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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 慶餘年 作者:貓膩 (已完成)

第一卷 在澹州 第二十二章 貓扣子
  
  「少爺回來了!」一位男僕喊了聲。

  頓時所有的下人都活動了起來,開始準備午飯,一張大桌子擱在廳中,范閒與老夫人相對坐在兩旁,中間放著七零八落許多盤菜。

  場間的感覺有些怪異,因為那些沒有事情做的下人也都盯著范閒的筷子,並沒有去後院吃飯,有幾個年紀比較小的丫頭更是在暗中偷偷嚥口水,似乎有些餓了。

  這是伯爵府不成文的規矩,在范閒強力地要求下,經過老夫人的默許之後,大家早就已經習慣——伯爵別府,只要范少爺在府中吃飯,那必須他嘗過每一道菜,表示滿意之後,別人才允許吃。

  雖然不明白為什麼一向可愛溫柔的小少爺會有這麼蠻橫的想法,但當有一次范閒最親近的大丫環冬兒,在范閒吃飯之前嘗了一下鹹淡,便被范閒兇惡無比地趕出府去後,大家都知道,這位少爺終究還是有權貴子弟無恥的一面。

  而且冬兒姑娘哭泣著離開時,伯爵老夫人也只是冷眼旁觀,並沒有多加一言一語。

  整個房間裡面,就只有范閒的咀嚼聲和喝湯時啜吸輕微的聲音,所有的下人都安靜地雙手下垂侍候在一旁。就像所有的大戶人家一樣,主人吃剩後的飯菜,總會送到下人們居住的地方,當作給下層人的賞賜——所以范閒每份菜吃的並不多,只是挾一筷尖,送入嘴裡。

  但他吃的比較慢,很仔細,薄薄的嘴唇抿動著,看著就像兩抹清亮的光在一開一合。

  伯爵府的老夫人手裡不停地摩娑著一個雕像,口裡也微翕念禱,卻沒有發出聲音。

  許久之後,范閒終於嘗完了所有的菜,甜甜地笑了起來,雙眼裡泛著清柔的光芒,指著桌子上面的一盤清炒竹蒿,對僕人們吩咐道:「這盤菜我喜歡吃。」

  僕人丫環們鬆了一口氣,趕緊開始添飯,那些沒有職事的人也終於可以去後院吃飯了,不過卻另外有位僕人去了廚房,將剩下的所有清炒竹篙全端到了廳上,放到了范閒的面前。

  「奶奶,請用飯。」

  范閒站起身來,很恭敬地向老夫人行禮,然後雙手接過飯碗,禮貌地放到老夫人的面前。而他自己則是端著一碗飯,不停地挾著盤子裡的清炒竹蒿,一邊咀嚼,一邊他的眼睛裡閃過一絲笑意,只是那種笑意在他漂亮的臉蛋上,顯得格外的古怪,就像是他終於找到了某種尋找了很久的事物。

  但不知為何,侍候在一邊的丫環們看著這個十二歲少年臉上的笑容,想到早晨時周管家臉上挨的那重重一耳光,心頭沒有理由地寒冷起來。

  ……

  ……

  「我端回房吃。」

  范閒對身邊的丫環們說了聲,然後端著那盤清炒竹蒿,和一碗白米飯,往偏院裡自己的臥房走去。這時候老夫人還沒有吃完飯,晚輩要離席是件很沒有禮貌的事情,但是老夫人並沒有說什麼。

  回到房間裡,他取了些催吐的粉末直接吞了進去,然後將手指伸進咽喉裡,拚命地挖著,終於將腹中的飯菜殘糜吐了出來,緊接著不敢怠慢,從抽屜中取出幾顆自己配的藥丸,就著清水吞服了下去,又用真氣運遍全身,發現似乎確實沒有什麼問題,這才放下心來。

  他看了一眼盤子裡的清炒竹蒿,苦笑了一下,然後倒在自己床後的馬桶裡——菜裡有毒,是監察院那些密探經常使用的「貓扣子」。

  「貓扣子」是長在南邊島上的一種像柑桔一般的水果,長的很漂亮,生出來的花朵有一種怪怪的辣香味,而毒素則是存於這種水果的果實之中。

  因為貓扣子果汁混到飯菜中,不容易讓飯菜變色,而且聞起來不會有什麼異常,反而會增加飯菜的香味,所以經常被監察院的密探用來進行需要掩人耳目的暗殺。這種毒藥入腹之後,大約到晚上就會開始發揮作用,讓人渾身抽搐而死,特別像是某種感染類死亡,很難發現真正的死因。

  費介是監察院配製毒藥的祖師爺,而范閒是費介唯一的徒弟,所以當他吃第一口清炒竹蒿的時候,就馬上嘗了出來——貓扣子沒有什麼味道,唯一的破綻就是會帶一點點苦味——下毒的刺客居然知道將貓扣子的果汁混進本來就有些苦味的竹蒿之中,實在是很厲害的人物。

  范閒剛才沒有馬上離開解毒,就是害怕老夫人受了驚嚇。但此時他忽然有些後怕,自己的膽子未免也大了些,如果不是自己認為的貓扣子,而是某種急性毒藥,自己這時候只怕已經死了。

  從費介告誡他之後,他一直很注意飲食,怕京都司南伯爵府裡的那位姨娘對自己下毒手,所以才會有了剛才吃飯時的古怪場景。他害怕自己吃到的毒藥沒有毒死自己,卻毒死了府裡的下人,所以要求所有的菜必須自己先過一道,就像傳說中,皇宮裡專門負責試菜的太監一樣。

  范閒雖然認為自己的生命比任何人都重要,但他也不願意讓無辜的人因為自己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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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見少爺來到了廚房這種地方,僕人趕緊站了起來,端了個板凳給他坐,笑著問道:「少爺,是不是剛才沒有吃飽,還想吃點兒?」

  范閒嘻嘻一笑,說:「炒竹蒿挺喜歡吃。」

  廚師站在旁邊呵呵笑道:「少爺喜歡就好。」

  「嗯,挺新鮮的,什麼時候買的?」范閒用力地點了點頭,仔細問道。

  「早上買的,自然新鮮。」

  「對了,今天有府外面的人到廚房來過嗎?」

  「送菜的老哈病了,他侄兒子來過。」

  「沒什麼,那我先走了。」范閒從廚師遞過來的盤子裡抓了塊薰肉吃了,一面嚼一面害羞地笑了笑,「別告訴奶奶我到廚房來偷吃的。」

  看著小男孩離開廚房,僕人們開始議論起來,都說伯爵的這個私子人真好,沒有半點兒權門子弟的惡習,除了……吃飯的規矩實在是有些大。

  在澹州港的一條窄街之中,范閒手指勾住某幢建築的後牆,手臂一用力,整個人便像只靈貓一樣爬了進去,這是送菜老哈的家。

  伯爵別府一共只有十幾個人,除了丫環換了一批,還都是本地人,這麼多年了,所以不怎麼值得懷疑。雖然送菜的老哈范閒也見過,但聽說他病的時間如此蹊巧,就知道有古怪。

  老哈的房間裡一片黑暗,但在范閒的眼中,卻是如同白天一樣,他輕無聲息地走到房間裡,鼻尖嗅到一絲血腥的味道。
第一卷 在澹州 第二十三章 刺客
  老哈的屍體躺在床上,身上蓋著棉被,只有一雙腳露了出來,血腥味很淡,很明顯刺客已經處理過,如果不是范閒的鼻子在費介的教導下十分靈敏,說不定便會錯過。
  范閒依然安靜地站在角落,黑暗掩藏了那個刺客,也掩藏著他自己。

  他學習瞎子五竹的方法,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真氣在體內緩緩流淌,心跳也與街外的喧嘩聲形成一種很有默契的和諧。

  刺客應該還沒有離開。監察院的密探行事方法一向講究縝密,所有在對范閒下毒之後,一定會等到晚上,確認了這個私生子的死亡,然後才趁夜色離開澹州港。而在這座城市裡,既然刺客冒充了老哈的侄子,那麼一定最熟悉這個建築,不會願意再去尋找另外的觀測地點。

  但事情的發展有些超出范閒的預判,他小心觀察著房間,除了床上老哈冰冷的屍體,並沒有發現別的人存在。

  他緩緩沿著牆壁往房間裡面走去,盡量注意自己的身體不要碰到屋裡的傢俱而發出聲響,眼光從房頂上和一些不易注意的角落上飄過。

  沿著牆壁走到了窗台附近,外面的光線從窗戶處透了進來,老哈家裡明顯沒有富到可以用玻璃的程度,所以屋內的光線並不是很亮。范閒就靜靜地站在那些茸光的旁邊,藉著光與暗的反差,掩飾著自己的行蹤。

  站了很久,他皺了皺眉頭,心想自己可能真的判斷錯了,那名下毒的刺客或許早就離開了澹州港,如果這樣的話,自己第一時間來到這裡,而不是控制住周管家,明顯就有些失策。

  他走到床邊,想看一下可憐的老哈死因,但隨著腳步離床邊越來越近,他的心情也是越來越緊張,因為他聽到了某種壓抑的極為輕的呼吸聲,這人的呼吸聲先前一直隱沒在菜場的嘈雜之中,直到范閒靠近了床,才能夠聽到。

  原來刺客發現有人進來後,就已經躲到了老哈屍體的後面。

  床上屍體後方的呼吸十分平穩,每分鐘大概呼吸七次左右。如果范閒不是擁有常人所不能想像的豐沛先天真氣,耳力敏銳,那麼一定不可能聽到。

  范閒的腳步停了下來,看著那張床很久,他不知道這是不是一個陷阱。

  窗外依然傳來代表生機的叫賣聲,夾著遠方傳來很輕微的聲音,能聽清似乎是某輛馬車往這邊開來了。

  他知道在這幢建築的正面是一個菜場,恰好就在這裡路變得很窄,馬車經過的時候,一定會有些困難,所以他輕輕握住匕首,安靜等待著。

  刺客也在屍體後方等待著,他並沒有看到進入房間的人是誰,只知道對方似乎擁有和自己一樣的耐心,長久之後,他覺得自己似乎低估了澹州港這裡的危險,不應該留在這裡等著將可能追查到此的人物滅口,而是應該及早離去。

  ……

  ……

  一輛馬車緩緩地行駛過菜場,兩邊的商販開始漫罵起來,車伕愁苦的臉很明顯地顯現了出來,如果不是趕時間,他也不願意走這條路。

  好不容易商販們空出來了一段路面,車伕向四周的人們表示了感謝,然後一揮馬鞭,馬車往前踏去,卻擠爛了一箱雞蛋,賣雞蛋的商販十分生氣,拉住了馬韁繩,整個菜場轟的一聲吵了起來,聲音非常嘈雜。

  菜場旁的小樓內。

  聽見外面傳來轟的一聲,,趁著外面聲音的掩護,范閒奇快無比地抬起右腳,在地上一踩,整個人便跳到了床邊,右手一翻,一柄細長的匕首狠狠地向老哈屍體後方紮了下去!

  在那一瞬間,范閒看清楚了刺客的容貌,雙眼冰冷,眼骨上的眉毛有些散亂,可以看得出來年齡並不大,相貌很普通,只是雙唇有些厚,臉頰上的皮膚有些乾燥。

  床上似乎毫無準備的刺客右手忽然動了動,一柄小小的黑色弩箭穿破了袖子,飛了出來,直射范閒的面部——而范閒此時雙腳剛沾到地面,右手已經舉了起來,整個胸腹處沒有一點防禦。

  弩箭的飛行速度很快,像一道幽光!

  在弩機摳響的一剎那,范閒就反應了過來,得助於這些年五竹那根比弩箭更快的木棍教育,腳尖沾到了地面,卻沒有踩實,後腳跟沒有著地,用腳趾的力量一扭,整個身體在空中沒有辦法借力的情況下,往右邊偏了幾寸的距離。

  弩箭極為驚險地從范閒的左臉旁邊擦了過去,深深地射進屋頂的木樑,篤的一聲悶響。

  刺客滿臉震驚,似乎想不到來的人竟然是那個應該已經中毒死了的漂亮少年,更想不到這個少年居然能夠躲過如此近距離發射的暗弩!

  而這個時候,范閒手中的細長匕首已經順著扭動身體的方向,狠狠地刺入了那位刺客的身體,發出一聲很難聽的悶響,就像是菜刀斫入豬肉時的感覺。只是可惜,范閒為了躲避弩箭,下手有些偏,細長的匕首只是插進了刺客的肩膀,而沒有殺死對方。

  刺客像水裡的鰻魚一樣在床上一彈,左手鋒芒一現,準備起身給范閒致命的一擊——但馬上肩部的劇痛和一股向下的衝擊力讓他不由自主地重新摔了下來,摳住暗弩的手指也鬆開。

  他起身的時候,就已經準備好了肩部的疼痛,但是沒有想到這種疼痛如此劇烈,而且……那個小男孩的匕首竟然是穿過了自己的肩膀,狠狠地扎進了床板裡,將他的身體活生生地釘住!

  ……

  ……

  刺客的動作失效,范閒的左手奇快無比地反扼上了對方的咽喉。刺客那張平實無奇的臉頰上終於露出了對於死亡的恐懼,厚厚的雙唇微張,似乎準備說些什麼。

  范閒的心臟一縮,感覺到微微的寒意,沒有給對方說話或是反擊的機會,虎口用力,喀喇一聲,刺客的脖頸斷了,腦袋歪到一邊,當場斃命。

  他的手依然在刺客斷了的脖子上放了會兒,感覺著那裡骨節的碎裂,還有滲出鮮血逐漸變冷,才終於將手收了回來,開始半蹲著身體大口喘氣。
第一卷 在澹州 第二十四章 豆腐如玉
許久之後,范閒才平靜下來,身上的冷汗將他的衣服與他的身體緊緊地貼在一起。

他從刺客的肩膀處收回細長的匕首,刀鋒與骨肉分離的聲音很恐怖,不由讓他愣了愣,又卸下死刺客袖筒裡那架小巧陰毒的暗弩。

細長的匕首上面塗著黑色的顏色,避免反光,但范閒知道,費介老師親手配製的黑色塗料裡面不僅有毒,還有一種能夠放大受傷人類痛覺的藥物。他小心地將細長匕首插入硬駱象皮做成的刀鞘中,看了一眼躺在床上的刺客屍首和床下送菜老哈的雙腳,然後轉身離開。

推開房門,瞎子五竹正靜靜地站在樓梯角,他的聲音傳了過來:「如果沒有馬車過來怎麼辦?」

范閒低著頭,沉默了很久,終於克服了初次殺人所帶來的那種可怕感覺,抬起頭來露出招牌式的笑容:「我會和他一直耗著,然後等你來。」

依然是從後牆下去,在澹州港外爬懸崖的訓練,終於在今天起了作用。范閒雙腳落在地上,往前走去,知道五竹一定會離開自己,而當自己如果再有危險的時候,他又會出現。像

走在菜場中,身邊人聲鼎沸,他依然沉默著,垂在大腿邊的右手卻有些微微顫抖。

拖著沉重的腳步走到菜場的一頭,在一個攤子面前,他停下了腳步。這是個豆腐攤子,擺攤的是一個二十幾歲的婦人,面貌柔美,繫著個圍裙,雙手白嫩。

「冬兒姐姐。」范閒微笑著和她打著招呼,這正是被他趕出伯爵別府的大丫環冬兒,當年很小的時候,范閒經常賴在她的懷裡睡覺,感情一直很好,冬兒出府之後,在菜場裡擺了個豆腐攤,所以范閒經常來這裡買豆腐回家。

冬兒看見是他來了,臉上浮現出一絲溫柔的笑容,將他領了進來:「少爺,你怎麼來了?」

坐在小板凳上,又有居民來買豆腐,冬兒有些為難地看了他兩眼。

范閒點點頭,讓她先去照看生意,回身發現攤子的後面有個嬰兒床,床上坐著一個兩三歲大的小丫頭,臉蛋紅撲撲的,正伸出拙嫩的雙手,在玩床前繫著的小鈴鐺。

范閒伸手將那個小丫頭抱了出來,逗著玩。冬兒轉身看見,趕忙上來接到懷裡,埋怨道:「別把你衣服弄髒了,回去又得讓那些丫頭們洗。」

范閒嘿嘿一笑,說道:「冬兒姐,我當年像你女兒這麼大的時候,你不一樣天天抱著我。」

冬兒笑著說道:「我的大少爺啊,你怎麼和我們這些下人比。」有些奇怪,冬兒就是因為吃飯的時候搶在范閒之前嘗了下鹹淡,就被范閒無情地趕出伯爵別府,但聽語氣,她似乎並不怎麼記恨這個小男孩兒。

范閒撓撓頭,不知道該說什麼。冬兒似乎瞧出來他心情不好,所以逗著自己的女兒喊:「叫小少爺,小……少……爺……」

「喊我小舅舅。」范閒堅持。

……

……

在豆腐攤裡坐了很久,看著冬兒切豆腐,稱豆腐,用紙包豆腐,逗著身邊的小丫頭喊自己小舅舅,許久許久之後,范閒終於驅除了心頭的那一絲陰冷,站起來向冬兒告辭。

冬兒有些為難地說道:「您來這一趟,我這兒也沒有什麼好吃的。」

范閒笑了起來:「冬兒姐,難道我還差吃的嗎?」

「那倒也是。」冬兒捂嘴笑道,少婦的嬌羞全部展現了出來,她忽然說道:「謝謝少爺給小丫頭買的這些東西。」

范閒笑著搖了搖頭:「只要你不怪我把你從伯爵別府裡趕出來就好。」

冬兒笑了笑,沒有說話,她信任面前這個並不大的小男孩兒,雖然很不理解那天吃飯他為什麼發怒,但知道對方一定不是故意的,更何況自己出府之後,少爺經常偷偷給自己送些銀錢過來,後來自己嫁了人,一家三口過的日子還算舒服,出來擺豆腐攤,很大的程度上是因為自己知道這樣才能方便少爺這個小孩子來看自己。

范閒揮手與豆腐冬兒告別,走出菜場之後,回頭望去,只見那個柔美可人的女子正背著小妮子在水裡切豆腐,那微微前傾的身子仍然是那麼的苗條豐潤,並沒有看出歲月的痕跡,就像十年前抱著自己時候的模樣。

范閒藉故將冬兒趕出別府,是因為她是自己的貼身丫環,如果自己有什麼事情,她也會很不安全。

在范閒的「童年時光」中,他最喜歡自己的這個貼身丫環,喜歡賴在她的身上,甚至時常幻想著,當自己長大以後,可以如何如何——但他卻忘了很關鍵的一點,當他慢慢地長大時,冬兒也在一天一天長大,今年他十二歲,而冬兒已經二十幾歲。

寶玉與晴雯的故事,看來只好半途而廢。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君恨我生遲,我恨君生早。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恨不生同時,日日與君好。」

他一面意淫冬兒是如何如何的愛煞自己,一面哼著曲子回了伯爵別府,試圖讓自己相信已經忘記了刺客和老哈並排瞪著的那兩對死魚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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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中午吃了一頓「貓扣子」毒藥拌竹蒿,下午又擰斷了一個人的脖子,所以范閒的胃口變得極其差勁,晚飯只是隨便刨了一點,就丟下碗回了臥房。

入夜的時候,他卻有些餓了,一個人舉著油燈來到廚房,一路悄無聲息,沒有驚動任何僕人。

進了廚房,他乾淨利落地洗了條魚,菜刀在他的手上就像是隻鳥兒一樣飛舞著,片刻功夫便去鱗剖肚,又用五竹逼出來的切蘿蔔絲功夫切了些姜絲,菜刀落在案板上,沒有發出一絲聲音,接著又在放姜絲的小碟裡兌了些醋。

生火燒水蒸魚肥。

蹲在地上望著旁邊的爐灶,望著緩緩升起的蒸氣,范閒忽然想到一個有些好笑的事情:費介老師和五竹叔因為母親的原因都在教自己殺人以及如何避免被人所殺的本領,但客觀上,卻附贈教會了自己如何做一個好醫生,以及做一個成功的廚子。
第一卷 在澹州 第二十五章 蓋羊毛毯的老人
三分鐘後,范閒用手取出滾燙的魚盤,淋了些南方送來的名貴醬油,汁液琥珀,十分漂亮。蒸魚與汁一混,香氣頓時瀰漫在廚房裡。他找到晚上的剩飯,就著蒸魚薑醋,美美地吃了一頓。

第二天清晨去給奶奶請安,請安的時候,下人來報告昨天夜裡廚房裡被小偷光顧了。范閒馬上明白是什麼事情,忍不住笑了起來,一邊給老夫人揉肩膀,一邊對管家說道:「昨天晚上我去熱了些飯吃,不要緊張。」

那人目瞪口呆,心想小少爺這麼大點兒年紀,怎麼不喊下人做事,偏要自己去玩這些東西,如果把人燒著了可不是好玩的。

范閒知道對方在想什麼,乖巧地對老夫人說道:「孫兒最近從書上找到一個蒸魚的方法,所以想自己先試一下,如果味道還可以,就準備孝敬奶奶,因為想給奶奶驚喜,所以就沒敢讓下人知道,沒想到卻驚動了這麼多人,孫兒知道錯了。」

這番話合情合理,一般人也挑不出來什麼毛病。

老夫人聽了這句也沒有什麼表情,溫和說道:「怎樣都好,只是不論做什麼事,都要記得收拾好。」

伯爵別府的老夫人對范閒一向嚴苛,極少有這種溫柔的語氣,所以范閒心裡略感不安,覺得奶奶的口氣裡似乎透出一絲對自己的憐惜,這是為什麼呢?

老夫人又柔和說道:「昨天的事情我知道了,周管家不大好用,像夜裡你去廚房這麼危險的事情,都沒有人察覺,實在是很不像話。我已經把他打發回京都了,由著那一家子破落貨整去。」

范閒心頭微驚,這才想起來自己殺人回來後,竟然忘了處理周管家的事情,很明顯這次的刺客能夠混入府中下毒,和這位管家脫不了干係,自己居然如此大意,果然很差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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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天在書房毫無心情地讀了會兒京都寄過來的書籍,范閒再次出府,下意識經過菜場時,才深切明白奶奶那句「不論做什麼事,都要記得收拾好。」是什麼意思。

菜場的一角已經燒成了一片廢墟,卻很神奇地沒有波及到相鄰的建築,只是將那單獨一棟小樓燒的乾乾淨淨,什麼都沒有留下來。四周圍著居民在議論紛紛,范閒個子矮,蹭在一旁聽著,知道這場火災裡燒死了兩個人,面目全非。

被燒光的地方,正是昨天范閒殺人的那幢建築。

毀屍滅跡?

范閒想到奶奶剛才說已經把周管家遣回京都的事情,再和面前這淒慘的灰燼頹坦一聯繫,頓時渾身一寒,終於明白發生了什麼,他是真的沒有想到,對自己嚴厲有餘、疼愛不足的奶奶竟然思慮如此縝密,為了孫子的安全竟然做出這種事情來。

一想到老夫人平日裡閉目養神的老佛爺模樣,范閒實在無法將這種形象和眼前這片還冒著青煙的廢墟聯繫起來

范閒混在人群裡,看著面前猶有焦糊味的殘礫黑木,知道自己又學習到了一些事情。

有旁邊的居民注意到他來了,向他請安後準備說些什麼,范閒聽若未聞地離開菜場,不知不覺間走到了那間熟悉的雜貨店中。

「管家被趕回京都了。」范閒說道。

五竹站在店裡,身體對著安靜的街上,沒有什麼反應,居民們都跑到菜場去看熱鬧去了,所以街上十分空曠。

「昨天我們去的那棟小樓被燒了。」范閒繼續說道。

五竹還是沒有什麼反應。

范閒揪住他的袖角小聲狠狠說道:「你是不是覺得我忘了處理周管家的事情,是很愚蠢的表現?還需要奶奶幫我收拾乾淨!」

五竹轉過身去,說道:「你是想讓我同情你嗎?是覺得自己年紀小,對於這些事情不清楚如何處理是應該的,所以你自尊心受挫,所以尋求安慰?」

瞎子的聲音難得出現了一絲好奇,和平日裡的毫無情緒相比顯得生動了許多。

范閒笑道:「我沒有那些多餘的自尊,只是覺得殺人的感覺很不好。而且……」

他住口不說,內心深處覺得,自己穿越來到這個世界,如果不是費介和五竹對自己的教育,自己並不會比一般的權貴子弟擁有更強的能力,說不定……自己早就死了。在這樣一個權力糾葛,隱秘重重的背景中,多一些知識,似乎並沒有什麼用處,每一位站在權力風浪頂上的人,誰不是精通那些骯髒而又繁複的手段。

與他們相比,自己還真的……只是一個天真的兒童。

「殺人的感覺,與被殺的感覺,你喜歡哪個?」五竹問道。

范閒不知道該如何回答,自然沒有人願意被人殺死。

「既然你已經知道了答案,那就不要再問了。」五竹遞給他一個牌子,「另外我覺得有必要告訴你,老夫人將周管家趕出澹州,而沒有殺他,是因為不想京都老宅裡面因為這件事情鬧的太厲害。」

范閒看著那個眼熟的牌子,知道是伯爵府家中執事的令牌,這塊牌子就是周管家的。他抬起頭來,疑惑看著五竹:「你殺了他?」

五竹點了點頭。

范閒忽然想到刺客的身份,撓頭問道:「為什麼刺客用毒和後續的手法和監察院的手段這麼像?」

「問費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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慶歷年間,一個春光明媚的日子,在京都城西那個方方正正,外牆塗著一層灰黑色,看上去陰森恐怖的建築內,一間密室之中,一位面相瘦削,嘴旁光潔沒有一絲鬍鬚的老人正坐在輪椅上,腿上蓋著一條柔順滑美的羊毛毯子。

密室的玻璃窗被黑布蒙的嚴嚴實實,沒有漏一絲陽光進來,這位老人很多年前在北邊得過一場重病,從那以後,就開始有些畏光。

「費老,澹州那件事情,調查的怎麼樣了?」老人望著面前那個頭髮花白,長相怪異的同齡人,看著他褐色的眼瞳,微笑著問道。

費介坐在椅子上喝茶,看著院長大人唇邊詭異的微笑,心想自己和他到底誰才是真正的老變態呢?

……
第一卷 在澹州 第二十六章 監察院
京都處理全國政務的各部衙門大部分集中在天河大道往東邊的區域,這裡沒有居住太多平民,道路也格外寬闊,道路兩側是許多或美麗或堂皇的木結構建築,這些建築裡面就是掌管著全國權力的分散中心。比如老軍部就設在道口,門口放了一隻巨大無比的石製雄獅,每天迎著朝陽張牙舞爪,光影幻離中,但其實看上去有些怪異,像是史前巨獸,並不能如何體現慶國的軍威。

而慶國真正的權力中心,則是在北城的重重深宮之中,皇宮的建築並不比各部衙門高大,除了那個高聳入天的嘹望塔。但厚厚的宮牆和裡面寬宏無比的廣場,營造出了一種極為神聖的感覺。

慶國的官員其實心裡都清楚,皇宮裡那位雄才偉略的陛下,並不會去糾纏於官場上具體的細節,所以對於他們而言,整個慶國官僚機構中,最可怕的地方,權力最大的地方,既不是各部衙門,也不是皇宮——而是城西那個方方正正,外牆塗著一層灰黑色,看上去陰森恐怖的建築。

監察院就設立在這裡。慶國實行三院六部制,三院是監察院、教育院、以及由老軍部升級而成的軍事院。而在這三院之中,權力最大的就是監察院,監察院擁有獨立的調查權、逮捕權,甚至在某些事件中,可以奉旨擁有審判權。而且沒有其它任何一個機構有權力監管它。

從某種意義上來講,這是一隻沒有韁繩的猛獸,又像是皇帝陛下手上的秘密特務機關。不,應該說,監察院本來就是皇帝陛下擺在明處的特務機關。

只是慶國的官員們總是憂心忡忡,這一任的皇帝陛下天縱其才,還可以收伏那位陰險的陳院長和監察院無數的密探和暗底裡可怕的實力,可萬一……那將來,誰來拉這頭猛獸的韁繩?更何況飽受監察院之苦的官員們總在暗底裡腹誹,監察院不是猛獸,只是一頭陰險而卑劣的野狗。

此時,監察院那個沒有一絲光明的房間裡,正有一番很穩秘的對話。

「澹州港火場中的刺客確實是院中編製,歸屬於東山路管轄。而外地的組織事務一向歸四處負責。內務部查出來,第四處的一位官員,與大人家裡那位二太太是遠房親戚,所以這個任務應該是這樣安排下去的。」費介望著院長沙啞著聲音說道。

「身份?」這是老人最關心的事情。

費介瞇著眼睛,微褐色的眼瞳裡滿是不確定:「我相信在知道這件事情的八個人中,沒有人會洩漏。而五大人雖然是小姐的親隨,但他當年很少出手,如今的世上沒有誰見過他本人,唯一與他會過面的葉流雲如今已經是一代宗師,更不可能跑到澹州去旅遊,世上沒有這麼巧的事情,所以不用擔心別人因為五大人而推斷出他的身份。」

院長的手指枯瘦,指節突出,輕輕在桌面上敲打著,若有所思:「當年我要你殺死那天夜裡所有看見五竹的黑騎,你向我求情,現在想來還是不對。」

費介笑了笑,因為與毒藥浸染過多而導致變成微褐色的眼瞳裡閃過一絲莫名之色:「那天夜裡已經死了很多人。」

費介至少在表面上不怎麼懼怕面前這位官高位重的老人,畢竟他的身份資歷擺在那裡,笑著嘶聲說道:「沒必要的殺戮是極其愚蠢的,您忘了,當年小姐曾經這樣說過。」

「噢。」老人也微笑了起來,似乎想到很多愉快的往事,但就在這樣的笑容裡,他發出了一條很陰森氣十足的指令。

「東山路聽命於四處,既然文書籤名齊全,那程序上並沒有錯,所以這件事情東山路不需要負責。其餘的人隨便處理。」他微笑著自言自語道:「居然動用我的力量去殺我要保護的人,這是巧合,還是有些人在試探什麼?那位二太太,看來很不簡單啊。」

他接著說道:「四處言若海監管不力,亂簽一氣,不是自己的兒子就瞎殺胡殺,胡鬧台!停他三年處長俸祿,再派他大兒子,那個叫言冰雲的去北邊,弄到兩條高等級的貨色才准回來。」

說完這句話,院長拿起桌面上內務部已經擬好的文件,寫下了最後結論,然後簽上了自己的大名——陳萍萍。

費介每次看到院長乾癟難看的簽名都想笑,但又必須忍住。他知道這個女性味十足的簽名會讓幾位高層官員死去,會讓一個更高層的官員兒子淒苦地潛入敵國,必須弄到特別有價值的情報才准回國,這只怕比死還可怕。

老人自嘲地笑了笑:「我和范建從小一起長大,想不到現在要為他家的事情操這麼多淡心。你讓得力的人去查一查那位二太太和那位有沒有什麼關聯。」

范建是司南伯爵的名諱,正是范閒的父親。

費介皺著眉頭,微褐的眼光微抖:「不可能,他們應該以為那個嬰兒早就死了。」

「你誤會了我的意思,我也相信他們不可能知道范閒就是小姐的兒子。」

院長微笑著:「陛下一向要求貴族、文官和我們之間保持距離,而當年派你去澹州,雖然很隱蔽,但終究還是有可能被對方發現。想來不論是太后還是宰相,都很好奇我們院子與司南伯爵的關係,那些藏在暗中的力量,藉著二太太的手,試探一下我們和范大人對於這件事情的反應,也是應有之義,所以我們不要反應過度,知道嗎?」

費介忽然有了懷疑,關於澹州刺殺事件的發生,說不定是因為院長大人曾經故意漏出一些風聲。

……

……

老人推著輪椅來到窗邊,掀起黑布的一角,往窗外望去,淡淡說道:「另外,關於箱子的事情,不論五竹有沒有說實話,但只要不落在北邊的敵人手裡就好。」

「可惜我們不知道那個箱子究竟是多大,是什麼模樣。」費介來到他的身邊,順著老人的眼光往窗外望去。

「我下地獄之後,你早點兒來陪我打牌。」陳院長笑著說道。

費介知道院長大人的年紀遠沒有外貌那樣蒼老,笑道:「我可是好人,將來要上天的。」

一個黑色的影子像風一樣從密室的角落裡飄了過來,將黑布拉下,阻止過於強烈的陽光照在老人的身上。這個人的動作沒有一絲聲音,正是許多年前在京外一劍斬殺持杖法師的那位高手。

費介指著那個黑色風影說道:「估計他會來陪你下棋。」

……

……

窗外是一片陽光明媚,遠處皇宮幾大殿上的琉璃瓦正閃著湛湛金光。

窗前道路上的行人們經過監察院門口時,都下意識地繞路到街對面行走,似乎害怕沾染到這裡的陰暗氣息。

監察院的門口有一塊石質材料砌成的寬碑,碑上寫著幾句話,真金塗繪於其上:「我希望慶國的人民都能成為不羈之民。受到他人虐待時有不屈服之心,受到災惡侵襲時有不受挫折之心;若有不正之事時,不恐懼修正之心;不向豺虎獻媚……」

落款是三個字:葉輕眉。

沒有人知道葉輕眉是誰,但是京都所有居民都知道,當監察院建立的時候,這塊石牌就立在了這裡,永遠金光閃閃,一片光明,和遠處皇宮裡的金黃色宮簷遙相呼應……似乎隱藏了那兩座建築裡所有的黑暗。
第一卷 在澹州 第二十七章 紅袖添香夜抄書
在經歷了一次暗潮湧動之後,澹州港迅疾回復了平靜,被燒死的送菜老哈與他樓內另一具屍首是什麼關係,已經沒有人再注意。至於火災的起因,官府更是沒有給出任何說法,而愚民百姓們也沒有人對這個原因發生任何興趣。

澹州港的治安一向很好,在嚴密的司民保甲制度控制下,那些在慶國北部流竄的罪犯和冒險者,沒有辦法在這裡獲取任何利益。加上皇帝陛下因為貿易重心向南轉移的原因,免除了澹州附近相鄰七個郡縣的稅收,雖然不能讓民眾馬上變得富庶起來,但至少能夠至少保證家家有些餘糧,再也不會出現三十年前那場因為饑荒而導致的流民抱亂。

而且澹州城雖然靠著大海,卻沒有沾染太多大海陰晴不定的暴烈稟性,城中居民們都很溫和,所以當面對著城中最為尊貴的門第——伯爵別府時,總是會表現出適當的尊敬和小心。就算人人心知肚明范閒只是個私生子,但仍然是范少爺范少爺的喊著,努力壓抑住內心或許一直都有的些許鄙夷。

這便是范閒的痛苦所在。

這一世除了在那位命薄的周管家面前稍稍表現了一下自己做紈褲子弟的天賦外,他再也沒有機會去扮演這種角色。走在澹州港的大街上,有的人對他很親切,有的人對他很尊敬,就是沒有人來惹他。

體內的真氣慢慢蘊積著,將他的經絡打煉的異常堅實,而那些大部分流失到後腰雪山處的真氣,卻是一片寧靜,不知道窩在那裡有什麼用處。

這一世范閒始終在扮演一個穩重,識體的少年,只是這樣的日子長了,總覺得有些憋的慌。而且明明知道自己的水準可以殺死一名刺客後,他更是期盼著能有行個俠,仗個義,救個美女之類的事情發生。

但澹州港太平,太太平。

……

……

書房裡點著寧神的焚香,淡淡的香味泌人心脾,感覺十分舒服。范閒手上拿著一枝秀氣的毛筆,在剪裁成約摸四個手掌大小的宣紙上,認真地寫著字。如今文場之上分今文派、古文派,在用筆上也有用鵝毛筆與用毛筆這兩種,如果從便捷的角度看,用鵝毛筆或許好些,所以現在京都的各部衙門一般用的都是這種,包括費介在澹州教書時,也是如此。

但鵝毛筆削筆尖的工藝,卻是需要真正手藝精良的老師傅,用久了筆尖容易變形,所以要真正推廣並不容易。

范閒更喜歡毛筆一些,一來是覺得既然這個世界裡湊巧用的還是方塊字,那麼用毛筆寫出來的字,當然要更加美麗。他決定要把書法好好練一練,免得將來太丟人。

另一方面,他認為像自己眼下正在「寫」的這個故事,是一定要用毛筆,加上極娟麗的小楷來慢慢抄,才能表示出那份尊重。

貼身丫環思思用纖細的兩根手指握著墨塊,緩慢而柔勻地在硯裡順時針磨著,眼光落到少爺面前的紙上,只見上面寫著:

「……只見智能獨在房中洗茶碗,秦鍾跑來便摟著親嘴。智能急的跺腳說:這算什麼!再這麼我就叫喚。秦鍾求道:好人,我已急死了,你今兒再不依,我就死在這裡。智能道:你想怎樣?除非等我出了這牢坑,離了這些人,才依你。秦鍾道:這也容易,只是遠水救不得近渴……」

思思瞄到這上面寫的不堪內容,不由雙頰一紅,啐道:「這智能怎麼這麼無恥?」

范閒聽到耳畔丫環嗔怨聲音,好奇地抬起頭來,笑瞇瞇問道:「姐姐為什麼說智能無恥?」他在房中或是別人不曾注意的地方,總是喚幾個大丫環姐姐,這個習慣從冬兒開始就延續了下來,丫環們拗不過他,老太太又不管,所以只好由著他去,這麼些年聽下來早就習慣了,並不以為異。

思思臉上紅暈散開,像朝雲一般,很是漂亮,囈囈解釋道:「那尼姑……說話行事也太孟浪輕浮……只是少爺,尼姑是什麼?饅頭庵又是什麼地方?」

范閒噗哧一笑,心想呆會兒寫到秦鍾與智能兒苟合之事,你只怕才會覺得是真孟浪。但聽到思思問尼姑是什麼,他才想起來,這個世界上沒有佛教,自然就沒有和尚,也就沒女和尚了。

他用空著的手撓撓頭,不知道該怎麼解釋,半天後憋出一句話來:「尼姑就像苦行僧侶,饅頭庵就類似於神廟這樣的地方。」

思思聽到他的解釋,嚇了一跳:「少爺可不敢胡寫,神廟在天之縹緲處,一向悲憫世人,又不干世事,怎麼會是那種骯髒地方。」

范閒也不與她解釋,笑著說道:「知道啦,我寫的時候小心些就是。」

又寫了幾句,他想到了些什麼,便讓思思出去,免得丫環看見後面的少兒不宜內容,會向老太太稟報。小時候他經常講換故事嚇冬兒,冬兒還一直以為是那位西席先生教的,後來還真的去老太太那裡告狀,害得范閒默了好幾天的書。

思思細心叮囑了幾句,放下手中的墨便推門而出,臨出門前那一扭的風姿,著實讓范閒心頭微微一熱。

范閒執筆沉思,心想這抄紅樓夢果然要比剽竊前賢詩詞要來的複雜許多,自己一年前開始動筆,到如今也只默寫到十五回,幸虧如今這腦子清楚的古怪,前世的記憶竟是分毫不差,反而更加清晰,虧得如此,才能記住曹雪芹那些美則美矣、實則難記的判詞夢譫。

只是書裡面的人物背景,與這個世界總是有些許差別,不知道將來被別人看到後,會不會理解得了,所以有些要緊處還是需要慢慢改去。但范閒對於筆下這紅樓夢還是極有信心的,一頭牛,牽到北京還是牛——紅樓夢?放到這個世界上依然是紅樓夢,依然是大牛。
第一卷 在澹州 第二十八章 書賊
他實在是很羨慕前世讀書時,曾經幻想過的紅袖添香夜讀書的場景,所以先前將思思硬拉著,陪他寫了半天,嗅著室內焚香,女兒家身上體香,筆尖柔毫與紙面輕觸滑潤,享受著那種異常安寧的美妙感。

但想到自己寫書的事情如果傳出去了,只怕會給自己帶來許多沒必要的麻煩,所以他決定以後還是自己一個人悄悄地寫。

范閒總覺得自己必須要提前為將來的京都生活做好準備,從物質上,以及精神上。而像紅樓夢這種長篇美文,是斷斷然不可能像抄襲詩詞一般,臨時在某個酒宴之上脫口而出,所以必須要事先就準備好。

不知道為什麼,他總覺得自己將來的人生,肯定與慶國的中心,那個遙遠的京都脫不了干係,也許是那個當朝廷高官的親生父親,也許是那個印象中的黃毛丫頭,也許是自己沒有見過一面,卻總是某名好奇的母親。

他想了想,復又落筆寫完這回裡寶玉與秦鍾兒那些不可與人言之事,待墨跡干後,放入信封之中,準備寄給遠在京都的范若若。

在澹州港的府邸內,范閒沒有留存稿,前面的都是寫一篇,便往京都寄一篇。因為他實在是很難抑止自己心中那種想將前世的美好經驗,與這個世界上的人分享的慾望,就像某個人擁有了這個世界上最美麗的、而且從來沒有人看見過的玉石,自己藏在床下許多年,心裡一定會癢的要死,總是恨不得讓全天下人——不,應該是至少有一個人,知道這玉石奪人心魄的美麗。

將名畫收藏一輩子而不示人的收藏家,如果不是變態,那就是偷這幅畫的小偷。

而范閒知道,自己肯定不是變態,雖然自己確實是小偷,但很妙的是,這個世界上沒有人知道。

所以范閒完全忽略了范若若丫頭的年紀,一直按月將稿子給她寄過去,然後告訴她,這故事叫作石頭記,是一個叫做曹雪芹的人寫的,自己偶然結識,每月從他那裡弄些稿子,與妹分享,如何云云……

雖然紅樓夢前十五章裡,依然有秦可卿夢中會寶玉,寶玉初試雲雨情之類的段落,但范閒裡篤定小丫頭在自己這麼幾年的書信薰陶下,應該不會將這些看成洪水猛獸,也不會將自己這哥哥看成什麼淫邪之人。

果不其然,范若若得了曹公文字,懵懂讀之,視之如牡丹大嚼之,卻也是慢慢品出了些許味道,尤其是看到黛玉進府之後,便開始覺出好來,每月必來信催哥哥多向那曹公多求些。

范閒接信之時,心中不免苦悶,心想這存稿都沒了,更新自然不可能太快,日後抄到七八十章時,總不還是要落個太監的下場。

……

……

將今日文抄公的事業做完,范閒便開始和平常的日子一樣看起書來。他的書房裡有許多雜書,都是京都伯爵府寄過來的,每當想到這件事情的時候,他心裡對那位從未謀面的父親的印象總會有所改觀,至少對方還知道一個人成長過程之中,最緊要的是哪些東西。

在一個沒有AV也沒有坑的國度裡,范閒用來排遣無聊生涯的方法,除了每天與體內霸道真氣捉迷藏,讓丫環們臉紅羞羞,便只有閱讀書房裡這些雜七雜八的書籍。

書籍的內容涉獵面極廣,從農物耕種到慶國律法,無一不包,還有些這個世界的經書更是像磚頭一樣地塞滿了整層書櫃。

這書櫃是范閒按照自己心目中的樣式做的,樣式很簡單,每層裡面放著瑤州出產的芸香草,這種草最能防止蠹蟲蛀蝕書籍,只是這個世界上好像沒幾個人知道,所以在別府裡只是當作一般香料在使用。

讀了這些年的書,范閒從那些經書裡發現了許多自己前世所學的影子,只是在表述的方式上有些微的不同,這個認識讓他絕了抄襲韓非子荀子老子孫子若干子,從而成為一代學術大家的念頭。

不論是哪個方面的學習,包括識毒,包括修行,包括讀書,范閒都很認真,用完全不符合他如今年齡的沉穩與刻苦,在不停累積著。因為他明白,自己比旁的人並不多出什麼,自己並沒有來到一個平均智商為五十的完美世界,自己能夠擁有的優勢,不過是那麼一點點地球社會沉澱下來的知識,還有就是比一般孩童啟蒙要早許多的覺醒初始時刻。

油燈裡一聲輕響,蹦出一小團燈花,忽然變得亮了些許,范閒伏案看書,漸漸睡去。

第二日清晨醒來,洗漱完畢,范閒先去老太太臥室請安,才自去廳裡用早飯。自從刺客的事情發生之後,范閒再看著奶奶的目光,就與以前有了很大的差別,除了堅持了許多年的晨午請安之外,還會時常與面貌慈祥的奶奶聊些家常話,講幾個小段子逗老人家開心。

「聽說有一天,皇帝陛下召集宰相大人、元老會領事大臣,監察院院長、宮中的太監頭子還有一群高官在大殿商議國是。結果那天天降流星,一顆隕石從天上飛了下來,砸破了殿頂,將正跪在下面的幾位大臣全砸著了。陛下趕緊傳喚太醫前來醫治,守候在病房之外。不一會兒功夫,太醫出來了,陛下忙著問:太醫,宰相還有救嗎?太醫很木然地搖搖頭:宰相沒救了。」

段子前面,老夫人滿臉孤疑,不知道小孩子為什麼講起京都裡的事情來了,這些權力中的陰險事,老夫人不知道親身經歷過多少,所以一向小心謹慎。

「陛下又問:那領事大臣呢?太醫又沮喪地搖搖頭:唉……也沒救了。陛下又問:洪公公?太醫仍然是搖搖頭。陛下大怒,喝斥道:那到底誰還有救?太醫精神一振,說道:陛下洪福,慶國有救了!」

聽到最後一句,老太太頓時醒了過來,笑的顫顫巍巍,眼淚都險些笑了起來,指著范閒無辜的臉笑罵道:「你這個小促狹鬼,如果是在京都裡,光憑這個笑話兒,你就要被監察院給逮進去。」
第一卷 在澹州 第二十九章 往事
雖然慶國目前國力天下無雙,但是朝政之弊卻也是無法盡除,而在天下百姓心中,最大的幾位奸臣,就是剛才段子裡提到的宰相大人,領事大臣和太監頭子洪公公,當然,其實監察院那位院長也是臭名昭著,但范閒看在費介老師的淵源上,所以不好將這人也編排進去。

這個段子其實脫胎於前世某個關於台灣政局的笑話,范閒有日寫在了寄給妹妹的信中,將她逗的不行,今天講給奶奶聽,這位看似糊塗,實則精明之極的老太太,果然笑的不行。

將整個澹州港實際上最有權力的老太太逗高興了,范閒才向奶奶報告了一聲呆會兒準備出去一趟,奶奶也很少管他的事情,又已經回復到了那種如古井的神態之中,只是輕輕嗯了一聲。

出府之後,想到與自己變得越來越親近的奶奶,不論如何,范閒還是覺得有些欣慰,畢竟這些奶奶對自己還是百般照顧。想到這件事情,他不禁想起一個傳聞,聽說范家在京都本來就是名門大族,但是自己父親司南伯爵這一房卻是極遠的偏房,而且人丁稀少,所以很受欺壓,以致於奶奶剛生下司南伯爵不久,就入了誠王府做了一般權貴家庭絕不會做的奶媽。

很湊巧的是,上上任皇帝並沒有子嗣,所以因為性生活過於頻繁的原因英年早逝之後,兩位最有可能接位的親王殿下一個被北魏刺客暗殺,另一位卻又被已經被暗殺的那位親王早前派的人暗殺……媽的,總之在這麼複雜而荒謬的過程之後,那張其實並不起眼,還很容易導致坐上去流血的龍椅,就頂到了一生謹慎自持的誠王的屁股下面。

誠王安安穩穩的做了幾年太平皇帝,時辰到了,往天上去了,皇位就傳給了現在的皇帝陛下,整個慶國在陛下的帶領下西征蠻夷,北伐北魏,終於將這天下打的稀里嘩啦,讓原本強大無比的北魏分崩離析,變成了北齊與一些小諸侯國,還有一向置身事外的東夷城。

看待帝王,不外乎是文治武功在青史上的份量,如今的慶國皇帝陛下先不論文治,單提武功,也算得上是慶國兩百餘年第一人。於是早有群臣迎合上意,上書請陛下往大岳封禪,傳書神廟代為祈福。

但不知為何,皇帝陛下一直堅不准奏,甚至還將幾位以為皇帝只是沽名釣譽、以退為進的佞臣打的當廷臀肉模糊、血流不止。

而伯爵別府裡的老太太,就是這位殺伐決斷、權重如天,卻一向隱於深宮的皇帝陛下的奶媽。

范閒前些年一直還有些疑惑於自己父親——司南伯爵暗中的實力與他目前在京都中的官位有極大的不相襯,居然能夠讓監察院的費介來當自己的老師,但當知道奶奶就是皇帝的奶媽之後,這些疑惑頓時迎刃而解。

自己的父親司南伯,就有些類似於前世時康熙年前那位叫曹寅的江寧織造。曹寅的母親孫氏,正是康熙的保姆,所以此後曹寅一生都備受康熙的寵信,官至江寧織造,雖然只是不及三品的小官,但卻手中握有密折上報的權力,康熙南巡,曹家數次在家中接駕,試問整個江南官場,誰不懼他?

就連日後康熙晚年,曹寅被查虧空國庫銀餉之事,康熙都看在當年情份上是拖了又拖,免了又免,直到曹寅死後,關係疏淡了,曹家才倒了霉。

如此曹雪芹十八歲入了北京,才有了紅樓夢。

范閒才可能在這另一個時空裡,抄襲紅樓夢。

「曹先生,看來俺們雖然身處兩地,果然是情發一心,我這書……抄的也算應景。」范閒想到自己家與曹家的情況差不多,不由笑了起來,輕輕彈彈手中那封夾著石頭記第十回的信封,走出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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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海邊懸崖之上,范閒閉目冥想,渾身上下晉入一種很玄妙的感覺之中,正因為前世是一個被動形成的唯物主義者,所以今世能夠和這種霸道的真氣兩相纏綿,他有一種如夢如幻的感覺——有些類似於戀愛。

戀愛總是有苦有甜,他修行的霸道真氣也是讓他喜悲交加,很明顯這種霸道真氣讓他的身體有了些極為神奇的變化,比如力量,比如反應,但是時常不聽使喚的亂竄,卻又讓他時刻處於危險之中。

這些年因為有五竹在一旁錘打著,所以真氣老實了許多,但今天卻是一個危險關口,因為今天是霸道之卷修練的最後一天。

五竹安靜地站在一邊,看著盤膝而坐,五心向天的范閒,手中不緊不松地握著那根尋常的木棍。

隨著心念動處,一直蘊積在丹田內的真氣緩緩流轉起來,在極為細密的神識引導下,沿著胸腹處的經絡向著四處散發,由氣穴處往後遁去的真氣,如同過去這十幾年中一樣,泥牛入海一般沉進了腎門雪山之中,再也找不到任何蹤跡。

但其餘的那些真氣,依舊保持著強悍的數量,沖刷著他的經脈,就像是無數被燒熱後的小刀子,在細細刮著那些柔嫩的管壁。

范閒渾身顫抖著,冷汗如漿浸出他身上的衣服,雙目緊緊閉著,長長的睫毛不停地抖動,忍受著無比的痛苦。

修行霸道一十二年,連最艱險的入關,也只是睡了一覺便輕鬆渡過,從那之後,便再無費勁的地方,料不到今日破第一卷之關口,竟然是如此難熬!

真氣仍然在他胸腹間的經絡裡橫行,不停沖刷,這種尖銳的洗刷可以讓經絡擴寬,讓真氣運行的速度加快,但是與之相伴而來的,則是巨大的破壞力。能將無形的經脈擴長的力量,帶給神識上的痛楚,不是那麼能夠輕易忍住。

幸虧十二年來的辛勤修行讓范閒的經絡強度達到了一種很結實的程度,所以才沒有氣溢脈壁,造成難以想像的慘烈後果,而他的心念定力也在前後兩世奇異人生的幫助下,比一般的人要強太多。

……

……

似乎已經過了很久,其實東方海面上的朝陽才不過脫離海水的懷抱不久,橫橫地頓在遠方,散發著溫暖紅紅的光芒,照在懸崖之上,映出一立一坐兩個孤單的人影。

真氣逆行而上,那股宏大卻又暴戾的氣息,終於衝破了人體內經脈細微處的阻擋,由期門直抵天樞,像一把大刀,猛地向范閒額上的印堂處砍去!

紅色陽光裡,范閒如遭雷擊,頭顱無由抬起,望著頭頂天空,嘴巴張大,卻無法發出聲音。
第一卷 在澹州 第三十章 有歌者來
「脫了衣服去!」

五竹手上那根木棍狠狠地敲打在范閒的頭頂,發出「碰」的一聲巨響。

此時真氣正在范閒的印堂裡向穹頂衝去,隱約中似乎能夠看見自己神識裡一片光亮,尤其是頭頂處幻化成七彩顏色,卻略嫌粘稠,始終看不清明,一股煩悶從那滯塞處傳開,讓范閒好不苦惱,好不鬱悶,只將這頭顱仰向天空,欲得一快。

便在此時,額前真氣鬱積處,卻生生挨了五竹一棍。

棍子擊打在他的肉身上,卻更像是打在了他的心靈深處,讓他腦中猛的一炸,就像頭頂天空的烏雲被一道閃電劈開,漫天清麗的陽光就這樣灑了下來。

「脫了衣服去!」

這句話是慶國五經——《宿語錄》中一段,據傳如今的四大宗師之一,北齊國國師苦荷的太師祖根塵,當年曾經得蒙天授絕學,悟道之時喝道,人之身體,便是汗衫,只有脫了,方成大道。

而在范閒前世所看過的書中,佛教也曾有言棒喝之道,清遠禪師嘗云:「著肉汗衫如脫了,方知棒喝逛愚癡。」

所以在懵懂與痛苦中的范閒,一聽見五竹說的這句話,便明白了是什麼意思,加之頭頂通道已暢,天光自下,心神回復清明,意守內府,全將身體上經絡裡的諸般痛楚,全當作了天地所施,他人所受,和自己再無半點關係。

將生命中一切執著放下,將身體上一切感覺放下,恰好應合了此時霸道之卷末關的心境。

天地的霸道之氣,根本無法由一個人的身軀容納,所以只有捨了自己的身體,而將自己與這天地之氣貫通,成為自然中的一節,才能調取如此狂戾難馴的真氣。

范閒體內的真氣漸漸平伏,頭頂處的大關已經被打通,平緩而雄渾的真氣從那裡流淌而過,然後沿著背後天柱而下,直接貫入雪山之中。

而很奇妙的是,雪山裡面一直如大海般平靜的所在,今天也發生了一些小小的變化,開始滲出一些真氣補充到他的丹田之中。

如此一來,他體內的真氣循環終於暢通,形成了一個完美的週而復始的渠道,與外界的環境隱隱呼應。

……

……

很久之後,范閒才癡癡醒來,身下早已淌出一灘污水,黑臭難聞。他望著旁邊仍然是一臉冷漠的五竹,露出一絲虛弱的笑容,苦笑說道:「謝謝叔,只是……你這一棍子敲的真狠。」

此時他雖然身體感覺虛弱,但精神卻是十分旺盛,閉目察看了一下自己體內的情況,熟悉了一下真氣流動的最新走勢,感覺到原本暴戾的真氣,雖然依舊強大,卻明顯少了許多燥息,流轉起來更加舒暢自在。

范閒歎了口氣,想不到自己終於也能練成前世只在武俠小說裡見過的真氣,一股子說不清楚的味道充斥著他的腦海,下意識裡,右手往身邊拍了下去。

噗的一聲悶響,就像是破布被一根燒紅了的鐵纖一下子戮破了。

地面上赫然出現了一個淺淺的掌印,邊緣十分光滑!

范閒舉起自己的右手,看了看,然後又低頭看了看石面上的那個掌印,比劃了一下大小,確認了這個掌印是自己隨手拍出來的,呆呆地看了半天之後,終於醒過神來,歎息道:「真的很神奇。」

「真氣外溢,稍後就好。」五竹在他身邊說道。

「叔,您不是說過自己沒練過真氣,所以不知道該怎麼教我嗎?」

「我看別人練過,所以知道今天該怎麼做。」

「原來是沒吃過豬肉,總看過豬跑的意思。」

范閒忽然覺得自己有些罵自己的感覺,微微一笑,繼續說道:「剛才那個關口還真是危險,如果不是那一棒子,我還真怕自己又變成植物人兒了。」

「什麼是植物人?」五竹很冷靜地問著。

范閒抬頭望天,神遊物外,不理不睬。

他旋即想到,原來瞎子五竹也是個經驗主義者,那……萬一剛才那棒子沒有把自己敲通,而是把自己敲昏了,體內那些暴戾真氣亂竄,把自己的五臟六腑搞成爛七八糟的下水……

打了一個寒噤,他擺脫這種無比恐怖的聯想,看著面前的大海寬廣,心胸為之一暢,如今功法初成,隱隱興奮之餘,終於從前些日子的刺客事件陰晦情緒裡擺脫了出來。

這些天來,范閒一直沒有想明白,刺客為什麼居然真的用毒。費介來傳授自己識毒解毒的本領,難道就真的算到會有這一天?那也未免太高瞻遠矚了一些。還有就是那位二姨太膽子也太大了,就算她的身後有京都裡的某處高門大宅撐腰,但用下毒的法子,等於說是連奶奶的性命也沒有放在眼裡——那位老夫人,可是皇帝陛下的奶媽。

京都裡的父親,難道就一點兒沒有察覺這件事情?

正在他思考問題的時候,遠處山崖之下傳來一陣歌聲。

這處山崖緊鄰大海,遠離澹州,而且崖後儘是荒險地,崖前亂礁林立,漁船無法靠近,所以清靜的很。正是因為這個原因,所以五竹選擇在這裡傳授范閒殺人技,所以今天忽然聽到一陣歌聲,由不得范閒疑惑叢生。

他雖然緊張,卻沒有了亂了分寸,小心地趴在崖面上,隔著一塊石頭,往歌聲傳來處望去。

目光及處,驚濤駭浪裡,一葉扁舟正在黑色的礁石間穿行,黑色礁石在白沫一片裡時隱時現,小船在其間蕩蕩悠悠,看著似乎隨時可能撞到礁石之上,摔個粉身碎骨。

但偏偏就這樣,小船卻是自在無比地穿行著。

船上坐著一個人,那人戴著斗笠,歌聲正是從他的嘴裡傳了出來:「浪花只開一時,但比千年石,並無甚不同,流雲亦如此。」

歌聲柔和,卻在海浪的咆哮聲中清清楚楚傳上懸崖來。

范閒聽見這歌,便想到前世松永貞德頌牽牛花的名句:「辰光只開一刻鐘,但比千年松,並無甚不同。」只覺得這船上人物好不瀟灑,卻又高深莫測。

正想著,卻聽見五竹冷冷的聲音:「躲好。」

范閒下意識裡往石後躲好自己的身體,察覺身邊黑影一逝,然後便無比驚恐地看著五竹直接從數十丈高的懸崖上跳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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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在澹州 第三十一章 傾船
在沒有修行霸道真氣之前,范閒絕對不會認為人的血肉之軀能夠比石頭還要堅硬。但當他剛才一掌在石面上拍出個掌印後,他放棄了這種想法。

但他依然不認為有人可以從數十丈高的懸崖上跳下去還可以一點事沒有,尤其是中途沒有減任何速度。五竹幫助他推翻了這個想法,同時也給了他無比的震撼,原來這個世界上的超級強者,真實的水準,竟然如此恐怖!

……

……

蒙在五竹眼睛上的那塊黑布,在高速下墜的過程化作一道詭麗的黑絲,而他的身體,卻像一道迅雷般的箭矢,跺向那條小船。

他沒有用什麼輕功,只是這樣由著大地的引力讓自己自由墜落,在數十丈的距離之中,不停加速,當最後要踩到船頭時,速度已經快到一種令人瞠目結舌的速度。身體割裂了空氣,比風聲還要快一些,發出嗡嗡的恐怖聲音。

他所挾帶的那股勢先於身體,到達了小船之上,猛地掀開了舟中歌者的竹笠。

笠帽飛起,遠遠地落入海中,露出歌者的臉來。

歌者的容貌樸實古拙,一雙眼睛靜如秋水,此時看著頭頂凌空而來的那雙腳,卻是瞳孔一縮,精光乍現!

一雙白玉般的雙手,在袖外輕輕一舞,像枯枝發芽般指節散開,無數道氣波從歌者的指尖噴出,竟是生生在五竹撞向小船之前,疾射在波濤不停的海面之上,將在白浪裡上下的漁舟強行往後推出了兩步之地。

正是這兩步之地,五竹像一塊天外來石般,狠狠地砸在了船首,而沒有砸在那個歌者的身上。

風聲未至,五竹的雙腳已經狠狠地踩在木船的前部,這種由天而降的力量,根本不是一隻小船所能承受——「喀喇!」一聲巨響!

整只船被這股巨力踩的向下方的海水裡扎去,尾部高高的翹起,馬上迅疾地穿入海裡。

那名歌者被這反震之力震的向天飛去,在空中雙手一展,略顯狼狽。

水花四濺,船首被這強烈的撞擊力震散,沉入海底。

一道黑影破水而出,在漫天水花裡,綴上空中那個正在飄舞著的歌者,在瞬息之間,出指如劍,狠狠地刺向歌者的咽喉。

歌者雙手一錯,散手如同搭建房屋的房梁一般,極穩定而有美感地展現在自己面前,勉強封住五竹這必殺的一擊。

空氣中一陣陣輕微的爆裂聲響起,這是勁氣互衝的結果,也不知道在這樣短的剎那裡,這兩位絕世強者出了幾招。

片刻之後,兩個身影迅疾分開,分別落在懸崖下那極狹窄的一帶沙灘兩旁。

海面上,小船的碎屑緩緩地浮出了水面,看上去就像中藥罐子裡的殘渣,只剩下半片船尾無主飄浮,十分淒涼。

……

……

「暗殺不成功,所以你要陪我的船錢。」歌者望著五竹眼睛上的黑布,微笑著說道。說完這句話,他將手一伸,遙遙伸向五竹,像是要向對方討要賠款。

他和五竹相隔三丈,但這一伸手,五竹卻是眉頭皺了皺,腳下奇快無比地向後動了兩步,側著身子,避開了對方手指所伸的方向。

一陣簌簌聲起,五竹先前站立的地方,沙面上一片密密麻麻,正好應了那句詩:「雨打沙灘萬點坑」

隔了三丈的距離,淡淡一揮手,勁氣便直透沙面,這份修為,放眼當世,也沒有幾個人。

「你為什麼在這裡。」五竹微微側著頭,臉上雖然沒有什麼表情,但可以看得出來,比平時要慎重許多。

「十六年前和你打過一架,從那以後,再也沒有找到值得對戰的對手。」歌者笑瞇瞇地回答道:「去年我回了一趟京都,葉重那小子說這些年一直沒有找到你的下落,我還以為你真的跟著葉小姐去了另一個世界,還忍不住喝了兩罐酒,其中一罐是倒在了地上,滴了兩滴眼淚。今年我又出來旅行,剛才在海面上隔著很遠就感覺到很強大的氣機,所以來看看……哪裡想到,居然是你。」

歌聲歎息嗔怒道:「十幾年不見的老朋友,怎麼一見面你就要殺我?你明明知道,我殺不死你,你也殺不死我。」

五竹偏著頭想了想,似乎認可了這個事實。

歌者知道這個瞎子性情有些古怪,如果對方能殺了自己,只怕還真下得了那個手,不由微笑問道:「小姐歸去之後,我還以為你會回神廟,為什麼到澹州港來了?」

「你知道我為什麼想殺你。」五竹沒有回答他,反而冷冷說道:「在這個世界上,只有幾個人認識我,而其中,你是嘴巴最大的那個。」

歌者面色一窘,不知該如何回答。

五竹繼續說道:「所以如果能殺了你讓你閉嘴,我很樂意。」

歌者苦笑著搖頭,歎息道:「你還是那個可怕的脾氣,修煉到你我這種境界,依然像你這樣嗜殺的,真是很少見。」

五竹搖頭道:「我只在乎結果,從來不考慮手段。」他忽然皺眉說道:「既然看見你感興趣的人了,那就走吧。」說的乾脆利落。

歌者先是一窒,旋即朗聲長笑起來,一拱拳,微笑著說道:「其實,我並不是一個多嘴的人。」

說完這句話,他將雙臂短袖一揮,負手於後,瀟瀟灑灑地飄到海面那半截短船之上,也不知道這船是如何做的,只剩了半截,居然還能浮著。他站在殘船之上,雙手做著划船的姿式,竟就這般滑稽無比地用內力激引著殘船向著澹州城的方向開了過去。

五竹看著他離開的方向,黑布黯淡。

……

……

「他是誰?」從峰頂爬下來的范閒並沒有聽見二位強者在懸崖下的對話,猶自沉浸在剛才親眼目睹超強者戰的震驚之中。

「葉流雲。」

「果然……」范閒歎息著,跟在五竹的身後,也往澹州方向走去。
第一卷 在澹州 第三十二章 閒年
葉流雲來了,然後又走了,真的就像天上四處流動的雲彩一般,不曾留下半點痕跡。澹州城的那些居民們根本不知道,他們閒談時時常尊崇無比提及的四大宗師之一,曾經來澹州喝過酒,打過架,唱過歌。

五竹微有擔心,這個世界上知道自己和小姐關係的人並不多,但偏偏葉流雲就是其中一個,而且完全和他的宗師身份不相符合,是個出了名的大嘴巴。

葉流雲來澹州這件事情太蹊巧,和自己見了一面就離開,五竹根本不相信。

范閒卻相信葉流雲確實只是一個很單純的旅人,拍拍五竹的肩膀安慰道:「誰說高手高手高高手就不能旅遊?」

這只是一種很純粹的直覺。

他的直覺一向精準,總覺得自己京都裡那個老爹有些問題,監察院、刺客、膽子比母老虎還要毒辣的二太太……所以他認為自己的父親司南伯爵並不像表面上那麼簡單,至少比曹寅這種包衣奴才厲害太多。

但他的思維方向完全走入了歧途。

——他猜測自己的便宜老爹會不會是前任皇帝老誠王的私生子,因為當年奶奶在誠王府當奶媽,老皇帝就讓她抱回去收養。如今司南伯爵因為心傷自己的身世,痛恨自己的同父異母兄弟安坐龍椅,而自己只能當個小伯爵,於是扮豬吃老虎,暗底裡與監察院及一切可以利用的反動勢力相勾結,組織了一批私底下的力量,妄想接受如今皇帝陛下大人的一切家產。

而自己呢?則因為老媽毫無疑問也是位大人物,所以成了某種家族利益聯姻的產物,自己的存在對於父親的造反大業有很重要的作用。

當他將自己閒得無聊時做的推論告訴五竹時,一向東山崩而面不改色的五竹,終於忍不住將手中的菜刀狠狠地斫進了菜板裡面,對於某位少年的瘋狂想像力,表示了一定程度的敬意。

也正是因為這樣,五竹決定暫時不帶著他離開澹州。

既然瘋狂少年自己都並不擔心將來的事情,臉上依然保持著羞澀的、滿是好奇的笑容,時刻準備投身於子虛烏有的司南伯爵造反大業中,而顯得對於這種謬論所可能帶來的危險毫不在意,那瞎子五竹又怕什麼呢?

五竹從來沒有擔心過自己的生死安危,只是擔心范閒。而一旦范閒顯得極其變態的毫不擔心,五竹也就隨他去——就和范閒五歲開始酗酒一樣——五竹只負責保護范閒的安全,而並不會主動給出太多意見。

從骨子裡講,這對主僕、這對師徒都是很懶惰、而且膽大包天的人物——他們不是不會陰謀,只是覺得有時候手中的武力比陰謀要更有力量,所以下意識裡便將旁人的陰謀看作了雲淡風輕之事,來便來罷,還能怎嘀。

所謂明月大江,所謂清風山岡。

……

……

其實范閒不是明月,是羞答答的彎月眉兒——他還是怕死,因為他並沒有五竹這種絕世手段,但他知道如果自己的身後有監察院的那位費介還有身旁這位瞎子僕人,那麼自己想死也沒有那麼容易。

在懸崖畔親眼目睹五竹叔與四大宗師之一的葉流雲那番交手後,他內心深處受到了極大震撼,對於武道這種事情,終於也體會到了與茶道、書道一般的美感,那種藝術的美感。所以他暫時停止了抄襲紅樓夢的工作,全身心地投入到修行之中。

五竹自己並沒有如何高明的劍法拳訣,但他對於如何殺死一個人很有研究,講究快、準、直、狠,曾經對范閒說過:「不要相信弧線圓融,進可攻,退可守的說法。如果要攻擊對方,那麼就一定要走直線,用最快的速度,走最短的距離,給對方造成最不可逆轉的傷害。」

范閒馬上想到了那天五竹叔直接從懸崖上跳了下去,心想這位果然是走了最短的距離,苦笑著搖頭,不知道自己要達到那種境界,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

某日蘿蔔絲兒教程之後,范閒揮著微有酸麻感覺的右臂,看著背對著自己的五竹,好奇問道:「按照以前說過的,我現在的境界有幾級?」

「七級的真氣水平,三級的控制能力。」

范閒很快地心算出結果:「一平均就是五級,比四級高些,可以拿畢業證了。」少年略微有些得意,漂亮的眼睛裡微有驕色。

五竹搖搖頭:「如果你運氣足夠好,可以殺死一名七級人物,如果你運氣足夠差,那一個三級的小蟊賊就可能斷送你的性命。」

范閒笑著歎了口氣,心想這位嫩叔還真的說話夠直接,不過自己的運氣好像一直挺好,不然也就不可能死後跑到這個世界來了。

在葉流雲來過之後,范閒在澹州的生活真正的安寧了下來,再沒有什麼刺客來找麻煩,二太太聽說重病了一場,變得老實了許多。京都裡范若若的書信依然每月一封寄來,范閒則是呆在這座海邊小城裡,吃吃豆腐,抄抄小書,偶爾穿些綵衣孝順著老太太,到雜貨店裡喝酒,切蘿蔔絲兒給自己下酒,日子過的很是輕閒。

有一天,海邊出現了海市蜃樓,澹州港的居民都跑出去看熱鬧,雖然都是長居海邊的人們,但能看見海平面上那些虛無縹緲,宛若仙境似的島嶼,仍然是興奮異常。

五竹變得古怪起來,關上雜貨店的門,走到偏遠的海邊,一個人上了懸崖,靜靜地「望」著那邊的畫面,似乎想起了什麼讓他很不愉快的事情。

海市蜃樓持續的時間並不長久,一會兒就散了,但他依然靜靜地望著那邊。

隔著那塊黑布望著那邊,就像他並沒有瞎一樣。

范閒爬上了懸崖,赤裸的上半身顯得十分勻稱,已經擺脫了瘦削的體形,他看著五竹安靜地坐在那邊,不敢打擾他,也陪他坐了下來,看著那方被西面夕陽反照成火一般顏色的天空。

許久之後,五竹忽然冷冷問道:「你今年多大了。」

范閒將自己烏黑的長髮束到腦後隨意紮了起來,露出那張稚美中終於初顯英氣的漂亮臉龐,微笑答道:「十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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