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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 慶餘年 作者:貓膩 (已完成)

第七卷 天子 第一百零六章 洗手除官

    范閑很認真地洗著手,一共換了三盆清水,才將手上的鮮血洗乾淨。僕婦們就將這血水拔在了范府正門口石獅旁的樹根泥地裏,也不知會不會養出什麼樣兇惡的怨靈來。他的身上衣衫依然滿是血跡,渾不在意地脫了,換了一件清爽的外衣,衣袂在初秋的夜風裏微微擺動。

    所有的這一幕幕戲劇化的場景,都完成于范府正門口,聞訊趕來的京都府尹孫敬修,刑部主官還有打宮裏趕來的內廷太監,都清清楚楚地看清楚了這一切。

    范閑露在雙袖外的手還有些顫抖,畢竟連著六七日的損耗太大,根本不是睡一覺便能回復的,再加上先前在黑夜的遮護下,他拿著手裏的那把劍,像個惡魔一樣地收割了府外那些負責監視的生命,又是一次大的損耗,讓他的面色有些微微發白。

    英秀微白的面容,配著地上的那柄劍,四周的血腥味道,讓此時的范閑顯得格外可怕。

    他是現任的監察院院長,是監察院用了二十年的時間才培養出來的黑夜裏的殺神,只不過往常人們總是被他的身份,他的爵位,他的權位,他的光彩所遮蔽了雙眼,而想不到范閑此人,最厲害的地方還是在於他殺人的本事。

    當然,宮裏派出來監視范府的眼線並沒有被他全部殺死,但凡能夠搶在范閑動手之前逃跑,或是亮明身份的人。都只是被他迷倒在地,而至於那些距離范府格外近,一個街巷范圍內。偽裝成各式市民行商模樣地眼線,則是沒有任何談判示弱的機會,便變成了他手中劍鋒上帶著的一縷幽魂。

    從那個噩夢裏醒來,雙眼脫離了那座大雪山地寒冷刺激,范閑在第一時間內發動了反擊,只是這種反擊未免顯得有些過於血腥而毫無道理。

    范閑不是一個嗜殺之人,他也清楚范府外面的那些眼線都是皇帝陛下和朝堂上重臣們派過來的人,這些人不清楚范閑此時的心理狀況。自然需要嚴加提防。然而他不得不殺,因為睜開雙眼後第一個準確的判斷就是,皇帝肯定要削自己的權。而且要嚴格地控制自己與那些忠誠於自己的監察院部屬之間的聯繫。

    雖然言冰雲在皇宮地幫助下,在軍方力量的壓制下,名義上控制了那座方正的陰森建築,但誰都知道,在陳萍萍慘死於皇宮之前後,這座陰森地院子,便只剩下一個主人,那就是范閑,只要范閑能夠與監察院重新構築起千絲萬縷的聯繫,那麼就算是皇帝陛下。也無法再阻止范閑成功地攏聚監察院的力量。

    至少在短時間內,皇帝不會允許范閑再次擁有監察院的幫助,葉重率兵“請”范閑回京,府外又埋了那麼多的眼線,很明顯。皇帝是想將范閑暫時軟禁在府內。

    范閑不能給皇帝這種逐步安排的時間,一旦范閑與監察院脫離聯繫太久,朝廷自然會逐步分解監察院內部的人員構成,將忠於陳萍萍和范閑的那些官員逐一請出,再往裏面拼命地摻沙子。就像前兩年讓都察院往監察院摻沙子一樣。

    范閑必須趕在監察院脫離自己控制之前。主動地、有層次的、有準備地讓那些屬於自己的力量重新歸於黑暗之中,歸於平靜之中。等待著自己再次需要他們地時候,而所有的這一切,都基於范閑必須聯繫上他們,聯繫上最忠誠的……啟年小組。

    范府外的眼線必須死,范閑不會冒險在有人跟蹤的情況下,進行這項危險地工作。在皇帝陛下的威權壓制下,唯一能夠讓范府外的監視露出缺口的方法,就是血腥與死亡的恐怖,除此之外,別無它法。

    而先前一位一處烏鴉冒死傳遞入范府地消息,更讓范閑冰冷了自己地心,堅定了自己握劍的手。

    有四名監察院官員已經被絞死於大獄之中,不是八大處地頭目,看來言冰雲還是在拼命地保存著監察院的有生力量,然而他始終沒有保住那兩名官員。

    那四名官員正是前天夜裏陳萍萍被送入監察院天牢時,曾經試圖強行出手,救下老院長的人,皇帝陛下肯定不允許敢於違逆自己意旨的官員存在,所以他們死了,死的乾乾淨淨。

    對於范閑來說,這是一個危險的信號,一個皇帝陛下開始對監察院進行清洗的危險信號,所以他也動手了,沒有利用任何不足道之的權勢,也沒有使用任何自己可以使用的下屬,他只是親自踏出了范府高高的門檻,拔出了身後冷冷的長劍,在黑夜裏走了一遭,殺了十四人。

    范府正門口的燈籠高懸,南城的長街中火把齊集,照耀的有如白晝。幾位官員看著被從四處街巷裏抬出來的血淋淋屍首,面面相覷,心生寒意,面色慘白,不知該如何言語,他們向來深知這位小范大人不是一個按常理出牌的厲害角色,可是他們依然想不明白,為什麼小范大人要冒著陛下震怒,捉拿入獄的危險,當著這麼多的人面,殺了這麼多的人。

    是的,官員們都很清楚,那些被堆在馬車中的死屍都是宮裏以及自己這些衙門裏派出來的得力探子,所針對的目標就是范府裏的這位小公爺,也難怪小公爺會如此憤怒,然而憤怒的後續手段難道便是這樣殘暴的殺戮?

    從內廷,到監察院,到刑部……慶國的朝堂之上各部衙門,只怕都已經習慣了派出探子去打聽自己需要的消息和情報,尤其是前兩個可怕的存在,更是不知道在這京都各大王公府。大臣宅裏安插了多少密探,監察院更是做這種事情的老手,據傳言說。一處現如今已經做到了在每一位六品以上京官地府裏安插釘子的水準。

    關於釘子的事情,在京都地官場中並不是一個秘密,官員們都已經習慣了這點,即便官員們某一日因為某些蹊蹺事,發現了府中有宮裏或是監察院的奸細,他們卻依然只有傻傻地裝作分不清楚,若是實在裝不下去了,也只得好好的供著。然後在言語上提醒對方幾聲,好生禮貌地將對方送出府宅,送回對方的衙門。

    因為官員們清楚。這些密探釘子代表的是陛下的眼睛,朝廷的威嚴,他們從來沒有想像過,有官員會像今日的小范大人這樣,極為冷酷狂妄地將這些釘子全部殺了。

    刑部地副侍郎看了一眼面色難堪的孫敬修一眼,壓低聲音說道:“孫大人,今兒這事到底怎麼回,您得去問問小公爺。”

    當街殺人,已是觸犯了慶律裏的死罪條疏,即便范閑如今既尊且貴。入了八議地范圍,可免死罪,可是活罪依然難饒,更何況他今日殺的這些人,暗底裏都還有朝廷屬員的身份。只是范閑就那樣在火光的環繞中洗著帶血的手。當著眾官員的面換著帶血的衣衫,面色冷漠平靜,誰敢上前去捉他?

    此時官員之中,唯有京都府尹孫敬修應管此事,而且眾所周知。孫府與小公爺的關係親近。幾個月前,小公爺還為了孫敬修的前程和門下中書的賀大學士大殺一場。殺地賀大學士灰頭土臉,所以所有官員的目光便落在了孫敬修的臉上。

    孫敬修的心裏像是吃了黃蓮一般苦,他知道這些同僚在畏懼什麼,只是這些日子他更不好過,先是監察院出了大事,結果陳老院長慘被淩遲,而那日他親眼看著小范大人單騎殺入法場,更是嚇的渾身冰冷,他不知道小范大人在今後地朝堂裏會扮演怎樣的角色,是就此沉淪,還是要被陛下嚴懲……

    如果范閑垮臺失勢,孫敬修自然也沒有什麼好下場,所以他這一整天一直在京都府裏惶恐等著陛下的奪官旨意,沒有料到,最後陛下的旨意未到,自己的靠山小范大人,又做出了這樣一件驚世駭俗,大逆不道地事情。

    他佝著身子走到了范府地正門口,極鄭重肅然地對范閑深深地行了一禮,然後輕聲問了幾句。

    范閑此時疲憊地坐在長凳上,那把大魏天子劍就扔在他的腳下,看到孫敬修上前也不怎麼吃驚,冷著臉應了幾句。

    那些官員畏懼不敢上前,也不知道這二人究竟說了些什麼,只好耐著性子等待,待孫敬修從石階上走下來後,刑部侍郎皺著眉頭說道:“小公爺怎麼說來著?這事兒可不是小事兒,當街殺人,就算鬧到太常寺去,也總得給個交代。”

    讓刑部十三衙門出動人手進范府抓人,這位侍郎大人可沒有這個魄力,然而慶律嚴苛,這些官員眼看著這一幕,也不能當作什麼都沒看見。

    不知道范閑先前和孫敬修說了些什麼,這位京都府尹已經沒有太多地惶然之色,面色平靜說道:“小公爺說了,最近京都不太平,監察院查到有些人婆子進京來拐孩子,你也知道,范府裏有兩位小祖宗,小范大人自然有些緊張,所以先前膳後在府外各街巷裏走了一圈,看著了一些扎眼的人物,一瞧便不是正經人,所以盤問了幾句,沒料著那些人竟是狗膽包天,居然取出兇器向小公爺行兇,小公爺當然不會和這些奸人客氣。”

    此話一出,圍在正中的這幾位官員倒吸一口冷氣,見過無恥毒辣的權貴,卻未曾見過如此無恥毒辣的權貴,十四條人命啊,說殺就殺了,還硬栽了對方一個人婆子嫌疑的罪名,此乃自衛,似乎也說得過去,只是說范府裏的小公爺單槍匹馬去追問人婆子下落,結果被十四個傢伙追殺,這話說破天去,也沒人信。“本官自然是不信的,但本官也沒有什麼證據,當然,也可以請小公爺回衙去問話錄個供紙什麼的,只是這時候夜已經深了。本官沒有這個興趣。”孫敬修地腰板忽然直了起來,望著身邊的幾位同僚冷漠說道:“各位大人衙上也有這等權利,若你們願意將這案子接過去。盡可自便……不過本官要提醒諸位一句,死的基本上都是宮裏地人,宮裏沒有發話,大家最好不要妄動。”

    這是天大的一句廢話,誰都知道今天范府外面死的是些什麼人,這本來就是皇帝陛下與小公爺之間的事情,給這些官員幾個膽子他們也不敢插手,只是范閑今天做的太過分。事情馬上就要傳入宮中,如果自己這些官員不事先做出什麼反應,誰知道宮裏對他們是個什麼看法?

    孫敬修說完這句話。便帶著京都府的衙役走了,再也懶得理這些的事情,先前和范閑簡單的幾句談話,他吃了顆定心丸,雖然這丸子地味道並不怎麼好,但至少小公爺說了,只要他不死,孫府也就無事,話已經說到這份兒上,孫敬修別無所怨。一切都隨命吧。

    看著京都府的人離開了范府正門,范閑從長凳上站起身來,冷冷地看了一眼石階下的官員們,從腳邊拾起那柄被世人視若珍寶地大魏天子劍,就像拾起了一把帶水的拖把。隨手在石獅的頭上啪啪拍了兩下。

    這做派像極了不要臉不要命的潑三兒,卻偏偏是小范大人做出來的,強烈的反差,讓那些官員的臉色都變了變。了件厚厚的袍子。范閑這才覺得身體暖和了些。一面緊著衣襟,一面向後宅走。隨口問道:“蘆葦根的水熬好了沒有?熬好了就趕緊送去。”

    那丫環應了一聲,便去小伙房去盯著了。范閑一個人走到後宅,坐到了床邊,對著桌旁的妻子林婉兒輕聲說道:“殺了十四個,明天或許就要來二十八個。”

    “其實那些也只是朝廷地屬員,受的是宮裏和各部衙的命令,何苦……”林婉兒的臉上現出一絲不忍,說道:“再說了,即便是你心裏不痛快,想替死在獄裏的兩名監察院下屬報仇,也不至於把火撒到那些人地身上。”

    “你不明白,陛下是想把我軟禁在這府內,但他清楚,除非他親自出宮盯著我,哪怕是葉重來,也不可能阻隔我與外界的聯繫。”范閑抹了一把額頭上的冷汗,覺得身體依然有些虛弱,沙著聲音說道:“陛下日理萬機,怎麼可能親自盯著我,所以他只有撒下一張大網,網在我們這宅子的外面。”

    “我必須把這張網撕開,不然就會變成溫水鍋裏的青蛙,死地時候還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死地。”范閑的眉宇泛起一絲令人心悸地寒意。

    “可是你也說了,今天你殺了十四個人,明天可能就有二十八個人,陛下乃慶國之主,天下間的臣民都是他手中的工具,怎樣也是殺之不盡的。”林婉兒面帶憂色看著他。

    “殺的多了,自然也會令人害怕。”范閑微微低頭說道:“皇權固然深植民心,無可抵擋,但是對於死亡的恐懼,想必也會讓那些拉網的官員眼線們,會下意識裏漏出些許口子。”

    聽到這番話,林婉兒臉上的憂色並沒有消褪,那雙水汪汪的眼睛裏,滿是對范閑的關懷與不安,輕聲說道:“可是陛下若要收伏你,還有很多法子。”

    范閑的雙手撐在自己的身體兩側,低著頭思忖片刻後幽幽說道:“他把妹妹留在宮裏,這就是逼著我不敢離京,可是他若要收伏我,則必須把我關進皇宮裏,關在他的身邊,我想陛下不會冒這個險。”

    說到此處,他抬起頭來看著妻子面帶憂色的臉,溫和說道:“淑寧和良子都已經出了城,這件事情你做的極好,不然我們這做父母的在京裏,還真是有些放不開手腳。”

    “思思他們應該已經到了族莊,可是我想宮裏也一定有消息。”林婉兒歎了口氣,走到他的身旁,輕輕將頭靠在他的肩上,“我不理會你要做什麼,只是你得想想,妹妹還在宮裏,那兩個小的也還沒有走遠。”

    “所以我要聯繫上我地人。”范閑憐惜地輕輕撫著妻子略顯消瘦的臉頰,“思思這丫頭平日裏不起眼。其實是個很有主見,能吃苦的人兒,藤子京辦事老成。想必不會讓宮裏抓住首尾,若我能聯繫上啟年小組裏地人,自然有辦法把他們送回澹州去。”

    “至於妹妹還在宮裏……應該無礙。”范閑的聲音忽然冷了起來,“我今日正面挑戰陛下的威嚴,便是想看看他到底想做到哪一步。”

    “你就真的不膽心皇帝舅舅會嚴懲你?”林婉兒坐直了身子,憂慮地看著他,她深深知道坐在龍椅上的那個親人是怎樣的冷血無情,一旦當他發現范閑已經不是那個他可以控制的私生子時。會做出怎樣的應對?林婉兒總認為范閑如今地舉措顯得過於激進,過於冒險了些。

    “陛下的任何舉措和親情無關,和感覺無關。只和利益有關。”范閑閉著眼睛說道:“如果我們認可這個基準的話,就可以試著分析一下,陛下或許會憤怒,但他不會把我逼到絕境。”

    “無論是我準備送到澹州地孩子們,還是宮裏的若若,還是……你。”范閑睜開雙眼,看著妻子,緩緩說道:“這都是我的底線,如果陛下打破了這個底線,那就只能逼著我們提前徹底翻臉。”

    林婉兒有些不明白地看著他。

    范閑說道:“我從來不會低估我的任何敵人。但我也從來不會低估我自己,無論陛下是逼得我反了,還是殺了我,都只會給他,給大慶朝帶來他難以承擔的後果。難以收拾的亂局。”

    “我若死了,東夷城那邊怎麼辦?難道四顧劍的徒子徒孫們還會遵守那個不成文的協議?大殿下手中一萬精兵雖然有朝廷摻的沙子,但三年前禁軍的動靜已經說明了我們這位大哥掌兵地本事,他完全可以在短時間,掌握住這只強軍……陳萍萍死了。我再死了。大哥肯定不會再聽我的話,就算他不領兵打回京都。但至少也會留在東夷城冷眼看著京都裏的那位父皇……陛下最好不要用甯姨去威脅他,從你的描述中看,禦書房事變後,甯姨已有死志,以她那等強悍熱血的性子,如果陛下用她地性命去威脅大哥返京,只怕她馬上就會死在陛下的面前。”

    “雲之瀾更不是一個傻子,若我死了,大哥的心思他肯定能猜到,平白無故多了這麼一個強援,他絕對會全力輔助,從而保持東夷城的獨立地位。”

    “我若死了,此時還在定州的弘成會是什麼樣地反應?”

    “我若死了,我經營了五年地江南又會是怎樣的動亂下場?就算夏棲飛背叛了我,可是我也有足夠地法子,讓整個江南亂起來。”

    “更不要說監察院,如今監察院保持著沉默,一方面是院外的那些大軍,而更重要的原因是所有的官員都在暗中看著我,他們想知道我想做些什麼,如果我也死了,監察院也就散了。”

    “你看看,如果陛下真的逼我反了,或是直接了當地殺了我,會帶來這麼多的動盪。”范閑的唇角泛起了一絲古怪的笑意,幽幽說道:“他怎麼捨得?他怎麼……敢?”

    其實范閑還有很多隱在身後的籌碼沒有說出來,一者沒有那個必要,二者關於北方的籌碼,他自己也沒有太多的信心。然而談論至此,他冷漠說出口的最後四個字,是那樣的堅定和信心十足。

    繼承了母親的遺澤,在無數長輩的關懷,也包括皇帝老子這些年來的恩寵信任,再加上那些老怪物們或明或暗的寄望扶植,范閑終於不負眾望,成為了如今這個世界上,唯一能夠和慶國強大的皇帝陛下對視,而不需要退讓的大人物。

    或許平時沒有人注意到這一點,然而一旦人們將眼光投注於此,才會驚愕地發現,這些年慶國和天下的風雨,竟然造就了范閑這樣一個畸形的存在。下。”林婉兒沉默很久後輕聲說道:“或許為了慶國,為了天下,他會容忍你的大不敬,但是這絕對不僅僅是基於他對你能夠影響的事物的忌憚,而包括了很多其他的東西,或許是一些微妙的東西。一旦他發現,你對他真的沒有任何眷顧情誼,他一定會很直接地抹掉你。”

    “消滅一個人,最好的方法,就是消滅他的肉體。”林婉兒怔怔地看著范閑,“你以為陛下若真捨得殺了你,他還會在乎東夷城的歸而複叛?他會在乎李弘成在定州的那點兒力量,他還會在乎江南的百姓會受多少饑餓痛苦?”

    “他如果真忍心殺你,他又怎會在意天下間別的任何事情?皇帝陛下,就算整個天下都背棄了他,可是他依然有勇氣有實力,重新打出一個天下來,更何況你頂多只能讓他的天下多出一些極難修補的瘡疤。”

    林婉兒輕輕地撫摩著他憔悴蒼白的面容,歎息說道:“不為了我考慮,不為孩子考慮,無論做什麼事情,多想想你自己。”

    范閑沉默了,他必須承認,雖然他一直是這個世界上對皇帝老子瞭解最深刻的人,但是在關於情緒思維慣性這些方面,自幼生長于皇帝膝前的妻子,要掌握的更清楚一些。

    “不說這些了,呆會兒蘆根湯來了,你要趁熱喝。”范閑勉強地笑了笑。這些年婉兒的病情一直極穩定,除了費先生和范閑的藥物之外,最大的功臣便是這些產自北海的蘆根熬出來的湯。

    話一出口,范閑忽然想到了北海,想到了那些將人的皮膚刺的微痛的蘆葦葉,想到了那個很久沒有見,很久沒有想起的女子,不知道她現在在西胡好不好?之所以此時忽然想到海棠朵朵,是因為先前那一番談話之後,范閑更清晰地判斷出了自己應該做些什麼。

    婉兒說的對,要消滅一個人,最好的方法便是消滅他的肉體。范閑閉目沉默,想著怎樣才能融化掉萬年不消的大雪山?怎樣才能擊敗一位大宗師?海棠?還是十三郎?還是……自己?還是說這個世界上已經沒有人能夠做到了?

    范閑開始想念五竹叔,卻不是因為想念他身邊的那根鐵釺,而只是在心神微黯的時節,下意識裏想念自己最親的親人。廷派來的眼線,重新佈滿了南城這條大街四周的陰暗處,看來宮裏那位皇帝陛下很清楚自己的私生子在想些什麼,在試探著什麼,他只是沉穩地坐在禦書房內,以不變應萬變,消磨著范閑的時光,將鍋裏的水溫漸漸地提升了一些。

    塞到這鍋下面的一根大柴,便是今天晨時內廷戴公公傳來的陛下旨意。

    聽著那熟悉的余姚口音,范閑一身黑色官服跪在正廳之中,眼眸裏閃動著一切皆在預料之中的平靜光芒。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除范閑監察院院長一職,令歸府靜思其過,慎之,慎之!”
第一百零七章 七日


    范府上下的僕役丫環們聽清楚了這道旨意,只覺一道雷霆無情而殘忍地劈了下來,劈的整座范府都開始顫顫搖晃。跪在廳外的眾人面色發白,心頭震驚,很是替少爺感到不安與恐懼。

    不止他們,包括整個京都的官員百姓,都很清楚小范大人手中權力的根基究竟是什麼,而陛下這一道奪官的旨意,卻是在砍斷小范大人的根。然而跪在地上的范閒聽到這道旨意,臉上的表情依舊保持著平靜,沒有露出什麼驚愕悲傷的感覺,因為這一切本來就是他的意料中事,就如這兩日在床上輾轉思忖判斷的那般,陛下會試圖在這段時間內,逐漸削除罩在范閒身體外面的那些層層權力防禦。

    細細算來,打從在東夷城回京的路途上遇到王啟年開始,這短短的十日中,范閒不知道做了多少大逆不道的事情。黑騎咆哮縱橫於州郡之間,這本來就是犯了大忌諱,而且五百黑騎連沖十餘關口,更是在朝野間落了一個極大的罪名。再加上范閒闖入京都時殺了正陽門的統領,當著萬民目光,刺死法場上的幾名強者……

    一椿一椿都是罪過,都是慶律中不能饒恕的罪過,即便他是范閒,也必須為此事付出代價,陛下沒有讓他下獄,已經算是足夠寬仁,然而這種寬仁卻無法平息民間官場中的議論與壓力,今天這道旨意除了范閒的院長一職,也算是給天下一個初步的交代,給陛下自己一個宣洩怒意的渠道。

    至於今後宮裡還會有怎樣的旨意出來,范閒又會遭受到怎樣的打擊和損失,則要看范閒地應對,以及官場民間的風聲了。

    范閒有些木訥地站起身來。從戴公公的手裡接過那道聖旨,很隨意地交給身後門下清客安置,根本沒有去認真地閱讀一番,因為聖旨上所擬的罪名很實在。他也不準備在這些方面和宮裡打什麼官司。

    「喝杯茶再走吧。」范閒溫和地看著戴公公。戴公公地臉上難以抑止地流露出尷尬與不安的神情,他這數年間在宮裡的沉浮,其實全部是因為面前的這位年輕權貴,然而今天卻是自己來範府宣讀這份旨意,戴公公的心裡確實有些不好受。

    「奴才還得回宮。」戴公公用不安的眼神看了范閒一眼,聲音微顫說道:「陛下只是一時在氣頭上,過些日子就好了。」

    范閒知道這廝為什麼會流露出這樣的神情,笑了笑。拍了拍他的肩膀說道:「你也別想太多,陛下既然讓你重新拾了宣旨地重要差使,想必也是信你的。」

    戴公公恭謹地行了一禮。便準備離開,卻聽著范閒低沉的聲音在他耳邊響了起來:「若若在宮裡可好?」

    宦官與大臣私相傳遞信息,此乃大忌諱,然而戴公公略一沉忖後,卻沒有絲毫猶豫,壓低聲音說道:「范小姐過地極好,時常在御書房內聽議,陛下待她極好,大人不用擔心。」

    范府這一家子其實都算是正牌兒的李氏皇族成員,加上范閒對戴公公的恩威相加。這位太監並不在意那些忌諱,壓低聲音將范若若這兩日在宮裡的情形說了一番。

    范閒微微挑眉,有些驚愕,他猜忖不到陛下的心思,也不理解為什麼妹妹可以在宮裡顯得如此超然。完全不像是一個人質。

    迎旨的事情辦完之後,范閒轉到正廳之後,看著一直在後方安靜聽著的妻子,輕聲說道:「今兒算是第一波,我身上兼著的差使極多。陛下如果要一層一層地剝。也需要些時間。」

    林婉兒看了他一眼,輕輕地咬了咬下唇。說道:「名不正則言不順,雖然院長一職現如今是空著,陛下想必等著你入宮請罪之後,過些日子還是會把這職位賜給你,可是……終究皇權無邊,你沒了院長的職位,想在這些日子裡收攏院裡的力量,只怕有些障礙。」

    「陛下也清楚這點,所以他第一刀就砍了我院裡地職位。」范閒坐了下來,低聲說道:「至少在眼下,他還不希望朝堂上亂起來,所以在慢慢地削,也等著我自然地認罪低頭。只是……這麼些年了,監察院一直在老跛子的控制下,陛下還是有些不瞭解其中的門道,就算監察院有很多人會畏於皇權,但終究還是有更多人,不認旨意,只認院內的傳承。」

    「被軟禁和被自殺一樣,都是一種很難解決的問題。」范閒說道:「陛下想讓整個天下,甚至包括我自己在內,都慢慢地習慣我失去權柄地日子,那樣折騰起我就輕鬆多了,所以我得抓緊些時間。」

    林婉兒的眉頭皺了起來,她一直不明白,就算范閒能夠撕開府外的那張大網,與啟年小組的成員聯繫上,可是僅僅一次見面,又能解決什麼問題?

    「我的下屬們都是一群很了不起地人。」范閒看出了她心裡地疑惑,平靜說道:「而且他們可以幫助被軟禁的我,去聯繫上一批更了不起地人。」

    如果范閒強行闖破府外的監視網絡,以他如今的修為,其實並不是一件多麼困難的事情,正如他昨夜所言,除非陛下親自,不然這慶國的天下,還真難找出幾個能夠跟住他的人。

    然而他必須為自己的下屬,以及不在京都的那些合作者們的生命安全考慮,所以他不能給宮裡任何跟蹤自己,從而按圖索驥,清掃自己真實根基的機會。

    監察院院長的職位被奪了,並不能影響范閒通過那些忠誠於自己,忠誠於陳萍萍的官員,重新掌控監察院實力。而如果朝廷真的通過范閒這條線,將他一直隱在幕後的那些班底一網打盡,范閒再想和那些離廟堂極遠的勢力聯繫起來,難度就會大很多。

    所以范閒的動作很小心。他地小心表現出來給世人看,卻是一種蠻不講理,格外血腥的殺伐決斷,因為當陛下奪除范閒監察院院長一職的旨意傳遍京都後不久。緊接著便傳來了小范大人再次對范府外的眼線大網下手地消息。

    這一天范府外死了二十餘人。

    第二日宮裡下旨,奪除范閒內庫轉運司正使一職,正式地將慶國倚為國力根基的內庫寶藏從范閒的控制下剝了出來。

    當天夜裡,范閒再次出手,將范府周邊以井字形存在的街巷裡的人物掃蕩了一遍。

    第三日宮裡下旨,范閒被嚴旨訓斥,一等公的爵位被直接奪,一擄到底。目的年輕權臣身上所有的官職被無情地旨意奪除一空,憶江南,龍抬頭時。那個從船上踏下來的年輕欽差大臣前面一長串的前綴,到如今一個也沒有剩下來。從今日起,范閒回復了白身,甚至比上京趕考地進士秀才更加不如,他沒有任何官職,任何名義上的權限,沒有俸祿。當年春闈時曾經兼的禮部差事也被宮裡記了起來,太常寺那個極為尊貴的正卿職位也被奪除。

    范閒身上唯一剩下的,就只有太學裡的教習一職,也是降了三等。但不知道為什麼,皇帝陛下沒有將這個職位也奪了去。

    這七天裡,皇宮與范府之間就像是一條傳輸帶,傳輸著陛下平靜而冷漠的旨意,傳輸著一道道令人心寒的旨意。每一道旨意下面,范閒身上的光輝便淡了一層。

    京都官員百姓的目光都注視著范府門前地這條道路,從那日秋雨法場之日後,他們都知道這條道路一定會非常繁忙,但他們沒有想到這條道路竟然會繁忙成如今這種模樣。

    沒有人想到陛下對小公爺的處罰竟是如此徹底嚴重。也沒有人想到范閒竟然生硬如此。連著抗了七天,卻還是沒有入宮去請罪。

    所有人都看著范府。等著這場陛下與他私生子之間的冷戰會朝什麼方向走去,究竟是陛下震怒之下,乾脆緝拿范閒入獄,還是范閒抗不住這道道旨意,最終服軟。

    然而即便如今的范閒只是一介白身,可是京都的百姓依然習慣在茶餘飯後津津有味地閒談中稱其為小范大人,那些躲在各自府內緊張旁觀此事進展的官員們則依舊習慣稱其為小公爺。

    因為他們都知道,就算如今的范閒已經被陛下貶成了一介草民,可是只要他不死,不入獄,他依然隨時有可能成為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那位大人物。

    沒有人敢輕視范閒的存在,甚至出乎很多官員地意料,范閒明明觸犯了無數慶律,無視朝廷,而且殺了那麼多地人,可是在民間的議論中,依然沒有生出太多對范閒不利地言論。

    在陛下與范閒的這場戰爭之中,慶國第一次出現了輿論並不全然在宮裡的奇怪狀態,或許是因為范閒雖然在范府外殺人,但他做的並不誇張,除了第一日和第二日之外,他的殺氣已經收斂了極多,而且他殺的人都是宮裡派出來的眼線,和普羅大眾又有什麼干係?或許是因為很多京都百姓,曾經看見過那一場秋雨中,范閒抱著陳萍萍屍首痛哭憔悴的模樣,下意識裡生出幾分同情來。

    人類的情緒本來就是這樣古怪,前一刻或許還在叫好喝彩,下一刻或許就開始沉默緬懷,千古以降無數法場上,無數死亡面前,其實都曾出現過這樣的進展。

    但真正能夠讓一介白身的范閒,依然擁有不少民間議論支持的根基,還是在於他這些年的所作所為。那些光輝的舊事不需要一件一件地提出來計算能量,也不需要去管陳萍萍當初利用監察院八處,為范閒做了多少事情,事實便是如此,自從數十年前帶領慶國鐵騎踏破舊朝河山,生生開闢無數疆土的皇帝陛下之後,南慶唯一能夠稱得上偶像人物的,大概也只有范閒一個人了。

    如果是在江南。或許范閒能夠獲得的民間支持還要更大一些,因為畢竟他在那裡經營的最久,而且林婉兒打理的杭州會這些年不惜血本地撫恤民眾,早已代替明家。成為了江南貧苦百姓和士子心目中最光彩地名字。

    畢竟身在京都,皇城根兒下的子民們就算偏向范閒,可也不可能做出什麼事情來,所以歸根結底,這場戰爭,終究還是范閒和陛下兩個人之間的戰爭,就如同御書房裡那場戰爭一樣。平。范府外依舊是秋風陣陣,間有細雨,然而在范閒如殺神一般地清掃下。那些內廷派出的眼線,迫不得已將那張大網向外拉了拉。

    皇權地威嚴無疑是至高無上,而死亡的恐懼也是至高無上,在這種夾攻之中,內廷的監視毫無疑問會露出破綻。范閒冷冷地站在府門口,靜靜地看著四周的動靜,心裡卻想起了婉兒那天的話語,眼眸裡閃過一絲異樣的情緒。

    皇帝老子如果要應對范閒這種撕破臉般的反抗,其實還有許多法子,為什麼他不用?這些內廷眼線的外移。究竟是迫於自己這種潑三兒似地搞法,還是皇帝陛下暗中下了什麼旨意?那些眼線是殺之不盡的……

    范閒有些想不明白,也不想去想明白,或許宮裡那個男人對自己依然有所溫情,有所寄望。可是他不想讓這種溫情和寄望重新動搖了自己的心,那顆在秋雨中早已經冷卻了地心。

    他轉身入了范府,過了沒有多久,一輛送菜的馬車也拐進了范府旁邊的側巷,進了角門。當然在角門之外。這輛馬車接受了最嚴苛的檢查,連每一顆白菜的內層。每一根蘿蔔的根須都沒有放過。

    負責這些檢查的人都是亮明身份的官員,和那些撒在范府四周的內廷眼線不同,范閒並沒有難為這些人,因為他若要擺脫軟禁的束縛,需要小心地也只是那些眼線,而不是這些官員。

    送菜的馬車沒有任何異樣,官員揮了揮手,讓這輛馬車進入了范府。進了角門處不遠,便是范府的大廚房,自有僕婦前來搬運車上的菜蔬瓜果。

    宮裡的旨意下地清楚,范府裡面的人都沒有可能出去,而外面的人想進來也是極難,哪怕這輛馬車其實也是直接由燈市口檢蔬司派過來的,從源頭起便在朝廷的監視之中,自然不怕范府或者那些監察院不安份地官員想做什麼。

    那輛馬車上地車伕卻在眾人沒有注意的當口兒,悄無聲息地擦著廚房走到了後園,然後在一位范府老僕人地接應下,直接進了一間安靜的書房。

    車伕一進書房,看見除了范閒之外還有一位女子,馬上猜到應該是院長夫人,微微一怔後,取下草帽,跪下行禮道:「見過院長大人。」

    這名車伕取下草帽後,林婉兒吃驚地掩嘴一呼,說道:「真像。」

    那名車伕有些尷尬,卻不敢說什麼,站起身來,直接說道:「這些天府外看守的嚴,所以大家沒敢異動。」

    「這是我啟年小組裡的幹將,當年在北齊可是幫了我一個大忙。」范閒溫和對妻子解釋道,這名長相極似自己的監察院官員,一直被藏在啟年小組裡,不過便是他也沒有想到,被封鎖了七日之後,啟年小組冒險進府來與自己搭線的人,居然會是此人。

    「不異動最好,什麼都不及自己的性命要緊。」范閒看著那名下屬認真說道,這是他一直向身邊的人,哪怕是最忠誠的下屬不停灌輸的信條,什麼都不如自己的生命重要,王啟年是這樣做的,高達也是這樣做的。「外面的網已經鬆了些,我今天要出去一趟。」范閒微微低頭,輕聲說道。

    「大人,這樣太過冒險。」那名官員認真說道,他想著既然自己冒險進了府,有什麼話自己去傳便好了。

    「不行。」范閒搖了搖頭,那些話太關鍵,必須親自交待到每一個人的耳朵裡,稍有差池,只怕便會惹出極大的麻煩,他忽然想到,如果王啟年這時候在身邊,什麼事情都好解決多了,以老王頭的本事,在眼線們的注視中偷偷溜進范府,想必也不是什麼太難的事情。

    「送菜的馬車是檢蔬司的,你們怎麼進來的?」范閒忽然想到這個問題,目光微凝,有些擔

    「戴震回檢蔬司了。」那名官員笑著應道。

    范閒也笑了起來,戴公公重新做了宣旨的首領太監,隨之而來,他那個本家侄子也回到了檢蔬司的職位上,以監察院當年拾掇戴家爺倆的手段,留些尾巴,此時加以利用,自然是輕鬆之事。

    秋日京都的天空,清高而遼遠,雨水從那些如鉛般的垂雲裡灑了下來,讓週遭的景致都變得模糊卻動人起來。范府與皇宮連續七日的硬抗,尤其是那位小范大人連續七日對府外眼線不留情面的掃蕩,終究是寒冷了大多數內廷眼線的心,因為他們覺得自己這些同僚都是白白死了,看模樣,宮裡那位陛下,似乎永遠不會真的將自己的私生子拿下大獄,為這些同僚報仇。

    所以范府外的網在不知不覺間鬆散了,留下了一些可以被人利用的漏洞,而那輛看上去沒有任何問題的檢蔬司的馬車,便從這個漏洞裡鑽了出來。

    京都某個僻靜所在,宅巷簡陋,並無大家大戶的深園廣廈。一間小院就安靜地在某個巷尾中,外面街巷裡賣菜的聲音在此處都清晰可聞,然而已經好幾年了,卻永遠沒有人知道這個小院究竟代表著什麼。

    就著微微的秋雨抹去了臉上的麵粉胭脂偽裝,范閒一閃身飄進了小院,然後看到了很多張熟悉的面孔,看著這些面孔上面流露出來的驚喜與驚喜之後的黯然,范閒的心頭微微感動,面上卻沒有流露出來什麼。

    這裡便是啟年小組最秘密的駐地,這裡的監察院官員便是范閒早忠誠的部屬。當京都風聲有異,尤其是監察院內部冒出些很微妙的徵兆時,這些啟年小組的成員,便沉默而安靜地離開了自己的崗位,通過不同的途徑,回到了這個小院子裡,等待著范閒的召喚。

    很多年前,當啟年小組只有范閒和王啟年一老一少二人時,王啟年便花了一筆極少的銀子,買下了這個院子。這些啟年小組的成員等若是范閒的眼睛與手臂,而如今范閒要去揮動散於天下間那些親近自己的力量,則必須通過這些忠誠不二的眼睛與手臂,將自己的意志傳達出去。

    這便是他花了這麼多心思,費了這麼多精力,也要親自來此的原因。

    (這幾天寫的有些慌亂,是腦子和身體的問題?想找天請個假梳攏一下,好好地把這個故事講完,深吸一口氣,努力吧……今兒老媽過生日,要去盡孝心了,祝大家週末愉快,也請大家投月票支持及鼓勵我,非常感謝。)
第七卷朝天子 第一百零八章 啟年小組踏上各自的路


    沒有過多的寒暄別後情形,沒有過多的請安,沒有過多的悲哀與憤怒,留在這間僻靜小院裡的啟年小組成員們,很平靜地向范閒見禮,然後用最短的時間,將他們掌握的監察院內部情況匯報了一番。在這七日裡,駐守在監察院外的樞密院軍方力量已經撤走了大批,監察院內部的清洗換血工作,也在宮裡旨意的強壓和言冰雲的配合下,極為快速和有效地展開。

    這些情報都是極敏感而重要的,只是這個院子裡的啟年小組成員,本來最初的時候都是監察院內的能吏,這七日刻意替被軟禁在府中的范閒打聽,倒著實打探到了不少消息。

    范閒沉默地聽著,微微點了點頭,在陳萍萍死後,自己的院長被撤之後,皇帝陛下對監察院進行換血和充水,都是預判中的事情,有言冰雲幫手,再加上君威在此,監察院群龍無首,誰也不可能強行扭轉這個趨勢。

    「雖然這個院子言冰雲不知道,但是他畢竟這些年時常跟在大人身邊,我們有些擔心。」一名啟年小組成員看著范閒說道:「在京都內的集合地點需要重新選擇一個。」

    這名官員直呼言冰雲之名,很明顯再沒有任何的敬意,雖然言冰雲一直沒有加入啟年小組,但身為范閒臂膀和監察院高階官員的他,向來極得啟年小組尊敬,只是這些日子來,言冰雲在監察院內所做的事情,讓所有的監察院官員都對他產生了仇恨。

    言冰雲是范閒的親信,但從來都不是范閒能夠完全信任地人。因為這位長於謀略的小言公子是一個……獨立的人。范閒沉默片刻,搖了搖頭,既沒有對此表達意見,也沒有說應該繼續選擇另外的接頭地點。一方面他對言冰雲依然還是留存些許寄盼,甚至還有些隱隱擔心言冰雲會不會在監察院內部地怒火中銷亡,二來今天一晤之後,啟年小組的人便必須散離京都,這間王啟年花了一百二十兩銀子買的小院子也便荒廢了,何必再去費神。

    見范閒沒有應聲,那名官員搖了搖頭,繼續匯報道:「城門一開,往西涼和閩北的人已經去了,想來鄧大人和蘇大人一定會第一時間得到消息。請大人放

    這便是范閒被軟禁時最擔心的事情,鄧子越和蘇文茂是繼王啟年之後他最信任的兩個下屬,所以也被他分派了最重要的職司。一在北齊後轉西涼,一在江南盯著內庫,如果這兩個人被皇帝陛下消除了,范閒只怕會後悔終生,雖然不知道陛下會不會有閒情事先就佈置下殺著,但既然消息遞了出去,范閒略放心了些。

    他看了一眼院子裡身旁的這些啟年小組成員,唇角微翹溫和地笑了起來,自己被軟禁在府中七日,這裡的部屬也忙碌了七日。除了打探消息之外,今天也終於想盡一切辦法進入了范府,不得不說,這些部屬才是監察院裡最有實效的那批人。

    啟年小組地名字取自王啟年,從慶歷四年開始。直到慶歷七年秋王啟年失蹤,整整三年的時間,所有的成員挑選進入,都是王啟年一手決定。這些成員原本在監察院中都是不起眼地編外文職人員,或是不受重用的下層官員。然而卻恰好合了范閒的眼緣。王啟年脾氣,這些官員一旦攏在了范閒的麾下。卻忽然回復了他們最初強大的執行能力,回復了光彩,成為了監察院內部很隱密卻又很出名的一個小組,一個直屬於范閒的小組。

    比如這些日子裡,這些啟年小組成員的應對極得范閒的風格,一旦知道事有不諧,第一時間內遁入黑暗之中,在保住自己性命的前提下,沒有衝動地去做任何事情,而是小心翼翼地探知著各方地反應和情報,然後找到合適的方式,交由范閒定奪。

    擁有這樣一批忠誠而不自驕,能幹而不盲目的下屬,不得不說是范閒的一種幸運。他的眼光拂過院中諸人地面龐,心頭一動,忽然想到除了王啟年慧眼識人之外,監察院內部怎麼可能有如此多的精英被埋葬多年,蒙塵多年,卻要等著自己從澹州來京都後才發掘出來?王啟年真有這樣的毒辣眼光?還是說這些……忠誠的下屬,本來就是那位監察院的老祖宗一直壓制著,留給自己如今使用?

    范閒地眉頭皺了起來,心亂了起來,思及陳萍萍待自己地親厚,許久無語,一聲歎息,卻也沒有時間去問這些下屬什麼,直接揮了揮手,走進了院子後方那座井旁的安靜房間裡。

    房間裡一張大大地書桌,上面擺放著監察院專用的紙張封套,還有一整套火漆密語的工具,硯台擺放在書桌的右邊,初秋的天氣並不如何冰涼,想必要化墨還是很簡單的,但是范閒沒有去磨墨,而直接從書桌下方取出了內庫製出來的鉛筆,用兩根手指頭拈弄著。

    鉛筆的尖頭一直沒有落到雪白的紙張上,想盡許多方法,才逃離了朝廷的眼線,來到了這個小院子,毫無疑問,范閒已經將自己應該發佈怎樣的命令想的清清楚楚,然而他最終還是把鉛筆放了下來,任何事情一旦落到紙上,那便是把柄和洩漏的可能。

    慶歷六年的冬天,他時常來這座小院子,那時候司理理的親弟弟還被他關著當人質,那時候海棠還在北邊的那個小院子裡催動思轍拉磨,那時候范閒經常給海棠寫信,細細想來,那時候雖然在京裡與長公主二皇子斗的不亦樂乎,但其實心境是平穩安樂的,然而如今海棠朵朵在草原上成為了慶國的敵人,思轍被迫在上京城裡消聲匿跡,而范閒的心境也早已經變了。

    所有啟年小組的成員都站在屋子裡,沉默地等待著范閒發出指令。

    「稍後馬上離開京都。在得到我地書面命令之前,再也不許回來。」范閒沒有花什麼時間去梳理自己的情緒,盯著眾人加重語氣說道:「這是第一個指令,你們必須活下來。」

    「是。」眾人沉聲應道。然後在范閒的目光示意下出去,只留下了兩個人。

    啟年小組前三年一直在王啟年的控制下,後來則是交到了鄧子越地手裡,鄧子越去了北齊後,便是范閒親自在管,沐風兒只是負責貼身的事務。小組的人數攏共不多,這些年的風波動盪裡死了不少,如今一部分人隨著鄧子越在西涼,一部分人隨著蘇文茂在江南閩北,還有一大部分人被范閒留在了東夷城。此時還留在京都的,算是范閒唯一能夠直接使動的下屬,也正因為如此。范閒不願意他們再折損任何人。

    范閒盯著屋內二人當中的一個,從懷裡摸出一柄玉鉤,遞了過去說道:「你去青州,不要驚動四處的人,直接隨夏明記的商隊進草原,找到胡歌,告訴他,我需要他在秋末的時節發動佯攻,將青州和定州地軍隊陷在西涼路。」

    那名官員接過玉鉤,直接說道:「左賢王死了快一年。胡歌雖然有了大人暗中的支持,集合了很大的力量,可是要說動胡人冒著秋末冬初地危險氣候來進攻我大慶城池,只怕他還沒有這個能量。」

    所有人都知道范閒出來一趟不容易,所以這些下屬並不隱瞞自己的意見。而是盡可能快速完整地表達自己的意思。

    「佯攻而已,再說他要報仇,能夠耗損一下王庭和右賢王的實力,他肯定願意。」范閒說道:「至於能量不夠的問題,你告訴他。我會安排王庭裡的人站在他這一邊。」

    「可是京都的消息想必也會傳到草原上。一旦胡歌知道大人失勢……他會不會撕毀當初定州城內的協議?」那名接過玉鉤的官員,依然充分表達著自己的意見。

    范閒沒有一絲不耐煩地情緒。說道:「胡歌是個聰明人,他必須把賭注壓到我的身上。」他看了一眼那名官員手中拿著的玉鉤,搖頭說道:「如果他想玉鉤的主人活著。」

    玉鉤是草原胡族某部末代王女瑪索索自幼的飾物,當日在定州城內范閒與胡歌見面時,便曾經給過方,這次地信物便是第二隻。瑪索索如今雖然被安置在大皇子的別府中,但是她的身份依然是屬於抱月樓一系,范閒再如何失勢,但是要對付這名弱女子,卻沒有太大的難度。

    那名官員思忖片刻,覺得院長大人的指令沒有什麼遺漏處,將玉鉤放入懷中,出了書房,自行離開了小院,至於這名啟年小組地成員,怎樣逃出京都,怎樣越過青州進入草原,並且聯絡上胡歌,那是他地問題,范閒相信這些屬下的能力。

    「你去定州,入大將軍府,找到世子弘成。」范閒地懷裡像是一個百寶箱一般,他又從中摸出了一頁紙,紙上字跡隱約是首詩詞,「這是信物,如今京都動盪,我已被趕出監察院,他那方肯定收到消息早,只怕不會相信監察院的腰牌和啟年小組的腰牌,你拿這頁紙給他看,他就知道你是我的人。」

    這頁紙是從一本書面撕下來的,書是前朝詩集,這還是很多年前范閒在蒼山度冬的時節,二皇子通過弘成的手送給范閒的禮物,只怕很多人早就忘了,但范閒知道弘成不會忘。

    「把先前我說的那些話,關於胡歌,關於胡人會在冬初進犯的消息全盤告訴弘成,讓他做好準備,盡可能打的吃力點兒……」范閒的眉頭微皺,「嗯,他如今應該能明白我的意思,只是想替他覓個法子不被召回京都,他應該知道怎樣做,只是提醒他雙方要配合好一些,我送他這塊看似難啃的骨頭,實則好吃的肥肉,切不要真讓胡人佔了便宜。」

    「是,大人。」那名官員領命而去。不紊地通過啟年小組的成員向著天下他所關心,他所能影響的勢力傳達著自己的意志。

    「你去東夷城。先找到沐風兒,把我地意思告訴他,小梁國的叛亂可以利用一些,把那把火保持的差不多大小。不要燒的太厲害,也不要熄地太快。」

    「做完之後,你再去見王十三郎,告訴他我在京都等他。」范閒坐在書桌之後微微皺眉,挑動東夷城的內亂,可以將大皇兄拖在那邊,只是卻有些對不起王十三郎,只好先瞞著他了,「另外……讓他代我用劍廬令劍,挑出兩位信得過的。派往江南,派到蘇文茂的身邊。」

    「你親手把這封信送到大殿下的手上,告訴他。京都一切都好,不要急著回來。」范閒眉宇略有憂慮,因為對李弘成他可以講清楚自己的想法,可是他卻沒有信心能夠控制住大皇子。

    陳萍萍的淒慘死亡一旦傳到東夷城,只怕那位大皇子心頭的憤怒不會亞於自己,大皇子自幼稱陳萍萍為伯父,且不論寧才人與陳萍萍當年的親厚關係,陳萍萍保住了還在寧才人腹中的大皇子,只是說這些年來大皇子與陳園之間地情誼,只怕以大皇子的性格。說不准就會帶著幾百親兵殺回京都來!

    然而范閒最懼的也是這點,他千里突襲回京之前唯一發下地命令便是讓沐風兒一行人折回東夷城,告訴大皇子不要回京,但是僅憑沐風兒怎麼能夠攔住大皇子的怒火蓬髮?不得已,范閒還是親自寫了一封信。言辭懇切地請求這位性若烈火,深得其母遺傳的大哥勉強控制住質問陛下的衝動和替陳萍萍報仇的渴望,老老實實地留在東夷城。

    不論是在定州領兵的李弘成還是在東夷城控制一萬精兵的大皇子,都是范閒在慶國天下唯一能夠指望的兩處武力,然而這些精銳的軍隊卻是屬於慶國的。屬於陛下地。如果這兩位皇室年輕人或主動或被動地被召回了京都,那范閒便一絲指望也沒有了。

    因為范閒絕對相信。只要李弘成和大皇子回京,坐在龍椅上的那位男人,在幾年的時間內,絕對不會再給他們任何領兵的機會,而這恰恰是因為他們與范閒的關係,與陳萍萍地關係。

    派往江南叮囑蘇文茂的命令也擇了人去,蘇文茂除了啟年小組成員的身份之外,還有朝廷內庫轉運司官員的身份,而且內庫對於范閒對於慶國對於皇帝來說是重中之重,誰都不可能放手,所以蘇文茂既無法就地隱藏,又無法離開江南閩北,所以他的處境最為危險,范閒也只有盼望這幾年地時間,蘇文茂已經在三大坊裡培養也了足夠多地嫡系隊伍,也希望任伯安的那位親族兄弟能夠唸唸舊情,而從他地方面,除了讓東夷城劍廬派高手入江南替蘇文茂保命之外,也沒有什麼太好的法子。

    往江南的啟年小組成員還肩負了一個附帶的使命,替范閒帶個口信給夏棲飛,讓他在這兩個月裡擇個日子來京都一趟。讓這位明家的當代主人來京都,並不代表著范閒有什麼重要的任何要交給他,而只是范閒對此人的一次試探,畢竟當年夏棲飛臣服於他,是臣服於他所代表的慶國朝廷和恐怖的監察院,如今范閒已經失勢歸為白身,而監察院也已經被封成了一團爛泥,誰知道夏棲飛的心裡會不會泛起別的什麼念頭?

    明家對江南很重要,對范閒和皇帝老子之間的冷戰也很重要,如果夏棲飛想通透了,直接拜到了龍椅下面,范閒怎麼辦?所以他必須看一下夏棲飛以及江南水寨對自己究竟還有幾分忠誠,如果夏棲飛此人真的忘了當年大家在江南的辛苦日子……

    范閒的頭微微低了下來,那只好讓明家再換個主人,再讓招商錢莊出頭了。去,啟年小組的成員領命而去,沒有絲毫滯留傍,不多時,這間孤陋僻靜的小院裡便人去院空,只剩下了房間裡書桌後的范閒還有他身前的那位官員,顯得格外的安靜,微濕的秋風在微干的空氣裡吹拂著,吹得院子裡井旁的水桶滾動了起來,發出了幾聲響。

    大概誰也想不到,就在這樣一個不起眼的院子裡,一個已經被奪了所有官職,被削除掉了所有權柄的年輕人,發出了一道道的指令,意圖與慶國強大的國家機器進行最後的抗爭。

    「為什麼改名字叫洪亦青?」范閒看著最後留下來的這位啟年小組官員,用手指頭輕輕摩娑著剛從懷裡取出來的那把小刀,輕聲問道。

    這名下屬正是當初在青州城查出北齊小皇帝意圖用北海刀坊挑拔范閒與慶帝關係的那人,此人在青州城立了大功,又是王啟年第一批安插在監察院四處的人手,范閒見此人思老王,便將他調到了自己的身邊,一直跟到了東夷城,上次范閒回京述職時,將他留在了京都居中聯絡,也正是因為這樣,此時此人才有機會最後面對范閒,而不是在東夷城乾著急。

    「聽聞以往有位大人叫洪常青,為人悍勇好義,深得大人賞識,最後在澹州港平叛一戰中身死,大人時常記掛,屬下不才,既得大人隆恩,亦思以一死報大人恩德。」

    「不要死。」范閒歎了口氣,也想起到了那個死在燕小乙箭下的青娃,青娃在水師屠島,水鳥食人的地獄境遇下還活了下來,結果跟著自己卻沒能多活兩年。

    他將手中的小刀遞給了洪亦青,盯著他的雙眼一字一句說道:「最後留你下來,是有重要的事情,你要聽的清清楚楚,一個字都不要漏過。」

    「是,大人。」洪亦青感到了一絲緊張。

    「已經派了兩個人去西涼路,但是鄧子越那裡還在明處,朝廷肯定要收了他,就算他能逃走,但是我安排在那裡的人手,卻需要有人接著去做,你在青州城內呆了很久,對西涼路熟悉,這件事情就交給你了。」

    洪亦青微怔,嗓子有些發乾,面上微燙,他怎麼也沒有想到院長大人居然把西涼路總管這麼重要的差使交給自己去做。

    「但最關鍵的是,你也要進草原,找到王帳,找到一個叫松芝仙令的女人。」范閒的眼睛瞇了起來,望著他一字一句說道:「你告訴她,不要管什麼苦荷什麼豆豆,先管管我!讓她配合胡歌,說服單于。」

    洪亦青不知道先前范閒已經安排好了草原上的某些事物,有些不解,但是沉穩應下。

    「選擇你,是因為松芝仙令見過你。」范閒低頭平靜說道:「將這把小刀交給她,然後讓她離開草原,來京都見我。」

    「若她不走?」洪亦青下意識問道。

    范閒抬起頭來,沉默片刻後說道:「就說我要死了,她愛來不來。」

    這話說的很無奈,很無賴。洪亦青怔怔地看著范閒,怎麼也想不通,看似無所不能的院長大人會說出這樣情緒的話語,他更想不明白,那個松芝仙令究竟是怎樣的人物,會讓大人如此看重。

    便在接刀的剎那,范閒的手指頭忽然僵了僵,從書桌後站了起來。洪亦青片刻後才發現了異樣,面色微白,從靴子裡抽出了喂毒的匕首,悄悄地走到了房間的門後。

    因為門外有異動,因為這間絕對沒有外人知道的僻靜的小院,忽然有人來了。

    (我回來了,我通暢了,我情緒很好,很高,很強大……

    我還在寫,今天晚上應該還有一章,字數不定,反正從今日起我就是不停地寫了,寫了就發,嗯,這種搞法很舒爽。)
第七卷朝天子 第一百零九章 慶廟有雨(要月票……)


    很細微的腳步聲在門外的院落裡響起,聲音極為微弱,尤其是小巷盡頭的菜場依舊熱鬧著,一直將要熱鬧到暮時,所以這些微弱的腳怕快要被討價還價的隱隱聲音所掩蓋了。

    然而這些微弱的腳步聲落在范閒的耳中卻是異常清楚,他微瞇著眼凝聽著外面的動靜,手的中指無名指下意識屈動了兩下,卻才意識到自己的黑色匕首早已遺落在了皇宮前的秋雨中,此時不知道到哪裡去了,可是他依然平靜,依然有十足的信心將外面的來人一擊制伏。

    洪亦青緊握著匕首,小心而沉默地蹲守在門背後,屏住了呼息,看著越來越近的那個人影,那個人影很奇怪直接走到了門口,然後輕輕敲了兩下,聽到那種有節奏的敲門聲,洪亦青的神態明顯放鬆了下來,因為這種暗號是啟年小組內部的身份識別。

    范閒卻沒有放鬆,因為他其實並沒有十足的把握,啟年小組究竟有沒有被朝廷滲入進來,或是已經接觸到了外圍。畢竟從達州的事情,高達的存在倒推出去,宮裡那位皇帝陛下對於情報方面的重視遠遠超出了范閒甚至是陳萍萍的判斷,而且內廷在監察院內部也一定藏著許多的死忠,不然言冰雲也極難在這七天之內就控制住了那座陰森的院子。

    「是我。」門外那個人影似乎知道屋內有人,沙啞著聲音說道。

    聽到這個聲音,洪亦青沒有聽出來人是誰,范閒的臉色卻馬上變了,有些喜悅。有些傷感,有些意外。

    門被推開了,一個有著一張陌生面孔,穿著京都郊外常見菜農服飾的中年人走了進來。

    「王頭兒?」洪亦青壓低了聲音。不敢置信地看著來人,從那雙眼瞳裡熟悉的溫厚笑意分辯出了對方地身份,畢竟他是被王啟年親手挑入小組的人,對於王啟年還是比較熟悉,只是……在監察院絕大多數官員的心中,王啟年三年前就因為大東山叛亂一事而死,怎麼今天卻又活生生地出現在了自己的面前?

    喬裝打扮後地王啟年拍了拍洪亦青的肩膀,然後凝神靜氣,十分認真地強抑激動站在桌後的范閒深深行了一禮。

    「改日再聊吧,總有再見的時候。辦正事兒去。」范閒笑了起來,將手中的小刀扔給了洪亦青。洪亦青此時臉上依然是一副神魂未定的模樣,卻也知道事情急迫。不敢多耽擱,向二人分別行禮,便向著西方的那片草原去了,去尋那個叫做松芝仙令的人物。

    范閒從桌後走了出來,走到王啟年的面前,靜靜地看了他片刻,然後與他抱了抱,用力地拍了拍他的後背,然後站直了身體,很輕易地看出王啟年易容之後依然掩飾不住地疲憊。

    范閒望著王啟年。王啟年也望著他,兩個個久久沒有言語,許久之後,范閒才歎了口氣,說道:「真是許久未見了。」

    在東夷城返京的道路上。王啟年拚命攔截住監察院的馬隊,向范閒通知了那個驚天地消息,那時節,兩個人根本沒有時間說些什麼,歎些什麼。范閒便起身直突京都。去救陳萍萍。

    仔細算來,范閒歸京恰好八日。王啟年便再次趕回了京都,而且在那之前,王啟年已經有一次從達州直插東北的艱難飛奔之旅,兩次長途的跋涉,著實讓年紀已經不小的王啟年疲憊到了極點,縱使他是監察院雙翼之一,此時也已經快要撐不住了。

    范閒將他扶到椅子上坐下,沉默片刻後說道:「這幾年你在哪兒呢?」這句話問的很淡,其實很濃,范閒知道他沒有死,也知道在陳萍萍的安排下,逃離大東山的王啟年及一家子都隱姓埋名起來,為了老王家的安全,范閒只是略查了查後便放棄了這個工作。在這三年裡,范閒時常想起他,想起這個自己最親密的下屬,知道自己最多秘密的可愛地老王頭。

    「其實沒有出過京,一直在院長的身邊,一直看著大人您,知道您過的好,就行了。」三年未見,二人並未生出絲毫疏離的感覺,王啟年沙著聲音說道。

    范閒沉默很久後說道:「我……回來的晚了。」

    這說地是陳萍萍的事情,王啟年低下頭,也沉默了很久,用低沉的聲音說道:「是我報信報的太晚了。」

    其實他們兩個人已經盡了自己最大的努力,然而只是依然沒有辦法改變已經發生地那件事情,一股淡淡地悲傷與自責情緒就這樣充溢在房間裡。

    「家裡可好?」

    「好,朝廷應該查不到。

    「那就好,回我身邊吧。」

    「好。」

    這樣自然到了極點的對答之後,范閒冰涼了許久地心難得溫暖了一絲絲,輕聲問道:「讓你跟著大隊去東夷城,怎麼又回來了?」

    「黑騎四千五名滿員已入東夷城範圍,其中一路此時應該開始向十家村,院長交代的事情已畢,所以我就趕了回來。只是耽擱了兩天,所以緩了些。」王啟年說道:「荊戈,七處那個老頭兒,還有宗追都在那一路裡,院長留下來的最強大的力量都要集中到十家村。」

    范閒沉默片刻,面容複雜地笑道:「想不到十家村的事情也沒能瞞過他。」

    「院長要知道些什麼事情,總是能知道的。」王啟年說道。

    「不說這些了。」范閒歎息了一聲:「有你在身邊,很多事情做起來就方便多了,至少像今天這樣,我何至於還要耗七天時間。才能鑽出那張網來。」

    略敘幾句後,王啟年便清楚地瞭解了最近京都發生的事情,他忍不住幽幽歎息道:「若監察院還在手裡,做起事情就方便多了。」

    如今范閒真正能夠相信能夠使動的人。除了啟年小組之外,便是遍佈天下的那些親信下屬,然而監察院地本部已經開始逐漸分崩離析,尤其是言冰雲父子二人世代控制著四處,長此以往,范閒及那批老臣子在院內的影響力只怕會越來越弱。

    「這天下畢竟還是陛下的天下,就算一開始的時候,院內官員會心痛院長地遭遇,可是時日久了,他們也必須接受這個現實。忠君愛國嘛……」范閒的唇角微翹,他也只有在極少數人面前,才會表現出來對於皇權的蔑視和不屑一顧。「又有幾個人敢正面對抗那把椅子?」

    「言大人不是那種人。」王啟年沙啞著聲音說道,這句話裡的言大人自然指的是言若海,「我不明白言冰雲是怎麼想的。」

    「院長對他有交代。」范閒微閉著眼睛說道:「院長不願意天下因為他而流血,並且想盡辦法保證我手中力量的存續,把我與他割裂,如果我……像他想像那樣表現的好,用不了幾年,我會再爬起來,那時候……陛下或許也老了。」

    是的,這便是陳萍萍的願望。而這種願望所表現出來地外象,卻符合言冰雲他很認可的天下為重的態度,所以言冰雲很沉穩而執著地按照陳萍萍地佈置走了下去。

    接下來,是需要看范閒的態度而已。

    「言冰雲不會眼看著監察院變成我復仇的機器,公器不能麼用。這大概是一種很先進的理念。」范閒平靜說道:「然而他忘記了,這天下便是陛下的一家天下,所有的官員武力都是陛下的私器。」

    他微嘲說道:「可惜我們的小言公子卻是看不明白這個,忠臣逆子,不是這麼好當的。希望他以後在監察院裡能坐的安穩些。」

    王啟年聽出來了。范閒對於言冰雲並沒有太大地怨恨之意,眼睛微瞇說道:「接下來怎麼做?」

    「你先休息。一萬年太久。但也不能只爭朝夕。」范閒站在王啟年的身邊,輕輕地摁了摁他有些垮下去的肩膀,和聲說道:「你這些日子也累了,在京裡擇個地方呆呆,估摸著也沒幾個人能找到你,然後……我有事情交給你去辦。」

    以王啟年的追蹤匿跡能力,就算朝廷在范府外的大網依舊灑著,只怕也攔不住他與范閒地碰頭,有了他,范閒的身體雖然被留在京都,但是說話的聲音終於可以傳出去,再不像這七日裡過的如此艱難。

    王啟年已經知道了今天范閒通過啟年小組往天下各處發出的信息,他並沒有對這個計劃做出任何地建議,他只是不清楚,范閒究竟是想就此揭牌,而是說只是被動地進行著防禦,將那些實力隱藏在京都外,再等待著一個合適地機會爆發出來。

    「我希望子越能夠活著從西涼出來。」范閒眉頭微微憂鬱,「我本打算讓他回到北齊去做這件事情,只是一直有些不放心,畢竟他們就算願意跟隨我,但畢竟那是因為我是慶人,甚至……可能在他們眼中,我本身就是皇室的一份子,所以哪怕面對陛下,他們也可以理直氣壯,可若是北齊……」

    他抬起頭來,看著王啟年:「若我要帶著你叛國,你會跟著我走嗎?」

    王啟年苦笑著站起身來,說道:「前些年這種事情做地少嗎?就算大人要帶我去土裡,我也只好去。」

    范閒笑了,說道:「所以說,這件事情只有你去做,我才放心。」小院,注定的,這間花了一百二十兩銀子的小院從今以後,大概在很長一段時間內都不會有人再來,只有孤獨的雨滴和寂寞的蛛網會陪伴著那些平滑的紙張、冰涼的墨塊。

    一頂大大的帽子遮在了范閒地頭頂,順著菜場裡泥濘的道路,他遠遠地綴著王啟年那個泯然眾人的身影,直到最後跟丟了他才放心。一方面是確認小院的外面沒有埋伏。另一方面則是安定他自己地心,連自己跟王啟年都跟丟了,這座京都裡又有誰能跟住?

    辦完了這一切,范閒的心情放輕鬆了一些。就如大前天終於停止了秋雨的天空一般,雖未放晴,還有淡淡的烏雲,可是終究可以隨風飄一飄,漏出些清光入人間,不至於一味的沉重與陰寒。

    天下事終究要天下畢,搶在皇帝陛下動手之前,范閒要盡可能地保存著自己手頭的實力,這樣將來一朝攤牌,他才能夠擁有足夠的實力與武器……但不知道為什麼。他總覺得自己似乎在哪個地方犯了錯誤,那種隱約間的警惕,就像是一抹雲一樣總在他的腦海裡翻來覆去。卻總也看不清楚形狀。

    將菜場甩離在身後,將那些熱鬧的平凡地不忍苛責的市井聲音拋在腦後,范閒沿著京都幾座城門通往皇宮方向的輻形大街向著南城方向行去,事情已經辦完了,啟年小組地人手也集體撤出了京都,他不需要再擔心什麼,便是被軟禁在府內,也不是如何難以承受的痛苦。

    然而路上要經過皇宮,遠遠地經過皇宮,范閒止不住的痛苦了起來。他強行讓自己不去想幾天前的那一幕幕畫面,卻忍不住開始想妹妹如今在宮裡究竟過的怎麼樣。雖然戴公公說了,陛下待若若如子女一般,但是若若如今的身份畢竟是人質,她自己也心知肚明。想必在宮裡的日子有些難熬。

    這是皇帝陛下很輕描淡寫的一筆,卻直接將范閒奮力塗抹的畫卷劃破了。范閒不可能離開京都,全因為這一點。

    下雨了,范閒微微低頭,讓衣帽遮著那些細微的雨滴。沉默地在皇宮注視下離開。此處森嚴,街上行人並不多。卻也能聽見幾句咒罵天氣地話,想必連綿的秋雨剛歇兩日又落了下來,讓京都的人們很是不滿。

    不滿也有習慣成麻木的時候,今天的雨並不大,范閒就這樣沉默地往府裡走著,就像一個被迫投向牢獄地囚徒,實在是沒有法子。他一面走一面思考,將皇宮裡那位與自己做了最全方面的對比,然後最後他把思緒放到了那些麻衣苦修士的身上。

    從陳萍萍歸京開始,一直到他入獄,一直到范閒闖法場,那些麻衣笠帽的苦修士便突然地出現在了皇宮裡,監察院裡,法場上。這些苦修士實力雖然厲害,但並不足以令范閒太過心悸,只是他有些想不明白,而且因為這些苦修士聯想到那個虛無縹渺,但范閒知道確實存在的……神廟。

    慶國向來對神道保存著敬而遠之地態度,並不像北齊那樣天一道浸透了官場民生。尤其是強大地皇帝陛下出現之後,慶廟在慶國生活中的地位急轉直下,徹底淪為了附屬品和花邊,那些散佈於天下人數並不多地慶廟苦修士,更成為了被人們遺忘的對象。

    為什麼這些被遺忘的人們卻在這個時刻出現在了京都,出現在了皇帝陛下的身邊?難道說皇帝陛下已經完全控制了慶廟?可是慶廟大祭祀當年死的蹊蹺,二祭祀三石大師死的窩囊,大東山上慶廟的祭祀們更有一大半是死在了陛下的怒火下,這些慶廟的苦修士為什麼會徹底倒向陛下?

    難道真如陳萍萍當年所言,自己隱隱猜到……當年的皇帝,真的曾經接觸過神廟的意志?而這些苦修士則是因為如此,才會不記多年之仇,站在了陛下的身邊,助他在這世間散發光芒?

    雨沒有變大,天地間自有機緣,當范閒從細細雨絲裡擺脫思考,下意識抬頭一望時,便看見了身前不遠處的慶廟。

    那座渾體黝黑,隱有青簷,於荒涼安靜街畔,上承天雨,不惹微塵,外方長牆,內有圓塔靜立的慶廟。

    范閒怔怔地看著這座清秀的建築,心裡不知是何滋味,在這座廟裡,他曾經與皇帝擦肩而過,曾經在那方帷下看見了愛啃雞腿兒的姑娘,也曾經仔細地研究過那些簷下繪著的古怪壁畫,然而他真正想搞清楚的事情,卻一件也沒有搞清楚過。

    他本應回府。此時卻下意識裡抬步拾階而入,穿過那扇極少關閉地廟門,直接走入了廟中。在細細秋雨的陪伴下,他在廟裡緩緩地行走著。這些天來的疲乏與怨恨之意卻很奇妙地也減少了許多,不知道是這座慶廟本身便有的神妙氣氛,還是這裡安靜地空間,安靜的讓人懶得思考。

    很自然地走到了後廟處,范閒的身形卻忽然滯了一滯,因為他看見後廟那座矮小的建築門口,一位穿著麻衣,戴著笠帽的苦修士正皺著眉頭看著自己。

    范閒欲退,然而那名苦修士卻在此時開口了,他一開口便滿是讚歎之意。雙手合什對著天空裡的雨滴歎息道:「天意自有遭逢,范公子,我們一直想去找您。沒有想到,您卻來了。」

    被人看破了真面目,范閒卻也毫不動容,平靜地看著那名苦修士輕聲說道:「你們?為何找我?」

    那名苦修士的右手上提著一個鈴當,此時輕輕地敲了一下,清脆的鈴聲迅即穿透了細細的雨絲,傳遍了整座慶廟。正如范閒第一次來慶廟時那樣,這座廟宇並沒有什麼香火,除了各州郡來的遊客們,大概沒有誰願意來這裡。所以今日地慶廟依舊清靜,這聲清脆鈴響沒有引起任何異動,只是引來了……十幾名苦修士。

    穿著同等式樣麻衣,戴著極為相似的古舊笠帽的苦修士們,從慶廟地各個方向走了出來。隱隱地將范閒圍在了正中,就在那方圓塔的下面。

    范閒緩緩地深吸了一口氣,開始緩緩地提運著體內兩個周天裡未曾停止過的真氣脈流,冷漠地看著最先前的那名苦修士平靜說道:「這座廟宇一向清靜,你們不在天下傳道。何必回來擾此地清靜?」

    「范公子宅心仁厚。深體上天之德,在江南修杭州會。聚天下之財富於河工,我等廢人行走各郡,多聞公子仁名,多見公子恩德,一直盼望一見。」

    那名苦修士低首行禮,他一直稱范閒為范公子,而不是范大人,那是因為如今京都皆知,范閒身上所有的官位,都已經被皇帝陛下剝奪了。

    「我不認為你們是專程來讚美我的。」范閒微微低頭,眉頭微微一皺,他是真沒有想到心念一動入廟一看,卻遇見了這樣一群怪人,難道真像那名苦修士所言,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然而這些古怪的苦修士們卻真的像是專程來讚美范閒的,他們取下笠帽,對著正中的范閒恭敬跪了下去,拜了下去,誠意讚美祈福。范閒面色漠然,心頭卻是大震,細細雨絲和祈福之聲交織在一起,場間氣氛十分怪異。

    苦修士們沒有穿鞋地習慣,粗糙的雙足在雨水裡泡的有些發白,他們齊齊跪在濕漉漉的地上,看上去就像是青蛙一樣可笑,然而他們身上所釋放出來的強大氣息和說出來地話並不可笑。

    這股強大的氣息是這十幾名苦修士實勢和諧統一後的氣息,其純其正令人不敢輕視。如唸咒一般的誠懇話語在雨中響了起來,伴隨著雨水中發亮的十幾個光頭,令人生厭。

    「我等為天下蒼生計,懇求范公子入宮請罪,以慰帝

    范閒地臉色微微發白,只是一瞬間,他就知道這些苦修士想做什麼。慶帝與范閒這一對君臣父子間地隔閡爭執已經連綿七日,沒有一方做過任何後退的表達。

    為天下蒼生計?那自然是有人必須認錯,有人必須退讓,慶國只能允許有一個光彩奪目地領袖,而在這些苦修士們看來,這個人自然是偉大的皇帝陛下。

    苦修士們敏銳地察覺到了慶國眼下最大的危機,不知道出於什麼考慮,他們決定替皇帝陛下來勸服范閒,在他們的心中,甚至天下萬民的心中,只要范閒重新歸於陛下的光彩照耀之下,慶國乃至天下,必將會有一個更美好的將來。

    「若我不願?」范閒看著這些沒有怎麼接觸過的僧侶們,輕聲說道。

    場間一片死一般的沉默,只有細雨還在下著,落在苦修士們的光頭上,簷上的雨水在滴嗒著,落在慶廟的青石板上。許久之後,十幾道或粗或細,或大或小,卻均是堅毅無比,聖潔無比的聲音響起。

    「為天下蒼生,請您安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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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卷朝天子 第一百零九章 慶廟有雨(要月票……)


    很細微的腳步聲在門外的院落裡響起,聲音極為微弱,尤其是小巷盡頭的菜場依舊熱鬧著,一直將要熱鬧到暮時,所以這些微弱的腳怕快要被討價還價的隱隱聲音所掩蓋了。

    然而這些微弱的腳步聲落在范閒的耳中卻是異常清楚,他微瞇著眼凝聽著外面的動靜,手的中指無名指下意識屈動了兩下,卻才意識到自己的黑色匕首早已遺落在了皇宮前的秋雨中,此時不知道到哪裡去了,可是他依然平靜,依然有十足的信心將外面的來人一擊制伏。

    洪亦青緊握著匕首,小心而沉默地蹲守在門背後,屏住了呼息,看著越來越近的那個人影,那個人影很奇怪直接走到了門口,然後輕輕敲了兩下,聽到那種有節奏的敲門聲,洪亦青的神態明顯放鬆了下來,因為這種暗號是啟年小組內部的身份識別。

    范閒卻沒有放鬆,因為他其實並沒有十足的把握,啟年小組究竟有沒有被朝廷滲入進來,或是已經接觸到了外圍。畢竟從達州的事情,高達的存在倒推出去,宮裡那位皇帝陛下對於情報方面的重視遠遠超出了范閒甚至是陳萍萍的判斷,而且內廷在監察院內部也一定藏著許多的死忠,不然言冰雲也極難在這七天之內就控制住了那座陰森的院子。

    「是我。」門外那個人影似乎知道屋內有人,沙啞著聲音說道。

    聽到這個聲音,洪亦青沒有聽出來人是誰,范閒的臉色卻馬上變了,有些喜悅。有些傷感,有些意外。

    門被推開了,一個有著一張陌生面孔,穿著京都郊外常見菜農服飾的中年人走了進來。

    「王頭兒?」洪亦青壓低了聲音。不敢置信地看著來人,從那雙眼瞳裡熟悉的溫厚笑意分辯出了對方地身份,畢竟他是被王啟年親手挑入小組的人,對於王啟年還是比較熟悉,只是……在監察院絕大多數官員的心中,王啟年三年前就因為大東山叛亂一事而死,怎麼今天卻又活生生地出現在了自己的面前?

    喬裝打扮後地王啟年拍了拍洪亦青的肩膀,然後凝神靜氣,十分認真地強抑激動站在桌後的范閒深深行了一禮。

    「改日再聊吧,總有再見的時候。辦正事兒去。」范閒笑了起來,將手中的小刀扔給了洪亦青。洪亦青此時臉上依然是一副神魂未定的模樣,卻也知道事情急迫。不敢多耽擱,向二人分別行禮,便向著西方的那片草原去了,去尋那個叫做松芝仙令的人物。

    范閒從桌後走了出來,走到王啟年的面前,靜靜地看了他片刻,然後與他抱了抱,用力地拍了拍他的後背,然後站直了身體,很輕易地看出王啟年易容之後依然掩飾不住地疲憊。

    范閒望著王啟年。王啟年也望著他,兩個個久久沒有言語,許久之後,范閒才歎了口氣,說道:「真是許久未見了。」

    在東夷城返京的道路上。王啟年拚命攔截住監察院的馬隊,向范閒通知了那個驚天地消息,那時節,兩個人根本沒有時間說些什麼,歎些什麼。范閒便起身直突京都。去救陳萍萍。

    仔細算來,范閒歸京恰好八日。王啟年便再次趕回了京都,而且在那之前,王啟年已經有一次從達州直插東北的艱難飛奔之旅,兩次長途的跋涉,著實讓年紀已經不小的王啟年疲憊到了極點,縱使他是監察院雙翼之一,此時也已經快要撐不住了。

    范閒將他扶到椅子上坐下,沉默片刻後說道:「這幾年你在哪兒呢?」這句話問的很淡,其實很濃,范閒知道他沒有死,也知道在陳萍萍的安排下,逃離大東山的王啟年及一家子都隱姓埋名起來,為了老王家的安全,范閒只是略查了查後便放棄了這個工作。在這三年裡,范閒時常想起他,想起這個自己最親密的下屬,知道自己最多秘密的可愛地老王頭。

    「其實沒有出過京,一直在院長的身邊,一直看著大人您,知道您過的好,就行了。」三年未見,二人並未生出絲毫疏離的感覺,王啟年沙著聲音說道。

    范閒沉默很久後說道:「我……回來的晚了。」

    這說地是陳萍萍的事情,王啟年低下頭,也沉默了很久,用低沉的聲音說道:「是我報信報的太晚了。」

    其實他們兩個人已經盡了自己最大的努力,然而只是依然沒有辦法改變已經發生地那件事情,一股淡淡地悲傷與自責情緒就這樣充溢在房間裡。

    「家裡可好?」

    「好,朝廷應該查不到。

    「那就好,回我身邊吧。」

    「好。」

    這樣自然到了極點的對答之後,范閒冰涼了許久地心難得溫暖了一絲絲,輕聲問道:「讓你跟著大隊去東夷城,怎麼又回來了?」

    「黑騎四千五名滿員已入東夷城範圍,其中一路此時應該開始向十家村,院長交代的事情已畢,所以我就趕了回來。只是耽擱了兩天,所以緩了些。」王啟年說道:「荊戈,七處那個老頭兒,還有宗追都在那一路裡,院長留下來的最強大的力量都要集中到十家村。」

    范閒沉默片刻,面容複雜地笑道:「想不到十家村的事情也沒能瞞過他。」

    「院長要知道些什麼事情,總是能知道的。」王啟年說道。

    「不說這些了。」范閒歎息了一聲:「有你在身邊,很多事情做起來就方便多了,至少像今天這樣,我何至於還要耗七天時間。才能鑽出那張網來。」

    略敘幾句後,王啟年便清楚地瞭解了最近京都發生的事情,他忍不住幽幽歎息道:「若監察院還在手裡,做起事情就方便多了。」

    如今范閒真正能夠相信能夠使動的人。除了啟年小組之外,便是遍佈天下的那些親信下屬,然而監察院地本部已經開始逐漸分崩離析,尤其是言冰雲父子二人世代控制著四處,長此以往,范閒及那批老臣子在院內的影響力只怕會越來越弱。

    「這天下畢竟還是陛下的天下,就算一開始的時候,院內官員會心痛院長地遭遇,可是時日久了,他們也必須接受這個現實。忠君愛國嘛……」范閒的唇角微翹,他也只有在極少數人面前,才會表現出來對於皇權的蔑視和不屑一顧。「又有幾個人敢正面對抗那把椅子?」

    「言大人不是那種人。」王啟年沙啞著聲音說道,這句話裡的言大人自然指的是言若海,「我不明白言冰雲是怎麼想的。」

    「院長對他有交代。」范閒微閉著眼睛說道:「院長不願意天下因為他而流血,並且想盡辦法保證我手中力量的存續,把我與他割裂,如果我……像他想像那樣表現的好,用不了幾年,我會再爬起來,那時候……陛下或許也老了。」

    是的,這便是陳萍萍的願望。而這種願望所表現出來地外象,卻符合言冰雲他很認可的天下為重的態度,所以言冰雲很沉穩而執著地按照陳萍萍地佈置走了下去。

    接下來,是需要看范閒的態度而已。

    「言冰雲不會眼看著監察院變成我復仇的機器,公器不能麼用。這大概是一種很先進的理念。」范閒平靜說道:「然而他忘記了,這天下便是陛下的一家天下,所有的官員武力都是陛下的私器。」

    他微嘲說道:「可惜我們的小言公子卻是看不明白這個,忠臣逆子,不是這麼好當的。希望他以後在監察院裡能坐的安穩些。」

    王啟年聽出來了。范閒對於言冰雲並沒有太大地怨恨之意,眼睛微瞇說道:「接下來怎麼做?」

    「你先休息。一萬年太久。但也不能只爭朝夕。」范閒站在王啟年的身邊,輕輕地摁了摁他有些垮下去的肩膀,和聲說道:「你這些日子也累了,在京裡擇個地方呆呆,估摸著也沒幾個人能找到你,然後……我有事情交給你去辦。」

    以王啟年的追蹤匿跡能力,就算朝廷在范府外的大網依舊灑著,只怕也攔不住他與范閒地碰頭,有了他,范閒的身體雖然被留在京都,但是說話的聲音終於可以傳出去,再不像這七日裡過的如此艱難。

    王啟年已經知道了今天范閒通過啟年小組往天下各處發出的信息,他並沒有對這個計劃做出任何地建議,他只是不清楚,范閒究竟是想就此揭牌,而是說只是被動地進行著防禦,將那些實力隱藏在京都外,再等待著一個合適地機會爆發出來。

    「我希望子越能夠活著從西涼出來。」范閒眉頭微微憂鬱,「我本打算讓他回到北齊去做這件事情,只是一直有些不放心,畢竟他們就算願意跟隨我,但畢竟那是因為我是慶人,甚至……可能在他們眼中,我本身就是皇室的一份子,所以哪怕面對陛下,他們也可以理直氣壯,可若是北齊……」

    他抬起頭來,看著王啟年:「若我要帶著你叛國,你會跟著我走嗎?」

    王啟年苦笑著站起身來,說道:「前些年這種事情做地少嗎?就算大人要帶我去土裡,我也只好去。」

    范閒笑了,說道:「所以說,這件事情只有你去做,我才放心。」小院,注定的,這間花了一百二十兩銀子的小院從今以後,大概在很長一段時間內都不會有人再來,只有孤獨的雨滴和寂寞的蛛網會陪伴著那些平滑的紙張、冰涼的墨塊。

    一頂大大的帽子遮在了范閒地頭頂,順著菜場裡泥濘的道路,他遠遠地綴著王啟年那個泯然眾人的身影,直到最後跟丟了他才放心。一方面是確認小院的外面沒有埋伏。另一方面則是安定他自己地心,連自己跟王啟年都跟丟了,這座京都裡又有誰能跟住?

    辦完了這一切,范閒的心情放輕鬆了一些。就如大前天終於停止了秋雨的天空一般,雖未放晴,還有淡淡的烏雲,可是終究可以隨風飄一飄,漏出些清光入人間,不至於一味的沉重與陰寒。

    天下事終究要天下畢,搶在皇帝陛下動手之前,范閒要盡可能地保存著自己手頭的實力,這樣將來一朝攤牌,他才能夠擁有足夠的實力與武器……但不知道為什麼。他總覺得自己似乎在哪個地方犯了錯誤,那種隱約間的警惕,就像是一抹雲一樣總在他的腦海裡翻來覆去。卻總也看不清楚形狀。

    將菜場甩離在身後,將那些熱鬧的平凡地不忍苛責的市井聲音拋在腦後,范閒沿著京都幾座城門通往皇宮方向的輻形大街向著南城方向行去,事情已經辦完了,啟年小組地人手也集體撤出了京都,他不需要再擔心什麼,便是被軟禁在府內,也不是如何難以承受的痛苦。

    然而路上要經過皇宮,遠遠地經過皇宮,范閒止不住的痛苦了起來。他強行讓自己不去想幾天前的那一幕幕畫面,卻忍不住開始想妹妹如今在宮裡究竟過的怎麼樣。雖然戴公公說了,陛下待若若如子女一般,但是若若如今的身份畢竟是人質,她自己也心知肚明。想必在宮裡的日子有些難熬。

    這是皇帝陛下很輕描淡寫的一筆,卻直接將范閒奮力塗抹的畫卷劃破了。范閒不可能離開京都,全因為這一點。

    下雨了,范閒微微低頭,讓衣帽遮著那些細微的雨滴。沉默地在皇宮注視下離開。此處森嚴,街上行人並不多。卻也能聽見幾句咒罵天氣地話,想必連綿的秋雨剛歇兩日又落了下來,讓京都的人們很是不滿。

    不滿也有習慣成麻木的時候,今天的雨並不大,范閒就這樣沉默地往府裡走著,就像一個被迫投向牢獄地囚徒,實在是沒有法子。他一面走一面思考,將皇宮裡那位與自己做了最全方面的對比,然後最後他把思緒放到了那些麻衣苦修士的身上。

    從陳萍萍歸京開始,一直到他入獄,一直到范閒闖法場,那些麻衣笠帽的苦修士便突然地出現在了皇宮裡,監察院裡,法場上。這些苦修士實力雖然厲害,但並不足以令范閒太過心悸,只是他有些想不明白,而且因為這些苦修士聯想到那個虛無縹渺,但范閒知道確實存在的……神廟。

    慶國向來對神道保存著敬而遠之地態度,並不像北齊那樣天一道浸透了官場民生。尤其是強大地皇帝陛下出現之後,慶廟在慶國生活中的地位急轉直下,徹底淪為了附屬品和花邊,那些散佈於天下人數並不多地慶廟苦修士,更成為了被人們遺忘的對象。

    為什麼這些被遺忘的人們卻在這個時刻出現在了京都,出現在了皇帝陛下的身邊?難道說皇帝陛下已經完全控制了慶廟?可是慶廟大祭祀當年死的蹊蹺,二祭祀三石大師死的窩囊,大東山上慶廟的祭祀們更有一大半是死在了陛下的怒火下,這些慶廟的苦修士為什麼會徹底倒向陛下?

    難道真如陳萍萍當年所言,自己隱隱猜到……當年的皇帝,真的曾經接觸過神廟的意志?而這些苦修士則是因為如此,才會不記多年之仇,站在了陛下的身邊,助他在這世間散發光芒?

    雨沒有變大,天地間自有機緣,當范閒從細細雨絲裡擺脫思考,下意識抬頭一望時,便看見了身前不遠處的慶廟。

    那座渾體黝黑,隱有青簷,於荒涼安靜街畔,上承天雨,不惹微塵,外方長牆,內有圓塔靜立的慶廟。

    范閒怔怔地看著這座清秀的建築,心裡不知是何滋味,在這座廟裡,他曾經與皇帝擦肩而過,曾經在那方帷下看見了愛啃雞腿兒的姑娘,也曾經仔細地研究過那些簷下繪著的古怪壁畫,然而他真正想搞清楚的事情,卻一件也沒有搞清楚過。

    他本應回府。此時卻下意識裡抬步拾階而入,穿過那扇極少關閉地廟門,直接走入了廟中。在細細秋雨的陪伴下,他在廟裡緩緩地行走著。這些天來的疲乏與怨恨之意卻很奇妙地也減少了許多,不知道是這座慶廟本身便有的神妙氣氛,還是這裡安靜地空間,安靜的讓人懶得思考。

    很自然地走到了後廟處,范閒的身形卻忽然滯了一滯,因為他看見後廟那座矮小的建築門口,一位穿著麻衣,戴著笠帽的苦修士正皺著眉頭看著自己。

    范閒欲退,然而那名苦修士卻在此時開口了,他一開口便滿是讚歎之意。雙手合什對著天空裡的雨滴歎息道:「天意自有遭逢,范公子,我們一直想去找您。沒有想到,您卻來了。」

    被人看破了真面目,范閒卻也毫不動容,平靜地看著那名苦修士輕聲說道:「你們?為何找我?」

    那名苦修士的右手上提著一個鈴當,此時輕輕地敲了一下,清脆的鈴聲迅即穿透了細細的雨絲,傳遍了整座慶廟。正如范閒第一次來慶廟時那樣,這座廟宇並沒有什麼香火,除了各州郡來的遊客們,大概沒有誰願意來這裡。所以今日地慶廟依舊清靜,這聲清脆鈴響沒有引起任何異動,只是引來了……十幾名苦修士。

    穿著同等式樣麻衣,戴著極為相似的古舊笠帽的苦修士們,從慶廟地各個方向走了出來。隱隱地將范閒圍在了正中,就在那方圓塔的下面。

    范閒緩緩地深吸了一口氣,開始緩緩地提運著體內兩個周天裡未曾停止過的真氣脈流,冷漠地看著最先前的那名苦修士平靜說道:「這座廟宇一向清靜,你們不在天下傳道。何必回來擾此地清靜?」

    「范公子宅心仁厚。深體上天之德,在江南修杭州會。聚天下之財富於河工,我等廢人行走各郡,多聞公子仁名,多見公子恩德,一直盼望一見。」

    那名苦修士低首行禮,他一直稱范閒為范公子,而不是范大人,那是因為如今京都皆知,范閒身上所有的官位,都已經被皇帝陛下剝奪了。

    「我不認為你們是專程來讚美我的。」范閒微微低頭,眉頭微微一皺,他是真沒有想到心念一動入廟一看,卻遇見了這樣一群怪人,難道真像那名苦修士所言,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然而這些古怪的苦修士們卻真的像是專程來讚美范閒的,他們取下笠帽,對著正中的范閒恭敬跪了下去,拜了下去,誠意讚美祈福。范閒面色漠然,心頭卻是大震,細細雨絲和祈福之聲交織在一起,場間氣氛十分怪異。

    苦修士們沒有穿鞋地習慣,粗糙的雙足在雨水裡泡的有些發白,他們齊齊跪在濕漉漉的地上,看上去就像是青蛙一樣可笑,然而他們身上所釋放出來的強大氣息和說出來地話並不可笑。

    這股強大的氣息是這十幾名苦修士實勢和諧統一後的氣息,其純其正令人不敢輕視。如唸咒一般的誠懇話語在雨中響了起來,伴隨著雨水中發亮的十幾個光頭,令人生厭。

    「我等為天下蒼生計,懇求范公子入宮請罪,以慰帝

    范閒地臉色微微發白,只是一瞬間,他就知道這些苦修士想做什麼。慶帝與范閒這一對君臣父子間地隔閡爭執已經連綿七日,沒有一方做過任何後退的表達。

    為天下蒼生計?那自然是有人必須認錯,有人必須退讓,慶國只能允許有一個光彩奪目地領袖,而在這些苦修士們看來,這個人自然是偉大的皇帝陛下。

    苦修士們敏銳地察覺到了慶國眼下最大的危機,不知道出於什麼考慮,他們決定替皇帝陛下來勸服范閒,在他們的心中,甚至天下萬民的心中,只要范閒重新歸於陛下的光彩照耀之下,慶國乃至天下,必將會有一個更美好的將來。

    「若我不願?」范閒看著這些沒有怎麼接觸過的僧侶們,輕聲說道。

    場間一片死一般的沉默,只有細雨還在下著,落在苦修士們的光頭上,簷上的雨水在滴嗒著,落在慶廟的青石板上。許久之後,十幾道或粗或細,或大或小,卻均是堅毅無比,聖潔無比的聲音響起。

    「為天下蒼生,請您安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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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卷 天子 第一百一十章  廟的名,人的影  

「為天下蒼生。請您安息。」

  在雨中聽到這句話,范閒止不住地笑了起來。笑地並不如何誇張。那半張露在帽外的清秀面容。唇角微微翹起,帶著一絲不屑。一絲荒唐,這是他最真實的內心反應,大概連他也沒有想過,在雨中入慶廟,居然會遇見這些苦修士。而且這些苦修士所表露出來地氣質,竟是那樣地怪異。

  神廟是什麼?天底下沒有幾個人知道,唯一對那個縹渺的所在有所瞭解地。毫無疑問是陪伴著肖恩死去的范閒。在重生後地日子裡,他不僅一次地去猜想過這個問題。只是一直沒有什麼根本xing地揭示。這個世界上侍奉神廟地祭祀,苦修士或者說僧侶,范閒知道很多,其中最出名的。毫無疑問是北齊國師,天一道地執掌人,苦荷大師。然而且口便是苦荷大師。想來也從來不會認為自己宴承了神廟的意志,憐惜蒼生勞苦,便要代天行罰。

  眼前這些雨中地苦修士卻極為認真,極為堅毅地說出這樣地話來,由不得范閒不暗自冷笑。

  「為何必須是我安息。而不是另外的人安息?」范閒緩緩斂了臉上地笑容。看著身周的苦修士平靜問道:「世上若真有神。想必在他的眼中,眾生必是平等。既是如此,為何你們卻要針對我?莫非侍奉神廟的苦修士們……也只不過是欺軟怕硬地鼠輩?」

  這些譏諷的話語很明顯對於那些苦修士們沒有任何作用。他們依然平靜地跪在范閒地身周,看著像是在膜拜他,然而那股已然凝成一體地精純氣息,已經將范閒的身形牢牢地控制在了場間。

  「讓我入宮請罪並不難。只是我需要一個解釋,為什麼罪人是我?」范閒緩緩扯落連著衣領的雨帽,任由微弱地雨滴緩緩地在他平滑地黑髮上流下,認真說道:「我原先並不知道默默無聞的你們。竟是這種狂熱者。我也能明白你們沒有說出口的那些意思,不外乎是為了一統天下。消彌連綿數十年地不安與戰火,讓黎民百姓能夠謀一安樂日子……但我不理解。你們憑什麼判定那個男人,就一定能夠完美地實踐你們地盼望。執行神廟地意旨?」

  范閒微微轉了轉身子,然後感覺到四周地凝重氣息就像活物一般,隨之偏轉,十分順滑流暢。沒有一絲凝滯,也沒有露出一絲可以利用地漏洞。他的眉頭微微一挑。著實沒有想到,這些苦修士們聯起手來,竟真地可以將個體地實勢之境融合起來。形成這樣強大的力量。

  或許這便是皇帝陛下在這段時間內。將這些外表木然,內心狂熱地苦修士召回京都地原因吧。

  自入慶廟第一步起。范閒若想擺脫這些苦修士的圍困,應該是在第一時間內就做出反應,然而他卻已經錯過了那個機會。陷入了重圍之中。這也許是他低估了苦修士們的力量,但更大程度上是因為他想和這些苦修士們談一談。從而憑籍這些談話,瞭解一些他極想瞭解地事情。比如慶廟地苦修士們為什麼一力抉佐慶帝,全然不顧這些年朝廷皇宮對慶廟的壓搾,以及……皇帝陛下和那座虛無縹渺地神廟,到底有沒有什麼關係。

  雨中十幾名苦修士改跪姿為盤坐,依然將站立地范閒圍在正中,他們地面色木然,似乎早已不為外物所縈懷。許久地沉默,或許這些苦修士們依然希望這位范公子能夠被自己說服。而不至於讓眼看著便要一統江山地慶國就此陷入動盪之中,所以一個聲音就在范閒地正前方響了起來。

  一名苦修士雙手合什。雨珠掛在他無力地睫毛上。悠悠說道:「陛下是得了天啟之人,我等行走者當助陛下一統天下,造福萬民。」

  「天啟?什麼時候?」范閒負手於背後。面色不變,盯著那名苦修士蒼老地面容問道。他很輕易便看出場間這些苦修士們的年紀都已經不小了。

  「數十年前。」一個聲音從范閒地側後方響了起來。回答地極為模糊。然而范閒雙眼微瞇。卻開始快速地思考起來。

  「有使者向你們傳達了神廟地意旨?」范閒問道。

  「是。」這次回答地是另一名苦修士,他回答地乾淨俐落。毫不拖泥帶水,然而這個回答卻讓范閒地眼睛瞇的更厲害了。

  神廟偶有使者巡示人間,這本身便是這片陸地最大地秘密之一。如果他不是自幼在五竹叔地身邊長大。又從肖恩陳萍萍地身上知曉了那麼多的秘密。斷然問不出這些話,然而……這些苦修士們從范閒聽到了使者這個詞。卻並不如何詫異。似乎他們早就料到范閒知道神廟地一些秘密。這件事情卻令范閒詫異起來。

  「可是大祭祀死了,三石也死了,大東山上你們的同伴也……都死了。」范閒很平靜地繼續開口,但是即便是秋雨也掩不住他語調裡的那抹惡毒和嘲諷。

  「有誰會不死呢?」

  「那為什麼你們不死?」

  「因為陛下還需要我們。」

  「聽上去,你們很像我家樓子裡的姑娘。」

  雨中慶廟裡的氣氛很奇妙。范閒一直平靜而連續地問著問題。而這些坐於四周圍住他的苦修士們卻是分別回答著問題。回答的木然沉穩,秩序井然。依次開口,場間十六人。有若一人回答。

  范閒的心漸漸沉了下來,看來這些古怪的苦修士們長年苦修心意相通之術已經到了某種強悍地境界。而更令他寒冷地。是關於神廟使者地那些資訊。

  神廟使者最近一次來到人間,自然是慶歷五年的那一次。這位使者從南方登岸,一路如野獸一般漠然習得人類社會的風俗習慣,在這種習慣地過程裡。慶國南方地州郡,有很多人都死在了這位使者的手上。或許只是習慣xing的淡漠生命。或許是這位使者要遮掩自己的存在地消息。總而言之。當時的刑部十三衙門付出了極大的代價,也沒有能夠摸到了名神秘使者地衣衫一角。

  慶國朝廷當時只將此人看做一名武藝絕頂地兇徒,而不知道他真實地身份。所以才有了後來刑部向監察院求援,言冰雲慎重其事。向范閒借虎衛。

  然而監察院還沒有來得及出手。這名神廟使者便已經來到了京都,來到了范府旁邊的巷子裡。被五竹攔截在了一家麵攤旁。

  一場布衣宗師戰後。神廟使者身死。五竹重傷。自此失蹤,於大東山上養傷數載,而這名神廟使者地遺骸,被焚燒於……慶廟。范閒地目光透過雨簾。向著慶廟後方地那塊荒坪望去,目光微寒,想著那日陛下與大祭祀看著火堆裡神廟使者地場景。一時間。不知該如何言語。

  慶廟大祭祀往年一直在慶國南方沼澤蠻荒之地傳道,卻恰巧於神廟使者入京前不久歸京,然後便在這名使者融於大火之後不久。便因為重病纏身而亡。

  這是巧合嗎?當然不是。至少范閒不信。五竹叔受傷地事情,神廟使者降世。都是他後來才知道地,用了許久的時間,也只隱約查到了這裡。但至少證明了,皇帝陛下肯定是通過慶廟地大祭祀,與那位來自神廟的使者。達成了某種協定。

  慶歷五年時,皇帝陛下希望用自己地私生子為餌。引誘這名神廟使者和五竹叔同歸於盡,只是他並沒有達成目標,為了掩埋此事,為了不讓范閒知道此事。大祭祀……必須死了。

  范閒收回了目光,看著面前地苦修士們。很自然地想到了所謂天啟,所謂神廟使者所傳達地意志。那一位使者想必便是二十二年前。來到慶國地那一位。

  如今看來,那位使者不僅僅是將五竹叔調離了京都,而且還代表那個虛無縹渺的神廟,與皇帝達成了某種合作。

  皇帝與神廟地合作?范閒地眉頭皺了起來,第一次地合作殺死了葉輕眉,第二次的合作險些殺死了五竹叔……所有的事情其實已經非常清楚了。唯一不清楚地。只是那個名義上不干涉世事的神廟。為什麼會在人間做出這樣的選擇。

  此時在慶廟裡圍困范閒的苦修士年ji-都已經有些蒼老了。二十幾年前。他們便已經獲知了神廟地意志。在狂喜之餘。極為忠誠地投入了為慶帝功業服務地隊伍之中。這二十幾年裡,他們行走於min-間。傳播著……應該是向善……地教化,一簞食。一飄飲,過著辛苦卻又安樂地日子。同時……想必也在替皇帝當密探。

  如今東夷城已服,內亂已平。陳萍萍已死。風調雨順。民心平順,國富兵強。慶國實力已致顛峰,除了范閒之外。似乎再也沒有任何能夠阻止慶帝一統天下地步伐,所以這些苦修士回到了京都,準備迎接那光彩奪目的一刻。

  所以苦修士們想勸服范閒為了這個偉大地事業,忘卻自己地私仇。為了天下的公義。忘卻一個人地悲傷。

  范閒孤獨地站在雨裡,雨水雖然微細,但依然漸漸打濕了他地衣裳。這些苦修士們很坦率地向他講述了這二十年裡他們的所行所為,解釋了隱在慶國歷史背後地那些秘辛,因為他們是真心誠意地想勸服他。想用神廟的意志,民心的歸順,大勢的趨向,來說服范閒不要與皇帝陛下為敵。

  因為陛下是天擇的明君,世間的共主。

  「都是扯淡。」范閒有些無奈地搖了搖頭,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看著身周對自己苦苦懇求的苦修士們,說道:「這些和我究竟有什麼關係?我只是陛下地一位臣子……不對,我現在只是一介草民,我想天下人誰來看,都不會認為我會影響到天下地大勢,諸位非我逼我入宮,或是押我入土,是不是有些反應過度?」

  苦修士們互望了一眼。看出了眼中的慎重和決心,他們自然是不相信范閒說的這句話。其中一人望著范閒誠懇說道:「因為您……是她的兒子。」

  范閒默然。終於知道今天慶廟裡地大陣仗究竟是怎樣而來了,如果是慶廟裡地這些苦修士們忠心侍奉神廟,將皇帝陛下當成天擇的領袖。那毫無疑問,葉輕眉,這位逃離神廟,曾經偷了神廟裡很多東西的小姑娘,當然是他們最大地敵人,或許這些苦修士並不瞭解內情。也不需要瞭解內情。只需要那位二十幾年前的神廟使者給葉輕眉的行為定下性質。他們便深深忌憚於那位敢於蔑視神廟的女子。

  這種忌憚一直延續到二十幾年後,延續到了范閒地身上。

  「如果你們殺了我,陛下會怎麼想?」范閒微笑問道:「我想他一定很不願意看到自己地兒子死在你們這些神棍地手裡,我很替你們擔心。」

  所有地苦修士齊聲頌禮。面露堅毅之色,沒有人應話,但表達出來地意思很清楚。為了他們所追尋的目標,就算事後皇帝陛下將他們全部殺了。他們也要把范閒留在這裡。永遠地留在這裡。

  「我想聽地話都已經聽完了。」范閒唇角一翹,微諷說道:「我想如果我答應你們入宮,想必你們也不會放心,會在我身上下什麼禁制。當然。我可以虛以委蛇。先答應一下也無妨。至少似乎可以保個小命。」

  「只是你們錯估了一件事情。」范閒望著他們冷漠說道:「我比你們更相信神廟的存在,但正因為如此。我才不會一聽到神廟的名字,便嚇的雙腿發軟,就像你們一樣跪在這雨裡。」

  一名苦修士深深地歎了口氣。悲天憫人說道:「人生於天地間,總須有所敬畏。」

  「這句話,陛下曾經對我說過。」范閒微微低頭,心想但那位皇帝陛下明顯任何事物都沒有敬畏之心,神廟?使者?只怕這些在凡人看來虛無縹渺十分恐怖的存在,在陛下地眼裡。也只不過是一種可以加以利用的力量罷了。

  「敬天敬地,但不能敬旁人地意志。」范閒說道:「關於這一點。你們應該向苦荷大師學習一下。」

  苦修士們微微一怔。不解此言何意。然而他們便看見了被圍在正中的范閒飄了起來!

  范閒在微細的秋雨裡飄了起來,身上地布衫被真氣緩緩撐起,就像一隻無情無緒的大鳥一樣。倏地一聲。向著慶廟的周邊掠了過去!

  毫無先兆。范閒地身體就像被一根無形的長繩拉動。奇快無比地向著慶廟的大門飄去,他在空中地速度奇快無比,而且身法格外輕柔,就在雨裡穿行著,若一隻雨燕。在風雨裡翻滾而飄遠。

  然而他的身體只掠出去了五丈遠的距離,便感覺到了一堵渾厚無比的氣牆迎面撲來。

  范閒出手地那一剎那,十幾名苦修士們同時動了,一名苦修士搭著另一名苦修士地臂膀,悶聲一哼,將身旁的夥伴甩了出去,連續六七個動作。十分順滑地施展了出去。似乎他們地心意早己相通。這些動作沒有絲毫凝滯不順地情況。

  這些苦修士們的陣形是一個不規則地圓。此時相搭一送,七個人被快速地擲向了慶廟正門地方向。在空中他們的手也沒有脫開。帶動著下方的苦修士同時掠動。

  如同一道波浪。
十幾名苦修士圍成的不規則的圓,就在這一瞬間形成了一個整體。在飄著細雨地空中翻轉了起來。凌空而起。憑著波浪一般的氣場傳遞。生生躍過了快速飛離的范閒身形,重新將他套在了圓中。

  一個圓在空中翻轉過來,再落到地上,仍然是一個圓。范閒依然還在圓中間。電光火石之後。雨依舊是這樣的下著,場間的局勢似乎依然沒有絲毫變化。

  除了眾人都向慶廟正門的方向移挪了約七丈地距離,然後苦修士們沒有再給范閒任何搶先發難的機會,齊聲一頌。無數雙挾著雄渾真氣。堅毅氣勢的手掌。便向著范閒的身體拍了過去!

  苦修士們不知練地是何秘法。竟真的能夠做到心意相通。將自身地實勢完美地融合在一起,這無數只手掌拍了過去。就像是一尊大放光彩地神祇,在轉瞬間生出了無數雙神手。漠然而無情地要消除面前的惡魔。

  范閒身周所有的空間,都被遮天蔽雨地掌影所覆蓋,就像是一張大網落了下來,根本看不到任何遺缺地漏洞。這便是所謂圓融之美,美到了極致。便凶險到了極致。

  氣牆撲面而至,范閒在空中強行一扭身體。強行吸附著身周每一寸肌膚能感應到地空氣流動,兩個大周天強行摧動。身體被迫落下地面。腳尖卻是直接一點濕漉漉地地面。霸道真氣集於拳中,一拳向著渾厚氣牆裡最強大地那一點轟了過去。

  在被迫重新制於圓融之勢裡地一剎那。范閒深深地嗅到了危險的味道,八日前突入京都法場。他曾經刺死了一名苦修士,震退了另一名。當時他也付出了身受三掌地代價。然而很明顯,當日法場上地苦修士們並沒有表現出他們最強大的力量。

  范閒知道這些苦修士們的強大處在哪裡。在於他們可以將個人地力量很完美地集結成一個整體。這當然不是群毆。甚至也不是劍廬弟子那種妙到毫巔地配合。村反倒更有些像虎衛們長刀之間凝結成的凶煞光芒。

  當這些苦修士們結成圓融之勢。不論范閒要面對哪一位苦修士,就等若是要面對他們這個整體。

  但在范閒地眼中。面前這堵無形的氣牆卻像是厚薄不一的白色霧牆一般清晰。他根本就沒有考慮過任何後果,直接凝結了身體內所有地真元,以霸道之勢直接擊出,而擊打的位置。正是那堵氣牆裡最厚地那部分。

  以最強對最強處。范閒根本不理會這漫天飛舞著地掌影,他知道以自己如今的實力。這一拳擊出,對方必須凝結成一處。才能抗街。這大概便是強者在經歷許多之後。所養出來地難得地強橫氣勢。

  果不其然,范閒向著那堵氣牆一拳暴烈擊出。漫天地掌印頓時消失不見。一隻手掌的影子與另一隻手掌的影子迅疾合為一處,數十隻手掌最終合為一隻手掌。一隻晶瑩發亮地手掌。

  這隻手掌與范閒緊緊握著的拳頭狠狠地撞擊在了一起。

  慶廟裡的空氣似乎都隨著這一次撞擊而變形,細微飄著地秋雨被震地橫橫飛出,一大片的青石坪上,竟變得沒有任何雨滴可以滴下,整個空氣裡都充溢著乾燥殺戮地味道!

  轟地一聲巨響之後。范閒右邊肩膀上的衣衫齊齊碎裂,如蝴蝶般飛了起來,露出那只不停顫抖地右臂。

  而他正對著的那名苦修士面色卻是紅的出奇,亮地出奇,他的肩膀上分別搭著兩隻手臂,

  十幾名苦修士正不源源不斷地向著沿循著這道氣橋向他的體內灌輸著真氣。說明他抵抗范閒這霸道至極的一拳。

  范閒地面色慘白。體內的真氣暴戾地噴吐而出。可他依然無法打破對方的包圍,對方那隻手掌上傳遞而來地真氣源源不絕,如波浪一般,氣勢逼人,洶湧無比,給人一種難以抵抗的感覺。

  卟的一聲,那名與范閒對掌的苦修士吐出了一口鮮血。順著他地衣衫往下滴落。然而苦修士臉上卻越來越紅,越來越亮。根本沒有一絲衰竭。或是承擔不住體內磅礡真氣的徵兆,他只是帶著一絲垂憐之色,看著面前的范閒。似乎想等著對方認輸,就此散功,臣服。

  苦修士,於天下極苦之地行走苦修,對肉體和精神上地磨煉。果然造就了不平凡地修為。

  敗跡已現。然而范閒的眼瞳卻依然是一片冰寒,沒有絲毫慌亂之色,甚至連亢奮地拚命情緒都沒有,只是一片平靜,他靜靜地看著與自己近在咫尺地這名苦修士。盯著對方發亮地眼瞳。似乎要從對方地眼瞳裡看出他所企盼地顏色。

  只有范閒自己知道,僅僅這一拳一掌之交,他體內的經脈便已經被震盪到了一種極難承受地境地,大小兩個周天疾速運轉著。拚命地順著拳頭向外吐露著真氣。卻也快要支撐不住,尤其是腰間雪山的命門處,更已經開始隱隱發熱。正是氣竭的先兆。

  畢竟是受傷疲弱地身體,范閒最大地命門便在此處,僅僅在范府裡將養了數日。這數日裡還曾經狠戾地動武殺人心境一直沒有歸於平順。根本還沒有回復全盛的境界。

  幸虧他是個經脈異於常人,比常人更多一個周天的怪物。才能以疲弱身軀,對這苦修士們地圓融之勢前支撐這麼久,換做是十三郎或是海棠,只怕也不會比他好過。

  可是范閒依然不慌張。不絕望。只是冷冷地看著那位苦修士黑亮地眼眸。

  終於,就在范閒快要支撐不住的時刻,與范閒拳掌相交。近在咫尺的那位苦修士眼眸裡終於出現了一抹慘綠之色。

  一抹與自然人類眼睛完全不和諧地慘綠之色。

  然後兩道黑血從這名苦修士地鼻裡緩緩流了出來。

  范閒身周所有地苦修士並沒有注意到這點。他們只是盤坐於四周。低頭冥思,不停地催發著體內堅韌地真氣。

  那名流出黑血地苦修士慘綠色地眼眸裡泛過一絲了悟之色,看了范閒一眼,終於明白了面前地年輕人,為什麼先前願意在雨中靜聽自己這些人地懇求,原來對方……只是藉著這場秋雨在灑播著那些毒素!

  這名苦修士終於記起了范閒的真正師承,對方是那個老毒物地關門弟子!

  苦修士感覺到體內臟腑如被蟲蟻一般噬咬著。他的喉嚨開始發痛。他地眼角開始發麻。他知道體內的毒開始發作,如果此時自己罷手,想必能夠任借體內地真氣將這些毒素壓制下去。然而……
無色無味且不溶於水的毒粉,不可能太過恐怖--這是自然界天生地道理。也是武道修行者們人人皆知地常理。苦修士也很清楚這一點,所以他並不擔心自己的那些師兄弟。除了自己正面對抗范閒,所以毒發的最快之外,其餘地師兄弟應該能支撐更久。

  苦修士不想讓范閒離開。因為他已經發現范閒已經快要支撐不住了。

  他慘綠的眼眸裡閃過一絲安樂之色。一絲決然之色,一聲悶哼。完全捨棄了對心境的防護,放開了自己的全部經脈。任由兩旁灌注進來的真氣洶湧而入,然而順著自己地臂膀向著范閒赤裸地右臂上推了過去!

  畢其功於一掌間!他願意用一死來換取范閒地死亡。以及慶國的千秋萬代。

  然而范閒不願意。他地眼眸閃過一絲凜冽之意。知道對方強行催動真氣。毒素入心。再也救不回來了,他卻是將真氣沉入下盤,右肩微微一鬆,用了一個大劈棺地御力之勢。準備用一隻右臂去換取對方這個陣眼的死亡。再行逃脫。

  臨此危局死局,范閒有斷臂求生地毅力和勇氣。

  然而除了范閒之外。這個世界上還有別地人不願意看著范閒去死,秋雨之中地那個令人心寒地圓,在空中翻滾一圈後,離慶廟地正門已經近了些許。便在這個最危險地關頭。慶廟正門背後橫匾上的那兩個字忽然黯淡了一下。

  不是天光暗了,不是那兩個小金字忽然銹蝕了,而是一抹影子飄了起來,將慶廟兩個字掩住了些許光彩。

  那個影子一瞬間穿透雨絲。毫無阻攔地飄到了那名與范閒正對的苦修士身後。便在此人脖頸之後影子奇妙地攤開。生出了四肢。生出一枝劍。

  嗤地一聲。劍尖如毒蛇一般刺入了苦修士地脖頸。直接從他地咽喉軟骨處刺了出來。鋒利地劍刃已經割斷了這名苦修士地氣管食管血管……

  苦修士喀喇一聲,沒有發出任何聲音。只是死死地盯著面前的范閒。眼眸裡地慘綠色很濃,眼瞳卻沒有縮小,似乎是要生生地用目光殺死面前的范閒。

  便在那抹影子生出劍來的同時。范閒一直空著卻無力地左手困難地抬了起來,指尖微微一摳。袖弩破袖而出。深深地扎入了那名苦修士的左眼,濺起一抹血花。

  這名苦修士地身上凝結著場間十數名苦修士的終生修為,何其強悍渾厚,但被這樣兩記狠辣至極地殺招同時附身,終究還是頓了頓。

  便是這一頓,范閒的左臂奇異地扭動了起來,肩頭一震一甩。大劈棺再出,狠狠地砸在了那枝袖弩地尾端。將這枝袖弩深深地砸進了苦修士的腦中。弩尖深入。斷絕其人生機。

  呼地一聲,雨水大亂。這名捨身求仁地苦修士頹然地垂下了手掌。

  范閒變拳為掌。在他地頭頂一拂。整個人飄了起來。左手拎住了那抹影子的衣裳。用最快的速度劃破雨空,瞬息間離開了慶廟。

  從慶廟正門背後橫匾上兩個小金字黯淡,到影子出劍。再到范閒飄身逃離圓融之勢出廟,只不過是一個眨眼地時間,影子一劍狠辣去勢未止,范閒卻沒有讓他地劍勢再入圓融之境,強行逆勢而行,與他攜手瀟灑而去。

  而此時。那些盤坐在雨水中地苦修士們才發現了事情有變。圓融之勢正中地那名苦修士手掌已然垂下。再無吐露之道。卻依然被動地接受著師兄弟們地灌輸。身體猛然地在雨地上震動了兩下。然後無聲無息地倒了下來。

  被影子刺通了脖頸,被范閒袖弩扎入了大腦。毒素已然入心。最後又被圓融之勢反噬。這位苦修士毫無疑問死了。死地不能再死。

  雨水已經大了。已經亂了。胡亂地擊打在這些苦修士們地身上。他們默然地看著這名同伴地屍首。片刻後沉默一禮,便迅疾跳出了慶廟。向著快要消失在街巷遠方地那兩個人影追了過去。

  不知道他們會不會反思一下。如果神廟地旨意真地便是天意。那為什麼自己這些人付出了如此多地努力。甚至願意捨身成仁。卻沒有辦法殺死范閒?

  秋日的大雨中。范閒與影子就像兩抹灰影。在雨水中,在屋簷下。在黯淡地天色裡,在寂廖的街巷裡疾行,然而出慶廟並沒有多久。范閒便感應到了後方那些十分明顯地氣息已經追了上來。

  京都慶廟在外三里。平日裡都是極為清靜的地方,甚至上沒有什麼行人經過,四周也沒有什麼民宅可以利用。今天又是一場大雨天。街上更沒有紛紛躲雨的行人。這卻給范閒二人逃命地行動帶來了極大地不便。

  范閒蒼白的臉上滿是雨水。他側頭看了身旁那個中年男子一眼,卻沒有看到對方的臉上有任何表情,范閒知道自己終究還是低估了那些狂熱地殉道者。也低估了在這片陸地上延綿千年地神道實力。

  以往那些年。或許是被苦荷大師以及北齊天一道搶盡了風采。或許是慶廟地苦修士們都不怎麼顯眼,只喜歡在最荒僻地地方傳道。或許是慶廟地大祭祀二祭祀並沒有給人一種強大地感覺,所以范閒從來沒有將慶廟放在眼裡。

  然而今天證明了,這是一個極其強大的敵人。范閒甚至開始懷疑。虎衛們習來對付九品強者的刀陣,是不是脫胎於慶廟這種奇妙的合擊之術。

  當然。如果今日地范閒還是處於顛峰狀態下的范閒。他也不會變得如此狼狽。尤其是這種輕身逃離地本事。出身監察院的他以及身為天下第一刺客地影子,根本不會將那些追蹤而至的苦修士們放在眼裡。

  若在平時,他或許會和影子就近隱匿了蹤跡,轉而對這些油鹽不進的苦修士們進行最陰森可怕的伏殺狙擊。

  然而今天不行。因為那一千里的奔波心神裡的悲慟,連日來的困苦消耗。在正陽門城牆上和法場上所受的那幾記重傷。讓范閒的狀態已經跌至谷底。尤其是先前與十幾名苦修士的圓融之勢硬抗一記。更是讓他再無二戰之力。

  他身旁地影子表情冷漠。看上去並無異樣,然而多年來的合作與親近。讓范閒很清楚地發現。影子身上地傷也很重。甚至比自己更重。

  范閒知道這是為什麼。影子只受過一次傷,但那次傷是四顧劍刺出來地。

  知道了陳萍萍的死訊,影子會有怎樣地反應,范閒能清楚地猜測到,他明明人在東夷城,卻和王啟年幾乎同時回到了京都,這名天下第一刺客回程地速度比王啟年更快。甚至有可能比范閒當日更-快。

  這樣的奔波,影子的傷想必更加重了,范閒側頭看了影子一眼。卻沒有開口說什麼。

「前面分頭。」影子沙著聲音開了口,帶著一股很怪異的味道。看來這位刺客也很清楚。他們二人如今地情況都糟到不能再糟,必須分頭引開追兵。

  范閒點了點頭。知道此時分開,過不久自然二人便會再見面。

  便在那個街口,影子倏地一聲穿到了一個小巷子裡,說不定片刻之後。他就會變成一個正在簷下躲雨地淒苦商人吧。

  然而他走之前冷漠說了一句話。讓范閒的心沉了一下,嘴裡開始發苦。

  「你什麼時候動手殺他,喊我。」

  就因為這句話對心神造成地衝擊。讓范閒比預定之中跑地更遠了一些。身後那些苦修士遠遠地綴了上來。但范閒卻沒有任何地擔心,他從一個小巷裡穿了過去。便來到了東川路口。便在澹泊書局的正堂裡進去。從後門出來時,已經變成了一個撐著雨傘地讀書人。

  他來到了太學的門口,看見了百把傘。千把傘,以及傘下那些面容清爽陽光的太學生們。
第七卷朝天子 第一百一十一章 準備著


    上次來太學是幾個月前的事情了。

    那一日春雨飄搖,范閒來太學是為了見胡大學士,為的是京都府尹孫敬修的事情。那時他挾東面不世之功回京,真真是光彩榮耀到了極點,抵抗門下中書的壓力,折辱賀大學士的意志,瀟灑囂張,攀上了第二次人生的巔峰。一朝雨歇,黑傘落下,他被太學的學生們認了出來,還引起了小小的一場騷動。

    而今日秋雨淒迷,他從慶廟逃命而來,面色微白,手臂微抖,雨水順著布傘漏了些許打濕他的衣衫,讓他看上去有些狼狽。如今的范閒已經被奪除了所有官職爵位,成為一名地地道道的白身平民,而且整座京都都知道,皇帝陛下正在打熬著這位曾經風光無限的年輕人,范府形同軟禁,無人敢上門,無人敢聲援。

    區區數月時間,人生境遇卻已經整個翻轉了過來,一念及此,范閒不由笑了起來,低著頭,撐著傘,從那些不知議論著什麼的太學學生身邊走過,向著太學深處行去。

    雨中的太學顯得格外美麗清寂,古老的大樹在石道的兩側伸展著蒼老的枝丫,為那些在雨中奔走的士子們提供了難得的些許安慰,一路行來,秋黃未上,春綠猶在,暮時學堂鐘聲在遠處響起,清人心境。

    范閒不再擔心那些後方追蹤而至的慶廟苦修士,且不說在這數百名太學學生地包圍中。對方能不能夠找到自己,只說太學這個神聖重要的地方。即便是那些甘於犧牲自己地苦修士們,大約也不敢冒著學士嘩動的風險,就這樣像屠戶一般地殺進來。

    撐傘往太學裡走,一直走了很久,才來到了較為清靜一些的教習所在地,范閒很習慣地繞過長廊,進了一間小院,行過照壁,卻緩緩地停住了腳步。

    這裡是他在太學裡的屋舍,有幾位教習和才氣出眾的學生被調到了他的手下。在這個院落裡進行了好幾年的書籍編修工作,莊墨韓先生送給范閒的那一馬車書籍,便是在這個地方被進行了重新的整理,再送到西山紙坊進行定版,最後由范府的澹泊書局平價賣出。

    這些年書籍地整理工作一直在繼續,所以澹泊書局也一直在賠錢,不過范閒並不在意這些,就像京都叛亂時在孫顰兒閨房裡看見書架時的感觸一般,范閒認為這種事情是有意義的,既然是有意義的事情。當然就要繼續做下去。

    他靜靜地站在照壁旁,看著屋舍內的動靜,有些安慰地發現,雖然皇帝陛下將自己打成了一介草民,可是這些跟了自己好幾年的太學教習和學生並沒有受到牽連,而且這裡的書籍整理編修工作也在繼續,沒有受到什麼影響。

    范閒的心裡生起一絲暖意,望著屋裡笑了笑。在那些太學教習發現自己之前轉身離開了這間熟悉的院落,斜斜穿過太學東北角的那座密林小丘,沿著一方淺湖來到了另一座熟悉地院落。

    這個院子,這些房間,是當年舒蕪大學士授課時的居所,後來胡大學士被聖旨召回京都,便也擠了進來。當舒蕪歸老後,這間院子自然就歸了胡大學士一人所用。上次范閒求胡大學士幫手,便是在這個院子裡發生的事情。

    范閒推門而入,對那幾名面露震驚之色的官員教習行了一禮,便自行走到了書房中,拋下了身後一群面面相覷的人。

    聽到有人推門而入。一直埋首於書案的胡大學士抬起頭來。將鼻樑上架著的水晶眼鏡動作極快地取下,臉上迅即換成了一張肅然的表情。這位慶國地文官首領心情有些不豫,以他的身份,什麼人敢連通傳都沒有,便直接闖了進來?

    然而他看見了一張他怎麼也沒有想到的臉,微怔了一會兒之後,大學士的臉上泛起一絲苦澀之意,說道:「還真是令人吃驚。」

    范閒其實也沒有想到胡大學士一定在房中,在東夷城那邊忙碌久了,他有些忘記朝會和門下中書的值次,也不確定這位學士究竟會不會在太學。只不過他今天確實有些話想與人聊一聊,既然到了太學,自然就要來找這位。

    如今的朝堂之上,能夠和范閒私下接觸,卻不擔心被皇帝陛下憤怒罷官的人,大概也只有這位胡大學士。

    「今天出了些事情,心情有些不愉快,所以來找您說說閒話

    范閒一面說,一面往書案的方向走了過去,手上拿著地傘一路滴著水。胡大學士皺著眉頭指了指,他才悟了過來,笑了笑,將傘擱到了門後,毫不客氣地端起桌上那杯暖乎乎的茶喝了兩口,暖了暖慶廟裡被雨冰透了的身子。

    「怎麼這般落魄可憐了。」看著濕漉漉的范閒搶熱茶喝,胡大學士忍不住笑了起來,只是這笑容一現即斂,因為他發現今時今日這句笑話很容易延展出別的意思出來。

    果不其然,范閒很自然地順著這個話頭說道:「如今只是一介草民,能喝口大學士桌上地熱茶,當然要珍惜機會。」

    此言一出,安靜地屋舍內頓時冷場,兩個人都不再說話,而是陷入各自不同的思緒之中。尤其是胡大學士,他以為范閒是專程來尋自己,所以不得不慎重起來,每一句話,每一個舉動,都要深思熟慮,方能表達。

    過了很久,胡大學士望著他開口說道:「今日怎麼想著出來走走?范閒地唇角泛起一怪異的笑容,聲音略有些寒冷:「宮裡可有旨意圈禁我?」

    胡大學士笑了起來。范閒接著溫和說道:「既然沒有,我為何不能出來走走?尤其是陛下奪了我所有差使。但很妙地是,卻留給我一個無品無級的太學教習職司,我今天來太學,也算地是體貼聖意,以示草民全無怨懟之心。」

    這話裡已然有了怨意,若是一般的官員當著胡大學士的面說出這樣的話,胡大學士一定會厲刻無比地嚴加訓斥,然而面對著范閒,他也只有保持沉默。當然,今日這番談話的氣氛也與春雨裡的那次談話完全不同了。畢竟那時候的范閒,雖然話語無忌,可那是陛下允許的無忌,胡大學士還可以湊湊趣,可如今的陛下已經收回了這種允許,胡大學士此時的應對也顯得格外困難。

    他頓了頓後,望著范閒認真說道:「你地想法,我不是很清楚,但我昨日入宮曾與陛下有過一番交談,論及范府之事。陛下對你曾經有一句批語。」

    范閒緩緩抬起頭來,沒有發問,眼眸裡的平靜與他內心的疑惑並不一致。

    「安之這孩子什麼都好,就是性情太過直接倔狠了些……」胡大學士看了他一眼,從他的手中接過茶杯,微佝著身子去旁邊的小明爐上續了茶水。

    胡大學士背對著范閒,聲音很平直,也很淡然。輕聲說道:「直接倔狠,看來陛下是瞭解你,也是體貼你的。再大的錯處,也盡可以用這四個字洗脫去,這是性情的問題,並不是稟性的問題……你要體諒陛下的苦

    苦心?范閒地眉頭緩緩皺了起來,皺的極為好看,極為冷漠。他當然明白胡大學士轉述的這句評語代表了什麼,宮裡那個男人對自己的私生子依然留著三分企望,三分容忍,剩下的四分裡究竟多少是憤怒,多少是忌憚?那誰也說不清楚。

    胡大學士轉過身子。將茶杯放在了范閒的面前。望著他的雙眼認真說道:「直接倔狠,此乃性情中人。陛下喜歡的便是如你這樣地真性情人。這些日子裡你所犯的錯,陛下不是不能寬恕你,但如今的關鍵是,你必須要知道自己錯在何處,並且要讓陛下知道你……知錯了。」

    范閒默然地坐在椅上,知道胡大學士錯估了今天自己的來意,只是兩人間根本不可能如往日一般把話頭挑明,他也不會傻到去反駁什麼,只是下意識裡緩緩說道:「錯在哪裡呢?」

    「你知道在哪裡,你需要表現出你的態度。」胡大學士的眉頭皺了起來,微顯焦灼說道:「這十幾天裡你做的事情,不論是哪一椿都足夠讓你被打下塵埃不得翻身……黑騎經過州郡,這些日子參罪你的奏章,像雪花一樣地飛到了門下中書裡。」

    「大概這些地方上地官員還不知道,陛下早已經降罪了。」范閒笑了笑。

    「陛下何曾真的降罪於你?」胡大學士的眉頭皺的更深了,甚至連他每日必抹的扶膚霜都快要掩飾不住他額頭上深深地皺紋,他用略有些失望地眼神看著范閒,沉重說道:「如果真是要按慶律治罪,就算你是入了八議之身,可是有幾個腦袋可以砍?可以抵銷這些?」

    胡大學士看著面前這個沉默地年輕人,不知為何,心裡生起一股難以抑止的怒火,壓低聲音斥道:「難道你不明白,陛下已經對你足夠寬仁,如果你再這樣繼續挑戰朝廷地權威,磨礪陛下的耐心……」

    「那又如何?」范閒有些木然地截斷了胡大學士的話。

    胡大學士靜靜地看著他,眼睛裡的失望之色越來越濃,許久之後,他沙啞著聲音道:「難道你想死?」

    范閒抬起頭來看著他。

    「不要倚仗著陛下寵你,就這樣無法無天的鬧下去。」看樣子胡大學士是真的憤怒了,他身為慶國文官首領,最近這些日子就如同朝廷裡別的官員一樣,眼睜睜地看著陛下和范閒父子反目,眼睜睜地看著本來一片清美的慶國秋景,卻因為這件突如其來的異動,而平添了無數陰雲,身為慶國的高官,身為一位慶國子民,他們都想勸服范閒能夠入宮請罪。就此了結這一段動盪。

    然而范閒這幾日所表現出來地態度,卻讓包括胡大學士在內的所有人都漸漸涼了心。

    「您認為我只是一位寵臣?」范閒並不想像個孩子一樣來誇耀自己地能力。但聽到這句話後,依然忍不住微微皺眉問出聲來。

    「與寵無關,你只是……臣,我也是臣。」胡大學士強行壓抑下怒意,幽幽說道:「你我都是陛下的臣子,或許你認為陛下待你不好,但你仔細想想,自開國以來,有哪位臣子曾經得到過你這樣的寵信?國朝這些年來的歷史,你都清清楚楚地看在眼裡。應該知道,陛下已經對你施予了最大程度的寬容與忍耐。」

    「不要迷信你的力量,因為終究你的力量是陛下賜予你的。陛下不是拿你這些日子裡的狠厲沒有辦法,只是他不願不忍不想做出那些決斷,而不是他不能做。」

    胡大學士緩緩垂下眼簾,肅聲說道:「當然,必須承認,你是一位很出色的臣子……」

    胡大學士沒有說完,因為他想告訴范閒,陛下如果真地對你沒有一絲寬仁之心。或許早就已經將你拿下大獄,甚或早已處死,因為陛下一直都有這樣的能力,然而這些涉及到陛下與范閒父子間的事情,胡大學士心情激盪之餘,發現自己已經說多了,所以沉默地轉了話題。

    「沒有人願意看到一位慶國的大功臣,因為自己的驕橫無狀。而消失在京都裡。」胡大學士看著范閒,鄭重說道:「迷途要知返,倔狠總要有個限度。」

    「這話好像不久前才聽很多光頭說過。」范閒難過地笑了起來,站直了身子,說道:「看來如今的京都,如今的天下,都認為我才是那個橫亙在歷史馬車前的小昆蟲,要不趕緊躲開。要不就被輾死,若有了自己的想法,那便是罪人了。」

    他漸漸斂了笑容,想到了很多年前在抱月樓外打廢的那批紈褲,又想到了婉兒曾經說過和胡大學士意思極為相近地話。皇帝的耐心終究是有限的。自己如今被困於京都不得出,彼要殺己廢己。只不過是一句話的問題。

    這和慶廟裡苦修士們的圍攻不同,一旦慶國朝廷真的決定清除掉范閒這個不安定的因子,即便范閒個人的修為再如何驚人,也逃不過這個宿命----畢竟他不是大宗師。

    「先前冒雨入太學,看著那些學士從身邊走過,我就在想,或許哪一日,我也會成為他們眼中值得唾棄地對象。」范閒微微低頭,疲憊說道。

    「不,從來都沒有人怪罪過你,唾棄過你,不止這些學生,甚至是京都裡的官員百姓,一旦論及法場上的事情,對你猶有幾分敬意。」胡大學士咳了兩聲,緩緩說道:「正如陛下對你的批語一般,陳院長之事,你表現的足夠倔狠,這等真性情可以讓很多人理解你……但是,你自己必須學會將這些事情想通透。」

    「百姓敬你只是敬你的情意,然而你若真的有些大逆不道的動作

    ……甚至哪怕是想法。」胡大學士地聲音寒冷了起來,「本官容不得你,朝廷容不得你,百姓容不得你,陛下更容不得你!」

    「你必須想明白,這是我大慶朝如今的統一意志,都希望你不要瞎搞。」

    「瞎搞?」范閒笑了起來,笑容裡卻多了很多沉重的壓力,為天下敵並不是他害怕的事情,他的心裡只是還有回味先前腦中地那些思緒,有些回不過神來。

    許久之後,他很鄭重地向胡大學士施了一禮,卻沒有說任何話,也沒有給出任何信息,便轉身欲往門外走去。

    「雖然我不想承認,但我必須承認,我已經老了。」胡大學士望著范閒地背影,忽然脫口而出,悠悠說道:「今日說的話便有些過頭,只是……天下猶未定,戰事不能休,為了朝廷裡地百官,為了這天下的百姓,我希望你能多想想。」

    胡大學士說的是真心話,他本是皇帝陛下刻意挑選的下任宰輔人選,然而隨著朝廷裡局勢地變化。他的前景卻模糊了起來。

    陛下為了對抗范閒而捧出了賀宗緯,這位賀大人上體聖心。又精於政務,行事老練成熟,竟是挑不出個錯漏處,如今范閒勢衰,賀宗緯自然而然地坐穩了門下中書地位置,極得陛下信任,紅極一時,隱隱壓過胡派的風頭。

    就算胡大學士毫不戀棧權位,可只怕心頭也會有些唏噓之意,他力勸范閒。只怕也有需要朝中留個熟悉幫手的意思,當然,最根本的原因還是正如他先前所言----如今鋒指天下的慶國,需要一個穩定的朝堂,一個和諧的社會,而范閒一日不向陛下低頭,只怕慶國一日不得安寧。

    除非范閒死了,而實際上,慶國朝堂上,街巷裡。沒有幾個人真的願意剛剛立下不世之功的小范大人,就這樣死去。

    「我明白你的意思。」范閒沒有轉頭,沉默很久後說道:「也許哪一天我想開了,我會入宮請罪地。」

    胡大學士在他身後苦笑了起來,心想要等到你想通,那要等到何年何月?

    「或許……我真錯了?」門口范閒的背影極為疲憊,微沙的聲音輕聲自言自語了一句。

    然而這句話落到胡大學士的耳中,卻令他心頭一熱。眉頭緩緩皺了起來,就在這一刻,他決定今夜再次入宮。

    陛下與范閒父子間的這些爭執在他看來,並不是解決不了的事情,只不過是誰都不願意先低頭罷了,若能說服陛下,發一道召范閒入宮的旨意,或許范閒便會順水……

    正這般想著。范閒忽然回頭說了一句話:「我如今雖然不在監察院了,但知道一個很有趣的消息,或許您願意聽一下。」

    胡大學士微怔抬頭。

    「范無救在賀大學士府上當謀士。」

    范閒再行一禮,便走出了屋舍。此時太學裡的雨依然在不緊不慢地下著,傘下范閒平靜的臉上也沒有絲毫動容。今天與胡大學士地對話。要達到的目的都已經達到了,他很準確地知曉了朝堂上層官員對自己的看法。也瞭解了一下宮裡那位皇帝陛下對自己的寬仁底線究竟在哪裡----當然,最關鍵的是最後的兩段句話。

    范閒打著傘沉默地行走在雨中,暗自想著,看來不是今天夜裡就是明天,宮裡大概就會傳出召自己入宮的旨意。通過胡大學士向宮裡釋放出某種信號,或許能夠瞞過龍椅上地那個男人。一切只是因為啟年小組的人剛剛出京,所以范閒沒有準備好,他必須將這場君臣間的冷戰控制在彈簧失效的範圍之內,他在準備著,時刻準備著。宮,不知道他向皇帝陛下涕淚交加地說了些什麼,但是侍奉在御書房的太監們都知道,陛下的情緒應該是好了許多,因為當場便有一道旨意出宮,范府外已經折騰了七日的黑夜殺場,就此告終。

    直到胡大學士面帶安樂面容退出皇宮,他也沒有把范閒告訴他的那個驚天消息告訴陛下,一方面是他不瞭解范閒為什麼要把這件要緊事告訴自己,背後究竟有沒有隱藏著什麼陰謀,二來是如今地慶國正如胡大學士所執信念一般,需要的是團結。

    在太學裡,他只是覺得范無救這個名字有些耳熟,卻沒有想起來是誰,但畢竟是門下中書的首領大學士,只用了一盞茶的功夫,下屬的官員們便查清楚了,這個叫范無救地人,是當年二皇子府中八家將之一。

    走出宮門,坐上馬車地胡大學士忍不住歎了口氣,輕捋鬍須笑了起來,心想小范大人果然是個記仇的可愛人。

    (今天只有這六千字了,不知道為什麼,今天寫地特別辛苦,特別的不順,刪刪減減,很不滿意這種感覺,大概是自我壓力加的太小了,所以手指頭乏了……嗯嗯,明天我要寫一萬二,一萬二,一萬二,自我加壓中,勇敢地嚎叫著。)
第七卷朝天子 第一百一十二章 宮中的范家小姐



    皇帝陛下揮揮手,范府外面的人全部被撤走,這便是一位封建君王所擁有的權力,他可以盡由著他的性子來做事,而至於那些因為他們父子間的戰爭而糊塗死在范府外的下屬和臣子們,誰會在乎?

    御書房內並不安靜,胡大學士走了之後,皇帝陛下便開始與范若若下棋,這是最近幾日他養成的生活習慣。慶帝的中食二指輕輕地拈著一枚黑子,放在了微微反光的棋盤上,和聲說道:「看模樣,范建在府裡並沒有教你這些。」

    范若若入宮已有整整八日,身上穿著的是范府千辛萬苦,通過宮裡幾位娘娘送來的家常衣衫,一應以素色為主,與這煌煌皇宮看上去,有些不協調的清淡。雖說眾人皆知范家小姐是押在宮裡的人質,可是這人質的身份不差,陛下待她更是不差,晨郡主在宮外打點著,宮裡也自有貴人照拂,一應飲食起居穿著倒沒有太大的問題。

    她恭謹地坐在慶帝的對面,雙手輕輕放在膝上,應道:「棋路太複雜……」

    皇帝陛下微抬眼簾,有趣地問道:「記得安之入京之前,你就已經是京都有名的才女了。」

    「只不過是那些無事生非的魯男子們喜歡說三道四,我做不得詩,也畫不得畫,還真不知道這才女的名聲從何處來的。」

    入宮八日,從最開始的緊張惶恐無助,到如今的安靜平靜以待,范若若充分地釋發了冰山的冷靜,一方面是自幼的性情使然,更重要卻是范閒這十幾年來的潛移默化,對面這位男子雖然是慶國的皇帝,但終究對方還是一個人而已,並不是什麼怪物。

    當然。這也是因為皇帝陛下在范若若的面前表現地格外像一個常人。

    「你的詩我看過,在閨閣之中算是不差,只不過和安之比起來,自然不好去比。也難怪你會如此說法。」皇帝陛下微笑說道:「才氣不在外露諸般本領,而在於本心之堅定,你能救朕一命,算得上是妙手回春,才女之稱,也算得宜。」

    「陛下洪福齊天。臣女只是……」范若若很自然地按著君前對話的味道應話,卻不料皇帝陛下卻是笑了起來,說道:「死自然是死不了的,但身體裡多些鋼珠,想必也不會太舒服。」

    便在此時,姚太監輕輕地閃入了御書房,站到了皇帝陛下地身前,輕聲說道:「在慶廟死了一人,他們此時在前殿候著。」

    「候著?是候罪嗎?」皇帝陛下輕輕把玩著黑色啞光的棋子。聲音冷了下來,說道:「朕饒他們這次,若再有任何妄動,讓他們自行去大東山跳崖去。」

    姚太監低聲應是,又道:「小范大人從慶廟離開後,就去了太學,見了胡大學士。」

    皇帝沉默片刻後微笑說道:「先前已經知曉了,慶廟處……影子已經回來了。」

    姚太監沉默不語,關於這些事情,他沒有任何建議的權力。他很明白陛下的心意,他絕對不會像那些戴著笠帽一樣的苦修士般糊塗,范閒是何人?他是陛下最寵愛的臣子,私生子,就算陛下要讓范閒死,也不可能讓下面這些人自行其事。

    「問題是現如今還不知道小范大人是怎樣離開地范府,又是怎樣進了慶廟,而且在這中間一段時間。不知道他去了哪裡。」姚太監微佝著身子說道。

    慶帝眉頭微微地皺著,沒有說什麼,揮揮手讓姚太監離開了御書房。在這一番對話的過程中,范若若一直在一旁靜靜聽著,姚太監沒有避著她。因為這些天來宮裡的奴才們早已經習慣了。皇帝陛下的身邊,總有這樣一個眉目清秀。渾身透著股靜寒之意的女子旁聽,不論是御書房會議,還是更緊要的政事,陛下都不避她。

    只是今天談論的畢竟是范閒,是她最親的兄長,所以范若若依然微微低下了頭,似乎不想聽見這些,更不想讓皇帝陛下發現任何異樣。

    皇帝陛下沒有朝她的方向看一眼,只是沉默著,片刻之後,皇帝忽然微微笑了起來。今天范閒拚死出府做了些什麼,內廷方面沒有查到任何跡像,但至少知道監察院六處那個影子回來了,而且在慶廟裡,十幾名苦修士曾經與這二人大戰一場。

    想到那些光頭地苦修士,皇帝臉上的笑容頓時斂了下來,眸裡泛起一絲厭惡之意,他沒有想到,這些狂熱的慶廟修士,居然敢不請聖命,便對范閒動手,這讓慶帝感到了相當程度的不喜。

    而想到監察院六處的真正主辦影子,皇帝的眼睛微瞇,卻是流出了一絲極感興趣的神情。陳萍萍侍奉了他數十年,卻一直保留著自己很多的秘密,在以往皇帝因為深信其忠誠,也並不在意什麼,所以雖然知道那輛黑色輪椅的身邊一直有個影子在飄浮,可是慶帝並沒有去深究那個影子的真正來路。

    如今自然知道了,皇帝地眼前泛過一道光,就是幾年前懸空廟上那位白衣劍客刺出的那一道劍光,這道光有些刺眼,讓他的眼睛瞇的更加厲害,心裡竟是有些隱隱企盼,這個四顧劍的幼弟會做出一些什麼事情來。

    不需要考慮范閒今天出府做了些什麼,皇帝心知肚明,范閒今日一定是去聯繫了他在京都裡最親信的那些屬下,同時向著西涼東夷江南這幾個方向發去了一些極為重要的信息。

    這是很簡單的事情,大勢如此,范閒若想在龍椅地威壓面前,繼續保持著自己的獨立,則必須調動自己全部的力量。然而皇帝陛下根本懶得去理會那些信息的具體內容,因為在他看來,范閒再如何跳,終究還是在這片江山之上。

    這片江山,本來就是慶帝的手掌之中。

    而且皇帝很好奇,自己最寵愛最欣賞地這個兒子,被軟禁在京都之中。他究竟能做出什麼樣地事來。如果他面對的是當年地葉輕眉,為了這片江山上的黎民百姓,為了整個慶國的存續,為了太多太多人的意願。或許根本用不著說什麼,葉輕眉便只有默然遠去,不復存在於慶國地土地上。而他與葉輕眉的兒子,又會做出什麼樣的選擇?這是皇帝陛下很感興趣的一點。

    這是在一種絕對的自信下,平靜旁觀下一代掙扎的惡趣味?其實只不過皇帝陛下直到如今,都還沒有想過要將范閒打下深淵。因為在他看來,這個兒子只不過是誤會了自己。

    皇帝陛下只不過是不想解釋,不屑解釋,這是一個問心地過程,他強橫地坐在宮裡,等著范閒入宮來解釋,來請罪,然後到那時,陛下才會和聲告訴范閒。死了的那條老黑狗,並不像你想像的那般慈愛,那條老黑狗只是想把李氏皇族全部殺死,也曾經殺過你,你雖然姓范,但實際上是姓李的。

    諸如此類?可是怎麼解釋葉輕眉的事情?或許皇帝陛下根本不想去觸及那方面。

    「朕要出去走走。」皇帝陛下開口說道,雖然聲音很平靜,但很顯然,因為胡大學士先前入宮時說的那些話,陛下對於處理范閒的事情。有了一些把握,所以他的心情比較輕鬆,才會想到在這樣的深夜裡出去。

    御書房裡只有兩個人,皇帝陛下地這句話,自然是說給范若若聽的。范若若微微一怔,站起身來,取了一件黑裘金綢裡的薄氅,小心地替皇帝陛下披上。然後攙扶著他的右臂,緩緩地走到了御書房的木門之旁。

    木門一開,已經有十幾名太監宮女候在外面了,姚太監謙卑地低著身子,推著一輛輪椅等候著。從皇帝陛下開口出聲。到外面的太監們準備好這一切,只用了極短的時間。反應極快。

    然而皇帝看著門檻外的那輛輪椅,臉上卻沒有露出絲毫讚賞的神情,只是冷冷地看了姚太監一眼,理也不理門外的那些奴才,便在范若若地攙扶下,向著夜裡的皇宮行去。

    被陛下冷冷地看了一眼,姚太監身上的冷汗都流了出來。已經過去八天了,其實沒有多少人知道,當日御書房裡那場君臣之間的戰爭,讓皇帝陛下受了極重的傷,雖然不至於威脅到生命安全,可是皇帝的身體依然受到了短時間內難以回復的損傷,再加上陳萍萍當日句句割心的話語,陛下地精神狀況似乎也不是特別的好。

    所以姚太監才準備了這輛輪椅,卻沒有料到皇帝陛下極為不喜,他馬上反應了過來,不論是不想讓臣子們知曉自己身體的真實狀況,還是因為這輛輪椅想到了令陛下憤怒痛苦的那位老院長,姚太監今天都做了一件大錯事。

    這種錯誤不能犯,也幸虧皇帝陛下是一個對奴才們比親眷更為寬宏的主子,不會輕易移怒,姚太監才不用擔心自己地生命安全。

    他抹了一把額頭地冷汗,帶著一群太監宮女,靜聲斂氣地跟著了後面,看著前方范家小姐輕輕地扶著陛下前行,眾人不敢跟得太近。

    皇宮行廊裡掛著的燈火並不明亮,只是聊以用來照亮腳下青石路而已,往日一旦入夜,貴人們便會閉於宮中不出,只有那些要做事地太監宮女們,會在這些安靜的長廊上行走。今日微暗的燈光,照耀在皇帝陛下和范若若的身上,拖出或長或短的影子,讓路上遇到的那些太監宮女各感慄然,連忙跪倒於道旁。

    正如姚太監所猜測的那樣,皇帝先前的不悅,正是因為御書房門口的那輛輪椅,一旦看見這輛輪椅,陛下很自然地想到,在過往的數十年裡,那個坐在輪椅上的老黑狗,經常在夜深人靜的時候,與他在皇宮裡並排而行,像談論家常一樣地談論著天下的大勢,皇家的傾軋,擬定著計劃,估算著死人的數量。

    慶帝是人,他很懷念當年的那些場景。也正因為如此,因為陳萍萍的背叛,讓這些值得回憶地美好場景,卻突然多了許多詭異與不敢相信。所以他感到了憤怒。

    除了憤怒,他的心中還有一絲複雜的情緒。數年前,因懸空廟一事,范閒身受重傷,險些喪命,待傷好後冬雪日。那位年輕人也是坐著一輛輪椅入宮,並且陪皇帝陛下談論了很久很久。

    那是皇帝陛下第一次地與范閒談話,雖然依舊沒有點明彼此之間的關係,沒有像小樓裡那次一樣,可是對於慶帝來說,那也是一次極為重要地會面。

    今夜看到輪椅,他便想起了陳萍萍,想起了傷後的范閒,情緒複雜起來。緩緩說道:「朕之所以要將那條老狗千刀萬剮而死,是因為此人限狠到了極點,偽詐到了極點。」

    范若若扶著他的胳膊,保持著距離,沒有覺得太過辛苦,但聽到這句話,卻覺得陛下的身軀像是泰山一般地重了起來。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尤其是陳老院長謀逆之行,天昭地明。誰也不可能拿這件事情來質問陛下,除了范閒……更關鍵的是,陛下根本不用解釋什麼,就像這幾天內一樣,他從來不會想著主動去向范閒解釋什麼,然而在這樣一個初秋的夜裡,就自己與陛下二人時,陛下卻開口了。

    這番話究竟是說給自己聽。還是想借自己地口說給兄長聽?范若若微微低頭,沒有應話,心裡卻在不停琢磨著。

    「那條老狗最後刻意死在朕手裡,為的便是讓安之怨朕,恨朕。這等至死不忘惡毒之人。朕怎能容他快意死去。」皇帝的聲音有些疲憊,回頭看了范若若一眼。復又回過頭來,看著安靜的夜宮,說道:「明日朕便下旨讓安之入宮請安。」

    范若若身形微凝,一手扶著陛下的胳膊,身子極輕微地蹲了蹲,福了一福,誠懇說道:「謝陛下。」

    皇帝面無表情,似乎並不認為在這場冷戰之中,自己先讓一步,卻還要讓臣子家的女兒來表示感謝,但令他感到有一絲動容的是,范家小姐在說完這三個字後,便再也沒有任何的表示,只是安穩地扶著他的胳膊,繼續在宮裡散步,隻字未提自己出宮地事情。

    「你……與眾不同。」皇帝回頭帶著深意看了一眼她,「朕以往常常來著晨丫頭在這宮裡逛,只是她年紀大了之後便少了,而且她比你調皮很多。」

    「我自然是及不上嫂子的。」范若若低頭輕聲應道。皇帝笑了笑,沒有說什麼,覺得身旁這小丫頭著實是清淡自矜到了極點,不過說來也是可憐,自從林婉兒長大之後,大概再沒有幾個人會像「真正」的晚輩,一樣陪伴著皇帝,因為天子無家事,在那些活著或死了的皇子們心中,父皇……也絕對不可能是個真正的父親。

    而在范若若的心裡,也是充滿了疑惑與感觸,這些天的相處下來,這位陌生且威嚴無比的皇帝陛下,似乎漸漸從神壇上走了下來,也脫去了外面金光刺眼的外衣,而變得更像是一個普通的長輩,或者說是一位重傷之後,漸漸顯出老態地長輩。

    安靜的夜宮裡,范家小姐扶著陛下散步,這一幕場景落在了很多人的眼裡,而且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人們發現陛下待范家小姐的異常,自陛下在御書房受傷,范家小姐入宮救治以來,皇宮裡的所有人,都知道陛下待這位小姐與眾不同。

    稍微有點兒智商的人,都知道范家小姐現在的身份是人質,可是這世上再也沒有這樣的人質了,在宮裡地生活份例依的是晨郡主當年的規矩,除了夜裡歸宮休息之外,整個白天,這位范家小姐都會在御書房裡陪著陛下,陛下甚至在議論國務時,都不避著她。

    門下中書的幾位大學士們自然也被這一幕所震驚,只是他們都是有身份地位的人,自然不會瞎傳什麼,只是那位賀大學士往往在御書房內看到范家小姐時,表情會顯得有些不自然。

    而皇宮內部則不一樣,人多嘴雜,一時間議論紛紛。人類總是極其善忘地一個物種,宮裡地太監宮女們,或許都已經忘記了慶歷七年的那一場雷雨,那個因為流言而起地宮廷流血大清洗,重新投入到了八卦的偉大工作之中。

    或許是因為三年前死的人太多,這時節宮裡補充進來了許多新的太監宮女,他們並不知道皇家氣度裡隱藏著的凶機,或許是因為陛下對范家小姐的態度,著實令人想不明白,所以關於御書房的流言,漸漸就在皇宮之中傳開。

    皇帝陛下是一位不怎麼喜好女色的明君,更不像是一個荒淫的主子,這些年來,皇宮裡攏共也只有十幾個女主子,而有子息的更只有那四位,本來按道理來講,不會有人會猜測到那些方面,然而陛下待范家小姐的態度著實與眾不同,加上最近這兩天裡皇宮裡發生的另外一件大事,不由地觸動了太多人的心思。

    這件大事便是選秀,三日之前開始的選秀,慶國皇宮已經停了十幾年的選秀活動,重新拉開了大幕。

    誰也不明白為什麼在這個當口兒,陛下會忽然有了充實後宮的想法,難道是臨過中年的危機,讓這位君主忽然動了聊發少年狂的心思?

    從三天前開始,由太常寺主持,內廷與禮部協辦的選秀活動便開始了,由於慶國已經陌生了這一整套程序,禮部顯得有些慌亂,慶國七路州郡只怕還沒有接到旨意,那些可能有幸被選入宮中的秀女們還沒有聽到任何風聲,所以最先開始動起來的,依然是京都。

    這是一次難得的機會,那些在京都裡蟄伏太久的王公貴族,大臣名士們,都想把握住這次機會,就在這樣荒亂的程序之中,依然趕在前天夜裡,便將第一批年齡合適的官家女子送到了宮中。

    平靜了很多年的皇宮,因為那些青春曼妙的女子進駐,而頓時多了許多青春逼人之意,縱已是入了夜,可是秀女所在宮院裡,依然不時傳出清脆的笑聲。

    春意盎然,瀰漫於初秋之宮,所以皇宮裡的人們,才會向御書房處投注些許猜疑的目光,若真是聖心動了,那深得帝心的范家小姐,會被怎樣安置?

    「都是一群蠢貨。」宜貴嬪眼簾微垂,輕輕拉著三皇子的手冷笑說道:「陛下是何許人也,你老師又是誰?這宮裡居然會傳出這般荒唐的話語。」

    「宮裡大多都是蠢貨,而且新人太多,或許他們都已經忘了很多事情。」三皇子李承平笑了笑,然而這位少年皇子的笑容有些牽強,日趨清朗的眉宇間隱隱重重的憂色。

    宜貴嬪看著自己的兒子,輕輕地歎了口氣,說道:「陛下乃是明主,自然不會做出那些荒唐的事情,這次挑秀女入宮,和御書房裡那位斷沒有半點干係。你父皇……只不過是……」

    她的話沒有說完,李承平抬起頭來,望著母親憂鬱說道:「聽說明天父皇便會召先生入宮,可是挑秀女……只怕父皇終究不可能像以往那般相信先生了。」

    (對故事來說,范若若在宮裡是很重要的事情,避免那位的人味兒越來越少,至於選秀,自然是生育機器的問題。慶帝不是個荒唐人,但卻是個深謀遠慮之人,老三擔心這個,很正常。

    今兒給老媽買藥,跑了幾家藥店,很是耽擱了些時間,我還在寫,呆會兒還有一章,努力努力,呵呵,不知道寫不寫的到那麼多字。)
第七卷朝天子   第一百一十三章君臣相見可能安?

听到這句話,宜貴嬪有些無奈地搖了搖頭,舉起青蔥一般的手指頭,輕輕地揉著有些發悶的眉心,不知該如何言語。她當然清楚李承平的這句話指的是什麼,只是身為陛下的妃子,她這樣一個本性天真爛漫的女子,能夠安安穩穩地坐到現在的位置,靠的也是柳氏當年在她入宮前所勸說的安靜二字,當此亂局,也說不出來什麼。

如今的皇宮,自三年前便完全改變了格局,太後死了,皇後死了,長公主也死了,淑貴妃被幽在冷宮之中。生了李承平的宜貴嬪,和生下大皇子的寧才人,在京都叛亂一事中,隨著範閑和大皇子勇敢或被迫地站在了陛下的立場上,叛亂事變,二位貴人自然水漲船高,寧才人被提了一級,宜貴嬪雖然還是貴嬪,可是隨著年限,也要漸漸晉成貴妃。

皇宮里由宜貴嬪和寧才人主事,宜貴嬪性情好,寧才人又是個不管事的,宮里自然是和風細雨,好好地過了三年好日子,只是隨著八日前御書房里的那聲巨響,好日子終于過到了頭。

寧才人因為勇敢地替陳老院長求情,而被陛下貶入了冷宮,與淑貴妃去做伴----也得虧她生了個好兒子,不然以陛下當日的憤怒,只怕直接賜死都是最好的結果。

宜貴嬪如今是宮里唯一的貴主子,三日前開始的選秀活動,自然歸她一手操持,她也比其余的人更了解這次突如其來的選秀背後真實的目的。

京都叛亂之後,陛下還有兩個半兒子,除了遠在東夷城的大殿下,三皇子李承平,還有半個自然指的是範閑。偏生因為陳萍萍謀逆一事,範閑與皇帝之間陷入了冷戰,誰也不知道將來這件事情到底如何收場。

偏生這兩個半兒子完全吸取了太子和二皇子的教訓。彼此之間地關系極為親近,且不提大殿下與範閑之間的情誼,便是範閑與三皇子之間的師生之誼,也穩固的出乎陛下意料之外。

自慶歷七年後。範閑入宮很多次,然而與三皇子地接觸卻少了起來,一方面是在三皇子明擺著成為儲君的情況下,他要避嫌,二來也是皇帝陛下刻意地要減弱範閑對于三皇子的影響力。

而範閑這人即便百無一用,但他有一椿強項極為世人佩服。那便是極能影響自己身邊的人,讓身邊的人聚心于己,不論是監察院的部分親近官員,還是範門四子,還是抱月樓里地嫡系部隊,都證明了這一點。

三皇子是他的學生,雖然自江南回來後,與範閑見面極少,可是一時也未曾忘卻範閑的棍棒教育。早已從當年那個略顯陰鶩狠辣的孩童變成了一個內斂的皇子。

三位皇子之間並無傾軋妒意,若放在往常,這是一件極為美妙的事情,在三年前京都叛亂之後,慶帝自省之余,想必也沒有興趣再去把自己的兒子們都逼瘋,可是陳萍萍謀逆事發,讓這種看上去很美妙的關系,在皇帝陛下的眼中,不再那麼美妙。

宜貴嬪很清楚這一點。如果陛下不再完全信任範閑,那麼他必須警惕著自己地兒子們會不會抱成團做些什麼,即便這三個兒子抱不成團,可若陛下真的對範閑下手,寒了所有人的心,當承平一天一天地大了,皇宮里又會是什麼樣的情形?

所以皇帝陛下要選秀,要宮里再多些生育的機器。再替他生出幾個兒子來。

宜貴嬪看了自己的兒子一眼,眉宇間全是憂愁,輕輕地嘆了一口氣。李承平卻沒有嘆息,只是輕輕地握著母親的手,宮里多陰穢事。他自幼便是這般長大的。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兩位哥哥為了那把椅子想殺死自己,想殺死父皇。最後自己被另外兩位兄長所救,他早已經發現,皇宮里若是太平一些,人生會順利許多。

然而世上從來沒有這樣好的事。他知道自己與範府地關系太深,如果父皇不再信任範閑,只怕也不安心就這般簡單地將這天下交給自己,挑秀女入宮?父皇是想再生幾個兒子……這是在警惕自己?還是在警惕範閑?

“明日先生要入宮請安,或許事情沒有這麼糟糕。”李承平有些勉強地笑了笑,安慰著母親。

“範閑那小子,倔的厲害,誰知道他明天會不會入宮。”宜貴嬪有些無奈地笑了笑,她清楚陛下就算再想生幾個兒子來警告一下漱芳宮和範閑,但那終究是很久以後的事情,而且如今的慶國朝堂早已經習慣了李承平是將來的慶國皇帝,甚至比當年的太子殿下位子更穩,陛下也不可能就因為對範府的不信任,就中斷了自己籌謀許久的將來。

只不過她真地不清楚陛下和範閑之間真正的問題所在,究竟是陳老院長的死,還是別的什麼問題?如果範閑明日肯認罪低頭,只要他能繼續活在京都里,將來的權力位份自然會慢慢恢復,那麼漱芳宮哪里還需要擔心這些被大臣王公送入宮來地秀女。

宜貴嬪地眉尖微蹙,眼眸里忽然閃過一道難得一見的冰冷之意,說道︰“這些小妮子若安份就好,若真地仗著娘家在朝廷里的那點兒力氣,就想在宮里搞三捻四,本宮斷不會容她們。”

畢竟是當了三年名義上宮中之主的女子,主持選秀一事,再如何天真爛漫的性情,早已在這宮里磨滅了大部分,此時冷冷的一句話,自然流露出幾絲尊嚴。

“听說昨兒那些秀女剛入宮,便被母親趕了三人出去。”李承平誠懇地勸道︰“畢竟是父皇的意思,您若是做的過明顯了些,怕父皇不高興。”

“你父皇即便知道了也是高興的,那些沒點兒眼力價兒的小丫頭……”宜貴嬪冷笑說道︰“國朝也是久不選秀了,從太常寺到禮部都一點兒規矩也沒有,什麼樣人家的女兒都往宮里送。也不知道她們是在娘家听到了些什麼,一進宮便大把地灑銀子,偏那些宮女嬤嬤大概也是許久沒有吃過這種銀子。竟生受了。”

她望著三皇子平靜說道︰“那幾個秀女一入宮便打听著宮里的情形,各宮里的主子她們不好議論什麼,但議論起御書房里那位,卻是什麼話都敢說……到底不是什麼正經大臣府里地人家。都是些快破落的王公舊臣,大約不清楚範家柳府是什麼樣的來頭,居然天真地以為範府真的失勢,那位卻不知為何得了陛下地歡心,便將那些言辭的鋒頭,對對準了那位……說的話不知有多難听。”

“我將那三個秀女趕出宮去。既是給剩下來的提個醒兒,也是替她們家保命。”宜貴嬪輕輕地抿了抿鬢邊的發絲,幽幽說道︰“且不說陛下若真听到了這等議論,會怒成什麼模樣,只要這些話傳到範閑的耳朵里,你說待事情平息後,這些秀女府上會淒慘成什麼模樣。”

李承平終是忍不住笑了起來,說道︰“若最近地事態真的平息了,只怕母親不得添油加醋說給先生听。”

宜貴嬪眉開眼笑啐了一口︰“這孩子瞎說話。母親哪里是這樣的人。”

李承平撓了撓頭,欲言又止說道︰“可是父皇總是把範家小姐留在御書房里,總歸是不合規矩。”

宜貴嬪沉默許久後笑了笑,沒有說什麼,其實她心里清楚,那個讓自己變成女人的男人,那個天底下最強大的男人,其實也是會感到孤獨而已,在他的眼里,宮里的女人們似乎都有所索求。或許只有那位與皇宮毫無瓜葛的範家小姐,才會讓他真正地感到無所求吧。

陛下喜歡什麼,就是喜歡身旁的人對自己無所求,一念及此,宜貴嬪地面色有些索然,望著李承平溫和說道︰“你也少去冷宮,仔細陛下不高興。”

“淑貴妃被打入冷宮,可是她終究是二哥的親生母親。往年待我們幾個兄弟並不差,和二哥做的事情沒有關系。”李承平低聲解釋道︰“如今寧姨也被打入冷宮,我總得去看看。”

宜貴嬪笑了笑,沒有再說什麼,她知道三皇子之所以常去冷宮探望。在宮里得了個寬仁的名聲。也讓陛下有些意外的欣賞……全是因為範閑的囑咐,三年前京都叛亂時。據說範閑曾經親口答應臨死的二皇子,替他照顧淑貴妃。

漱芳宮里的母子二人輕聲說著選秀的事情,說著御書房里那位姑娘的事情,與此同時,御書房里地那位姑娘已經攙扶著傷勢未愈的皇帝陛下走了一圈,將將要回到御書房。

正如宜貴嬪所言,皇帝陛下只是欣賞這位女子,卻不會荒唐地產生別的什麼想法,已經進入了大宗師的境界,早就將男女之事看穿了,之所以選秀,更多的還是出于政治上的考慮。而在散步的路途中,皇帝陛下當然不會和範若若說選秀的事情,只是隨意地議論著京都這八日里地風雨,以及範閑的事情。

當然,絕大多數時間,都是皇帝陛下在說,範若若在听,皇帝是被範家祖母一手奶大的,對于範家人自然有種天然的親近。皇帝此生沒有女兒,自林婉兒搬出皇宮之後,似乎再也找不到這種比較溫暖的感覺。

二人在前面行著,姚太監等一批人在後面遠遠緊張綴著,黑夜里散步,這個隊伍看上去不免有些可笑。

便在將要轉到御書房前正道地石門旁,皇帝陛下卻定住了腳步,看著石門旁邊躬著身子地那名太監,沉默許久後問道︰“最近跟著戴公公怎麼樣?”

這名太監正是當年御書房里的紅人,洪竹,三年前地事情淡了後,他這些日子跟著戴公公在進行文卷方面的差使,今日在夜里偶遇聖駕,他心情復雜地候在一旁,卻不料陛下會忽然向自己問好,他趕緊著顫著聲音回話。

皇帝滿意地看了他一眼,他當年是極喜歡這個機靈的小太監的,不然也不會讓他在御書房里親身跟著,後來又把他派到東宮里去當首領太監。只是因為一些很湊巧的事情,洪竹陷了進去,但饒是如此,皇帝依舊沒有殺他。

忽然間皇帝心頭一動。想到先前看到那輛輪椅時,所想到那一日冬雪,範閑入宮時的場景,當日推著輪椅的小太監正是洪竹……漸漸地,皇帝的眼眸里閃過一絲笑意,想起以前範閑那小子似乎很不喜歡這個小太監。不知他心里在想些什麼,開口吩咐道︰“從明日起,回御書房。”

洪竹大喜過望,跪在地上,含糊不清地謝恩叩首,只是沒有人注意到他低垂地眼眸里閃過了一絲復雜的神情。

皇帝有些厭煩地揮了揮手,便跟範若若兩人進了石門。皇帝忽然開口說道︰“雪雨天,見朕不用下跪,這是朕即位之後就定下的規矩。今兒下了雨,地上仍是濕的,所以洪竹不用跪。”

範若若微怔看了陛下一眼,不知道陛下為什麼要說這個。

“朕……難道真不是一個好皇帝嗎?”將要行走到御書房外,皇帝忽然停住了腳步,十分平靜,卻又十分認真問道。

有問必有答,此時他地身邊只有範若若,自然是等著範若若來做一個評判。範若若的心頭微凜,暗想自己又不是經世大儒。又不是史筆如椽的學家,哪里有資格來評判這樣大的題目?然而皇帝沒有邁步,只是平靜地等著她開口應話。

範若若沉默了很久很久,想起了這些天在御書房里所看到的一幕一幕,以及這皇宮里的各處細節,想到自己游于天下,所見到地州郡里慶國百姓的生活。

她終究是不能遮蔽自己的雙眼與真心,思忖片刻後。輕啟雙唇認真應道︰“與前代帝王相較,陛下……確確實實是位好皇帝。”

皇帝沉默了片刻,細細地品味著範若若的這句回話,片刻後終究是舒展了容顏,哈哈大笑了起來。笑聲回蕩在御書房前的園內。檐下,再與宮牆一撞。又撞了回來。

後面跟著的姚太監一眾人微愕,不知道範家小姐說了什麼話,竟讓陛下笑的如此開心,前所未有的開心,一時間百感雜陳,對這位並不怎麼願意說話的範家小姐佩服到了極點。

範若若也微微笑了,看著身邊地皇帝陛下,心里泛起極為復雜的情緒,到了此時,她終于明白了為什麼陛下這些天會待自己如此不同。

宜貴嬪或許猜中了一些,範若若先前也猜中了一些,範閑的認為自然也不為錯,然而皇帝將範若若留在皇宮,留在自己身邊,留在御書房內,讓她看著自己在重傷之余,還要操持國力,英明神武……

或許只是御書房內與陳萍萍的對話之後,皇帝陛下需要有人來證明,來認可自己是一個好皇帝。

不論那個坐在輪椅上的老黑狗再如何說,可是朕依然是個好皇帝,不是嗎?就在這一刻,皇帝陛下似乎終于下定了決心,臉上重新浮起自信而從容的笑容,往御書房里走去。

或粗豪,或像鴨子一樣尖沙,但高聲喚出來的都是一樣的話。今日無朝會,例休,皇城根一片安靜,禁軍將領士兵們面容肅然,目不斜視,任由那名穿著一身青衣長衫的年輕人從自己的身邊走過,然而與他們地平靜面容不相符的,卻是他們此時緊張的心情。

自陳萍萍謀逆事發,于宮前法場上被凌遲而死,已經過去了九日。當日小範大人殺入法場,蔑視陛下權威,已經昭示了小範大人在這件事情上的態度。後續的數日內,皇帝陛下與慶國朝廷權臣之間的冷戰發展到登峰造極的地步,內廷灑在範府外的眼線慘死無數,而據官場之上地流言稱,昨日外三里處某地,還發生了一場針對範閑的暗殺。

總而言之,當今天皇帝陛下下旨宣召範閑入宮請安的消息透露出來後,所有的人都松了一口氣,如今的慶國雖然強大,可是依然不想承擔這一對君臣父子反目所可能帶來地血腥。

這從另一個程度上說明,即便範閑已無官職,可是朝堂市井里地慶國子民們,依然認為他若真的豁了出去,真會對慶國造成一定程度地傷害。而只用了九天的時間,陛下與範閑之間的冷戰便告結束,實在是一件值得慶幸的事情。

在胡大學士等人看來,這一對君臣父子之間並沒有什麼解決不了的問題,不外乎是激烈的情緒,逼出了這一對父子心內的陰狠倔 ,誰也不肯先讓步,而今天皇帝陛下先踏出這一步,自然表示宮里先退了一步,想必範閑也定要承這個情意才對。

就在冷冽的空氣中,範閑沉默地跟著姚太監前行,已經是宮內首領太監的姚公公,在他的面前依然扮演著那個謙卑的角色,然而範閑卻沒有太多說話的興趣。

太學教習?雖然範閑如今已經是白身,唯一可以稱得上公職的便是這個名目,可是卻依然那般刺耳。便在這聲聲催促中,範閑來到了御書房,有些意外地看見了候了書房外的洪竹。範閑並沒有掩飾自己的驚訝,微微點頭,洪竹深深行禮,二人間眼神里的那些交流,沒有人能夠看見。

入了書房,看見了妹妹,範閑的心情微微安定,然後向著軟榻上的那位男子深深一禮,卻依舊倔 地一字不發。

當日範閑單騎殺回京都,直到抱著陳萍萍的尸首離開法場,他都吝于投注一絲目光給皇城上的那個男人,仔細算來,皇帝與他,也有數月未見了。

皇帝陛下靜靜地看著範閑,對于此時範閑所表露出來的情緒,並不感到意外,他不容許臣子們在自己的面前有任何違逆的情緒,但不代表著他不能接受自己最寵愛的兒子,在自己面前展露出真性情或倔 的一面。

御書房的沉默沒有維持多久,範若若向著皇帝陛下微微一福,又向著兄長笑了笑,便退出了御書房,她今日留在此間,只是陛下要讓範閑安安心,既然這個目的達到了,她自然也要離開,留給這對君臣一個安靜的說話環境。

“朕一直在思考,為何朕會對你如此寬容。”皇帝看著範閑,緩緩開口說道,“自然不是因為你曾經為大慶朝立下的那些功勞,直到昨日,朕才終于想明白了。”

皇帝看著他平靜說道︰“朕想,你我之間並不需要太多的廢話,這里有些卷宗,你可以看一看。”

在這個故事里,曾經無數次重復過,慶帝和範閑是這個世間最優秀的兩位實力派演員,然而在今天的御書房中,慶帝沒有飾演什麼,他只是很直接地說出了這些話。

話很簡單,範閑卻听明白了里面所隱藏著的意思,他知道面前的案上擺放的無非便是陳萍萍曾經主持過謀殺自己的證據,比如懸空廟,比如山谷,一切和割裂有關的東西。

按照那位死去老人的安排,範閑此時應該演出驚訝,悲哀,然後回到陛下的身邊,然而不知道為什麼,看到皇帝老子此時自信從容優雅的神情,他便感到了無窮的憤怒,那股怒火讓他心酸,心痛,根本不想再繼續演下去。

範閑抬起頭來,直直地看著這個最熟悉,又是最陌生的男人,許久沒有動作。
第七卷朝天子 第一百一十四章 是,陛下

    深深地吸了口氣,未至深秋,深宮御書房內,深色的暖爐已經開始散發著溫熱,空氣略有些乾燥,從口鼻處直入肺葉,竟有些隱隱做痛。范閒看著面前皇帝陛下的面容,忽然想到了很多事情,很多人。

    慶國這場風雨發端於數十年前,漸漸塵埃落下,依然處在風暴眼中的,大概只有這一對父子了。

    范閒對於皇帝的態度其實很難以捉摸,甚至連他自己都無法清楚地闡釋。從澹州至京都,慶廟擦肩,太平別院旁竹茶鋪裡初逢,由賜婚再至監察院,知道了那幅在宮裡的畫像,其實范閒比任何人猜測的都要更早一些,便猜到了自己真正的身世。

    不論是前世的范慎,還是今世的范閒,其實都是無父無母之人,奈何落於慶國,便多了一位叫葉輕眉的母親,後來發現原來還有一位父親----只是這血脈身體上的承襲,要讓范閒真的視此帝王為父,其實是當時的他根本做不到的事情。

    那時節范閒一直在演戲,演的很漂亮,因為沒有任何人知道他內裡有一個完全不一樣的靈魂,所以他可以瞞過任何人,甚至連面前的皇帝也瞞了過去。

    時間慢慢地發展,范閒漸漸開始對太平別院裡的那椿血案產生了懷疑,自然對於龍椅上的這位皇帝老子,多了幾絲警惕,甚至是恐懼,於是他演的更加沉穩而謹慎。

    可是終究這麼多年了,如果說葉輕眉於范閒,是那個一直隱藏在歷史之中相通的靈魂,一個有天然親近感的存在,一個用身周每樣事物的氣息來提醒自己,從而漸漸真的與母親地形象融為一體。那麼皇帝陛下。則是用這麼多年的相處,恩寵,信任,手段,境界,一步步地靠近了范閒的生活,讓他開始傍徨起來。

    不得不承認。皇帝對於范閒,投注了他這一生極難顯現的信任與寬容。在最開始的奪嫡戰中,或許皇帝還只是看著自己的這個私生子逐漸強大,更大程度上還是在利用他,然而漸漸的,皇帝對范閒地態度轉變了,尤其是在慶歷七年京都叛亂之後,范閒能夠在慶國朝堂民間擁有如今的地位和實力。不得不說,皇帝對他地寵愛,已經遠遠超出了當年對太子或是二皇子的地步。

    這一對君臣父子常在宮裡議事,在御書房內閒敘,范閒有所掩瞞,所以他仍在做戲,可是做戲之餘,他能清楚地感覺到皇帝對自己究竟是什麼樣的態度。

    所以這三年裡,在知道了當年太平別院真相後的三年裡,范閒一直在艱難地煎熬。他雖然一直在做著某些方面的準備,可是一直沒有辦法真的定下心來。一方面是他知道陛下就像夢中的那座大雪山,根本不可能輕易被人掀翻,二來他每每夜深時捫心自問,自己所處地這個夾縫,究竟會透出怎樣的光?自己該如何選擇?

    他想選擇一條不見得流血的第三條道路,所以他一直在努力地為王先驅,為這大慶的朝廷奔波著。忙碌著,完全違逆他本性地操持著,他只盼望著任何事情,都能有一個比較平緩而光明些的結尾。

    他想讓陳萍萍和父親能夠安然地歸老。

    結果,這一切都成了幻影。

    范閒很失望。甚至有些絕望。有些心酸,有些累。他有些不想演了。

    很仔細地看完了案上的那幾封卷宗,范閒輕輕地咳了兩聲,想來先前那一次深深地呼吸,強行壓抑下心中情緒的克制,已經讓他傷勢未癒的肺葉,重新產生了某處痛患。

    皇帝陛下沉默地看了他,也輕輕地咳了兩聲,這一對奇怪的父子間有對彼此實力的認可,也有那種複雜地情感,便是連傷勢,也湊合到了一處,來告訴他們二人,其實他們兩個人真的是很像的兩個人。

    依照陳萍萍設想當中的計較,或許范閒這時候應該流露出不敢置信的神色,渾身顫抖,憤怒而且惘然,然後對皇帝陛下大聲吼叫,我不相信,我不相信這是老院長做的,他為什麼要這樣做?然後皇帝陛下便會溫和又冷酷地解釋給他聽,陳萍萍這一生最後的幾十年是為了什麼樣的目地而生活,他對於李氏皇族有怎樣刻骨銘心的仇恨,這條老黑狗過往對你的好,其實都不過是在做偽,他是想讓慶國毀於動盪之中,毀在你我父子反目所造成的禍患之中。

    然後范閒會表現的依然不可相信,甚至憤怒地斥責皇帝,這一切都是你偽造地,陳萍萍不是那樣地人,然後憤然離開御書房,回到府上,沉思許多日子,真正瞭解了皇帝的苦心,陳萍萍地陰毒,如此等等,嗖嗖,諸如此類……

    這才是正規的宮廷戲劇,這才是戲劇家們所需要的大轉折,情緒上的衝突終究因為鐵一般的事實,而屈服於皇帝與大臣之間的彼此信任,父子從此盡釋前嫌,大幕拉開,絲竹黃鐘響起,煌煌然天朝登上歷史舞台。

    然而。

    范閒什麼表情也沒有,他只是將那些卷宗放回了案上,微低著頭,一言不發,似乎在思考著一些什麼極重要的東西,又似乎只是太過疲累,疲累到今天入宮已經耗盡了他所有的精力。

    皇帝靜靜地看著他,眼睛漸漸用一種極為緩慢的速度瞇了起來,眼眸漸漸亮了,又漸漸黯淡了,失望之色浮現,又轉為一種平靜或者說是冷漠。

    「原來……你一直都知道這些。」皇帝看著自己最疼愛的私生子,冷漠說道:「朕一直也有些奇怪,影子一直跟著你,這種事情應該瞞不過你,你應該早就知道懸空廟的事情是那條老狗做的。朕也一直在思考,若你真的按著這些卷宗上呈現出來的事情演下去。一旦問及陳萍萍因何要背叛朕,朕還真地不知道該如何開口。」

    范閒的指尖微微顫抖了一下,很敏銳地察覺到皇帝老子此時的心境已經發生了極大的轉變,然而他的表情沒有絲毫轉換,抬起頭來,直視著對方,聲音微沙說道:「我其實一直都知道。」

    皇帝眼睛微瞇看著他。眸裡一道寒光一現即隱。

    范閒抿了抿有些發乾的嘴唇,盡可能壓下心頭情緒的起伏。平靜說道:「而且我一直在努力著,努力著不讓過往地血,吞噬如今已然存在的事情,從下這個決心地那一刻開始,我就知道這是一個天真幼稚到了極點的選擇。只是三年前與燕小乙生死一戰,我便想明白了,人生一世。總得努力地去做一些什麼,就算被人恥笑天真,也總得默默試一下。」

    「當然,天真的事情,總是容易失敗。不過……」他看著皇帝說道:「任何偉大的事情,在最開始的時候,難道不都是顯得格外理想主義,天真到了令人恥笑的地步?比如當年陛下你和母親,和他們在澹州的海邊所立下地誓言?」

    皇帝依舊沉默地看著他,眼睛越來越亮。從范閒一開口說知道,說努力,他便清楚地知曉了自己最疼的這個兒子,這些年裡究竟想達成怎樣的目標,不知為何,已經習慣了冰冷的皇帝,忽然覺得心裡有那麼一絲暖意,也許是件不錯的事情。只是這抹暖意往往消逝的太快了一些。

    「他都已經走了,都已經不想當年的事情了,你為什麼……」范閒有些木然地看著皇帝,沙著聲音說道:「為什麼非得……要他死呢?」

    這句話自然說的是陳萍萍,范閒沒有吶喊。沒有憤怒地斥責。只是充滿了一股悲涼與無奈,還有並未曾遮掩的怨恨。他木然地看著皇帝的雙眼,皇帝也這樣平靜地看著他,沉默了很久之後,皇帝笑了,笑容有些陰寒,有些失望,有些凌厲。

    「呵呵……」皇帝瞇著眼睛說道:「朕殺了他?」

    皇帝一掌拍在了身邊的案几上,沒有將這木案拍成碎片,但力道卻足以令案几上的紙張飛了起來,他看著范閒,微怒低沉斥道:「朕最憤怒的便是這點,朕給了他活路,他若不從達州回來,朕或許就會當以前的事情未曾發生過,然而……他終究是一個人回來了。」「他逼著朕殺了他。」皇帝的眼神如雪山一般冰冷,「朕只好如了他的意。朕立於世間數十年,從未輕信於人,便曾經信過他,朕甚至還想過,或許能視他為友,朕甚至直到最後還給了他機會,可是……他卻不給朕任何機會。」

    皇帝陛下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平靜的語氣裡充溢了令人心悸地冷漠,「奴才終究是奴才。」

    聽到這句話裡奴才二字,以及那掩之不住的怨恨與鄙視,范閒的眼前似乎忽然浮現出了那個坐在黑色輪椅上的老跛子,他盯著皇帝,聲音厲寒如刀,咬牙說道:「世間的錯都是旁人地,陛下當然英明神武,只是臣一直不清楚,當年我那位可憐地母親……究竟是怎樣死的。」

    皇帝冷漠著臉,根本對范閒這句誅心地話沒有絲毫反應,只是微瞇著眼不屑地看著他,說道:「包括那條老狗在內,我大慶所有的敵人,大概都很盼望今天御書房內的這一幕發生,你……沒有讓他們失望,只是讓朕有些失望,愚蠢如你,不可教也。」

    范閒閉上了眼睛,然後睜開,眼眸裡已經回復了平靜,說道:「只是有很多事情,臣始終是想不明白。」

    「想不明白的事情,就不要想了。」皇帝的語氣淡漠,但很明顯,他對范閒今天的表現有些失望,至於最後那句追問葉輕眉死因的話語,卻被陛下下意識地壓在了意識海洋的最深處,不讓它泛起來。他看著范閒冷漠說道:「在朕的面前,你始終是臣,若想的多了,朕自然不會讓你再繼續想下去。」

    這不是威脅,只是很簡單的事實陳述,正如長公主當年對范閒的評價一樣。范閒此人看似天性涼薄,性情冷酷,實則多情,有太多的命門可以抓,只不過當年京都叛亂時,長公主願望已成,根本不屑去抓范閒地命門。而今日之京都,皇帝陛下想把范閒捏的死死的。並不是一件很困難的事情。

    聽到這句冷漠刻厲的話語,范閒站直了身體,用一種從來沒有在皇帝老子面前展現過的直接態度說道:「陛下這些年待臣極好,臣心知肚明……」

    今天御書房內,父子二人沒有演戲,都在說著自己最想說的話語。尤其是范閒,第一次堅定地站直了身子。緩緩地將這些年與陛下之間地相處,一件一件地說了出來,說到認真處,御書房裡的暖爐似乎都唏噓起來,香煙扭曲,似不忍卒睹這一對父子地決裂。

    慶帝對范閒的好,只有范閒自己知道,如果今天站在慶帝面前說這番話的是太子,二皇子,或是李家別的兒子。只怕早已經死了,然而范閒依然活著。也許慶帝本身是個無情無義之人,待范閒也不見得如何情深意厚,可是相對而言,他給范閒的情感,是最多的。

    聽著范閒平靜地回憶,皇帝也漸漸坐直了身子,然後有些疲憊地揮了揮說。說道:「朕不殺你,不是不忍殺你。」

    皇帝閉上了眼睛,沉默片刻後說道:「當年的事情,朕不想在你這個晚輩面前解釋什麼。但朕想,那些人或許一直在天上看著朕。而你是朕和你母親地兒子。或許你就像是他們留在這人間的一雙眼睛……朕不殺你,只是想證明給你。以及那些在意你的人看,朕……才是對的。」

    他睜開雙眼,冷漠說道:「而他們,都是錯的。」

    范閒佝身,深深行了禮,應道:「臣會老老實實地在京都裡,看著陛下的雄圖偉業。」

    他不謝皇帝不殺之恩,因為不需要謝。皇帝既然讓他活著,他自然就會好好地活下去,睜著這雙眼睛,替葉輕眉,替陳萍萍,替當年的很多人看下去。

    「你會老實?」皇帝看著自己的兒子,忽然笑出聲來,笑聲忽斂,冰冷說道:「朕不信,你也不會信,不過朕從來不認為你的不老實是個缺點,只是希望你不要不老實到朕也懶得再容忍的程度。」

    「就在京都呆著吧。」皇帝看了他一眼,忽然有些疲憊地說道:「就在太學裡教教書也是好地,監察院和內庫的事情你不要再碰了,朕不想再在你身上花太多心思。」

    話說到這個份上,已經說的不能再透徹了,皇帝給予了范閒最後一次活下去的機會,如果……他肯老實的話。即便這是一種生命上的威脅,可是范閒卻不知怎的,心頭生出一絲惘然,因為他沒有想到,皇帝老子居然最後會做出這樣的決斷。

    皇帝看著范閒複雜地眼神,忽然心頭一黯,想起了澹州海邊,范閒脫口而出的那一聲父皇,沉默片刻後說道:「以後沒事兒還是可以入宮來請安,獨處的時候,朕……允許你稱朕……父皇。」

    此時御書房內別無旁人,一片安靜,范閒身子微僵,認真應道:「是,陛下。」

    沒有人知道御書房內皇帝和范閒之間說了些什麼,但至少范閒走出御書房時,身體完好無損,並沒有變成一縷幽魂,這個事實讓皇宮裡絕大多數人都鬆了一口氣。

    陛下也有發旨讓范閒官復原位,甚至連一些隱晦的封賞暗示都沒有,反而就在范閒剛剛走出御書房的幾乎同一時間,早已經預備好地幾道旨意發了下去,朝廷由六部三寺聯手,開始繼續加強了對監察院和內庫地清洗工作,而召蘇州知州成佳林、膠州通判侯季常,內庫轉運司蘇文茂入京敘職的旨意,也發了出去,同時封言冰雲為監察院院長地旨意,更搶先一步出了宮。

    很明顯,這是內廷早就做好了準備,皇帝陛下把范閒這個兒子看的太通透,即便不肯殺他,卻也有足夠的法子,把范閒困死在京都裡,不敢輕動,不要太不老實。

    至於范閒通過啟年小組發往四周的那些信息,最後能不能夠成為與皇帝討價還價的籌碼,則要看皇帝陛下事先有沒有這種敏感度,以及強大的行動力。

    而事實上,關於這兩點,這個世上應該沒有人比皇帝陛下更強。

    范閒沉著臉往宮外走去,送他出宮的洪竹小心謹慎,微感驚懼地跟在他的身旁。
慶餘年---第七卷 朝天子 第一百一十五章 獻芹

范閑在洪竹的帶領下,沉默地往皇宮外面走去,沿路所見太監宮女,各自側身見禮,偶有些入宮不久的新人反應不過來,便是被有品級的老人們好生一通教訓。范閑沒有什麼精神理會這些事情,只是一味地走著。

宮裏諸人瞧著洪竹在他身前,想到陛下重新讓小洪公公起複,只怕便是為了要汙一汙小范大人的眼。只是出乎很多人意料,範閑並沒有對洪竹如何厲聲苛色,反自平靜地與他聊著天,洪竹也是保持著謙恭模樣,看上去倒是和諧的狠。

小范大人和小洪公公都不是尋常人,看著這一幕的人們都在心裏歎息著,大概也只有這樣能夠將自己真實情緒掩飾的如此之好的人物,才能夠在慶國朝廷宮廷的變幻莫測中,始終保證自己的生存以及前程。其實世事很奇妙,在眾人眼中看來,范閑與洪竹在出宮道路上的問答是演出來給眾人看的,卻沒有誰想到,范閑和洪竹是真的在說話。

他們說話的聲音很低,表情很自然,各自將各自的角色扮演的極好,說的內容,卻是一些極不尋常的內容。

“陛下這些日子還是挺喜歡那些菜色。”洪竹低著頭,順眉順眼說道:“太醫院驗過了,都是些極好的培元固本的食材。”

范閑雙眼直視前方,沒有看洪竹的臉,輕輕嗯了一聲,看不出來表情的變化。三年前叛亂初平,事情影響漸消,洪竹被提出冷宮,最初便是在禦膳房內幫差,他是曾經風光過的人,加上自身機靈,又有範閑在暗中的幫扶,日子不僅過的不難,而且還漸漸手頭重新斂了一些權力。

到後來洪竹跟著戴公公辦差。卻也沒有減弱對禦膳房的影響力。這時候洪竹對範閑說的話,便是他們二人之間的那個小秘密。更準確地說,是範閑的小秘密,因為就連洪竹自己。也並不清楚,為什麼小范大人要影響禦膳房送呈陛下地食物材料。

洪竹並不擔心範閑會對陛下下毒,因為在皇宮之中,這是沒有可能的事情,無論是慢性或急性地毒藥,自然有專門的人才進行甄別,再加上試菜的環節。下毒地可能性已經被基本上消除。

而且這些被洪竹暗中影響加入食譜的食材,也得到了太醫院的大力讚賞,尤其是那一味產自南方的旱芹,更是因為其性涼,味甘辛。頗有清熱除煩,治暴熱煩渴之效,而被太醫院的醫正們努力推薦入陛下的每日飯桌之上。

無毒是最淺的要求,洪竹也不知道皇帝陛下地身體究竟有沒有什麼問題,只是看這治澡,清熱,除煩的旱芹,讓太醫院如此看重,只怕陛下體內或許真有內燥洪竹微低著頭。看了範閑一眼,沒有看出他的真實情緒,在心裏暗自想著,在當前的局勢下,小范大人還在替陛下的身體操心。難道真是位忠臣孝子?只是可惜小范大人乃性情中人。只怕難以釋懷陳老院長之死,也再難獲陛下之喜了。

由禦書房出宮地道路並不遙遠。只是範閑先前已經得了旨意,可以去漱芳宮看看宜貴嬪和三皇子,所以洪竹帶著他往內宮的方向繞了繞。之所以陛下會有此恩旨,或許是因為從今日起,範閑便會真正的成為京都裏的一名閒人,再難有入宮的機會。

走到漱芳宮外,範閑聽著裏面傳出來一陣陣年青女子的笑聲,眉頭微微皺了起來,想著皇宮怎麼忽然變得如此熱鬧?回頭看著洪竹問道:“國公巷的夫人小姐們今天入宮請安?怎麼來了這麼多人?”

“是待選的秀女,因為要候著各州郡下個月送上來的人選,所以這十幾名秀女要在宮裏多呆些時間,今兒個怕是貴嬪娘娘召見她們,要講些規矩吧。”洪竹輕聲應道。

範閑聽著這個消息,表情微怔,一時間有些回不過神來。這些天被軟禁在範府之中,後來又忙於暗底裏地那些規劃,根本沒有注意京都裏關於選秀的風聲,他竟是直到此時才知道,原來皇帝老子又準備娶老婆了。

就像宜貴嬪和三皇子那樣,范閑根本沒有花太多時間,便嗅到了選秀一事背後所隱藏的意味,他的眉頭皺了起來,知道不僅自己在動,皇帝老子也在動,而且對方不動則矣,一動便是劍指千秋萬年之後,給予了自己最強烈的警告。


他地心裏有一絲惘然與歉意,這抹歉意是對漱芳宮裏那對母子地。在這個世上,如那對母子一般真正信任一位宮外強援的人不多,這種信任極其難得,然而如今卻因為自己地緣故,要讓他們面臨不可預知的風險,範閒心頭難安。

看著範閑默立在漱芳宮前,洪竹以為他是想著宮內有秀女,不大適合入內拜見娘娘和三皇子,輕聲問道:“是奴才的錯,要不大人改日再來?”

範閑笑了笑,說道:“為什麼不進?不合規矩?我從來不是一個多麼守規矩的人,陛下給了旨,我便來看看,若再不來看……誰知道下次有機會入宮是什麼時候?”

說著話的同時,範閑已經是邁步向著漱芳宮裏走去,守在宮門口的兩個太監是跟著秀女班來的,並不認識範閑是誰,但看著一個年青男子,穿著一身素淨棉袍就這樣往宮裏闖,也不由駭了一跳,雖然他們不認識範閑,但能在宮裏呆著,都是些機靈的主兒,哪里敢去攔,一個人跟在了範閑的後面壓著聲音請安,另一人則沖進了漱芳宮,通知裏面的人。

一入漱芳宮,只聽得一陣驚慌失措的低呼,還有些整理衣衫的聲音,更多的則是好奇的目光。

範閑來的太快,那名太監來不及說什麼,宮裏的秀女們也沒來得及準備什麼,他便來了宮內,一下子無數雙目光凝視了過來的,慶國風氣較為開化。雖然此時乃在深宮之中,男女大防要守。可是忽然見著一位年青男子入內,這些秀女們也只是壓低聲音驚呼了數聲,並沒有真的羞到要去死。或是哭出聲來那般變態。

一片強行壓抑下地慌亂之中,范閑溫和一笑,朝著正中間兒的宜貴嬪正經施了一禮,說道:“小姨今兒這處倒真是熱鬧。”

這個稱謂又是極不講究,極為違禮了,只是今日範閑在禦書房內已經與皇帝陛下正式決裂講開,雖然他被皇帝還是死死地捏住了七寸。做不出什麼事來,但在心性方面,卻也是再也不願隱瞞什麼,隱隱然透出了一股什麼也不在乎地瀟灑勁兒。

宜貴嬪是柳氏之妹,當初范閑第一日入宮時。她便極喜愛這個粉雕玉琢一般的小男生,現如今范閑早已成人,他們之間的關係也早已極為密切,往日在私下時,宜貴嬪總是要範閑稱自己為姨,但沒料到今兒宮裏如此多地人,範閑卻也這般叫了出來。

宜貴嬪微微一笑,說道:“多大的人了,還這般沒大沒小的。”這話看似不悅。其實只是提醒與詢問,範閑看著她搖了搖頭,笑了笑,宜貴嬪的眉角裏便現出了一絲憂慮之意,範閑今兒個的表現太過奇異。看來禦書房裏的談話。雖然沒有到最壞的結果,卻也沒有什麼向好地趨勢。

一思及及。宜貴嬪的心裏便像壓上了一塊大石般,沉甸甸的,強做笑顏說道:“今兒怎麼想著入宮來了?”

范閑入宮的目的闔宮皆知,這只不過是一句場面話,範閑略解釋了幾句,便在這當兒,醒兒早已經搬了個繡墩兒過來。這名當初地小宮女,如今也成了漱芳宮裏資歷最深,說話最有氣力的大宮女了,范閑看著她清秀的臉頰笑了笑,還覓了個空兒說了一句閒話,這才正經對宜貴嬪說道:“今兒除了見駕,陛下還吩咐來看看三殿下的功課。”

宜貴嬪眉宇間的憂色越來越濃,暗自思忖著,這莫不是來告別的?只是范家小姐在宮裏,范府國公府上數百人口,這範閑……難道還真敢走不成?一時間,她不禁有許多話想問範閑,只是此時場間秀女們都好奇地看著這個年輕人,也無法問出口。宜貴嬪的心裏好生煩燥,恨不得將這些十幾歲的小姑娘們全數趕出宮去。

範閑看她的臉色,便知道這位姨娘會錯了意,笑著說道:“殿下在哪里?”這便是找藉口要離開此間了,畢竟坐了一屋子皇帝老子將來地小老婆,等若是自己的小後媽,范閑只不過是想借此看看選秀的隱意,卻不想總在這裏呆著。

“平兒在後面,你自己去吧。”宜貴嬪有些頭痛,看著他搖了搖頭。宮女醒兒望著范閑笑了笑,領著他往後面走了,洪竹則是一步不離地跟了上去,這一跟,落在閒人眼裏,便是陛下吩咐洪竹在盯梢了。

隨著範閑走入了殿后,場間的氣氛頓時松泛了起來。從他入場的第一刻開始,那十幾名秀女在微微慌亂之後,便強自鎮定,務求要在娘娘地面前展現出天家氣度,只是看著那個年青大臣英俊地面容,瀟灑的氣度,這些只不過十四五歲,平日裏連大門都極難跨出地姑娘們,哪里能完全平靜下來?

令她們好奇的是,為什麼這樣一個平民打扮的年青人,卻能在宮禁森嚴的皇宮裏自在行走。待聽著此人與宜貴嬪的一番對話,但凡有些眼力價兒的秀女都猜到了,原來此人便是小范大人……

難以抑止的,本來只是好看的有些不似凡人的容顏,頓時在這些秀女們的眼中更多了幾分光彩,不論是膽大的還是淑寧的,或直接,或悄悄地,都多看了範閑幾眼。

此時範閑離開,終於有位膽子極大,而且出自國公巷的秀女憨喜問道:“娘娘,這位便是小范大人?”

得了宜貴嬪點頭肯定,這些秀女們都忍不住竊竊私語地議論起來,畢竟都還是一些小女生,在宮裏悶了幾日,忽然遇到了傳說中的小范大人,也難怪她們會激動成這副模樣,竟是連入宮前家裏的訓話,這些天宮裏教習嬤嬤的叮囑全都拋到了腦後。

卻有幾位心比天高的秀女只是平靜地坐在一旁,她們卻是從範閑的打扮中,看出了一些蹊蹺,加上這幾位秀女一直將禦書房裏那位范府小姐,當做是最大的勁敵,所以相對著,今日看見範閑,並不如何動容,反而有些隱隱的敵意。

“話都已經說到這個份上了,陛下還是讓你去漱芳宮……”一輛很尋常的馬車上,林婉兒看著身旁有些疲憊的範閑,輕聲說道:“選秀的事情,出現的突然,我看陛下也只是警告一下你,他對老三倒是沒有什麼意見,你不要太過擔心。”

他們夫妻二人獨處時,範閑總是稱皇帝陛下為皇帝老子,林婉兒則是稱那個自幼抱著自己長大的男人為皇帝舅舅,不算大逆不道,卻有些家常的趣味。今日林婉兒直接稱的是陛下,范閑也清楚,妻子瞭解自己的情緒非常差勁。

“也是要警告朝中百官,不要以為以後的慶國就一定是老三的。”他笑了笑,說道:“陛下年紀雖然大了,但是雄心猶在,就不知道雄風是不是猶存。”

“你和承平說了些什麼呢?”林婉兒輕輕拉開馬車的車簾,看著外面初秋的京都街景。

(今兒兄弟我的名字叫不高興……獻芹這章名很明顯了,我還在繼續寫,只不過可能會更的比較晚,大家等不及的,明日來看也好。昨兒沒預兆的提假,實在是抱歉,真沒想到事情忽然多了起來,向大家說聲抱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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