟告父親大人。」

「什麼事情?」

「我……不是一個很好控制的人。」范閒的話說的很直白。

「我並沒有想過控制你……雖然你……是我的兒子。」司南伯爵范建冷冷地看著少年的雙眼,似乎想從范閒冷靜的眼神中看出些許慌亂來,「但是和宰相家的聯姻,事在必行,此事不容商議。」

范閒低著頭想了一會兒,然後抬起頭來微笑說道:「你可以嘗試一下。」只是這笑容裡充滿了自信與堅持。

司南伯似乎有些生氣,手掌放在椅子的扶手上微微用力,青筋隱現,半晌後,卻是壓抑住了自己的怒氣,冷笑說道:「你這孩子怎麼就不明白?那林家小姐溫柔體貼,知書達理,實是良配……再說了,憑我范家如今地位,難道還需要靠兒女親事來穩固地位?區區一個林若甫,難道就真值得你我如此看重?」

范閒微感驚愕,感覺父親情態不似作偽,只是……如果連堂堂宰相大人都無須看重,那為什麼還要自己與林家小姐成親?莫非真的僅僅是因為林家小姐十分優秀?這種推論是范閒無論如何也不會相信的。

「為什麼一定要娶她?」范閒皺眉問道。

司南伯范建微微一笑,說道:「因為林家小姐的母親,乃是當今長公主,是陛下的親妹妹,只是這位長公主終身未嫁,卻在暗中管理著著皇室的商號,為整個慶國以及皇宮提供著源源不絕的金錢。」

范閒十分震驚,心想自己未過門的媳婦兒竟然是長公主的女兒!那豈不是說宰相大人與這長公主有一腿……甚至是無數腿?難怪宰相大人這些年來從下往上爬的如此順利……原來走的是面首路線。

這個秘密,全天下知道的人應該沒有幾人,自己的父親如果不是因為和皇帝陛下從小一起長大的關係,也一定不可能察覺。范閒忽然意識到這麼深的秘密,父親本來是不應該告訴自己的。

司南伯微笑道:「你也應該清楚,這些話是不能在外面說的,誰說誰就要死。所以這話傳到你的耳朵裡,你就當沒有聽見過。之所以我會告訴你這個皇室的秘密,就是想讓你有個準備,免得將來與林家小姐相處時,有什麼失妥的地方。」

……

……

范閒忽然想到了五竹叔以前說過的那椿事情,神色變得有些黯然,歎了口氣:「長公主管理的皇家商號……是不是原來葉家的生意?」

「不錯。」司南伯的眼神裡透著一絲憐愛,讚賞地看著面前少年,略覺吃驚於小傢伙居然一下就看穿了問題的真實所在。

「長公主殿下只有這一位女兒,而陛下早就決定將皇家商號讓長公主一脈管理,所以誰要是娶到林家小姐,成為長公主殿下的女婿,就有可能成為皇家商號未來的主人。」

說了很多話,司南伯略感疲憊,但內心深處卻又有些興奮,按著椅子扶手站起身來,盯著范閒一字一字說道:「那家商號,本來就是你母親的,所以你只是奪回本來就屬於你自己的東西!」

……

……

一陣死一般的沉默。

「父親深謀遠慮,孩兒佩服。」范閒對著父親行了一禮,問道:「雖然對方不是公主,但畢竟有皇室的身份,您認為我們這樣做,就能把母親的家業奪回來?這種想法我覺得有些過於自大。」

「自然還有後手,不要忘了,為父是戶部侍郎,管的也是銀錢之事。」范建微笑著,愈發欣賞面前這個少年冷靜的頭腦和態度,「而且有件事情我要告訴你,林若甫這個老賊雖然在這件事情上沒有太大的發言權,但他對於我們兩家的婚事還有疑慮,所以我希望你最近一段時間,能夠在京都表現的好一些。」

「為什麼?」范閒有些疑惑,雖然林若甫貴為宰相,文官之首,但自己很清楚范家在京都這面深湖裡的位置,對方如果能夠結交如此強援,應該是樂見之事,為什麼還會反對?如果是考慮到身份,那位小姐似乎與自己一樣,出身都不怎麼光彩。

「每個人都有自己站立的位置,不同的陣營就要考慮不同的事情。」范建淡淡解釋道:「范氏是京都大族,林若甫是文官之首,兩家暗中聯姻,事體甚大。林若甫之所以猶有遲疑,是一懼陛下疑他用心,二懼屬下文官系統中的那些年青人因此事生出二心。」

范閒歎了一口氣,自嘲笑道:「虧我一路上還考慮許多,原來這只是剃頭擔子一頭熱,只是范家單方面想法。」

「是啊,所以你要想辦法讓那位林家小姐認可你。」范建微笑著,只是有些不解:「剃頭擔子……那句話是什麼意思?」

「說錯了。」范閒抿嘴一笑,不多解釋,轉而問道:「父親,有件事情我一直很好奇,不知能不能問。」

「問吧。」

「算了。也已經很晚了,孩兒先去休息。」不知為何,范閒住嘴不言,改而說道:「我對京都不熟,能不能讓籐子京跟著我?」

「籐子京沿路打點的本事不錯,不過只不過是個四品高手……」范建皺皺眉,「我給你安排強一點的護衛,京都裡的水很深。」

范閒微笑道:「不用了,好不容易和他熟了,何必再換人。」

父子二人又閒言了幾句,見夜已深,范閒才行禮告退,外面早有丫環等著,穿過複雜的行廊,將他領到自己的臥房。
第二卷 在京都 第六章 他鄉遇故知
躺在香噴噴的床上,手指下意識地在光滑的綢面上撫摩,范閒還在消化先前父親所說的話。雖然他知道來京都後一定會碰見一些麻煩的事情,但確實沒有想到事情會如此麻煩。

他剛才離開前本來準備問一下父親,四年前柳氏派人來毒殺自己的事情,但轉念一想,高門大族裡的骯髒事,或許有很多都隱藏在那種脂粉之下,自己如果想要強行撕開,那也沒有什麼用處。畢竟在先前的交談中,他能感覺到這位初次見面的父親,對自己猶有幾分真感情。

看來當初將自己送往澹州,是因為害死母親的仇人還在京都的關係。

想到這裡,他的唇角浮起一絲苦笑——自己真的要和那個病重的女子結婚?此時看來,倒是自己在對那姓林的小姑娘用詭計心思。

好像真是一個很可憐的小姑娘。

他決定找機會去看看那位林家小姐,做了這個決定,他的目光復又落在隨意擱在牆角的那個狹長的箱子上,有些好奇,那把鑰匙會在什麼地方。

真氣緩緩流淌,因為旅途而停止了數十天的修練,又悄無聲息地開始了。在進入冥想前的那一刻,范閒想到初初見面的父親,心中湧起無數的疑問。

當范閒第一次在京都范宅裡輾轉反側時,司南伯范建也在書房裡發呆。這是十六年來,他第一次看見范閒,看到那張乾淨漂亮的臉龐,范建陷入某種回憶之中,久久無法自拔,嘴裡喃喃道:「小葉子,你的孩子已經長大了,果然和你當年一樣,年紀小小,卻像是知道所有的事情……陳萍萍還是反對他來京都,所以我趁他休假的時候,把閒兒喚回京都,有人保證過,葉家的產業一定能回到他的手裡……」

燈光耀在中年人肅正的面容上,他輕聲說道:「放心吧,在慶國之內,還沒有誰敢傷害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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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光透過雲影鋪灑而下,時亮時黯,道路兩旁的老樹抽出新枝,在風中輕輕搖晃。已是暮春時節,山腳湖泊裡小荷初展容顏,碧嫩一片。

范府的馬車在道路上緩緩前行,前後跟隨著護衛,看上去頗有幾分聲勢。

車廂裡卻很是安靜,范閒半閉著眼睛,若若正小心地剝去枇杷的薄皮,然後將微微酸甜的果肉送到哥哥唇邊。

范閒張開嘴,一口吞下,酸的他連忙嚥了幾口口水。

范思轍滿臉不可思議、驚恐地望著這一幕——自己這位十五歲的姐姐,棋琴書畫無一不精,在京都上層社會中大有才名,一向眼高於頂,如冰山不化,讓無數才子貴人哀聲歎氣——居然……居然會如此小意服侍那個叫范閒的傢伙,居然會親手剝枇杷給他吃!

范若若根本不知道自己望著兄長滿臉崇拜的神色,已經一絲不漏地落在了弟弟的眼中。她只是下意識裡想讓兄長舒服一些,因為她認為兄長這十幾年來澹州邊地,想來是很吃了些苦的,這次好不容易入京,卻馬上要娶那位林家小姐——在小姑娘眼中,這世上原是沒有哪家女子是能真正配得上自己哥哥的,更何況林小姐如今身體又是那般模樣。

雖然如今在京都裡,范家大小姐的才名早已遠播四方,但在她自己心中,自己還是那個在澹州別府,聽鬼故事的小丫頭。只有她一個人知道,自己的哥哥胸腹中自有萬篇詩書,至於信中托辭的什麼曹公、蘇翁……范若若想到這裡,微微一笑,看著面前的哥哥,心想明明你才氣縱橫,為什麼卻不肯讓自己告訴別人呢?

范閒也很享受兄妹溫暖的感覺,半閉著眼睛,也知道妹妹早就猜出石頭記之類的文章是自己「寫」的,只是在思考另外一些問題。

京都范府的情形與自己入京前的預料有所出入,至少柳氏看來從四年前那件事情裡得到了某種程度的教訓,所以現在很安份。而那個傳聞中異常蠻橫的紈褲弟弟,似乎也很服若若的管教,也沒有讓自己特別受不了的地方。

家庭還是蠻幸福的嘛。

……

……

范思轍此時好奇地看著范閒的臉,他承認這個異母兄長比自己要長的好看許多,但是他心裡依然強烈地認為,范家,只有自己才是正牌的少爺,面前這位,只是個外人罷了。

可是想到自己的姐姐,那位一向清淡如菊的姐姐,自己一向無比佩服的姐姐居然如此崇拜范閒,范思轍有些納悶,心想,莫非這個叫范閒的,真的有很了不起的地方?

「這條街上還沒有人敢惹我。」驕傲的范思轍看著面前這個比自己大四歲的傢伙,傲氣十足說道:「你才來京裡,我帶著你玩兩天。」

范閒懶懶地半靠在軟軟的墊子上,聽見這話噗哧一聲笑了出來。他本來是想讓妹妹帶著自己去看看京都的風光,怎麼也料不到,范思轍這個「弟弟」居然不請自到,而且非要賴在馬車上。

「喂,我說小傢伙,為什麼一定要跟著我們。」他問范思轍。

范思轍嚷嚷道:「別叫什麼小傢伙,我才是范家的正牌少爺。」

范閒奇道:「你不覺得你這麼叫嚷,會顯得自己很沒水準嗎?就算你怕我爭你的家產,也應該玩些陰的才對……」他摸摸弟弟的腦袋,微笑繼續說道:「還是和你媽多學學。」

范思轍看著這張漂亮面容上的微羞笑容,不知怎的,卻無緣無故害怕起來,身子往後一縮,躲到范若若身後,心想這個傢伙也太古怪了些,怎麼說話如此肆無忌憚。

說話間,馬車來到京都一處熱鬧所在,此時正是午時,街上行人不少,道路兩側的酒樓開門迎客,呦喝聲並著飯菜的香氣入簾而來,誘得范思澈嚷嚷著要吃飯。

籐子京進酒樓去訂位子,范思轍和范若若在幾個護衛的保護下,去街邊的食攤買面人兒。范閒卻半蹲著,在酒樓下方看著那些廊柱上的紋飾嘖嘖稱奇,這些紋飾筆法華麗,點金塗彩,炫彩異常,和自己前世在書上看到的完全不一樣。

兩個護衛離他有段距離,暗中看著四周。

正此時,一個穿著普通的中年婦女抱著嬰兒,像做賊一樣地磨蹭了過來,壓低了聲音問道:「要書嗎?都是八處沒有審核通過的。」

這個場景讓范閒覺得很熟悉、很溫暖、很感動,很有家的感覺。他抬起頭來,柔情無限問道:「是日本的還是西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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