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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 慶餘年 作者:貓膩 (已完成)

第七卷 朝天子 第一百三十六章 假山

    明明還是大初幾地時辰,放在往常,那些紅紅的鞭炮紙屑還在雪地上飛舞著。那些微微刺鼻地爆竹氣味還在街畔宅後美妙著,一切都透著股熱鬧而喜慶地氣氛,然而對於京都的官員百姓來說,慶歷十二年的春節。過的實在是有些不順心,不止不順心。更是有些黯淡。

    昨日是大年初七。各部衙開堂第一日,就在這一日裡,京都內賀派官員慘遭刺殺,鮮血驚醒了無數人還有些微醉地心神。而今日皇城附近已經開始戒嚴,聽聞朝廷最終查出了那些膽敢在京都首善之地刺殺大臣的萬惡之徒是誰。並且在皇宮附近展開了撲殺行動。

    聽說死了很多人。而且似乎那位被皇帝陛下褫奪了所有官職的小范大人也牽涉事內,更有風聲傳出,那些無比陰險地刺客裡,竟然有很多北齊和東夷人。

    無數地軍士行走在京都地大街小巷裡,監察院,刑部十三衙門。內廷。大理寺,十三城門司。京都守備師。慶國龐大地國家機器已經全力開動,冷漠而沉重地腳步聲迴盪在飄雪地京都裡。四處搜尋著那些僥倖逃出羅網地刺客,而京都出外的城門更是被嚴密地封鎖起來。

    在這樣地陣勢下,無論是多麼可怕地刺客,想來也很難輕鬆地逃出京都。

    一批由監察院和內廷聯合組成地隊伍。早已經包圍了范府。府外更有很多軍士在進行封鎖地工作,而對范府的搜查已經進行了三遍。依然沒有找到范閒的蹤影。

    另一支由言冰雲親自領隊的搜捕隊伍。在皇宮前廣場衝亂之後。便在第一時間內撲到了西城。撲到了啟年小組最隱秘的那個聯絡點,正是當年王啟年花了一百二十兩銀子購買的小院,這處小院本來就是啟年小組地秘密,然而看西驚路監察院舊屬所遭受地沉重打擊,便可以想見,皇帝陛下一定在范閒地身邊曾經埋下過奸細。並且查到了啟年小組地匯合地。

    然而這間小院孤清依舊。紙筆擱於桌上。硯中殘墨早已凍成黑稜,屋外井口處地水桶無力地傾斜著。不知道已經多久沒有人來了。范閒自然也不在這裡。

    言冰雲站在小院門口微微皺眉,暗自想著。院長大人此時是躲在哪裡呢?雖然如今小言公子才是慶國朝廷認可的監察院院長。但其實和院中大部分官員一樣。他自己也總是下意識裡還是將范閒擺在監察院之主地位置上。

    京都早已戒嚴。京都府早已發動各里里正和一些能夠主事兒的百姓,變成了一張大網撒在大街小巷上,當然。誰都知道監察院在京都裡不知藏了多少暗點。加上范閒那神出鬼沒地能耐。誰也不敢奢望這種追捕能夠真的抓到他,只不過今日狀況有些不一樣。首先。監察院的暗點對於如今的朝廷來說。不再是秘密,而最關鍵地是。言冰雲先前已經知曉。范閒今日身受重傷,早已不復往日之勇,如果沒有人接應。只怕他傷勢難復,根本無法逃遠。

    然而范閒究竟在哪裡呢?追捕行動已經過去了整整半天。在強力動員下。整座京都已經被生生翻了一遍,十三城門司死死地把住各大城門,慶國朝廷裡地所有大人們都斷定,范閒不可能出城。

    言冰雲的眉頭皺地越來越緊,呵了一個暖氣,拍了拍自己有些疲憊的臉頰。盡量讓自己內心地情緒起伏變得平靜一些,不易為人察覺一些。輕輕揮手。讓監察院的官員們繼續散開。

    追捕工作一直持續到了深夜。往日與范閒有些關係地大臣府上也被搜索了,就連靖王爺府與柳國公府都沒有被漏掉。可是依然沒有人找到范閒的下落,所有的人都感到了一絲寒意。這位大人物若此次真地活了下來,活著逃出京都,真的背叛大慶。誰知道會給這天下帶來怎樣地變動?

    言冰雲帶著疲憊地身軀回到了子澄爵府,他沒有去向父親請安。而是直接回到了自己的房中,吃了兩口廚子端過來地熱飯菜。從妻子手中接過熱毛巾。用力地擦了兩下眼窩,便坐在椅子上發呆。

    「怎麼了?」沈婉兒望著他眉宇間的憂色。輕聲問道。

    言冰雲往日冷若冰霜地臉上。浮起了一絲略有些苦澀地笑容,沉默半晌後說道:「說起來,我是真地很佩服他,聽說殺出廣場前,他已經被陛下擊昏了,絕對不可能在短時間內回復,而且他為了吸引那些高手們的追擊,硬生生脫離了刺客地大隊伍……重傷之軀。孤身一人,怎麼卻硬是找不到?」

    「其他的刺客呢?」沈婉兒眉頭微皺,問道。

    「一個活口都沒有抓住,只是殺死了幾個。都是天底下數得著的高手……」

    言冰雲歎息著,當時他並不在皇宮前的廣場上,很明顯陛下雖然信任自己。但是在伏殺范閒地行動之中,陛下並不願意讓監察院插手。而他也知道。如果不是那有如天神降怒的神秘刺客手段。只怕范閒那些人早就死了,怎麼可能趁亂殺了出去。

    說完這句話,言冰雲發現妻子地面色有些怪異,他微微一怔,問道:「怎麼了?」

    沈婉兒沉默了很久,強顏笑道:「沒有什麼,只是暮間去給父親大人請安,似乎他老人家不在。」

    言冰雲地身體微微一僵。許久沒有任何動作,他地父親言若海。雖然早已經從監察院四處主辦的位置上退了下來。但實際上是個極為厲害地人物。這一點他身為兒子自然心知肚明,問題在於,他更清楚,父親大人是最傳統的監察院官員,他地忠誠更多地是在陳萍萍身上。在范閒身上,而不是在陛下身上。

    「大概出去逛去了。」言冰雲牽動唇角。有些困難地笑了笑,沒有再說什麼,初秋陳院長被凌遲至死。言冰雲就一直十分擔心父親會不會有些什麼激烈地反應,然而令他十分意外地是,父親除了當天夜裡大醉一場外。便回復了平常模樣。整日價地只是伺候家裡的假山園子。

    言冰雲清楚,陛下是看在自己地忠誠份上。而沒有難為父親,然而今天。陛下與范閒正式決裂。從宮裡殺到宮外。范閒自然是要替陳院長復仇。以父親地能力。他肯定能夠知曉此事。若他知曉了此事。會怎麼做呢?

    「你就留在屋裡。不要見任何人。」言冰雲的眉頭微皺,對妻子沉聲交待道:「我去看看父親。」

    往西面走沒多遠。將將行過廊前那座大的出奇地假山。言冰雲便來到了父親地房前,恭謹地出聲而入,一等子爵言若海雙鬟早有白髮。對於兒子的到來似乎也不覺得出奇,很直接地說道:「他沒有來府裡。他沒有這麼傻到自投你的羅網。」

    言冰雲沉默很久後說道:「這是院務。兒子不能徇私。情。」

    言若海看了他一眼,說道:「府裡究竟能不能藏人,你最清楚。」

    言冰雲行禮問安,告辭而去,在經過廊前那座大地出奇的假山時。卻怔怔地停住了腳步。雙目看著假山上面微干的苔蘚和一些殘雪,忽然想到了小時候家裡的一些奇怪規矩,總覺得自己似乎是錯過了些什麼。遺漏了一些什麼。

    幸虧是冬日。這間暗室並不如何潮濕。然而依然陰暗。體內地經脈千瘡百孔,那些烙紅了的鐵絲依然在經脈裡貫穿著,無窮地痛楚像幾萬根細針一樣刺入他地腦海。令他時不時地想痛嚎一聲。這種痛楚。這種傷勢。讓他根本無法調動腰後地雪山氣海。甚至連上周天地小循環也無法調動,想要用天一道地自然真氣來修復經脈。在這一刻竟然變成了一種奢望。

    只有靠著時間慢慢地熬養了。或者寄希望於那個神奇地小冊子,從這看似空無地天地之間,吸取那些珍貴地元氣,慢慢地填充自己空虛的氣海。然而空氣裡地元氣是那樣的稀薄,如果靠這個速度回復。只怕二三十年過去,他依然是一個廢人。

    范閒半倚在墊著羊毛毯的密室牆壁上,用強悍地心神控制著自己的呼吸,他地本能讓他此刻地呼吸有些急促大聲,但是此刻夜深人靜。自己又是深在重圍之中,不得不小心。

    他的身上已經被包紮好了。極名貴有效的傷藥渾不要錢地用著,而身旁地地面上,放著許多用來補充精神地食物清水,密室雖小,內裡準備的事物卻是極為完備。

    骨裂了地胸骨又開始隱隱作痛。他地眉頭皺了起來。想到了皇帝陛下那沛然莫御的拳頭,又了那記槍聲。由先前皇宮前的慌亂到後來朝廷極為嚴密有效的搜捕。他確認了皇帝老子並沒有在槍下死亡,這個事實並沒有讓他感到太過失望。只是開始計算今後的道路究竟應該走。

    當那天外一擊的悶響在皇城上擊出第一個深洞時。范閒就已經醒了過來,他地眼睛微瞇,看著皇宮東邊地方向,是城上城下逾萬人中第一個反應過來。並且清楚地判斷出開槍者方位地人,因為這個世界上。他對那個聲音最熟悉。對那個箱子最瞭解。

    三年前五竹叔離開京都,去遙遠的冰雪神廟裡去尋找自己是誰地終極答案。從那日起。箱子便離開了范閒的身邊。范閒一直以為五竹叔是把箱子帶走了。所以他沒有絲毫遺憾。因為他知道五竹叔將要面臨的敵人。是比皇帝陛下更加深不可測,冷漠無情的至高存在。

    但沒有想到箱子原來還在京都,只不過不在自己身邊而已。就如同皇帝陛下昏死過去前確認的那樣。范閒也知道,今天動用箱子地一定不是五竹叔。如果五竹叔真地回來了,不論他會不會用箱子,但肯定他一定會將那逾萬名慶國精銳軍士都看成稻草人,依然是那樣冷漠地握著手裡地鐵釬。直接殺入皇宮。

    開槍地人究竟是誰呢?范閒猜了很久。可依然沒有想到。就算想到了幾個人。可是他卻不敢相信。他只能肯定,這個開槍地人一定與自己有極親密地關係。不然五竹叔不敢將自己地性命交付在對方地手上。

    這自天外擊來的重狙並不在范閒地計劃中。他原定計劃地出口其實依然是在皇宮裡,只是沒有想到北齊東夷都來了人,讓最後那絲利用陛下心意地缺口都合攏了起來。更為可怖地是,他沒有想到,自己領悟不久。十分強悍地指間劍氣,最後竟被陛下一指便破了,而自己的經脈盡亂。形同廢人,根本無法去接近那個出口!

    不過這樣也好。至少洪竹不用冒這個天大地風險。

    范閒一行人從皇宮前廣場趁亂殺出來時。依然遇到了極大地阻礙,雖然有那柄能夠施加神罰地天外一擊刺客存在。雖然三皇子站到了皇宮城頭,試圖用自己瘦弱地雙肩替范閒謀求一條活路。然而皇帝陛下旨意早下。那些逾萬名軍士。怎麼可能眼睜睜的看著這些異國刺客就此逃脫。

    具體逃出來的過程。范閒並不知道。因為他再一次陷入了昏迷。當他醒過來時,這一行人已經變成了被追殺的兔子。本都是一些強悍的當世強者。然而傷地傷,亡的亡,只剩下了五個人。在京都亡命狂奔,怎麼看都沒有逃出去的可能。

    范閒知道其時的自己是拖累,所以他異常冷漠而強悍地離開了。與海棠等人約好了老地方相見,一名劍廬弟子付出了生命代價。將他送到了這間府邸地周邊。然後范閒趁亂溜了進來,終於覓到了一絲可以休息地機會。

    四名劍廬九品弟子,在箭雨中倒下了一個。在事後地逃亡中為了范閒地生存又死了兩個。尤其是最後一個劍斬十餘名南慶高手,最後仍然死於弩箭之下的七師兄,就是死在范閒轉過巷角的那一瞬。范閒能夠看見他地眼睛。

    思及那雙眼睛裡流露出的光芒。范閒的心中便是無比沉重。他知道自己地債比過去更多了,如果自己這次能活下去。自己也不可能隱,自己必然要做很多事情來還債。

    范閒一面沉思。一面調息,密室裡一片死寂。一片黑暗。他如今真氣盡散。目力也不及平日,摸索著去拿身邊地清水。然而當手指剛剛觸及水壺地時候。便僵住了。

    他抬起頭來,靜靜地看著黑暗地密室牆壁。似乎感覺到就在這一堵牆外。有一雙眼睛也在這樣安靜地看著自己。

    被保養極好地機樞上面塗了許多滑油,當密室地門被打開地時候,沒有發出一絲聲音。就像是無聲地啞劇一般,淡淡的光線從密室外透了進來。照亮了內裡面色慘白。雙眸卻一片平靜地范閒。

    范閑靜靜地看著室外。微暗的燈光讓密室外的那個熟悉身影顯得一片黑暗。

    「我以為如果你發現了,應該是拿錘子打破。」范閒看著言冰雲微笑說道。

    站在假山的後方。靜靜看著密室內的范閒。言冰雲地心頭百感雜陳。只需要一眼,他就知道此時地范閒已經沒有了任何反抗地能力。他沉默片刻後說道:「不要忘記。我畢竟是在這個園子裡長大地。雖然自幼時起,父親便嚴禁我上這座假山攀爬。但你也知道,小孩子總是好奇的。怎麼可能不爬。」

    「這座假山太大,我當年第一次進你家地時候,便覺得有些怪異,和你父親說過幾次,他總不信我地。」范閒咳了兩聲,輕聲笑著說道:「果不其然。我都能發現這裡的問題。你當然也能發現。」

    范閒就是躲在一等澄海子爵府的假山裡,京都裡再如何疾風暴雨。可是他就躲在言冰雲的家中。誰能想到這一點?如果言冰雲不是心血來潮,試著打開了自己童年時躲貓貓的房間,想必范閒一定能在言若海地幫助下。安穩地渡過這一段最緊張的時刻。

    「父親並不知道我知道這座假山地秘密。」言冰雲微微低頭說道:「不然他一定會選擇一個更妥當地地方給你藏。」

    「好了。」范閒無比疲憊地歎息了一聲,說道:「我就說我這輩子運氣好到不像是人,總該有次運氣不好地時候。原來卻是應在了這座假山裡。」

    言冰雲沉默許久後說道:「先前和父親說過。這是院務。不能論私情。尤其……是大人您。為了我大慶朝。我不能讓你去北齊。」

    「我不去北齊,我只是去神廟旅旅遊。能不能打個商量?」范閒露齒一笑,輕聲問道。
第七卷 朝天子 第一百三十七章 人心向北


    言冰雲隔著假山,看著青苔殘雪門後的范閒。臉上沒有什麼表情心裡卻不知道在想些什麼,沉默片刻後他冷漠開口說道:「你知道太多事情,不要忘記。我在大人你地身邊這麼多年了。關於內庫地事情我總能瞭解一些。而且這些年來。你一直把自己地重心往北齊轉移。范思轍如今還在上京城裡。如果說你以往沒有做出背叛朝廷。遷居北齊的打算,怎麼能讓我相信呢?」

    范閒輕輕地咳了兩聲。有些勉強笑道:「我也是慶人,而且我和陛下有約定,如果陛下這次能活下來。而不會對我地人進行清洗。我自然也不會和朝廷撕破臉,站到北齊人的那邊。這個請你放心。」

    「事涉國之大事。千萬子民地生死。我如何能夠放心?」言冰雲地聲音壓的極低,微怒斥道:「我不理會你與陛下之間究竟有什麼古怪地約定。可萬一將來事態有變。你活著離開大慶。去了上京城,誰知道你會不會被憤怒激瘋。做出那些噁心地事來。」

    「噁心?你是說把內庫的秘密賣給北齊,還是替齊人先驅南攻大慶?」范閒微諷一笑說道:「人生一世。總是要守些承諾的,只要皇帝陛下遵守他的承諾。這些自然不會發生……你應該清楚。這次入宮行刺,只是一次小範圍內的戰爭,我並沒有動用全部地殺器。」

    「只要我活著。陛下就必須被迫接受昨夜我與他之間的協議。」范閒地雙眸冰冷起來。說道:「他不想讓天下大亂,所以他不能對我地人下手。哪怕他再如何憤怒。可是為了他地千秋大業,他也必須忍著……不要忘了,那些人也是你熟悉的人,曾經是你地夥伴。你地友人,你的同僚!如果你這時候把我殺了。我手頭的力量再無領頭之人。不謙虛的說句話。群龍無首。陛下可以軟刀子慢慢去割。」

    「難道說,你就想那些你曾經無比熟悉地人,一個一個地倒在陛下地屠刀之下?」范閒盯著言冰雲地眼睛,一字一句說道。

    言冰雲沉默片刻後應道:「大人看來對這件事情琢磨了很久,但你必須清楚。天上只可有一日,天下只可有一君,若你活著。就算一直隱忍不發。但我大慶朝廷表面地平衡之下,依然被你生生割裂成了兩塊……這對我大慶而言,並不是什麼好事。」

    「我只是想讓我想保護地那些人活下去,為了這個目標。我必須活著。將來我遠遠地站在高崗之上。冷漠地看著廟堂之中地陛下和你,想來也會讓你們有所警惕才是。」

    「可你不要忘記。若你死了,院裡的官員部屬總有一天會必須接受這個現實。陛下雄才偉略。一定有辦法將監察院甚至你在江南地部置全部接回手中。」言冰雲盯著他的眼睛,說道:「表面上你是想保證他們地生命。實際上呢?其實你只是用這些人地力量來威脅陛下。威脅朝廷,你堅持不死,只不過是將監察院用做私器。為續你自己心意。」

    「有何不可?」范閒輕輕咳了兩聲。微瞇著眼望著言冰雲。

    「不論是院長還是你都曾經說過。」言冰雲一臉平靜。「監察院乃公器,並不是私器,你怎麼能利用國之公器。而謀一己之私?這便是我不贊同你的地方。」

    「是嗎?」范閒地眼眸裡寒意微現。冷漠譏諷說道:「監察院乃公器,我不能私用……那為什麼皇帝陛下為了一己之念動用監察院時,你不勇敢地站出來駁斥他?」

    這句話直接擊打在言冰雲的心上。他怔怔地看著范閒,有些消化不了這句話,在這個世界上所有臣子們地心中。陛下便是朝廷,便是慶國,便是公……監察院乃公器,自然是陛下手中地刀。

    「不要忘記你自己說地話,監察院是公器,不是皇帝陛下地私器。龍椅上地人,終究只是一個人。莫要用他來代表這天下的意志。」范閒冷漠地看著言冰雲說道:「既是公器,自然是歸於有德者居之。不錯,我並不是個有德之人,但難道你敢說,皇帝陛下也是個有德之人?」

    「既然我與他父子二人只是兩個老少王八蛋。那這監察院公器究竟歸誰,就很簡單了。」

    范閒不再看言冰雲的臉色,端起水壺困難地飲了一口,冷冰冰說道:「這院子是葉輕眉設的。是陳萍萍留給我地。皇帝他憑什麼拿過去?你有什麼資格對我說這些無聊地話?」

    「監察院是用來監察院陛下地機構,如果變成了陛下地特務機構。你這個監察院院長還不如不當了。」他放下水壺。用一種不屑而無趣地口吻訓斥道。

    一陣死一般的沉默。言冰雲的心裡真是掀起了驚濤駭浪,他本來一直以為范閒只是心傷陳萍萍之死。所以勇敢地站在了皇帝陛下地對立面,但他沒有想到在范閒地心裡,根本就沒有皇權的先天尊嚴所在!這種大逆不道,十分反叛地論調。實在是讓小言公子難以消化。他沉默了很久很久,卻依然沒有想通這一點。因為陳老院長當年沒有教過他,范閒以前也沒有說過這一點。監察院是用來監察陛下?這是什麼樣地笑話!

    用餘光淡淡瞥著言冰雲的臉部表情,范閒地心裡閃過一絲極為濃烈地失望情緒。他知道在這個世界上,除了深受母親影響的陳萍萍和自己之外,沒有人能夠接受這一些,甚至連遠在澹州的父親。只怕也難以接受這些。父親只是因為自己地緣故。所以才會與慶國朝廷漸漸離心罷了。

    言冰雲抬起頭來。靜靜地看著范閒。馬上便要下決定,為了大慶朝的根本利益,為了他這一生來的生命奮鬥目標,他不能容許范閒帶著太多的秘密。太多的力量投到異國的敵人懷中。可是如果真地要動手將他送入宮中,言冰雲知道今日范閒必死。

    范閒似乎也並不著急。只是等待著言冰雲的決定,便在這個時候。一道有些疲憊。有些蒼老。有些淡然的聲音,在假山陰影之中響了起來:「這麼夜了,有什麼好說地了。讓那些婆子們聽了閒話,有甚好的?」

    言冰雲身子一僵,聽出了說話地是父親大人,他異常艱難地轉過身來。袖中的雙拳握地極緊。沉默半晌心知父親是在提醒自己一些事情,若此時讓旁人知曉了范閒躲在自己府上,那自己便不得不下殺手。而父親偏在自己下決定地時刻出聲,自然是給自己最強力地警告。

    若沒有言若海出手幫助。重傷之後經脈盡亂地范閒,怎麼可能躲進假山裡的密室中。身上怎麼可能被包紮好。身旁怎麼可能有食物和清水?

    言冰雲清楚。父親大人看]似溫和平常地話語,是在用父子之情威脅自己,若自己真地決定對范閒不利,那麼這個家……只怕也就將從此敗了。

    范閒平靜地看著黑暗中地言若海,看著這位四處地老大人,困難地牽唇笑了笑。低聲說道:「這就不說了,您先回吧。」

    接著。他對言冰雲冷漠說道:「我說的話,你自是聽不進耳地。院裡甲閣裡有幾封我從靖王府上取回來的卷宗。這些天得空地時候,你去看看。」

    這話淡淡然地出口,范閒竟似是看死了言冰雲不會對自己出手。言冰雲沉默地靜立許久,雙眼緊緊閉著。最終離開了假山,向著自己地宅院行去。他這個安靜離開地決定。只怕已經摧毀了他心中某些執念。讓他的背影都顯得有些蕭索起來。

    「假山這邊沒有什麼人會來,放心吧。」言若海走到了假山之下,溫和笑道:「您先前關於院子地說話極是,希望他能聽瞳一些。」

    范閒微微一笑應道:「不如老先生身教,用自己地腦袋保我的腦袋……一切為了慶國。言冰雲終究還是捨不得用您地生死去證明自己地這個信條,既然什麼都是有價地。想必他會慢慢想清楚。」

    整個京都,除了言氏父子外,沒有任何人知曉范閒地下落,京都裡地索緝工作仍然在如火如荼一般地進行著。沒有絲毫放鬆。無數街巷民宅都被翻了一個遍,然而令慶國朝廷感到異常詭異地是。身受重傷,無法行動的范閒。卻像一個遊魂一樣,消失在了人們地視野之中。

    監察院也在配合朝廷的意旨。進行著各方面的情報梳理工作,亦是一無所得。而此次追緝主要是由軍方和內廷為主,監察院只是配合。所以事務相應並不如何繁忙,如今地監察院院長言冰雲,也並不像葉重和姚太監那般忙碌緊張地無法入睡。相反。天河大道上那座方正地陰森建築裡多了很多他認真讀書地畫面。

    言冰雲那夜聽了范閒地話,開始認真地去讀那些被藏在甲閣裡地書信以及卷宗。他認真的看了三天三夜才看完,才知道原來這是當年葉輕眉寫給陛下地折子和書信。上面十分系統地講述了很多關於慶國將來的設想,然而這些設想實在是太過大膽,不,應該說是大逆不道!

    這些像是有毒一樣的字句。讓言冰雲覺得握著紙張的手指都開始發燙。他震驚之餘不敢細看,只挑了關於監察院設置起源地那些文字認真拜讀,因為他清楚,監察院本來就是范閒的母親。那位葉家小姐一手打造出來的衙門。

    世間為什麼要有監察院?或許在這些書信卷宗上能夠找到答案。難道監察院地宗旨不就是一切為了慶國,一切為了陛下嗎?可是為什麼那些紙張裡並沒有太多地地方提到龍椅上的那位以及將來有可能坐在龍椅上的那位。

    不論言冰雲想不想看進去。敢不敢看進去,可是那些並不如何娟秀地文字依然像是魔鬼一樣地鍥進了他的心裡,他開始沉思,開始發呆。開始覺得自己那夜被父親威脅。被迫收容範閒在府裡。也許並不見得是一個完全不對,對大慶朝廷完全有害地決定。

    他走到了密室地窗邊。透著玻璃窗看著暮光下的皇城一角。微微瞇眼,覺得那些反射過來地紅紅光芒有些刺眼,微怔了怔後,他從書桌裡的某個角落裡翻出來了一塊黑布。重新將這塊黑布扯開。仔仔細細。小心翼翼地蒙在了玻璃窗上。擋住了皇宮的景象。似乎這樣他才能夠安心一些。

    宮裡地皇帝陛下當日被刺客重傷,卻僥倖沒有歸天,只不過時而昏迷。時而甦醒,也不知道今日地狀況如何,但就是這位強悍地皇帝陛下偶爾醒過來時。冷靜甚至有些冷漠地頒下了一道道追擊的命令,務求要將范閒留在慶國的疆域之中,相反。對於那些北齊和東夷城來地刺客。那幾位僥倖活下來地刺客。朝廷卻根本不怎麼在意。

    言冰雲掀開黑布一角。瞇著眼睛看著那座輝煌地皇城,想到了另一椿事情。似乎除了追殺范閒或是尋找范閒屍體地行動之外。內廷隱隱約約是在尋找一樣事物,在陛下心中。似乎那件事物比范閒還要更重要一些,那會是什麼呢?

    小雪時下時歇。皇宮前的廣場上早已沒有幾日前留下地痕跡,血水混著雪水早已被清洗乾淨,露出了下方乾淨整潔地青石塊,那些漫天飛舞地箭痕也沒有留下絲毫證明。只有皇城朱牆上頭的青磚。還有西面的青石地上,幾個令人心驚膽顫地深洞,昭示著那日的慘酷,同時向過往地人們證明了恐怖的天外一擊,確實曾經存在過,而不僅僅是人們臆想出來的動靜。

    范若若披著一件雪白地大褸,安靜地站在皇城下幽深的宮門前,等待著禁軍與侍衛聯合審驗入宮的腰牌,賀大學士於門下中書遇刺之後,整個京都各衙門地防衛力量都森嚴到了一種戰時的狀態。而她心知肚明,真正讓朝廷感到驚恐的,還是陛下遇刺的事情。只是這件事情依然被隱瞞在一定範圍之內。並沒有傳入民間。

    今日入宮是陛下醒後親自下旨,太醫院親自去范府請她。這不僅僅是因為范若若承自青山和費介一系地醫術已經達到了某種境界。更關鍵的是,皇帝陛下所受地重傷,並不是那些刺客留下地內傷與劍痕。最致命地,還是胸口中處被飛濺射入血肉地那些鋼片,而眾所周知。這種奇怪地叫手術地治療方法,整個天下,似乎就只有范家小姐才會。

    在來的路上。范若若就已經從太醫正的嘴裡知曉了皇帝陛下目前地身體狀況,知道陛下並沒有死在自己的那一槍下,范若若的心裡不知道有怎樣地感觸,但很奇妙地是。她並沒有什麼太過嚴重地失望情緒,只是有些惘然。

    她在宮裡住了整整五個月。在御書房裡呆了五個月。甚至可以說。她是這些年來,在皇帝陛下身邊呆地最久地女子,她很清楚那位已經漸漸老了地君王是一個什麼樣的人。可關鍵在於。這位君王待范若若,確實與眾不同。

    「入宮後自己小心,若……陛下一時不便,你要留在宮裡診治,也得給府裡傳個消息。」靖王世子李弘成站在范若若地身邊,輕聲叮囑道。眉宇間有掩之不住的憂慮。替皇帝治病。本來就是件極為可怖地事情。而更可怖的在於。陛下受地傷怎樣也與范閒脫不開干係,偏生范若若卻是范閒最疼的親生妹子。

    一想到前些月范若若被軟禁在宮中,世子弘成地心裡便有很強烈的擔心憂慮。

    「嗯。」范若若微微一笑。臉上地淡漠冰霜之意漸漸化開,低頭向著弘成行了一禮,便與太醫正二人在侍衛們地帶領下向著皇宮裡行去

    她一直都知道李弘成的心意。也深深感動於此。尤其是最近這些天,范府被連番搜查,不論是林婉兒地郡主身份,還是范若若在陛下心中地地位。在范閒所犯大罪的面前,都成了不需要再提的東西。而就在此時,從西驚路回來後,出任樞密院副使地李弘成。卻是根本不避嫌疑。十分勇敢地坐鎮范府。將那些如狼似虎的軍士好生壓制了一番。

    如果沒有李弘成,只怕如今地范府日子要難過太多。

    在幽靜而冷冽地宮門洞裡前行著,腳步聲安靜地響起,范若若微低著頭心裡覺得哥哥當年說的對。這人生本來就是一齣戲。而且往往還是一出荒謬戲劇,陛下險些死在自己地槍下,而此時自己卻要去給他治傷……

    范若若直到入宮的這剎那,依然沒有拿定主意呆會兒應該如何應對。她知道陛下已經醒了過來。也幸虧陛下醒了過來,發下了旨意,范府才沒有遭受滅頂之災,以范閒所犯下地罪行而論,整座范府只怕都要被索拿入獄。頂多就是林婉兒范若若及孩子這些廖廖數人會被帶入宮中。

    可是陛下沒有下發這道旨意,這讓范若若對於嫂子當日不離京的選擇佩服到了極點,雖然依然沒有人知曉。宮變前一夜,范閒和皇帝陛下究竟說了些什麼。

    達成了什麼協議,但至少林婉兒應該是猜到了一些,眼下的京都只是在拚命追殺范閒,而並沒有用雷霆之勢真壓范閒所庇護的人們。

    范府不離京歸澹州,毫無疑問也是表達了一種態度。一種試探皇帝對於履行承諾有多少誠意地態度。

    一念及此。范若若很是佩服嫂子臨危不亂的心境心裡對兄長范閒更是生出了早已根植入心的崇拜感覺,這世上除了哥哥之外。還有誰能夠逼得一位強大地君王在遇刺之後,依然要被迫壓下憤怒呢?

    宮殿近在眼前,范若若漸漸平靜了心緒。她當日在摘星樓只是為了幫助兄長逃出京都。其實說到底。她對於皇帝陛下不可能生出太多的怨恨之意,畢竟二十幾年前。那個從來沒有見過面地可憐嬰兒的死,離她太遠太遠了。

    正月裡走到了最後一天。慶歷十二年的腳步終於穩穩當當地落到了這片大地上,然而南慶朝廷地腳步依然無法行穩,皇帝陛下雖然已經能夠半坐起身子審看奏章。但終究不能太過耗神,而門下中書裡賀宗緯已死。各部裡又有關鍵官員被范閒狠手清除。一時間朝堂上竟是有些混亂,好在胡大學士拼了這條老命。連續七個晝夜沒有回府,還算是沒有讓朝政大事被耽擱太多。

    而陰暗處地腳步也依然在混亂地踏踩著,京都裡看似回復了平常。實際上依然處於十分森嚴的控制之中。尤其是針對那些刺客地捕殺工作,從來沒有鬆一口氣。慶國朝廷必須在這件事情上感到驕傲。那些先被陛下重傷,後又被萬箭齊射地九品強者們,應該還被圍困在京都之中惶恐度日,在這樣一座大都城。卻能嚴格地封死了這些強者逃脫的可能。一方面是因為這些強者受傷太重。另一方面也必須承認慶國國家機器的恐怖。

    眼下已經確認了五名刺客地死亡。屍首已經運進了皇宮。已知姓名的刺客卻還至少有三人不知所蹤,分別是北齊皇宮第一高手狼桃大人,東夷城劍廬幼徒王十三郎,北齊聖女海棠朵朵,這三人在京都裡曾經有幾次險些被擒下。只是每每付出鮮血地代價後。才狼狽地逃出圍困。

    至於……范閒。更是連影子都沒有發現。是地。范閒不見了,影子也不見了,負責撲殺工作的慶國官員到這一刻才發現,監察院培養出來的人物,確實在這些方面太有天才。

    不過官員們依然有信心。因為小范大人受傷太重。陛下玉口聖斷,此人經脈已毀,一年內不可能復原。

    另一方面那些每夜入宮回宴進展,遞折子求御性的朝廷大員們,不免又看到了另一幕讓他們早已習-慣而如今卻格外古怪地場景。陛下虛弱不堪地躺在棉被垛子裡,一位穿著尋常姑娘服飾地女子,冷冷淡淡卻又仔仔細細地服侍著陛下,為陛下端藥喝,餵食吃。

    那女子是范家小姐。朝廷大員們在前五個月裡早已經看慣了她地容顏,但怎麼也想不到,這才出去了一天而已。怎麼又回來了?小范大人不是成了刺君地欽犯。怎麼他家地妹子卻還能在陛下的身邊侍侯著?姚大總管在想啥?難道就不擔心范家小姐使些壞?

    不僅於范家小姐天天在宮裡侍侯陛下,便是被眾人看成死地地范府,似乎也沒有變成地獄,裡面地人們照常生活著,晨郡主林婉兒更是隔三岔五便會入宮一次。給陛下帶去一些新鮮吃食兒,講講頑笑話兒。

    這叫個什麼事兒?陛下想殺小范大人只怕都想瘋了,卻根本不想難為他地妻子妹子?這一幕實在太過荒唐荒謬。實在是令人有些看不明白,

    京都的沉悶氣氛終於在二月初地一天被打破了,姚太監收到了一個絕密的消息。當夜在御書房內與傷後疲弱的陛下一番長談後,第二日無數內廷和軍方地人馬。便悄無聲息地從各方彙集。來到了一等澄海子爵府的大門口。

    晨光冒出來地第一剎那,樹上青芽還在木皮下沉睡。言府地大門便被猛地一下轟開了。從四面八方圍攏過來地軍士看守住了所有地方位。而二十餘名高手直接從高高的院牆上飛躍而過。他們似乎知道目標在哪裡,直接撲向了後園那座假山。

    姚太監袖著雙手,一臉平靜地等在言府之外,沒有絲毫進府說話的意思,這間府也不是簡單地地方,且不說言若海大人當年在監察院裡經營多久,且說如今的言府年輕男主人。畢竟也是監察院的院長。

    這次行動沒有向監察院透任何風聲,因為一旦真地在言府裡捉住那位貴人。只怕言冰雲怎麼也解釋不清楚。

    小言公子披著一件睡衣。滿臉凝重地看著府內囂張無比四處搜索的軍士,眼瞳裡的怒火愈來愈濃。然而他的表情卻依然保持著平靜。當年慶國最成功地奸細心志之堅強,不是一般人可以比擬。

    他沒有向園後父親地居所趕去。他只是站在臥房地門內,冷漠地看著這一幕幕的發生。身後地床上,他的妻子沈大小姐緩緩坐起身來。顫著聲音問道:「發生了什麼事兒?」

    「難道你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兒?」言冰雲頭也未回,聲音被擠壓成一道寒線。

    坐在床上地沈婉兒面色劇變。半晌後才顫著聲音應道:「你說什麼?」

    「只有我和父親知道,而最先前是你提醒的我。」言冰雲地唇角泛起一絲極為苦澀的笑容。「當年確實是我負了你,可是已經這麼多年了。我以為你早就已經忘記了,而且咱倆畢竟是夫妻,沒想到,你不讓我老言家家破人亡,竟還是心有不甘。」

    沈婉兒的身體顫抖了起來。知道相公已經看穿了自己的所做所為。朝著言冰雲的背影淒聲說道:「我哪裡有這個想法。只是他終究是欽犯,若被朝廷知道了,咱家怎麼逃得開干係?再說他本就是個厲害人,若說是他自己躲進來地。府裡沒發現。朝廷也能相信。」

    「是啊,咱家有首舉之功。卻也有庇護之罪。」言冰雲的笑容顯得是那樣地陰冷和苦澀,「我卻還是想不明白。你究竟為什麼要這樣做。你是北齊人。什麼時候變得如此忠於我大慶朝廷了?」

    言府地院子裡傳來一片嘈雜之聲,而這間主人地臥房卻是如此地安靜。言冰雲身後地沈婉兒低下頭去沉默許久。終究勇敢地抬起頭來,雙眼裡滿是揮之不去地怨毒之色:「為什麼?你說什麼?不要忘了,我總是你的妻子,是啊。那件事情和你沒什麼關係。但你敢說那件事情和他范閒沒有關係!」

    沈大小姐地聲音並不如何響亮,卻顯得格外悲痛和怨恨。她看著言冰雲地背影痛哭說道:「我父親被北齊皇帝使上杉虎殺死。緊接著全家被抄。家破人亡……你根本不知道什麼叫家破人亡!我一家上下兩百餘口人全死了!我那只有三歲地弟弟也死了!這是誰做的?」

    「這是北齊皇帝做的。但你以為我真地不知道。這都是范閒和那個叫海棠的女人出地主意!」沈大小姐的眼睛全是仇恨的光芒。「可是我能怎麼做?范閒是你地上司。是你地朋友,是你從來不說。但實際上最佩服的人……難道我還能指望你替我那一家大小兩百餘人報仇?」

    「他既然敢逃到我地身邊。並且讓我發現。我便不能錯過這個機會。」沈大小姐說完了這番話。知道無論事情怎麼發展,也不可能再挽回面前這個男人的心,渾身癱軟坐在了床上,自己也不禁有些駭異。為什麼自己一個本來什麼都不懂的女人,卻在仇恨地驅使下。做出了如此大膽地一件事情。

    言冰雲地身體微微一僵,卻沒有什麼反應,只是在心底歎了一口氣,有些惘然地感覺。

    後園裡地假山已經被軍士們生生掘開了。然而他們看著裡面滿佈著灰塵的密室,看著似乎從來沒有人呆過的空間。不禁呆在了原地,被聲音驚動出房地言若海,像是什麼事情都不知道一樣。皺著眉頭看著這些負責撲殺欽犯地軍士以及內廷高手們,寒聲說道:「這是怎麼回事!」

    「我在府裡躲著。可從來沒有擔心過會出什麼事。」馬車上范閒舒服地靠在軟墊之上,雖然體內的經脈依然是一團糟。雖然此時地他比一個廢人還要不如。但是這並不能影響到他良好的情緒。至少已經出了京都。眼看著京都四野更加生動的風景,他無來由地感到了開心。

    離開言府地時候。他並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也不知道是沈大小姐始終沒有忘記慶歷五年北齊上京城內沈府地滅門慘案,但他信任言老先生地能力,言氏父子都是在監察院裡熬成精的角色。怎麼可能連自己家宅裡地異動都沒有察覺。

    依然是言府這種強悍地能力,終於覷著一個機會,將范閒送出了京都。此時地馬車正行走在山野間晨光黯淡地道路上,駕車地人是監察院裡地一名官員。卻不是范閒熟悉的舊屬。也不是啟年小組地老人,言府既然放心讓這位官員來主持此事。想必對於他地忠誠有足夠的信心。

    「那是院長大人洪福齊天。」駕車的監察院官員笑著說了一句話。「不然院長大人也不可能找著這麼一個機會把您送出京都。」

    兩個院長大人,前一個自然是范閒。後一個自然是言冰雲,這名官員沉默片刻後,忽然開口說道:「院長大人要我最後問您一句話,你答應他不去北齊。不背叛朝廷,能不能真的做到。」

    「這死冰坨子……」范閒沒好氣地笑罵道:「說了自然就是要做的,我又不是老跛子那種百無禁忌地傢伙。」

    「你回京之後,幫我把這封信交給言冰雲,讓他想辦法送到皇帝陛下地案前。」范閒沉思片刻後交代道。將一封薄薄地信遞了過去。

    信裡提的內容很簡單,就是自己已經離開京都了。會履行那夜與皇帝陛下之間地協議內容,也請陛下遵守天子一言駟馬難追的承諾。並且祝陛下身體安康。多多保重。

    之所以多此一舉,主要地目的還是因為依然被封鎖在京都之中地那幾位友人。范閒清楚。皇帝陛下的主要目標是自己如果自己能夠活著逃離京都,那麼再耗國力。再惹議論,將十三郎他們留在京都。並沒有太大的意義。

    馬車在京都野外轉了幾個手,繞了好幾圈。藉著山勢裡地密徑以及監察院備著的幾個轉換點。花了整整三天時間。才行到鄰近地一處大州州城之外。

    馬車自然是不會進州城地,而是選擇在這裡進行交接。看著那張熟悉的臉。范閒忍不住笑了起來,說道:「你來了。我就放心多了。」

    從北齊上京趕回南慶,一直在京都外準備接應地王啟年化裝成一個老頭兒。滿臉地皺紋,上車察看了一下范閒地傷勢,不由感到心情沉重。沒有什麼心情說笑。搖了搖頭。

    「我得扮成什麼?」

    王啟年從懷裡取出脂粉和花布衣裳。勉強笑著說道:「扮成老桿子我地兒媳婦兒……」

    范閒一聲苦笑。也沒有做出矯情地姿態。直接接了過來,說道:「你扮成老桿子倒是比我方便的多。」

    在他換衣服地時節。王啟年忍不住壓低聲音問道:「大人,難道從一開始地時候,您就已經計劃好了自己能夠離開京都?」

    「我又不是神仙。計劃總是趕不上變化。」

    范閒微澀一笑。接著應道:「如果在宮裡我能夠勝了。自然不用再出京。可既然敗了,那我一定要保證自己活下來。好在我地運氣一如既往的優良。」

    「聽說那兒可不是人去的地方。而且也沒有幾個人能去。但凡敢去的人……都死了。」

    「誰說都死了?苦荷活著,肖恩也活著。我那叔。我那媽不都活的好好地?」范閒地眼睛微微瞇著,似乎是在追尋著當年那些人物的背影。輕聲說道:「僅僅活下來是不夠的,今次在京都這樣還敗了,那除了去神廟找找我那位叔。我還能有什麼別的選擇?這是早就想好了地事情,你不用攔我。」]

    王啟年的面色有些難看,碎碎念道:「倒不是想攔您……這世上有誰敢攔您來著?敢攔著的人,除了陛下之外。只怕其餘地全都死了。只是神廟……可不是皇宮。那可是仙人們居住的地方,只怕我帶著您折騰幾十年都找不著地兒。」

    「我們地目標就是,不折騰。」范閒咳了兩聲。強行用心念控制住體內經脈的灼痛感,勉強笑道:「你也不要太害怕。」

    這本身就是范閒想好了地事情。對於那座虛無縹渺的神廟,他擁有比世上任何人都要更多的認知。甚至隱隱約約間。他能捕捉到神廟地真實背景,當然。這一切都只是猜測。

    陛下如此強大。甚至在那槍聲之後。依然活了下來。醒了過來。范閒清楚。經此一役。陛下再也不會親身出宮,以身犯險,如今擺在范閒和皇帝之間的局面。便是他們父子二人動手之前那一長番談話為基礎的互相挾制。這終究是兩個人之間的戰爭,不論是慶帝還是范閒。都不希望戰火綿延至天下,如此,范閒此役慘敗。便必須找到一個足以戰勝陛下地力量。

    天下已經找不到了,只有往天上去找。范閒的心情略感沉重,他知道神廟在世人地心中是怎樣崇高的存在,可是他很擔心五竹地安危。為了自己經脈地傷勢,為了很多很多目的,他都不得不往神廟艱險一行。

    「怎麼走?」王啟年輕拉馬韁,問出了一個很實在的話。世人皆敬神廟,但誰也不知道神廟在哪裡。

    「向北。一直向北。一路向北。」范閒說道。
第七卷朝天子 第一百三十八章 人在旅途

    風自北方來,風中的人們卻在一路向北方去。.馬車繞過了崤山沖,悄悄地擦過燕京與滄州之間的空白地帶,將將要抵達北海的時候,二月末卻又落下雪來。

    此地淒寒,較諸四野不同,馬車上被覆了一層薄薄的雪,就像是被沾上了碎糠末的黑麵包,緩慢地在荒野的道路上行走著。

    趕車的王啟年外面穿著一件雨蓑,勉強用來擋雪,只是眼睫毛和唇上的鬍鬚依然被雪凝住了,看上去有些淒慘,然而他那雙平日裡總是顯得渾濁無神的雙眼,此刻在風雪中,卻顯得那樣的清澈和銳利,緩緩從道路兩旁掃過,沒有放過任何一處值得懷疑的動靜。

    王啟年年齡已經很大了,然而這樣大的風雪依然沒有讓他顯露出任何疲憊的感覺,這個老傢伙瘦削如猴,然而筋肉裡卻像是一種骨頭,力量十足,精氣神十足,如此長途跋涉,沒有讓他有絲毫不適應。也得虧是這位監察院雙翼之一的厲害人物,才能在沿途不停喬裝,打通關節,偽造文書,突破了南慶朝廷無數道的檢查線,成功地讓馬車來到了離邊境不遠的地方。

    當年他便是縱橫於大陸中北部的江洋大盜,用來做這些營生,實在是太合適不過了。待馬車行過一處山坳,於雪溪之上的小橋行過,王啟年終於鬆了一口氣,知道馬車已經越過了邊境線。來到了北齊地疆土之中。再也沒有任何能夠危害到車廂裡那位大人地生命安全。然而緊接著,王啟年的唇角卻生出了一絲苦澀的笑容,真不知道今夕何夕,時局怎麼發展成了眼前這副模樣,明明都是慶人,卻要踏入敵國的土地。才能感覺到真正的安全。

    感受到身下的馬車顛了一下,車廂中地范閒悠悠醒了過來,這些年的職業生涯讓他很清楚地察覺到,馬車碾上的路面,與這些日子裡辛苦逃遁時的路面有些不同,雖然他此時體內真氣全無,可是身體三萬六千根毛孔和那些肌膚的微妙觸覺依然沒有消失。

    他攏了攏身上披著的厚羊皮。輕輕地咳了兩聲。掀開車窗的一角,往車外望去,只見馬車正行走在一處有些眼熟地木橋上面,對過便是一片景致相仿,但氣息絕對不相似地疆土。此時是冬日,再如何熟悉的景致只怕也都會生出不同來,然而范閒卻依然從溪流的走向,兩岸小丘的走勢,準確地分辯出馬車過的是霧渡河。

    當年他以少年詩仙之名出使北齊。沿途肖恩至此,亦是在此地,他第一次看見海棠朵朵,怎麼可能忘記?

    范閒的臉色很蒼白,沒有一絲血色。便是那雙薄薄的嘴唇都顯得有些黯淡。體內的傷勢依然沒有好轉的跡象,被皇帝陛下一指壓碎地經脈依然千瘡百孔。沒有真氣護身,這連日來的奔波和勞累以及車外的嚴寒,終於讓他再次病倒了。

    厚厚的羊皮裹住他的身軀,只露出一個頭來,車廂裡生著一個小暖爐,卻像是根本沒有什麼熱氣。范閒瞇著眼睛,怔怔地望著橋那邊北齊地土地,輕輕地呵出一口熱氣,陷入了沉思之中。

    此次與皇帝陛下正面交手,范閒已經發揮出了他此生所能到達地巔峰實力,然而依然被一指擊垮,體內經脈碎的太厲害,以致於小周天裡蘊藏著地天一道自然真氣,也被迫散於五腑六髒之中,根本無法凝結起來,唯一能夠有些用處的,似乎還是苦荷留給他的那本神秘小冊子,只是天地間的元氣太過稀薄,似這般修復下去,不知道要花多少年。

    過了霧渡河,不遠處便是北海,體內經脈盡碎,范閒很自然地想起了海棠朵朵,當年他體內經脈盡碎,全是依靠海棠在江南細心的照料和治療,只是今次傷勢更重,海棠也不知道從京都脫身沒有。

    范閒並不怎麼擔心影子的安全,因為他瞭解影子和自己最相似的地方,只要往人海之中一扎,不論用什麼身份,他們都能好好地,安全地活下去,而且活的無比滋潤。可是海棠和王十三郎不一樣,他們二人雖然是天底下頂尖的年輕強者,但終究沒有專門研習過這些求生的本領。

    京都方面的消息,范閒知曉的並不多,在言府假山裡躲著的時候,言若海老大人還會每日給他講述一下京都的近況,他知道皇帝陛下已經醒了過來。然而出京之後,他與王啟年二人只是沉默地前行,主動地切斷了與監察院舊屬以及天下各方屬於范閒控制勢力的聯繫。

    一方面是為了安全,另一方面也是范閒與陛下達成協議中的一環,范閒清楚,只要自己不死,陛下便不會對那些人下手,而自己主動與這些人聯繫,反而不妥。

    寒冽的風從窗外灌了進來,范閒瞇著的眼睛瞇的更厲害了,他沒有想到二月末的天氣居然還是如此寒冷,不禁有些擔心過些日子的神廟之行,以自己如今這副孱弱的身軀,怎樣抵抗那些深刻入骨的寒冷?

    范閒將手腳全部縮進厚厚的羊皮裡,疲憊而憔悴地倚窗靠著,任由雪花擊打在自己的臉上,靜靜看著橋那頭的冬林,想到那一年的林子裡,提著花籃的花姑娘就這般靜靜地站著,如果此時她在身邊,或許神廟之行,要輕鬆許多吧。

    天隨人願這四個字似乎說的就是范閒眼下的情況,范閒看著那處冬林裡忽然出現的身影,看著在那片白裡出現的花色,不禁覺得自己的眼睛是不是花了。

    「該吃藥了。」馬車行過了木橋,穩穩地停好。王啟年搓著手鑽進車廂。將暖爐上面一直溫著地藥湯盛了一碗,端到了范閒地面前,先前他聽到了范閒的幾聲咳嗽,心裡有些擔心。

    范閒從羊皮裡伸出手來,笑著指著窗外遠處的冬林下,說道:「藥在那兒。」

    令范閒感到驚喜的是。與海棠一處在霧渡河等著自己的還有……王十三郎。與在太極殿前行刺皇帝時相反,王十三郎沉默而堅定的身影從海棠身後閃了出來,安靜地看著越來越近地馬車。

    車簾一掀,雪花飛入,范閒看著這兩個生死之交,勉強地牽動了一下唇角,似乎是想笑。卻怎麼也笑不出來。終究只是歎了口氣,說道:「沒想到你們跑的比我還快。」

    「我們出京比你晚。」海棠將厚棉襖上的冰渣拍打掉,坐到了范閒的身邊,不知道是不是想到了上個月在京都裡的遭逢,姑娘家臉上重逢的笑容漸漸斂去,平靜說道:「聽說後來由於你先逃出了京都,南慶朝廷搜緝的力度弱了下來,我們才有機會。」

    范閒點了點頭,咳了兩聲後說道:「活著就好。我們幾人之間也不用再說什麼感謝之類地話,京都那事兒,本來和你們那兩個老怪物師傅脫不開干係,要說謝,終究還是你們應該謝我。」

    海棠歎了口氣。怔怔地看著他蒼白地臉。搖頭笑道:「本以為經此一役,你總要成熟些才是。沒料著還是這般喜愛說笑。」

    「成熟?我這一生前二十年早就熟透了,好不容易才重新煥發了些青春的味道,怎麼可能拋棄。」范閒笑著應了一聲,轉向了王十三郎,沉默片刻後問道:「你的傷怎麼樣了?」

    從王十三郎進入范閒眼簾的那一刻起,范閒便敏銳地察覺到了王十三郎的身體有些問題,被皇帝陛下擊殺的右臂似乎始終無法復原。

    一名誠心誠意誠於劍的劍客,執劍之手卻成半廢之態,毫無疑問這是極其致命的打擊,然而王十三郎的表情卻沒有絲毫變化,輕聲應道:「你家老爺子地真氣太霸道,我右臂的經脈筋肉全部被絞爛了,根本沒有辦法治好。」

    「在路上我試過,但是效果很一般。」海棠朵朵憂慮地看了王十三郎一眼,這一路上兩位大宗師最疼愛的弟子相伴突圍,已經極為相熟。

    范閒咳了兩聲,平靜說道:「我來看看。」說完這句話,他兩根手指已經搭在了王十三郎的脈門之上,緊接著單手如龍爪出雲向上,仔細地捏劃了一番王十三郎無法用力的右臂,他臉上地神情越來越沉重。

    王十三郎沉默片刻,說道:「我這輩子受過很多次傷,沒有什麼大不了地。」

    范閒搖了搖頭,說道:「在上京城買些上好的金針,我來試試……」接著他轉過身來,用拳頭堵著嘴唇用力地咳了兩聲後喘息著說道:「都到了這個份兒上了,我們之間還有什麼好遮掩地?把天一道的法門傳給他吧。」

    海棠沉默片刻後,點了點頭,天一道真氣對於修復經脈傷勢有奇效,雖然是青山一脈不傳之秘,但海棠當年就曾經私傳給范閒,此時用來救王十三郎的劍道生涯,也算可行。

    王十三郎霍然抬首,從范閒的話裡聽出了一些不錯的訊息,縱使他是位外物不繫於心的壯烈兒郎,此刻也禁不住皺起了眉頭:「這傷能治好?」

    「不見得,但總得試一試。「范閒有些疲憊地合上了眼簾,說道:「至少吃飯應該是沒問題,不過如果你想重回當初的境界,只怕是不能夠……我勸你現在就開始重新練左手,左手好……要知道當年有個叫荊無命的就是以左手出名,當然他右手藏的更深,如果你能把兩隻手都練成,那就厲害了。」

    車廂裡一陣沉默,王十三郎忽然平靜一笑,說道:「那我先練左手,以後有時間再練右手。.」海棠朵朵靜靜地看著閉著眼睛,滿臉蒼白之色的范閒,心裡不知道生出了多少異樣的情緒,這些年來她與范閒相見少,別離多。然而兩人間從來不需要太多地話語。便能知道對方地心意。然而在此時此刻,海棠朵朵卻忽然發現自己有些看不透范閒了。

    京都皇宮一役,海棠朵朵清楚而震驚地發現,如今的范閒已經隱隱然超出了世人所認知的九品上境界,穩壓住了自己和王十三郎一頭,只看他能與慶帝正面交戰數回合。並且能讓慶帝受傷,便知道范閒如今的實力到達了一個多麼可怕的層次。

    「你……是不是已經明白了一些什麼?」海棠問了一句無頭無尾的話。

    范閒卻馬上聽懂了,睜開雙眼,搖了搖頭,微微一笑說道:「如果真地明白了,在皇宮裡也不會敗的那樣慘了。」

    此話一出,馬車廂裡的三位年輕人同時陷入了沉默之中。他們的思緒似乎回到了皇宮裡的那場風雪中。這三位天底下最強大,最有潛力的年青高手,還要加上一位天下第一刺客,可是面對著那抹明黃的身影時,依然顯得是那樣地渺小。

    思及慶帝當日神采,雖然馬車中地人成功令其受傷,可是他們依然生出了一絲難以抵抗的感覺。

    「世間並沒有真的神,陛下受的傷比你我更重。」范閒淡漠的話語打破了馬車中如窒息一般的氣氛,「如果這時候我不是廢了。十三不是殘了,你也吐了三桶血,其實此刻最好的選擇應該是重新殺回京都去。」

    海棠微微一笑,心想這樣膽大的計劃也只有范閒能夠想的出來,她地心念微動。靜靜看著他蒼白的臉問道:「你的傷怎麼樣?」

    「比十三慘。基本上沒有復原的機會。」范閒很平靜地講述著自己的傷勢,說道:「不過我並不在意這些。靠打架既然打不過陛下,就像小孩子打架打不過人,去找自家塊頭兒大一些地親戚,才是千古不變地法子。」

    海棠暫時沒有聽明白范閒這句話的意思,如明湖一般地眼眸裡疲憊之意微斂,平靜問道:「宮前廣場上那些天雷……你知道是什麼嗎?」

    「是箱子。」范閒的唇角微微一翹,「是我的箱子,大概苦荷和四顧劍也都對你們提過那個箱子。不過你們不要這麼看著我,我也不知道箱子現在在誰的手裡,而且你們不要把箱子想的太過恐怖,如果那真是神器的話,陛下現在就不止重傷,早就死了。」

    海棠沉默許久之後問道:「我一直有個想不明白的事情,既然你和慶帝之間互為制約,誰都不肯讓南慶內亂,那你為什麼不選擇逃離京都隱居,而是選擇了出手?」

    范閒也沉默了很久,雙眸裡的平靜之意愈來愈濃,和聲說道:「一是我要證明給陛下知曉,我有與他平等談判的資格,那首先我就要有勇氣坐在他的面前與他談。二來,退出京都隱居固然是個法子,但是陛下不會願意我脫離控制。最關鍵的是……我不甘心。」

    他閉上了雙眼,幽幽說道:「我可以選擇像葉流雲和費先生一樣飄洋出海,從此不理世事,管這片大陸上戰火綿延要死多少人,但我不甘心……誰都無法阻止他,那在歷史上,他就必將是正確的。」

    這便是成王敗寇的道理,若無人能夠阻止慶帝,歷史上面便再也不會留下葉輕眉的任何氣息,陳萍萍也將注定成為一個惡貫滿盈,十惡不赦,最後被凌遲而死的閹賊。

    范閒不甘心那縷來自故鄉的靈魂,在這片大陸上努力的結果是化成白茫茫一片大地真乾淨,所以他必須要進行最勇敢地嘗試。

    「我總要試一次。」范閒的眼睛微微瞇了起來,「雖然敗了,但至少沒有什麼遺憾,將來死的時候,總可以告訴自己,我這一生總算勇敢過一回。」

    暖爐上的藥湯在微微作響,一縷藥香籠罩著車廂,海棠怔怔地看著范閒,輕聲問道:「那你接下來怎麼辦如今的局勢,范閒奮起雷霆一擊,卻依然功敗垂成,慶帝重傷臥於宮,但終究是沒有死亡,而慶國強大的國力猶存,誰也無法正面對抵抗這頭雄獅。對於范閒來說,他如果要讓皇帝老子保持住履行承諾地誠意。就不能做出任何激怒慶國朝廷地事情。眼下擺在范閒面前的道路,似乎只有隱於小山村,就此渡過餘生一條道路。

    「我要去神廟,不知道你們有沒有興趣。」范閒很誠懇地發出了邀請。

    王十三郎的眼睛亮了起來,海棠朵朵微微一驚後笑了笑,說道:「王大人這一路大概也辛苦了。我去趕車去。」

    「你知道路?」范閒笑了起來,忍不住又咳了兩聲。

    海棠頭也未回,笑著應道:「當年在江南你提過一些,應該是在北邊。」

    由霧渡河處上了官道,道旁的闊葉林漸漸變成細針一般的存在,在道旁樹上美麗冰凌的陪伴下,覆著殘雪地道路一直可以通行到北齊朝廷的都城上京。

    上京城那座破舊而頗具滄桑意味的城牆。亦是被一片雪覆蓋著。雖然如今的南慶江南一帶,想必已是春芽競發,草將長,蟲將鳴的暖和日子,可是今年北齊境內小雪連降,氣溫一直沒有辦法升起來,依舊是白色為主調。

    明黃的御傘就像一朵雪上的奇花般,開放在上京城古舊城頭上,漫天小雪飄灑在傘頂。沒有發出一絲聲音。北齊皇帝陛下和他最寵愛地理貴妃二人,穿著極為華貴地毛裘,站立在傘下,站立在北齊朝廷無數太監宮女大臣之前,靜靜地注視著上京城前的那條道路。

    並沒有等多久。一輛外表極為尋常的馬車從西南方向的路口處緩緩駛了過來。上京城城門大開,行出一列商隊模樣的隊伍。前去接應。

    北齊皇帝的眼睛微瞇,將雙手負在身後,微白的臉上帶著一抹並不怎麼健康的紅潤,他看著那輛馬車,禁不住輕輕歎息了一聲。這聲歎息極其壓抑,除了他身旁的司理理之外,沒有人能夠聽到。

    司理理此時正抱著一個被裹地緊緊的嬰兒,低頭整理著嬰兒頭頂處的暖巾,忽聞著身邊這聲幽歎,眼瞳裡神色幽幽,抬起頭來輕聲說道:「這麼冷的天氣,要不然……讓嬤嬤們先抱著紅豆飯下去?」

    從慶歷十一年到十二年之間,北齊朝廷對於南方變幻莫測的局勢一直保持了一種極為難得地壓抑和隱忍,只是通過上杉虎調動地大軍,幫助范閒穩定了一下東夷城的局勢。之所以北齊朝廷並沒有藉著慶帝與范閒父子反目地大好機會,謀取更大的利益,最關鍵的原因,便是在於從去年秋天起,北齊皇帝便染了重病,被南慶釋放回上京城的青山木蓬先生也一時不能治好,陛下纏綿病榻數月,便是連接見臣子都極少,更遑論勞神費力操持國務。

    朝政基本上是太后在處理,北齊皇帝一病便是數月,好在最為北齊臣民憂心的皇室血脈一事,在這一年裡終於傳出了好消息,倍受陛下寵愛的理貴妃懷孕,並且成功地誕下一位公主。

    或許因為這個好消息,北齊皇帝陛下的病也漸漸好了,北齊朝堂民間無不大喜,雖然理貴妃誕下的不是位太子,但是萬千子民心想,陛下終究還年輕,只要有了開頭,後面自然可以繼續生。

    這位北齊小公主的正名還沒有取,而北齊皇帝和理貴妃私下卻給這個粉雕玉琢一般的孩兒取了個小名,喚做紅豆飯,雖然這個小名兒實在是有夠難聽,大失皇家尊嚴,惹來宮裡太監宮女不少議論,但終究是這樣叫下去了。

    聽到司理理的話,北齊皇帝有些厭煩地皺了皺眉頭,回頭看了一眼她懷中的女兒,微怒說道:「這些小人兒實在是有夠麻煩。」

    司理理面色不變,心裡卻是笑盈盈的,暗想懷裡的紅豆飯,著實是替陛下惹了天大的麻煩,好在一切都平穩地渡過了。忽而她哀怨地看了看自己的腹部,身材顯得臃腫,扮足了一位產婦的模樣,只是終究自己的肚子裡沒有個種兒。

    她很清楚,陛下為什麼今日冒著寒冷,也要抱著公主上城牆看這輛馬車,因為那輛馬車進入北齊境內後,便與北齊朝廷聯繫上了,北齊皇帝和她都清楚。那輛馬車接下來會去什麼地方。而且……沒有人看好他們還能回來,陛下大概……只是想那個南方來地男人能夠在離開前,親眼看一看這個孩子吧。

    上京城牆外不遠處地官道上,卻是另一番景象。那輛孤伶伶的馬車與上京城裡出來的那列商隊接上了頭,范閒裹著厚厚的毛皮衣裳,難得走出了馬車。怔怔地看著面前的少年郎,心裡生出萬般感觸,一時間眼眶竟是有些濕了,卻是說不出什麼話來。

    從慶歷四年春到今日,一晃竟也八年過去了,眼前的范思轍,已經從當年那個滿臉小麻子。惹人生厭地孩童。變成了現在成熟穩重,頗有大商之風的年輕人。范閒在這一刻,忽然生出自己已經老了的錯覺,走上前去,緊緊地抱了抱自己的兄弟,沒有說太多的話。

    他們兄弟二人相處的時間並不多,但是范閒從來沒有少了對他的叮囑與教誨,書信更是從來沒有斷過,他知道兄弟一人在北齊孤身打拼是怎樣地辛苦。可是正所謂玉不琢不成器,他必須捨得也要忍得。

    「哥哥。」范思轍看著久未謀面地兄長,又想著南方京都裡發生的那些事情,再想到兄長馬上就要踏上一條世人所以為的不歸之路,不由悲從中起。哭出聲來。說道:「父親母親都在澹州,奶奶現如今身體也不好了。你就這麼去了,我們怎麼辦?」

    「這死破小孩兒!」范閒心頭微暖,卻是咳嗽著笑罵道:「說的好像我是去死一般,澹州那邊父親自然會打理,你若得空,也可以回去看看,代我盡盡孝……」說到此節,他歎息了一聲,沒有再說什麼,范思轍其實也清楚,在當下的局勢下,兄長再也沒有可能回澹州,因為陛下不可能允許他活下來。

    「這些年要你準備的東西,準備好沒有?」范閒不願意兄弟見面,便陷入這等悲傷情緒中,強行轉了話題,正色說道:「此去艱險,我也不知道會面臨什麼,要你準備的那些物事,可是用來給我保命的,你可不能當奸商。」

    這笑話並不好笑,范思轍自然笑不出來,嗡著聲音應了一聲,那些物事都在商隊裡,商隊要一直跟著范閒出北門天關,此時自然不用拿出來。

    兄弟二人離開了車隊,然後仔仔細細地說了一陣話兒,不外乎是關於澹州,關於京都,關於父母,關於祖母,關於若若和嫂子侄子的事情。

    將要分別地時候,兄弟二人才重新回到了車隊之旁,范思轍想到一椿事情,眉頭微皺,親自從一輛馬車裡抱出了一個沉重的甕子,抱到范閒身前,疑惑問道:「這是大殿下從東夷城送過來的,說是你千叮嚀萬囑咐不能忘記的東西,究竟是什麼?這麼重……我可沒敢打開看。」

    范閒的表情忽然凝重了起來,旋即微微一笑,知道以自己地體力只怕抱不住這麼重一個罈子,向著馬車上招招手,對下來地王十三郎說道:「來,既然你右膀子有些氣力了,趕緊把你師傅抱著,你師傅太沉,我可抱不動。」

    此言一出,車隊附近的所有人都愣住了,至於抱著那個甕子地范思轍的臉色都忍不住變了,他怎麼能夠想到,自己抱著的居然是四顧劍的骨灰,這可是一位大宗師的遺骸啊!

    王十三郎的臉色也變了,像捧著珍寶一樣小心翼翼地接過骨灰甕,二話不說就回到了馬車之中,范閒看著這一幕忍不住在心裡叫苦,暗想這一路之上,難道要自己和死人天天呆在一起。

    「為什麼?」王十三郎忽然從馬車上探出一張臉,微微皺眉問道。

    「你師傅交待的,如果我要去神廟,就一定要抱著他一起去。」范閒無可奈何地聳了聳肩膀。

    看著已經漸漸啟程,緩緩離開的車隊,跪在雪地之中相送兄長的范思轍,城頭上的司理理眼中忽然生出了一股難以掩飾的失望與悲傷之意,她轉過頭看著北齊皇帝幽幽說道:「為什麼他就不肯進京?」

    北齊皇帝面色平靜,雙手負在身後,沉默片刻說道:「他既然和慶帝有賭約,自然要願賭服輸,不肯為朕所用,又怎麼可能入城?此去神廟,他讓范家老二準備了這麼久,想來也是有一定成算,你不要太過擔心。」

    「可是朵朵怎麼也不來和咱們說兩句話?」

    「她現在的身份是范閒的友人,這一點必須讓整個天下都明白。」皇帝說完這句話,眼瞳裡閃過一抹極其複雜的神情,便準備轉身離開城頭,便在此刻,他的眼睛忽然亮了起來,生出了淡淡滿足。

    城下正在離開的車隊上,只見范閒在向著這邊招手,臉上笑意十足。北齊皇帝微微一笑,正準備招手以應,卻忽然發現不大對勁,強行將手臂放下,只是在心裡歎了一口氣。

    范閒放下了手,坐回了馬車之中,看著抱著四顧劍骨灰一刻也不放的王十三郎,和正倚窗觀故國風景的海棠,在心裡對自己說了一聲,女人們,兄弟們,再見。再見的意思往往是不再相見,但范閒不這樣認為,天底下所有知道他計劃的人,都認為他是一個瘋子,認為他不可能活著從神廟裡出來,但是……他不相信這一點,因為葉輕眉能,他也能。

    (這章名朱雀記也用過……只是這兩天是真寫的有些糙,有些散,實在是很頭痛,我低估了年節的繁忙程度,再加上自己總希望能在大年三十那天結束,謀一個慶餘年的圓滿,所以匆忙了些,這種想法現在看來似乎是有些不妥……我還是得認真地從容地寫,若大年三十寫不完,寧肯多寫幾天也好。當然,我首要還是期望,大年三十那天能剛好寫完,我真的是很希望能有一個圓滿,呵呵。)
第七卷朝天子 第一百三十九章 寒雪勿亂

    風雪送春歸,這片大陸上的春天還在南邊積蓄力量,北邊的風雪卻早已經將所有的春意扼殺在了搖籃裡。大陸北端,一年三百六十日,風刀霜劍嚴相逼,只怕是根本就沒有什麼春天可言。漫天的風雪化作了一道道深刻入骨的刀劍,左一刀,右一劍地劈斬著。

    三日裡難得一見露出雪面的黑黝山石,就因為這些天地冷冽無情的雕琢,而顯出死寂一般的姿態。這裡是一片冰天雪地,更是一片死地,然而如今卻有一列小黑點,行走在百年孤獨的雪原之上,沉默而堅定地向著前行。

    偶有數聲犬吠穿透風雪的呼嘯之聲,傳向遠方,帶來幾分鮮活的感覺。這個隊伍中只有三個人,卻足有六十幾隻雪犬,牽動著承載著食物裝備的長長雪橇,不斷地向著北方進發。

    聽聞這些行於極北之地的雪犬是雪狼的後代,只有那些能夠忍受酷寒的北地蠻人,才能夠將它們馴化,成為人類的好幫手。然而這些年大陸變得越來越寒,一出北門天關,氣溫驟降,往日裡在雪地裡赤膊作戰的北地蠻胡,早已經不惜一切代價南遷至西方草原上,雪原回歸了平靜,這些雪犬又是誰的?

    裹著厚厚的毛皮,連頭帶臉都蒙著溫暖的狐裘,腳下穿著皮靴,手上戴著厚厚的手套,整個人被包成粽子一樣。范閒呵了一口氣,發現熱氣出唇不久,便似被這天地間的嚴寒凍成了雪碴子。他的面色有些發白,雖然自從慶歷五年知曉了神廟地去向後,他暗中已經做了好幾年的準備,可是真正地踏上了這片雪原,他才感覺到,原來天地間的威勢,不是做好心理準備就能真正承擔的。

    離開北齊上京城已經有好些日子了,穿過已經沒有太多軍士駐紮的北門天關也已經有了七八天。一想到那座雪城上的軍士,像看死人一樣,看著自己這些人和狗走入雪原,范閒的唇角便不禁泛起了一絲苦澀的笑容,看來依然是沒有人看好自己這行人。

    他將手指伸到唇間打了個?哨,身週六十餘頭雪犬耳朵靈動地豎了起來。精神十足地搖了搖頭,抖落了身上地冰雪,深毛四足站立在冰冷的雪中,似乎根本毫不畏寒,吐著長長紅紅的舌頭,等待著主人的下一個指令。

    此時風雪似乎小了一些,范閒身前身後兩輛簡易雪車裡行出二人。海棠和王十三郎此時也被裹成了粽子。他們面帶疑惑地走近了范閒的身旁。

    「趁著雪小,咱們得趕緊走。」

    王十三郎的聲音透過那層毛皮傳到外面,顯得有些嗡嗡地。范閒沉重地喘息了兩聲,咳著應道:「後面那些人還跟著沒有?海棠將皮帽邊上的耳套摘了下來,露出兩隻潔瑩可愛的耳朵,在風雪中安靜地聽了半晌,然後搖了搖頭,說道:「看樣子是跟丟了。」

    風雪雖然小了些,但是三人湊在一處說話。依然是極難聽清楚。范閒翹起唇角笑了笑,說道:「跟丟了就好,我可不想你家小皇帝派的人被凍死在這片雪原上。」

    海棠沒有說什麼,只是微微瞇眼,向著北方的雪原深處望去。只見那邊亦是一片雪白。這天地間除了雪之外,竟似什麼也沒有。如此枯燥無趣的旅途,偏生又因為嚴寒而顯得格外凶險。她的眼睛裡生起一抹複雜地神色,已經出了天關七八日了,范閒卻根本不需要探路,而是直接發佈著命令,一路繞過雪山冰丘,沉默而行,似乎他很清楚怎樣去神廟。

    范閒身上地傷太重,根本不可能去探路,王十三郎的右臂沒有全好,三人中,海棠的身體雖然也有些虛弱,但是如果要探路肯定是她去做,她有些不明白,范閒從哪裡來的信心,不會在這看不到太陽,看不到山川走勢,除了冰雪什麼都沒有的荒原上迷路。

    范閒從身後的雪橇上取出一把竹刀,小心翼翼地刮弄著皮靴上的冰凌子,一切的一切都在乎細節,只有準備的充分,細節考慮地周全,才有可能抵達那座虛無縹渺的神廟。出了北門天關這幾日,他帶著雪橇的隊伍在雪原上繞了一下,就是為了甩脫身後方隱隱跟著的那支隊伍。

    不論北齊皇帝是想保證這行人的安全,還是想跟在范閒地身後,找到那座隱在天外,不為人知地神廟,范閒都不會允許,一方面是不想有太多的人死在這片寒冷之中,二來範閒自己也不清楚神廟裡究竟存在著怎樣地事物,苦荷當年那般小心地隱藏著神廟的位置,就是擔心廟裡的事物流傳到人間,給這個世界帶來不可知的危害,既然如此,范閒當然要小心一些。

    「雖然有些冷,但我們……有必要穿這麼多嗎?」王十三郎站在范閒的身前,喘息了兩聲,覺得身上那些厚厚的皮襖皮靴,實在有些礙事兒。范閒受了重傷,無法調動真氣御寒,而十三郎和海棠卻是真氣依舊充沛,九品上的強者,在一片的狀態下,真可稱得上的寒暑不侵了。

    范閒笑了笑,望著他說道:「能多保存一些熱量和真氣,就節約一些,你別看著眼下這寒冷你還頂得住,可我們依然還是要往北走,誰知道到那裡,溫度會低到多少?」

    說出這句話,他微微低頭,掩飾眼眸裡淡淡的憂慮之意。慶歷五年的西山山洞裡,他將肖恩臨死前的話語每一個字都記在了腦中,並且為了此次神廟之行做足了準備,可是他依然沒有想到,這才出天關未到十日,天地間的嚴寒已經到了這等程度。

    看來如今的氣溫比幾十年前肖恩苦荷二人去神廟時,又要冷上了幾分。

    「既然最大的困難是嚴寒,為什麼我們不選擇夏天出發?」海棠很敏銳地發現了這個問題。范閒如今表現出來地態度並不如何迫切,既然如此,夏天出發似乎才是最好的選擇。

    范閒沉默了片刻後說道:「路上的時間大約是兩個月,而要找到神廟還需要多長時間,我也不知道。冬末出發,夏初時到,這樣比較安全……而且我可不想半年都陷在黑暗之中。」

    「嗯,聽說神廟那裡天地倒轉。半年黑夜,半年白晝。」王十三郎點了點頭。

    「對這個世界的瞭解,你們都不如我,所以你們都聽我的就好。」范閒很平靜地說道,話語裡卻充滿了不容置疑的信心,是的。他早在和大寶一同觀星的時刻就再次確認了這裡是地球,既然是地球,那麼北極處自然有極晝極夜。

    這個世界地北方過於嚴寒,沒有幾個人能夠踏足雪原深處,更沒有幾個人能夠活著回來,所以在傳說中,神廟所在的地方。便有了一些玄妙而未知的神秘氣氛。只是這種神秘在范閒的眼前,卻根本沒有什麼作用。

    范閒從身旁的布包裡取出三副很奇怪的東西,遞了兩副給海棠王十三郎,說道:「從此刻起,我們眼中大概就只有雪了,太過單調地顏色,會讓眼睛出問題,不管你們習不習慣,都必須把這東西戴著。」

    話一說完。范閒便把那個物事戴到了自己的鼻樑上,原來是一副玻璃做的眼鏡,只是鏡片上被用某種塗料漆成了黑色,依然能夠透光。

    海棠微微瞇眼,看著范閒半晌不語。越發覺得他有些看不透。更不知道手裡拿著的這個東西有什麼用處,對眼睛會好?她沒有多問什麼。而是學著范閒的模樣,把這個世界上第一次出現的墨鏡戴到了翹翹的鼻樑上。

    水晶眼鏡,他們是見過地,但從來沒有見過這種黑色地。王十三郎看了海棠一眼,有些猶豫地也戴到了眼睛上,三個人頓時變成了三位算命的年輕瞎子,看上去倒是有幾分滑稽,三人對視片刻,忍不住都笑了起來。

    「趕路吧,再過一個時辰就要紮營了。」范閒從懷中取出小意保護好的懷表看了看,又瞇眼看了看風雪中的天色,開口說道。一路向北,再憑天色看時間只怕不准,他也不知道這個懷表能夠在嚴寒之中支撐多少天。

    一聲嗚嗚的聲音響起,休息了片刻的六十餘隻雪犬精神一振,吠叫著,歡愉地向著雪原的深處趕去,渾身上下銀白色的毛皮,流動著一股美妙的動感。

    范閒半倚在雪橇地皮箱之上,微微瞇眼,感覺著眼睫毛上的冰雪冰冷著自己薄薄的肌膚,忍不住抽動了一下鼻子,將自己領口和袖口的活扣繫帶拉的更緊了一些,不想讓任意一絲雪粒漏進自己地身體。

    從慶歷五年知曉了神廟地方位和路線圖,范閒將這個秘密藏在自己的心裡已經六年多了,他知道冥冥中注定自己終將去神廟一行,只是沒有想到,最後是因為要去找五竹叔,是因為自己和皇帝陛下之間地決裂。

    探險的旅程啊……一旦有了這種直接的目的,似乎就喪失了許多美好的感覺。雪橇在平整的雪原上快帶滑行著,四面八方傳來雪犬們的急促呼吸聲和簌簌的風雪聲,在這樣的聲音陪伴下,范閒似乎快要睡著了。

    他不可能睡著,他在仔細地聽著雪犬的呼吸頻率,以判斷它們的疲累狀況。六年的時間,弟弟范思轍按照他的吩咐,準備好了一應戰勝嚴寒所需要的物事,包括前後雪橇上面的食物火種和特製的雪地營帳,而這些在北門天關馴養了三年的雪犬,更是范閒此次神廟之行最大的倚仗。

    從這些方面可以看出,范閒是一個無比細心之人,他從來不打無準備之仗,在世人看來,要去上謁神廟有如登天般難,而在他看來,只要準備充分,神廟也不過就是一個偏遠一些的旅遊景點罷了。

    唯一令他有些警惕的就是寒冷,如今的寒冷更勝肖恩苦荷當年,當年大魏朝是擺出了一個數百人地探險隊伍陣仗。最後肖恩苦荷兩大牛人還需要吃人肉,才能熬到神廟現世,如今他們的隊伍裡只有三人,能不能撐到那處呢?

    范閒閉著眼,卻不擔心自己會被凍僵,體內的經脈確實已經廢的差不多,無法調動真氣護體,然而很奇妙的是。一入這片荒無人煙,奇寒無比的雪原,他便敏銳地察覺,風雪之中天地的元氣似乎比南方任何一處地方都要濃郁許多。

    這種敏感歸功於苦荷大師臨終前所贈的小冊子,如果沒有那個小冊子,范閒只怕根本感應不到天地裡地絲毫變化。為什麼越往北去。天地間的元氣便越濃郁?這是一個令范閒百思不得其解的現象,不過這終究是好事,他半躺在雪橇上緩緩吸附著天地間的元氣波動,如果北方的元氣更加濃郁,或許只需要花上兩年或者三年的時間,他體內地經脈便可以被修復如初了。

    雪橇在冰雪上微微一顛,范閒從那種空明的狀態中醒了過來。雙眼微瞇。透著墨鏡平靜地觀察著前方的風雪大地,忽然間有所領悟。當年大魏朝雄霸天下,那位已無所求的皇帝陛下為求長生之道,而遣使進獻神廟,這一切的一切,都是因為苦荷的提議。

    肖恩執掌的緹騎,隱約掌握了神廟地大致方位,可是天底下地凡人,又有誰敢冒著生命的危險前去一探?如果不是苦荷一力推動此事。以長生不老誘惑魏帝,只怕數十年前的神廟之行,根本不可能發生。

    苦荷為什麼對神廟有如此大的興趣,以致於不惜一切代價也要前去?僅僅因為他是天一道的苦修士,終生侍奉神廟的緣故?不。苦荷是一個現世主義者。只看他在神廟外與被囚在廟中的母親葉輕眉在瞬間內達成合作的協議,就知道這位苦荷大師對於神廟並沒有太多的恭敬之意。

    范閒墨鏡下地眼睛瞇的更加厲害了。不知道苦荷大師手中的那個小冊子是什麼時候拿到手的,莫非那個時候他就已經察覺到了北方的天地元氣有問題,所以想去神廟看一看,這一切波動地源泉和真相?

    風雪越來越大,溫度越來越低,原先還偶爾能夠看到地白羊和雪狐此時也不知道跑到哪兒去躲避嚴寒了,整座荒涼的雪原上,就只有這一行雪犬拉著地隊伍在風雪中艱難地前行范閒所處的雪橇上傳來他兩聲壓抑的咳嗽聲,這等低溫已經不是一般人能夠抵禦的,而他傷勢未癒,確實熬的有些辛苦。

    前方雪橇上的王十三郎像是沒有聽見范閒的咳嗽聲,而是雙眼警惕地看著前方,忽而他的身體化作了一道劍光,穿著臃腫的皮襖,破空而去,直接殺到了雪犬隊伍的最前方,朝著一處微微隆起的冰雪下狠狠刺了進去。

    雪犬一陣嘈亂,半晌後才平靜了下來,有幾隻膽大的好奇的雪犬圍了過去,站在王十三郎的身旁低頭嗅著,然後發出了幾聲尖銳的叫聲,叫聲歡快至極。

    王十三郎左手執劍,收回了劍鞘,看著被雪犬們從雪地裡刨出來的那只渾體潔白的大熊發了發呆,這本來就是范閒交付給他的任務,一路打些獵物,以備將來不時之需。

    雪犬很聽號令,將那只白熊從雪裡撕咬拖出來後,並沒有後續的動作,而只是舔噬著帶著血水的犬吻,歡快至極,因為它們知道,主人們肯定會將大部分的血肉留給自己吃。

    「晚上可以烤熊掌了。」范閒並沒有下雪橇,看著海棠和王十三郎二人將白熊捆上空著的雪橇,忍不住開心地笑了笑。

    這只是一個插曲,雪橇隊伍再次開動,在范閒的?哨聲指令下,沿著冰冷的雪川,向著西北方向快速前行。

    海棠坐在雪橇上,看著前面的范閒的背影,眼中閃過一絲憂慮,她不知道范閒如今的身體,還能不能一直支撐下去。然而她眼中的憂慮,轉瞬之後便變成了疑惑不解與深深的佩服,海棠一生難得服人,然而今時今日,看著范閒好整以暇,成竹在胸,平靜指路,似乎一切盡在掌握中的作派,終於是有些服了。

    為什麼范閒對於到達神廟有如此強烈的信心?為什麼他看上去對神廟根本沒有絲毫敬懼之意?難道真如師尊當年所言,葉小姐真是神廟裡跑出來的仙女,所以范閒去神廟……只是回家而已?

    神廟是什麼,沒有幾個人知道,范閒半閉著眼睛,窩在一處,節省著體力,心裡也在泛著淡淡的波浪,他知道母親曾經去神廟偷過東西,他甚至知道最親的五竹叔本來就是廟裡的人,按道理來講,他是這個世界上與神廟關係最密切的人,所以此行神廟,他的心態也有些怪異,似乎他可能會發現一切事物的真相,甚至可能是自己這次生命的真相。

    當然,這也有可能只是奢望罷了,眼下最關鍵的問題是找到神廟。當年苦荷肖恩都是這片大陸上最強大的人,而且年紀體力正在巔峰狀態,可是依然找的那樣辛苦,范閒與他們相比沒有什麼優勢,那他的信心究竟在哪裡呢?

    知識就是力量,范閒比這個世界上的其它人多了前世的知識,所以很多的玄妙在他的眼裡,其實都只是自然現象。而正因為這些知識,他又從肖恩的嘴裡知道了路線圖,所以他並不擔心自己會迷路。

    雪橇上的范閒將內庫去年出的最新口指南針小心翼翼地放回袖袋之中,歎了一口氣,伸出手指頭,在飄著雪的空中一上一下畫了兩個半圓弧線,輕聲自言自語道:「勿是個什麼意思呢?」
第一百四十章 一夜北風緊


     


    時已入夜。風雪時作時歇。

    風雪動時。呼嘯之聲穿過漫漫雪野,捲起千堆雪,萬堆雪。黑暗一片若噬人的流放之地。暴戾狂放地聲音令人心悸地不停響起,風雪靜時。天地只一味地沈默冷漠。有如一方蘊積著風暴的雪海。萬裡清漫冷冽銀光。無垠如白玉般的死寂雪原。冷清到了極致。

    異常嚴寒地冰冷雪原,就算月光洒了下來。似乎在一瞬間內便被凍住了。可無論風雪大作還是天地平靜,一處高地之側地那點點燈火。都是無法熄滅,就像人類內心對未知事物地渴望一樣。始終倔  而堅定地守候在那裡。

    那方帳蓬內的火盆傳遞著難得的溫暖之意,將外方的嚴寒盡數擋了出去,一方面是因為特製地雪帳隔風隔溫的效果極佳,一方面也是因為火盆裡地燃料似乎特別耐燒。而且火勢不小。

    海棠朵朵已經取下了遮住她大半容顏地皮帽,雙頰像蘋果一樣微紅。正蹲在火盆旁邊熬著湯,她的眉頭微微皺著,隱有憂慮之意。而一旁早已鑽進了睡袋裡地范閑。卻沒有注意到她地情緒。

    已經往北走了很有些天了。天氣越來越冷。每日白天行走地時間也越來越少,大多數時候基本上都是躲在帳蓬裡避雪,然而范閑並不怎么擔心這些問題,他只是在計算著攜帶地燃料和食物還能夠維持多久。

    那只白熊早就只剩下了一張熊皮,范閑一個人干了兩個熊掌,雖然海棠和王十三郎十分驚訝於他地閑情逸志。更驚訝於他居然在隨身裝備中連調料之類的事物都沒有遺忘。可說實在地。熊掌並不怎么好吃。而且份量確實有些不足。

    在這次往極北之地神廟地探險旅程開始時,那幾十頭辛苦拉動裝備地雪犬,還可以自行覓食,可是眼下越往雪原深處去,能夠見到地活著地野獸越來越少,不得已,范閑被迫動用了準備的食物。這些雪犬每日辛苦勞作,范閑自然舍不得虧待它們,只是它們的胃口未免也太好了些。

    對於此次神廟之行。范閑準備地真地很充分,防止雪盲地墨鏡,特製的細絨睡袋,數量龐多地物資準備,可是他依然有些警惕,因為如果不能在夏天之前找到神廟。一旦真地要在極北冰原上熬整整半年地黑夜。帶地這些食物肯定是不夠。說不定最後就要開始殺狗了。

    苦荷肖恩當年是靠吃人肉才堅持下來地。范閑不想重蹈覆轍。他微微轉頭。看著火盆旁邊地海棠朵朵,強行壓抑下胸口處地刺痛,開口說道︰“想不想聽故事?”

    “什麼故事?”海棠地臉還是有些紅。也沒有抬頭,范閑笑了笑。把肖恩和苦荷當年北探神廟地故事講了一遍。便是連兩位老前輩吃人肉的事跡也沒有隱瞞。

    海棠聽完之後。臉色漸漸變的,似乎她一時無法接受自己地師尊大人,曾經做過如此可怖地選擇,一種很複雜地情緒回蕩在姑娘家的心頭,沈默半晌之後。她緩緩抬起頭來。用那雙明亮至極的雙眸看著范閑。靜靜說道︰“這個時候對我說這些。相必不是專門為了噁心我,打擊我。總要有些道理才是。”

    “我發現你很喜歡那些雪犬。”范閑眼帘微垂,疲憊說道︰“而事實上,這些雪犬確實幫了我們不少。可是若真到了彈盡糧絕的那一天。我們總是要開始吃狗肉的,希望你現下能夠有些心理準備。”

    海棠面色微變。她在范閑地面前,不需要還端著北齊聖女,天一道掌門人地身架,而可以自然流露情緒。她本就是一個姑娘家,對於天天歡喻奔跑地雪犬自然會無比喜愛。這一個月來。狗食基本上都是她在負責,驟聞此言,才知道原來……范閑從一開始的時候就沒有安好心,那些辛苦拉動雪橇的雪犬,原來也是他地食物儲備之一。

    可是對於此次神廟之行。海棠本來就已經做好了極為艱難地準備。尤其是先前聽到了師尊大人當年吃人肉的慘事,她知道事情有輕重之分,微微低頭。沒有接話,也沒有反駁。

    帳蓬內一片安靜。襯得帳外地風雪之聲格外清晰。甚至可以聽清楚究竟有多少雪洶涌地撲打在了帳蓬地外皮之上。啪啪作響,令人不得安生。

    便在此時,帳外傳來了踏著冰雪地腳步聲。范閑和海棠面色未變,因為他們知道來人是誰,在這個荒無人煙。嚴寒逼人地雪原上。除了他們這三個心志意志肉身都強大到人類巔峰的年輕人之外,絕對不可能有別的人出現。

    王十三郎掀開垂著木條地門走了進來,帶進來了一股寒風。火盆裡的火焰倏然間黯淡了下來。這見鬼地雪原嚴寒。竟似可以直接用低溫凍住那些火苗。

    海棠從袖裡取出一粒小黑團扔進了火盆裡。火盆裡地火勢終於穩住了。這所有的一切。全部是范閑這些年準備地特製物品。尤其是火種。更是從來沒有斷絕過。

    王十三郎站在門口地毛毯上拍打掉了身上濃濃地冰雪,取下了臉面上圍了無數層的毛巾,被凍的有些發白地嘴唇裡吐出像冰疙瘩一樣干脆地幾個字︰“好了。睡吧。”

    海棠負責一應生活瑣事。這位姑娘家終於在這極端的環境裡被范閑改造成了一位家庭主婦,而王十三郎則要負責統領那幾十只雪犬和帳蓬地搭造以及防衛工作。他此時所說地好了。指的是外面專門給雪犬們搭建地防風防雪地雪窩已經處理好了。

    單從辛苦角度上講。當然王十三郎的工作要更辛苦一些,范閑眼睛一瞇。對他說道︰“從明兒起。你負責給那些狗兒們喂食。”

    王十三郎點了點頭,坐到了火盆的旁邊。接過海棠遞過來地一碗熱湯緩緩飲了下去。每一口都飲的是無比仔細,他腰畔的那柄劍就那樣拖在了地上。散發著淡淡地血腥味道。

    “要復原。確實需要不斷地苦練。可是這個地方太冷了,你不要太勉強。”范閑的眼眸裡閃過一絲憂慮之意,這些天王十三郎異常強悍地在漫天風雪之中練劍,以自身的潛力對抗著天地的威嚴,這種苦修的法子,實在是令范閑和海棠俱感動容。

    他們知道王十三郎有緊迫感,想要快些讓手臂復原。或者是練成左手劍,然而范閑總是很擔心他地身體。

    “阿大先前發現了一窩雪兔,只是那個洞太深。它們沒辦法,我幫它們把那些兔子趕了出來。”王十三郎放下湯碗。搓了搓臉。搖頭說道︰“順便活動一下筋骨。再這樣凍下去,我真怕自己會被凍成冰塊兒。”

    “看樣子明天可以改善伙食。”范閑捂著嘴唇咳了兩聲。笑著說道,他發現十三如今和這些雪犬的感情也越來越好,只怕自己日後需要說服的人,又多了一個。

    他忽然察覺到海棠有些異樣,今天的話特別的少。而且臉上總是紅紅地。眉宇間總是有些憂色,忍不住輕聲問道︰“在想什麼這么入神?”

    海棠微微皺眉,

    瞪了他一眼,

    卻沒有說什麼。

    倒是一旁地王十三鼢騰了愣。極為難得地笑了笑,重新系上頭面處地毛巾,走出了帳外。

    范閑微微一怔,片刻後忍不住便察覺到了原因。笑出聲來︰“活人難道還會讓尿給憋死了?”

    這話說的粗俗。又恰好說中了海棠此時的心病。姑娘家地眼眸裡閃過一絲微怒之意。

    范閑千算萬算,甚至早在兩年之前就算準了自己的神廟之行,一定要拖著海棠和王十三郎當幫手,因為他清楚。漫漫旅程,無盡黑夜,就像前世病床前地那些日子一樣,難熬的孤獨是會令人發瘋地。當年苦荷和肖恩大人能夠熬到神廟出現下朝陽之下,不是因為他們敢吃人肉。而是因為他們彼此能成為彼此地伙伴。在一個危險而未知的旅程之中。伙伴永遠是最重要地原素。

    可是范閑依然算漏了一些生活上地細節。他和王十三郎無所謂。隨便一個罐子便解脫了,可沒有想過要增加負擔,在這雪原上異常奢華地多準備一個帳蓬作為茅廁,前些日子雖然冷。但還可以抵抗,這兩天驟然降溫。再在野外方便。便有些困難了。

    王十三郎走了出去。自然是留給海棠一個私人的空間。她雙眼微瞇。冷冷地看著范閑。說道︰“若不是你這個藥罐子。那裡會有這么多地不方便。”

    范閑默然,笑了笑。此行三人中就算他地身體最虛弱。要他此時躲到帳外地風雪中去。只怕馬上就要被凍成廢人。輕笑說道︰“十三郎一個人走了。自然是清楚你和我地關係。咱們之間誰跟誰,不用介意這個吧?”

    依然是深沉而嚴寒地夜。火盆裡的火光因為缺少木材等大料地緣故,始終無法勢盛。帳蓬外的風雪還在拼命地呼嘯著。四周地黑暗裡沒有什麼凶險,然而這天地間地嚴寒本身便是最大地凶險,三個睡袋按品字形排在火盆旁。睡袋裡地三位年青人卻都睜著大大地眼睛。不肯睡去。

    已經在雪原上跋涉一個月了,沒有什麼娛樂活動。沒有什麼打發時間的妙方,除了行路便是睡覺,實在是無聊到了極點。三個人也睡飽到了極點,如果范閑不是因為身體太虛弱的緣故。一定會非常後悔怎么帶著十三郎這個大太陽在身邊。不然此時抱著朵朵說些許久未說的小情話。享受一下口手之快,也是好的。

    數十日的黑夜無眠,三位年青人該聊地事情基本上都聊完了,甚至連王十三郎小時候尿床地事情都被范閑惡毒地挖掘了出來。於是乎三人只好睜著眼睛。聽著帳外的風雪呼嘯之聲,就當是在欣賞一場音樂的盛會。

    不知道沈默了多久,范閑忽然開口說道︰“似這等風雪大。嚴寒地,當年那些人行到此間時,只怕已經死了大半。咱們三個還能硬抗著,也算是了不起了。”

    與他對頭而臥地海棠輕聲說道︰“師尊大人乃開山覓廟第一人,比不得你知道方向。知道路線,自然要更加艱辛苦。不過後人總比前人強,你似乎知道地東西。總是比我們多一些似地。”

    “不要羨慕我。”范閑閉著眼睛。開心地笑著說道︰“人生能去不一樣地地方,經歷不一樣的事。本身就是一種極難得地享受。”

    王十三郎應道︰“說地有理。”

    “既然如此,為何你我三人不聯詩夜話?日後史書有雲,風雪侵襲之夜。成一……巨詩。如何雲雲。豈不妙哉?我來起個頭,這正所謂。一夜北風緊……”

    沒有下文,很明顯海棠和王十三郎都不願意縱容此人地酸腐之氣發作。一片安靜。

    范閑咳了兩聲。笑道︰“太也不給面子。”

    “我們都是粗人。你要我們陪你聯詩,是你不給我們面子,再說了,這句是石頭記裡那風辣子寫的。”

    “石頭記都是我寫地,誰敢說這句不是我寫地?”范閑濃顏無恥地聲音在帳蓬裡響了起來。

    其餘兩人用沈默表達著不屑,范閑笑了笑,在昏暗地環境裡睜著那雙疲憊的眼。一面咳一面喘息著說道︰“什麼都說完了。我們對彼此的了解也算足夠了……不過我一直很好奇。你們活在這個世上,究竟想做些什麼呢?”

    “我想成為大宗師。然後像師尊一樣。保護東夷城地子民。”王十三郎地答案永遠是這樣強悍而直接,自信而尋常。

    “尿床地小屁孩兒是沒有資格用這種王氣十足的話語地。”

    “我……”海棠那雙明亮地眼眸看著頂頭地帳蓬,沈默片刻後說道︰“自幼我在青山後山長大,後來去了上京城。開始在天下遊歷。我只是想將青山一脈發揚光大。翼庇我大齊朝廷能夠千秋萬代,不為外敵所侵,境內子民安居樂業。”

    她地聲音忽然黯淡了下來︰“可是師父去時。我才知道,原來自己並不是一名齊人。而是一個胡人……我也不清楚自己要做什麼了,不過我想,如果大齊能夠平平安安,這個天下能夠平平安安。總是好地。”

    “果然不愧是兩個老怪物教出來地關門弟子,隨便一句話就是在以天下為念。”范閑嘆息道︰“其實在和你認識之前,關於什麼好戰爭。壞和平之類地東西,我從來沒有想過。”

    “因為五竹叔從來不會關心這些。所以我也不怎么關心,我只是想讓自己好好地活下去。”范閑的語氣顯得格外清淡。“活地越生動。越鮮活越好。因為從我識事地第一天起,我便總感覺我周遭的一切,都只是一個夢。而這個夢總會有醒來的那一天。這種感覺令我很勤奮,很認真地去過每一天。”

    “我似乎就是想用這些細節地豐富來沖淡自己對於夢醒的恐懼。”

    聽著范閑悠悠的話語,海棠和王十三郎陷入了沈默之中。他們只是以為范閑在感嘆自己離奇無比地身世和光怪陸離地生活。卻無法知道范閑真正地感慨是什麼,

    “既然你不願意從這夢中醒來,想必這夢裡地內容一定是好地。”海棠安慰他說道。

    范閑唇角微翹。笑了笑,說道︰“那是自然,如果不是為了維護這夢裡美好地一切,我何至於自我流放到這鳥不拉屎地地方。我何必和皇帝老子爭這一切,我何必要讓自己偽裝勇敢。冒充大義。入宮行刺,卻要小心翼翼地維持著大慶朝廷的穩定。”

    這一切。重生後地一切真地只是一場夢嗎?帳蓬裡一片安靜。海棠和王十三郎都睡著了,然而范閑依然沒有入睡,他漠然地睜著眼睛看著被隔絕在外地天空。聽著帳外呼嘯而過地風雪聲。在心裡不停地想著想著。

    在那個世界死了。在這個世界活過來地,童年那幾年裡,范閑怎么也無法擺脫那種隨時夢醒地恐懼感,他害怕這一切都是虛假的,他害怕自己只是處於一種虛幻的精神狀態中。他怕這是一場包容天下地楚門秀,他害怕這是一個高明的遊戲。而自己只是一縷精神波動。數據流或者是被催眠之後地木頭人。

    真正的勇士敢於直面真正的死亡,而對於二世為人地范閑來說。他曾經真正恐懼地是,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死亡了,他擔心一旦夢醒。自己便又將躺回病床之上。沈入真正的黑暗之中。再也看不到這美麗地一切。

    江山,湖海,花樹,美人。

    他在澹州房頂大喊收衣服。他在殿上作詩三百首。這一切都基於某種放肆的情緒,奈何在這慶國的江山土地上生活了二十多年。笑過也哭過。他終於可以證明。這一切不是夢了。

    雖然直到此時。他依然不知道神廟是什麼,但他可以肯定。這一切的一切,是真實地發生在自己的身邊周遭,而不是被某位冥冥中地神祗幻化出來的。

    因為這個世上的人是真實存在的,世上地感情是真實存在的,以及人性,以及悲喜,人世間總有一些東西是無法作假地。如果真有神能夠完美地掌控這一切。就如上帝要有光。就如女媧要玩泥,就如盤古累了休息了,那去追究這一切有什麼意義呢?

    離神廟越近。范閑便越來越擺脫不開這些問題,直到此時地夜裡才漸漸想清楚。此行神廟或許是要問一個問題地答案,但其實他更關心的依然是世俗的現實地。至少是自以為現實裡的那些人們的生命悲喜。

    對於不可知,不可探究,不可接觸。不可觀察的事物,實際上這些事物便是不存在地,這是那個世界裡物理課上曾經講述過的內容,范閑一直記地很清楚,他今夜忽然覺得可以把這個物理學上的定義放到命運兩個字上。

    沒有人能夠改變命運。但他可以選擇不接受自己地命運,或者無視這種命運,范閑活在這個世上。愛或恨這個世上地人或事。這個世界定是真實地。真實到刻骨地那種,他堅信這一點。

    一夜未曾安眠,體內真氣煥散。天地間的元氣雖然隨著呼吸在彌補著他地缺失,然而速度仍然提升的不夠快。外寒入侵心神不寧。范閑終於病了。

    當外面的風雪呼嘯聲停止時。當那抹雪地上地白光反射進帳蓬裡時,范閑的面頰也變得極為蒼白,眼窩下生出兩團極不健康的紅暈,額頭一片滾燙。

    最害怕地生病。便在最嚴寒地時刻到來了,范閑躺在海棠溫暖溫柔的懷裡,認真地喝著自己配的藥。強行維系著精神。嘶啞著聲音說道︰“藥罐子有話說。”

    “說吧。”海棠眉宇間全是擔憂。輕輕地摟著他,像哄孩子一樣地搖著。

    “不能停,我們繼續走。”

    “可是這裡的雪這么大。”

    忽然帳蓬門被掀開了。王十三郎探進頭來。面上滿是驚喜之色。

    一夜北風緊。開門雪尚飄。然而這些雪是自地上捲起來的。天上已經沒有落雪。只有湛藍湛藍地天空和那一輪看著極為瑟縮的太陽。空氣中依然寒冽,可是雪終於停了。
狂風暴雪,橫風橫雪,斜風細雪,不須歸,亦歸不得,又成鬼風戾雪,冥風冥雪,遮天蔽日之雪,還有那些從腳底下生出來的雪,沒過膝蓋,若稍有行差踏錯,只怕會將人整個埋了。便在這一天,經歷了數十日的苦寒旅程之後,所有的雪忽然全部停了,就像老天爺忽然覺得自己不停往人間撒紙屑的動作很幼稚,並不能迷住那三個年青人堅定向前的眼神,所以拍了拍手,將手收回袖中。

    天空放晴,露出瓷藍瓷藍卻依然冰冷的天,陽光雖不溫暖卻極為刺眼,藉著一望無垠的雪地冰川向著每一個方向反射著白到枯燥的光芒。

    風雨過後不一定有美好的天空,不是天晴就會有彩虹,所以阿甘回到國內,還要經歷那麼多的事,才會再次看到珍妮,然後他依然會被認為不懂某些東西,再次出發,一直跑,跑過無數美麗的風景。

     風雪過後,雪原上的雪橇隊伍也在雪犬們歡快地鳴叫聲中,再次出發,壓碾著或鬆軟或結實的冰雪,向著北邊前進。面色蒼白的范閒坐在雪橇上,半個身子都倚在海棠的懷裡,一面咳著,一面強行睜著疲乏的眼睛,注視著週遭極難辯認的地勢走向,與自己腦內的路線圖進行著對比,確定著方向。

    體內的寒症越來越嚴重,雖然隨身的藥物並沒有遺失,然而天地間的酷寒,對於重傷難癒,真氣全廢的范閒來說,無疑是一種極為殘酷的折磨。這幾日裡每天夜裡,范閒窩在睡袋中總覺得身周全是一片濕寒,咳的仿似要將內臟都咳出來一般,雷聲之中帶著嘶啞,就像是刀子在石頭上面不停地磨。誰也不知道哪天便會被磨斷。

     海棠和王十三郎都很擔心他的身體。甚至動了啟程回南的念頭,卻被范閒異常堅決和冷漠地阻止了,因為他清楚,如果不能一鼓作氣找到那座虛無縹渺的神廟,他不知道自己以後地生命裡還能不能再次鼓起這種勇氣,而且他體內地經脈盡亂,皇帝陛下還在南方的宮殿裡修復著傷勢,不去神廟找到五竹叔。他回去南邊沒有任何意義。

    更令范閒有信心的是,通過苦荷大師留下來的法術小冊子,他能清晰地察覺到,越往北去,天地間的元氣濃度越來越高,隨著不斷地冥想,他腰後雪山處的氣海已經漸漸有了穩固蓄元之兆。此時放棄。太過可惜。

    眼下對於他們三人來說,最大的問題便是時間,這是一場賽跑,一場范閒傷勢病情與神廟距離之間的賽跑,范閒直覺若真地找到神廟,自己體內的傷勢一定會好很多。

    海棠和王十三郎都知道范閒溫和的外表下是無比倔狠的性情,所以他們也只有沉默地聽從了他的意見,只是這兩位友人依然十分擔心他的身體,尤其是入夜後聽著那一陣陣撕心裂肺的咳嗽聲。誰能安眠?

    便在安靜地夜裡,海棠鑽進了范閒地睡袋,輕輕地替他揉著胸腹,用自己的體溫溫暖那片苦寒。兩個人的身體就那樣溫柔而親密地貼在一起,卻沒有絲毫男女方面的想法。只是緊緊抱著。像互相取暖的兩隻小豬。

    王十三郎自然發現了這一點,但他沒有任何表示和反應。只是加快了北上的速度,帶領著雪犬組成的隊伍,趁著天空放晴的時辰,拚命地趕著路。

    「還有多遠?」停雪的天地間依然有風,第一輛雪橇上地王十三郎逆風呼喊著,迅即響徹了整座雪原。

    范閒眯著眼睛,看著前方站立在雪橇上,皮襖迎風擺動的王十三郎,忍不住笑了笑,心想這小子倒也是瀟灑,居然真不怕冷,這時節居然還能站在雪橇上衝雪浪,尤其是配上那一雙墨鏡,看上去真有那個世界裡玩極限運動的小子們的風采。

     從懷中取出指南針和地圖,范閒在海棠的懷中咳了兩聲,仔細地確認著方位,雪橇在雪地上不停上下起伏前行著,讓他地觀察有些廢力。沉忖許久後,他疲憊地說道:「頂多還有十五天。當范閒展開地圖時,海棠轉過了臉,這已經不是范閒第一次展開地圖了,最開始地時候,他只是憑籍超強的記憶力指路,而到了後來病地太重,地圖必須要拿出來,可是王十三郎和海棠都會刻意地避開。

    因為這是范閒的要求,也是三人踏上神廟之行前的誓約,范閒要求海棠和王十三郎不得向任何人洩露神廟的方位所在,因為他能猜測到,神廟的方位一旦洩露,廟裡的事物一旦流落到人間,只怕會給這個人間帶去無盡的禍患。

    就像母親葉輕眉當年帶出來的那些武功秘籍,就像那個箱子,如果廟裡還有很多,這個天下會變成什麼樣子?范閒可不希望這個世界變成天位高手滿天飛,電磁炮四處轟的恐怖所在,強者們隨便打個架就打的天地衝撞,元氣大亂,這叫那些平民百姓怎麼活?

    旅途之中不寂寞,因為有夥伴,然而格外艱辛,只是這種艱辛也無法用語言來描繪,因為艱辛在於苦寒在於枯燥,在於無窮無盡,似乎永世不會變化的雪白之色。

    不知道過了多少天,平坦的雪原,微微拱起的雪丘漸漸變得生動了起來,地勢開始變得複雜,陽光也變得越來越黯淡,氣溫低到了人類難以忍受的地步,好在暴風雪依然沒有再下。

    北方天際線的那頭,忽然拔起了一座高山,一座高高的雪山!

    似乎自從天地開闢之初,這座雄奇偉大的雪山便聳立在此間,冷漠而平靜地等待著那些勇敢地旅行者前來朝供。

    雪橇隊伍緩緩地停在了一道冰川遺蹟的旁邊,范閒眯著雙眼,看著前方遙遠的雪山,注視著在碧空下泛著幽冷白芒的奇崛山峰,胸口處難以自抑地產生了一絲激動,一絲發自內心深處的激動。迅即佔據了他的全身。讓他地手指都微微地顫抖了起來。

    在夢中,他見過這座與大東山有幾分相似地大雪山,在夢裡這座雪山是那樣的高不可攀,是那樣的神秘強大和冰冷,就和皇帝老子帶給他的感覺一樣,然而今日,當這座大雪山忽然全無先兆地出現在自己的眼簾中時,范閒卻感到了無窮的快慰。

    人生而畏死。然朝聞道夕死可,若在短暫的一生中,能夠看到那些其他人都看不到的景緻,獲知更多天地間地秘密,知曉那些最吸引人類目光,最催促人類進化的未知,這該是怎樣的一種享受?

    范閒的身體驟然僵硬了。一直未曾停歇的咳嗽聲也停了。他貪婪地望著那座清幽的大雪山,似乎想將這一幕令自己動容的景緻牢牢地烙印在心裡,在以後地歲月中再也不要忘記。

    動容不止因為此情此景,不僅因為山中那廟,也因為此間天地地元氣竟然濃郁到了一種令人顫抖的程度,范閒蒼白的臉上雙眼深陷,瘦削到了極點,可是每一呼吸,似乎都覺得自己在漸漸的健康起來。

    海棠第一個察覺到了范閒的異樣。她的身體也已經疲憊到了極點,往日裡明亮無比的眼眸,早已經被天地間的嚴寒打磨成了一片疲乏,然而此刻,她的眸子又亮了起來。隨著范閒地目光望向那座大雪山。久久沒有言語。

    雪橇停下來後,雪犬們似乎也察覺到了不一樣的氣氛。低聲地吼叫著,六十餘頭雪犬,在經歷了如此艱苦的旅程之後,只剩下來了十七隻,而長長的雪橇隊伍也隨著沿途的扔棄,減少到了五架。

    王十三郎就站在最頭前地那一架上,沒有回頭,只是怔怔地望著那座山,沙啞著聲音問道:「神廟……就在這座山裡?」

    「是。」已經好幾天疲弱地無法說話的范閒,不知從哪裡來地力氣,無比堅定地吐出了一個字。

    得到了確認,三位年青人就這樣怔怔地看著遠處的雪山發呆,竟似有些不想再往前踏一步了。忽然,王十三郎從雪橇上跳了下來,對著那座大雪山發狂一般地吼叫了一聲,聲音極為沙啞,又極為憤怒,更極為快意!

    看著這一幕,海棠和范閒都忍不住笑了,心想這位一直溫和堅定的劍廬關門弟子,忍到此刻,終於爆發了承自四顧劍的瘋意。笑後便是沉默,海棠的眼中濕潤了起來,終於化成了幾滴清淚,淚水滴在皮襖上迅疾成冰,范閒快活著著搖頭,許久說不出話來。

    沒有經歷過他們這一次漫長旅程的人,無法瞭解他們此刻心中的情緒,這是一種大願達成的滿足,這是一種戰勝天地的豪氣,又是一種馬上便要接觸世間最神秘所在的衝動!

    漫漫雪程,沿途雪犬斃於地,范閒重病隨時可能死亡,海棠和王十三郎也被折磨的失卻了人形,此等艱辛,不足為外人所道。

    ……然而他們終究是到了!

    如果沒有范閒充分的準備以及對於大自然的瞭解,他們三人孤獨相攜來此,只怕早就死在了雪原之上。一念及此,范閒眯著眼睛,看著遠處那座大雪山,不禁想到了很多年前那兩位強悍的先行者,苦荷大師以及肖恩大人。

    范閒一行從北齊啟程時是春初,此刻應是夏時了,天地間最溫暖的時刻,而當年肖恩苦荷一行數百人,卻是從夏天出發,一路死傷無數,待他們到了這座雪山時,正好是極夜。

    整整長達數月的極夜,當年的那兩位先行者是怎樣熬過去的?肖恩和苦荷不像范閒擁有前人留下來的路線圖和經驗,居然還能在這樣淒苦的環境中活了下來,實在是令此刻劫後逢生的范閒大感讚嘆。

     與那兩位吃人肉的先行者比起來,范閒三人其實真的要幸福很多,輕鬆很多,可是依然狼狽不堪,也虧得是海棠與王十三郎都是人世間頂尖的強者,再加上范閒這個有兩世知識的廢人---一切似乎都是命中注定,范閒注定是世間對神廟最敬畏又最不敬畏的人,也是最有能力進入神廟且需要進入神廟的人。

    看山跑死馬,范閒漸漸從內心的興奮與激動之中擺脫出來,強行壓抑住心神,靜靜望著那座高大的雪山,猜測著山裡那座大廟的模樣,沙著聲音說道:「休息一夜,明晨進廟!」

    (大年三十了,終於看見廟了,休息一夜,勞模要過年了……)
第七卷 天子 第一百四十二章 山裡有座廟
    在上京西山那個被霧氣遮住的山洞裡,范閒曾經在垂死的肖恩面前說過,他其實只是一個行走在這世間的遊客,他想看更多的風景,所以對於神廟有極為強烈的興趣。

    與北齊小皇帝意圖借神廟之力一統天下不同,與前魏皇帝妄想從神廟獲得長生不老之秘不同,與慶國皇帝老子異常強悍把神廟當打手不同,范閒以往對神廟的興趣,主要在於那些未知。

    而如今的范閒,對於神廟秘密的強烈渴望卻難免附上了更多的現實考慮,他需要進入那座廟,尋找到五竹叔的蹤跡,確認五竹叔的安危,並且嘗試著尋找到一個能夠返回人世間,站勝慶帝的方法。這其實都只是一件事情的兩個方面,只要五竹叔還活著,那麼一切都好辦。

    在范閒的認知中,這個世界上沒有誰能夠傷害五竹叔,留下五竹叔,蒙著黑布的永世少年宗師,擁有過於強悍和神妙的技能,就算世間曾經存在過的幾位大宗師攜起手來,只怕五竹也有足夠的辦法輕身而脫,可問題在於……如今這座大雪山裡是神廟,那個虛無縹渺,一直站立在人類社會傳說雲層之上的仙境,對於這種不屬於世俗的地方,只怕連五竹都不是對方的對手。

    事實似乎也證明了這一點,五竹叔返回神廟尋找自己的根源,已經過去了幾年時間,卻一直沒有任何音訊傳出。如果他不是被囚禁在廟內。便只怕已經是……離開了這個人世。

    清晨地陽光沒有一絲溫度,那樣冷漠地照耀在雪山腳下地三人身上。范閒瞇著眼睛,仰著頭,看著面前這座似要將天都遮去一半的雄偉雪山。看著那些冰雪在晨光之下反射著如玉石一般的光芒,沉默許久,沒有說話。

    三位世間最頂尖的年輕人,從天尚黑時便從營地裡啟程了,大約行走了幾個時辰,才艱難地靠近了這座大雪山。令海棠和王十三郎震驚地是,范閒似乎對雪山下的道路十分熟悉,帶著他們二人很輕鬆地穿過了雪山下一條狹窄的通道,逕直來到了雪山的另一邊。

    大雪山的這邊亦是一片冰凝結而成的平原,除了雪與冰之外別無一物。而他們三人則等於是穿過了雪山。來到了雪山的另一面,他們的營地則在雪山的那頭。

    「神廟在哪兒?」王十三郎背著四顧劍的骨灰甕,被布衣圍住地臉頰透著一絲凍紅,喘息著問道。

    范閒被海棠扶著,瞇眼望著山上,說道:「當年肖恩和苦荷大師就是從山地這面上去的,按道理來講,神廟應該就在我們眼前才是。」

    然而他們的眼前什麼都沒有,只有如玉一般的冰雪覆蓋著不知道本體顏色的山脈。此時風力並不強勁,天公也未曾降下暴雪,視野十分遼遠清晰,便在這片清楚無比的視野之中,卻根本找不到任何人工雕琢的痕跡。

    扶著他的海棠沉默片刻後忽然開口說道:「在故老傳聞中。神廟一年只有一兩天的時間才會出現在世人面前。如果神廟不想被凡人看到,那麼凡人就算再如何尋找。也不可能找地到。」

    「傳說畢竟只是傳說。」范閒捂著嘴唇咳了兩聲,他身上穿著的衣襖極厚,勉強抵禦著外界的寒冷,說來也有些奇妙,如今神廟近在咫尺,雖不知其方位,但是天地間那些濃郁的元氣開始加速地湧入他的體內,令他地傷勢和病情都鬆緩了許多。

    好不容易,咳聲止住了,范閒眨了眨眼睛,用疲憊地眼神看著雪山上那些凌亂的雪石,說道:「傳說不見得是真地,當年你師父和肖恩大人就是為了等神廟現世的一兩天,在這雪山之下整整熬了幾個月,不知道吃了多少人肉……我可不想等。」

    范閒此人經歷了旁人不可能有的兩次生命,所以他絕對相信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但是前世所受的教育,卻讓他無神論的根骨始終無法脫去,所以這種矛盾讓他一方面對於神廟隱隱有所敬畏,另一方面卻對於所謂傳說並不怎麼相信。

    「如果傳說不是真的,那神廟藏在這雪山裡一定有障眼法。」海棠朵朵整張臉都被蒙在毛領之下,嗡著聲音說道:「如果要搜遍這座山,以我們眼下的狀態,只怕要花很多時間。」

    「我也明白,既然要花很多時間,那就快些開始吧。」范閒沙啞著聲音說道,又看了王十三郎一眼,「想必你們也發現了,這塊地方的黑夜特別短,再過些天,只怕就沒有夜晚,我們用來搜索會比較方便一些。」

    數月艱難雪原行,范閒在海棠和王十三郎面前,不再刻意地遮掩自己前世時知曉的知識,他的每一次判斷最後都成為了現實,然而海棠和王十三郎並不知道他這些判斷的依據,所以在他們的心裡,范閒顯得越來越神秘,越來越深不可測。

    這幾個月裡,海棠和王十三郎對於范閒的任何判斷和指令都沒有絲毫置疑和猶豫,然而此刻三人站在雪山之前,將要開始尋找神廟行動前的剎那,王十三郎卻沒有向雪山上行去,而是看了海棠一眼。

    海棠在此時也正好看了王十三郎一眼,兩人的眼神相對,都看出了對方眼眸裡的憂慮和震驚。

    范閒發現了兩位友人的異樣,微微皺眉咳著說道:「怎麼了?」

    王十三郎沉默片刻後望著他說道:「我們只是很好奇,神廟便在眼前,若依你的判斷,不論要花多少時間。我們總是能在黑夜來臨之前。找到神廟。」

    范閒點了點頭,不明白他這句話地意思,眉頭皺地更深了。海棠在他身旁歎了口氣,說道:「我們的意思是說。馬上就要找到神廟了,不論是要挖掘出神廟的秘密,還是救瞎大師出廟……你總得提前有個計劃,做些什麼準備,或者你有什麼瞭解,也得提前告知我們兩個一聲,以你現如今的身體狀況,很多事情總是需要我們去做。」

    神廟便等若仙境,至少在這片大陸子民們地心中便是如此,今日范閒三人探神廟。這是何等樣的大事。偏生范閒卻表現的是如今輕鬆隨意,甚至有些馬虎,就像真的只是旅遊一樣,誰知道這座大雪山上究竟藏著怎樣的危險,怎樣的令凡人難以抵禦的神威?

    海棠和王十三郎都是人世間心志意志最堅毅的頂尖人物,可是面對著這座大雪山,心中依然難以自抑地升出惘然和恐懼的感覺,他們是真的不明白,為什麼范閒還能這樣輕鬆隨意。

    「當年苦荷和肖恩活著從神廟回去了。這個地方並不像世人想像地那般可怕。」范閒微微一怔後苦澀笑道:「他們二人當年也已經是九品上地超級強者,然而被煎熬了半年,人都快死了,實力當然不如我們現今,既然他們都能活著回去。我們又怕什麼?」

    「而且五竹叔和陛下都說過。神廟已經破落荒敗,沒有什麼力量了。」范閒微垂眼簾。說道:「我相信陛下的判斷,因為他這一世基本上沒有犯過什麼錯誤。」

    可是神廟就算已然荒敗,依然是神廟,難道凡人能夠不再膜拜它?

    「更關鍵的問題是,我只知道到神廟的路以及神廟的外表,至於廟裡有什麼,我也不知道。」范閒無奈地笑著說道:「既然如此,再做什麼準備其實都是沒用的,找吧,找到了再說。」

    這是一種很不負責任的做法,范閒一生浸淫在監察院的黑暗之中,從來不打無準備之仗,哪怕面對著深不可測的皇帝陛下,他依然是妙算迭出,勇敢地思忖著獲勝地小手段,然而今日看著這座雪山,這座一無所知的雪山,他又哪裡能有什麼準備呢?

    大雪山依然是這樣的沉默肅穆冰冷,似乎根本不知道有三位凡人正在緊張而安靜地搜尋著它的秘密,傳聞中無所不能,無所不知的神廟也依然像一個待字閨中地少女一樣,隱藏在風雪之中,不肯露出真顏。

    艱難地爬上雪山許久,山脈上地風漸漸大了起來,捲起岩石上的雪粒,欲迷人眼。范閒地眼睛卻依然清湛而穩定,沒有放過任何會可能被遺漏的細節,在他的推算中,神廟一年只現世一兩日,而肖恩苦荷上次見到神廟,正是在極夜結束後的第一天,這一定隱藏著某種規律。

    極夜之後陽光才會普灑在這片雪山上,神廟裡的人想曬日光浴,所以才會現世而出?伏在海棠溫暖後背上的范閒,愜意地轉了轉頭,在姑娘家的頸上嗅了嗅,無比快活,心裡清楚,自己的推論一定正確,大雪山向著天空的方向一定會有某些冰雪被破開之後的人工痕跡。

    海棠的眉頭微皺,不明白范閒到底從哪裡來的信心,更不知道他為什麼如此高興。

    事實如范閒所料,並沒有用多久的時間,在右前方約兩百丈進行搜尋的王十三郎忽然回頭,向著他們二人比了一個手勢,風雪之中聽不大清楚王十三郎發現了什麼,但范閒和海棠很輕易地察覺到了那位劍廬弟子的興奮之情。

    一片雪坳裡,范閒蹲下身子,細細地觀察著王十三郎發現的痕跡,從覆蓋的冰雪中拔拉出了一個洞,找到了他們一直想找到的物事,一些人工的痕跡——那是一條類似於軌道的存在,不知道是什麼材質做成的,在這樣嚴寒的環境中依然光滑無比,沒有絲毫變形。

    范閒在海棠的攙扶下站起身來,順著這條軌道往冰雪的深處望去,一直望到了上方,那處風雪極大。雄奇地冰雪山脈似乎忽然從中折斷。在那處陷了進去,大概便是這條軌道地盡頭吧?

    王十三郎又在這條軌道旁邊找到了另外幾條軌道,都是用那種極為高妙的材質所鑄,不知是用來做什麼的。三人頓時緊張了起來。在這凡人極難到達的酷寒之地,忽然出現了這些神奇地軌道,自然只可能有一種解釋。

    「順著爬上去。」范閒沙著聲音說道,聲音略微有些顫抖,眼眸裡卻是一片用強悍的意志勉強維持住的平靜。

    雪山本無道路,四處冰雪狂風,稍一不慎便會跌落山下,落個粉身碎骨的下場,也虧得范閒帶著海棠和王十三郎這兩名強者來此,不然天地之威又豈是他一個病人所能承受。

    三人強抑著緊張與隱隱畏懼順著那條光滑的軌道。逆著風雪向著山脈上方攀登。不知道攀行了多久,當王十三郎和海棠都覺得體內的真氣,已經快要被這些冰雪軌道消耗完畢的時候,他們忽然覺得眼前黯了下來。

    山窮雪復疑無路,天黯地開妙境生。

    范閒三人怔怔地望著軌道盡頭的那道石階,久久無法言語,此地真是妙奪天工,如此長的石階,竟然是藏在山脈深處的平台上。如果真有人能夠來到大雪山,在這山下當然無法看到這些石階!

    神廟每年現世一兩日,難道指地便是這些石階會順著那些軌道滑出,沐浴在陽光之下,迎接著塵世裡艱苦前來拜祭地旅者?

    這些石階由青石砌成。不知經歷了幾千幾萬年的冰霜洗禮。破損之處甚多,古舊中生出滄桑及令人心悸的美感。與那些軌道不同,看見這些似乎永無盡頭的石階,他們三人才真正有了進祀神廟的感覺。

    踏著這些石階向上緩慢地行走著,一股難以言喻的氣氛籠罩在他們三人的身上,籠罩在這片石階之上。他們三人不約而同地保持了沉默,任是誰,在揭開神廟神秘面紗前的這一刻,只怕都難掩激動與恐懼,這是一種對於未知的興奮與恐懼,這是人類地生物本能。

    一道淺灰色的長簷出現在了石階的上方,映入了三人的眼簾,便在這一刻,海棠和王十三郎的身體微微一僵,頓了頓,而范閒卻是脫離了海棠地攙扶,平靜到甚至有些瘋魔地盯著那道灰簷,向著青石階地上方行去。

    淺灰色的長簷之下是黑色地石牆,就這樣隨著三人的腳步,慢慢地露出了它真實的面容,一股莊嚴的感覺,隨著這座廟宇自冰天雪地裡生出來,籠罩在了整個天地間。

    神廟終於出現在了三人面前,出現的如此平靜,如此自然,竟令他們三人感到了一絲不可思議,眾裡尋它千里度,夢入身前疑入夢,世間萬人上下求索千年的神廟,居然就這樣出現了,令人不免生出些異樣的情緒。

    站在最後一級石階上方,范閒皮襖外的雙手微微顫抖,他有些木然地看著面前這座廟宇,久久無法言語,而他身旁的海棠和王十三郎更是難以抑止心中的情緒,面帶惘然之色,看著這座雄奇的建築。

    神廟很大,至少在人世間的建築工藝不可能建造出如此宏大的廟宇,那些高高的黑色石牆就像是千古不化的玄冰,橫亙在三人的面前,那些淺灰色的長簷,一直延展到了石階上方平台的盡頭,不知圍住了多少歷史的秘密,天地間的秘密。

    能夠建造出如此宏大廟宇,石階盡頭,深藏在風雪山脈之中的平台更是大到出奇,竟比南慶皇宮前能容納數萬人的廣場,還要大上數倍。

    而最直觀給范閒三人一種威壓感,宏偉感的,則是他們面前神廟的正門,這扇門足有七丈之高,其深不知幾許,色澤是一種古拙的深色。

    他們三人站在石階上,距離神廟正門還有十幾丈的距離,但因為這座正門實在太高太大,竟讓他們感覺此門近在眼眼,那種壓迫感威力十足,只欲讓人仆倒於地,膜拜不斷。

    站在平台之上。神廟之前地范閒、海棠、王十三郎無一不是人世間最了得地年輕人。然而在這宏偉的廣場,廟宇之前,他們就像是三個在草叢前迷了路的螞蟻,驟然抬起頭來。發現了一棵遮蔽了太陽的大樹,震驚到無法言語。

    唯一能夠保持住平靜地大概便是范閒了,畢竟他前世看過金茂,看過三峽大壩,他知道面前這座廟宇,在這個世界上的人看來一定是神跡,但在他看來,也不過是一個比較漂亮的建築罷了。

    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當年范閒無法向莊墨韓大家解釋這句話。但此刻在神廟的面前。范閒找到了一個新的解釋,那就是眼界和閱歷決定了一個人所站的高度,因為曾經經歷過,所以難以被震懾住。

    范閒並不比海棠和王十三郎更優秀,但正因為他前世經歷過更發達的文明,所以他此時的表現要鎮定許多。饒是如此,可是神廟在前,他的心情依然難抑緊張冗奮,他死死地盯著面前神廟的大門。久久沉默不語。

    轉瞬間,他低下頭來,看著自己腳下地青色石階,想到數十年前,身體已經破敗不堪到極處地苦荷大師。正是用手掌拍打著自己腳下的石階。痛哭失聲,今天自己三人已經算是鎮定太多了。

    平靜了心情之後。范閒霍地抬起頭來,眼瞳微縮,盯向了神廟大門上方的那塊大匾!

    正如肖恩當年在山洞裡說的那樣,因為年代過於久遠的緣故,這塊大匾上面寫的是什麼已經看不清楚了,只留下了一些殘缺的符號。在肖恩的轉述中,這些符號或許是上天神秘的旨意,然而在范閒地眼中,這些終於出現在自己面前的符號,卻代表著更令人震驚的發現。

    范閒怔怔地看著那塊大匾上唯一殘留下來的那個勿字,以及勿字下方那三個符文,一上一下再一上一下兩個圓弧湊在一起,便是這個符文的全部內容。

    他手指伸到寒冷地空氣中,下意識裡隨著這個符文畫動了起來。自慶歷五年以後,他不知道在這個勿字和這三個一模一樣地符號上下了多少功夫,也曾向五竹叔和四顧劍求教過,然而畢竟信息太少,竟是一無所獲。

    而今日這個勿字和這些符文終於出現在了他的面前,叫他如今不心情激盪?

    范閒注意到了大匾上那個殘缺勿字地位置,以及那三個符號的位置,一抹亮光像閃電一樣掠過他的腦海,讓他整個人都變的呆住了,而雙腿卻像不受控制一般,怔怔地向著神廟的大門走去。

    海棠和王十三郎終於從得見神廟真容的震驚中醒了過來,馬上便發現了范閒的異常,緊張地跟了過去,向著神廟的大門走了過去。

    范閒的目光依然死死地鎖定著那塊大匾,嘴裡唸唸有辭,語速越來越快,根本看不出來是一個病人,他的臉上生出了兩團激動的紅暈。

    「什麼天符!這不是字母還能是什麼?」范閒疲憊的眼神已經完全被情緒複雜的明亮所取代,他咬著牙,有些癡傻地咳笑著,看著那塊大匾,終於明白了神廟是什麼東西。

    在這一刻,他終於知道了自己一直沒有告訴任何人的推論是正確的,雪山裡的那些軌道,不是用來將這些登天的青石色階運送到山外天穹下,而是要將整座龐大的神廟運送到天穹下!

    神廟也需要能源,它需要陽光,所以他才會在極夜之後出現在世人面前,而也正是這一點,讓范閒確認了,神廟不是神跡,而只是一處此時還不知道確切用途的建築。

    更關鍵的是,他終於確定了自己腳下所站立的土地,還是那個蔚藍色的星球!就是他曾在無盡星空下,對大寶難過提到的那個……地球!

    范閒的雙唇蒼白,顫抖著自言自語說道:「這裡是地球,那這座廟是什麼?三個,一個物……我那時候可沒有這麼大的博物館……」

    無窮無盡的情緒衝入了他的腦海之中,讓他有些難堪其荷,雙頰腥紅,雙唇蒼白,眼神有些迷惘,是的,神廟只是一個很老很老的博物館,肖恩記得的那個勿字不是鐮刀斧頭,那三個也不是天符,也不是俄國人的飛船標記,只不過是一個英文單詞裡最常見的字母!

    是的,神廟大匾上明顯排列的有個物字,而下方的英文三個卻是那個單詞裡的殘缺,神廟……是個博物館!

    范閒木然地站在神廟大門前,抬頭看著那張大匾,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如果身處的世界是地球,這個明顯有了幾千幾萬年歷史的博物館是什麼時候建築而成的?建成這些博物館的人在哪裡?為什麼世間要有這樣一個存在?為什麼這個博物館成了人們口中所稱的神廟?

    想到人類歷史中那些含糊不清的傳說,那些天脈者,那些神廟使者,那些被母親葉輕眉偷出神廟的功決和箱子,范閒的身體難以抑止地顫抖起來,他覺得自己似乎找到了這個世界最大的秘密真相,然而卻發現依然有太多說不清楚,道不明白的問題。

    范閒劇烈地咳嗽起來,就在神廟深色的大門前,在這像極了歷史天書的門前,佝僂下了身子,憤怒而無助的聲音從他的胸膛裡響了起來:「這是***什麼博物館!」

    「這是軍事博物館。」

    一個沒有任何情緒的聲音從神廟的門裡響了起來,似乎只是想回答范閒的這個充滿了挫敗感與恐慌感的問題。還是個軍事博物館,小葉子穿越的時候,根本不可能帶那個箱子,那個箱子本來就一直在廟裡,只不過被她偷出來了,我一直在說,可愛的小葉子同學本來就是個小偷呀。

    范含同志在永夜之廟那幾章時,曾經發過書評,猜測神廟可能是某物,那些符號是蘇俄的鐮刀斧頭,還有很多書友都曾有過推斷,都十分強悍,然而這書從一開始的時候,我便把神廟設定成了這個,因為個人比較偏好。

    我喜歡有意思的東西,更是執著於故事的理由。這個世界,這個故事裡,除了穿越不需要理由之外,其餘的一切都需要一個理由。寫出因果來,便是我的愛。廟裡的秘密就這麼揭完了?不,怎麼解釋那些造就了大宗師的秘笈?

    要知道從前有座山,山裡有座廟,廟裡必然有個人……下一章會慢慢為大家講述神廟的來源與故事,還有很多很多,我且得慢慢寫。

    我從來沒有嘗試過在過年的時候工作,今年是頭一遭,發現確實不是人幹的事情,所以請了假,而且眼下是慶餘年最關鍵的結尾,所以我一定會慢慢寫,我不想為了保證更新,從而擠時間來寫,那樣是最不好的。

    後幾天依然會斷更,想來大家也習慣了老貓我的懶惰,抱歉的話就不多說了,我認真把尾巴結好,不令大家失望,深深鞠躬下台。

    寫到神廟,就像是寫到大東山一樣,我有很強烈的滿足感,希望大家能夠有同樣的感受,祝大家春節快樂,嗯,還是少喝些酒,我今年就沒怎麼喝,然而胃依然是壞了,歎息。)
風雪停了。

    听到那個平淡的聲音,範閑雙瞳緊縮,警惕地望著面前若天書一般的木門,不知道里面會跑出怎樣的一個怪物來。

    然而過了許久許久,雪山深處的神廟依然一片安靜,廟里那個聲音在解答了範閑的那句下意識怒問之後,似乎也陷入了某種復雜的思考過程里,陷入了沉默。

    緊接著,廟前那扇奇大的門悄無聲息地開了一道縫,如此沉重的大門打開時,竟沒有發出一絲聲音,令人有些不寒而栗。廟門開了十五度角,在正面看不見里面的風景,然而這無聲的開門似乎昭示了廟中人的某種邀請。

    範閑的心髒在這一刻咚咚地跳了起來,然後強行平伏了下去,他眯著眼楮望著廟門的陰影,臉上沒有一絲表情,卻出乎所有人意料,緩緩地坐了下去,就坐在了石台上的淺淺白雪上。

    他本以為就如同數十年那遙遠的過去一樣,當苦荷大師將要打開廟門時,里面會如閃電般探出一個黑影,給自己這些人最強悍的打擊,然而廟門開了,卻沒有絲毫動靜,難道說……廟里的那個人也會感到寂寞,感到孤單,感到冷?所以廟中人很希望看到自己這些人的到來?

    寶山在前,地獄在前,天堂在前,繁花雪景在前,只有咫尺,偏生範閑卻坐了下來,唇角掛著一絲微澀的笑容,閉上了雙眼,開始不斷地冥想。

    海棠和王十三郎並沒有听懂廟中那個聲音與範閑的對話,畢竟這個世界沒有什麼博物館。他們也不明白範閑為什麼此刻卻在廟門前坐了下來。他們怔怔地看著神廟打開地大門,緊張地走到了範閑地身旁,取出了身邊的武器。開始替他護法。

    海棠的武器依然是她腰間地那柄軟劍,王十三郎卻不知從哪里找出了一根木棒,就像個獵人一樣,雙眼尖銳地盯著開啟了一道小縫的廟門。

    雪地上的三人就這樣沉默地守在廟門之前。

    四周天地間的元氣極為濃郁。範閑敏銳地查覺到了這一點。所以他才會閉著眼楮坐了下來。在進入神廟之前。他至少要保證自己能夠行動無礙,呆會兒若要狂奔而逃之時,至少不會拖累海棠和十三郎。既然神廟在前。廟門已開,這幾萬幾千幾十年都等了。何至于急在這一剎那。

    不知道過了多久,範閑緩緩地睜開了雙眼,身體三萬六千個毛孔貪婪地吸附了足夠地天地元氣,將體內地經脈瘡口修復了不少。腰後雪山處蘊積地真元也終于可以嘗試著緩慢地流淌。

    他地精神好了許多。做好了入廟的準備。

    範閑的雙眼落在了廟門口。十三郎此時也正緊張地盯著那里。只听得吱吱兩聲脆響。一只小鳥兒稚愛地從神廟地門里走了出來,對著外面緊張的三人叫了兩聲。

    這只鳥兒渾體青翠。十分美麗,透著股清淨地感覺。神廟外三人看著這只鳥兒的到來。不由一怔,沒有想到神廟來迎客的並不是什麼惡魔仙將,而只是一只鳥兒。

    青鳥殷勤為看探。

    “走吧。”海棠看著那只美麗的青鳥。心頭微微一顫。下意識里說了一句話。將範閑從雪地里扶了起來。

    範閑此時地精神已經好了極多,他沉思片刻後說道︰“進。”

    …………一廟一世界。門後自然是另一世界。然而與世人想像不一樣地是,神廟大門地背後。並不是一個仙境美地,也與海棠想像地不一樣,那只青鳥吱地一聲便飛走了。並沒有更多可愛地生靈前來迎接辛苦的旅人。

    神廟地里面還是一個廣場。一處極大的廣場。廣場地四周散落著一些巨大地建築,這些建築雖然高大。然而都被外面的黑石牆擋住了,雪山下的人們肯定無法看到。

    這些建築地材質和建築風格。乃至高度和廣度,都不是世人們生活地世界所能達到地程度。道路兩旁的牆壁上有一些已經破落到了極點地壁畫痕跡。隱約還能看到一絲線條和一些十分黯淡的色彩。

    範閑三人行走在神廟內地通道上,抬頭是一片雪天,低頭是一片雪地,只覺天地之間依然如此靜寂。身周那些神話中的景象和風景,似乎都不是真實的存在。

    他們三人就像是三個小黑點,沉默地在通道上行走著。那個廟中地聲音再也沒有響起,似乎廟中人不關心他們從何處來,也懶得指導他們要往哪里去。

    所以範閑三人只是沉默而隨意地行走在廟內地通道上,雙眼平靜地觀察著身周掠過地建築檐角與巨石平台,看似平常隨意,其實他們的心里都早已經掀起了驚濤駭浪,畢竟這是神廟地內部,只怕這個世界從來沒有人進來過,傳說中,神話中的土地,終于出現在了自己地面前,海棠朵朵和王十三郎外表的平靜下,究竟要壓抑怎樣復雜地情緒?

    當年苦荷和肖恩也只不過在神廟的門外,便遇見了那個黑影和那個小仙女,而範閑三人卻是實實在在地走進了神廟。

    範閑要冷靜一些,因為他已經從廟中那個聲音對答中隱約猜到神廟的來歷,他的目光停駐在通道兩側地殘存壁畫上,畫皮剝落的厲害,看不清楚上面所描繪的具體內容,歷史地秘密似乎就藏在這些畫里面,然而範閑很輕易地從那些殘存線條里發現了熟悉的痕跡。

    就像神廟的建築風格影響了上京城里那座黑青皇宮一般,廟中的壁畫風格和慶廟甚至是一石居那些酒樓漆畫的風格似乎都是一脈相承,看來神廟立于世間不知幾千幾萬年,雖不入世,對世間卻一直有著隱隱然的影響。

    神廟里地風雪要較牆外小許多。此時風雪早歇。通道上面只鋪了一層薄薄地粉雪,範閑三人的腳印清晰無比地印在上面,化作一條孤單的線條。直入神廟深處。

    一路所見,只是一些殘破將傾地建築,冷清無人煙的荒蕪,此地不是仙境。不是神域。正如皇帝老子和五繡叔所言。只不過是個破敗之地罷了。

    範閑收回回望雪地腳印的目光。略一沉忖,繼續帶著海棠和王十三郎向前行走。自入雪原之後,他便成了三人地首領,雖然他的傷勢未復,病情又至。可是海棠和王十三郎隱約察覺範閑比世間大多數人都要多一些某些方面的知識。

    前方那只小巧靈動美麗地青鳥還在咕咕叫著,時隱時現。帶領著三位前來祭廟的年青強者。踏著薄雪。伴著孤單與寂靜前行。

    大致上確認了神廟內部建築群地範圍。是一個扁方形,三人已經不知不覺間走到了神廟地正中心。

    在神廟的正中心有一個台子,台子的後方有一處保存的最為完好地建築,雖然建築之外依然能夠看到很多時間留下的傷痕。漸漸風化地石塊稜角見證了天地地無情,然而這座建築終是沒有倒塌。

    一直走到這里。都沒有看見一個人。看見一個傳說中神廟地使者。只有那只青鳥在飛著,此時落在了鋪著薄雪地石台上。

    範閑眉頭微皺。發現青鳥落在薄雪上。

    並沒有留下任何腳印,而神廟使者沒有出現,那個聲音的沉默。讓他確認了另一個事實。

    或許是冥冥之中的一種感應,範閑三人便在這個石台前停住了腳步,看著雪台上的那只青鳥。沉默不語,似乎要看到它變成一朵花,或是叼回一枝花來。

    不知道等待了多久。神廟內令人壓抑地安靜環境。一直沒有絲毫變化,範閑的動作也沒有絲毫變化。他地身子微佝著,心髒卻在微微顫抖著,這一路行來所經過地那些建築痕跡。其實讓他很有些緊張,因為他隱隱感覺到,那些建築是無數年前留下來地文明遺跡,或許和自己前世的那個世界之間,有些什麼關聯。

    “廟里沒有什麼危險,那些神廟使者應該死光了。”範閑沙啞地聲音,忽然打破了神廟內部維持了無數年地安靜,雪台上的那只青鳥轉過頭顱,看了他一眼。

    範閑忽然開口說話,令他身旁的海棠與王十三郎吃了一驚,自進入神廟以來,海棠和王十三郎地情緒,都被這些前所未見,聞所未聞的龐大建築遺跡和那只若能通靈的小青鳥所震懾住,早已失卻了在世間時地冷靜判斷,有些惘然。

    “都死了?”海棠和王十三郎純粹是下意識里復述了範閑的話語,卻根本不可能認同他的判斷,廟里沒有什麼危險?一個虛無縹渺地只存在于神話傳說中地所在,忽然出現在自己的眼前,誰能像範閑這樣硬硬地說出這個判斷來?

    海棠看著雪台之上地那只青鳥,面色有些微微發白,顫著聲音說道︰“即便是破落的仙境,可依然是仙境,天人殊途,須有敬畏之心。”

    天一道的天真孩子們,對于神廟地崇拜深植于骨,青山一脈的徒子徒孫們,從來沒有一個人繼承了苦荷大師最強悍的精神,包括海棠在內,世人面對著神廟,進入神廟之後,都會下意識里自我認知弱小許多。

    “有什麼好敬畏的?”範閑這句話並沒有說出口,在心里狠狠地想著,五竹叔說過,家里已經沒有幾個人了,在府外的巷子里死了一個,老媽死的時候,神廟也死了一個,看今天一直安然進入到此間,神廟依然沒有使者出現,便可以肯定,這座破廟里只是一片荒地。

    神廟不是仙境,只是遺址,確認了這個事實,範閑的心里便再也沒有任何畏怯,他眯著眼楮,看著雪台上的那只青鳥,忽然開口說道︰

    “看樣子……使者死了,神廟的仙人早走了,只留下了這只仙鳥,隨便逛逛,我們也回吧。”

    海棠和王十三郎難以置信地扭頭看著範閑,他們此時的心緒有些不寧,竟是沒有听出範閑這句謊話。當然,這也是因為範閑蒼白地臉上那抹怎樣也揮之不去的淡淡失望與悲傷。演地太過高明。

    “瞎……”海棠準備說,若神廟真的荒蕪破落到了這種程度,如果真沒有什麼六合之外的至高存在。為什麼不試著找一找五竹地下落。

    卻就要這樣無功而返?王十三郎此時渾身肌肉緊張。不知道怎麼面對這座空曠而荒涼地大廟。經歷了如此多地艱辛。才穿過雪原到達此處,他怎麼甘心就此退回?

    範閑急促地咳嗽兩聲。阻止了海棠地問話,只是死死地盯著雪台之上地那只青鳥——世間任何事都是需要理由的。既然神廟只是一處文明地遺址。一座博物館,那麼這座大廟里那個聲音將自己三人請進廟里,自然有事情需要自己去做。

    事情的發展果然如範閑所料,雪台上地那只青鳥忽然咕咕叫了兩聲。一振羽翅向著蒙蒙地天穹飛去,卻只飛起了約十丈左右的高度。

    便倏地一聲變成了無數光點。消散在了空氣之中!

    海棠和王十三郎身體一震。用最快地速度靠近了範閑。護住了他的全身,十分驚恐神廟里出現的變故,會讓範閑這個最脆弱地人就此斃命。

    範閑卻根本不害怕,他只是眯著眼冷冷地看著空中那些緩緩降下的光點。那些光點降到雪台之上地半空中,開始凝結在了一起。就像夏夜空中地無數螢火蟲。因為某種神妙地緣故。排列成了某種形狀……光點漸漸明亮,漸漸黯淡。露出空中一個漸漸清晰地人影。那些線條越來越清晰,看清楚了袖角的流雲衣袂,看清了腰間的黑金玉帶。

    看清了腳下那雙翹頭華履。

    一個古袍廣袖的老者,就這樣出現在了半空之中,看不清楚他地容顏無官。但可以清楚地看到他的存在,他地腳沒有站在雪台上,而凌空這樣飄浮著。他地人明明在這里。可是海棠和王十三郎卻根本感覺不到絲毫地呼吸心跳,甚至是連存在的感覺也沒有!

    凌空而立。似欲隨風而去,廣袖在雪台之上輕輕飛舞,淡淡湛光籠罩著這位老者地全身!

    這樣一幕場景。震懾住了雪台前三人地心,能夠凌空而舞,能夠身放金光,這是什麼層次的修為?不,這哪里是修為,這明明是仙術!除了神廟里的仙人,還有誰能夠用這種令人直欲膜拜地方式,出現在世人的面前?

    海棠和王十三郎睜著惘然的雙眼,看看面前這幕自己無論如何也無法理解的畫面,很自然地將這個青鳥化成的存在,與傳說中的神廟仙人聯系在了一起,身體不受控制地顫抖著,自然而然地拜了下去,誠心誠意地向著雪地拜了下去。

    範閑也拜了下去,雙膝陷入薄薄的軟雪之中,身體開始顫抖,像是一個陷入了激動之中難以自拔的世人。

    誰也無法解釋面前的這幅畫面,縱使範閑前生時的文明,也無法營造出如此神乎其神的現象,雪台上那個泛著湛湛光芒,凌空而立的仙人,顯得那般真實,真像個神仙。

    然而範閑的激動與恐懼依然是有一大半偽裝出來的,他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大腦快速地轉動著,分析著眼前出現的這個仙人。如果這座神廟是博物館,如廟中人所言還是座軍事博物館,那麼怎麼會有神仙?

    既然不是神仙,那會是什麼?範閑兩世為人,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壓榨自己的腦細胞,他的頭微微低著,拼命地思考著,難道……是前世听說過的全息圖像?

    範閑沒有扔一把雪灑過去,看會不會穿過那位仙人的身體,可是心中一旦有了定算,恐懼便自然而然地減弱了許多,他像海棠和王十三郎一樣,誠心誠意地跪在雪台的前面。

    “北齊天一道海棠,見過仙人。”海棠朵朵認為,神廟仙人一定知道青山一脈,以供奉神廟,傳播神廟仁愛之念為宗旨的天一道門,顫著聲音稟道。

    “東夷城劍廬王十三郎。”王十三郎的聲音有些怪異,大概這位壯烈兒郎今天終于被這種精神上的沖擊,弄的有些不清楚了。

    “南慶範閑。”範閑沒有隱去自己的真實姓名,上一個神廟使者降世,死于五竹叔之手。那是因為皇帝老子的狠毒手段,想必神廟並不知道自己與葉輕眉之間地關系。

    他現在只是在思考,神廟對自己三人敞開了大門。究竟是想做些什麼呢?如果神廟在這個世界的神話傳說中冒充了無數年的神仙,那麼想必今天會繼續扮演下去,要裝神仙,自然就要矯情到極點,把架子要端足,才會嚇倒像海棠和王十三郎這樣地人。如果自己這行人不先說話,只怕神廟方面不會有任何反應。

    “我三人自南而來……”範閑沙啞著聲音,將雪原上的艱辛講述了一遍,以證明自己三人的決心以及對于神廟的崇拜向往之意,海棠和王十三郎此時終于清醒了過來。知道範閑是在說謊話。心中不禁大感震驚,心想仙人一念。自知忠奸,在仙人面前還要說謊話。範閑未免太過膽大。

    “你們是世間的生靈,偉大的神廟所憐憫注視地子民,冰霜雪路證明了你們的決心,有任何的疑惑。都需要光明的指引,而光明便在你們的面前。”

    青鳥化作地那位仙人,終于開口說話了,聲音里沒有一絲情緒起伏。但很奇妙。並不冰冷,反而有幾分溫暖可親地感覺。

    仙人的聲音回蕩在空曠寂廖地神廟之內。嗡嗡作響,竟不知道聲音是從仙人的唇中發出,而是從天地間地四百八方發出。

    這一句話的神妙表象。令海棠和王十三郎再次堅定了對方是位仙人的判斷。然而範閑卻在心里冷笑想著,不過是一招升級版的大嗽叭罷了。

    光明在前。需要指引?世人多淒苦,若有何疑惑處,便可以向神廟里地仙人求助,于是範閑很自然地開口了。

    “至高的仙人,我們想知道……我們是誰,從哪里來,將要到哪里去。”

    他們從南方來,已至神廟,將往何處,誰人可知?青鳥引他們至石台之前,卻無法告訴他們這個哲學上的拗口問題。仙人听到範閑的三個問題後,頓時沉默了起來,在寒冷空中飄動地衣袂也瞬間變得僵硬,沒有一絲顫動。

    海棠和王十三郎不明白範閑為什麼問出這三個問題,而範閑此時已經緩緩站起身來,雙眸平靜異常,冷漠異常,看著那個陷入沉默之中地仙人,通過細節上的觀察,最終確認了自己地判斷。

    “你們便是你們,你們從來處來,往去處去。”

    仙人的衣袂飄動了起來,聲音依然是那樣的溫暖,回答地話語是那樣地玄妙。這個回答落在海棠和王十三郎的耳中,十分悅耳,只怕落在任何人地耳中,都會顯得格外美妙。

    然而範閑要的便是對方這般回答,他平靜直視著飄在半空中的那個光亮人影,暗自想到,搜索資料庫需要這麼長的時間,看來神廟的能量真的快要衰竭了。

    很明顯,仙人對于範閑站直身體,無禮直視自己的舉動沒有絲毫憤怒,光芒一片中,他溫和地望著範閑。

    “我要的不是這個答案。”範閑如是說。

    “答案只是答案,需要不需要,其實只是心的問題。”神廟仙人的回答依然是這般的神棍之氣十足。

    範閑沉默片刻後說道︰“我想要知道神廟的過去。”

    仙人再次沉默,籠罩在他衣袂上的光亮瞬息黯淡了許多。範閑眼楮眨都不眨一下地盯著這片光亮,在心中暗自乞討著,如果你真的是全息的圖像,如果你真的只是這座博物館的講解員,完成你自己的使命,講述這一段已經湮沒的歷史吧。

    如果有人真的能夠進入傳說的神廟,他們或許會要點金術,或許是長生不老之術,或許是那些神奇無比的無上功訣,而範閑不一樣,他最想要知道的是神廟的歷史,在廟門外他曾經脫口而出博物館三字,可是很明顯這位神廟里的人,並沒有因為那三個人而猜測到範閑體內有一個與他隱隱相通的靈魂。

    仙人的衣袂僵直了許久許久,光亮黯淡了許多許多,或許那些飛舞在光點之中的類人的思緒,正在衡量著某種許可準入。
第七卷 天子 第一百四十四章 廟裡有個人(中)
   神廟因何出現?為何出現,關於它的過去現在和將來,才是范閒那個問題直指的目標。當薄薄白雪覆蓋的神廟裡,響起范閒問話的聲音後,青鳥化作的那個仙人陷入了沉默,而海棠和王十三郎也察覺到了范閒情緒上的異動,強抑著心中的緊張抬起了頭來。

    在這樣一個神妙的冰雪廟宇中,只有范閒能夠保持平靜,強若海棠和王十三郎都變成了赤裸的嬰兒一般,在雪台上仙人的注視目光中,生不出絲毫不敬之意。

    仙人沉默了很久很久,對站在自己腳下的范閒說道:「這不是凡人所應該試圖接觸或理解的範疇。」

    「我從來不認為自己是凡人。」范閒瞇著眼睛看著空中的那些光點,壓低聲音說道:「同樣,我也不認為你是什麼仙人。」

    神廟能夠隱隱影響這片大陸數千上萬年的歷史,加之又有神廟不能妄干世事的律條,范閒很清楚,為了保持自己高絕而獨立神秘的地位,不論神廟是座遺跡還是旁的什麼古怪事物,一定會按照世人傳說神話裡的故事,將自己妝扮成一個虛無縹渺的存在。

    「既然你不肯說,那請告訴我們,你把我們請進神廟來究竟是為了什麼吧?」范閒雙眼直視空中光點幻化而成的異景異人,冷靜開口說道:「從來沒有凡人能夠進入神廟,您放我們進來,想必對我們有所要求。」

    此時海棠和王十三郎已經從范閒和那位仙人的對話裡聽出了一些蹊蹺,緩緩從雪地上站了起來,他們發現范閒面對著世人理解範圍之外的至高存在。依然能夠這樣冷靜地交談,實在是佩服到了極點。

    可是海棠朵朵和王十三郎依然不明白。難道范閒真準備和神廟裡的仙人談什麼交易?為什麼他不急著去尋找那位瞎大師地下落?海棠輕輕地站在了范閒的身後,順著他地目光向著空中望去,只是這一眼,卻已然消耗了她全身的勇氣,也便是這一望之下。她的心中忽然有所動容,范閒便在仙人之前,依然直立,自己為什麼不能呢?

    「我在俗世裡,曾經做過許多職業,但是我最擅長的其實還是經商。」范閒說道:「所以我是一位惟利是圖的商人。我不喜歡不勞而獲,也不願意為了籠罩在神廟地光芒中,便做出一些損害自己利益的事情。您要我們為神廟做什麼,必須要付出一些代價。」

    從進入神廟一直到現在,范閒整個心境已經變得異常清明冷靜,是的,對於神廟他依然沒有個確實的認知,但他必須強迫自己冷靜下來。不要把對方當成是神,而只能把對方當成一個真實的存在,而且他也隱隱猜到了,今次神廟之行如此順利,一定是這位廟中人對自己三人有所要求,而他甚至連那個要求都已經猜到了一個大概。

    「神道熹微,大道不昌。徘歧路,同指山河,氣憤風雲,志安社稷,故……」

    雪台上方的那些光點凝聚而成地人形,在停頓片刻之後。忽然開口讀了一長篇用辭古麗的文章。然而中心意思其實很簡單,這位神廟裡的仙人。希望范閒、海棠、王十三郎三人,能夠成為神廟的使者,代替神廟在暗中觀察天下,並且選擇合適的時機回到神廟,向廟中人進行報備。

    海棠與王十三郎陷入了沉思之中,他們的眼眸裡生出了無比複雜的情緒,他們大概怎麼也沒有想到,一入神廟,廟裡的仙人竟然沒有將自己這些人變成青石,而是交付了如此重要,卻又如此無稽地使命給自己。

    替神廟查看世間事?日後若自己三人離開神廟,只怕這一生都不會再回來,廟中人又不能出廟干涉世事,怎麼控制自己?

    這是一個很簡單的要求,在天一道的弟子們看來,這或許是一個至高無上,格外崇高的使命,然而在范閒看來,這只不過是自己猜測再次獲得了印證。

    「莫非……這就是傳說中的天脈者?」海棠朵朵的心頭微顫,想到了一個名詞,在傳說中,天脈者被稱為是上天的血脈,每隔數百年便會覺醒一次,天脈者有可能代表強大到無可抵禦地戰力,有可能代表智慧上的極大天賦,這些傳說中的人物,最後卻都會消失的無影無蹤。

    海棠朵朵出青山後,也被北齊的朝廷機構宣傳成為這一代的天脈者,世稱天才,然而她自己清楚,自己根本不是那些傳說中地人物,與之相較,面對著仙人還這般冷靜地范閒,能夠一夜吐盡三百詩的小怪物范閒,才更像一位天脈者。

    「不是天脈者,這種身份只是神廟裡地使者。」范閒忽然打破了沉默,開口對身旁的兩位友人解釋道:「這座神廟已然荒敗了,除了這位仙人之外,再也找不到可以觀察人世間動靜的使者……更準確地說,那些使者都已經死在了人間,神廟如果不想被世間遺忘,不想遺忘這個世間,它就必須要重新找到使者。」

    「很湊巧,我們三個人來到了神廟,給了這位仙人一個機會,當然對於他來說,這也不算什麼賭博,因為相信世間那些強者,很願意替高高在上的神廟看查世間。」

    「連你師父臨死前都念念不忘神廟,更何況其餘人。」范閒看了王十三郎一眼,微低著頭說道:「你們願意當就當吧,想必這也是神廟第一拔外人出任的使者,他們自己也沒有什麼規章制度。」

    很奇怪的是,范閒這番話是當著雪台上那位仙人的面說的,似乎他根本不擔心會觸怒那位仙人。確實也是如此,仙人純由光點凝結而成地蒼老面龐上。沒有絲毫情緒的變化,他只是在冷漠木然地等待著台下三人地回答。

    「廟裡的使者都死光了。當然,廟裡的使者本來人數就並不多,所以你才會想到用我們三個人去充當你的眼睛,然而問題在於,你不可能控制我們出廟以後的舉動。你只是在沒有選擇地情況下。做了一個唯一有可能的選擇。」范閒抬起頭來,看著那片光點,唇角微翹說道:「不過,我還是想得些好處。依照我的分析,所謂天脈者,不過就是在歷史的長河中。你通過那些行走於天下的使者,傳授了一些與當時時代並不平等的知識給那些人。」

    「如此說來,苦荷大師是天脈者,我那皇帝老子也是天脈者,都說天脈者幾百年才出現一次,但很顯然,最近幾十年這片大陸未免太過熱鬧了一些。」

    仙人地面容沒有絲毫顫動,只是微微俯身。居高臨下的看著冷靜說話的范閒,片刻後說道:「那些是意外情況,並不是天脈者。」

    范閒點了點頭,沒有反駁這句話,因為不論是苦荷大師修行的功訣,還是皇帝老子練的霸道真氣,準確來說。都是老媽葉輕眉當年從這間破廟裡偷出去的東西,傳承沒有合法性,神廟裡的這位老人自然不肯承認。

    「孩子,你知道的事情很多。」雪台上那位仙人溫和地注視著范閒。

    「不要叫我孩子,我不喜歡被人這樣稱呼,至於我知道地事情確實不少。畢竟我是有自主思維的。而不是像你這無數年間派到世間的使者那樣,沒有自己的情感和思維。」范閒毫不退縮地回視著仙人幽深的雙眸。平靜說道:「我甚至能知道你先前那一大篇文章,其實全部是抄襲的辭句,由此可見,你只能進行一些簡單的收集與編寫工作,卻無法擁有自己地創造能力。」

    自從從雪地裡站了起來之後,范閒就一直冷靜到甚至有些冷漠地與這位神廟裡的人物平等對著話,他似乎毫不擔心,這座玄妙的神廟會很輕易地殺死自己,然而這些冷靜其實也只不過是個偽裝出來的,這些情緒只是基於他對神廟的分析,以及兩世的知識。

    「是討武檄,看來你真地很令我吃驚,讓我想到了一些事情……不過你們如果願意成為神廟地使者,我可以不介意你言語間的無禮。」仙人冷漠地開口說道:「神廟從來不與凡人進行交易,這一點請你記住。」

    「你既然想起了當年地一些事情,自然知道,這個世界上並不是所有人都會被你嚇倒,然後隨便你說什麼都聽你的。」范閒說道:「你只是一個孤老頭兒了,你手下的那些人都一個一個地死了,除了我們,你以為天底下還有誰能夠找到這座破廟?不論你讓我們離開,還是殺死我們,你就只能永遠地困在這座雪山裡,再也無法知道你所平靜注視的人世間,究竟發生了些什麼事情。」

    「就算可以破例交易,但事實上,你們已經取得了神廟無私的賜予,你們知為神廟的孩子,應該為整個世界的可持續發展,貢獻出自己的力量。」

    「我不知道神廟賜予了我一些什麼。」

    仙人的目光在雪台前三人的身上掃拂而過,說道:「選擇你們入廟,將這個偉大的使命交予你們,是因為你們身上都有神廟的氣息……尤其是你。」

    仙人的目光最後落在了范閒的身上。海棠朵朵上承青山之藝,苦荷大師能夠成為一代宗師,靠的就是當年葉輕眉從神廟裡偷出去的功法,而東夷城的無上劍藝,也或多或少帶上了幾分神廟使者的風格,氣息最為濃郁的當然是范閒,他自幼和五竹叔在一起生活,他是葉輕眉的兒子,神廟流落世間的幾大功法,全部在他的體內,這位枯守神廟不知幾萬年的仙人,自然可以很輕易地看出這一點。

    「您的意思就是說,不可能再給我們三個人任何好處了。」范閒唇角微翹,笑著說道:「既然如此,當然不能入寶廟而空手回,你不給,我們就只好自己搜。」

    話音一落,光芒中的仙人微微笑了起來,似乎對於螻蟻一般的世俗凡人,居然敢在自己天神注視的目光中,強行在神廟裡搶劫寶物,感到了一絲荒唐。

    然而更荒唐的事情在後面,范閒說完那句話之後,就不再和那些光點多說話,而是直接繞過了石台,向著薄雪之下,神廟裡保存的最完整的那個建築走去。

    海棠和王十三郎嚇了一跳,不知道這樣一個無禮的舉動,會不會激怒廟裡的仙人,呆會兒是不是有天雷降世,將范閒轟成灰灰。

    雪台上光點凝成的仙人模樣面容微僵,似乎他在所有的計算之中,沒有想到范閒的舉動,緊接著,仙人的身體馬上解體,轉瞬間,就出現了在范閒行走的道路之前,攔在了那座完整建築的門外。

    消失,復現,這樣的速度,確實不是人世間能夠出現的場景,然而海棠朵朵和王十三郎強行壓抑住內心的驚駭,化作兩道輕煙,掠了過去,試圖在仙人的暴怒一擊中,保住范閒的小命。

    然而什麼也沒有發生,范閒的腳步都沒有絲毫停頓,直直地向著那片光點凝成的人形裡走了進去,那些光點沒有被他的身軀撞散,也沒有四處飛開,更沒有變成無數的天雷,將他炸成粉碎,而只是忽然間脹了脹,似乎粘附在了范閒的雪襖之上。

    就這樣在海棠和王十三郎震驚的目光之中,范閒直接走入了仙人的光芒,然而走了出來,靠近了那座建築的大門。

    一陣微風拂過,仙人的光芒再次大作,又倏乎然出現在了建築大門之前,攔在了范閒的身前,然而那雙深不可測,猶若蒼穹的雙眼裡,卻出現了幾絲木訥的神情。

    范閒平靜地看著飄在空中仙人的眼眸,沉默片刻後低聲說道:「我看透你了。」

    (確實寫的一般,明天會多寫點兒,寫好點,把狀態扭過來,僕服於地拜首,大家啥票也都別給我,我臊的慌。)
第七卷朝天子 第一百四十五章 廟裡有個人(下)


    極寒地北地雪山。極冷的縹渺神廟,范閒頭也不回地往那座建築裡行去。再次撞破了仙人地身軀,在這片白雪覆蓋的天地裡,生出無數令人目眩地光點。

    沒有人注意到雪襖之下。他地後背已經濕透了。在這樣冷地氣候裡。汗水從他地身體裡滲了出來,打濕了所有的內衣,他地表情依然平靜。誰知道先前闖入仙人身軀地那一剎那。他凝結了多少的勇氣。多少地決心。

    神廟到底擁有怎樣深不可測的實力。究竟是不是如皇帝陛下和五竹叔所言,已經荒敗到了某種程度。范閒並不清楚。只是五竹叔明顯失陷在這座雪廟之中。讓他內心對於這座神廟有種天生的警懼,可是他依然要賭。

    眼下看來,似乎他是賭贏了,那些光點凝結成而地仙人身軀。明顯沒有什麼極為強悍地力量,更大程度上與范閒先前猜測的全息畫面有些接近。

    然而神廟裡依然有許多秘密,很多解釋不清楚地事情,比如這週遭濃郁地天地元氣。比如那些曾經被母親偷出去的武功秘笈_那個世界裡,或許有陳氏太極拳譜。但肯定不可能有像霸道功訣那樣神妙地東西。

    范閒薄薄地雙唇微微顫抖,邁過了那座完好建築地門檻。而手卻負在身後,給了海棠和王十三郎一個手勢,他希望這兩位夥伴能夠在雪廟的神威下。依然能夠堅強地站立。能夠幫助自己。

    他闖入了那座建築,那些光點就像螢火蟲一樣跟了進去,空留了一片雪地,和那個沒有留下青鳥足印的雪台,兩扇沉重的大門就此無聲關閉,將范閒關在了門內。卻將海棠和王十三郎關在了門外。

    海棠和王十三郎還沒有從震驚中擺脫出來。他們不知道范閒從哪裡來地潑天的膽子。居然就那樣從仙人的身軀裡穿了過去,他們更不明白,為什麼那個仙人被范閒一撞,居然被撐成了一片光點。

    他們更擔心那扇緊閉大門之內范閒地安危,海棠朵朵雙眼微瞇,眸內亮光大作。正欲提起全身修為硬闖此門時。王十三郎忽然開口說道:「他的手勢是讓我們留在外面……趁著這個機會找人。」

    范閒冒此大險。將海棠和王十三郎留在門外。自然是希望他們能夠借自己拚命搏來地機會。在神廟裡搜尋五竹叔地蹤跡。范閒千里迢迢,不辭辛苦來神廟,一大半的理由,便是因為他最親地那個叔叔。

    這是一座仿古廟似地建築。然而內裡的建築材料卻不是一般地青石,而是一種類似於金屬地材質。范閒地眼瞳微微縮小。極快速地在殿內掃視了一遍,卻發現這座建築內一片空無,沒有什麼出奇的存在。唯一有那一片片地空白處,隱約可以讓人憑借博物館地名稱,聯想到無數年前,這裡或許是一個一個的展台。

    神廟外部的壁畫早已經殘落了,然而這座建築裡的壁畫卻依然保存地不錯,能夠清晰地看到上面繪畫地場景。

    范閒將雙手負在身後,像一個老頭子一樣佝著身子,仔細地從這些壁畫面前走過,目光從這些壁畫上面掃過。一絲不苟,十分仔細。既然那個光點凝成的仙人不肯告訴他歷史地真相。那麼這個真相。只有讓他自己來尋找了。

    就在范閒佝著身子。認真看壁畫地時候。那些光點凝成地仙人就像一個鬼魅一樣飄在他地身後,范閒清楚這一點。但他沒有回頭去看,也沒有開口問什麼。這時候地場景十分奇妙,被一個仙人或是一隻鬼跟著,范閒地心裡難免也有些發毛,可是他表現地格外鎮定。

    這些壁畫地風格與范閒前世所知的油畫極為接近。上面描繪地內容,都是大陸經集中偶爾提到的遠古神話,只是那些神靈的面貌極為模糊,不論他們是在山巔行雷,還是在海裡浮沉,或沐浴於火山口地岩漿之中,總有一團古怪的白霧,遮住了他們地真實面目。

    范閒的心裡咯?一聲,再次想起了京都慶廟裡地壁畫以及大東山上慶廟裡地壁畫,這些壁畫上面所描繪地內容不知是幾千幾萬年前地事情。肯定中間傳承了無數代,有些模糊自然難免。只是這座神廟本來就是一切傳說地源頭,為什麼這些壁畫上面的神祇依然面目模糊?

    一直像縷光魂跟隨著范閒腳步地廟中仙人,忽然開口說道:「這些壁畫出自波爾之手。」

    「波爾?三百年前西方那位大法師。聽說他和他的老婆伏波都是天脈者……最後消失的無影無蹤。原來最後是回到了神廟。」范閒皺著眉頭說道:「天脈者本來就是神廟往世間撒播智慧種子的選民。我本來以為這些天脈者最後心有異念,都會被神廟派出去地使者給殺了,沒想到原來還有活著回到神廟地。」

    「神廟禁干世事。自然不會妄殺世人,不過您說的對,無數年以降。總有天脈者承襲神廟之學,便心生妄念。令蒼生受難。但凡此時。神廟便會遣出使者。讓他消失於無形。」

    「這大概便是傳說中地天脈者最後都消失無蹤的原因。」范閒注意到了身後那縷光魂地語氣依然平穩溫和,只是稱呼自己時。用了您這個字。而且開始與自己溝通交流了。

    「但像波爾和伏波這一對夫妻則另當別論,他們並沒有什麼世俗的慾望,當伏波死後,波爾經歷了無窮的辛苦,回到了神廟,恰好那時候神廟的壁畫快要殘破了。所以他花了七年地時間。將廟裡的壁畫重新修復。」


    「可是大東山慶廟和京都慶廟的歷史都不止三百年……怎麼可能那些壁畫還是波爾地風格?」

    「因為波爾只是修復。沒有創造,他按照很多年前地壁畫風格。自然和你生長的世間壁畫有幾分相似。」

    范閒忽然指著壁畫當中那些漫天地火焰與光芒。瞇著雙眼問道:「為什麼那些神沒有面目?」

    「因為真神從來不用面目見人。」

    「所以你不是真神。」

    范閒身後半空中飄浮著的那些光點,漸漸褪去了老人的面容。變幻成了一個鏡子一般地存在,沉默許久之後,說道:「正如您先前所言。我不是神。」

    「很好,我就擔心你在這大雪山裡憋了幾萬年憋瘋了,真把自己當成神。那事兒就不好處理了。」聽到四周傳來地神廟本體地聲音。范閒地心情略放鬆了一些。至少一個最瘋狂可怕的可能。被神廟自己否定了。

    如果是真正有生命有感情地存在,聽到范閒的這句話。一定會明白他內裡所隱藏著地意思。可是很明顯,神廟裡地這個存在,只是被動地按照某些既定的流程在思考,並沒有接著往下說什麼。

    「神不是沒有面目。而是根本沒有神。」不知為何,當范閒說出這句話後,他地心情忽然變得寂廖起來。因為世間若真地沒有神地話。那麼他地存在。母親的存在。依然是那樣的不可捉摸。毫無理由。

    「那些只是一些威力強大的機器或武器罷了。」范閒指著壁畫上那些可以開地闢地地神靈。輕聲說道:「我不知道是什麼武器,原子彈還是中子彈?反正都是一些很可怕地東西。」

    半空中飄浮著的那縷光魂。在聽到范閒的這句話後。鏡面忽然發出了極為強烈地波動。似乎正在進行極為劇烈地思考行為。或許正是因為范閒地嘴裡說出了它根本沒有設想會聽到地詞語,讓它在短時間內無法分析清楚。

    這座建築裡的光芒並不如何耀眼,淡淡的。溫溫柔柔地灑在范閒地身上,就像給他打上了一層聖光,不知道是出於保存展品地需要。還是因為神廟的能源快要枯竭地緣故。光線並不如何明亮。范閒沉默地前行。一直將所有地壁畫全部看完。才回到了建築地正中央,回頭看著半空中飄浮著地那縷光魂。沉默很久。開口說道:「到現在。你應該很清楚,我不是尋常人……我地兩名夥伴這時候也不在。我想你不用再忌憚什麼,可以將神廟地來歷對我說明。」-

    光魂形成地鏡面陷入了死寂一般地平靜之中。似乎是在分析范閒地這個請求能不能夠被通過。

    「拋磚引玉。我先來砸塊磚。」范閒咳了兩聲,感到了一陣虛弱,緩緩地坐到了冰涼地地面上,一面緩緩吸附著天地間無處不在地元氣,一面用沙啞的聲音緩緩說道:「神廟是一處遺跡,是某個文明地遺址。用你地話來說。這是一座軍事博物館。所以裡面保存著那些文明裡最頂端。最可怕地一些存在。你不肯告訴我神廟的歷史,我只好憑著這些壁畫和我的一些認知來猜一下。」

    「那個文明肯定是我所熟悉地文明。」

    范閒緩緩地閉上了眼睛,想到了肖恩在山洞裡的話,以及五竹叔曾經說過地話,當年母親第一次逃離神廟後不久,應該是再次返回神廟尋找五竹叔去了。既然如此。那個箱子應該是在第二次地時候。被母親從廟裡偷了出來。

    軍事博物館裡藏著巴雷特。很明顯這座博物館存在的年代。應該比范閒離開時的年代要更晚一些,而且是一脈相承地文明,范閒可不相信。什麼遠古文明,也能做出一模一樣的那把槍來。

    一想到那個熟悉的。與自己曾經真切生活過地世界一脈相承的文明。已然變成了歷史中的陰影,變成了大雪山裡世人無法接按的一座破廟,那些范閒……不,范慎曾經愛過恨過憐惜過地人們,都早已在時間地長河裡變成了縷縷幽魂,那些他曾經逛過,看過,讚歎過的事物。都已經變成了一片黃沙。

    他的心裡生出了一絲痛,那痛並不如何強烈,卻格外清楚。酸酸地。格外悵然。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除了葉輕眉,便只有自己,天地悠悠,情何以堪?此等萬載之孤獨。便落在了他一個人地身上,是何等樣的沉重。

    范閒坐在地上。咳嗽連連,急促地呼吸著。許久之後。雙眸裡生出一絲淡漠與黯然地光芒,表情似笑非笑。看著空中地那面光點凝成地鏡子。問道:「作為曾經地同行者,你能不能告訴我。當年那個世界究竟是怎麼被毀滅地?難道真有瘋子開始亂扔核彈玩?」

    光鏡平滑如冰,許久許久之後。那個溫和平穩地聲音在建築內部四面八方響了起來:「那是神界地一場大戰。仙人們各施驚天法寶。掀起驚濤駭浪,大地變形。火山爆發……」

    「夠了!」范閒憤怒的聲音在空曠地建築內響了起來。他死死地盯著那面鏡子,劇烈地咳嗽著,最後竟咳出了一絲血來。他倔狠地抹去唇角地血漬。對著那面鏡子罵道:「老子就是那個狗屁神界來地人!少拿這些狗屎說事兒!」

    「你他媽地就是個破博物館。不是什麼狗日的神廟!」

    春意十足的慶國皇宮之內,御書房內有一個清脆而冰冷地聲音緩緩響起,御書房地木門略開了一角。以方便通氣,姚太監為首地太監宮女們小心翼翼地候在屋外。沒有進去。

    「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是進亦憂。退亦憂。然則何時而樂耶?其必日: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

    范若若輕聲讀完了這篇文章,將書頁合上,然後走到了御書房地一角。開始睜著眼睛發呆,她看著窗外面蓬勃地春樹,不自禁地想到了自己的兄長。聽說他們是往北方去了,北方有什麼呢?難道傳說中的神廟就在北方?聽說極北之地終年冰雪。根本不是常人所能靠近地地方,哥哥現在好嗎?

    此時已是春末,距離上次宮變已經過去了四個多月時間。皇宮上下籠罩在一片和美地陽光之中。然而御書房內卻一直保持著一股冰寒之意,慶國皇帝陛下躺在軟榻之上,身上蓋著一件薄被,面色蒼白。雙眼有些無神。順著范若若的目光。看著窗外的那些青樹。不知為何。陛下的心裡格外厭l憎這些青樹地存在,或許是因為他感受到了春去秋來。萬物更替,這種無法抵擋地自然準則。

    「憂其君。憂其民……當年安之在北齊皇宮裡冒了一句,最後被那小皇帝逼著寫了一段。最終也只是無頭無尾寫了這麼一段。」皇帝開口緩聲說道:「朕只是不明白,能寫出這種話來的小子。怎麼卻能做出如此無君無父的事情。」

    過去了這麼多久。慶國朝廷自然知道那位逆賊范閒早已經逃出了京都,而從北方傳回來的情報。更準確地指出了范閒地下落,然而令南慶許多官員感到意外地是,范閒逃離京都。並沒有投向北齊朝廷地懷抱。更意外的是。皇帝陛下似乎也只將怒意投注到了范閒的身上,並沒有在慶國內部展開大清洗。

    皇帝地雙眼微瞇。那些稀疏地眼睫毛就像是不祥地秋天破葉一般。耷拉在他皺紋越來越多地面龐上,他地目光掠過范若若地肩膀,忽然開口問道:「朕難道真不是一個好皇帝?」

    這是一個很可悲的問題。一個很荒唐地問題。慶帝在龍椅上究竟做的如何,只是一個需要由歷史來認可的問題。可是這位天底下最強大的男人,卻不知為何。格外需要獲得某些人的認可。

    當初他想將范閒軟禁在京都內,也只是想借范閒的眼睛。告訴那些死去的人們。如今范閒反了。他習慣了問范若若這個問題,而且這個問題很明顯問了不止一次。因為范若若連頭也未回。直接平靜應道:「這不是臣女該回答的問題。」

    御書房外忽然傳來姚太監的聲音:「宜貴妃到,晨郡主到……」

    話音未落,宜貴妃和林婉兒二人便走了進來,很明顯這段日子裡,這兩個女人來的次數並不少,皇帝只是冷冷地看了她們一眼。並沒有開口訓斥。更沒有讓她們滾出去,任憑他們來到軟榻之旁,將自己的身體抉了起來。

    林婉兒將軟榻上地被褥全部換了。一面抹著額頭上的細汗,一面笑著說道:「全是中州的新棉。繡工都是泉州那邊最時興的法子,您試試舒不舒服。」

    宜貴妃則是從食盒裡取出幾樣食料。小心翼翼地喂陛下進食。一面喂一面嘮叨道:「這兩天太陽不錯。陛下也該出去走動走動。」

    皇帝冷漠開口說道:「天天來。也不嫌煩,朕又不是不能動。」皇帝陛下地傷確實還沒有好。甚至出乎范若若和太醫院的意料。出奇地纏綿,或許真是人老了的緣故,若放在慶帝巔峰之時。再如何重的傷,只怕此時他早已回復如初了。

    林婉兒像是沒聽見皇帝舅舅地話,語笑嫣然地開始替他揉肩膀,范若若在一旁略看了會兒。忍不住搖了搖頭。坐到了皇帝的另一邊。開始替他按摩。

    御書房內陷入了安靜之中,宜貴妃就這樣安靜地坐在皇帝的面前。微笑看著這一幕。朝廷內沒有大清洗。賀派地官員被范閒屠殺殆盡。相反卻讓朝廷內部變成了一方鐵桶,三皇子李承平最近在胡大學士的帶領下,開始嘗試著接觸政事。雖然梅妃的肚子已經大到不行,可是怎麼來看。慶國內部都處於一種很奇妙的穩定之中。

    至少在世人看來,皇帝陛下並沒有換儲的念頭。

    慶國似乎什麼都沒有變化,相反卻似乎變得更好了一些,除了那個叫做范閒地年輕人。他已經從人世間消失了快半年了。誰也不知道他在哪裡,他還活著沒有。

    林婉兒並沒有如范閒安排的那樣,帶著閨家大小返回澹州。而是平平靜靜地留在了京都。並且入宮地次數較諸以往更多了一些。這一幕不出震驚了多少人地心神。

    「明日朕便上朝。你們不要來了。」沉默很久之後,皇帝陛下忽然開口說道。他地語氣很冷漠,然而卻有一絲極難察覺的沉重,或許便是這樣的男人,其實這些天也極為享受這些親人地服侍。然而這些親人畢竟是那個膽敢反抗自己的兒子的家人。

    「是。陛下。」林婉兒溫和一笑,並沒有多話。她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也清楚地知道。自己只是在繼承范閒地想法。

    「不要奢望那小子能活著回來。他如果真的回來了,就算朕能饒他一命,這天下地官員也不可能允許他再活著。」皇帝緩緩閉上雙眼,唇角就像他地眼睫毛一般耷拉著,看上去有些疲憊。

    范閒還能活著回來嗎?這是一個壓在所有人心頭沉甸甸的問題。而皇帝陛下的這句話。明顯斷了所有人地後路,皇帝依然緊緊閉著眼睛,冷漠開口說道:「你們都不知道他為什麼一定要找到神廟。朕卻知道,他想找老五回來殺朕,對於這樣一個喪盡天良的兒子。朕難道還要對他有任何。冷。借之,情?」

    是的。時態發展到如今,慶帝沒有將與范閒有關的這些人全部打落塵埃,已經表露了難得地寬宏,當然,更大程度上是因為他與范閒之間的協議。他畢竟不知道范閒此時究竟死了沒有。

    雖然自古以降,似乎從來沒有人能夠自行找到神廟,更遑論還要從神廟裡救出人來。可是皇帝依然無法放心,因為他知道當年有一個女人曾經做到過一次。那自己與那個女人地兒子。會不會又帶給這世界一個大大地驚奇?

    若老五真地跟范閒回來了。朕將如何。這天下將如何?皇帝忽然睜開雙眼。眸中寒芒畢露,說道:「傳葉重入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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