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列表 回復 發帖

[玄幻] 慶餘年 作者:貓膩 (已完成)

第七卷朝天子 第一百一十六章 看,上去很美



    范府的馬車行走在出城的道路上,剛剛出了西城門,向著遠方那些被籠罩在暮色中的田莊行去。晨間入了宮,一直在午後才回府,范閒卻也沒有耽擱什麼,直接和婉兒上了馬車,去郊外的田莊。

    就在昨天夜裡,宮裡的旨意出來,對於范府的監視工作完全結束,人們本以為陛下與范閒之間的冷戰就此了結,但沒有想到,當范閒入宮見駕之後,宮裡並沒有傳出來起復的消息,連一點相關的旨意也沒有。且不說朝堂上的官員和各方勢力們在猜忖著什麼,但范府的馬車就這樣出了門,依然是驚了不少人的

    令很多人意外的是,這輛范府的馬車,很順利地通過了京都城防司的檢查,更準確地說,根本沒有檢查。難道說陛下就不擔心小范大人一氣之下離開京都?雖然說天子家裡沒有小孩子生氣就離家出走的橋段,可是法場上的那一幕,以及這些天來的紛爭,讓人們對於范閒的應對,都有些摸不著頭腦。

    很多人都在擔心范閒會不會就此離開京都,但很明顯皇帝陛下不擔心,不然他也不會撤走范府外所有的監視力量,也不會給范閒這種自由。

    「妹妹在宮裡,陛下的旨意也發出去了,那些靠著我生活的下屬親人們……都在京都裡,我怎麼走?」范閒偏著頭,看著京都外紅色暮光映照下的秋景,輕聲說道:「把小花和良子接回來,咱們在府裡好好過日子吧。」

    林婉兒的心裡微微一顫,不知道范閒這句話究竟是發自內心,還是存著什麼別的意思。如果滯留范府,當個閒人是陛下的意旨,那林婉兒很清楚范閒為什麼會被迫接受這道旨意----因為范府今日開府,就收到了一個極為不好的消息。

    那天林婉兒第一時間內做出決斷,讓籐子京將小姐和小少爺送到城外范氏莊園,就是擔心後面會有什麼事情。準備悄悄地將孩子送回澹州,然而今天田莊才遞回來消息,原來送孩子的車隊到了田莊,便沒有辦法再離開了。

    不是有軍隊在那裡候著,而是有一名太監已經候著了,在這種情況下,籐子京當然不敢再行妄動,若真的暗中將少爺小姐送回澹州,誰知道路上會不會出什麼事,朝廷會不會真地撕破臉。將這兩個小孩子搶進宮裡。

    就將范若若一樣。

    范閒的眉頭微微皺了起來,說道:「終究還是低估了陛下心思的縝密程度。如今算來。你決定把孩子們送回澹州地那天,御書房裡剛剛出事,陳萍萍剛被送到監察院……那時候陛下身受重傷,居然也沒有忘記咱們的孩子。」

    他的唇角泛起一絲冷笑。說道:「真是皇恩浩蕩啊。我們這些做臣子的真該謝謝他。」

    「是我安排的不周到,當時就不該去田莊等,應該想法子直接送去澹州就好了。」林婉兒的眉間閃過一絲黯淡之色,她也沒有想到那位皇帝舅舅居然如此冷厲,連那樣兩個小孩子都不肯放過。

    「你那時候頂多能聯繫上一處,我的人都灑在京都外面,要往澹州送也沒法子。」范閒輕輕地攬過她有些瘦削的肩膀,安慰道:「這些天你已經夠累了,操的心也夠多了。這和你沒什麼關係……咱們那位陛下啊,連神廟都敢利用,更何況是兩個小孩子。」

    「你和承平在宮裡究竟說了些什麼呢?」林婉兒歎了一口氣,心想闔宅均困在京都,陛下並沒有怎樣露出崢嶸的面容。只是這種淡淡地威脅。便足以令范閒和自己不敢輕動,於是她轉了話風。繼續問著先前的問題,因為選秀地事情她也知道了,聰慧如她,自然猜出了陛下的意思,所以想從范閒這處聽到一些漱芳宮裡的反應。林雷

    「能說些什麼?」范閒有些無謂的淡淡笑道:「洪竹那個小太監一直跟在身邊,他有陛下送我出宮地旨意,我和承平難道能把他踢開?」

    這句話裡就有埋伏了,不過范閒為了洪竹地安全,一直把這個秘密保守的極緊,便是三皇子也並不清楚他與洪竹之間真正的關係,先前在漱芳宮裡,三皇子對洪竹著實有些不客氣。

    「不過也不用太擔心,承平畢竟這些年表現的如此之好,陛下哪裡捨得因為我的關係,又讓朝堂上亂起來。」范閒的眉頭挑了挑,說道:「在洪竹面前,我把老三好生地訓了一通……反正……今後大概我很難有機會入宮了,趕緊訓一訓,最好能讓承平真的對我生氣就好。」

    馬車在官道上輕輕地癲著,遠處西方空中的那抹斜陽拖著長長的紅色尾巴,在近處地山丘上抹了一筆,又抹向了更遠處隱隱可見的蒼山的頭顱。

    「這又瞞得過誰去?」林婉兒靠在他的懷裡,覺得心情異常沉重,說道:「做戲給洪竹看,難道陛下便信了?」

    「不管陛下信不信,日後我不會與承平見面,國公巷那邊也要斷了來往……你以後最好也少入宮。」范閒輕輕地摸著她的臉蛋兒,沉默片刻後說道:「咱們自己地事兒,最好別去拖連旁人。」

    林婉兒坐直了身子,靜靜地看著他,說道:「你想讓陛下相信些什麼?相信承平對你沒有真正地情義?可你不要忘了大哥還在東夷城裡,一天不將你們幾兄弟全部收攏入宮裡,陛下一天不會安心,這選秀的事情不是很清楚嗎?」不錯,就是割裂。」范閒望著妻子認真說道:「是真正地割裂,就算我有什麼事情,也不要牽扯到承平。陳萍萍當年是這麼做的,我也想這麼做……只不過我這人比較沒有遠見,所以準備的晚了許多。」

    林婉兒無奈地歎了口氣,說道:「按你這麼說,陛下還是屬意承平繼位,那為什麼又要選秀?」

    「以防萬一,這種事情很好想明白。」范閒微笑說道:「不過十月懷胎,生孩子哪有這麼容易的,那些秀女不過十四五歲的年齡。要當小媽也得多熬些年頭。」

    說到此處,范閒陷入了沉思之中,想到了陛下的雄風問題,如果仔細算皇帝的年齡,以他大宗師的境界身體,男女之事應該沒有太大的困難,只是年紀畢竟大了,只怕精液總會稀疏一些。

    關於霸道功訣的後遺症,范閒比任何人都清楚,加上在東夷城最後與四顧劍進行地那一番探討。范閒確認皇帝陛下的體內應該已無正常的經脈,而變得像是一種全無凝滯的通道或容器。如此才能在肉身之內容納那麼多的霸道真氣,才能在東山之上,一指渡半湖入苦荷體內,生生撐死了一位大宗師。

    霸道再多。依舊是霸道。只不過有個王道的名字,哪裡又能有真正的質變?范閒想到這點,眉尖微微挑了起來,他證明了陛下的體質便是外冷內燥,因體息而擾性情,大約要多吃幾服冷香丸才好。

    沒有冷香丸吃,那多吃吃芹菜也不錯,大蒜之類?……范閒微微低頭,暗自想著太醫院的核斷。祈求著上天能夠保證大宗師的身體和凡人地身體並沒有兩樣。

    芹菜大蒜豆製品,尤其是第一樣,有很強的殺精作用,而這個知識,毫無疑問只有范閒知曉。太醫院不清楚。洪竹不明白。就連皇帝都不知道。范閒暗中做地這些手腳,會不會在將來結成成果。那就要看天老爺幫不幫忙了。

    只要皇帝陛下再無子息,那麼三皇子的位置便會穩若東山,這就是范閒的盼望。

    讓皇帝老子再無子息,這聽上去或許是一個很毒辣的陰謀,然而范閒並不這樣認為,因為皇帝老子已經三個兒子,已經足夠了,再生多些,也不過是為慶國地將來折騰出太多地奪嫡麻煩。

    至少沒有讓老李家斷子絕孫,范閒想到這點,便想到了陳萍萍,忍不住笑了起來。

    「尚有獻芹心,無因見明主。」

    林婉兒微微一怔,發現范閒難得地居然再次做詩,但細細一品,卻發現這句詩裡講的只是臣子的哀怨。她怔怔地看著范閒,心想難道他真的願意忘記皇宮前的凌遲,數十年前太平別院的血案?

    關於皇帝葉輕眉陳萍萍以及范建那群老傢伙的事情,范閒已經對婉兒全盤講明了,林婉兒這才知道,原來皇宮的陰影裡,歷史的背後,居然埋藏著那麼多絕情絕性地選擇與復仇,所以她根本不敢奢望范閒會真地老老實實留在府裡當閒人。

    然而卻聽見了這兩句詩。

    正想著,馬車已經到了范族田莊,闔族老少都已經提前得了消息,規規矩矩地等在田莊外,等著少爺和少奶奶的到來。雖然范閒已經不再有任何官職在身,可是他依然是范族的主心骨,除了那些仇恨之外,他還必須背負起父親交託給自己的這些人。

    暮光打在田莊的大門口,思思抱著范良,淑寧穿著一件大花地農家衣裳抓著她地腿彎,好奇地打量著馬車上走下為的父母,已經是三歲大地孩子了,記人沒有什麼問題。

    范閒從思思的手裡接過范良抱著,在她的耳邊輕聲說了幾句什麼,然後笑了笑,讓候著自己的族人們趕緊散了。然後拉著淑寧的小手,往堂屋裡走,問道:「小花最近乖不乖?」

    到了堂屋,乖巧的淑寧鬆開了父親的手,撲到了林婉兒的懷裡,思思忙著去安排今晚休息的事情,范閒一轉眼,卻看見了堂屋裡的一位太監。

    他向那名太監點了點頭,太監面色很難堪,而且還有一抹恐懼的白,趕緊上前向范閒磕了個頭,便離開了田莊。

    太監的背影消失在門口,籐子京才拄著拐走了出來,對著那個背影吐了一口唾沫。

    「注意衛生。」范閒笑著說道,慶歷四年籐子京為了保護他而受了重傷,一條大腿被刺客打斷,雖然後來在調養下好了許多,但在家裡時經常還是會拄個拐。

    籐子京看著他慚愧說道:「屬下無能,沒辦法將少爺小姐送走……」他接著說道:「本打算把那個小太監殺了,但又怕替少爺您惹出麻煩。」

    「別看只是一個什麼都不會的小太監,可他代表了陛下。哪裡是你能隨便殺的?」范閒不在意地說道,又摸了摸淑寧身上穿著的那件大花衣裳,笑著問道:「還真夠亮的。」

    籐大家媳婦兒端著熱茶出來了,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應道:「是三嫂子家裡小閨女兒的,本不該給小姐穿著,只是……」

    籐子京撓了撓頭,說道:「這些天沒法子知道府裡的消息,族裡的長輩們和我們家商量了一下,想著要瞞過那個小太監並不難。就怕路上會不會有朝廷的埋伏,所以打算把小姐和少爺喬裝打扮成鄉下孩子。如果有事兒,看能不能偷偷送走。」

    范閒微微一怔,心頭一動,便知道族裡的人們準備做些什麼。又想到了當年流晶河上太平別院裡地血案。若若妹妹的親生母親,似乎也像眼前的籐大家媳婦兒一樣。

    他將臉一沉,說道:「以後切莫去想這種糊塗事兒,哪裡瞞得過人去?別白白害了人家孩子。」

    見籐子京只是隨口應了聲,並沒有當回事兒,范閒在心裡歎了口氣,罵道:「族裡的老人可以說是糊塗了,你們怎麼也這麼糊塗?」

    不過好在今日范府已開,范閒趕了過來。並沒有發生什麼事情,此時再去說這些也沒有什麼必要。只是想著先前在田莊路口迎接自己的族人,冷漠如范閒,也不禁有些動容,心頭生出感動來。卻陷入了更深層的煩惱之中。

    一人行於天下。自可快意恩仇,便將熱血灑了。頭顱拋了,也不過換個無悔二字。

    陳萍萍還要將園裡的那姑娘們送到東夷城,可是范閒身周這麼多人,他能送幾個走?人生一世,要做到無悔,哪裡是這般容易的事情。

    他們一家並沒有在族內的田莊裡多呆,只過了一夜,接了孩子,第二日,一家五口人便離了莊園,要回京都。正如皇帝在御書房裡說的那樣,正如長公主某一日對謀士說地那樣,范閒的命門太過要命,只要握住這一點,他就算插了翅膀,又能往哪裡逃?就算能逃,他可願逃?

    不逃,只有面對,可是雪山何其高,何其寒。

    抱著一對兒女,范閒笑瞇瞇地坐在馬車內,眼光卻時不時地透過車窗,看向清晨裡反射著東方白色天光地蒼山。蒼山在京都西側,離此官道甚遠,但高雄偉奇,直插雲天,只是初秋天氣,山頭早已覆上白雪,給這世界平添一抹涼意。

    「還記得那兩年在蒼山渡冬嗎?」范閒忽然問道。

    此言一出,林婉兒和思思的臉上都流露出了幸福和回憶的神情,第一年的時候,思思還被范閒刻意留在京都老宅,但第二年還是跟著去了。對於范府地這些年輕人來說,蒼山之雪可以清心,可以洗臉,那是一個與京都完全隔絕地美麗小世界,在那裡,范閒可以充分地展露與這個世界不一樣的情緒或情感。

    不論是打麻將還是閒聊,冬雪裡的暖炕,總是令人那樣的回憶。馬車裡漸漸安靜了起來,林婉兒想到了偶爾上山的葉靈兒和柔嘉,這些天京都范府被圍,想必葉靈兒在外面也是急死了,柔嘉妹妹除了急范府,只怕還要急靖王爺在宮裡的事情。

    「靖王爺那邊究竟怎麼樣了?」林婉兒擔憂問道。

    「陛下氣消了,自然會讓他回府,連我都沒治罪,更何況他。」范閒搖了搖頭,他卻想到了弟弟思轍,也不知道京都發生了這麼多事情,他在北方知道消息後,會不會出什麼問題。

    坐在范閒身邊的淑寧忽然看著蒼山上的雪頭,抿著小嘴,奶聲奶氣說道:「好高呀。」

    是好高,要上去好難。范閒微瞇著眼睛,望著蒼山雪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在那座雪山裡,有他在南慶最美好的記憶,也有五竹叔帶著自己爬山臥雪地時光,他知道要爬到那座雪山的頂峰是多麼的困難。

    他的目力驚人,忽然看見幾隻蒼鷹正盤旋著,向著蒼山雪嶺的最高峰努力飛去,下意識裡對淑寧指道:「看,如果真地能上去,其實很美。」

    (該交待地都交待完了,鋪陳結束,明兒開始第二波攻勢,這故事到結尾一共是四波攻勢,努力去搞去……明天我要變成沒頭腦,嗯嗯,瞎搞瞎搞。另外就是,諸君啊,最近沒拉票,月票掉了好多……能不能給些薄面,砸些給我提提精神?我是真想拿到很多很多月票的。)
第七卷 天子 第一百一十七章 京都閒人

    春天,我種下許多玉米,秋天就能收穫很多?或許在很多人看來,種瓜得瓜,種豆得豆,由因生果,勤能補拙最好再撈些回報,是天經地義的事情。然而范閒從澹州來到京都後,替大慶朝廷賣命次數不少,替百姓們謀福不少,雖然他不是什麼大仁大義的人,但是或自動或自覺地還是種下不少福根兒,只是可惜到了慶歷十年的秋天,什麼福報都沒有生出來。

    所有的官職被奪了,所有的權力被收了,所有在意的親人都成了變相的人質,他成了一個白身,成了一個只能在京都裡聽聽小曲,逛逛抱月樓的富貴閒人。

    偏生還沒有人替他打報什麼不平,沒有任何人敢替他向陛下去求情,所有的官員市民們,都只是很平淡地看著這一幕的發生,甚至都看的有些坦然了。

    施恩而不圖報?范閒有這種精神層次嗎?誰也不知道,但在人們的眼裡,小范大人……不,小公爺,不,范閒打從秋天起,很完美地扮演了這個富貴閒人的角色,成天介的只是在京都的街巷裡逛著,在抱月樓裡泡著,在府裡逗弄著孩子,與家裡的女人們說說閒話,看看澹泊書局新出的小說。

    書局對門的澹泊醫館依然開著,太醫院的醫正們代替范若若在民間行醫,不知道這是不是那位宮裡冰雪一般的女子對陛下提出的條件。反正范家小姐一直留在深宮之中,范閒也沒法子進宮去看,只好轉了最初的念頭。請妻子多次入宮去看看。

    就這樣安安穩穩地過了一個多月,范府安靜的快要被京都人們忘記了,范閒沉默地快要消失在人們地談論中了。

    不過有個地方沒有辦法忘記范閒,那就是太學。因為陛下的旨意雖然奪除了范閒所有的官職,卻扔了他一個太學教習的閒職。約摸二十日前開始,或許是因為在府內當富貴閒人太過無聊的原因。范閒終於從溫柔鄉里掙了起來,開始到太學上課。

    古樹臨道的太學一如往常般清幽。范閒來太學上課地消息,讓那些太學生們激起了起來,在清心池前的那片空地上,時常可以見到數百人聚集在一起。津津有味地聽著。

    范閒地習慣就是在清心池前的石階處給這些學生講課。因為來聽他課的學生太多,所以太學裡安排不過來,只好聽從了他胡鬧的意見,將課堂擺到了天地之間。有人不免想著,或許范閒只是想藉著連綿地秋雨,能夠少費些口舌。

    上課地內容其實很簡單,主要便是北齊大儒莊墨韓先生,畢一生之功力編修的那些子史經集,南慶太學用了數年的功夫。在澹泊書局的大力支持下,早已將那一馬車書梳理清楚,范閒對於這些書籍也比較熟悉,講起上面的典故來,也用不著怯場。

    當然。范閒講課與眾不同。基本上每次都由他安排幾名教習在清心池前侃侃而談,而最後他才親自上陣。和階下的那些學生們辯論一番,至於辯論的內容,由於有些大不敬,所以並沒有傳到太學外面去。

    范閒現在雖然什麼都不是,但至少在太學裡,在這些年輕學子們的心中,依舊是一位很了不起的人物,至少是有些特權地人物。

    這一日秋高氣爽,正是秋意濃時,范閒懶洋洋地結束了一天的課程,也懶得理會那個臉紅脖子粗的學生不肯罷休的言語攻勢,拍了拍雙手,走下了石階,說道:「早就和你們說過,經史子集,我基本上只是能背,但你要我說出什麼微言大義,我卻是說不清楚的。師出必有名地道理我雖然懂,但世上哪有義戰這種東西?不外乎是個借口。」

    「我大慶雄師劍指天下,自然是為解萬民於倒懸……」那名學生帶著十幾位交好地同學,跟著范閒的屁股追了上來,十分不服氣地說著些什麼。

    今兒地題目講到了當年大魏朝立國的一段,用比較平實的話語來說,就是雙方在分析戰爭的正義性問題,偏生這個問題卻是范閒最說不清楚,也認為天底下沒有幾個人能說清楚的問題。

    范閒上了馬車,離開了太學,再也不理會那些後面猶自憤懣不平的學生。馬車在京都的大街上行走片刻,便逃離了太學清靜之中的熱鬧,復又入秋景清漫,他下意識地拉開窗簾,含笑看著車外的街景,但怎麼也掩飾不住眉宇間的那一抹憂鬱。

    當了一個月的富貴閒人,這只是表面上的現象,只是想做出一個給朝廷,給宮裡看的現象。在范閒的心裡,一直充斥著一股與他表面平靜安樂完全相反的火焰,只是這把火焰被他壓抑的極好。

    而且也是被迫壓抑著,因為眼下的局勢依然沒有讓他看到任何可趁之機。自回京都之後,范閒便再也沒有回過監察院,尤其是將啟年小組的成員全部放逐出京後,便是連與一處的聯繫也變得極為困難。但這並不代表範閒沒有別的情報來源,他很清楚地知道,只用了一個月的時間,皇帝老子已經在言冰雲強悍的協助下,成功地將監察院裡大部分的不定安因子都壓制了下去,而換血的工作,也在有條不紊地進行著,只是看哪一天,才能真正的清洗乾淨。

    而江南那邊傳來的消息,也並不怎麼美妙。這一切一切的徵兆,都是范閒憂慮的根源,他發現自己仍然低估了皇權在一個封建社會裡的控制力和威力,哪怕是陳萍萍和自己爺倆苦心經營了數十年的監察院,眼下在皇權的威迫下,也在向著屈服的方向發展。

    范閒皺了皺眉頭,其實關於他與皇帝老子之間的問題,看似在監察院。看似在內庫,看似在京都,實則卻在天下。所有地慶國朝廷官員,民間智人,甚至包括胡大學士以至言冰雲在內,他們都不明白這一點。所以不明白皇帝陛下為什麼會如此處置范閒,既除了范閒的所有官職權力。卻又讓范閒如此瀟灑地在京都裡生活,依然保有著暗中的影響力。

    范閒眼下的狀態是不死不活,只有他和皇帝老子兩個人才明白這種狀態是因為什麼。

    如果僅僅是對付范閒一個人,皇帝陛下比他要強太多。根本不用吹灰之力。便能將范閒打下塵埃再踩上一腳,讓他永世不得翻身。但問題在於,在京都在外,甚至在慶國國境之外,范閒在暗中的影響力卻是強到可怕,這種強悍的程度即便以皇帝陛下地自信和驕傲,也不可能輕視。

    所以皇帝陛下讓范閒不死不活地呆在京都裡,然後緩慢而穩定地一切一切削著范閒在京都外的影響力,同時務必要斬斷范閒伸向國境外地那些看不見的手。

    這是一個量變引髮質變的過程。不將范閒的這些影響力消除到慶國朝堂可以承擔地風險狀況下,皇帝陛下不會真地下殺手,因為即便范閒死了,東夷和西涼若真的亂起來,皇帝陛下不願意看到這一幕。

    而若皇帝陛下真的能夠完美地控制這些問題。那麼范閒是死是活。又算什麼要緊事?

    馬車很熟門熟路地到了抱月樓,范閒下了馬車。將雙手負在身後進了樓子,直接向著後方瘦湖邊的莊院走去,看也沒有看身後街口的那個人影一眼。

    那個監視著范閒的人,是一名苦修士,誰也不知道,在暗中還有多少苦修士在監視著他。問題在於苦修士不能近女色,范閒進抱月樓,他們總不能也跟著。

    穿過微涼的湖面微風,范閒走進了專門留給自己的小院,看著面前那個愈發嫵媚,愈發清艷的妓院老闆,笑著說道:「今兒有什麼新曲子聽?」

    石清兒掩嘴一笑,說道:「少爺現如今不寫詩了,哪裡有好地曲子能聽您的耳?」

    距離那一年范閒抄樓已經過去了好幾年時間,偏生這個叫石清兒的女人卻沒有顯出一些老態。范閒瞇著眼睛看著她,笑了笑,沒有再說什麼。

    其實根本不用內廷的眼線來盯,京都所有人都知道,如今的小范大人早已成了一個半廢地富貴閒人,平日裡最大地樂趣便是來找抱月樓裡的姑娘。

    富貴閒人,范閒真真當得起這個名聲,雖然現在全無官職權力在身,可他依然有錢,誰也不知道范府裡面究竟藏了多少金銀,但至少在面上,范府產業中地抱月樓,早已經隨著慶國國勢的強壯,在監察院這些年的保駕護航下,鯨吞了天底下絕大多數上等的樓子,在那些范閒一手制定的規章制度下,抱月樓已經開遍天下,如果說已經一統青樓行業,倒也不算誇張。

    抱月樓名義上的東家掌櫃,史闡立和桑文,如今還在東夷城那邊開拓事業,並且已經把手伸到了北齊上京城內,一切順風順水,放到哪裡都是響噹噹的人物。

    當然,人們都清楚,他們的背後站著范閒。

    范閒躺在軟榻之上,愜意地接受著兩個姑娘的按摩,眼睛閉著,腦子卻在快速地運轉著。抱月樓終究是個產業,朝廷也不好搞的太過混帳,宮裡也不想把范府的臉面全部削了,所以才給范閒留下了這麼一處安樂窩,最令他感到安慰的是,很明顯,這個時代的人們,終究還是低估了青樓在情報方面能夠發揮的效用。

    數年前范思轍和三皇子這兩個小子,無法無天,胡作非為鬧出來的一椿生意,如今卻已經成了范閒的底牌之一。「蘇文茂被解職,朝廷用的什麼借口?」待院子裡安靜之後,范閒微垂眼簾問道。蘇文茂身為范閒的嫡系親信,又身有朝廷公職,無法擅離職守,只好眼睜睜等著朝廷下手。就在不久前。旨意直接到了閩北三大坊,將蘇文茂揖拿回京,這本來是件極隱密的事情,但因為有抱月樓的存在,范閒比京都裡大部分人都提早知道了此事。

    因為早就有心理準備,所以范閒並不吃驚和憤怒。他只是憂慮地想著,啟年小組派往閩北地人。有沒有向蘇文茂交待清楚。他相信蘇文茂這個性情開朗的二號捧哏,不會傻乎乎地和朝廷正面對抗,但他擔心時間太急促,蘇文茂沒有辦法在內庫裡安排足夠的手腳。

    內庫是范閒的第二個根。內庫轉運司已經全盤被陛下接收。可是范閒不會讓這個根直接被宮裡斬斷,要斬也必須由范閒來斬,而且一刀斬下,必讓慶國朝野痛入骨髓。

    一念及此,想到東夷城北方被重兵看守的十家村,想著三大坊和皇宮裡各備了一份的內庫工藝流程以及自己腦中地那一份,范閒的唇角泛起了一絲笑意,袖子裡地手卻緩緩握成了拳頭。

    西涼路那邊,鄧子越成功地從朝廷的密網中逃走。只是不知道眼下躲在什麼地方,但既然情報裡沒有傳出鄧子越死亡的消息,范閒便感到極為安慰,只是那邊的四處成員,如今必然是群龍無首地情況。也不知道能不能抗住監察院京都本院地壓力。洪亦青接受的指令是先入草原尋找那人,再回來聯絡定州青州城內的力量。希望一切都來得及……

    「宮典已經到定州了。」石清兒低眉順眼說道。

    范閒沉默無語,他確實沒有想到皇帝老子的反應竟然是如此神速,竟然將禁軍大統領直接調往定州壓鎮,李弘成雖然在定州領軍數年,但畢竟根基尚淺,宮典又是出身定州軍的老人,資歷功勞在此,弘成只怕硬抗不住,只可能被迫召回京都。

    如果要想辦法讓弘成能夠仍然留在定州,掌握住屬於他的那一部分軍方實力,那必須讓西涼搶先亂起來。

    范閒緊緊地皺著眉頭,發現一切事態早都已經脫離了自己的控制,只希望第一批派往草原上的人,能夠趕緊聯繫上胡歌,讓那些草原上的胡人,能夠逆著天時,在這初冬地時節,搶先發動一波攻勢。

    事情太亂太雜,范閒何曾真的能閒?他有些無奈地看了石清兒一眼,問道:「工部的貪賄案查的怎麼樣了?」

    「楊大人……」石清兒憂慮地看了他一眼,說道:「昨兒已經定了案,今日午後大理寺便會出明文判紙。

    雖然她當年是二皇子的人,但是這些年在范閒地威迫下,早已經生不出二心來,更何況身為一個青樓出身地女子,她知道眼前這個年青男人,其實與京都裡所有的權貴都有一些隱隱地不一樣,她想成為第二個桑文,卻不想成為第二個袁夢,所以眼看著小范大人的左膀右臂,就這樣一隻隻被朝廷鮮血淋漓地撕扯下來,她不禁也有些惶恐和害怕。

    范閒看了一眼湖面上的天光,沉默片刻後說道:「是午後啊,那我去接他。」

    工部河都司員外郎楊萬里貪賄一案,從被人告發,到案紙從刑部遞入大理寺,攏共只花了十幾天的時間,這種辦事的效率,放在慶國的歷史上,也足夠令人驚歎。不知道內情的人,只怕還以為陛下清理吏治的旨意,忽然在慶國十年變成了真刀真槍。

    而真正的官場中人看著這一幕大戲,其實都不免有些唏噓和寒冷,因為他們都知道楊萬里是什麼樣的人,這是一位當年在大河長堤上熬了整整兩年的能吏幹吏清吏。

    楊萬里是范門四子之一,當年小范大人私下籌的銀子,像流水一樣經過河運總督衙門的手輸入大堤,全部經的是他的手,若他真要貪銀子,怎麼也不可能是罪狀上所說的幾千兩雪花銀……放著肥肉不吃,卻要去吃工部衙門裡的那些賄賂?

    更何況所有官員都清楚,范門御下極嚴,待下極寬,且不提監察院那數倍於朝廷官員的俸祿,便說在慶國各處任職的那三位大人,其實年年都受著范府的供養,區區幾千兩銀子。並不是什麼難事,誰都知道范府是天下首屈一指地財神爺,楊萬里他怎麼可能貪賄?

    但也正是因為清楚這些,所以官員更清楚,楊萬里受審,只不過是宮裡的意思。在門下中書賀大學士的一手安排下,審案的程序進行的極快。今天大理寺便要宣判了。據一些內幕消息,如果不是胡大學士著實憐惜楊萬里有才無辜,硬生生插了一手,只怕楊大人下場會更慘一些。

    范閒一個人站在大理寺衙門前。孤伶伶地。等待著裡面判決的結果,大理寺衙堂外地衙役們早已經認出了他的身份,嚇地不輕,早已經傳消息給裡面的大人知曉,他們卻只好戰戰兢兢地攔在了范閒的身前。

    好在范閒並沒有發飆,他只是沉默地等著楊萬里出來。離大理寺最近的衙門便是監察院一處,那些一處地小兔崽子們發現院長在這裡,都忍不住站出了衙門口,強抑著興奮地看著這一幕。

    一處是范閒地老窩。當年的整風著實整出了一批忠心耿耿的下屬,不然當日大鬧法場,也不會還有一大批一處的官員護送著他出城。如今雖然沐鐵早已經被踢出了監察院,可是這些官員依然把范閒當做院長,而根本不肯接受那個叫言冰雲的人物。只是慶律院例森嚴。這些官員也只有遠遠地看著孤伶伶的范閒,以做精神上的支持。

    范閒沒有回頭去看那些小子。依然看著大理寺的衙門,臉上卻泛著一絲安慰的笑容。

    衙內一陣威武聲響起,沒有過多久,前監察院官辦訟師,京都富嘴宋世仁從大理寺衙門裡沉默地走了出來,臉上沒有什麼喜色,反有些陰鶩。

    打從范閒被奪了監察院院長一職,宋世仁這個編外人員也不想再在監察院裡呆了,而是很直接地找到了范閒。范閒沒有想到這個富嘴竟然也有如此知恩圖報地一面,略感吃驚之餘,自然將他安置了下來,恰逢朝廷開始清理范系人馬,為了天朝顏面,自然不能搞特務的手段……一切要尊重慶律,所以范閒便將他派了出來,至少要替自己的這些下屬們,謀求一個相對公平的結局。

    看著宋世仁的神情,范閒地眼睛微瞇,說道:「我現如今不能進衙門,所以才拜託你……案宗咱們都看過,沒道理打不贏。」

    「明知道是朝廷安排地證人證據,可是誰也沒辦法。」宋世仁歎了口氣,看著范閒說道:「當年大人在江南整治明家,不也用的這個法子?」

    范閒地心頭微顫,聲音壓成一道寒線厲聲說道:「我也沒指望替萬里脫罪,只是我所說的打贏,至少是……我這時候得看到他人!」

    「囚三年。」宋世仁垂頭喪氣說道,如今替小范大人辦事,便等若是在以一己之力對抗整個朝廷,這官司怎麼打也是輸。

    「哪裡有囚這個說法?」范閒微怒斥道:「三千兩銀子,頂多是流三千里,慶律裡上說的清清楚楚,退贓還銀能議罪,你這官司怎麼打的?」

    宋世仁欲言又止,苦笑說道:「慶律自然是這般寫的,本來退贓罰銀議罪昨兒已經說好了,可是今天賀大學士來看審,卻把這條給抹了,也改流為囚。」

    「賀宗緯?」范閒聽到這個熟悉的名字,不怒反笑了起來,沉默半後從懷裡摸出一張銀票,斂了表情,平靜說道:「你再進去,把這銀票交給大理寺卿,問問他,他的慶律究竟是怎麼學的?是不是要我親自站出來和他打這個官司。」

    宋世仁接過銀票,看著上面的三萬兩的數量一怔,沉默片刻後,一咬牙一跺腳,又往衙堂上面走去,他知道今兒范閒弄這一出,實在是被朝廷逼的沒有辦法,為了楊萬里的死活,范閒只好站出來,賣一賣這張並不老的臉,只看大理寺的官員們,究竟會怎麼想了。

    不知道宋世仁進去之後說了些什麼,沒有過多久,一位官員輕輕咳了兩聲,走到了石階下,在范閒的耳邊說了兩句。范閒也沒應答,只是搖了搖頭,那名官員一臉無奈,又走了回去。

    終於。宋世仁扶著楊萬里從大理寺衙門裡走了出來。范閒眼睛一瞇,便看出來楊萬里在牢裡受了刑,心裡湧起一道陰火,卻是深吸了一口氣,強行壓了下去,喊了幾個下人將楊萬里抬上了馬車。

    楊萬里與他擦身而過。這一對年齡極為相近的師生二人並沒有說什麼,只是楊萬里的眼眸裡閃過一絲不甘。一絲悲憤。

    范閒感到有些冷,他知道楊萬里在悲憤什麼,一個一心只想做些事情地官員,卻因為朝廷裡。皇宮裡的這些破事兒。卻要承受根本就沒有的冤屈,丟官不說,受刑不說,關鍵是名聲被污,身為士子,誰能承擔?

    便在范閒準備離開的時候,門下中書大學士賀宗緯在幾名官員的陪伴下,緩緩從大理寺衙門裡走了出來。賀宗緯看著范閒,沉默片刻後說道:「范公子好雅致。」

    范閒根本看都懶得看此人一眼。這個態度卻是把賀宗緯身邊的幾位官員弄地有些憤怒,眼下京都的局勢早已不是當年,賀宗緯正是當紅,范閒卻早已是一介白身,當著官員問話卻不答。不合規矩。

    賀宗緯卻沒有任何情緒上地反應。問道:「本官很好奇,你先前究竟和那位大人說了些什麼。大理寺正卿會忽然改了主意。」

    這真的是賀大學士非常好奇的一點,他常入宮中,當然知道陛下和這位小范大人之間再也難以彌補雙方間的裂痕,所以如今他看著范閒,並不像當年那般忌憚。今日奉旨前來聽審,他在暗中做了手腳,務必要讓楊萬里這個范門四子之一再無翻身地餘地,但沒有料到本來一切如意,最後卻忽然變了模樣。

    明明眼睛這個年輕人已經不復聖眷,而且全無官職在身,為什麼大理寺裡地官員們竟是被他一句話就駭了回來?賀宗緯苦思不得其解,不知道范閒身上究竟有什麼樣的魔力,竟讓這些官員連陛下的暗示都不聽了。

    范閒回過頭來,冷冷地看了他一眼,說道:「我對那位大人說,不要逼我發飆。」

    「你想逼我發爽嗎?」范閒瞇著眼睛看著賀宗緯那張微黑的臉,忽然微微一笑說道:「其實我也很想知道,當街痛捧朝廷命官,你又能拿我怎麼樣?」

    此言一出,賀宗緯身邊的那幾位官員終於想清楚了范閒的厲害並不僅僅在於官職和權力,唬的往後躲了一步,但賀宗緯卻依然平靜地站在范閒的身前,歎了口氣,想明白了其中的緣由,不免生出了些許遺憾,在官位和權力方面,自己或許能夠壓住對方,然而在毒辣不講理地殺伐面前,自己卻永遠不可能像這個人一般如此狂妄。

    「蘇州知州成佳林被參狎妓侵陵,被索回京自辯,大概再過些日子,又會來大理寺。」賀宗緯溫和說道:「看來您這位京都的富貴閒人也不可能真的閒下來。」

    范閒眼簾微垂,隨意說道:「你是陛下的一條狗,所以要忙著到處奔忙,我可不會。」

    打人不打臉,偏生早在多年之前,范閒就曾經打過賀宗緯的臉,今天在衙門口,在大街上冷言罵賀宗緯為狗,等若又打了一次對方地臉。如今地賀宗緯畢竟不是當初的小御史,身為朝中第一等大臣,自有自己地顏面體面要顧忌,更何況此時還有這麼多人在看著,他微黑的面色漸漸變了,冷聲說道:「身為人臣,自然是陛下的一隻狗,在本官看來,您也是陛下的一隻狗,難道不是?」

    賀大學士自以為這句話應對得體,既存了自己的體面,又將這句話擋了回去,還讓范閒不好應對,卻哪裡想到范閒聽著這句話卻笑了起來。

    「如果我是狗的話,陛下又是什麼?」范閒嘲諷看著他,冷笑說道,轉身上了馬車。

    賀宗緯面色一凝,知道自己說錯話了,就像自己不明白為什麼范閒今天可以影響大理寺一樣,因為對方再如何被貶,可對方……依舊是陛下的骨肉,僅此一點,這天下萬民也無法去比。賀宗緯的心裡生起一股強烈的黯然,覺得人生總是這般地不公平。

    京都裡,范閒不能閒。十分困難地迎接陛下打來的組合拳時,只顧得住抵擋,卻根本沒有反擊的任何能力與方法。他與皇帝老子之間真正的戰場上,卻在上演著一幕幕驚心動魄的大戲,這些大戲沒有觀眾,不錄入史冊。卻真實地上演著,因為在這些地方。范閒才能足夠的實力,對皇帝老子布下地棋子進行最堅決的反擊。

    西涼路定州城內,不知道李弘成和前來接職地宮典之前正在進行著怎樣的糾纏。而在南慶通往東夷城的道路上,兩方的軍隊正在對峙著。沒有任何人肯稍讓一步。燕京大營冬練地三千官兵被生生阻擋在了國境線上。一步不敢入,這個局勢已經僵持了三天。

    「陛下有旨,讓我們入東夷城輔助大殿下平亂,結果大殿下直接一道軍令擋了回來,說有他地一萬精兵就夠了。」燕京大營主帥王志昆望著帳營裡的親信們冷笑道:「既然那一萬精兵在小梁國平亂,誰能阻止咱們的兵直入東夷?」

    說到這句話時,王志昆的怒火終於爆發了出來,這本來是朝廷方面向東夷城方向的一次試探,本來一切都在按照計劃進行。如果大皇子不揮兵來阻,這三千精兵為先鋒,燕京大營一共準備了兩萬人,準備沿路而進,誰知道。這三千精兵竟被擋在了國境線上。一步不能

    他指著下方的將領們痛斥道:「一千!一千個人就把你們的膽子嚇破了?對方也是我大慶的軍士,難道他們還真的敢向朝廷派來地軍隊動手?」

    「那可是黑騎。」一個將領顫著聲音說道:「陳萍萍死了。小范大人被軟禁在京都,誰知道這些殺人不眨眼的黑騎……會不會真的拔出劍來。」

    王志昆的眼角微微抽搐了一絲,卻沒有再怒罵什麼。關於這一次暗中的軍事行動,名義上是接受地樞密院冬練指領,實際上卻是他接受了宮裡傳來地陛下密旨。

    正如先前所言,這是一次試探,這是坐在龍椅上的那位皇帝陛下,對遠在東夷城方面地大兒子的試探。

    京都大事的消息早已經傳到了燕京城內,王志昆方才知道,原來那一日小公爺帶著黑騎直突京都,原來是為了去救陳老院長。這位燕京大帥並不知道陳老院長為什麼會忽然被陛下清洗掉,他的心裡雖然也有些歎息,可是身為慶國軍人,他必須遵守陛下的旨意。

    京都事變後不久,大皇子忽然發來加急軍報,稱東夷境內義軍此起彼伏,戰亂頻仍,自己一時間根本無法脫身回京,這便提前堵住了京都召他回京的任何渠道。

    王志昆很清楚,大皇子是不想回京了……所謂將在外,君令有所不受,很明顯,這位已經成功地控制了一萬精銳的大皇子,因為京都裡的那件事情,已經與陛下離了心。

    大皇子的態度一出,陛下並未憤怒,而是很平常地發了道旨意往東夷城,稱要派燕京軍方入東夷城助大皇子平亂,而且大皇子也如王志昆所料,強橫地拒絕了燕京大營出兵的要求,而且……這兩天用來攔燕京軍的隊伍,也確實不是大皇子的人,朝廷連借口都找不到了。

    「黑騎啊……」王志昆微微皺了皺眉頭,想著這支人數雖然不多,但戰力格外強橫的騎兵,很自然地想到了京都裡的那位閒人。
第七卷 天子 第一百一十八章 北方有變

    「必須要去。」這四個字王志昆並沒有說出口,他只是冷冷地看了一眼營帳裡的這些將領,拍了拍桌子,語重心長說道:「本都督不理會這些黑騎是誰地人,本帥只知道,樞密院的冬練指令裡說的清楚。燕京營三千騎入東夷。誰也不能攔阻!」

    三千名燕京士兵只是試探,是先頭部隊,是朝廷一步一步地向大皇子進逼,所展現出來地態度。王志昆的雙眼微瞇。眸中寒光漸起,將聲音擠成一道冰線:「再怎麼說。大殿下領著的一萬軍士。終歸是我大慶子民,大殿下不可能冒著嘩變地風險,帶著那些兵士來阻擋,所以眼下地問題。就是布在牛頭山一帶的一千黑騎,後日再行將樞密院調令傳給對方。若對方還是不肯讓路……那只能證明,他們不再是我們大慶的軍隊。」

    「但……陛下對小范大人的態度還是不明確。」一位將領憂心忡忡說道。如果燕京營真的與黑騎幹起來,便等若是正式與范閒一系的勢力撕破臉,眼下京裡的氣氛很微妙,燕京城裡的將領們。並不清楚宮裡那位,究竟準備怎樣處置范閒。如果只是想冷范閒一冷。那麼如今燕京營下地手太黑太重。將來就不好圓回來了。

    營帳深在燕京城中,其實卻是間極闊大地房間。只不過用了一個軍事色彩極濃烈地名字, 此時在屋內的這些將領,全部是王志昆的嫡系親信,所以很多話說起來也比較沒有忌諱,有些事情也可以說透一些。

    先前那名將領所言之擔憂。其實也是王志昆心中的擔憂。陛下確實已經清除了范閒的所有官職。可是一直沒有真的問罪。誰知道將來地局勢會發展成什麼模樣?

    燕京城外。牛頭山下那一千名帶著幽冥味道的黑色騎兵。確實是一股很強悍地力量。然而王志昆領兵二十年,燕京大營下轄十萬精兵。單以人數和裝備論,實在是慶國五路邊兵之首,怎麼也不可能衝不破這一千黑騎地封鎖線。

    眼下地問題是。燕京方面根本不可能全兵投入。一旦戰火燃起。東夷城只是名義上的歸屬,人心卻根本未定,只怕會真地導致慶國第一場真正內戰。

    這種歷史責任。王志昆是無論如何也不敢承擔的,尤其是他在軍中的地位已經攀至了頂端,無論在沙場上再立任何功勞。頂多是像葉帥一樣回到京都。成為樞密院正使,在名譽上再有所進展,可實際上卻沒有任何好處,對於這位燕京大都督來說。人生留給他奮鬥的餘地已經很少了。

    所以他必須為自己地家族嫡系考慮。為將來考慮,眼下雖然陛下依然傲視天下。可是陛下終究已經老了……將來總會有去的那一天,如果此次范閒能夠從這次風波裡熬過來……不。就算范閒熬不過來,可是將來等三皇子坐上了龍椅。以他與范閒地情義。難道會容忍自己?

    王志昆地眉頭皺地極緊。畢竟是一位軍方大帥。精於沙場上地謀略,卻難以注意到細節處地動靜。京都選秀的事情。並沒有讓他瞭解陛下地打算,他的眉頭皺緊又鬆。終於下了決心,冷聲說道:「後日再動。若再有人敢攔,直接繳了他們地械!」

    所有地燕京將領們各懷心思。憂心忡忡地離開了營帳,因為他們不清楚。後日地軍事行動會不會真地與黑騎發生衝突。更不知道東夷城裡地那位大殿下,會不會真的領著那一萬名精銳東歸,與慶國邊軍正面相抗。總結成一句話就是。這些慶國地忠誠將領們,憂心於慶國第一次內戰,會不會就在自己管轄地地方爆發。

    王大都督似乎已經定了決心。然而當天晚上他就去了梅府。找到了燕京城文官首領梅執禮。

    梅執禮是柳國公門生,與范系雖然相交不深。但與范閒也算相熟,在聽到王大帥地誠懇求教之後。這位梅大人淡然地問了王志昆一句話。

    「瞳兒還在京都吧?」梅執禮打從慶歷四年離開京都府尹地位置。便來到了燕京城,與王大都督軍政配合融洽,極少多事。而王大都督也深深瞭解這位梅大人的眼光與謀略,單說這位大人能從京都府尹地位置上全身而退。就知道此人在官場之中地能耐了。二人私交不錯。所以梅大人稱王家小姐也如對待晚輩一般自然,只稱了瞳兒二字。

    一聽到瞳兒兩個字,王大都督面色不變。那顆被沙場冰雪打磨地異常堅韌地心,卻是不自期地抖了一抖。他知道梅執禮想點明地是什麼事情。

    王瞳兒今年六月間已經入了和親王府。成為大皇子地側妃,而且這位小姐在成親之前。整整被范閒耳提面命。教訓了數月時間。不止京都燕京,其實天下大多數人都知曉。除了范門四子之外。范閒還有三位身份尊貴的學生,一是三皇子,二是葉家小姐葉靈兒,這第三位,則是燕京大都督王府上地這位小姐。

    南慶天下,首重孝字,次重師字。以燕京王府與范閒之間地關係。那一千名黑騎攔在牛頭山下,則顯得有些複雜起來。王志昆看了一眼梅執禮。沉默半晌後說道:「宮中有旨。樞密院有令,即便將來會惹些議論,這事兒也總得做下去。」

    「大都督誤會了。」梅執禮眼觀鼻,鼻觀心。他逃離京都政治漩渦已有數年。本不打算參合進這件大事之中,只是他出身國公府,與宮裡那位宜貴嬪,三皇子之間地瓜葛太過深厚。如今雖然身在燕京。可將來真想逃,恐怕也是極難逃掉。所以今天夜裡。他才會在王志昆的面前,把這些話講透。

    「小范大人和瞳兒之間地師生關係。固然可慮,而最關鍵的……還是……」梅執禮歎了口氣,望著王志昆說道:「你要往東夷城發兵。可明眼人都看得出來,大殿下已經根本不聽京都地旨意了,而瞳兒……卻是王府的側妃。你有沒有想過這個問題?若大殿下真地占東夷自立為王。就算你集燕京十萬兵力將東夷打下來。瞳兒在王府裡如何自處?」

    王志昆替南慶鎮守邊疆多年。飽受苦寒。到了不惑之年卻多了個女兒,自是當寶貝一樣疼愛,自然不免驕縱,這才造就了王瞳兒那些不良地習氣,也虧得是范閒將這位王瞳兒地壞脾氣強行打壓了下來,每每思及此點,王志昆暗中對小范大人倒是有幾分感激之情。只是今天被梅執禮這樣一點。他的怔怔說道:「莫非小范大人早就預估到了如今地局面?所以當初他才會出乎眾人意料。以太常寺正卿的身份促成大殿下娶瞳兒一事?」

    想到此點,王志昆的心裡一寒,沒有想到那位小公爺竟然會深謀遠慮至此。實在是令人心悸。

    眼下王志昆地立場著實有些尷尬。燕京大營雖然實力雄厚,可是刀鋒所向之東夷,卻已經是大皇子和范閒的實力範圍。偏生這兩位年輕地權貴與王志昆之間又有解脫不開的干係。一是他地女婿,一位則是他女兒地先生。

    梅執禮沉忖片刻後說道:「至於當初小范大人究竟是怎樣想地,你我如今再行猜忖也沒有意思,只是有句話必須提醒大都督……此間地問題,我能想到,宮裡那位自然也能想到,偏生宮裡卻對燕京一直沒有什麼處置。」

    他抬起頭來。淡淡地看了王志昆一眼。說道:「若小范大人當初真是預判到了如今局勢。只能說他眼光深遠。都督您坐鎮燕京。偏生針對地是東夷城,陛下若疑你用心不夠,不論換誰來此,只怕都難以凝結燕京軍心。如此一來。東夷城的安全自然多了幾分保障。」

    「我對陛下地忠誠。日月可昭,范閒若想利用此點。那是不成地。」王志昆地話語裡並沒有什麼怒意。

    梅執禮點了點頭,說道:「很明顯,小范大人地這手安排沒有起到作用。京都方面對燕京城一直沒有什麼動作。陛下終究是位明主,對大都督信任有加……甚至此次樞密院地軍令和宮裡地密旨。其實都是陛下給大都督您地一次考驗。」

    王志昆凜然。抱拳一禮。說道:「受教。」

    梅執禮地臉色卻依然凝重,緩緩說道:「可是大都督您真地就不再考慮瞳兒?考慮天下間的議論?若真能一戰而服東夷城。您自然是我大慶地功臣,可一旦內戰禍起。戰火綿連……各方的壓力都會堆到了你地身上。」

    「可是能有什麼法子?若真的壓兵不動,則是愧對陛下地信任。」王志昆眉頭一挑,沉重說道:「京都之中地衝突。最終還是要落在沙場之上。身為陛下地臣子,有許多事情……不得不做。」

    「不得不做。不得……則不做。」梅執禮靜靜地看著他,沉默片刻後咬牙說道:「說句不臣之言,這畢竟是天子家事。你我這些做臣子地,當然要忠於陛下。然而若慶國真的鬧出內戰來,你我如何向天下交代?京都之變。應該是落於沙場之上,然而那位小范大人和陛下很明顯並不希望這種動盪會波及地太過深遠,不然陛下也不會一直給小范大人留著口氣。小范大人也不會在京都老老實實地當這個富貴閒人。」

    「那兩位都在守著那根底線,大都督後日出兵也請謹記這個底線,成逼可。進犯可,可若要真地流血成河。我看……殊為不智,只怕陛下要地也不是這個結果。」

    「可對方是黑騎。那群監察院的狼崽子可不會懂得什麼叫退讓。」王志昆閉著眼睛說道:「這個分寸太難把握了,既要出兵,又不能真打。既不能誤了陛下地大計。又要防止事態擴展地太過嚴重。」

    說到此節。王大都督深深地歎了口氣,他這一輩子在刀光劍影裡渡過,卻從來沒有遇到如今這種複雜地局面,要打便打,那是最簡單地。哪怕對方是范閒。是大皇子,可若真地將帝國的東部打亂了,陛下又會不高興。

    「陛下既然有密旨。打是要打的,至少也要真正地對峙起來,將黑騎那方面地氣勢壓下去。」梅執禮微垂眼簾說道:「宮裡地旨意必須執行,風雨壓山般壓過去,黑騎能抗幾日?他們雖然是一群殺人如麻地冷血騎兵。但畢竟大殿下不是。小范大人也不是。」

    「這種局面維持不了幾日。終究最後是要撕破臉的。」王志昆看著他提醒道:「陛下地旨意在這裡。我不想讓陛下他老人家誤以為我辦事不力。」

    「不。一定會有某個機會,讓燕京和東夷城之間的局勢穩定下來。」梅執禮看著他忽然微微笑了,說道:「小范大人花了這麼大地氣力在瞳兒在身上。在你和大皇子的關係身上,為地便是想謀求眼下雙方之間的平衡。至於陛下的那道旨意……我想他一定有辦法讓這個事情結了。」

    「雖然旨意難違,但本督確實不想與我大慶地兒郎們在沙場上相見。」王志昆的眉頭皺得極深。半晌後緩緩說道:「只是我看不出來眼下地局勢。有任何辦法既可以讓本督不誤旨意,又從牛頭山前撤兵而回。」

    「那就要看小范大人地手段了。」梅執禮平靜地伸出一個手指頭,「想依舊維持下去,需要一個變數。這個變數是什麼。我們不知道,但小范大人一定知道。」

    王志昆歎息道:「我並不相信他能做到這點,但如果他真能在五天之內找出這個變數。我只怕也要像瞳兒一樣。對他佩服不已了。」

    兩日後燕京城內城外一片肅殺氣氛。從各處軍營裡匯攏而來地邊軍們集合於城前。向著東方開拔,只不過行了半日時間。便已經與前番派出地三千名燕京營士兵會合。來到了牛頭山腳下。

    一條官道從牛頭山腳下經過。穿過那些金黃艷紅地深秋山林邊緣,向著東海之濱地方向延伸,順著這條道路行走。大軍可以直抵東夷城。

    黑壓壓地軍隊集結於此,旌旗迎風飄揚。騎兵輕甲覆身。殺氣騰騰,這枝軍隊共計已經超過了萬人,氣勢看上去煞是駭人。

    然而就是這樣一枝來勢洶洶地慶國邊兵。卻被滯留在了牛頭山下,一步不得進,因為山下那條官道地入口處。有整整三排全身黑甲地騎兵正在嚴陣以待。

    只有三排,共計百餘人地黑色騎兵,卻散發著令人心悸的陰寒味道。攔在了官道正中。而兩邊的緩坡山腰之上,則是兩道更加濃郁地黑色墨線。亦是黑騎。

    燕京大都督王志昆為了向陛下展露忠誠,這一次地試探可謂是下足了血本,足足派了一萬名邊軍過來。大都督自身當然不會親自帶兵,領兵的是他的一名親信將領,已經得到了密令。

    這位將領看著遠方官道上地黑色騎兵心裡有些發寒。慶國軍方對於監察院六處的黑騎是聞名已久,也是妒嫉已久,因為對方擁有最好的裝備。最好的戰馬,渾身上下地輕甲全部是內庫三大坊親自打造,完全是用金子堆出來的戰鬥力。

    軍方內部一直有黑騎不過千。過千不可敵地傳說,這固然是因為在這數十年間地幾次合作之中。慶國軍方將領們深深知道這些黑騎地厲害,也是因為慶律和旨意當中。嚴苛將黑騎數量限制在一千名以下的原因。

    當然,也有軍方將領並不服氣,慶軍之精銳名震天下。不論是定州騎兵還是北大營地長箭大營,都是威名赫赫之輩。怎麼甘心讓監察院的一隻附屬騎兵便搶去了所有風彩。

    然而三年前京都叛亂一役,范閒帶著五百黑騎潛入京都。在正陽門下一場血腥廝殺,黑騎像來自冥間地殺神一般。在無數雙目光之前,生生攪碎了叛軍騎兵大隊。

    那可是老秦家的精銳!甚至連秦恆都被黑騎槍挑而死!這個鐵一般地事實,讓慶國軍方真正瞭解了黑騎的厲害,再也沒有人敢小瞧對方,甚至在心裡產生了某種難以言表的恐懼。

    這名燕京將領瞇眼看著那些黑騎正前方地那孤單一騎。從對方的銀面具上,很清楚地知道了對方的身份,監察院六處黑騎統領,銀面荊戈!

    燕京將領心頭微寒。因為他知道對面這個黑騎統領。便是那個一槍挑了秦恆地猛將。

    思忖片刻。這名燕京將領帶著幾名親兵,一夾馬腹。在嗒嗒聲中。向著黑騎的防禦陣線靠了過去。

    「荊統領。」燕京將領吩咐屬下遞過樞密院的調兵軍令。沉聲說道:「還請貴方讓路。」

    荊戈沉默地接過那封樞密院調令,看了兩眼後說道:「本部只受監察院轄制。至今未曾收到院令,所以……恕難從命。」

    大皇子領著一萬精兵其實也駐紮在離牛頭山不遠地宋國境內,只是為了應付朝廷地質詢。所以他不可能親自領兵來攔,只好將這個差使交給了黑騎。

    荊戈臉上的面具泛著寒冷地銀光。望著對面密密麻麻的燕京軍隊,沉聲說道:「我奉命駐守東夷,嚴禁不相干人等入內,若有人敢妄入一步……殺無赦。」

    他地這句話說的很清楚。很平靜,卻夾著一股令人不敢置疑的肯定。

    奉命駐守東夷?奉地誰的命?小范大人地?可是如今范閒早已不是監察院地院長,至於什麼只聽監察院院令調遣更是笑話。若言冰雲真地派監察院官員前來調兵,只怕這些黑騎會很乾淨利落地一刀斬了來人,再將院令燒成一團黑灰。

    這句話。燕京將領心頭微寒微怒,寒聲說道:「這是朝廷的旨意。莫非你們要抗旨不成?」

    荊戈沒有回答這句話,只是進行完了應該進行地談話之後,提醒道:「不要想著繞道進東夷,本部不想翻山越嶺去繳你們地械。」說完這句話。他一領馬韁。回到了那些肅然以應地黑色騎兵之中。橫掛在鞍旁的那根鐵槍耀著寒芒。

    燕京將領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強行壓抑下心頭地怒火,瞇眼觀察著近在咫尺的這些黑色騎兵。看了片刻之後。他不得不承認。對方地裝備遠遠優於自己。且看那些裝備的重量。也可以知道,這些騎兵地單兵素質乃至戰馬地素質,都遠在燕京大營將官之上……

    雖然只有一千人。可是對著這一千個殺神。要付出盡量少流血地代價突進去。這談何容易?

    燕京大營與黑騎的真正對峙進入到了第三天,也正是王大都督計算中的第五天。雙方偶爾有些小磨擦。燕京方面的戰意與火氣已經湧上來了,而黑騎那方人數雖少,卻依然是冷漠的不似常人,也不怎麼激動。

    正是劍拔弩張之時。王大都督也覺得熬不下去了,必須要給這些黑騎一個教訓了。因為陛下地旨意在此,能夠等上五天。他已經是給足了范閒和大皇子時間做反應。如果燕京方面依然維持著對峙的局勢。而無法進入東夷,只怕京都裡地皇帝陛下會震怒異常。

    就在王志昆準備簽發軍令。強行進入牛頭山一線,向黑騎發起衝鋒的那一刻。忽然間,一名將領面色微凝地拿著一封戰報。快步衝入了都督府內。

    王志昆瞇眼看著戰報上地內容心內感到一片寒冷。他沒有想到。范閒居然真地能夠在大慶地北方鬧出變數來,而且這個變數是自己怎麼想也想不到地變數!

    他知道自己的軍隊可以撤回來了。既沒有違逆陛下地旨意。也沒有讓內戰爆發在自己管轄的範圍內,本來是件極為美妙地事情。可是不知道為什麼。王志昆地眼眸裡沒有一絲平靜。滿是憂慮。

    軍報來自滄州北大營,上面寫地清清楚楚,本在北齊上京休養地上杉虎。忽然回到了邊境線上,率十萬雄師直撲南線,已經壓到了滄州以北七十里地地方!
第七卷 天子 第一百一十九章 雪花背後的真相

    時在深秋。風自朔起,冷空氣呼嘯著沿著天脈由極北之地南下。一路掠過北部荒漠。連綿不知多少里的北海大湖。來到了滄州北方。滄州地處南慶北端,是距離北齊最近地一座池城。若純以地理環境來看。應在上京城的東南方,然而因為年年寒風順天脈南下。所以此地倒比上京城還更要冷些。

    四周的秋樹早己落光了樹葉。城下的田地搶著在夏末就收割了唯一的那一季收成。如今變成了了一茬茬兒的胡碴兒地。又覆上了一層霜。看著煞是可憐。

    早已經落了好幾場雪。越過南慶屯田,四周遠處地山丘上還覆著白雪。看上去一片寂清,就在那些雪原之上。更是隱隱可以看見許多黑點和在雪風中招搖地北齊軍旗。

    滄州城上一位將領瞇著眼睛看著那邊,斥候早已經回報了消息,這次北齊方面南下的軍隊遮天蔽地而來,密密麻麻不知數量。只怕已經是匯聚了北齊南面軍的全部力量。

    北齊人來了!滄州城的守軍們並不如何害怕,雖然敵人勢大,他們依然不會感到絲毫害怕,因為這二十年前,雙方已經廝殺過無數場,而北齊人從來沒有佔到絲毫便宜。縱使這些年。北齊一代名將上杉虎被北齊皇帝調離北門天關。來到南方,也沒有辦法在南慶軍隊的嚴密防守之中前進一步。

    唯一令滄州將領感到憂慮地,便是那個叫做上杉虎地男人。自二十年前。慶帝不再親自領兵之後。整個天下真可以稱得上軍神地。大概也只有這位上杉虎大將了。這是此人在北部與蠻人連年血戰所得來的榮耀。

    這幾年北齊軍隊明明士氣裝備都遠遠不及南慶,卻依然可以在滄州一帶保持著一個平衡局勢,全部都是因為這個叫上杉虎地人,此人用兵如神。善用分割穿插之術,並未真的耗盡全部力氣,卻生生將南慶兩路邊軍都耗在了這邊。

    連年地小衝突小磨擦,雙方各自嚴守著邊境,並沒有進行真正大地軍事動作,在南慶方面看來。他們只是在做著準備。蓄積著糧草軍械,等待著陛下最後發出出兵地旨意。皇帝陛下還在收拾著朝政。這些慶國的先鋒軍隊也在等待著,但他們怎麼也沒有想到,自己沒有打過去,北齊人卻先來了。

    按往年慣例。一入秋中。雙方便會停止彼此之間地騷擾和試探。上杉虎大將更是會被召回上京城,進行每年的休假,怎麼今年他卻忽然從上京城內回來了?

    大地緩緩地震動起來,震動的響動並不大。聲勢也並不如何驚人。那些遠方雪丘之上的黑線,漸漸向著滄州方向靠攏了過來。隨著距離越來越近。在滄州城上官兵們地眼中,這無數條密密麻麻的黑線,如烏雲一般地軍陣。也漸漸被分解成了一部分一部分地軍營組合,分解成了一個個具體地人,穿著盔甲。拿著刀槍,臉上滿是肅然之意地北齊士兵。滄州城上地官兵們甚至覺得自己能夠看清楚那些北齊人眉毛上凝著的霜花,以及他們那些握著長槍的蒼白的手。

    一股緊張而壓抑地氣氛,迅速地在滄州城上蔓延開來。緊接著伴隨的那些校官們低促地呼喝聲。拿著旗令地傳令官們在城牆的十幾座角樓裡匆忙地來回跑著。

    滄州守將放下眼中那柄內庫造出來的單筒望遠鏡。眉頭皺的極深。自言自語說道:「這些北齊人究竟想做什麼?」

    城頭上溫度極低。他說出來地話馬上被變成了霧氣,籠罩在他地臉上,就如同滄州城外遠方地那些密密麻麻地北齊軍馬一樣。掩住了真相。讓無數人感到疑惑。

    守將緩緩地握住了腰畔地劍柄,瞇著眼睛看著遠方雪丘下聲勢驚人地北齊人。似乎想要看穿對方地真實意圖,難道對方是真的想要大舉南下?守將並不相信這一點,因為他相信一代名將上杉虎。絕對不會糊塗到了這種地步。北齊名將再如何用兵如神,也不可能在這秋末的嚴寒天氣裡,勞師動眾。直刺南慶。這是一種找死的做法。

    攻城?南慶的軍人們也並不相信。因為出現在滄州城外地這只北齊大軍雖然聲勢驚人。估摸著達到了四萬人地數量。可是就憑這些野戰軍,並沒有備著充足地攻城器械。他們拿什麼把滄州城打下來?

    滄州城內足足有兩萬精兵一直在枕戈以待!

    「將軍。北齊人已經深入國境了。」一名校官在滄州守將地身邊提醒道。眉頭抽搐了兩下。很明顯對於滄州方面地不作為有些憤怒。眼睜睜看著北齊軍隊侵入國境。北大營卻沒有絲毫反應,這種屈辱。南慶已經很多年沒有承受過了。

    滄州守將卻沒有絲毫反應。他知道這兩天的保守應對,已經讓很多驕傲的南慶將領們感到了憤怒。然而他知道自己面對的是上杉虎。尤其是這樣毫無預兆,忽如雪花飄來地北齊軍方大行動,實在是讓他十分警惕,他猜不透對方究竟想做什麼。

    北齊南方軍分成了三路,用極快地速度。突破了兩國之間的邊境,侵凌至了南慶北大營的軍力控制範圍之內,這是北齊人已經二十年沒有搞過的大行動了。偏生在這之前。不論是監察院四處。還是軍方自己地情報系統。都沒有嗅到絲毫風聲。

    北齊十萬強軍。強行入境。看似聲勢浩大,卻不可能直突南向,而任何一次軍事行動,總有它地目的。那麼……上杉虎這次驚天之舉的目地究竟是什麼?

    滄州城內有兩萬守軍。而北大營地強大實力則是分散在以滄州為核心的四處軍營之中,城前遠方四萬名北齊南軍。氣勢洶洶,可是分兵而入,深入南慶國境。難道對方就不擔心自己北大營四處調兵合圍?

    時值深秋,寒深露重,北齊方面孤師遠進。後勤方面一定會出現極大的問題。只要滄州城封城不出,吸引上杉虎來攻,北大營四處軍營悄行合圍。這四萬北齊南軍。除了搶先退走。還能有什麼樣地選擇?

    一點好處都撈不動。卻要調動這麼多地軍力,消耗如此多的糧草和精神。上杉虎……他究竟想做什麼?

    滄州守將地眉頭皺的極緊。看著在城下遠方已經開始準備駐營紮寨地北齊人。陷入了沉思之中,根本沒有理會屬下那些將領們憤怒的神情……

    已經第五日了,北齊二十年來最大的一次軍事行動,卻很意外地遇到了南慶軍隊最隱忍的一次應對。滄州守將封城不出。北大營各處軍營。也只是在嚴陣以待。眼睜睜看著這些北齊人踏上自己地國土,卻沒有做出任何強烈地反應。

    這太不符合南慶軍人的驕傲與鐵血。甚至連那些沉默地進行南慶國境。時刻等待著在沙場上與南慶軍隊進行一番血火般較量地北齊軍隊,都感到了一絲詫異和蹊蹺。

    就在距離雙方國境還有六十里地一座小城內。北齊此次軍事行動地大本營便設在此處,城內一間被徵用的民房內。火盆裡的雪炭正在燃燒著,內裡的紅透著外面那層銀灰滲了出來,讓整個房間裡都充滿了暖暖的春意。

    然而房間裡地幾名北齊高級將領沒有在烤火,他們站在一張桌邊,憂心忡忡地看著桌上被攤平地南方軍事地圖。偶爾瞥一眼坐在太師椅上地那個人。

    上杉虎坐在太師椅上,微閉著眼睛,似在沉思又似在沉睡,忽然他緩緩睜開了雙眼。問道:「三路入境已有五日,滄州那邊有動靜沒有?」

    這位北齊第一名將地聲音並不大,但渾厚至極。

    「稟大帥,滄州城依然鎖城不出。」一位將領恭敬地回答道:「遵大帥軍令,三路大軍未敢深入。除了……滄州那一路之外。」

    「想不到南方地這些同行,比往年更能忍了。」上杉虎面無表情地站了起來,走到長桌之旁。指著地圖上地某一個點。說道:「不過慶人多驕傲自大,而且此乃正勢之戰,無法用詐,滄州守將頂多再撐兩天,不可能等到他們京都的旨意到達,則必須要出戰……不然他無法向南慶朝廷交待。」

    「若他們依然閉城不出怎麼辦?」那名上杉虎的親信將領憂慮說道:「這一次我們傾了全力。如果對方再熬兩天。北大營地四處軍營看透了另兩路地虛實。直接合圍。我們一個接應不及……只怕損失慘重。」

    北齊軍方這次突如其來的大動行。不僅南慶北大營地將領們猜不透虛實,就連這些北齊人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要忽然出兵。而且冒著嚴寒,冒著如此大地風險,深入慶國國境之內,雖然說這確實很解氣。但身為軍人,要地是實際地戰果,而不是付出數千甚至上萬條人命,就去對方的城池面前走一遭。耀武炫威一遭。

    真正知曉此次出兵內幕的,或許只有北齊上京皇宮裡地那位皇帝陛下。以及眼下這位沉默地上杉虎大將。可是這世上又有誰敢去問他們?

    「這些年我們雖然處於守勢。但你們不要把慶軍想地太過可怕。」上杉虎的手掌穩定地落在地圖之上。說道:「南慶北大營以滄州為樞。然而已經過去了五天。北大營其餘四路軍隊卻沒有前來合援,一方面可以說他們被我們那兩路軍隊凝住了。另一方面也說明,北大營眼下缺少一個主心骨。」

    上杉虎地臉上浮現出一絲意興索然地笑意。「南慶裝備軍力遠在我方之上,若……燕小乙還活著,五日之前。他便會下令捨了另兩處缺口,合圍滄州。生生吞了我這四萬大軍。然而眼下的北大營。又有誰敢下這個冒險地軍令?」

    「燕小乙死了。來了個史飛,那位史將軍雖然不及燕大都督。但也是個厲害角色,偏生南慶皇帝不放心自己身邊。把他調到了京都守備師。」上杉虎冷笑道:「當年北大營參合進了謀反一事。慶帝多有忌憚,眼下這些北大營地將領,哪裡還有當年在燕小乙手下地凶悍氣焰?」

    「這些年南慶看似在積蓄著國力,準備著入侵我大齊。然而實則卻是在自損著國力。尤其是在北大營這處……慶帝是個了不起的人物,然而他手底下這些了不起的人物。卻一個接著一個地死去。」上杉虎歎息了一聲。似乎是覺得有些乏味。說道:「既然如此。我這十萬大軍進去走一遭,誰又能攔下我來?」

    「保守,是他們最好的選擇,也是他們最差的選擇,也是他們不得已地選擇……只是那位聰明地滄州守將,只怕也壓制不了太久北大營反攻的慾望。」

    「所以就在兩天之後。」

    上杉虎說完這句話。便出了屋子,留下了面面相覷的將領們。屋外風雪已起。雪花並不大。有些碎碎地令人厭煩。上杉虎微瞇著眼睛。看著城內忙碌地軍士和後勤官員,臉上浮現出了一絲很複雜地情緒,他想到了上京城裡的那位皇帝陛下,想到了上次陛下急宣自己入宮,命令自己不惜代價出兵。也要幫助東夷城穩下來地旨意。

    鋒指北大營,卻是要吸引燕京城那路邊軍來援,幫助東夷城暫緩壓力。上杉虎的眼眸裡閃過一道寒意心想即便南方的那位權貴真地要與慶帝翻臉,可是自己北齊要付出這麼大的代價。真的划算嗎?

    不論劃不划算,北齊這次軍事行動終究是要付出代價的,正如上杉虎所分析的那樣。到了戰事開啟地第六日,南慶軍方終於做出了極為強悍地反應。北大營兩路精兵呈蟹鉗之勢,向著滄州城撲了過來。而另外兩座軍營則是全軍齊出,冒著天上灑落地微雪。向著北齊初入國境地另兩路大軍衝殺了過去。

    只是一日,便有三處烽火燃起。大陸中北部地荒原之上,頓時變成了殺場,騎兵在衝鋒著。弓弦在彈動著。箭矢橫飛於天,鐵槍穿刺於野。鮮血進流,火焰處處,屍首僕於污血之中。殺聲直衝天上烏雲。

    沉默了數年地這片土地,終於因為北齊軍方地悍然進攻而熱鬧了起來,一共糾結了十幾萬條生命的沙場,就在這一刻拉開了幕布,轟轟烈烈地殺在了一處。

    然而這幕布很快便被上杉虎重新拉上了。

    身上沒有一絲血跡地滄州守將,在親兵大隊的護衛下走出城池。冷眼旁觀著下屬們在打掃戰場,看著那些深深插入在枯樹之中的箭枝。聽著那些不時響起地傷員慘嚎之聲,他地臉上沒有絲毫動容之色,身為軍人,替陛下做戰是理所應當之事。只是他的心裡總有一抹寒意。那抹寒意怎樣也揮之不去,哪怕是這一場慘勝後的喜悅也無法沖淡。

    慶軍北大營那兩路援軍經過一夜的強行軍,終於在滄州城外與本部守軍形成了合圍之勢,然而並未等他們來得及休息片刻。他們便赫然發現。北齊地軍隊似乎有離陣的徵兆。

    慶軍威武,怎麼可能讓敵人來國境之內晃了一晃便這樣施施然地離開,一場準備地並不充分地衝鋒就這樣開始了,也幸虧北大營邊兵連年征戰。慶國軍事力量極為強大,所以這樣匆忙地進攻。竟也保持了極為強悍的衝擊力。

    然而上杉虎一手調教出來地北齊精銳又豈是善與之輩,一場大戰之後。北齊軍方在扔下一千多具屍首之後。依舊將陣形保持的極為完好,用一種令人難以想像地速度,脫離了正面戰場。極為強悍地拋下幾營棄子。沒有給南慶邊軍任何追擊地機會。

    這一場戰役,不。應該說是莫名其妙的戰鬥就此結束。南慶握有地利以及本來便有地優勢。自然取得了勝利,只不過這場勝利並沒有取得預計當中的戰果。

    北齊人跑地太快了。

    看著那些被剿獲的輜重與糧草。滄州守將的眼睛瞇了起來。感到了一絲寒冷,他終於明白了為什麼一開始的時候就沒有看到北齊人地攻城器械,就算是做圈套。對方也不至於一個雲梯都不帶著。

    原來對方從一開始地時候,就只是準備打一仗就跑。他們什麼難以承帶地輜重都沒有帶,全軍輕裝上陣。難怪最後一觸即走卻不潰。跑地像免子一樣。

    他們為什麼要跑?這名滄州方面地最高將領再一次陷入沉思之中。他知道自己不是上杉虎的對手,可如果能夠真正瞭解上杉虎的想法,那麼有的放矢,也不至於像眼前這樣打了勝仗。卻依然在害怕。

    第二日。另外地兩個戰場上也傳來了令人震悚地戰報,那兩路北齊精銳入境並不深遠,當滄州城外南慶軍方進行合圍一擊的同時。北大營其餘地軍力也同時出進。殺向了邊境之處地敵方軍營……然而那兩路北齊精銳。竟是跑地更快!

    所有地北大營將領們都警惕了起來。他們不知道北齊那位名將到底在打怎樣的算盤。於是他們強行約束著部下,沒有讓南慶地鐵騎藉著反擊地勢頭。殺入北齊地國境之中。

    第三日。傳來了一個不好地消息。從滄州城下脫圍而走的四萬北齊精銳部隊。在退回北齊境內地途中,異常奇妙地向東穿插,進入了東夷城宋國境內。佔據了宋國邊境上地一座州城。

    據說宋國州城上地部隊沒有進行絲毫抵抗,而東夷城方面也有任何反應。就此讓那四萬精兵入了州城。

    這座州城看似不起眼,跡近荒廢,以往也沒有任何勢力注意到此處,然而如今上杉虎領兵進駐,地圖上多了一個大大地紅點。南慶軍方睜眼一看,赫然發現這座州城恰好鍥在了北大營與燕京城範圍地正中。就像一根魚刺般,刺地南慶所有軍人都極為不舒服!

    難道這就是上杉虎地真實意圖?

    滄州一戰。北齊敗,南慶勝,看似如此,然而這一場莫名其妙地戰爭,難道就這樣結束了?

    就這樣又過了十數日。監察院四處與軍方情報系統同時向北大營地各處將領傳來情報。北齊十萬大軍撤入國境之後,並未退後整休,而是就在原地開始駐營,並且北齊廣闊的國境深處。開始源源不斷地向著南方輸送各種補給。

    風雨欲來。這很明顯是一場決定性大戰地前兆,再加上上杉虎奪取地那座不起眼的州城。南庚軍方頓時警惕了起來,來不及等京都方面的旨意到達。已經開始做起了迎接真正大戰的準備。

    大戰或許在明春?

    燕京城裡那位王志昆大帥也被迫將注意力從牛頭山方向收了回來,投注到了橫在自己頭頂上地那四萬名北齊軍隊,他皺極了眉頭心裡極為憤怒。他怎麼也想不到。范閒所利用地變數。竟然是和北齊人勾結!

    緊接著京都地旨意到了,傳至燕京城和北大營各位高級將領的手中,慶國皇帝陛下究竟在旨意裡說了什麼,沒有人知道,但自從那道旨意之後,慶國北方地軍事力量開始休整,開始蟄伏,開始平靜。

    再緊接著,東夷城城主雲之瀾通書天下,對於北齊人地悍然進犯表達了最強烈地抗議和憤怒,言明東夷城必將站在慶國偉大皇帝陛下的身邊。對於一切入侵者,都將投予最猛烈地毀滅性打擊。

    東夷城內最令人恐怖的劍廬十三子忽然間消聲匿跡,不知道去了哪裡,得到消息。那座州城內上杉虎帥營地防衛力量馬上加緊了許多。

    就在大陸中北方亂局漸起地時候,北齊皇宮裡卻是一片安寧,備受陛下寵愛地理貴妃看著榻上懶洋洋地皇帝陛下。咬唇輕聲說道:「東夷城算是替范閒保下來了,陛下付出了這麼多代價,真不知道他該拿什麼來謝你。」

    「謝朕?」北齊皇帝冷笑一聲,輕輕地揉了揉肚子。說道:「那個滿肚子壞水,卻總以聖人自居地無恥之徒,只怕會在府裡大罵朕輕啟戰端。」
第七卷 天子 第一百二十章 冬又至

    戰豆豆從塌上爬了起來,自有司理理給他套上了一件灰黑色地大氅,走到殿門口,看著殿外飄拂著地雪花。這位北齊地最高統治者陷入了沉思之中。

    北齊上承大魏。喜好黑青等肅然中正之色,這座依山而建地千年宮殿便是如此。他今天身上穿著的服飾基本上也是這兩種顏色,他赤裸地雙足套在溫暖地絨鞋之中。不知可曾暖和。

    雪花飄過他微瞇著地眼縫,落在了安靜的地面上,此殿深在皇宮深處,與太后寢宮離地不遠。高山後那座小亭亦不遠中。十分幽靜。若沒有陛下地欽准。任何閒雜人等不得靠近。在這片宮殿地左右服侍地太監宮女人數極少,都是當年太后一手帶起來地老嬤老奴。也不用擔心北齊最大地秘密會外洩。

    然而就在這樣安全地境況下,北齊皇帝依然雙手負於後。冷靜地直視雪中。根本沒有透出一絲柔弱氣息,或許對於她來說。女扮男裝,早已不是一件需要用心去做的事情,需要隱瞞的事情。而是她早已經把自己看成了一個男人,一個皇帝。這種氣息早已經深入了她的骨肉。不能分離。

    「陳萍萍死後。這個天下有資格落子兒的人,就只剩下三個人了。」她地臉上復現出一絲複雜地神情。天氣有些冷。臉頰有些紅。只是沒有嬌媚之意。反而有了幾分厲殺的感覺,「朕未曾想到,陳萍萍最後居然玩了這樣一出……」

    北齊皇帝的眉尖蹙了起來,呵了口寒氣,說道:「如今才明白。國師臨去前。為何如此在意陳萍萍地壽數,原來他早已看準了,想逼范閒和他那個便宜老爹翻臉。也只有陳萍萍最後主動地選擇。」

    「朕不明白陳萍萍為什麼要這樣做。什麼樣地仇恨可以讓他做地這樣絕?」她冷笑一聲說道:「想來和當年那個女人有關係吧。」

    司理理緩緩地走到了她地身旁,憂心忡忡地看了她一眼。將手中地小暖爐遞了過去。輕聲問道:「三個人裡面也包括范閒?」

    她是南慶前朝親王地孫女。如今卻是北齊皇宮裡唯一得寵地理貴妃,她與北齊皇帝之間的關係。比很多人猜測地都更要親密一些。她們是伴侶,是自小一起長大的夥伴,也是彼此傾吐的對象。先前北齊皇帝說陳萍萍死後。還有資格在天下落子地。只有三人,如果這三人裡包括范閒……

    「范閒當然有資格。」北齊皇帝輕輕地摩娑著微燙地暖爐。歎了一口氣說道:「他有個好媽。自己對自己也夠狠,才有了如今地勢力……不要低估他的能量。東夷城裡面可是藏著好東西的。」

    「至少眼下,慶帝並不想把他逼上絕路。

    還是想著收服他。因為收服范閒一系。遠比消滅他,對南慶來說,要更有好處。」北齊皇帝幽幽說道:「僅此一點。就證明了范閒手中的力量,讓慶帝也有所忌憚。」

    「天寒地凍地,不要站在殿門口了。」司理理小心翼翼地看著皇帝地臉色。眼角餘光很不易察覺地拂過那件大氅包裹著的腹部。

    皇帝何等樣聰慧敏感的人。馬上察覺到了她的視線。臉上頓時浮現出一絲厭惡之意,雙頰微緊。似乎是在緊緊地咬著牙齒,壓抑著怒氣。

    看著皇帝這副神情,司理理卻是噗哧一聲。忍不住笑出聲來:「不知道小范大人若知道陛下此時地情況,會做如何想法。」

    「那廝無情地厲害。然而……骨子裡卻是個腐儒。」北齊皇帝毫不留情,刻薄地批評著南方地那個男人。冷笑說道:「這數月裡做地事情,何其天真幼稚糊塗!時局已經發展至今,他竟還奢望著在南慶內部解決問題。還想少死些人。就能讓這件事情走到結尾……他終究是低估了慶帝。就算他那位皇帝老子不是大宗師,又哪裡是他地這些小手腳能夠撼動地位的?」

    「想少死人就改朝換代?真是荒唐到了極點。」北齊皇帝雙眼微瞇,並沒有聽司理理地話。離開這風雪初起地殿門口。冷冷說道:「此次朕若不幫他,東夷城則和燕京大營正面對上。不論雙方勝負如何,朕倒要看他,他如何還能在京都裡偽裝一個富貴閒人。」

    「陛下難道就真地只是想幫他守住東夷城?」司理理眼波微轉。輕聲問道。

    北齊皇帝身子微微一僵,似乎沒有想到司理理一眼便看出了自己其它地打算,沉默片刻後說道:「朕乃北齊之主,豈能因為一個男人就損傷朕大齊軍士……幫他其實便是幫助自己,南慶不亂起來。大齊壓力太大,再說慶帝本來一直都有北伐之念,如今上杉將軍橫守於南,先行試探,再控住中樞,有了準備。將來總會輕鬆一些。」

    「只是有些擔心上杉虎。」司理理低眉應道,這句話其實輪不到一位後宮地妃子來說。只是她這位理貴妃,在很多時候。其實和北齊皇帝的謀臣差不多。

    「外敵強勢,上杉虎就算記恨朕當年與范閒聯手殺死肖恩……」北齊皇帝微微皺眉。「然南慶一日不消北侵之念。上杉將軍便不至於因私仇而忘天下……朕如此,上杉將軍亦是如此。」

    「只是小范大人眼下在南方本就處境艱難。一旦被南慶朝廷地人瞧出此次上杉將軍出兵……與東夷城那方面的關係……」司理理眉宇間閃過一絲憂慮。不由自主地替范閒擔心起來。上京城裡與范閒有關係地三位女子。海棠朵朵遠在草原之上,宮裡這位皇帝陛下帝王心術。冷酷無情,只怕也不怎麼在乎范閒地死活,而司理理卻是禁不住地擔心那個時而溫柔,時而冷酷地男子。

    「朕從來不擔心南人會看出此次南下地真實目地,這本來就瞞不得多少。至少那些知曉南慶朝廷與東夷城之間真實狀態地人。肯定能猜到。」北齊皇帝冷漠說道:「燕京那個王志昆肯定是第一個猜到地……猜到怕什麼?即便傳出去也不怕,與大齊勾結。想來這是范閒都承擔不起地罪名。」

    司理理聽到此節,不由幽幽一歎,說道:「原來陛下一直沒有絕了逼他來上京城的念頭……只是若真到了那一步,他還能活著過來嗎?」

    風雪令人寒。令人臉頰生紅暈,北齊皇帝平視風雪。緩緩說道:「若他活著,卻不肯來,對朕而言。對你而言,與死了又有什麼差別?」

    「朵朵應該不知道這件事情。」司理理仰起頭來,看著她。

    「小師姑在草原上。西驚路地人又死光了。要聯繫她不方便。」北齊皇帝低頭。看著自己的腳尖,許久沉默不語,右手忽而抬起。微微一顫。似乎是想撫上自己的腹部,只是這個動作許久也沒有做出來。

    然而指尖微翹。終是露出了一絲女性化地神采。

    「稟陛下。軍報已至。諸位大臣於合闌亭候駕。」殿外一位老太監沙著聲音,急促言道。如今南方正在和慶人打仗。軍情緊張。誰也不敢誤事。而北齊子民第一次發現自己的軍隊,終於勇敢地首先發動了攻勢,心情也較以往大有不同。

    聽到這句話,北齊皇帝霍然抬起頭來,眼眸裡的那一絲柔順早已化成了冷一般地平靜,司理理趕緊在她的黑色大氅腰間繫了一根金玉帶。她向著殿外行去,腳步穩定,帝王氣度展露十足。出了深殿,狼桃大人和何道人已經靜候於外。

    慶歷十年,東夷城名義上歸順了南慶。天下大勢眼看著發生了不可逆轉地變化,然而秋初京都一場雨。便將這局勢重新拉了回來。不論身處漩渦正中的范閒,當初是否真的有此深謀遠慮,但至少眼下地東夷城。實際上處於他和大殿下地控制之中。

    不得不說,四顧劍地遺命在這一刻。才真正發揮了他最強大的效用。劍廬十三子。除雲之瀾出任東夷城主之外,其餘地十二人以及那些孫輩地高手們。都集合在了范閒的麾下,再加上南慶大皇子率領地一萬精兵,再加上陳萍萍留給范閒地四千黑騎。只要范閒和大皇子之間合作無礙,東夷城已經再次成為了一個單獨地勢力。

    而不論從哪個方面來講,范閒和大皇子之間的信任與合作,不是那麼容易破裂的。這一點在三年前的京都叛亂之中。已經得到了極好地體現。

    四顧劍死後地東夷城。依然保持了獨立。想必這位大宗師死後的魂靈也會欣慰才是。

    當然。能夠達成眼下這種局面的關鍵,除了東夷城自身的實力之外,其實最關鍵地。還是慶歷十年深秋裡,北齊軍方忽然發動的這一場秋季攻勢。這一次地入境攻勢,讓北齊朝廷損失了不少力量和糧草,最終只是讓上杉虎妙手偶得了那個犄角處地州城,看上去,北齊人實在有些得不償失。

    緊接著北齊全境發動。做出了全面南下地模樣。逼得南慶全力備戰,一場大戰。似乎就在明年春天就要爆發了。

    而這。至少給了東夷城,給了范閒半年地緩衝時間。

    不論那位女扮男裝地北齊皇帝在司理理面前。如何掩飾自己的內心想法,口中只將北齊朝廷和子民們的利益擺在最前頭,但她無法說服自己。她做地這一切,很大程度上還是因為南慶的那個男人。那個與她搏奕數年,配合數年,鬥爭數年,最終一朝殿前歡,成為她第一也是唯一的那個男人。

    大陸中北部戰爭地消息傳到京都時,已入初冬。今年京都的天氣有些反常。秋雨更加綿密,似乎將天空中的水分都擠落了下來。入冬之後。天空萬里無雲。只是一味的蕭瑟寒而高。卻沒有雪。

    沒有監察院。抱月樓的情報畢竟都是些邊角地消息,范閒並不清楚北方那場戰役的真實內幕,但這並無法阻止他從中分析出接近真相地判斷,與戰豆豆預料的不一樣,戰事地爆發。並沒有讓范閒憤怒,因為他終究不是一位真地聖人。而只是一個普通人而已,他知道北方那位女皇帝在幫助自己。很難再去憤怒什麼,他只是有些陰鬱而已。

    眉間那抹陰鬱地原因很複雜,或許是他發現自己其實根本沒有辦法影響北齊皇族地想法。就算捏住了對方最大地把柄,可是對方終究是一位君王。會有她自己地想法。另外一個原因。則是此事之後宮裡地態度。

    北齊入侵。再退,不收。備戰,這連環四擊。其實都是在替東夷城分擔壓力。但凡眼尖的大人物們都能看明白這一點,於是乎有些人也就清楚了范閒在此中所扮演地角色。雖然瞭解這一點的人並不多,沒有波及到慶國民間地議論。然而皇宮裡地沉默,仍然讓范閒有些始料未及。

    那幾位南慶大人物會震悚於范閒地影響力,震驚於他居然能夠讓北齊人出兵相助,比如前些天難得上府一次地柳國公,那天夜裡。柳氏地父親。在朝中沉默多年,卻餘威猶在的柳國公。語重心長地與范閒談了整整一夜。

    他是柳氏地親生父親。算起來也是范閒的祖輩。范閒這些年在京中對國公巷一直極為尊敬。這位國公雖然很少出府。但在關鍵時刻。從來都是站在范閒地一方,所以對於對方地教訓,范閒雖然沉默,但並沒有反駁。

    身為慶國軍人出身。柳國公有些震驚和驚恐於北方戰事與范府之間隱隱地關係。只是事情無法挑明,所以老人家也只是上府來警告了范閒數句。提醒了數句。

    連柳國公這種不問世事地人物都開始忌憚范閒可能會扮演的角色,宮裡為什麼還會如此平靜?范閒不相信皇帝老子會被北方地異變震驚,更不相信。就算自己的北齊強援袒露在了皇帝老子地面前,皇帝老子就會生出些許忌憚。

    陛下本來就需要一場戰爭,哪裡會害怕北齊人地進犯,只是這種安靜和沉默,委實有些不尋常。

    寒氣漸凝。京都的初雪終於飄了下來。冬月初。逢冬至,京都裡各處民宅裡地大鍋裡開始煮著餃子。各處肆坊裡殺羊地生意好到了極點。街巷每個角落裡似集到了王府。偏生這些年輕人如今地處境都很不妙。

    「大公主說笑了。」范閒和聲應道:「若說地是滄州城外的事情,我想您應該比我更清楚。北方那位小皇帝陛下。可不是我能使動的角色。」

    王妃用一種複雜地神情看著他。幽幽說道:「正因為我知道皇弟他地性子,所以我才不明白。你是怎麼能夠說動他出兵助你。」

    「我想這件事情不用提了。」范閒笑著應道:「至少對遠在東夷城的大殿下是好事……只是王妃你如今一個人在京都。若有什麼不便之事,請對我言。」

    王妃微微一笑,很鄭重地行了一禮,如今的局勢雖然變幻莫測。但她知道,自己當年曾經犯過一次錯誤,而現在再也不能犯這種錯誤了。自己的夫君與面前地這位年輕人,已經綁在了一起。綁在了東夷城中。

    「燕京大營劍指東夷。不知道王瞳兒在府裡有什麼感覺。」范閒見身旁地淑寧有些走不動了。將她抱了起來,向王妃問道。小女生聽不懂長輩們在說什麼。好奇地睜著一雙大眼睛。在范閒地臉和王妃地臉上轉來轉去。

    「瞳兒性情雖然驕縱了些。但實際上卻是個天真爛漫地孩子,只是略嫌有些悶,有時候我讓她去葉府逛逛。她就高興的沒法……對了,她曾經想過上范府去看看。只是你也知道,總是不大方便。」

    「瞭解。」范閒微微一笑,望著王妃說道:「當初便想過,王妃在府裡,王家小姐應該沒有什麼問題。」

    「這還不是你當初整出來的事兒。對了,瑪索索姑娘還是沒個名份。年紀終是大了……」王妃地眉宇間閃過一絲黯然,如今大皇子遠在東夷,遙遙與朝廷分庭抗禮。她在京都的人質生活自然過地極為淒驚。而府裡偏生還有一個小孩子似的側妃。還有一個天性直爽卻不解世事地胡女。讓她實在有些難堪其荷。

    范閒歎息道:「現如今哪裡顧得上這些,不過當初雖然是我這個太常寺正卿弄出來地妖娥子。但你我心知肚明。終不過是陛下的意思。」

    話到此處。再說也無味,恰好二人也已經走過湖上木橋到了亭子中間。亭畔一溜全部是玻璃窗。透光不透風,生著幾處暖爐。氣息如春。令人愜意。范閒微瞇著眼,看著在亭角里湊在一起說話地那四位姑娘。不由得在心裡歎息了一聲。

    有一年冬至。范閒以郡主駙馬的身份被召入宮中,在太后如冰般地目光下。極無興致地吃了一頓羊肉湯,似乎還是在那一年。大皇子開府請客。正是在這亭中。除了太子之外。李氏皇族所有地年輕人都到了。二皇子也到了。

    如今太后死了,二皇子死。太子死了,該死的人。不該死地人都死了。就剩下被鎖於京都的范閒。被隔於東夷地大皇子。被幽於宮中的三皇子,再加上這五位姑娘。

    所有的子輩都隱隱地站立在了他地對立面。難道他就好過嗎?范閒不由自主地想到了宮裡地皇帝陛下,站在亭口有些出神,半晌漠然無語。

    火鍋送了進來。只是今天這頓飯眾人吃地有些沉默。大概各自心裡都想到了一些什麼事情。范閒坐在柔嘉地身旁。就像一個和暖可親的兄長一樣噓寒問暖,替她涮著碗裡地羊肉。這亭裡的姑娘們,大概也就柔嘉顯得最為怯弱可憐。雖然宮裡有風聲,靖郡王大概幾天後就會回府了,可是想到一位姑娘家在靖郡王府裡孤獨熬了數月,范閒便止不住地憐惜起來。

    沒有僕婦在亭中。大家說起話來顯得隨意許多,便是那位有些拘謹,有些陌生。眼裡泛著趣意的王瞳兒也沒有被冷落地感覺,范閒起身去亭角去拾銀炭。眼角餘光裡。卻瞧見葉靈兒跟了過來。

    「我知道你心疼王瞳兒。」范閒站起身來,望著她輕聲說道。王瞳兒將來會是什麼樣的結局,是不是像葉靈兒一樣變成年青地寡婦?誰也不知道,葉靈兒歎了口氣,早已不是當年那個縱馬行於京都街巷的俏女子了,說道:「師傅,難道你就這樣和陛下一直鬧下去?」

    范閒沉默片刻後說道:「你問死我了……不過陛下地眼裡只怕根本沒有我,再過幾天,或許西邊就有消息傳過來。你幫我打聽一下風聲,樞密院裡暗底下有沒有什麼動靜。」

    「政事方面。父親可不會讓我插手。我又不是孫顰兒。」葉靈兒嗔了他一眼,旋即面色微黯說道:「我不知道師傅你在做什麼,我只想勸你一句。」
第七卷朝天子 第一百二十一章 一敗之西胡悲歌



    「該勸的話早就很多人勸過了,不用再多說什麼。范閒笑著拍了拍葉靈兒的肩膀,他們二人之間向來不顧忌什麼。

    葉靈兒沒有習慣性地挑挑眉頭,反而臉上的神情有些黯淡,說道:「家裡總有議論會鑽進我的耳朵裡……雖然我並不想聽這些,但是北邊那些事情,父親很生氣。」她看著范閒,欲言又止,半晌後認真說道:「畢竟,你我是慶人。」

    范閒點了點頭,沒有說什麼,笑容卻有些苦澀,派往東夷城的啟年小組成員與沐風兒碰頭後,將他的意志傳遞了過去,讓小梁國的動亂重新燃燒了起來,從而想辦法抗阻朝廷的旨意,讓大皇子能夠留在東夷城。

    可是北齊的反應實在是出乎范閒的意料,因為算時間,王啟年應該剛到上京城不久,自己讓他帶過去的口信裡,也並沒有讓北齊大舉出兵的意思,只是請那位小皇帝看在兩人的情份上,幫東夷城一幫。

    幫忙有很多種方式,而像如今北齊這種做法,毫無疑問是最光明正大,也是讓范閒的處境最尷尬的那種。他從沉思中擺脫出來,一面夾著銀炭,一面輕聲地與葉靈兒說著閒話,想從葉府裡的隻言片語中,瞭解一下樞密院方面到底有沒有什麼動靜。

    因為宮裡那位皇帝陛下對北面戰事的反應太淡漠,淡漠到范閒嗅到了一絲危險的味道,然而卻不知道這抹味道,究竟落在何處。

    冬至之後過了幾日,范府又擺了一次家宴,這次家宴並沒有像和親王府那樣,將皇族裡年輕一代的人們都請了進來,是純純正正的一場家宴,除了府裡的主人家外。來客只有范門四子。

    楊萬里被從工部員外郎的位置上打入大獄,在獄中受了重刑,那日大理寺宣判後。被范閒接回府裡養傷,到如今還有些行動不便,臉上怨恨的表情卻早已風輕雲淡,只是安靜地坐在下手方的位置。

    范門四子裡爬地最快的是成佳林,他已經做到了蘇州知州,可是如今被范閒牽連,也很淒慘的垮臺,宮裡給他安地狎妓侵陵兩椿大罪,實在是有些過重。被強行索拿回京。這一個月裡,范閒為了他前後奔走,熬神廢力,終於保住了他一條性命,卻也丟官了事,眼看著再無前途。成佳林有些無神地坐在楊萬里的下方,長噓短歎不已。

    花廳裡一共擺著兩桌。女眷們都在屏風後面那一桌上,外面這桌只坐了范閒並楊成二人,他們並沒有動箸,而是在等待著誰。花廳外,雪花在范府的花園裡清清揚揚的飄灑著,等待著那些歸來的人。

    並沒有等多久,一個人頂著風雪,在僕人的帶領下進入了花廳。正是這些年離開南慶,稟承著范閒的意志,在滿天下一統青樓大業的史闡立。

    史闡立入廳。不及撣去身上的雪花,便先對主位上地范閒深深一禮,又隔著屏風向內裡那桌上的師母拜了一拜,這才轉過身來,看著楊萬里和成佳林苦笑了一聲,上前抱了抱這兩位許久不見的友人。

    他如今和桑文共同主持著抱月樓,自然清楚天底下大部分的消息,也知道這兩位友人數月裡的淒慘遭逢,一切盡在不言在,只是一抱。便已述盡了離情與安慰。

    「你身子不便,就不要起來了。」史闡立很自覺地坐到了成佳林的下方,隔著位置對做勢欲起身說話的楊萬里說到,雖然他如今已經是天下數得著地富商,放在哪一處都算得上是一方豪傑。然而早些年一心苦讀聖賢書所養成的習慣還是沒有改變。尤其是內心最深處的那抹遺憾,讓他很自然地羨慕楊萬里。成佳林,侯季常這三位友人的歷程,也總認為自己這個商人身份,應該坐在最下面。

    楊萬里與成佳林互視一眼,苦笑連連,也懶得理會這個迂腐的傢伙,便轉頭說著些閒話,也沒有人去談這幾個月裡自己悲慘的遭遇,也沒有誰去對朝廷大肆批評,因為他們不想再讓門師範閒因為這些事情而焦心。

    又等了一陣,卻始終沒有人再來,桌上數人的臉色便開始變得有些尷尬和難看起來,成佳林看著范閒微凝的臉色,喃喃說道:「或許是雪大,在路上耽擱了。」

    楊萬里緊緊地抿著唇,歎了一口氣,端起面前的酒杯一飲而盡。史闡立有些不解地看了一眼范閒,說道:「據我這邊得的消息,季常應該七天前就歸京了,只是朝廷沒有給他定罪,只是讓他涼著。

    范閒挑了挑眉頭,笑了笑,說道:「時近年末,官員同僚們多有往來宴請,一時排不過時間來也是正常。s」

    話雖如此說著,他地心情卻依然難免有些陰鬱,侯季常回京數日,卻沒有來範府拜見,朝廷裡的眼線也查到風聲,似乎宮裡對他沒有什麼治罪的意思,這一切已經說明的很明顯了。

    在這樣一個國度裡,背師求榮的事情不是說沒有,只是攤到自己的身上,范閒的心裡還是有些不好受。他的目光緩緩從桌上三人的臉上拂過,心裡泛起極其複雜的情緒,史闡立本來還在宋國國都,此次卻是冒險回京來見自己,楊萬里自不用說,便說已經做到了蘇州知州地成佳林,范閒一直總以為他性情偏柔弱了些,不大敢信任,沒想到此人寧肯被奪官職,卻也不肯背離自己。而侯季常卻出乎意料地沒有來。

    「聽聞今日賀大學士府中也在設宴。」史闡立的臉色有些難看,說道:「當年您入京之前,他們二人並稱京都才子之首,也曾有些私交。」

    楊萬里咬牙陰怒說道:「好一個季常,棄暗投明的事情做的倒快,改日見了面,定要好好地讚歎一聲。」這話自然是在反諷,成佳林聽了只一味的苦笑。半晌後幽幽歎息說道:「想當年在同福客棧之中,季常兄對我等說,小范大人便是行路地時候。也要注意不到傘上地雨水滴入攤販的油鍋之中,這等愛民之人,正是我等應該追隨地對象,卻料不到如今他……哎……」

    一聲歎息罷了,范閒反而笑了,招呼三人開始吃菜,說道:「人各有志,再說如今我又無法在朝中做事,季常想為百姓做事。和賀大學士走近一些,也是正常。」

    話說的平靜,誰也無法瞧出他心裡的那抹陰寒,范閒其實也清楚,范門四子中,他本來最看好地便是侯季常,只是世事每多奇妙。不知道是范閒的安排出了漏子,還是運氣的問題,范門四子裡,楊萬里修大堤有功,聲震天下,成佳林年紀輕輕便坐上了蘇州知州的位置,也是當日陛下親召入宮的新政七君子之一,史闡立雖然沒有進入官場,但抱月樓東家的身份,又是何其光彩。

    偏生只有侯季常。仍然偏居膠州,無法一展胸中抱負,現如今范閒失勢到底,這位侯大人只怕在心有不甘之餘,也被迫要覓些別的法子。關於這一點,范閒並不是不理解,但他只是不高興,尤其是對也在開宴的那位賀大學士不高興。

    酒過三巡,幾人閒聊著這些年來在各自位置上做的事情,楊萬里講著那些白花花地銀子是怎樣變成了大江兩旁的巨石和土方。成佳林講著他在知州任上怎樣保境安民,怎樣通過小范大人的幫助,將那些鹽商皇商收拾的服服帖帖,怎樣替師母籌措銀子進入杭州會,幫助了多少貧苦的百姓。史闡立則含笑講著在天下的見聞。以及那些青樓淒苦女子如今的稍微好過些地日子。還講了一件趣聞,據說在某些抱月樓的後閣裡。如今竟是供奉著小范大人的神像,因為小范大人保佑了很多姑娘的生命和安全……

    此言一出,除了史闡立自己外的所有人都把酒噴了出來。

    三人雖都是在閒聊自己的事情,其實都是和范閒有關的事情,講的都是范閒這一生做的一些利國利民的事情,范閒不是個聖人,只是個凡人,自然也是高興了一些。他含笑望著這三人,停頓半晌後開口說道:「萬里這些天一直住在府裡,反正他在京都裡也沒有正經家宅,佳林你家眷還在蘇州,乾脆也搬府裡來。」

    門師一開口,三人同時安靜了下來,放下了手中地筷子,看著他。

    「蘇州家裡的事情,我有安排,你不要擔心。」范閒望著成佳林溫和說道:「把這段日子熬過去就好。今兒喊你們來,就怕你們對朝廷心有怨憎,對我心有怨憎,反而害了自己。」

    他苦笑了一聲,說道:「當然,如今看來,季常那邊是用不著我去管了。」

    「不過你們清楚,我對你們向來沒有別的要求,不過是那八個字,所以朝廷即便想從你們身上抓到我的罪狀,那也是沒有可能的事情,季常那邊他有自己的考慮,但想來也不會無中生有的出賣我。」范閒的表情平靜了下來,緩緩說道:「你們四個隨我在天下為官,但那是太平時節,所以需要你們出力。而如今天下並不太平,所以需要你們隱忍,我知道你們想幫我,所以私底下還去找了一些交好的同僚,但以後不要這樣做了,我的事情,不是朝堂官員們能解決地問題。」

    成佳林苦笑著應下,他們都記得清楚,當年他們外放的時節,范閒給他們留的那八個字---好好做人,好好做官。

    「如今既然做不得官,那便老老實實做人。」范閒的眉宇間有些隱痛,陛下將自己身邊所有人都打落了塵埃,著實讓自己左顧右盼,有些焦頭爛額,這一手著實是太過狠毒。

    家宴之後,楊萬里與成佳林自去後園寓所休息,范閒把史闡立留了下來,他千里召史闡立回京,自然不是為了只吃一頓飯這般簡單。書房裡只剩下他們兩個人,史闡立再也不用掩飾什麼,憤怒地把侯季常罵了一通。

    范閒搖頭說道:「季常終究只是一個讀書人,一個官員,哪怕現如今才學會鑽營。又哪裡知道他犯了個大錯。」

    史闡立心頭一寒,他知道門師太多秘密,自然知道門師不是一個簡單的權臣而已。門師地力量更在權位官位之外,侯季常地背叛,實際上是激怒了一位黑暗中的君王。

    「不要擔心我會殺他,我沒有那個閒心。」范閒微垂眼簾說道:「我讓你查地事情查的怎麼樣了?」

    「東夷城和北方都沒有異樣,和表面上的戰火毫不衝突。」史闡立先補了一句,然後認真回答范閒地問話,「您要查的宮典出京一事,確實有些蹊蹺,樞密院在兩個月前向南詔方面發出一封調令。只是密級極高,樓裡也只是探到了風聲,如今沒有院裡的配合,很多消息都只能觸到表面。」

    「南詔?那裡有什麼問題?」范閒皺著眉頭問道。

    「葉帥地公子就在南詔前線,依朝廷慣例,南詔如今並無戰事,新主繼位已滿三年。那一路邊應該折半回京述功……」史闡立看了他一眼,繼續說道:「按時間推斷,這時候就應該已經到了京都陛見,然後分還各大營,然而那一路邊軍始終未到。」

    「你的意思是說……他們有可能去了西邊?」范閒的心頭一震,忽然想到一個極為可怕的可能,搖頭說道:「這麼大的軍力調動,怎麼可能瞞過天下人去?」

    「若一開始的時候,我們把注意力放在南邊,哪怕是渭州南線。有關嫵媚她們的幫忙,或許就能查出動靜。」史闡立自責說道:「只是抱月樓這幾個月一直注意著京都,東夷,北齊三地,對那邊的情報梳理不夠仔細。」

    「不關你的事情,是我點地重心。」范閒有些頭痛地揉了揉太陽穴,自言自語道:「葉靈兒他哥哥……這廝長年不在京都,我都忘了還有這麼一個人。按時間算來,如果南詔邊軍真的回拔,過京都而不入。若真的是往西去……豈不是已經到了定州?」

    范閒抬起頭來,深深地吸了口氣,眼眸裡充滿了不安與疲憊,他知道自己犯了一個大錯,只不過這些月自己一直被軟禁在京都。監察院又在言冰雲的看管下。只靠抱月樓,確實無法準確地掌握慶國的軍力調動。

    「宮典離京。前去定州召世子弘成歸京……帶走了一萬京都守備師和兩千禁軍。」史闡立提醒道:「這是先前就查出來的事情。」

    「這我知道。」范閒的心裡生出一股挫敗地情緒,手掌輕輕地拍打著書桌,歎息道:「只是怎麼也沒有想到,陛下居然手筆這麼大,居然遠從南方調兵過去,橫穿千里,大軍換防,難道他就不怕天下大亂?」

    史闡立聽明白了這句話,身子一寒,強行平靜分析道:「對朝廷而言,南詔新主年幼,國內權臣多心向大慶之徒,根本不用提防,留了一路半邊軍在南足矣。而燕京城和北大營應付北齊和東夷城的狀況,雖然看上去因為當年叛亂的後續影響,北大營無主事之帥有些影響,但實際上也沒有什麼危險……所以對陛下來說,只要能夠平定西涼,天下再無亂因,他便可以全力準備北伐之事了。」

    「平定西涼,是要對付草原上的那些人……」范閒的眉頭皺了起來,輕輕地歎了口氣,知道自己還是被皇帝老子算的死死的,終究沒有翻過對方的掌心,一股難以言喻的疲憊感和失望充溢了他的身體,讓他木然地坐在椅上,無法動彈。

    他終於知道了為什麼陛下對於北方地戰事保持著如此冷漠的態度,絲毫不因為北齊與范閒之間可能的勾結而憤怒而警惕,原來皇帝陛下早就已經理清了自己這個私生子可能做出的舉動,而將所有的精神所有的力量都集中到了西方。皇帝陛下根本沒有跟著范閒的佈局而起舞,反而是趁勢而為,將拳頭狠狠地砸向了定州城。

    「必須馬上通知世子。」史闡立大驚失色說道。

    范閒疲憊地坐在椅子上,半晌後說道:「來不及了。」

    冬天的草原,四處瀰漫著一股寒意,風自北方來,穿過北海所攜帶的些微濕意,早就在草原東北方的那些荒漠戈壁中荒發乾淨。一味地干冷,地面上的秋草早已不見,剩下的只有沙土。一望無垠地,硬的讓馬蹄都感到不適地凍土。

    若往年地冬天,鳥兒自天上俯瞰,或許能在某些湖泊的旁邊,找到些許令人動容地誘人的青綠之色,然而今天,哪怕連這些可憐的棲息地,它們也找不到了,因為這些耐寒的。並不願意去南方渡冬的鳥兒們的眼眶裡全是一片血紅,凍的發乾地草根是血紅的,圓圓的礫石是血紅的,一捏便碎的沙土是血紅的,便是那些鑽出洞穴的田鼠身上似乎都是血紅地。

    這裡是紅山口,由草原進入大慶疆土必經的一處地方,山石儘是一片紅色。然而今天的紅並不是上天賜予的異色,而是被草原上的胡人,以及大慶的將士所染紅的。

    到處都是屍體,到處都是鮮血,先前將田鼠驚出洞穴,將大鳥驚天上天的震天嘶殺聲已經漸漸停歇了,只是在某些荒丘旁,還在進行著殘酷的戰鬥,一些負隅頑抗的胡族勇士們,聚成了幾個小圓。在人數十倍於自己地慶國將士們的圍攻中,拋灑著最後的鮮血。

    一年前,定州大將軍,靖王世子李弘成便是在紅山口接應自草原裡逃串而出的黑騎以及范閒,當時他便奢望著能夠在這裡打一次漂漂亮亮的伏擊戰,然而胡人並不是蠢貨,從來沒有給慶軍這種機會。

    若在往年,如此天寒地凍的時節,西胡無數部落,都會跟隨著王帳的那枝大旗。緩慢地躲避著寒冷的空氣,向著草原的更深處進發,一直進發到那處無法攀登的高山下方,待熬過這一年地苦寒之後,第二年的初春才會重新佈滿整片草原。

    西胡極少會選擇在濃冬裡向慶國西涼路發動進攻。往年除非那些在草原內部廝殺中失勢的部族。會失心瘋一樣地試圖越境搶掠慶國屯田軍民的過冬糧食之外,從來沒有一次大的軍事行動。

    但今年不一樣。不知道怎麼回事,繼承了左賢王大部分牛羊勇士地胡歌大人,忽然悍然率領部落向著東面遷移,並且勇敢或者說魯莽地向著慶國地領土發起了進攻。

    更令西胡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是,那位偉大地單于,深謀遠慮的單于,在王帳裡沉思一日一夜後,對胡哥的行為表示了讚賞,並且冒著嚴寒出動了最精銳的草原鐵騎,試圖穿越紅山口,繞過青州,直襲西涼內腹。

    誰也想不到,便在紅山口附近的荒野裡,居然埋伏了足足兩萬慶國鐵騎,七萬定州軍!這些慶**人似乎早就知道了草原上胡人們的進攻方向,進攻的人數,進攻的時間,其實最可怕的是,他們料定了西胡今年會冒著嚴寒來進攻!

    胡人的進攻是全無道理的,而慶軍的埋伏更是毫無道理,這些沒有道理的事情湊到了一處,便成就了這一場被記載入了史書的青州大捷,這一場數萬人犧牲了生命的修羅場。

    一個荒丘之旁,已經被屍首填滿,鮮血在沙土裡流淌著,這一批胡族的勇士已經戰至了最後一人,被慶軍團團圍住。慶軍校官從先前的戰鬥中,知道此人定是草原上有數的高手,於是不再催下屬們上前,而是緩緩地舉起右手,冷漠地準備發箭。

    「降是不降?」冷冽的聲音迴盪在草原冷冽的空氣中,渾身是傷的胡歌沉重地呼吸著,雙眼裡滿是腥紅,他瞪著那些慶國冷酷的軍人們,忽而大叫一聲,一刀捅入了自己的胸膛,深至沒柄。

    胡歌死了,眼睛依然睜著,怨毒地看著天空,他就算死了,也要變成怨魂,去問一問京都裡那個造成這一切毫無道理血腥的年輕人,為什麼?這一切是為什麼?

    (想罵髒話了,吃了好幾天的藥,就沒見著好,昏的要死,咳的要死……伸手向大家要月票,我要鈔票來買藥,咳咳,應該沒人信吧,很欠罵的拉票理由……咳咳,這次是真的咳了。)
第七卷 朝天子 第一百二十二章 定西涼

    寒冷的天空中,一隻蒼鷹正在飛舞,它並不懼怕下方那些人類的箭羽,無畏地向下滑掠,滑過綿連數里的戰場,它清楚地看到了那些死在敵人刀槍弩箭下的胡族兒郎的屍體,那些漸漸沁入沙礫紅土中的鮮血,以及十分刺激的鐵血味道。在紅山口設伏的慶軍開始打掃戰場,整理編隊,與草原主力一場大戰,縱使是最精銳的定州大軍,依然付出了極為極為慘烈的代價。

    蒼鷹振動雙翅,飛的更高了一些,然後警懼地發現從東北方向的什圖海草甸方向,悄無聲息地襲來了一支慶國的輕騎部隊,這支部隊人數至少在四千人以上,順著沙丘與草甸天然起伏的下緣,默默地向著草原深處進發。

    一聲怪鳴,蒼鷹似乎感受到了那支輕騎兵的肅殺與恐怖,往更高的冷雲中飛去,不知道飛了多久,它終於破開了冷雲,向著一方湖泊旁邊的小丘低掠而去。

    在這小丘上有數千名草原西胡將士,中間夾雜著一部分自北方雪原遷過來的北方勇士,只是這一批將士很明顯是先前從紅山口大戰中辛苦逃脫的人,士氣十分低落,而且有很多人已經受傷了。

    單于速必達的嘴唇有些乾枯,身上卻沒有什麼血漬,他冷漠地看著遠方紅山口的方向,知道那裡的定州軍在收整,無法在短時間內趕過來,想必那些慶人也不敢深入草原進行追擊。

    他看了一眼身周的王庭勇士們,看著這些兒郎們身上地傷。想到先前在紅山口處的那一場大戰,他地眼眸寒冷了起來。

    草原上一入冬日。便極少用兵,這是西胡和慶國都已經習慣了的事情,最大的原因便是因為天寒地凍,糧草無措,胡人來如風去如電的手段難以施展。而今年冬天,這位單于卻聽從了胡歌一部的建議,籌集了手中最精銳的騎士,開始向西涼路發動進攻,看上去委實是一件不智的選擇,尤其是眼下這種淒涼的局面。似乎更是證實了這一點。

    然而單于速必達是何許人?三十年前日漸衰落的單于王庭就出了他這樣一個人物,能夠在左右賢王的夾縫之中生存壯大,並且極為明智地接納了來自北方冰雪之中地蠻騎,開闊了自己的心胸,吸收中原人進入自己的庭帳……

    若不是在這樣一個年代,若東方的大陸上不是有那樣幾位驚才絕艷的人物,單于速必達毫無疑問將成長成為草原上的明主。威震四方的人物。

    他怎麼可能會犯這種低級地錯誤?速必達的目光穿掠山丘,落在了山丘頂端那個騎在馬上的胡女身上,神情變得極為複雜低落。

    之所以今次選擇在寒冬冒險進攻慶國西涼路,單于速必達有自己的思考方式,因為他知道南慶朝廷現在內亂,那位皇帝陛下和他最寵愛的權臣之間在進行冷戰,而胡歌……

    單于的眼角微瞇,像一隻鷹一般地望向遠處紅山口的方向,在心裡想著,那個膽敢背叛草原。與監察院勾結的胡歌,應該已經死了吧,真是一個愚蠢的人,和監察院打交道的人,又有幾個能順順當當地活下去?

    這一年裡胡歌在草原之上崛起,暗中究竟倚靠地是什麼,單于已經調查到了一些風聲,所以他也猜到了為什麼胡歌會選擇在這樣一個冬天進犯西涼路。單于速必達對於慶國京都裡的政治風聲極為在意,只需要稍微一算,便算到了一定與那位失勢的小范大人有關。

    范閒上次入草原。清洗了西涼路裡的大部分密諜與草原派出去的眼線,王庭的實力受損嚴重,而且最後范閒還在單于的眼皮子下面帶著幾百黑騎施施然逃了,這個事實讓速必達感到了無窮的屈辱,尤其是每次他看著松芝仙令的時候。這種屈辱更加難以承受。

    今年冬天胡歌對西涼路的偽攻。對於單于來說是一個機會,在與松芝仙令一番長談之後。他拒絕了王女要求自己謹慎地建議,而想借此良機,將計就計,藉著范閒想用外兵助定州大將軍地位的勢頭,攏齊草原上的力量,以絕決之勢,進攻西涼!

    這本是一個妙策,想必定州里那位大將軍李弘成也得了范閒的消息,只會以為胡歌是假意進犯,哪裡會料到單于借勢而為,大舉進攻,攻其不備!

    誰能料到,紅山口左右竟是集結了超過十萬的慶國精銳!此一役,胡歌被伏身死,王庭及右賢王部死傷慘重,至少兩萬餘名草原青壯喪身於紅土之上!

    想及先前那一役地慘痛,單于的雙眼便瞇地愈加厲害,心情也愈加寒冷。他一夾馬腹,來到了松芝仙令的身邊,寒聲說道:「你說過,他只是借我草原之兵來幫助李弘成穩定地位。」

    海棠朵朵沒有轉身,她身上的皮襖在寒風中瑟瑟發抖:「身為單于,這般冒險的賭博本來就不應該做,我從來沒有真的相信過他……不過我想這一次和他無關,他也只不過是個可憐的,被人算死了的棋子。」

    兩個人同時沉默了起來,能夠將范閒的應對,將草原胡人將計就計的策略全部算的清清楚楚,並且早已謀劃,從而成就草原三十年未有的一次慘敗,如此高瞻遠矚,眼觀天下的人物,慶國只能有一個。

    在那位慶國皇帝陛下的面前,似乎一切的陰謀詭計,都只不過是他棋盤裡的殺招的前戲。蒼鷹終於降落了下來,落到了速必達冷漠伸出的手臂上。天寒地凍,這畜生在冷雲裡飛了片刻。便凍地瑟瑟發抖,身體上的毛羽顏色顯得格外黯淡。

    速必達地雙瞳一縮,沉聲說道:「東北方有數千輕騎正掩了過來……」他寒聲說道:「慶人此次所謀極大,不知是哪位將領,竟然在這場大戰之後,還敢另遣強軍深入草原,這般冷的天氣,難道這些慶人還敢奢望將王庭一網打盡?」

    話雖如此說,但單于心底也極為震驚於慶軍的強悍,以及所表現出來的毀滅一切的決心。此時湖泊周邊雖然還有數千草原兒郎,然而剛剛經歷一場大戰,正是疲乏低沉之際,再和那蓄勢已久的四千輕騎正面衝鋒,勝負不問而知。

    速必達心裡惡毒地罵了一聲慶人卑鄙,竟是不給自己絲毫休息的機會,但身為王者。哪裡敢放任自己憤怒的情緒沖毀理智,在第一時間內,已經向山坡下方的部屬們發出了警告,頓時湖泊四周的王庭勇士們頓時行動了起來,動作速度極快,完全看不出先前地傷損和低落的情緒。

    「跟本王走?」單于扭轉馬首,回頭看了一眼丘上的那位胡族女子。

    「我去南慶。」海棠朵朵微低著頭,雙眼一直沒有離開紅山口的方向,面色恬靜,而聲音裡卻流露出一絲自責與反省。

    她能夠看到無數的怨魂正在那處升騰而起。因為胡歌對某人的信任,因為自己對某人的信任,因為單于對自己地信任,草原上數萬將士陷入了慶國鐵騎的包圍,死傷慘重,斷肢離首若腐朽沼澤裡的枯木一樣鋪陣於地面。

    這一幕地獄般的沙場景象,縱使是她,也不禁心神搖晃,在那一刻,這位天一道的現任掌門才發現。原來在千軍萬馬之中,一個人的力量,其實真的很渺小,什麼也改變不了。

    「我要一個說法,如果不能。我總得給你。以及給這些死去的人們一個說法。」海棠說完這句話,輕夾馬腹。化作一道輕煙,馳下山丘,向著與日頭相反的方向疾行而去。

    范閒讓洪亦青帶話給她,這話已經帶到了,只是因為西涼與草原間的事情,海棠一時不得脫身,而此時此刻,她必須去京都了。

    單于速必達沒有回身再去看那道煙塵一眼,一聲厲喝,帶領著屬下地殘兵剩將,向著草原深處進發,他相信只要回到了自己真正的家鄉,那些在身後像狼崽子一樣撲過來的慶國輕騎兵,對自己再也構不成任何威脅。而在草原西方,只聽命於松芝仙令王女的那一萬北蠻鐵騎還有七千人活著,正在等待著自己。與大陸中北方那場莫名其妙的戰事相比,發生在慶國西涼路的這次與胡人間的戰爭,在歷史上的影響地位毫無疑問更加深遠和重要。這次戰爭的發端,其實只是慶國京都某間一百多兩銀子買的小院裡,范閒讓啟年小組發出地那一道道命令。

    正是因為有這些命令,胡歌帶領著左賢王的舊屬,假意向西涼路發動攻勢,而單于速必達鷹隼般的雙眼,卻瞧出了胡歌與監察院范閒之間的關係,借勢而發,不料所有的這一切,卻都在定州軍方地意料之中。

    紅山口地那一張大網,不知道收割了多少胡人的性命,經此一役,左賢王部全喪,王庭及右賢王部損傷慘重,威信全失,草原上各部族開始蠢蠢欲動,單于速必達在那位叫松芝仙令地王女,在北齊天一道幫助下初始萌芽的建國雄心,就此破碎,數十年內,草原上一片混亂,再也無法出現一統的契機。

    此一役,大敗西胡,影響深遠,史稱青州大捷。

    而造成草原上不停動盪的成因,除了紅山口一役之外,還有一個極其重要的原因,則是被蒼鷹發現的那四千輕騎兵。一位年青的將領,全盤籌劃了此次定州軍伏擊西胡精銳的戰役,並且這位將領極其突兀地戰鬥打響之際便脫離了紅山口戰場,以統帥之位,帶領著隱於東方側的四千輕騎,向著王庭的殘兵,發起了連綿整整半年地追擊。

    這一場追擊在冰雪之中進行。在荒原之上縱馳,不論是追兵還是逃兵。都過著異常殘酷的生活,這一次追擊終究是將單于速必達打地喪盡了膽魄,怎樣也無法與那撒在遙遠西方的七千北蠻鐵騎聯繫上。

    走過冬天,走過春天,走過風雪與長草,這一次令人瞠目結舌的追擊行動,一共維持了五個月,當單于王庭最後僅存的實力,終於聯繫到了海棠朵朵留在草原上的最後七千鐵騎後,慶國那些支勇敢而壯烈的輕騎兵。終於撤出了草原。

    在草原中的五個月,這支人數只有四千人的輕騎兵一路燒殺劫掠,不知毀了多少胡人部落,用鐵血般的手段和紀律,維持著在草原中的艱難追擊,待第二年春天他們退回青州城時,四千人也僅僅只剩了八百。

    徹底改變了慶國西方局勢。完全打消了草原西胡進犯中原心思地這支鐵騎,他們的統帥其實正是這次青州大捷的指揮官。身為一名本應在營帳之中指點江山的高級將領,卻悍勇地自主降階進入草原追擊,青州之捷,除了慶國皇帝陛下算無遺策的謀劃之外,這位年青將領才是真正厲害的角色,單于速必達敗在此人手上,一點也不冤枉。

    這名年輕將領叫葉完,南慶樞密院正使葉重大帥長子,二王妃葉靈兒之兄。正是那個十七歲時離開定州軍,赴南詔前線,已經漸漸被京都人們遺忘,也被范閒遺忘的人物。

    當葉完坐鎮青州,指揮佈署紅山口一役,殺地胡人喊天喊地之際,慶國西涼路名義上的最高軍事長官,大將軍李弘成,卻被軟禁在定州的大將軍府裡。

    與他同在府中的,還有離開禁軍統領位置。前來定州接任的宮典。青州方面的軍報連綿不斷地送到了大將軍府中,宮典與李弘成分坐兩方,沉默地看著這些軍情,一言不發。

    在青州附近投入作戰的部隊,基本上是西涼路定州軍本部。都是些土生土長的邊軍。葉家在此經營數十年,除了大皇子當年西征。在此地猶能留下些影響力之外,葉家便等若是定州軍的皇帝。如今皇帝陛下將葉家長子調回定州,率領這些定州老軍凶悍出擊,配合起來當然一點問題也沒有。

    而令范閒心悸的那半部南詔邊軍,其實並沒有如他想像那般湧入定州城,而只是在京都西向蒼山北部停駐,然後擇其中一屬入了定州城,人數並不多,但足以控制住大將軍府。

    此次定州軍權地交接,其實並不是軍士的交接,而只是將領的交接,葉府長子入了定州,在宮典所領禁軍等力量的配合下,很輕易地便將軍權從李弘成的手裡奪了過來。

    如果一切如范閒安排,如果世間不是突然多出一個用兵如神,定州軍視如己出的年青將領葉完,那麼當胡歌率眾假意來襲,李弘成大可以趁此戰機,將自己留任的時間,再拖個一年半年。

    大將軍府裡十分安靜,沉默許久後,李弘成平靜說道:「行軍打仗,我不如葉完。」

    宮典抬起頭來,看了他一眼,半晌後沙聲應道:「葉完自幼在定州軍內長大,從三歲起便在馬上習武,操持戰陣,只是少年氣盛,不忿其父強壓其功,所以棄了定州城,投了南詔。」

    「難怪在京中很少聽到此人的消息。」李弘成點了點頭。

    宮典歎了口氣,說道:「葉帥當年壓其功勳,也是想著他年紀太小,軍功太盛,只怕會引人忌憚,畢竟當年秦老爺子長子便是橫死營中。」

    「秦恆也不如他。」李弘成看著面前的軍報,搖頭說道:「葉帥深知和光同塵之術,難怪能將這麼出色的兒子藏了這麼久。」

    「我定州軍此生所念,便是平定西胡。」宮典亦是出身自定州軍地將領,他望著李弘成說道:「忠於陛下是理所應當之義,不論這天下對我定州軍有何評價,但為了陛下和慶國的利益,我們什麼都願意做。」

    李弘成苦笑一聲,知道這句話說的是當年葉靈兒嫁給二皇子,結果定州軍最後在京都叛亂一事中臨陣倒戈,給了二皇子最沉重的一擊。

    「我不知道范閒私底下對你說過些什麼,但如果此次引外賊進犯,只是想保你這個大將軍的位置……」宮典地雙眼瞇了起來,寒意大作說道:「我極為不恥范閒此舉。」

    李弘成抬起臉眼,平靜地望著宮典,說道:「你以為我是什麼人?范閒又是什麼人?我既然敢讓胡歌來,自然是有我地手段,就算葉完不來,難道你以為我就會讓胡人佔半點便宜?」

    「終究是沒有發生的事情,還有可以回轉地餘地。」宮典說道:「但我想,陛下對小范大人一定是失望到了極點……」

    他頓了頓,接著說道:「世子回京都後,煩請替本將帶句話給小范大人,本將一向欣賞他,然而這一次卻有些失望,男兒生於天地間,怎可拿將士們的鮮血當籌碼?」

    李弘成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似笑非笑地望著宮典,沉默半晌後平靜說道:「你終究還是不瞭解范閒,若他真是一個一將功成萬骨枯的角色,若他真的不將慶國將士們的性命當作一回事,如今這大慶……只怕早已變成千瘡百孔的一件破衣衫,陛下再如何雄才偉略,卻哪裡攔得住他從內部將這衣衫撕破?你低估了他的能力,你也小瞧了他的品性。」

    宮典沉默不語,心裡卻隱有寒意,他不知道在陛下的面前,那位小范大人已經受此大創,難道還能有什麼反手之力?戰,然而面對的是如狼似虎的數萬草原騎兵,慶國朝廷,更準確地說是慶國皇帝陛下,為此下了極大的心力。一道密旨除了李弘成的軍權,另一道密旨賦予了葉府長子葉完全權指揮的權力,所謂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皇帝陛下對那位年青將領的信心或者說賭博,在最後終究是取得了全盤的勝利。

    勝利需要基礎,需要兵士,為了戰勝草原上的胡人,定州城內外數大軍營裡的士兵全部被調空了,定州軍全員出擊,再加上青州一屬,最後才獲得了如此戰果,而如今的定州城內,則是由宮典親自帶來的那批軍人以及葉完留下的少部分南詔邊軍,在維持著秩序和治安。

    李弘成沉默地回到了府中,在書房裡看著那張大大的地圖發呆,然後對一直陪在身後的那名門客說道:「我馬上就要回京都了,我送你出定州,至於以後怎樣逃走,那就要看你的本事。這名門客沉默片刻後說道:「子越替大人謝過將軍大恩。」此人正是范閒親信鄧子越,全權負責監察院四處駐西涼事宜,只是京都劇變之後,鄧子越成了朝廷必須要抓獲的角色,誰也沒有想到,此人竟是如此大膽,居然就躲在了大將軍府裡。

    「此次青州大捷,除了陛下聖目如炬,小葉將軍用兵如神外,監察院也是全數啟動,言冰雲一直在定州城內,想必京都都不知道。」鄧子越歎息了一聲後說道:「小范大人的謀劃,全數落在了陛下的算中,事到臨頭,我總不可能背棄大慶的利益,去通知那些胡人……相信小范大人和屬下應該也是一般想法。」

    李弘成沉默片刻後說道:「我忽然覺得宮典的話有道理,范閒再怎麼折騰,終究不是陛下的對手,他又捨不得讓大慶百姓陷入悲慘境地之中,既然如此,何苦來哉?」

(病……要月票,要月票,要月票……)
第七卷朝天子 第一百二十三章 亂江南


    慶歷十年深冬,青州大捷,大將軍李弘成功在天下,奉召歸京,將將而立之年,出任樞密院副使,榮耀無比。然而那些在京都裡歌頌偉大的大慶王朝的人們,自然很清楚地看出,樞密院副使的位置,其實只是個閒職罷了,在葉重的壓制下,世子李弘成再也無法可能像在定州城中那般,擁有完全屬於自己的武力。而也沒有人忘記,前一任如此年輕便登上樞密院副使崇高職位的,是秦恆,而那位的下場並不如何光彩。

   李弘成回京之後,自然在第一時間內進皇宮見駕,御書房內皇帝陛下並未向他發洩一絲怒氣,而只是很平靜地談論著西涼的風光,然而世子看著陛下身旁的范若若,心情卻是低落到了谷底。出了皇宮,前去樞密院交接了差使,定好了歸院的日期,李弘成回了王府,見到了被軟禁在皇宮許多日子,剛剛被放出來的靖王爺,還有自己那柔弱可憐的妹妹,一家三口相坐無言,老王爺嘆息連連,在李弘成的肩膀拍了拍,說道:「好在沒出什麼亂子,你能堅持到今天才回京都,也算是給那邊一個交代了。」

    話雖如此,可是當天夜裡李弘成還是親自去了一趟范府,他知道范閒對自己的期望有多深,雖然他很頑強地定州抗衡著陛下的旨意和宮典的壓力,硬生生多拖了些天數,可是終究還是很狼狽地被召了回來,他總是要親自給范閒一個交代。

    這一對友人在范府後園書房裡的對話沒有人知曉,想來也不過是彼此表達著對彼此的歉意,宮裡對這一次談話似乎也並不怎麼感興趣,因為沒有人阻止世子弘成進府。

    「我也沒有想過事情會發展成這種模樣。」范閒苦笑了一聲,站起身來,與他擁抱。輕輕地拍了拍他的後背,將他送出了書房。

    李弘成出書房之,轉過身來,憂慮地看了他一眼,說道:「鄧子越應該逃走了。不過你啟年小組的人,只怕在西涼路死了好幾個,畢竟這是你們院內的事情,我也不知道內情,希望你能控制住自己的情緒。」

    「我不知道背叛者是誰,也許只是三次接頭中地一次,被院裡的人查到風聲,畢竟……這次是言冰雲親自去坐鎮,面對著這個人,我也沒有太多的自信。」范閒的表情有些陰鬱。說道:「不過放心吧,對於報仇這種事情,我一向興趣不是太大,我只是感到有些慌亂。」

    「如果連你都感覺到慌亂,那我勸你最近還是老實一些。」李弘成搖了搖頭,拒絕了范閒送他出府的意思,像父親安慰自己一樣。用力地拍了拍他地肩膀,一撩衣襟,往府外走去。看著李弘成略顯寂廖的身影消失在冬園之中,范閒沉默許久才回過頭來,重新坐到了書房中的那把太師椅上。弘成先前轉述了宮典對他的評價,那個評價讓范閒也禁不住感到了口中的那一抹苦澀,挾蠻自重?如果真要深究的話,范閒在東夷城,在西涼的佈置,還確實有些這種意思。而這種意思毫無疑問在道德層面上是戰不住腳的。

    男兒郎當快意恩仇,豈可用將士的鮮血性命為籌碼!然而誰又能真的明白范閒地所思所想,他正是不想讓天下太多的無辜者,因為自己與皇帝陛下之間的戰爭而喪命,所以才會選擇了眼下的這一種佈置。

    青州大捷,是皇帝陛下深謀遠慮的一次完美體現,不論是胡歌的佯攻,還是單于的反應,這一切都是監察院或者說范閒花了很大精力,才打下地基礎。而這個基礎卻被皇帝陛下無情又平靜的利用了。

    范閒對於草原上的胡人沒有絲毫親近感覺,西涼路屯田上的死屍和被焚燒後的房屋,只會讓他對青州大捷拍手稱讚,問題在於,這一次大捷很輕鬆地撕毀了范閒在西涼路的所有佈置。李弘成在此局勢下。若還想拖延時間不回京,那等若是在找死。

    范閒對於皇帝陛下的手段和能力深感寒意。深感佩服,心頭竟是生出了一種難以抵抗的怯弱念頭。

    「你都聽見了,這件事情與我無關。」范閒雙手按在書桌之上,有些疲憊地閉上了眼睛。

    回到中原,重新穿上了那件花布棉襖的海棠朵朵出現在了他的身後,紅山口一役後,她和定州城裡地那一拔差不多同時動身,李弘成回京極快,卻依然比她晚了一天。如今宮裡對范府的監視已經放鬆了許多,又怎麼可能攔住北齊聖女悄然入府。

    已是一年未見,海棠沉默地看著太師椅裡的那個年輕人,心裡想著其實算來對方的年紀並不大,但為什麼如今看上去卻變得有些老氣沉沉了,臉上帶著一抹怎樣也拂之不去的疲憊。想到這些日子裡南慶發生的事情,想到那個死去的監察院院長,海棠忽然明白了范閒為什麼顯得如此疲憊。

    「可是因為你讓洪亦青帶給我的話,草原上死了很多人。」海棠說道。

    范閒睜開雙眼,冷笑一聲說道:「我只是讓王庭同意胡歌的出兵,可沒有想到那位單于居然想趁機佔個大便宜。」

    海棠微微一怔,沒有向他解釋自己曾經試圖壓制速必達的野心,淡淡說道:「可最終依然是你們南慶佔了大便宜。」

    范閒沉默了,半晌後說道:「消息是如何走漏風聲地可以不用再去管,我往西涼路派了兩個人,洪亦青那邊一直還沒有辦法收攏原四處的人手,很明顯是子越在交接的時候,被院裡盯上了……」

    說到此處,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忽然想到情報上提到的那位葉家少將軍,據聞那位少將軍如今領著四千輕騎兵就殺入草原去追單于王庭殘部,范閒也不禁有些佩服此人的勇氣,然而想到冬日寒冷。又深在草原之中,只怕這四千騎兵再也沒有活著回來地可能。

    「那些從北方遷到草原上地蠻騎……如今還聽不聽你的指令?」他抬頭看了一眼海棠,說道:「你畢竟是雪原王女,在草原上又受單于尊敬,地位崇高。想必能有些力量。」

    海棠眉頭微皺,那雙明亮若北海地眸子泛過一絲怒意,冷冷說道:「這時節,你還擔心那四千輕騎的死活?真不愧是南慶王朝的權臣……你怎麼不想想草原上那些青壯全損,無抵抗之力的部族?」

    「我是慶人,然後我是中原人,最後我才是人。」范閒低頭應道:「如你所言,速必達此次野心太大,帶走了各部族大量青壯,草原上的力量已然空虛。青州大後,四千輕騎殺入草原,只要留在草原西方地那些雪原蠻騎與他們保持距離,說不定他們還真的可能回來。」

    「西胡已經完了,如果時機恰當,你們從北邊遷移到草原上的那些族人,說不定可以借勢而起。」范閒淡淡地誘惑著海棠。「你必須接受這個現實,然後利用這個現實。」

    「我和你不一樣,有很多事情明知道是符合利益的,但是與我心中準則不一,我就無法去做。」海棠微垂眼簾,輕聲應道:「倒是你此時的話真讓我有些吃驚,你明明是個挾蠻自重,不以慶國利益為優先考慮的狠人,為什麼卻偏偏有這種要求?」

    「若我真的不考慮慶國乃至整個天下的利益,我何苦如今還在這府裡熬著?不論是去拋熱血。還是去隱天下,我早就去做了。」

    「你什麼時候變成聖人了?」

    「我不是聖人,只不過人生到了某種階段,當權力慾這種最高級的**都已經得到了滿足之後,我便會比較偏重精神方面的考慮……而且我不喜歡被人看成一個冷血無情,只知道利用將士們鮮血地敗類。」

    「終究你還是一個虛偽而自私的人。」海棠看著他說道,然後將懷中那柄小刀放到了他的面前。

    范閒面無表情應道:「若這算虛偽與自私,我想全天下的百姓都會很感謝我的虛榮民……我知道你們家皇帝陛下是個女兒身,就算是我要挾你吧。」

    海棠身子微微一震,看著他許久沒有說話范閒也保著沉默。整間書房都沉浸在一種壓抑的氣氛之中,許久之後,他有些難過地開口問道:「其實有很多時候,我是需要有人幫助給些意見的,原來是言冰雲和王啟年充當這種角色。如今言冰雲做他地純臣去了。老王頭被我安排走了,都沒處去問去……我又不是神仙。面對著他,根本沒有一絲信心,又無人幫助自己,著實有些無奈。」

    「這是在我面前扮可憐?」海棠反諷出口,卻是微微一怔,嘆了口氣後說道:「你想問些什麼呢?」

    范閒輕輕地拍拍雙手,很認真地請海棠在書桌一旁坐下,然後喝了口冷茶潤了潤嗓子,伸出舌頭舔了舔嘴唇,正色說道:「我親妹妹在皇宮裡,我一家大小在京都裡,那些依附於我,信仰於我的忠誠下屬們在這個國家的陰影裡,我有力量卻難以動搖這個朝廷的基石,我也不想動搖這個基石,從而讓上面的苔蘚螞蟻曬太陽的兔子全部摔死,而我的對手卻擁有強大的力量,冷漠的理性,超凡的謀劃能力,他擁有這片土地上絕大多數人地效忠……最關鍵的是,雖然從初秋那場雨後,宮裡傳出來的些微消息裡知道,他漸漸從神壇上走了下來,逐漸開始變得像個凡人,留下了些許情緒上的空門,可是我依然相信,他的血足夠冷,他的心足夠強,一旦我真的出手了,我想保護的這些人,也就真的……不復存在了。」

    「我以前很怕死,現如今卻不怎麼怕死。」范閒說了一長段話後繼續認真地做著總結,「可是我卻很怕自己愛的人,自己保護地人死,這個問題,你能不能幫我解決?」

    海棠並沒有沉默太久,很直接地說道:「不能。」

    范閒攤開了雙手,長長地嘆了一口氣。說道:「看看,這個世界上原本就沒有人能幫我解決這個問題。」

    「你說他走下神壇是什麼意思?」海棠明顯對這件事情很感興趣,她不知道范閒對慶帝這個判斷從何而來。

    范閒將右手輕輕地放在自己心臟的位置上,似笑非笑說道:「畢竟父子連心,有些小地方的改變。你們察覺不到,但我能察覺到……他讓我留在府裡做這些手腳,然後一件一件地擊碎給,雖然展現了一位君王的強大,但你不覺得,其實這樣很麻煩?他有太多的方法可以讓這一切都消彌於無形,然而他沒有這樣做,他……是在和我賭氣,和陳萍萍賭氣,和我地母親賭氣。」

    「一個本來無經無脈。無情無義之人,如今卻學會了賭氣,你不覺得他已經越來越像正常人了?」范閒搖頭苦澀笑道:「想必這也是老跛子赴死所想造成地後果吧「可你依然沒有辦法改變這個趨勢。」海棠坐在椅子上,微微低著頭,「你這幾個月裡一直枯坐京都,卻把亂因扔到了天下各方,你的想法其實很簡單。」

    她抬起頭來用明亮地眼眸盯著范閒那雙滿是血絲的雙眼。沉重說道:「想必這也是陳萍萍復仇地佈置,先整的天下飄搖,趁亂逼宮,然後再雷霆一擊……只是你如今並沒有如他設想的那般獲得慶帝的信任,這是你那點可憐的虛榮心在作祟,同時你也沒有辦法真的對這天下動狠手,這是你那點可憐的虛偽在做祟。」

    「你應該很明白,你的性情看似陰厲,實際上終究不是大開大闔的梟雄,有很多事情你是做不來的。」海棠微微眨眼。將眸中地懾人寒光斂了去,平靜說道:「既然如此,你現在做的這一切,除了天真幼稚之外,再也沒有旁的詞語可以形容,因為到了最後……你依然沒有正面對抗他的信心。」

    范閒沉默片刻說道:「誰又能有這個信心呢?這幾個月裡我只是在敲邊鼓,試圖警告他,從而維持一個時刻可能破滅的形勢,儘可能地維護我身邊的這些人…… 如果不是陛下念及我沒有破罐子破摔,沒有讓半個慶國都陷入動亂之中。你以為楊萬里,成佳林,還有一處裡的那些人會活下來?」他抬起頭來,盯著海棠說道:「我必須證明自己地力量,才能保住這些人的性命。不錯。到最後那個關頭,我還是要和陛下面對面的較量。我是沒有那個信心……所以我一直在等一個人回來。 」

    「瞎大師。」海棠沒有詢問,而是很直接地說出了這個似乎帶有魔力的名字。

    「你不可能總將希望放在這些曾經扶持著你成長的先輩身上,不論是你的母親,還是陳萍萍,還是范尚書大人,他們已經為你做了太多。」海棠看著范閒,心頭忽然生出一絲憐憫的情緒,「你有沒有想過,如果瞎大師一直不回來,你在這京都裡煎熬著,有什麼意義呢?」

    海棠正色勸告范閒說道:「很多事情總是要自己做的,不論你有沒有這個信心,可是時局已經逼著你到了這一步,你既然不可能對你母親和陳萍萍的死無動於衷,那麼你就永遠不可能再去扮演他的好臣子,好兒子。」
    范閒忽然覺得這些話很刺耳,他皺著眉頭,舉起了手,阻止了海棠地說話,低沉著聲音說道:「你沒有親自體會過他的強大,所以你可以輕鬆地說出自信這兩個字來。」

    海棠嘆了口氣,說道:「可是你還能等多久?你和陛下在滄州城弄的動靜,他根本沒有動容考慮,而是直接揮兵西進,輕輕松松地抹掉了那邊的全部隱患。接著便是江南,便是東夷城……不,說不定他根本不會理會東夷城,而是直接北進。一旦時局發展到那天,你所有的力量都被拔除的一乾二淨,除了像個閒人一樣的窩在京都,看著他一步一步地走向巔峰,看著他對你家長輩的靈魂們冷笑,你還能做什麼?」

   「他動不了江南,那個地方他若一動,我就必須要動。而我一動,包括他在內的整個慶國都會感到痛。」

    「我不知道你在內庫裡動了什麼手腳,但我相信,慶帝這種人物,為了他心中的執念。不會在意任何損失。」海棠說道。

    這時候,一個聲音從書房地陰影裡響了起來,冰冷至極:「皇帝這個雜碎,本來就不是人,哪裡知道痛這種感覺。」

    說話的是影子,這幾個月裡一直像個影子一樣飄浮在京都裡地影子。緊接著另一道直接而穩定的聲音響了起來,似乎也是想說服范閒:「關於自信這種事情我不大懂,不過如果真的是要出劍……我會告訴自己,我必須自信。」

    說這句話地是王十三郎,這位劍心堅定地劍廬關門弟子。縱使面對地是慶帝這位深不可測地大宗師,依然是這般的平靜,這般的執著。

    正如范閒以前分析的那樣,皇帝陛下或者說慶國,眼下最大的命門便在於尖端的個人武力方面極有缺失,那些曾經強大的人物,都在慶國的內耗裡一個一個死去。如今天底下九品強者。竟是有一大半都站在范閒的陣營裡,這股實力,縱使是慶帝也不敢小視。


    若洪老公公,秦家父子,燕小乙這些高手依然活著,那麼如今地慶國真可稱得上的鐵打一般的營盤。

    范閒沉默許久,沒有直接回答書房裡這三位絕頂強者的勸說,而是皺了皺眉頭,說道:「我不想你們都死在他的手裡……而且,這終究是我的事情。」

    慶歷十年深冬裡的范閒。就像一隻被困在暴風雪裡地野獸,焦燥,陰鬱,不安。他眼睜睜地看著強大的皇帝陛下以遠超自己的老謀深算將自己的左膀右臂一刀刀地割了下來,眼睜睜地看著慶國朝廷有條不紊地邁向了一統大陸的功業,卻無法做些什麼。

    在慶帝的面前,一向善於掩飾自己的范閒,終於第一次變得沒有自信,他不知道如何才能擊敗這樣強大的人物。所以他在等,卻不知道等的那個人會不會回來。而為了保證等待的時間裡。自己以及身邊人地安全,他在努力地做著一些什麼。

    然而京都出乎他意料的平靜,據抱月樓非常辛苦獲知的情報,賀大學士府中那位范無救,曾經的二皇子謀士在一次突襲中受傷。自此不知所蹤。而賀宗緯卻沒有受到此事的牽連。范閒在略感失望之餘,也終於明白胡大學士這頭老狐狸不是這麼好利用的。

    更令范閒感到挫敗的是。江南終於傳來了消息,不好的消息。

    這個時代的信息傳遞總是那樣的慢,慢到令人憤怒,臘月裡范閒收到地消息,實際上已經是一個月前的事情。

    內庫轉運司接到了宮裡的密旨,按照計劃開始了來年春天開庫招標的準備工作,然而今年內庫的招標流程有了一個驚動天下地變化----變準備銀競價招標為朝廷評估報表招標----這一個變化,很直接地將內庫招商地權力由朝廷和商人們協商,完全變成了朝廷一方面的安排,換句話說,明年內庫開標,朝廷想要哪家中標,便是哪家中標。

    如此一來,夏棲飛主持地明家,就算有招商錢莊和太平錢莊兩大錢莊的暗中支持,也不見得能繼續以往的輝煌,這毫無疑問是對范派實力的一次沉重打擊。

    內庫招標的規矩從當年三大坊建成之後便固定了下來,不論是老葉家還是後來的內庫,誰都不敢輕動此規。而今年冬天的變化,毫無疑問是一次恥辱性地倒退,誰都知道皇帝陛下的這道旨意,會對整個江南的商業活動,產生難以評估的惡劣影響。

    然而出乎很多人意料,江南的巨商們並沒有抱成團來抵抗這道昏旨,相反嶺南熊家和泉州孫家都保持了沉默,而有幾家鹽商則開始躍躍欲試----眾所周知,那幾家鹽商的子弟曾經有好幾人因為當年春闈一案,死在了小范大人的手裡。
第七卷朝天子 第一百二十四章 京華江南皆有血


    江南居,大不易,江南雪,深幾許?南慶朝廷的連番密旨,讓整個江南都亂了起來,那一場並不大的雪給萬千百姓平添了無數涼意。所有的巨商大賈們,都感受到了來自京都的壓力、殺氣,嶺南熊家,泉州孫家一直與范系交好,然而在朝廷的壓力下,他們動也不敢動。至於那些一直在朝廷權貴們庇護下,於邊縫裡竊取著天下財富的鹽商們,則開始蠢蠢欲動起來。

    內庫招商方式的改變,從根本上打擊了范閒所擁有的力量,關於這一點,誰都看的清清楚楚,尤其是身為范閒在江南的代言人,如今明家的當家主人夏棲飛,更是感到了迫在眉睫的危險。當然,他相信以明家在江南的影響力,最關鍵是明家的存亡會影響的江南民生,會讓朝廷在下手時有所忌憚,至少不會在慶歷十一年就直接把明家逼死,明家若真的散亡了,朝廷也得不到什麼好處。

    只是這樣一種趨勢已經定了,時局再這樣發展下去,用不了幾年,明家便會漸漸被邊緣化,被朝廷扶植的其他十數家江南商人逐漸吞噬。夏棲飛的身後有數萬人的生死,由不得他不警惕持重,而江南總督大人薛清那一夜與他的長談,更是點明了朝廷對他的要求。

    在那夜之後,夏棲飛陷入了沉思之中,他必須在小范大人和朝廷之間選擇一邊,正因為這種很苦惱的思忖,讓他接到了那名啟年小組的通知後,並沒有選擇在第一時間潛入京都與范閒碰面,並不是他已經開始搖擺,而是因為他知道范閒讓自己入京,只是想評估一下自己的忠誠,而眼下的局面沒有給夏棲飛展現忠誠的時間,江南的局面太危險,所以他只是給范閒去了一封親筆書信。表達了自己一如既往。

    如果換做別的商人,在朝廷與已經失勢的范閒之間選擇,並不是一件極為困難地事情,商人逐利,自身並沒有能夠影響時局的真正實力,他們必須主動或被迫地投向更強大的一方。這是商人們的天然屬性,夏棲飛就算如今棄范閒而去,想來也不會讓太多人意外和不恥。

    然而夏棲飛不是一個普通意義上的商人,這也正是當年范閒挑選他做為自己江南代言人的原因。這位明傢俬生子與范閒擁有極為相似地人生軌跡,他自幼漂泊在江湖上,是江南水寨的首領,在商人的天然血脈之外,更多了幾分江湖之人的義氣。

    夏棲飛清楚,如果沒有小范大人,自己永遠不可能回到明家。更遑論重掌明家,替母親報仇,就此大恩大德,夏棲飛不敢或忘,更不願意背叛范閒。

    明家經營江南無數年頭,便是當年范閒下江南也有些舉步維艱,如今在夏棲飛的帶領下。開始發起抵抗,抵抗江南總督衙門的壓力,抵抗那道來自京都的密旨,一時間整個江南都慌亂了起來。

    便在此時,當年與范閒配合默契,卻不怎麼顯山顯水的江南總督薛清站了起來,這位南慶朝廷的極品封疆大吏,冷漠地開始了對明家的打壓,並且極為出人意料地,再次將明家四爺扶上了檯面。

    這本來就是當年范閒曾經用過地招數。如今薛清很簡單的照葫蘆畫瓢,卻是取得了非常好的效果。明園內部本身就分成幾個派系,老明家的人雖然手頭拿的股子數量不多,但畢竟是明家內部的人士,如今雙方的分歧被擺上了檯面,夏棲飛再想替范閒維護在江南地利益,就顯得極為困難了。

    然而夏棲飛還在堅持,在招商錢莊的大力支持下,化金錢為力量,由下至上的滲透著整個江南的官場。不惜一切代價的阻撓著朝廷旨意的真正落實。這位明家當家主人很清楚,大勢不可阻,小范大人只是在京都等待著什麼,自己這些人所需要做的,就是盡力保存他的力量。從而讓他在京都的等待能繼續下去。可問題在於。究竟要等多久?自己這些人如此拚命地煎熬,又要熬多久才到頭?

    沒有熬多久。慶國朝廷很明顯對於江南士紳商人們的不配合失去了耐心,就在內庫轉運司召開地冬末茶會後的第三天,在茶會上嚴辭反對內庫招標新規的明家主人夏棲飛,便在蘇州城外遇刺!

    行刺夏棲飛的黑衣人竟是超過了五百人,誰也不知道這些兇徒是怎樣通過了南慶內部嚴苛的關防,來到了蘇州城外,更不知道這些刀法狠厲,頗有軍事色彩的兇徒是從哪裡來的。為什麼夏棲飛遇刺的時候,蘇州府和江南總督府的反應那般慢?江南路多達數萬人的州軍,為什麼在事後一個兇徒都沒有抓到?

    五百名黑衣兇徒像潮水一樣吞沒了夏棲飛地車隊,夏棲飛雖然是江南水寨的寨主,手底下有無數願意為他拚命的好漢,然而在這樣一場怎樣也預想不到的突襲面前,拋盡頭顱,灑盡熱血,終究還是被攻破了防禦圈。

    江南水寨新任的供奉力戰而死,回蘇州幫助處理事務地關嫵媚也死在這一次刺殺之中,夏棲飛本來絕無幸理,然而在這關鍵地時刻,一位不起眼的明家家丁背著重傷後地他,靠著手裡的一柄寒劍,於重重圍困之中,殺將出來,將夏棲飛背回了明家!

    明園就此封園,三日不開。

    而當州軍趕到刺殺現場時,除了明家那些倒臥於地的家丁護衛屍體之外,什麼都沒有發現,那些黑衣兇徒們竟是連一具屍首都沒有留下。當夜江南總督府裡,總督薛清與兩位師爺看著手中的情報開始沉思,朝廷不顧天下震驚,也要悍然出手,已然是孤注一擲的舉措,京都裡的皇帝陛下已經不想與范閒再玩那些虛頭巴腦的東西,已經失去了耐心,然而就在這樣的雷霆一擊之下,夏棲飛居然活了下來,這個事實讓薛清感到了些微的失望。如今明園已經封了,朝廷總不可能明火執杖地破了江南明家的園子。

    回報的情報中,那個背著夏棲飛飄然遠離的劍手,引起了薛清地注意,面對數百名慶國精銳軍士,居然還能殺出重圍。能夠擁有這樣能力的武者,一定是位九品強者,而這天下的九品強者總共也沒有多少,能夠一直潛伏在夏棲飛的身邊,在最後挽狂瀾於既倒者,也只可能是范閒……派過來的劍廬弟子。

    江南的事情並沒有就此罷休,在這一場血雨腥風中,對明家當家主人地行刺只是個引子。當明家閉園之後,江南水寨沙州總舵開始調拔好手,準備馳援蘇州。然而這一支援助明家的隊伍行至半途,便被朝廷的州軍攔截繳械。

    而駐守沙州的江南水師,則趁著江南水寨內腹空虛的機會,進行了最冷酷的清洗工作,湖水包圍中的江南水寨被一把大火燒了,不知道死了多少人,火勢整整燒了三天三夜。還未停歇,直欲將那湖水燒乾,葦根燒成祭奠用的長香……

    朝廷清剿江南水寨,可以有無數理由,然而令薛清再感失望的是,江南水師的出手太狠辣,而路中攔截下地那批水寨漢子死的死傷的傷,被俘的人們也是極為硬頸,竟沒有一個人肯開口,於是想將明家與江南水匪扯上關係的試圖。在這裡被迫止住。

    明園封園第三日,明家四少爺死於井中,據傳是心生愧疚,投井自殺,緊接著,明家老一派的人手開始逐漸凋零,死了太多親人兄弟的夏棲飛,開始了殘酷地反擊,至少在眼下,明園終於在他的鐵血手段下。在東夷城強者的幫助下穩定了下來。

    朝廷用這種手段對付江南巨商明家,影響太過惡劣,極容易造成江南民心動盪,也會讓其餘的商人們對朝廷產生不信任之感。而且不要忘記,夏棲飛如今也有官府身份。他的監察院江南監司身份並沒有被撤掉。所以總督府方面當然不肯承認這件事情與官府有關。

    在明家憤怒的指責下,在京都監察院本部或有或無的質詢中。以江南總督衙門為首,幾大州的官府開始聯合起來,努力地開展著對夏棲飛遇刺一事的調查,當然,誰都能夠想得到,這個調查永遠是沒有任何結果的。很奇妙地是,無論是官府還是明家,都沒有人提起那個消亡在火海裡的江南水寨,似乎那個曾經在江南風光無比的江湖勢力從來沒有存在過。

    與滄州城外那場莫名其妙的戰役,紅山口那一場決定歷史走向的大捷比較起來,江南處的動亂與殺戮並不如何刺眼,死的人並沒有那兩處多,影響看上去也沒有那兩處大,京都的權貴市民們也只是隱約知道江南有個很有錢的家族最近似乎過的並不是很如意。然而江南地較量,其實才是真正的較量,因為那裡承擔著慶國極大份額的賦稅來源,三分之一百姓的安居樂業。

    而且江南一向安樂,即便是范閒當年下江南一場亂整,也極為小心地將風波控制在一定的範圍之內,雖然惹出了一場江南士子上街地運動,但畢竟沒有讓江南亂起來。而這一次江南卻是真地亂了,如果不是夏棲飛僥倖活了下來,並且用更狠厲的手段來安撫自己悲傷地心,或許江南已經全數落入了朝廷的把控之中。關於這一點,只能說范閒這一生的運氣確實不錯,他選擇的那些親信下屬,對他的信任投注了已經完全超出的回報。

    皇帝陛下與范閒之間的冷戰在天下的三個重要地方變成了熱戰,而除了這三個地方之外,在穎州城外也發生了一件事情,只是這件事情沒有引起太多人的注意。被朝廷剝奪了官職,押回京都受審的監察院官員兼內庫轉運司主官蘇文茂,途經穎州,當囚車隊伍剛剛走出穎州城的時候,遇到了一批山賊的襲擊,是日,負責押送犯官的刑部官員死傷無數,而蘇文茂被生生砍斷了一隻臂膀,最後生死未知,下落不明。

    「當年穎州的山賊,其實就是關嫵媚吧……那一年我坐船下江南,第一批開始打交道的就是她。然後通過她的關係,才找到了明七少,也就是夏棲

    慶歷十年臘月二十八,江南的情報終於通過抱月樓的途徑傳到了范府,范閒看著手中地情報沉默半晌,說道:「江南水寨早就暗中被招安了。杭州會的重心一直在穎州,那年大江決堤之後的慘景早就沒了,如今的穎州知州是我親自挑的良吏,怎麼可能又整出這麼多山賊來。」

    范閒笑了笑,笑容卻有些淒涼,他回頭看了林婉兒一眼,說道:「你我兩口子折騰了這麼多年,原來卻及不上陛下不講道理的瞎砍瞎殺一通。」

    當年范閒下江南路過穎州,發現此地民生艱難,後來內庫重新煥發青春。朝廷國庫充實,內庫豐盈,第一時間內,林婉兒主持地杭州會便開始向大江兩岸的貧苦州郡投放銀兩,那時節有范閒和晨郡主的名聲壓陣,又有監察院的陰森監察,倒也沒有什麼官員敢從中撈銀子。如今江南的民生應該比當年要好些了。

    「劍廬一共派了六個人下江南,內庫裡面我留了三個,因為那裡是重中之重,還有三個主要就是負責夏棲飛和蘇文茂的安全,我不想讓這些跟著我的人都死了。」范閒面無表情說道:「就這樣,還是出了這麼大的問題,希望文茂能夠活下來。」

    林婉兒在一旁安靜地看著他,知道他的心裡有諸多苦楚壓力。范閒低頭沉思片刻,然後緩緩地抬起頭來,眼眸裡似乎開始燃燒起一股火焰。這股火焰像極了湖泊裡燒了三天三夜的火,似乎有無數地冤魂在這把火裡掙扎悲鳴哭喊慘嚎。

    京都裡的局勢也滿是苦風苦雨,言冰雲還在定州處理青州大戰的事宜,就算此時他已經離開定州,卻還要在路上耽擱一陣時間。也正是在這段日子裡,都察院趁機開始了對監察院的威壓,如今的監察院先後兩任院長一死一廢,而言冰雲卻無法獲得監察院從內心裡的服從,群龍正是無首,憑藉著陛下的縱容。門下中書地配合,都察院的御史們,開始在賀宗緯的率領下,對監察院發起了最殘酷的清洗。

    首當其衝的便是一處,短短三天時間。便有三十幾名監察院官員被緝拿入獄。被捉進了大理寺中,那些看似溫和的文官難得有機會對監察院動手。自然不會客氣,牢裡的各式刑具在這一刻都開始發揮作用。敗,敗到塗地,范閒知道自己錯了,皇帝陛下就像是那座大東山一樣,就算自己在天下間再營造出無數的風雨來,只要這座山不倒,慶國的朝廷便不會亂,再大風雨依然冷酷。

    而今天宮裡傳出來的那個非常隱密地消息,就像壓在范閒心上的最後一根稻草,逼得他必須馬上做出選擇。一位被選入宮裡的秀女據說懷上了龍種----聽到這個消息,范閒禁不住冷笑了起來,看來食芹殺精這種效果,對大宗師這種怪物,確實沒有太大作用。

    「江南那邊夏棲飛很艱難,若我再不出手,他連自保都不能,更遑論替我撐腰。」范閒微瞇雙眼說道:「我的力量消損的越多,陛下的手段便越狠,這是一個相輔相成的事情。一開始他會慢慢地來,可我反擊的力量越來越小,他的顧忌也就越來越少,手段便會越來越瘋狂……直到最後把我變成一個孤家寡人。」

    「朝廷在江南的舉措……其實很不明智。」林婉兒輕聲說道:「明眼人都知道明家地困局是怎麼回事,朝廷這次做的太明顯,而且用的手段太血腥,只怕江南的商人們從此以後便會離心。」

    「不止不明智,更可以稱得上愚蠢,不過很明顯,陛下不在乎這些,他只在乎用最短的時間徹底地擊垮我,擊碎我任何地僥倖。」范閒地表情很木然,「不知道為什麼,好像他也有些著急了。」

    林婉兒看著他,心頭微微顫動,雖然夫妻二人並未明言什麼,然而只需要一個眼神,她便知道他的心裡在想些什麼,尤其是在這樣地局勢下。他這樣的表情足以證明他的心思。

    就這樣兩行清淚從婉兒的眼裡流了出來,她怔怔地望著范閒,顫著聲音說道:「可是你能有什麼法子呢?」

    范閒沉默很久,然後輕輕地攬過她地身子,像抱著孩子一樣溫柔地抱著她,輕聲說道:「雖然我一敗再敗。看似毫無還手之力,其實卻證明了一點我很想知道的事情。」

    「陛下終究是老了,他不再像當年那般有耐心,沉穩冷漠到可怕的程度,不給人任何機會。」范閒低著頭在妻子的耳邊說道:「脫去了那身龍袍,陛下更像個普通人了,這……或許就是我的機會。」去等待那位蒙著一塊黑布的親人從冰雪天地裡回來,如果他真地這樣繼續等下去,就算皇帝陛下一直忍著不殺他。就算他等到了五竹叔的歸來,可那個時候,他所在意的人只怕全部都要死光了,就像江南水寨裡的那些人,關嫵媚,蘇文茂,監察院裡的那些官員。

    他必須反擊。而且他的手裡確實還擁有皇帝也不曾知曉的秘密,只是他清楚,關於內庫的反擊一旦真的展開,范系的勢力與皇宮那位之間,再也沒有任何回轉地餘地,說不定整個慶國都將因此陷入動亂之中,而若范閒敗了,他的身後只怕要死無數的人。

    范閒沒有信心可以擊敗自己的皇帝老子,所以當他勇敢地以生命為代價站了出來時,必須要替自己在意的親人友人們保留後路。那場秋雨之後,他便不在意自己的生死了,卻仍然在意旁人的生死。

    為了這個後路,臘月二十八之後地范府安靜了很久,氣氛壓抑了很久,便是兩位小祖宗似乎都發現了父親的異樣情緒,不再敢大聲地叫嚷什麼。

    過了一個極為無味的年節,隨意吃了些餃子,范閒便將自己關在了書房裡,這一關便是七天。一直到了初七,他才從書房裡走了出來。

    闔府上下都等候在書房外,林婉兒在一旁憂慮地看著他,思思端了碗參湯送到了他的手裡。

    范閒端過參湯一飲而盡,笑著說道:「咱澹州四大丫環。還是你的湯熬的最好。」

    思思心裡咯?一聲。忽然覺得有些不祥的預兆,卻是緊緊咬緊了嘴唇。並沒有出聲,她相信自己看著長大的少爺,本來就不是凡塵中人,無論面臨著怎樣的困局,都會輕鬆地解決,就像這二十幾年裡的歲月一樣。

    今日初七,太學開課,洗漱過後,林婉兒替他整理好衣衫,將他送到了府邸正門口,一路上她地手都在微微顫抖。

    清晨的日光突破了封鎖京都許久的寒雲,冷冽的灑了下來。林婉兒癡癡地看著范閒好看的側頰,不知道以後還能不能看到,忽然看見了范閒鬢角上生出一根白髮,在晨光中反耀著光芒,不由心頭一絞,酸痛不已。

    她盡量平靜問道:「想了七日,可有想明白什麼?」

    范閒歎了口氣,回復了初進京都時的憊懶與無奈,笑著說道:「想七天希望能想成一個大宗師,你說我是不是太癡心妄想了些?」

    林婉兒掩唇笑道:「著實癡心妄想。」

    「年前請戴公公遞進宮裡的話有回音了,陛下讓我下午入宮。」范閒憐惜地看了一眼妻子,說道:「陛下向來疼你,加上年紀大了,想來不會為難你,若你在京都過的不舒服,回澹州吧,陛下總要看看奶奶的面子林婉兒依舊掩著唇,笑著問道:「我可懶得走,就在家裡等你,倒是你,可真想出什麼法子來了?」

    范閒聳聳肩,像個地痞無賴般說道:「哪有什麼法子?陛下渾身上下都沒有空門……啊,想起來了,一個姓熊的人說過,既然渾身上下都沒有空門,那他這個人就是空門。」

    「又在講笑。」林婉兒掩唇笑著,笑地快要咳出眼淚來一般。

    「本來就是在講笑。」范閒低頭在婉兒的額頭上輕輕地吻了一下,然後頭也不回地上了馬車。

    看著馬車向著東川路太學的方向駛去,林婉兒臉上的笑容頓時化做了淒涼,她放下了掩在唇上的袖子。白色地衣袖上有兩點血漬,這七日裡她過地很辛苦,舊疾復發,十分難過。

    「孔曰成仁,孟曰取義,惟其義盡。所以仁至。讀聖堅書,所學何事……庶幾無愧,自古志士,欲信大義於天下者,不以成敗利鈍動其心……」

    冷靜到甚至有些冷冽地聲音在太學那個小湖前面響起,愈百名太學地學生安靜地聽著小范大人的教課,很多人感到了今天小范大人情緒上的怪異,因為今天他似乎很喜歡開些頑笑,偏生那些頑笑話並不如何好笑。很多人都感覺到,小范大人有心事。

    胡大學士在一棵大樹下安靜地看著這一幕。老懷安慰,他自以為自己知道范閒的心事在哪裡,所以安慰。今天是初七,太學開門第一課,而下午的時候,陛下便會召范閒入宮。慶國朝堂上地上層人物都知道,此次入宮是范閒所請。所以胡大學士很自然地認為,在陛下連番打擊下,在慶國取得的偉大戰果前,范閒認輸了。

    一想到今後的慶國君臣同心,父子齊心,一統天下,一片和諧,胡大學士便感到無比安慰,甚至都沒有注意去聽范閒今天講課的具體內容。

    「孔不是扮王力宏的九孔,不是搖扇子孔明。更不可能是打眼的意思。孟……嗯,我不大喜歡這個人,因為這廝太喜歡辯論了,和我有些相似。」

    范閒對池畔逾百名太學學生笑著講道,他也不在乎這些太學生能不能聽懂,這個世界上確實有經史子集,卻沒有孔子孟子以至許多子,仁義之說有,卻很少也像孔夫子講的那般明白的。

    「捨生取義這種事情,偶爾還是要做做的。但……我可不是這種人,我向來怕死。」

    此話一出,所有的太學學生都笑了起來,覺得小范大人今天亂七八糟地講課裡,終於出現了一個聽得懂的笑話。

    「但!」

    范閒的表情忽然冷漠了起來。待四周安靜之後。一字一句說道:「人之異於禽獸者幾希,唯重義者耳?不見得……人之本能。趨生避死,然而人之可敬,在於某時能慷慨赴死,因何赴死?自然是這世間自有比生死更加重要的東西。」

    「這依然與我無關。」他笑了起來,然後四週一片安靜,所有人都感覺到異樣,所有的太學生怔怔地看著池畔的他,沒有一個人笑出聲來。

    「我一向以為世間沒有任何事情比自己的生死更重要,但後來發現,人地渴望是一種很了不起的事情,人有選擇權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范閒沉默片刻後說道:「既然總是要死的,那咱們就得選擇一個讓自己死的比較盡興的方式,無悔這種詞兒雖然俗了些,但終究還是很實在的話語。」

    「人的一生應當怎樣渡過?」

    范閒環顧四周,問出這個問題,自然沒有人回答。一陣沉默之後,他的聲音迴盪在安靜的太學裡。

    「我想了一輩子都沒有想明白這個問題,抄很多書,掙很多錢,娶很多老婆,生很多孩子……呃,似乎都做到了,然後我又想了很久很久,大概得出一個結論,那就是,想怎麼過就怎麼過吧,只要過地心安理得。」

    「這,大抵便是我今天想要說的。說完這番話,范閒便離開了太學,坐上了那輛孤伶伶的黑色馬車,留下一地不知所以,莫名其妙,面面相覷的太學年青學子,還有那位終於聽明白了范閒在說些什麼,從而面色劇變的胡大學士。

    胡大學士惶恐地離開了太學,向皇宮的方向趕了過去,這時候天色尚早,范閒要下午才能入宮,他希望自己還來得及向陛下說些什麼,勸些什麼,阻止一些什麼的發生。

    范閒在太學裡這番東拉西扯的講話,在最短的時間內撒播了出去,不需要有心人的推波助瀾,實際上整個京都裡,那些敏感地人們,一直在等待著這位京都閒人的反應。

    與所有這些人的匆忙緊張不同,范閒卻很平靜,離入宮的時間還早,他來到了新風館,開始享用冬日裡難得的,或許是最後地享受----那幾籠熱氣騰騰地接堂包子,以及桌子旁邊長著一張包子臉的大寶。

    (月票跌到第四了,翻倍也只有一天了,請大家幫幫忙,捧個票場,我這邊只能說是在努力地寫,很慚愧啊。)
一雙長長的筷子插入接堂包子的龍眼處,往兩邊扒開,露出里面鮮美誘人的油湯,範閑取了個調羹勺出湯來,盛入大寶面前的瓷碗中,又將肉餡夾了出來,放在大寶的炸醬面上。

    “小閑閑,吃。”大寶低著頭向食物發動著進攻,嘴里含糊不清卻異常堅決地說著,听語氣他是真擔心範閑把東西都給自己,而自己吃不飽。

    範閑看著自己的大舅子笑了笑,雙手將接堂包子細軟嫩白的包子皮撕開,浸進海帶湯里泡了泡,隨意吃了幾口。自打接任監察院一處職司之後,他就很喜歡在新風館吃包子,而每次來吃包子的時候,基本上都會帶著大寶,他知道大寶只喜歡吃肉餡,對包子皮卻沒有什麼愛好,所以這哥倆分工配合起來,倒也合適。

    看了一眼快樂的、吃的滿頭大汗的大寶,不知為何,範閑的心里卻酸楚了起來,不知道今後還有沒有這樣的機會和大舅哥一起混日子。他喜歡和大寶呆在一起,因為只有面對著大寶,他才會真正的放松,他可以將所有關于自己的秘密,自己對這個世界的看法,全部講給對方知曉,而不用擔心對方背叛自己。

    今天之後,恐怕再也很難和大寶一起吃包子了,也很難再和大寶一起躺在船頭,對著滿天的繁星,談論著慶國這個世界的星空與那個世界的星空,竟是那般的相似……

    範閑臉上依然帶著溫和和鼓勵的笑容看著大寶,心里卻嘆了口氣,有些食不知味。扯過桌旁的手巾將手上地油漬擦去,微微轉頭,隔著新風館二樓的欄桿,看著對面街上的那兩個衙門。

    慶國大理寺以及監察院第一分理處,都在新風館的對門。

    今兒個初七,正是年關之後朝廷官員當值的第一天,這一天里除了各部司之間的互相走動,互祝福詞,互贈紅包之外。其實並沒有什麼太緊要的政事需要操持。一個衙門內部,更是基本上都在開茶話會,由主官到最下層的書吏,個個捧著茶壺,嗑著瓜子兒,嘮著閑話兒,悠閑的狠。這是整個天下官場上地慣習,便是宮里那位也知道這點,畢竟是新年氣象。

    當值時很閑散。也沒有什麼事兒做,很自然,放班自然更早,此時時刻明顯還未到,天上那輪躲在寒雲之後的太陽還沒有移到偏南方的中天,街對面的大理寺衙門里便走出來了許多官員,這些官員與早守在衙堂門口的其它各部官員會合。如鳥獸一般散于大街之上,不知道是去哪里享受京都美食去了,這當值頭一天,中午吃吃酒也不是什麼罪過,甚至有可能一場醉後,午後便直接回府休息。與大理寺不一樣,門臉明顯寒酸許多,陰森許多的監察院第一分理處衙門卻依舊緊閉著大門,沒有什麼入內辦事的官員,更沒有嘻嘻哈哈四處走動的閑人。一股令人有些垂頭喪氣的壓抑氣氛從那個院子里散發出來。範閑靜靜地看著那個熟悉地院子,那個他曾經一手遮天的院子,心知肚明這是為什麼。

    如今的監察院迎接著淒涼的風雨,在朝廷里的地位一降千里,尤其是前一個月,很多監察院的官員被一些莫須有的罪名逮入刑部及大理寺中,明明知道是都察院領頭地清洗,然而監察院卻像是失去了當年的魔力,再也無法凝結起真實的力量,給予最強有力的反擊。

    此消彼漲。以賀宗緯為首的御史系統,隱隱壓過了胡大學士,開始率領整個文官體系,向監察院發起了進攻,不知道有多少監察院的官員。在大獄里迎來了殘酷的刑罰。

    如今的慶國。早已不是有老跛子的那個慶國了。

    樓梯上傳來一陣穩重的腳步聲和自持地笑聲,約摸七八名官員從樓下走了上來。看服飾都是一些有品級的大員,只是這些官員們並沒有上三樓的雅間,而是直接在東家的帶領下來到了欄桿邊,準備布起屏風,臨欄而坐。

    新風館以往並不出名,雖然就在大理寺和監察院一處的對面,可是官員們總嫌此地檔次太低,哪怕雅間里也沒有姑娘服侍,所以寧肯跑的更遠一些。直到後來範閑經常來此憑欄大嚼肉包,硬生生地將新風館的名氣抬了起來,風雅之事,從此便多了這一種。

    今兒來新風館的官員大部分是大理寺的官員,而今兒的主客則是剛剛從膠州調任回京地侯季常。大理寺的官員們清楚,這位曾經的範門四子之一,如今已經放下身段,投到了當年與他齊名的賀大學士門下,從而才有了直調入大理寺的美事兒----世事變幻,實在令人唏噓。

    官員們對于侯季常背叛範閑,暗底下不免有些鄙視,只是面上卻沒有人肯流露出來。今兒是侯季常初入大理寺,自然拱著他來新風館請客,為了給賀大學士面子,便是大理寺副卿都親自來陪。

    來到欄桿邊,眾官員準備坐下,屏風未至,很自然地看到了欄桿那頭地那一桌,那一桌上只有三個,一位護衛模樣地人明顯已經吃完了,正警惕地注視著四周,面對官員們的那個胖子正在低頭猛嚼著什麼,那個面對著官員地人物穿著平民服飾,舉頭望著街那頭,僅僅一個背影,卻讓眾人的心咯 一聲。

    侯季常的身體在這一刻僵硬了,露在官服外面的雙手難以自抑的顫抖了起來,就像是樓外的寒風在這一瞬間侵蝕了他的每一寸肌膚。

    其余的大理寺官員先前只是被那個蕭索的背影驚了驚,並沒有認出那個人地身份,所以看著侯季常慘白的臉,不免覺得無比驚愕。他們順著侯季常的目光再次望去,終于明白了侯季常的驚恐何在。

    一陣尷尬的沉悶之後,大理寺副卿皺了皺眉頭,輕輕地拍了拍侯季常的肩膀,輕聲安撫道︰“坐吧。”

    侯季常神魂不寧地坐了下來,許久之後有些慚愧地嘆息了一聲。如果換在以前的任何時刻,這一桌子官員必然是要去那桌上畢恭畢敬地向範閑行禮請安,然而如今的範閑不止沒了任何官職,便是那個一等公爵的身份也被陛下一擄到底。成了地地道道地白身,只不過是個平民罷了。

    這一桌子大理寺官員都是賀宗緯的嫡系,明知道小範大人在欄桿的那邊,自己這行人在欄桿的這邊,走是自然是不能走的,哪有官員讓百姓的道理,哪有如今正在風頭上的賀派卻要讓著一條落水狗走的道理?

    如今看著範閑的落破樣子,這些官員雖然不至于愚蠢地去諷刺什麼,但想來心底里也會有暗自地喜悅之意。這些天大理寺審監察院的舊案,正在風光之時,想著此處又是京都繁華要地,陛下死死地捏著小範大人的七寸,只要自己這些人不去主動招惹對方,想來範閑也不會吃多了沒事兒干來自取其辱。

    今天不知道為什麼,屏風一直沒有上來。酒菜卻先上來了,大理寺的官員們雖然有些不高興,但在這樣的場面下也不好吵嚷什麼,丟了官員的臉面事小,真要和那邊桌上沉默的三人發生什麼交流,也不是這些官員願意看見地事情。

    “今天一是歡迎侯大人入寺,從今日起,侯大人便是你我同僚一屬……”大理寺副卿笑著端起手中的酒杯。

    侯季常勉強地笑了笑,也將酒杯端了起來,但他的心里著實是相當慌亂。因為他了解範閑這個年齡比自己還要小的門師,今天對方忽然出現在大理寺的對面,出現在新風館中,難道就真的只是喜歡這館子里的包子?

    一念及此,他的手又顫抖了起來,眼角余光下意識地瞄了一眼欄桿那邊沉默的三人,他知道那個面對自己的胖子是誰,正是晨郡主地親生兄長,有些天生愚痴的大寶,他暗自祈禱。既然小範大人帶著這位來,希望不是要來鬧事的。

    大理寺副卿察覺到他的異樣,有些不喜的皺了皺眉,自從前任副卿因為牽連進老秦家京都謀叛事後,他在這個位置上做的順風順水。如今竟是連監察院也要看自己的臉色。他實在不覺得自己有什麼需要害怕的,不錯。人人都知道小範大人厲害,可是難道他還能不講理到來破口大罵?

    副卿大人很明顯對于侯季常的表現不滿意,瞥了一眼欄桿那邊坐在範閑對面的那個胖子,猜出了對方地身份,唇角微翹,釋出一絲鄙夷的笑容,眼眸里的嘲諷之意十足。範閑喜歡和他那個傻大舅一起玩,這是京都人都知道的事情,卻也是官員們極為瞧不起的一件事情,雖然這位副卿大人沒有,也不敢出言向那方諷斥,可是臉上地表情卻展露了

    “第二件事情,便是歡迎郭大人終于從江南回來,重入都察院任左都御史。”

    此言一出,席上頓時熱鬧起來,都察院左都御史可是個相當要害地職司。那位姓郭的大人自矜地笑了笑,端起杯中水酒浮敬一番,只是眼光落在欄桿那頭時,就如侯季常一般,臉色變得相當不自然。

    郭御史姓郭名錚,正是當年在京都府里要整治範閑地那位人物,如今多少年過去了,京都人只怕早已淡忘了這件事情,但郭錚相信,範閑不會忘記,自己也不會忘記,因為在江南內庫一事中,郭錚也是站在了範閑的對立面上。

    酒未過三巡,欄桿那頭沉默的三人卻已經先吃完了。範閑牽著大寶的手向著樓梯處走去,藤子京沉默地跟在後面。三人要下樓,必將要經過官員們集聚的這一桌,不期然地,這一桌子上的官員同時安靜了下來,帶著一絲緊張。等待著那位小爺趕緊走掉。

    偏生範閑沒有走,他的人很自然地來到了這一桌的旁邊,微笑看著諸位官員。大理寺副卿一看勢頭不對,尷尬地笑著站了起來,拱手行禮道︰“原來是小範大人,下官……”

    下官二字一出,他才發現不對勁,對方如今已經是白身,自己身為堂堂大理寺副卿。怎麼可能說出下官來。這位副卿大人吶吶住了嘴,將心一橫,勉強笑著說道︰“要不要一起坐坐?”

    範閑笑著搖了搖頭。這時候侯季常早已經惶恐地站了起來,低著頭對範閑施了一禮,冷汗浸透了他地後背,偏生範閑看也不看他一眼,就像他根本不存在一般,偏生就是這種無視,卻讓桌旁的所有人都感到了一絲寒意。

    範閑沒有看侯季常。他看著身邊新任的左都御史大夫郭錚,輕聲說道︰“三年前就很好奇,我把你流放到江南去,整的你日夜不安,後來京都叛亂事發,你明明是信陽的人,怎麼陛下卻沒有處置你的旨意。”

    “後來我才想明白。原來你見勢頭不對,拋棄了我那位可憐的岳母,借著都察院里的那點兒舊情,抱住了賀宗緯這條大腿。”範閑笑了起來,搖頭嘆息道︰“賀宗緯那廝是三姓家奴,你這牆頭草自然也學他學了個十足。”

    如今的賀宗緯在朝中是何等樣身份地大人物,範閑這般誅心的一句話出口,桌上所有的官員都坐不住了,霍然站起身來,準備呵斥什麼。

    “我錯了。賀宗緯不是三姓家奴,他服侍的幾任主子都姓李。”範閑搖頭說道︰“應該說他是李家忠犬才是。”

    大理寺副卿終于忍不住了,寒著臉說了幾句什麼。偏生範閑卻是似若未聞,只是冷冷地看著那個渾身顫抖的郭錚,一字一句問道︰“你能調回京都,出任左都御史一職,想必是在江南立了大功,我就在想,我在江南的那些下屬的死,是不是和你有關系?”

    郭錚將心一橫。寒聲說道︰“本官奉旨辦差,莫非小範大人有何意見?”

    “很好,終于有些骨氣了,這才是御史大夫應該有的樣子。”範閑緩緩說道︰“我知道你今天進京,所以我今天專程在這里等你。”

    新風館里的氣氛頓時變得有若暴風雨前地寧靜。安靜的令人心悸。專門等郭錚,這代表著什麼意思?雖然直到此時依然沒有人相信範閑敢冒天下之大為韙。在這京都要地做些有辱朝廷的事情,可是看著範閑那張越來越漠然的臉,所有的人都感到了一絲寒冷和恐懼。

    跟隨這些官員進入新風館的護衛並不多,畢竟誰也想不到就在大理寺的對街,居然會出現這麼大地事情,感覺到樓上氣氛有異,幾名護衛沖了上來,緊張地注視著這一幕。

    範閑笑了笑。

    大理寺副卿尷尬地陪著笑了笑。

    郭錚十分難看地笑了笑。

    然後一盤菜直接蓋在了郭錚的臉上,菜汁和碎瓷齊飛,同時在這位御史大夫的臉上迸裂開來,化作無數道射線,噴灑出去!

    與之同時噴灑出去的,還有郭錚臉上噴出來的鮮血!

    範閑收回了手,摁在了郭錚的後腦勺上,直接摁進了硬梨花木桌面中!如此硬的桌面,生生壓進去了一個血肉組成的頭顱!

    喀喇一聲,硬梨花木桌面現出幾絲細微的紋路,郭錚的頸椎全斷,血水從他地面骨和硬梨花木桌面的縫隙里滲了出來,像黑水一樣。

    哼都沒有來得及哼一聲,剛剛在江南替朝廷立下大功,回到京都接任都察院左都御史的郭錚大人,就這樣被範閑一掌拍進了桌面,變成了一個死人。所有人傻傻地看著桌面上那個深深陷進去的頭顱,和那滿桌與菜汁混在一起的血水,說不出話來,因為根本沒有人敢相信自己看到的這一幕,所有人都認為這只是幻覺。

    當街殺人!殺的是朝廷命官!在眾多官員面前殺了一位左都御史!

    這是慶國京都從來沒有發生過的事情,也是所有人都無法想像地事情,所有地人根本都反應不過來。只是看著這一幕場景,就像是在看一出十分荒謬的戲劇。

    終于有位官員反應了過來,他驚恐地尖叫一聲,然後雙眼一翻白,就這樣昏了過去。

    護衛們沖了過來,向範閑攻了過去,然而只听到啪啪數聲悶響,新風館的二樓木板上便多了幾個昏厥過去的身體,範閑依然靜立桌畔。就像根本沒有出過手一般。

    大理寺副卿伸出指頭,顫抖地指著範閑,就像看見一個來自幽冥地惡魔,忽然行走于陽光之下,他根本說不出來什麼,咽喉里只是發著可憐地嗚嗚之聲。

    範閑的雙眼毫無表情,冷漠地看著他問道︰“听聞這一個月里,大理寺在你地授意下,對我的屬下用刑用地不少。我有三個屬下在獄中被你折磨而死?”

    大理寺副卿忽然大叫一聲,像兔子一樣地反身就跑,看勢頭,這位大人準備翻過欄桿,哪怕摔成重傷,也要從這新風館里跑出去。

    然而範閑既然已經開始動手,怎麼可能讓他跑掉。只听得一陣風聲拂過新風館的樓閣,再听到啪的一聲脆響,踫的一聲悶響,大理寺副卿的頸椎就在此斷裂,頭顱也被慘慘地拍進了硬梨花木的桌面之中。

    血水順著桌面開始向地下流淌,兩具朝廷大員的尸體頭顱就這樣鍥進了桌面,再也難以脫離,他們的尸體半跪于地,穿著厚靴的腳尖處還在抽搐著,場景看上去十分恐怖。

    當街立殺兩人。新風館內一片鬼哭神嚎,範閑卻是面色不變,轉過身去。新風館地一名伙計不知何時神不知鬼不覺地來到了眾人身後,遞過去了一條熱騰騰的毛巾。

    範閑接過毛巾仔細地擦了擦手,有些厭惡地將毛巾扔到了地上,牽起大寶的手往樓下走去,對那個伙計說道︰“可以開始了。”

    從範閑走到這張桌旁,到他用最殘酷的手段殺死兩位朝廷大員,再到他下樓離開,他沒有去看侯季常一眼。

    滿臉慘白的侯季常顫著嘴唇。將目光從樓梯處收了回來,落在那兩具尸體的身上,看著桌面上那些不知道是腦漿還是菜豆花的地物事在血水中流淌著,無盡的恐懼佔據了他的全身,他終于忍不住彎下身體止不住地嘔吐起來。“送舅爺回府。”在新風館樓下。範閑將大寶扶上了馬車。對藤子京說了一句,便目送著黑色的馬車向著南城行去。而範閑單身一人。卻開始向著皇城的方向行去。

    範閑並不擔心那輛歸家馬車的安全,因為沿途有六處的劍手在負責保護。正如在新風館上說的那樣,殺人,乃是為了監察院的部屬報仇。雖然他如今已經不是監察院的院長,然而事實上只要他願意,他就將永遠是監察院地院長。

    影子回到京都,重新整合了那些本來就一直藏在黑暗里的六處刺客,而海棠尤其是王十三郎的到來,讓皇宮再也沒有任何辦法去阻止範閑重新聯絡監察院八大處里忠于自己的人們。監察院已然風雨飄零,今天就算是這個陰森院子最後的一次光彩吧。

    今天晨間,範閑以監察院院長的名義,向監察院設在各處的釘子和刺客發布了最後一道指令,他不知道有多少密探和官員會跟隨自己,然而範閑相信,自己手下的那些兒郎們肯定不會讓自己失望。

    深冬的寒風在京都的大街上吹拂著,距離入宮地時間還有一會兒,範閑一個人孤伶伶地沿著大街行走,向著遠方的那座皇宮行進,他沿途看著京都的街景,貪婪地呼吸著京都的空氣,似乎想將這一切都銘記在自己的記憶之中,即便死了,也不要忘記。

    就在範閑離開新風館後不久,一直閉門不開地監察院一處,忽然全員盡出,一百余名身著黑色官服地監察院官員,殺氣騰騰地涌進了他們的老鄰居,如今最可惡地新敵人----大理寺。

    不得不說,範閑挑選的初七。確實是一個最好地時機,此時未至正午,而大理寺里的官員們卻早已經與各部的官員自行去瀟灑風流快活去了,大理寺衙門在這些如狼似虎的監察院官員面前根本沒有任何反抗之力,而這恰好也符合了範閑的期望,不要有太多的慶國官員會因為這一場動亂而流血。

    要死的那些朝廷官員,自然有必死的道理,都是一些經過範閑精心挑選的目標,而一處進佔大理寺。只是要將那些被朝廷押入大牢地同僚們救出來。

    範閑走過長街,轉過沙河街,在攤販的手上買了一串糖葫蘆,津津有味地吃著,隨手扔了一片金葉子,自然懶得要找零,他很感謝京都的糖葫蘆,因為當年正是靠著那個孩子手上的糖葫蘆,他才沒有在慶廟迷路。

    今日午間。戶部尚書正在一石居里請客,他請了刑部的侍郎大人還有幾位交好的友人,不出意料,都是賀系的中堅人物。尚書大人輕捋短須,在這冬天的暖閣里微感得意,經歷了三年的辛苦折騰,他終于將前任尚書範建留在部里地陰影清除干淨。屬于範府的獨立王國就此不存,他終于成了真正的戶部尚書。

    雖然為了抵抗來自範府的壓力,他很主動且謙卑地站到了賀大學士的身邊,但他並不覺得屈辱,因為賀宗緯本來就是門下中書的大學士,而且站在賀大學士的身邊,就等若站在了皇帝陛下地身前,這是一種榮光啊。

    本來今天這次宴請應該是在晚上才顯得比較正式,然而前去賀府打探風聲的門客打听的清楚,而且年前下朝會後。賀大學士也要交待,初七這日宮里有些事情要做,所以賀大學士不可能親自前來赴宴,所以才將時間挪到了中午。

    雖然略感失望,但戶部尚書亦覺得松了一口氣,賀大學士不到,自己便是這一桌官員中位份最高的那人,听到耳邊傳來的諛聲,心情何等舒暢?

    尤其是想到剛剛稟承賀大學士的意志,戶部強行插手。將京都府衙門玩的欲仙欲死,逼得那位硬骨頭的孫敬修不得不黯然辭官,最終還是還不出議罪銀,被索入大牢之中,尚書大人便開始感覺到欲仙欲死。你拿什麼和本官斗?不就是仗著生了個好女兒?待你那女兒被賣入教坊之後。本官也要暗底里去讓你那女兒欲仙欲死。酒意上頭,就在戶部尚書大人圍繞著欲仙欲死這四個字繞圈的時候。他沒有注意到在暖閣里服侍眾人的那位女子眸中閃過一絲狡黠陰毒地光芒。

    尚書大人當然不知道,自己喝的這些五糧液里的毒,足夠讓他欲仙欲死無數次。

    慶歷十一年正月初七,一石居大火,暖閣盡成頹垣殘壁,戶部尚書,刑部侍郎等幾位賀派中堅官員喪生火場,因酒殉職。

    大火起時,範閑已經啃完了糖葫蘆,提著一把新買的黑布傘,走到了美麗的天河大街上,他將殘留著糖渣的竹簽隨意扔進了潔淨異常,流水逐落水的街畔青池中,聳了聳肩,一點不為自己污染環境的舉動自責。

    然後他看了一眼監察院正門口那塊正在被拆除的黑石碑,以及那塊石碑上越來越少的金字,凝視片刻,搖了搖頭。

    忽然間一陣朔風吹過,雪花開始飄了下來。

    雪花落在了賀宅冷清地門口,賀大學士清正廉明,最恨有人送禮,所以在府門處養了兩只惡犬,很多人都知道,這一招是當年澄海子爵府,也就是言若海大人的首創,不免暗中誹笑賀大學士拾人牙慧,然而不論如何,這兩條惡犬,還是替他掙了不少清名。

    兩條狗被緩緩落下的雪花惹惱了性子,拼命地對著老天吠叫起來,凍犬吠雪,哪有絲毫作用,雪依舊是這樣緩慢而堅定地下著。

    兩聲悲鳴,兩條惡犬倒斃于地,十幾名穿著百姓衣裳的刺客,警惕地控制了清靜賀府的周邊,然後悄悄地摸進府中。

    範閑眯著眼看了看天,打開了黑布傘,蒙住了自己地雙眼,蒙住了這天。

    雪花積在黑布傘上,融化地有些快,無法積聚起來,讓他有些不喜。就這樣走著走著,便走到了皇城之前,他沒有去正門處等待通傳,而是繞著皇城根,在禁軍們警惕的目光之中,走到了門下中書省那一溜相當不起眼地平房外。

    範閑推門而入,撢了撢自己身上和頭上的雪花,將流著雪水的黑布傘小心翼翼地放在門口,對門內那些目瞪口呆地官員們笑著說道︰“許久不見了。”

    坐在暖炕上認真審看著各式奏章的賀大學士,緩緩抬起頭,看了一眼門口這位不請自來的貴客,眉頭皺了起來
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