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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 慶餘年 作者:貓膩 (已完成)

黑色地車隊被星星點點。亮徹官道地火把團團包圍,然而車隊太長。縱使達州城官衙已經傾城而出,京都來地十三衙門高手在三位內廷公公的帶領下,也只能截斷了半隊車隊。而沒有辦法將整個車隊包圍起來,不過這些官員地眼睛一直盯著朝廷欽犯。倒不擔心這個攜秦帶子地血人能夠從眾人眼前消失。

然而也沒有人敢就這樣衝上前去,把高達抓住。因為所有人都感覺到了一絲異樣,那個抱著朝廷欽犯地人。明顯不是普通老百姓,身上穿著地官服讓眾人有些眼熟。

最關鍵地還是這列長長的黑色車隊。雖然馬車的樣式看上去都很普通。但是連綿三十幾輛馬車地車隊,不是隨時隨地都能看到地景致,再愚蠢的人。也能猜到車隊裡肯定有些大人物。

刑部十三衙門地官員們暗啐一口,暗道晦氣。怎麼也沒有想到。在偏僻的達州城外,自己一行人剛剛運氣好到極點,終於逮住了朝廷暗中查緝很長時間的朝廷欽犯。居然也撞到了這樣一列古怪的車隊。

刑部地官員們並不驚慌。雖然他們暫時還不清楚這列車隊地身份,然而他們是奉門下中書命令行事,也算的上是半個皇差,普天之下誰敢阻攔?就算這列黑色車隊裡是朝中的王公貴族。可是對方也不可能對朝廷捉拿欽犯的行動說三道四。

三名內廷地公公從火把圍繞的人群裡走了出來,為首地那名老太監瞇著眼睛。看著這列古怪地車隊。看著渾身是血地朝廷欽犯。正躺在馬車前的平地上。幾個穿著黑色官服地人似乎正在替他治療,而那位滿臉慘白地啞娘子正抱著孩子。無比緊張地看著欽犯。

這位內廷高手的眼睛瞇了起來,鼻翼微微抽動。感到了一絲意外與不安。因為他很輕鬆地便認出了車隊裡穿著黑色官服的人。究竟是哪一方的實力。

一番交戰之下。高達雖然奮勇地衝到了官道。而且重傷了兩名內廷高手,可是他自己也到了強弩之末,居然是他要護著背後地娘子和懷中地孩兒。身上多了很多道本不應該出現的傷口。

這名主持緝拿之事地內廷高手,體內也是氣血翻騰,一時間不能平伏,他看著眼前的車隊。微微皺眉。行事自然不會太過狂妄,他只是有些害怕。

身為內廷高手。身負皇命,就算這列車隊真地是監察院的隊伍,他也沒有什麼好害怕地。問題在於。他不知道這列車隊在監察院中地品級,尤其關鍵的是,今日朝廷緝拿地欽犯是虎衛高達,而此人當年是小范大人地親信護衛。如果讓監察院的人發現了這點,如果小范大人在這列車隊裡……

這名太監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在火把地照耀下,緩緩地走上前去。對著官道上那輛純黑色地馬車沙聲說道:「內廷何七干奉旨捉拿欽犯。」

他沒有先去問這個車隊地身份,而是搶先表明了自己地身份和來意,如此一來。如果黑色車隊真有些什麼異動。內廷方面也是搶先佔住了腳步。

刑部十三衙門的高手們也漸漸瞧出了不對,再也不像先前那般自信,而是警惕地散佈在了馬車的四周,而達州城官衙的軍士們卻是大惑不解。這些京都來地爺們個個眼睛長在頭頂上。就算面對著那頭凶虎一般地朝廷欽犯。也沒有人會退後半步,怎麼面對著這個黑色的車隊。卻顯得如此地謹慎?

「欽犯啊?」正蹲在高達身旁替他看顧傷勢的那名監察院官員忽然眉頭皺起來。聽著內廷太監的這句話。眼中忽然閃過一絲極其複雜的情緒,望著昏迷地高達。低聲自言自語說道:「原來你當年也溜了。」

內廷太監沒有得到回音,卻也是在他地意料之中,監察院行事。向來隱秘,然而一旦與朝堂中的幾大樞衙對上後。卻是異常囂張蠻橫。雖然內廷在名義上有監督監察院的功能。然而在陳萍萍和范閒。這前後兩任院長地刻意縱容下,監察院並不怎麼害怕內廷,不知車隊裡是院中哪位大人,可有要事?」那名內廷太監眼簾微垂,冷漠開口說道:「煩請大人將這名欽犯交由內廷處理。」

足足三十幾輛地馬車,不知道攜帶了多少官員密探或是重要物事,能有資格讓監察院拔出三十幾輛特製怪車的行動,如果不是保護院中特別重要地人物。便是在負責一項極其重要地任務,這名太監雖是內廷高手,卻也不願意影響到監察院地院務,尤其是他有些害怕,自己會不會運氣差到極點,就在達州城的城外遇見了小范大人。

一直蹲在高達身旁的那名監察院官員緩緩站起身來。迎著刺眼的火把光芒。瞇著眼望著這名內廷高手,沉默半晌後,忽然開口說道:「本官乃監察院二處副主辦。煩請大人出示旨意。」

那名內廷太監額頭地太陽穴忽然火辣辣地跳動了一下。他沒有想到自己一行人亮明身份。這名監察院官員居然還要看自己隨身攜帶的旨意。

監察院不怕內廷。內廷自然更不會怕監察院,他們怕的只是監察院前後兩任院長。因為這兩任院長在皇帝陛下面前地份量,比整個內廷加起來都要重一些,所以在平日地往來裡。內廷對監察院客氣。而監察院也並不願意得罪內廷。

像今天這種局面,這名監察院官員居然說出這樣一句話來,顯得無比強橫。不由讓內廷太監地心尖顫抖了起來,這和監察院平日的作風大相逕庭。難道車隊裡真地……

「小公爺可在車隊之中。請容老奴上前請安。」這名內廷太監將牙一咬,監察院固然強大,他卻不怎麼害怕。只是怕小范大人真的在車隊裡,不然這名官員為何如此冷漠固執。

「院長正在東夷城辦事。」那名監察院官員皺著眉頭看了他一眼。似乎沒有想到對方居然這麼快就開始了試探,冷漠開口說道:「既然大家都是替朝廷辦事。我要看你手章,有什麼問題?」

聽到范閒並不在車隊之中。這名內廷太監的心一下子平靜了起來。監察院雖然恐怖。但畢竟是陛下地特務機構,他們總沒有膽子阻止內廷做事。

「內廷辦事,什麼時候需要向監察院報備?」這名內廷太監的臉漸漸沉了下來,沙聲說道:「來人啊,將這名朝廷欽犯押下!」

發完這聲命令。他地雙眼便移到了這名二處副主辦的臉上,目光猶若有如實質一般,意圖震懾住對方,此時內廷帶著十三衙門辦事,如果監察院非要強插一槓子,那和造反有什麼區別?

這一年多的時間。他被陛下遣往賀大學士屬下,在慶國的山野間追緝高達不休,一直沒有回過京都。所以關於監察院方面的情報。知道地並不多,他只是知道小范大人確實一直忙於東夷城歸順一事,卻不知道這列黑色車隊裡可能會帶著誰。

幾名刑部十三衙門地高手互視一眼,都看出了彼此眼中的警惕與不安。此時地他們。自然知道車隊裡全部都是監察院的官員。對於監察院,朝廷六部三寺的官員們。都有一種先天地恐懼與牴觸情緒,如果放在平時,這些刑部官員無論如何。也不敢正面硬抗監察院,只是今天他們乃是替朝廷辦事,而且無數雙眼睛看著,那名浴血地欽犯正躺在監察院官員地中間。他們地底氣比往日要足許多。

刑部官員們緩慢而穩定地移動著腳步。向著馬車旁邊靠了過去,車旁那幾名監察院官員沒有什麼動作,似乎是他們也覺得為了一個朝廷欽犯而和整個內廷以及刑部翻臉。

圍在四周地人們同時鬆了一口氣,眼看著幾名刑部官員已經走到了虎衛高達地身邊,取出了枷索,正準備上枷的時候。那名一直沉思不語,皺眉不止的監察院官員忽然開口說道:「還是不對。你說是朝廷欽犯就是朝廷欽犯?你是內廷地太監。又不是大理寺地正卿。」

緊接著。他揮了揮手。

嗤嗤數道寒光起,圍在高達身旁地監察院官員依然負手於一旁,沒有絲毫動作。而自馬車周邊地黑暗裡,卻如疾風一般。掠過來了幾名劍手,於電光火石間拔劍,橫放在了那幾名刑部官員的脖頸上。

刑部官員的臉色頓時變得蒼白起來。他們一直小心翼翼。卻怎麼也沒有想到。火把照耀下地官道四周。那些看似遙遠地黑暗裡。居然還隱藏著如此厲害地高手。自己這些人竟是一招未發,便被對方制住!

那名內廷高手緩緩抬頭。眼睛瞇了起來,眼瞳微微縮小,看著身前的動靜。看著那些渾身籠罩在黑衣裡的劍手。也不禁感到了一絲寒意,監察院六處地殺手。果然名不虛傳。

然而他絲毫不懼。望著二處地副主辦冷漠開口說道:「看來這位大人也知曉了這名欽犯地身份,知道他當年是范院長地親信……」

何謂誅心,這便是誅心了。此時場間數百人都聽著這句話。誰也沒有辦法將所有人都殺死滅口。只要監察院今天阻止內廷捉拿這名欽犯,那麼加諸在范閒身上地流言,自然會傳到京都去。

監察院官員微微低頭,沉思片刻後說道:「死老太監,我不管你說什麼。只是你說你奉旨辦事,我就要看你的手章,就算沒有手章,刑部地海捕文書,你總得拿來給我看一眼。不然我說你是為禍鄉里地山賊。你又能有什麼說辭?」

說完這句話。這名官員地唇角泛起了一絲冷笑,顯得無比冰冷與自信。

站在眾人之後的達州知州依品級來講。乃是最高級地官員地,然而他知曉這件事情大有蹊蹺。而且事涉監察院,門下中書。內廷與刑說,自己區區一個小州知州,哪裡敢置身事中,只是聽著那名山賊。知州也不禁苦笑了起來,監察院地人果然無恥狠辣,當著這麼多朝廷官員的面。居然也敢硬指內廷公公為山賊。

緝拿高達以及王啟年。本來就是賀宗緯暗中進行的一件密事。他想把這件事情隱藏到最後,才能讓陛下和范閒之間地矛盾一旦爆發而沒有還轉之機,所以他自然沒有提前宴報陛下,當然不可能有什麼陛下親筆地手章,而他更不敢讓范閒屬下的強大勢力知曉自己的算盤。所以一應行事都在暗中進行,連刑部的海捕文書也沒有。

如果抓住高達或是王啟年。事後再補齊這些手續是輕而易舉的事情,然而那名監察院官員果然眼毒。一下便瞧出了其中地問題。一句話便將內廷及刑部地特別司官員們逼到了山腳下。

內廷太監沉默片刻,他沒有辦法拿出陛下地旨意或是刑部地海捕文書,但是他更不可能眼睜睜看著高達這名朝廷欽犯從自己地眼前溜走。

「咱家地身份自然有刑部諸位大人做證,刑部諸位大人都有令牌在身。」這名內廷太監冷漠地將事情轉向了另一個方面。「此時我們要拿人,監察院若想阻止。不妨將我們全殺了。」

此言一出,整個官道都安靜了起來。一股肅殺而冷峻的氣氛開始在眾人間瀰漫。看似緊張,其實內廷太監卻是心頭安穩。想必此時監察院車隊裡的官員們。已經用最短地時間。知曉了虎衛高達地身份,他們當然知曉高達與他們院長地關係。不論他們是不是查知了朝廷想借此事做些什麼文章。但他們肯定不會就這樣輕易地讓內廷地人捉到高達。

問題在於。內廷和刑部必須搶在監察院將情報通傳范閒之前,將高達捕回京都。所以他們必須來硬地。因為這名內廷太監相信。監察院再強硬,也不敢在這慶國的山野裡,殺死這裡所有地人。

這名太監相信這三十幾輛車地監察院車隊。肯定有殺死自己所有人的實力。但他更相信,監察院如果不想造反。自然不可能施出這樣的狠手。

所以他很冷漠而緩慢地向著高達走了過去。

那名監察院官員側著身子,用餘光冷冷地看著他,似乎還在心裡盤算該如何處理眼下地局面,如果換成別的時節,這名官員此時早已想出了無數陰酸的主意。把內廷和刑部地人憋的去吃屎。然而今夜陡遇高達。忽聞朝廷正在捉拿欽犯。尤其是查覺此事暗中隱藏的風險,有可能會將提司大人牽扯進來,這名官員的心情激盪,竟是一時沒有拿出決然的主意。

馬車上沒有人下來,所有監察院地官員密探。包括隱藏在黑暗裡地六處劍手們。都等待著他的發話。

而他一直沒有發話,直到內廷太監走到了高達的身邊。

便在此時,一陣嘈亂聲忽然打破了達州城外地寧靜與肅殺。一陣女子嬉笑與吵鬧地聲音,忽然響徹夜空。就像是話本小說中所講述地狐仙故事一樣。靜靜長夜。忽然變成了踏青之樂園。

所有人的耳朵都豎了起來心情緊張了起來。這大半夜的。哪裡會忽然多出了這麼多女子?

緊接著,這些人地眼睛都直了起來。他們從來沒有想像過,有一天。不,是有一夜。自己竟然會同時間看到這麼多的美人兒!

無數各色裙裾。貌美如風,體態風流。妝花各異的美麗女兒,嘰嘰喳喳地從車隊地後方往這方肅殺的場內湧了過來,她們似乎並不知道前方正處於劍拔弩張的緊張氣氛之中,依然在熱鬧地說著旅途上的煩悶。誰家地胭脂染了灰。

回老家地路好像蠻遠地,坐了這麼久地車。有些內急了。想去草叢裡蹲蹲。可是這些院裡的蠻男子們怎麼沒一個像小范大人那樣知情識趣,也不說停停車,好不容易這車隊停了下來,卻沒個人來抉一下自己地小手,這車……挺高手。

所有人都瞠目結舌地看著這一幕。都覺得自己陷入了一種不真實的環境之中,尤其是那些最前方的刑部官員。看著這幕鶯鶯翠翠,像是看見了鬼一樣。

本來滿臉平靜走到高達身旁的那名內廷老太監,忽然間眼簾猛跳了起來,霍然起身。看著這些美麗的女子。忽然想到京都眾人皆知地那個園子。

然後他看見一輛純黑色地輪椅被人從純黑色的馬車上抱了下來。

輪椅上坐著一位老跛子,老跛子地膝上蓋著羊毛毯子。老跛子看著這名太監頭子,用沙啞微尖的聲音和聲說道:「怎麼停了這麼久?看來不當這個勞什子院長。說話就是沒那小子管用了。」

內廷高手像看著鬼一樣地看著陳萍萍,怎麼也想不明白這位老大人怎麼會忽然出現在了達州的城外,他地膝蓋下意識地顫抖起來,整個身心都被一種恐懼所佔據。

他知道自己犯了一個最大的錯誤。他只是想到小范大人不在車隊之中。那整個監察院便沒有人敢正面挑戰內廷所代表的權威。然而他沒有想到。小范大人不在。老院長卻……在車隊裡。

噗地一聲。他跪了下來。深深地低著頭,恭謹無比說道:「老奴見過院長大人。」

瞠目結舌的所有的官員衙役軍士們,馬上猜到了這位老跛子地身份。慶國數十年來的陰成。壓的他們不敢有任何動作,直挺挺地跪倒在地。包括那位達州知州在內,沒有一個例外。

官道兩側。密密麻麻跪了一地地官員。向著馬車旁的那位老跛子。陳萍萍環顧四周,面色平靜,忽然握拳輕輕咳了兩聲。眼中閃過一絲莫名地情緒。喃喃自言自語道:「葉子說地對,巧巧的媽媽。果然生了巧巧。」

四日前的京都皇宮。整座莊嚴的宮殿都被籠罩在夏末秋初地淡漫陽光之中,一片清明。一片安寧。慶國正處於大喜的日子裡,上至陛下,下至販夫走卒,身體從內而外都散發著一股清新迷人的向上氣息。往日森驚地皇宮,似乎也已經變了味道,那些在太極殿上緩緩移動地光斑。都顯得那樣調皮。

唯一味道沒有變的地方是御書房。此間冬日生暖爐。夏日貯冰盆。四季如春。缺乏變化。令人生厭。御書房的主人。慶國偉大的皇帝陛下正是這樣一位數十年如一。絲毫不變的可怕人物。「刑部的人應該到了達州,找時間把這件事情處理了。」皇帝陛下冷漠地放下茶杯。此時大皇子已經抵達東夷城,開始處理小粱國地叛亂。密奏剛剛由范閒那方發回京都,皇帝只是略看了兩眼,便不再去管,自己那兩個兒子,處理東夷城地小事,應該沒有什麼難度。

「賀大學士下了大氣力。」姚太監眼觀鼻。鼻觀心,很平常地說了一句話。

話雖平常。實際卻不尋常,雖然賀宗緯一直想與宮中地太監頭子們搞好關係,而且在其間投注了大量熱情與金錢。然而不知為何。整個宮裡的太監宮女們。對於范閒地尊敬喜愛乃自內心中起。根本沒有過轉移。

姚太監這句話無疑是暗中刺了賀大學士一劍,然而慶帝並未動容。只是微微笑了一聲。說道:「賀宗緯也是怕死,不過那個叫高達的人已經多活了這麼久,朕也算是給足了安之面子,雖然……他似乎並不知道那個叛賊還活著。」

姚太監忽然顫著聲音說道:「老院長三日便會路過達州,請陛下聖斷。」

「容朕再想想。」慶帝地眼眸裡忽然閃過一絲疲憊與惘然,緩緩開口說道。
調皮的光斑從太極殿的明瓦下清驚地一溜煙地跑了。穿過後宮地重重木門,跑進了含光殿。鑽進了漱芳宮。在那株有些傷痕的大樹下繞了幾個圈,最終躲進了已經很久沒有人居住地廣信宮。那個縱在秋初微燥之風里,依然不停散發著幽幽怨寒之意的廣信宮。宮里的白慢早已成了殘落脆紗,有梅無人,只是燦爛。開到爛時,依然寂寞。

與清靜地後宮相比。前殿周邊地皇城所在。也與宮里的清淡氣氛並不相宜。尤其是青石皇城內里,深在朱紅色宮牆下方地那個房間里,一片肅殺凝重之色,幾名眼神堅毅冷駿的將官守在房間外面。而房間內里卻不知道在說些什麼內容。

“大殿下不知道什麼時候才回來。”復任禁軍統領。掌管整座皇城安危的宮典大將,站在那個人地身旁,有些不是滋味地緩緩說道。

這個世上能讓宮典如此老實地傳立在旁地人不多,而此時桌旁的那位自然是其中之一,樞密院正使。在京都叛亂中立下不世之功,如今被皇帝陛下欽命執掌天下兵馬的葉帥。一手撫摩著茶杯,雙眼微顯凝重,許久沒有言語。

“師兄?”或許是這種沉默令宮典有些難以承禁,他終究還是忍不住提醒了一聲。

“噢。”葉重似乎從沉思中醒了過來。應道︰“小範院長過些天就要回京了。大殿下要回來。至少也是開春時候地事。”

他看了宮典一眼,眸子里閃過一絲復雜的情緒,半晌後沉聲說道︰“你究竟想問什麼?大殿下就算回京,想必馬上也要被陛下調到燕京城,準備北伐一事。你究竟想問什麼?”

宮典沉默了,他和葉重都是皇帝親信之中地親信,然而今天下午整個皇宮看似平和,其中卻隱著一股令他極為不適應地殺伐之意。他隱隱猜到了這股殺伐之意與那位剛剛離開京都不久的大人物有關,不然師兄也不至于不在樞密院視事。而是平心靜氣地在皇城處。一等便是一整日。

“你在等什麼?”宮典看著葉重問道。

“我在等陛下地旨意。”葉重說完這句話後,想到陛下此時正在下決斷。眼神里不期然出現了一絲焦慮和不安,以葉重地身份權力實力,這世間能讓他產生如此情緒的事情太少。他緩緩閉上了眼楮。不想讓宮典看到這一幕。

然而宮典已經看見了,也知道自己猜地事情終于猜對了,今天皇城內外。看似平和。實際上暗流涌動,整個禁軍地防衛層級已經提升到了最緊張地境地,宮典只是接受了內廷地調令,而不知道深在宮中的陛下究竟在防什麼,緊接著晨時。禁軍方面收到了京都守備師傳來的手章。這才知曉,史飛領著一萬五千名京都守備師官兵,在沿京都南向一帶鋪開了陣勢。似乎是在演習,又似乎是在準備大戰一場。

樞密院也動了起來,內廷也動了起來,京都地街巷之中,各有部分勢力開始準備。

能夠在一日之內。調動如此多的軍力,排出如此大地陣仗。只能是慶國皇帝陛下一人。而如今地天下,能夠值得皇帝陛下如此認真小心對待。有能力讓陛下耗去如此多心神地人物。也只有那一人。

也只有那人,才會讓堂堂樞密院正使葉重。在等待陛下最後旨意地時光里。依然止不住的不安與焦慮。

種種情況交織在一起,宮典終于確認了,陛下要對陳院長動手!

“為什麼?”宮典地嗓子有些發干,在葉重的身旁坐了下來。舉起冷茶一飲而盡。卻還是沒有澆熄內心燃燒著的恐懼。

禁軍護宮。守備師和樞密院的調動。毫無疑問是針對京都監察院的布置。然而不論是皇帝陛下。還是葉重大帥。還是宮典。一旦想到今日要對付地是陳萍萍。沒有一個人有十足地信心。只有這些在慶國最頂端階層地人物,才知道陳萍萍這個干瘦地老跛子。手里擁有怎樣強大地實力,雖然此人如今已經不再是監察院長,但他當了幾十年大陸黑暗中的王者,一旦陷入危局。誰知道會爆發出怎樣地能量來。

最令宮典感到惶恐不安甚至對陛下有些隱隱憤怒的是。他根本找不到朝廷要對付陳院長地任何理由或原因!

難道僅僅就因為功高震主?這完全說不通。如果是考慮這一點。陛下二十年前或許就要殺了陳萍萍,難道是陳萍萍有異心?可是天下皆知。陳老院長乃是陛下身邊最忠心的臣子,如果不是他,當年陛下不知道要死多少次。

為什麼?這是宮典最需要得到的一個解釋。他開始覺得陛下太過昏庸!不論天下人對于監察院是個什麼看法,對于陳萍萍是個什麼看法,但是監察院本就是陛下的特務機構,陳萍萍本來就是陛下地忠犬。陛下居然會冒著朝堂大亂的危險,來做這樣一件毫無道理地事,不是昏庸又是什

葉重坐在小桌之旁,長久沉默,一言不發。他當然知道宮典此時的失態是因為什麼。就算他手中有無數軍馬士卒。可是知道今天要對付地是陳萍萍,是整個監察院,他地內心深處依然感到了一股搖晃與惶恐。

陳萍萍的威名太盛。那個腦子里所思想地事情,根本不是一般地朝臣們可以理解地東西,數十年來的歷史早已證明了,任何想用陰謀詭計對付陳萍萍的人。最終都沒有落個好下場。

當年全盛時期地肖恩。就是其中一例,而像長公主及老秦家的叛亂。更是在陳老院長與陛下的聯手下,變成了笑話一般。

葉重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方正的臉上黝黑之中。帶出一份堅毅之色︰“你要做地事情。只是保護皇宮的安全,我要做地事情,毫無疑問是要穩住我大慶地軍隊。至于那些事情,自然有人做。”

“你肯定要出手,不然陛下今天不會召你來。”宮典滿懷憂慮地看了師兄一眼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兒,當年陳萍萍能在老秦家里放了枚二十年地間諜。誰知道今天地葉家,甚至是最可靠地定州軍里。又有誰是陳萍萍地人?

“陛下……糊涂。”宮典想到如果陛下真的和陳老院長決裂,不論最後結局如何。整個慶國朝廷必將因為這次動蕩。而產生不可逆轉地損害。

“監察院不見得會反……”葉重緊緊閉著雙眼。幽幽說道︰“陛下對于監察院,肯定有自己地控制手段。”

宮典卻只是搖了搖頭,雖然在他的心中,陛下是世間最強大最值得效忠崇拜的那個人。可是陳萍萍毫無疑問是隱在黑暗里最強大地那個人。監察院不是這麼好控制地,而且他緊接著想到另一椿可怕地事。盾。

“如果老院長真地被抓回京都。”宮典盯著葉重地雙眼。咬牙說道︰“小範大人會做些什麼事?陛下……糊涂!”

這已經是他第三次說陛下糊涂了。身為一名忠臣的宮典。今天地反應確實有些大,不過這也不怪他,任何一個知道今天朝廷真正動向的人。都會感到發自內心的寒冷。

這一次行動。如果針對地是陳萍萍,就等若針對監察院。

“範閑?”葉重忽然睜開雙眼,冷冷說道︰“他如今只怕剛剛離開東夷城,一旦木已成舟,他又能改變什麼?陳萍萍對他就算有傳繼之恩。但其實這終究是陛下地意思。範閑身為人子,難道會因為一個老上司。就興起對父報仇之心?”

宮典細細品忖,緩緩地點了點頭,這兩位軍方重臣,只是以為範閑能夠執掌監察院是陛下的意思。陳萍萍只不過在其中起了個傳幫帶的作用,卻完全沒有想到範閑對陳萍萍的感情。以及這件事情所牽扯的很多年前地那個故事。

“史飛已經帶著京都守備師南下了。”葉重開口緩緩說道︰“我只希望。這件事情所造成的波動能夠小一點。”

“不可能。”宮典很直接地破除了葉帥的幻想。他們都是慶國的臣子,都希望在眼下局勢一片大好的情況下,慶國能夠保持穩定,保持和諧,能夠按著既定地步伐,沉穩而有力地走向最光輝燦爛地一天,然而誰都知道,陛下與陳萍萍之間地戰爭。必將會讓這片國度產生極大地溝壑。

“我不知道陛下是怎麼想的。”葉重面色如鐵,一字一句說道︰“我只知道。陛下既然要拿陳院長,一定是院長做了某些事情。”

宮典搖了搖頭,說道︰“我不這樣認為。”

如果說慶國偉大地皇帝陛下就像是陽光之中地那尊神祗。高不可攀,光彩奪目,君臨天下。那麼執掌監察院數十年的陳萍萍。就像是黑暗中的王者,一直小心翼翼地躲藏在陛下地光芒身後,替陛下完成一些他不方便去做地事情,替慶國操弄一些黑暗中地玩意。

慶國朝堂數十年。一直都在文官系統與監察院之間的抗爭中前行,不論是當年的權相林若甫,還是後來地門下中書都察院。沒有任何人能夠動搖陳萍萍在朝廷中的地位。沒有任何人能夠減少陛下對陳萍萍地聖眷與信任。

官員們早已經習慣了這一點。已經死了心,他們認為陛下與陳萍萍乃是一對君臣間的異數,或許會相知直至白頭,再到老死,依然是這樣地光與暗地交織。君與臣地互信。實乃天生一對,地造——又j︰。

所以宮典才會驚懼。葉重才會焦慮。他們不敢想像,一旦光與暗之間發生了沖突,會撕扯出多少恐怖的能量來。而那些能量。只怕不是大軍壓城便能解決的。

知曉內情。正在往京都東南方向趕去地史飛,是心情最沉重的那個人,他如宮典一樣。怎麼也想不明白陛下為什麼要對陳老院長下手,明明老院長已經辭去了一切職務,想要回到家鄉養老。為什麼陛下在這個時候動手?最關鍵地是。為什麼是自己?

史飛想到自己要去面對陳萍萍。哪怕是在初秋地暖風里飛馳,也禁不住打了幾個寒顫。他寧肯願意去面對西胡殺人如麻的蠻人,北齊那位用兵如神地上杉虎,卻也不願意去面對只帶著幾百人在身邊,而且還有數十位女眷地那個老跛子。

他領著四千名精兵。早已經到達了離達州不遠的一處山上。緊張而無措地等待著那個時刻的到來。好在陛下一直沒有把旨意言明,他現在可以不用出兵。他希望可以永遠不要出兵,他在等待著陛下回心轉意。也好保住自己地性命。

捉拿陳院長回京。大將史飛從出城地那一刻。已經有了拿命去換地目覺。

他騎在馬上。回望京都方向,雙眼微眯。暗中祈禱陛下最後的旨意永遠不要到來。

姚公公安靜地站在御書房中。先前那句帶著顫抖地話語,只是身為奴才應盡地本分,如同慶國所有地將軍大臣奴才一樣。他也不願意看到陛下和陳院長翻臉。

然而繼洪四癢之後。成為慶國內廷統管的姚太監。知道太多地內幕。也以為自己知道陛下為什麼對陳老院長忽然生出了如此大地殺意地原因,所以他只是緊張不安地站在一旁,根本不敢說任何話。

皇帝還在思考。先前他地眼神里也不由自主地浮現了一絲惘然。對于帝心如天的他來說,這種惘然是很多年不曾出現地情緒了。或許也只有陳萍萍這位自幼陪伴他地伙伴。這位一直忠心不二地奴才。救了自己很多次性命。替慶國開山劈路。立下無數功勞地陳萍萍。才會令他陷入這種情緒之中。

他地身前幾上擺著薄薄的幾份宗卷。一份是內廷調查京都叛亂期間,三皇子于深宮離奇遇刺一事,一份是懸空廟一事的暗中調查,尤其是其間涉及了今年春天東夷城城主府內,監察院六處真正主辦影子與四顧劍之間的那些糾紛。第三份是範閑暗中將重傷後地影子送往了江南。第四份是當年山谷狙殺範閑,當日監察院所產生地異狀,以及那兩座守城弩被運出內庫丙坊時的流程。

第四份調查的宗卷最為厚實,但所記載的事情也最模糊,內廷及朝廷暗中調查了整整三年,但在監察院地面前。在陳萍萍地刻意遮掩之下,慶帝也只是查到了一絲味道。而沒有任何地實據,這一份宗卷所言是京都回春堂的火災。監察院三處某人的叛逃。事情直指內宮。直指太子。長公主以及那場雷雨夜。

還有第五份,第六份……

“老三。老二,承乾。雲睿……”皇帝地臉色有些淡淡地白,他拿起一份薄薄地宗卷。放在一旁,便會說出一個名字。扔了四份。說出了四個名字。

最後他拾起幾份宗卷,指節微微用力。輕輕擱到一旁。嘆息說道︰“這是安之。”

皇帝緩緩抬起頭來,眼眸里的迷惘之意早已沒有,有的只是一抹淡淡地悲哀與自嘲地冷笑︰“朕最忠誠地臣子。曾經試圖殺死朕所有的兒子,或者說逼迫著朕殺死了這些兒子。”

他地眉頭皺了起來︰“最令朕意外地是,這條老狗連安之都不放過,當初如果不是安之命大,只怕早就死在他地手上了。”

慶帝緩緩地搖了搖頭。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眼眸里寒芒微作。幽幽說道︰“把那要老狗帶回來。朕要問問他。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姚公公不敢多話。深深一躬,向著御書房外行去,他地腿都快軟了,因為他比任何人都了解陛下地情緒,陛下最後那句幽幽的話語,已經充溢太多無可阻擋的殺意。

他臨出御書房地時候。皇帝忽然開口冷冷說道︰“傳話給言冰雲。就說朕在看著他,再傳話給史飛,朕要活的。”

皇帝地臉色依然冷漠︰“如果那條老狗死了。他也不要活著回來見我!”

“把那老狗活著帶回來,朕要問問他,這究竟是怎麼回事!”皇帝再次重復了自己地命令,他一掌拍在了案幾之上,暴怒之下。案幾化為無數碎成細砂般的木粉,漫天飛舞,彌漫室間。
第八十八章 君子、夥伴、後路(強烈召集月票!)

    中午的時候,賀大學士一手搭在額上,擋著刺眼的太陽,顧不得刺眼的汗水在臉上流淌,快步地離開了幽深的皇城,沒有進入門下中書那列小角房,而是直接上了轎子,來到了都察院的衙門。一入衙門,他才發現自己身上的官服早就已經汗濕了,有些人事不省地木然走到堂中,一個人孤伶伶地坐了半天,才醒過神來。

    先前陛下傳他入御書房,只是簡單的幾句話,賀宗緯便知道,原來自己布下的那記暗手,原來全部都落在陛下的眼中,陛下知道自己在查什麼,只是懶得去問懶得去管,只是冷眼相看罷了。

    一念及此,賀大學士渾身悚慄,恐懼不已,畢竟自己查案有些立意不正,以陛下的**雙眼,既然知曉此事,哪裡有看不出來的道理?然而令他意外的是,陛下並沒有對此事嚴加訓斥,而只是有些疲憊地交待了幾句什麼,便把他趕了出來。

    賀宗緯在清涼的都察院衙堂裡陷入了沉思,陛下沒有發怒,是因為什麼?難道說內廷和刑部衙門在達州一地真的查到了什麼?究竟是那名虎衛高達,還是那個絕對沒有死的王啟年露了蹤跡?達州離京都並不遙遠,但是來回的情報傳遞總是需要時間,賀宗緯沒有什麼別的法子,只好在京都裡又興奮又緊張地等待著那處的回報,直到此時,他依然不知道在達州那個地方,因為他搜捕高達的行動,會非常迎合天意地將歸鄉的陳老院長堵在了城外,同時也給了陳萍萍一個出手的機會。

    當然,這也正是皇帝出手的機會。

    不止賀宗緯並不知曉達州處發生一切地內情。門下中書的胡大學士,六部三寺的慶國官員們,也都沒有猜測到慶國今日正處於一種激盪之中,他們只是嗅到了某種詭異的味道,卻始終沒有誰會把這種味道和已經歸老的陳老院長聯繫起來。

    再有智慧的人,也不會想到陛下和陳萍萍之間會出現問題,而且臣子們連想都不敢往這個方面去想。

    甚至包括監察院的官員在內。也從來沒有懷疑過老祖宗對慶國。對陛下地忠誠。效忠陛下,一切為了慶國,這是監察院所有官員密探們入院之初便接受地教育,這數十年來。以陳萍萍為首,所有的黑衣官員們也為了這個目標,為了慶國的強大,為了陛下的安全而在不停努力著,誰能想到,今天監察院居然也成了陛下地目標之一?

    正因為沒有人會想到這一點。所以也有人會敏感地往那個方面去探究。身為天下最強大的情報系統與特務機構,今天京都裡的異動。毫無疑問有許多徵兆都落在了監察院官員們的眼中,尤其是禁軍的防衛等級提高,京都守備師的突然調動,甚至包括賀大學士地突然入宮,頹然出宮。都落在了不同的針子眼中。經由不同地途徑,傳遞回了那座方方正正的黑灰建築。

    八大處除了黑騎所在的五處之外。所有的頭面人物都在監察院這座黑灰建築之中。太陽剛剛往西移去,這些情報已經匯總到了二處,經由不同的情報官員分門別類進行梳理,然後放到了二處情報主管地案上。

    二處主辦是一位中年人,是八大處老臣們難得留下來地一人。自從范閒成為監察院提司,逐步開始接管監察院權力之後,陳萍萍為了讓他的接手能夠順利一些,開始勸退八大處地那些老臣子,而那些老臣子當年本來就是跟著陳院長一手建築這座院子的人物,自然對葉家小姐的兒子沒有任何的牴觸情緒,所以他們退的極其自然和快慰。

    沐鐵接手了一處,范閒那位用毒師門的師兄接手了三處,言冰雲接手了四處,黑騎如今的統領也變成了銀面荊戈,七處的那位光頭主辦很早便離職,八處的主辦也是范閒從啟年小組裡挑出來的人。

    唯獨二處因為情報至關重要的原因,仍然由那位老主辦打理著,他誠誠懇懇,盡職盡責地培養著副手,只待副手能夠挑起整個慶國情報系統的攤子後,便讓這位范院長的近人接班。

    監察院和都察院一直在打官司,小范院長很不待見那位賀大學士,所以賀宗緯本來就是監察院暗中監視的重點,雖然陛下對於這種監視向來持著反對的態度,但是監察院憑借手中的力量做些閒事,朝廷也不可能天天去盯著。二處中年頭目皺眉看著手中的卷宗,不知道賀宗緯此人今天究竟是被陛下說了些什麼,臉色竟然變的那般難看。

    至於禁軍的調整以及京都守備師的開拔,也是十分敏感的情報。二處主辦皺眉想了許久,始終想不明白,如今的慶國京都重地四周,有什麼力量需要朝廷如此用心對付的事情。尤其是監察院居然從一開始,便沒有參與到此事之中,宮裡連知會一聲都沒有,這實在和以往有太大的差別。

    他抱起案上的卷宗,咳了兩聲,走出門外,上了樓梯,走到了那間安靜的密室,敲了兩下門,便推門而入。

    一位渾身白衣,與監察院這陰森氣氛完全不協的年輕官員,正坐在大桌之後,凝神審看著一些什麼。

    二處主辦微微一笑,看著言冰雲在心裡歎了口氣,然後走上前去,把手裡的案宗放到了他的桌上。

    老院長已經退了,小范大人終於成了真正的院長,而小言公子很明顯不止要管著四處的事務,只怕也會接替范閒的位置成為監察院的新任提司。在這幾年裡,陳萍萍一直在養病,范閒也不耐煩管細務,所以整個監察院的事務,本來就是言冰雲一人在辛苦承擔,所以日後言冰雲成為統管院中雜務的提司大人。所以監察院的官員都已經習慣,不會有任何反對意見。

    而且對於監察院的老臣子們來說,小范大人雖然是個驚才絕艷之人,而且因為葉家小姐和陳老院長地關係,他們對范閒都是忠心無二,頗有敬意,然而這種敬意總是有距離的。與之相較。自幼在監察院長大。言若海家的公子,在北齊替院中付出極大代價的小言公子,毫無疑問更要親近一些。

    「劉叔,什麼東西。要勞煩您親自送上來?」言冰雲溫和地笑著,完全沒有在范閒面前的冰霜感覺,站起身請這位二處的主辦坐下,然後隨手翻開了那些卷宗。

    「禁軍和京都守備師的調動,只需要向內廷和樞密院報備,本來我們不知道也不算什麼。」二處主辦看著言冰雲憂心忡忡說道:「可是這與慣例不符。這麼大地事情,肯定有所目地。然而我院直到此時還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

    此時言冰雲已經將這幾份情報翻閱完了,唇角的弧線依然是那樣穩定,微笑說道:「東夷城那邊最近不安生,那些地方高手眾多,而且江湖人多殺性。或許宮裡是擔心。就像那年懸空廟一樣,又混進幾個殺手來了。禁軍提高防衛等級也算不得什麼。」

    「倒是京都守備師這邊。」言冰雲搖了搖頭,說道:「呆會兒發個文去樞密院問問。」

    「樞密院可以不用理會我們。」二處主辦皺眉說道:「而且現在的問題,史飛是親自領軍走的,肯定是宮裡發地旨意。」

    他忽然想到了一椿事情,想到了陳老院長的車隊離開京都並不是太久,但馬上他就自嘲一笑搖了搖頭。

    「怎麼了?」言冰雲眼神幽深,不著意地看了他一眼。

    「沒什麼。」二處主辦搖了搖頭,笑著說道:「年紀真是大了,腦袋有時候容易瞎想。」

    是的,他怎麼也想不到宮裡會對自己最敬愛的老院長下手,所以下意識裡把先前那絲猜測掐死。就如宮典與葉重的不解,就如同大將史飛的不安惶恐,沒有人能夠想到這一點。

    言冰雲緩緩低下頭去,說道:「院裡對軍方地監視本來就是上不得檯面的事情,還是不要向樞密院發文了。往常慣行地做法是什麼?」

    「軍方我們不能插手,一般都是擬個情報條陳遞入宮中,請陛下過目。」二處主辦沉吟片刻後說道:「當然,像今天這種異動,我們反應要快一些。」

    「好。」言冰雲依然低著頭,說道:「馬上把這些情報似成條陳,密道送至御書房。」

    「是。」二處主辦下意識裡像下屬一樣應了聲,忽然覺得言冰雲的反應有些奇怪,一直沒有抬頭,顯得有些無禮,自己如今與他是平級的官員,對方還沒有真正地出任提司一職,卻偏生……他又搖了搖頭,他自幼看著言冰雲長大,知道對方不是這樣的人,只是以為言府自身有些什麼問題,便不再多想,抱起卷宗退出門去。

    監察院在第一時間內作出反應的機會,就這樣錯失了,當然,在慶國強大地國家機器面前,身為特務機構地監察院,如果沒有任何反應,說不定是對這個國度,這個朝廷,甚至這個方正黑灰建築來說……最好的反應。

    房間裡又回復到無數年不變地安靜之中,言冰雲緩緩抬起頭來,此時如果有人在旁,一定能看到這位小言公子眼眸裡愈來愈濃的掙扎與痛苦情緒。

    言冰雲在桌下的雙手握的緊極,許久沒有鬆開,他的薄唇抿的極緊,緊的快要沒有什麼血色。他緩緩地站起身來,走到了窗子的旁邊,掀開那層黑黑的布簾,向外望去,一眼便看到了初秋清漫陽光下,正在閃閃發亮的明黃皇城一角。

    在這個時候,他想到自己第一次進監察院時,那位輪椅上的老人,就是在這個房間裡接見自己,窗戶上的黑布似乎從來沒有拿下來過,似乎那位老人習慣了黑暗,便再也見得陽光了。

    後來那位老人離開了這個房間,回到了陳園,范閒又不喜歡天天在監察院這種嚴肅陰森的院子裡呆著。所以在這個房間裡呆的最久的人,正是言冰雲他自己。

    以往八大處的主辦都會在這張長桌地兩側稟報事宜,如今長桌兩側空無一人。以往長桌的盡頭,都會有一張輪椅,輪椅的後方是一片陰影。

    如今輪椅早已不在了。言冰雲緩緩入下手中的黑色布簾,長長地歎息了一聲,眼中的迷惘掙扎痛苦漸漸不見。他既然是這個房間裡第二個主人。他就要稟承前一任主人的性情與意志,既然下定決心了,就不能再猶豫。

    言冰雲,當年慶帝向朝廷輸入新血時。召入宮中的七位年輕臣子之一。這七名年輕臣子正是慶帝為慶國地將來準備地新人,除了死於叛亂之中的秦恆之外,其餘六個人都已經開始在慶國的朝堂上發光發熱。

    六人之中,爬的最快地自然是賀宗緯,年紀輕輕的他已經是門下中書行走大學士,還兼理著都察院左都御史一職。而言冰雲和范門四子之一的成佳林。毫無疑問被所有人歸在了范閒一派。

    只是沒有人知道,慶國偉大的皇帝陛下在那次夜談之中。對於監察院的小言公子投注了多少的心力與威懾。

    所謂七君子,在皇帝陛下看來,最重要地便是賀宗緯和言冰雲二人。

    言冰雲緩緩地坐了下來,雙掌平平地攤在案上,輕輕自監察院繁複無比的院令文書和情報奏章之上撫過。然後他輕輕地敲響了一個鈴鐺。喚進了自己地直屬官員以及自己能夠使動的啟年小組成員,輕聲發出一道一道的命令。

    這些命令看上去互相之間並沒有什麼聯繫。也並不怎麼引人注意,然而向東夷城的增援,與西涼路鄧子越處的交接,卻會在這十幾天裡,耗去監察院大部分地注意力。

    一共四道命令,很輕鬆地讓京都監察院地本部力量被抽空了一大半,開始往慶國各處調動。這些調動並不異常,所以也沒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只是如此一來,監察院再想在京都裡集起強悍地殺傷力量,已經極難。

    能夠做到這一點的人不多,甚至就算是范閒親自來做,只怕也沒有言冰雲做的迅疾,因為范閒終究是個不耐細務之人,他對監察院很瞭解,可是依然不如言冰雲瞭解的透徹,一個龐大的監察特務機構,只是動了其中的某幾個點,卻能造成這樣的後果,小言公子的運籌手段,依然還是那般強大。

    唯一沒有辦法動的是監察院一處,一處本來就是負責監察京都百官吏治之事,而且一處當初是范閒親自管理,如今雖然沐鐵成了一處主辦,但實際上一處的官員依然覺得自己的直屬上司是院長,言冰雲雖然有范閒的手令,可是也沒有辦法用太過離奇的命令,將他們調出京都。

    言冰雲做完了這一切後,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就像是覺得自己剛才的所作所為快要讓自己窒息一般。

    「一切為了慶國。」言冰雲緩緩地閉上了雙眼,不禁想到很久以前與父親之間的那番對話,光滑的眼角忍不住抽搐了起來,「還是一切為了監察院?」

    當姚太監離開御書房,來到皇城之下,向葉重和宮典二人宣告聖旨的時候,皇宮裡沒有幾個人知道這件事情。當葉重與宮典跪在地上,強忍著內心的震驚與不安接旨後,姚太監將陛下的手書交了過去,然後毫無表情說道:「史飛大將正在候旨。」

    葉重站起身來,接過這一封陛下的手書,就像接過了一座大東山般,沉重地他的手臂快要抬不起來,他是慶國如今僅存的幾位九品強者之一,可是面對著這封手書,他依然覺得自己承擔不起。

    好在真正需要這封手書的是史飛,軍方燕京派的重臣,因為久不在京都的關係,被皇帝陛下派了這麼一個要命的差使,葉重身為樞密院正使,不禁為史飛感到了一陣悲哀,同時心中生起了一抹寒意。

    讓軍方燕京派去做這件事情,而不是讓定州軍方面去做這件事情,除了史飛領的京都守備師便於操縱之外,不得不說。葉重久居京都,皇帝陛下也不怎麼放心他與陳萍萍之間的關係。

    葉重想明白了這一點,臉上卻沒有絲毫動容。

    姚太監空著手離開了禁軍的營地,佝僂著身子,緩緩地向深宮裡行去。其實與葉重一樣,這位首領太監的心裡也浮浮沉沉著許多複雜地情緒。在宮中服侍久了,他見慣了陛下與陳老院長之間。完全不同於一般君臣的交談和對話。他知道在陛下的心中,陳老院長絕對不僅僅是一名普通的大臣。

    想到御書房內陛下震怒的那一幕,姚太監臉上的笑容不自主地苦澀起來。其實在他看來,陛下如果真的想發落陳老院長。那麼在京都時,在陳老院長進宮辭見之時,陛下動手豈不更為方便,為什麼一定要拖到陳老院長已經離京,走在了返鄉地道路上才動手?事在達州,那名臨陣脫逃地虎衛在達州。賀大學士派去的刑部高手在達州,內廷遣去幫助都察院的高手也在達州。

    姚太監比任何人都明白陛下的心意。看來陛下還是在看啊……姚太監清楚,如果陳老院長真地想脫身而走,除非陛下親自帶兵去追,不然沒有誰能夠攔得住那個老怪物。

    他走到了太極殿下,靠在廊柱一側。享受著難得的清閒。身旁經過的太監宮女們恭謹而微懼的行禮。然後無聲離開。姚太監閉目享受著初秋的下午陽光,暗自歎了一口氣。在心裡自言自語說道:「老院長,你既然走了,就不要回來了,陛下也不願意你回來。」

    是的,冷血無情地慶國皇帝陛下,在暗中調查了許久之後,依然違逆他的本性,給了陳萍萍一個機會,一個自辯地機會,一個離開的機會。然而陳萍萍在離開之前,沒有自辯,而如今在達州城外,他遇見了被朝廷通緝的虎衛高達,就要看他肯不肯離開。

    如果陳萍萍肯離開,或許這件事情也就罷了,如果他不肯離開,那麼他便要回京都來。

    這並不是慶帝對陳萍萍的情意,只怕更多的還是對陳萍萍那顆心地審問,質問,輕聲相問。

    慶帝與陳萍萍相知相伴數十年,他可以接受任何人背叛自己,因為多疑地帝王從來不相信世間任何人,可是他不能接受陳萍萍背叛自己,甚至他自己都不相信自己查出來的任何真相。

    一個人活在世上,總是害怕孤獨地,尤其是坐在龍椅上的那個人,或許慶帝自己都沒有意識到,陳萍萍這個看上去孤寡無比的老跛子,是他冰冷內心裡唯一可以證明自己是個活人的溫暖所在。

    所以皇帝陛下憤怒,焦慮,直到最後,依然帶著一絲不自信地審看著自己以及陳萍萍的心。

    當局者迷,或許唯一能夠看清楚這一切的,只有這個靠著太極殿廊柱,曬著太陽的太監頭子。

    洪老太監喜歡曬太陽,姚太監也喜歡曬太陽,當初死在范閒手下的侯公公也喜歡曬太陽,大概是這些畸余之人的心裡藏有太多的秘密,比任何人都毒辣的眼光,讓他們知曉了太多帝王的喜怒哀樂,偏生他們說不得,琢磨不得,所以只好讓太陽不停地曬著自己的身體,以免讓體內的那些秘密發霉了,以免那些冰冷的情緒把他們凍傷。

    姚太監閉著眼睛,緩緩地呼吸,他不是洪四癢那種強者,也沒有為慶國一統天下而犧牲自己的偉大精神,他只是一個謹慎小心的人,他所有的目標就是保證自己安安穩穩地活下去,所以對於皇帝陛下和陳老院長之間的那些事情,他除了害怕之外,沒有別的任何想法。

    「今兒太陽著實不錯。」從殿旁走出來的戴公公靠在了他的身邊,笑瞇瞇地說道。

    姚太監笑著看了這老夥伴一眼,他二人當初是一道入宮的,只是戴公公在宮內的日子卻不像自己這般平穩。戴公公最先在淑貴妃宮中,深得陛下喜愛,往大臣宅子裡傳旨的要緊事情都是交給他做,然後後來一朝失勢,在宮裡混的極慘,直到最後小范大人幫忙,又有宮變時的突出表現,才在宮中重新出了頭。

    整個宮裡的太監宮女都很害怕姚太監,畢竟是他陛下身旁最親近的首領太監,但戴公公卻沒有一般人的那種畏怯感覺,畢竟是老熟人,而且戴公公如今權勢也不小,身後還有一位小范大人。

    姚太監沒有接話,只是往旁邊挪了挪,把廊柱的位置讓了一半給他。

    戴公公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轉而歎息道:「當年我們剛入宮的時候,就偷懶在這兒曬太陽,結果被洪老公公打了五十板子,還記不記得?」

    姚太監當然記得,當時的幾個小太監當中,小侯子已經死了。他歎了一口氣,知道老戴想問些什麼,想必對方也查覺到了今天皇宮裡的異樣。只是這件事情太大,整個天下只怕只有五個人知道此事,更何況戴公公和小范大人關係極好,此事更要瞞著他。

    姚太監笑了笑,瞇著眼睛看了一眼左手邊的太陽,說道:「當年的夥伴,最後死的死,散的散,有幾個還像你我一樣記得同挨板子的情份?」


    「我們還活著,活著就好。」戴公公搖了搖頭。

    姚太監忽然抬頭往長廊盡頭望去,只見一個年輕的太監正佝著身子,緩緩地走了過來,他瞇著眼睛說道:「洪竹最近跟著你,怎麼樣?」

    「這孩子大概三年前受了大刺激,越來的沉默寡言了。」戴公公明顯很喜歡那個機靈而沉默的小太監,歎息說道:「當初也是東宮裡的紅人,結果誰想到最後竟然成了這副模樣。」

    「他當年也是御書房裡服侍的。沉默寡言……也是好事。」姚太監平靜說道:「你當年也是話太多了。」

    戴公公自嘲一笑,沒有再說什麼。一處山間,急行軍至此,剛剛休整不到一日的京都守備師一屬,接到了京都樞密院發來的特急密報。史飛接過那封密信,將信口處的火漆毀去,一字一句地將信裡的內容讀了一遍,眼瞳微縮,旋即回復正常,並沒有沉默多長時間,便將這封信遞給了身旁的親兵。

    「收好這封信,明日你不准現身!如果我死了,把這封信……交給小范大人。」數千名京都守備師騎兵正在山谷之中待命,大將史飛只帶著身邊的親兵站在落日下,注視著前方不遠處達州的動靜。

    親兵微感驚愕,心想自己燕京大軍和小范大人甚至是監察院向來沒有什麼瓜葛,這是什麼信如此重要?

    史飛冷笑一聲,沒有解釋什麼。他看著山谷下的下屬們,心裡根本沒能任何底氣,因為連他都不知道,這些京都守備師的官兵裡,到底有有監察院安插下的釘子。

    雖然朝廷明旨規定,監察院院務條例也說的明白,嚴禁監察院向軍方滲透,可是大將史飛是何等樣人,他根本不相信這些。

    連秦老爺子這種大人物都栽在監察院的奸細手中,史飛可不認為自己比秦業更厲害。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說道:「壓速,向達州方向逼近。」

    他害怕自己失敗身亡,更害怕一旦死後,陛下為了安撫小范大人的情緒,會把殺害陳老院長的罪名栽在自己的身上,所以他把那封陛下的手書交給了自己的親兵,如果此次失敗,那麼這封信一定要送到范閒的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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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卷 天子 第八十九章 夜風中的輪椅


黑夜中的達州,火把包圍中的達州,天上地下全是星火,比白晝暗不了多少的達州。監察院前任院長,慶國皇帝陛下最忠誠的僕人,最親近的臣子,坐在輪椅上的陳萍萍,看著官道兩側跪在地上向自己叩首行禮的人們,臉上的表情沒有一絲顫抖,那些細細深深的皺紋並沒有綻成菊花的模樣,而只是那樣冷漠地舖直著,就像是黃土平原上那些被雨水衝涮千年所形成的驚心畫面。

乾枯而老氣十足的雙手緩緩從羊毛毯子上撫過,這塊淡灰色的羊毛毯子永遠是那樣的順滑舒服,每當撫在上面時,陳萍萍總覺得自己是在撫摸一些自己沒福氣撫摸的東西。

    沒有用多長時間,他便從那位內廷太監的嘴裡,知道達州城內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也知道了那名被監察院下屬護在當中,正在救治的朝廷欽犯是誰。

    高達?這個名字陳萍萍不熟悉,但也並不陌生,他知道是範閒當初的親信護衛。他望了一眼那個渾身是血的朝廷欽犯,冷漠的眼眸漸漸縮了起來。

    監察院並不知道高達活著,陳萍萍在心裡嘆息一聲,心想堂堂虎衛首領,居然也被範閒變成了一個學會惜命的人物,安之這個孩子平日行事看似淡漠無趣,沒有想到,原來在細微處竟然有這樣的魔力。

    正如陳萍萍先前自言自語的那樣,巧巧的媽媽,居然真地生出了巧巧。這並不是一件很巧合的事情,而是因果注定,前事注定。然後落在了此處。正如今天監察院三十輛黑色馬車組成的車隊,只是很正常地經過達州,卻在達州地城外,遇見了朝廷緝拿欽犯的陣仗,而被朝廷緝拿的欽犯。卻是當初範閒的人。

    這也不是巧合,不是巧遇,所有的這一切地背後,或許都隱藏著一些什麼。

     “賀大人居然能查到脫逃的欽犯,真是了得。 ”陳萍萍咳了兩聲,微笑說道,身後那位從不離身的老僕人推著他的輪椅,向著眾人中間行去。

    輪椅在官道上碾壓,發出咯吱咯吱令人心悸的響聲。

    內廷太監何七幹在宮廷裡的輩份極高,只是性情陰鶩。一向不得宮中貴人所喜,所以位份並不如何重要。然而在皇宮裡打熬了數十年,他自然知道此時自己應該表現出如何的態度。

    他領著兩名太監和刑部十三衙門的高手們將包圍圈散開,生怕讓陳老院長認為自己這些人有什麼敵意。

    何七幹知道陳老院長是怎樣恐怖的人物,他從來不會奢望,今天既然碰見了陳院長,如果對方發了話。自己這些人還能把那個朝廷欽犯帶走。當然,從另一個方面考慮。他也不認為已經告老辭官的老院長,會因為這樣一個不起眼地朝廷欽犯,而違逆陛下的旨意,畢竟陳老院長是陛下最忠誠的屬下。

    只是他忽略了兩件事情,一是陳萍萍知道高達是範閒的人。而範閒從來不喜歡別的人來對付自己的人。哪怕那些所謂別的人是宮裡派出來地人。二來陳萍萍正沉浸在一種很複雜的情緒中,他看著地上那個猶自昏迷地朝廷欽犯高達。在心裡琢磨著一些旁人根本不理解的事情。

    監察院的救治很有效果,高達終於自血泊之中緩緩醒來,本來他應該受不了這麼重的傷,只是為了保護娘子和孩子,有幾記深入骨肉的刀傷,全部是被他用身軀和臂膀硬接了下來。

    甫一醒來,便被四周地火把刺痛了眼珠,高達乾枯地嘴唇微動,然後看見了近在咫尺的黑色輪椅,還有輪椅上地那位大人物。他沒有見過幾次陳老院長,但他知道陳老院長是什麼樣的人,尤其是看到陳老院長那微有憂慮,十分複雜的眼神之後。

    啞娘子見著夫君醒來,大喜過望,抱著孩子半跪在了他的身旁,對著四周的監察院官員連連點頭致謝,這位民間的婦人,並不知道此時場間的局勢有怎樣的微妙,也不知道所謂救人與不救,其實都只是後面那些大事的引子。端要看陳萍萍怎樣做。

    高達的臉色黯淡了下來,他知道陳萍萍如果看在小範大人的份上保住自己的性命,那麼賀宗緯便可以藉此事把範閒拖下水,甚至可以把陳萍萍拖下水。

    他的手指微微一動,眼中閃過一絲獰狠之色,屈指向著自己的太陽穴敲了下去!

    先前要逃,是因為他單身一人,攜妻帶子,縱使面對著慶國強大的國家機器,他依然要倔犟地活下去,直到活不下去的那天為止。

    然而此刻要自盡,是因為他知道如果自己活著,會給陳萍萍,更準確地說,是給陳萍萍想要保護的小範大人出一道難題。

    所以他選擇自盡,陳萍萍看著他出手,沒有絲毫反應,只是眼眸裡閃過一絲欣賞之色,又閃過一絲洞悉世情的微笑。

    啪的一聲,一直守在高達身旁的那名監察院官員很輕鬆地阻止了高達自盡的念頭,他望著高達冷漠說道: “好不容易多活了三年,都有老婆孩子的人了,何必這麼著急死。 “

    這個聲音很熟悉,高達心頭微微一震,很困難地扭頭望去,沒有想到卻看到了一張完全陌生的臉,然而這名監察院官員轉回了本來的說話語氣,再加上那雙眼睛裡熟悉的戲謔之色,讓高達馬上知道了對方的身份。

    高達乾枯的雙唇微微一動,卻是說不出話來,像看著鬼一樣看著這名監察院官員,許久之後,用極低的聲音哭笑著說道: “原來... ...你也還活著“ 。

    那名監察院官員微微一笑,把他身上的布條再緊了緊,拍了拍他地手。說道: “誰不想活呢?院長在這裡,你的死活,輪不到你做主。 ”

    陳萍萍微顯疲憊地靠在黑色的輪椅上。車隊兩方那些陳園地女子散去林間方便去了,好在那些羞人的聲音沒有傳過來,只是後來那些調笑的聲音漸漸高了。

    老人眼簾微瞇,看著高達說道: “你不是高達。 ”

    高達心頭一震,不明所以地看著陳院長。

    陳萍萍緩緩說道: “你只是一個小人物。你的死活並不是一件大事,所以你最好還是活著。 ”

    此言一出,不止高達和身旁那位監察院官員,就連四周散佈著的刑部高手以及何七幹那三位內廷太監,都嗅到了一絲古怪地味道。是的,臨陣脫逃的虎衛高達,賀大學士暗中查緝許久的朝廷欽犯,在監察院看來,準確地說,是在陳萍萍眼中。根本只是一個不起眼的小人物。

    何七幹沉默地向後退了兩步,然後達州的知州大人極為緊張地小步挪了過來,對著陳萍萍鄭重行了一禮,然後請老院長入城稍歇。

    監察院是特務機構,是所有官員們最害怕最討厭的機構,也是他們最想搭上關係的機構,然後從陳萍萍到範閒。這兩個人都是不需要在朝中營織關係的牛人,所以慶國的文官們從來找不到任何機會。

    而眼下毫無疑問是達州知州大人討好陳老院長。從而繼續討好小公爺地大好機會,身為官員,他無論如何也不願意錯過。至於什麼朝廷欽犯,那是內廷和刑部官員的事情,關他屁事。

    陳萍萍沒有理會這名官員。他只是冷漠地看著高達。心裡想著自己的事情。

    正如先前所言,陳萍萍根本不認為高達的陡然出現是一個巧合。賀宗緯暗中查高達和王啟年,這件事情或許能瞞過監察院,卻瞞不過皇帝陛下,而陛下選擇在自己回去的路上,讓這件事情爆發出來,為的是什麼?

    為的是一個理由,一個藉口,一次質詢。

    皇帝遠在京都,隔著千里,質詢著陳萍萍,用朝廷欽犯這條小命地事情質詢著陳萍萍,你究竟是朕的一條黑狗,還是有自己意志地權臣?

    權臣從來沒有什麼好下場,哪怕如林若甫一般,極為見機,退的幹乾淨淨,徹徹底底,躲在梧州裡當田舍翁,卻也還要時刻害怕著皇帝陛下哪天不高興。

    陳萍萍不是一般的臣子,他不需要擔心這些。他知道皇帝只是想問自己一句,然後看一看自己的態度----對皇帝的態度。

    陳萍萍忽然笑了起來,笑容有些詭異,在夜風地吹拂下,在火把地映照下,就像是懸空廟下那些不停綻放著的金線菊,不懼寒風,不理俗塵,只是一味怒放著。

     “讓高達養傷吧。 ”他輕輕地撫摩著輪椅地把手,微笑說道。

    朝廷京都派來緝拿欽犯的數十人,加上達州的數百名衙役軍士,聽著這樣淡淡的一句話,心頭同時一寒,知道陳院長決定插手了。他們雖然不敢反抗,也無力反抗三十輛黑色馬車裡所攜帶的監察院劍手密探,還有那些隱在黑暗中的力量,可是他們依然感到了震驚。

    如果陳萍萍想保這個人,只怕皇帝陛下也要給他這個面子。何七幹和那些十三衙門高手們,在心裡都是這樣想的,他們的臉色很難看,很難堪,然而沒有任何一個人,敢對陳萍萍的這句話表示任何反對。

    因為反對無效,反對無能。何七幹喉嚨發幹,有些不甘心,自己被內廷遣到賀大學士身邊,在慶國的朝郡裡流浪了一年,眼看著就要把高達捉住,可是... ...轉瞬間,何七幹有些無奈地想到,這個差事就算辦砸了,但回京後只要向主官和首領太監言明,是陳老院長插了手,這又關自己什麼事?

    那些嬌聲俏語的陳園美人兒們終於回來了,她們睜著大大的眼睛,好奇地看著那些被火把圍住的人,她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也不知道老爺在說什麼。在想什麼,她們也不怎麼擔心,不論是在陳園裡。還是在京都叛亂時的游擊戰中,以至如今回鄉地路途上,她們的身邊都有監察院的人做保護,不論是哪處地官員,對她們都是禮待有加。

    她們都是陳萍萍從民間貧苦處買回來的孤女。除了生的漂亮,唱的一口好曲子外,別無長處,然而陳萍萍就是願意養著她們,保護她們,這種怪癖,也造就了這些溫室裡的花朵。

    如果陳萍萍這座大山倒了,不知道這些溫室裡地花朵,會落個怎樣花殘枝斷的下場。

    陳萍萍低著頭,聽著後方不遠處那些熟悉的女子聲音。微微笑了起來。

    他沒有讓車隊跟隨達州知州的邀請入城過夜,而只是平靜地坐在輪椅之上,看著四周面色複雜的內廷太監和刑部官員,似乎在思考什麼,似乎是等待什麼。

    然後他閉上了雙眼。

    這個世界上像陳萍萍一樣了解慶國皇帝陛下的人已經不多了。高達確實是個小人物,就算做試金石,都沒有那種硬度。然而人心這種事情。總是一種主觀的唯心,皇帝陛下此時等若在黑暗的群山裡對陳萍萍說。這個欽犯就是朕留給你的石頭。

    此時擺在陳萍萍面前有很多選擇。

    他可以救了高達,然後施施然返鄉,雖然他知道馬上就會有一些人來到自己的身前,但正如葉重和姚太監所認為地那樣,在慶國內部的山野裡。又有誰能夠留住陳萍萍?

    他可以不理高達的死活。帶著車隊裡的女子們回鄉養老,度過最後的餘生。

    皇帝陛下給了陳萍萍最後一次選擇的機會。無論陳萍萍選擇上述所言當中的哪一種,或許都是皇帝陛下願意看到地。皇帝自己也清楚,陳萍萍如果不想回京都再次面對自己,那麼誰也不能逼他回京都面對自己。

    陳萍萍沒有動,官道兩側的氣氛也愈來愈古怪。有很多人已經看出了陳萍萍似乎在等待什麼。

    難道還有什麼人要來?

    先前一直守在高達身邊地那名監察院官員走到了輪椅的旁邊,低下身子在陳萍萍的耳邊輕聲說了幾句什麼。陳萍萍緩緩地搖了搖頭,搖頭的速度很緩慢,卻很堅決。

    沒有過多長時間,官道後方漸漸有聲音響起,這些聲音並不如何嘈雜,反而帶著一種小心翼翼的味道。

    監察院地官員並沒有攔阻這個隊伍,而是警惕地用目光護送他們來到了火把包圍圈地正中。

    達州知州以及何七幹這些內廷太監和刑部官員,終於看清楚了這個隊伍,終於知道了陳老院長在等的是什麼人,他們在震驚之餘,也不禁感到了一股寒意,原來陳老院長早就知道後面會發生什麼事情。

    如果這是一個大棋盤,那麼包托何七幹這些內廷太監,刑部辛苦許久地官員,甚至是最開始布下這個計劃的賀宗緯,其實都只是棋盤上不起眼的小棋子。

    賀宗緯方面派來的人,手裡並沒有聖旨,監察院此時插手,並算不得是抗旨不遵,以陳萍萍的地位,自然沒有什麼問題。

    然而聖旨終於到了。

    這就像是棋盤上忽然紅方跳了一個馬,騎在了象的背上,然後問一問那個黑色的老將,您是要動一動,還是把這馬給殺了?

    十來人的軍方小隊裡並沒有宣旨太監,這些慶軍盔甲在身,英武異常,然而臉上都帶著一股很複雜的情緒。

    領頭的那位小隊長手裡高高舉著明黃色的聖旨。

    馬蹄聲打破了達州城外的寧靜,所有軍士齊聲下馬,向著輪椅中的陳萍萍鄭重行禮,然後那名帶著聖旨的小隊長,開始用顫抖的聲音,讀出了陛下的旨意。

    旨意與回鄉養老的陳萍萍無關,只是針對此時在監察院馬車上的朝廷欽犯高達,命刑部諸人馬上將這名欺君逆賊速速緝拿回京,任何人不得阻攔,否則以謀逆論處。

    宣讀完旨意之後。場間安靜的可以聽見不遠處草上滴下水珠的聲音。所有人地目光都驚怖地投向了輪椅上的老人,此時再傻的人也看出了問題,世界上哪裡有這麼巧地事情。剛剛監察院還在說內廷一方並沒有聖旨在身,此時... ...聖旨便出現在了達州。

    達州知州大人下意識裡往外圍退了一步,所有人都下意識裡往外退了一步,他們終於知道今天這一幕,其實是陛下和陳老院長之間的博奕。而他們這些人是沒有資格參合到這件事情裡,甚至連看一看都沒有這種資格。

    那名小隊長顫抖著聲宣讀完聖旨,將明黃色的帛布收回懷中,然後走到輪椅前方單膝跪下,低聲禀道: “末將乃京都守備師裨將官雄,奉史將軍之令,前來協助內廷刑部捉拿朝廷欽犯,請老院長行個方便。 “

    陳萍萍的臉色微微蒼白,他知道這一幕終究是要來的,陛下終究還是沒有把最後地道路堵死。不過那或許是因為陛下早就知道自己一定會自己把這條路堵死。

    還是那句老話,此事因高達而起,卻和高達無關,只是他和皇帝之間的互問。

    遠處的山間,一片安寧,所有的馬匹都嚼上了枚子,這些慶國的戰馬被訓練的極好。連蹬地的聲音也沒有發出一聲。數千名京都守備師精銳騎兵都等在這片山谷之中,等待著最後發起攻擊的命令。數千鐵甲,沖向那條官道上的三十輛黑色馬車,應該不是怎樣艱難地做戰任務,然而不論是站在最前方的大將史飛,還是後面這些已經知曉內情地京都守師官兵。都覺得這或許將是自己一生當中最艱難的一場戰役。

    史飛靜靜地坐在馬背之上。手裡的單筒望遠鏡也放了下來,他沒有忘記。這枝單筒望遠鏡,整個慶國也只出產了幾副,而自己手中這一副,還是小範大人新年的時候送給自己的禮物。

    史飛這一生不知經歷了多少戰事,真可謂身經百戰之徒,三年前京國東山路大亂,徵北大營主師燕小乙行叛,帶領數千親兵大營圍大東山,整個徵北營都陷入慌亂之中,雖然身後叛變事敗,然後徵北營群龍無首,極有可能發生兵變或是潰敗之事,當其時,史飛身受陛下重命,單槍匹馬進入徵北營,憑著一張聖旨便收伏了數万軍士,也正是憑藉著這個大功勞,他成為了如今的京都守備師統領。

    一個人可以收伏數万個人,然而今天數千人要去對付那一個坐在輪椅上,行動不便的老人,史飛地心裡依然很緊張。

    宣旨的小隊已經去了,史飛在心中祈禱著,陳老院長會在聖旨面前退卻,然而不知道為什麼,他知道陳萍萍不會退,一步都不會退。

    這是一種很奇怪地感覺,或許皇帝陛下知道陳萍萍不想退,所以才會給陳萍萍留了一條退路。

    他不知道皇帝和陳老院長之間發生了什麼事情,但知道那件事情一定是深深地鍥在二人中間,以至於明明陳院長都要歸老了,然而卻逼得兩個人一定要選擇面對面地去廝殺一場。

    那邊火把照耀下的官道,似乎陷入了一種沉默,然後陳萍萍似乎再次緩緩搖了搖頭。

    史飛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山谷裡的寒風進入他的肺葉,讓他涼的有些生痛,他緩緩地拉下臉部地甲片,沉聲說道: “準備。 ”

    數千鐵甲開始準備,準備包圍監察院卸任院長陳萍萍。

     “陛下想讓我回去,問我一些事情。 ”陳萍萍坐在輪椅之上,微笑說道: “這是我早已想到地事情,只是沒有想到,他忍到這個時候,才來問來,也沒有想到,問便問罷,居然還折騰出了這麼多的事情。 “

    他搖頭嘆息道: “陛下還是不夠了解我啊。 ”

    那名監察院官員忽然在他地身邊跪了下來,咬牙說道: “您必須奉旨! ”

     “不,我這一生都在奉旨,眼下都要死了,我還奉個什麼勁兒? ”陳萍萍笑著說道: “陛下想問我一些事情。 ... ...我何嘗不想去當面問他一些事情? “

    然後他的臉冷漠了起來,眼神冰冷了起來,看著火把映照下的數百人。寒聲說道: “人生一世,總是有些盤桓心頭許久地疑問是要問出口的。 ”

    此言一出,達州城外蹄聲如雷,甲影映月,轉瞬間將火把的光芒壓制住。只見官道後方一片煙塵在黑夜裡騰起,只用了數息時間,便殺到了連綿車隊地附近。

    數千鐵甲,沉默而厲殺地瀰漫了過來。

    所有人的臉色都變得慘白起來,怔怔地看著這一幕,而那些車隊裡的嬌弱女子,看著這一幕,更是忍不住嚇的尖叫了起來。

    陳萍萍坐在輪椅上,依然面色不變,只是唇角泛起一絲嘲諷的笑容。他沒有發話。所有地監察院部屬都沒有出手,他們只是緊緊地握著鐵釬的把手,指節扣著弩箭的環扣,緊張地盯著這些自官道兩側田野衝殺過來的騎兵。

    與一般的戰事不同,非常令人感人迷惘地是,數千名騎兵並沒有藉著這個勢頭,直接沖向車隊之中。展開殺戮,而是心甘情願地放棄了騎兵衝力的優勢。在最後的時刻放緩了速度,只是化作了三個銳鋒,將這三十輛馬車包圍了起來。

    數千名鐵甲騎兵,在黑色的官道,紅色的火把。銀色的明月中。形成了一副令人心悸地場景。

    一片肅殺。

    老僕人推著輪椅緩緩轉身,陳萍萍撐頜於扶手之上。看著官道旁田野中那名渾身都隱藏在盔甲裡的將軍,微笑說道: “三千六百人,就想把我抓回去,史將軍,你是不是太瞧不起我了? “

    騎在馬上的史飛心裡一直在掙扎,他沒有向部屬下發即時衝鋒的命令,就是因為他希望事情還在轉機,他不甘心就這樣和監察院徹底翻臉,他不知道陳萍萍的後手,也不在乎陳萍萍的後手,但他必須考慮,自己忠於陛下,與監察院成為不世的世仇之後,今後地人生裡,迎接自己的究竟會是怎樣淒慘地遭遇。

    他怕陳萍萍,他也怕範閒,但是他更怕陛下,所以他今天來了,但是他依然沒有動手。

    聽到陳老院長的這句話,他在馬上的身體微微顫抖了一下,沙啞著聲音沉痛說道: “老院長,您... ...若抗旨收留欽犯,末將不得不... ... ”

    話沒說完,陳萍萍已經是皺著眉頭笑了起來: “果然,總是臣子抗旨不遵的問題,而不是君主派兵伏殺歸鄉老臣的問題... ... ”他嘆息著說道: “我們地陛下啊,在這樣地時刻,仍然沒有忘記維繫自己偉光正的形象,自然而然,像我這種陰暗地角色,自然要扮演好自己的角色。 “

    三十輛馬車,除卻那些拖著行李和女子的馬車,監察院一路護送的隊伍總計不過一百餘人,然而就是這一百餘名監察院官員,面對著京都守備師三千餘名騎兵,卻沒有絲毫退卻之色,面色一如既往地冷漠。

    史飛靜靜地看著這一幕,在心裡嘆息了一聲,如今的監察院眼中只有陳老院長,哪裡還有陛下?對著陛下的旨意,這些監察院官員居然只知道維護老院長的安危,而且根本想都不用想一下,難怪陛下會對此事如此忌憚。

    官道兩邊的樹林裡隱有影子搖動,誰也不知道監察院六處的刺客在裡面有多少個。

    史飛忽然覺得自己感到了一絲寒意。

    陳萍萍閉著雙眼,靠在輪椅上,就像是要在夜風中睡著了一般。
史飛怔怔地看著輪椅中的那位老人,沉默片刻之后,緩緩拉起了臉上的面甲,露出那張堅毅而冷漠的臉。他畢竟是慶國軍方重臣,自從接任京都守備師統領之后,便知道自己的人生不再僅僅是在北路于上杉虎的威壓下苦苦支撐,而是主動或被動地要選擇一些什么。在陛下的聖旨面前,他無從選擇,他只有來到了達州,然后包圍了陳萍萍返鄉的車隊。

    既然已經包圍了,既然已經出手了,那便沒有停止的可能性。戰馬在田野之中,不安地輕輕踏著秋初田里的植物,時刻准備著沖擊。史飛緩緩地舉起了右手,田野里三千多名鐵甲騎兵開始緩緩變換著陣形,向著官道上的車隊迫近過來,驚得車隊里那些女子又是一片輕呼。

    “候!”一聲清亮而尖銳的呼嘯聲,從黑色的車隊里響了起來,不知道是哪位負責陳萍萍的監察院官員,在慶國騎兵的威迫下,第一個發出了號令。

    “候!”

    “候!”

    十二聲候字出口,不知道有多少黑色的強弩從馬車里伸了出來,不知道有多少強弓隱藏在轅下,馬后,車旁,同時那些黑暗的山林里,不知道有多少監察院的刺客,開始完全隱匿了蹤跡。

    第一聲響徹官道兩側之后,三十輛黑色馬車組成的車隊里,分次響起無數聲清徹而冷漠的呼嘯之聲,緊接著是一連串密密麻麻地機簧之聲響聲。金屬地碰撞聲響起,有崩弦的淒厲聲音,有弩機緊簧的沉悶,有鐵钎出鞘的摩擦之聲。

    無數令人心悸的聲音,以一種波浪的形狀,在長長的車隊里按照某種熟練到了極點,默契到了極點的秩序,極其快速地播散開來。

    弩尖箭頭都耀著某種令人害怕的幽藍光芒。監察院三處的用毒能力,毫無疑問是天底下最強大的。

    甫始將右臂緩緩放下的史飛,看著這一幕,眼瞳急速地縮小了起來,他知道監察院的可怕,但他沒有想到,區區三十輛黑色的馬車里面。竟然藏了這么多地弩手,還有那些黑夜里的行者。

    候字很尖銳,史飛知道這是監察院的號令,一旦候字結束,有人發號施令,那些喂了毒的弩箭便會狠狠地射向自己屬下這三千多名騎兵。

    縱使騎兵大隊能夠將馬車構成的監察院防御圈沖垮。然而……要死多少人?那些帶著毒的金屬插入兒郎們身體后,又有几個人能活下來?

    史飛地眼睛瞇了起來,似乎想掩飾內心的寒意與縮小的眼瞳,他的身心似乎也被先前那些冷漠而無情的候聲所震蕩了几分。

    他騎著馬,站在離官道最近的地方,他能清清楚楚地看見,几位麻衣劍手已經站到了陳老院長的身前,而陳老院長依然那樣微低著頭。似乎根本不畏懼馬上就要來到的數千騎兵。

    蹄聲本來如雷,此時雙方近在咫尺。雷聲更是響在耳側,官道上那些達州方面地衙役軍士早已經嚇的縮到了后方,而以何七干為首地內廷太監和刑部十三衙門高手們也是面色慘白,他們怎么也想不到捉拿朝廷欽犯的工作,到最后竟然變成了朝廷最隱祕的一次行動。

    唯一面色不變的是輪椅上的陳萍萍。陳萍萍身側地几個麻衣漢子。身后地老仆人,馬車上的拿著弩箭地監察院官員。執弓的監察院官員,拿著鐵钎的監察院官員。

    換句話說就是,監察院的官員擁有著一般人沒有的如鐵一般的神經,面對著這看似漫山漫野沖殺過來的鐵騎,他們連眼睫毛都不屑顫抖一下,他們連摳著弩機的手指頭都沒有顫抖一下,他們不害怕,不緊張,只是冷漠地等待著最后的那聲號令,那聲在十二聲候字之后,發起反擊的號令。

    史飛的手緊緊握著腰畔的劍鞘,瞇著眼睛緊緊盯著身前并不遙遠的陳萍萍,他感覺四周的環境都因為監察院眾人的沉默和冷漠而變得怪異起來,散布在官道四周的京都守備師騎兵并不遠,怎么卻像是沖了很久依然沒有沖過來?

    這種感覺太怪異,史飛眨了一下眼睛,才發現自己的眼睛有些發澀,只是緊張讓他產生了某些錯覺,自己的右臂才剛剛入下,而那些騎兵們才剛剛開始加速。

    史飛單騎站在最前方的位置,不知道監察院的人什么時候開始向自己下手,就算守備師的騎兵能真地沖破這些冷漠的監察院官員組成的防線,可是……他依然沒有任何喜悅的心情。

    他不想看到這一幕發生,因為他根本無法控制這一次沖殺之后,可能發生的事情,比如隨時有可能從自己背后伸過來的那把

    就在這個時候,陳萍萍在輪椅上對史飛招了招手,不像是一個被追逐扑殺的老人,而像是一個有什么事情要交待的長輩。

    史飛面露掙扎之色,忽然間一夾馬腹,大喝一聲:“收!”

    這一聲如暴雷般響徹在官道兩側,身為如今軍方的重臣,史飛大將的個人修為果然十分的強悍,聲音迅疾傳入兩方已經距離極近的漫野鐵騎之中。

    軍令如山,隨著史飛的這聲暴喝,所有的將官先鋒悶哼一聲,強行將已經提到了極速的座騎生生拉停,無數雙鐵手狠狠地拉回堅韌的缰繩,甚至把滿是老繭的老都拉出了血來,終于在距離官道不足數丈的距離,讓狂奔中的鐵騎停止下來。

    可是依然有十數騎無法穩住,馬兒悶哼兩聲,雙腿一軟。直接撞到了官道兩側的石圍上,肢斷血流!

    一片急促的呼吸聲,一片緊張地目光互視。

    史飛大將一聲暴喝,三千鐵騎就這樣猛烈地停了下來,此人的御兵之朮,果然是世間一流。只是如此一來,鐵騎喪失了速度優勢,雙方又靠的如此之近。京都守備師的騎兵完全袒露在了監察院弩箭的面前,就像是脫了黃花閨女的衣服,赤裸裸地站在無數淫蕩色鬼的面前。

    監察院的所有部屬們自那些候字之后,一直在沉穩地候著,哪怕這些來犯地騎兵忽然間犯下如此大的錯誤,給了監察院眾人如此好的機會,他們依然沒有擅自出手。而只是冷漠地看著那些密密麻麻的騎兵。

    史飛重重地呼吸了數次,胸膛上的甲片微微起伏,他身上沒有流出冷汗,既然選擇了冒險,他就不會后悔自己的選擇。片刻之后,他冷漠地驅馬上前。在監察院官員的警惕目光及黑暗弩箭地瞄准中,分開一條道路,踏踏踏踏,向著陳萍萍走去。

    馬兒走到了輪椅前方不遠停住,史飛保持著尊敬,下馬行來,身上的盔甲所攜帶的重量,讓他的腳步顯得極為沉重。在安靜的黑夜里發出嗡嗡的悶響。陳萍萍看著這個勇敢地將領,微微一笑。面露欣賞之色,說道:“慶國的將來,有你們這樣出類拔萃的年輕人,應該沒有什么問題了,既然如此。我不想殺你。”

    史飛沉默許久。然后單膝跪在了陳萍萍的輪椅之前,將頭盔取下抱在懷中。說道:“末將拜求老院長奉旨。”

    “奉哪個旨?”陳萍萍靜靜地望著他,從心里欣賞此人的決斷,先前老王頭也讓自己奉旨,只是……他微笑著說道:“高達我是要帶走的。至于奉旨,你也清楚,陛下從來沒有想過我會奉旨,你這時候勸我奉旨,只怕陛下知道后,會不歡喜。”

    史飛沒有回答這句話,站起身來說道:“守備師是我大慶的守備師,監察院是我大慶的監察院,我不愿意雙方有任何損耗。”

    陳萍萍微微嘲諷地看了他一眼,說道:“三千六百四十名京都守備師精銳騎兵,千里追蹤而至,難道你以為就是奉不奉旨這么簡單?”

    這件事情當然不是奉不奉旨這般簡單,史飛也只是在監察院眾人及達州方面官員地面前,表明自己的態度,然而聽到三千六百四十名這個數字之后,他地內心止不住地寒冷起來,他知道自己一直藏在內心最深處的畏怯是真的,如果先前不是冒險止住了騎兵的沖擊,說不定此時第一個倒下的人……就是自己。

    京都守備師里有陳老院長地人,而這正是史飛最害怕地地方。

    “陛下嚴旨,欽犯高達,必須捉拿回京。”史飛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吞去了所有的不安情緒,望著陳萍萍冷漠說道:“就算老大人您要抗旨,我也必須把他帶回去。”

    “我會隨你回京。”陳萍萍閉上了眼睛,緩緩說道。

    史飛大驚,站在陳萍萍面前不知該如何言語,懷里抱著地頭盔竟得那樣沉重。同時大驚失色的,還有那位一直跟在陳萍萍左右的監察院官員,甚至連身邊几位六處最厲害的麻衣劍手的臉上,都露出了某種驚駭的神色。

    “院長,不能回京。”那名自稱二處副主辦的監察院官員,忽然大怒說道。

    陳萍萍緩緩睜開雙眼,他知道這個決定只有身后那位老仆人不會覺得意外,他微笑望著史飛,說道:“先前你為什么不沖過來?想來你也知道,僅憑三千多名騎兵,你不可能控制住這里的一切,而現實中能夠控制這一切的,只有我,所以我要隨你走,你就只能帶著我走。”

    他身旁的那名監察院官員的面容忽然變得僵硬起來,就像是臉上被涂了一層很怪異的脂粉,只是這層僵硬里帶著一抹驚怖與不安。

    陳萍萍沒有理會身旁這些忠誠的下屬所表現出來的驚駭,他只是冷漠地看著史飛說道:“既然局面是我在控制,所以怎么做應該是我來發話。”

    史飛怔怔地看著他。手指下意識里緊緊握著頭盔的氣眼,沙啞著聲音說道:“院長大人若隨末將回京,敬請吩咐。”

    所謂請院長大人奉旨只是一句假話,史飛當然知道陛下地意思是要把陳老院長活捉回京,只是這本來是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任務,然而眼下居然……似乎馬上要變成真的了。

    “我帶了三十車的行李與女人。”陳萍萍微笑望著史飛說道:“我知道陛下的旨意會是什么,所以你也不用瞞我什么,我現在要你做的就是。就當沒有看見過這些行李和女人。”

    史飛的呼吸沉重了起來,雙眼里開始浮現出一絲血色,他說道:“您知道陛下的旨意?”

    陳萍萍溫和地笑了起來:“陛下是什么樣地人,我比任何人都清楚,如果不把我在意的東西毀個一干二淨,他怎么可能開

    輪椅上的老人的目光十分深遠,緩緩說道:“我的生命早就該結束了。而那些行李卻是不會壞的,那些女子更是青春如花……”他嘆息著說道:“如果不是要送她們離開京都,我何必離開京都,然后陪陛下繞這么大一個***?”

    史飛的咽喉十分干澀,他怔怔地望著陳萍萍,才知道原來達州發生地一切。雖然并不在老院長的完全掌控之下,卻依然在對方的計算之中,他早就知道陛下會派自己來追他,也知道陛下的旨意是何等樣的冷酷無情,除了陳萍萍之外,這里所有的人都不會活著。

    然而陳萍萍卻正是利用了這一點,把所有地人,所有他想保護的人都集中到了達州的這一點。然后很輕松地掌控了場間的局勢,逼迫史飛默認這個事實。用陳萍萍的單人返京,來換取這里所有人的安危。

    問題是,陳萍萍能夠輕松掌控場間的局勢嗎?三十輛馬車里的弩箭總是有限地,黑暗里的劍手總是有數地,三千六百名京都守備師沖殺過來。監察院又真的能抵擋多久?

    史飛的眼睛瞇了起來。他將陛下的那封密旨記得清清楚楚,除了陳萍萍……一個不留!

    一個不留!

    “想來陛下是讓你一個不留。”陳萍萍帶著淡淡地嘲諷看著他。“我是憐惜慶國的子民,憐惜這些守備師地軍士,所以才給你一個機會,不然我也可以讓你們一個不留。”

    史飛不相信這句話,他靜靜地看著陳萍萍,必須在這位恐怖人物和陛下地嚴旨之間做選擇。高達他必須抓回去,這里的人必須死了,只是他或許都沒有想明白,從一開始地畏怯,以及將密旨交給那名親兵開始,他就沒有膽量去奢望能夠真的將這些監察院的人殺光。

    幫助史飛做出選擇的,是四周小山丘上忽然浮現出來的一道黑線,這些黑線從每一處山丘上浮了起來,在銀色的月光下,就像是有人用一根很黑的炭筆,給這些并不出奇的山谷線條加粗了許多。

    這些黑色的線條都是一個一個的人組成,更准確地說,是由一個黑色的騎兵,加上一個黑色的騎兵,無數的黑色騎兵連綿站在山頭,組成了這些黑色的線。

    黑騎。

    車隊里一直警惕注視著田野里的騎兵,手里緊握著弩箭的監察院官員們的唇角都浮起了一絲淡淡的笑容,他們并不知道陳老院長已經做了一個令人驚駭的決定,他們只是看著山上那些似乎無窮無盡的黑騎兄弟,再一次確認了,在慶國內部的山野里,監察院永遠是戰無不勝的。

    與監察院官員們的情緒相反,當那些黑色的線條出現在山丘之上,漸漸在銀色的月光下變得清晰,亮明了那些如同帶著幽冥之意的黑色盔甲后,前來扑殺監察院的京都守備師騎兵們,都陷入到了一種惶恐與絕望的情緒之中。原來不是自己包圍監察院,而是監察院包圍了自己,而包圍自己的,則是監察院最強大的武力,天底下最厲害的騎兵,黑騎!緩緩收回落在黑騎處地目光,黑騎距離這邊還有一段距離,但他知道黑騎的實力,如果這些黑騎就這樣沖下來,只怕自己這些京都守備師的騎兵,沒有一個能夠活下來。

    更令史飛感到憤怒和驚駭的是,監察院強大的黑騎,一向被朝廷嚴旨限制在千人以下。而此時這些山丘上的黑甲騎兵,明明超過了四千人!

    他霍然回首,盯著陳萍萍說道:“您早就知道陛下會命我在達州伏擊?”

    “不,我從來不用去算這些,我只知道陛下……舍不得我走。”陳萍萍冷漠地看著他,“現在你可以思考一下我的條件了。”

    史飛的身軀憤怒地顫抖了起來:“朝廷嚴令黑騎不過千!這是謀逆!”

    陳萍萍面容平靜地看著他,說道:“那又如何?”

    史飛被這一句話擊的信心全喪。若有所失地僵立在輪椅之前,片刻后沙啞著聲音說道:“陛下不親自出手,這世間沒有誰能夠留住您,您為什么不走,卻要等我出現?”

    “因為我從來就沒有想著要走。”陳萍萍平靜地看著他,緩緩說道:“我……只是來送人的。”

    史飛回到了自己的部屬之中。守備師的騎兵沒有扎營,只是有些疲憊無措地各自分營而立,一股喪敗和無奈的情緒籠罩在數千騎兵之中。身為慶國驕子的守備師精銳騎兵,在京都外已經跟隨監察院車隊好几天地時間,然而直到此時此刻,他們才知道,原來在那位輪椅中老人的眼里,自己這几千名看似強大的騎兵。只不過是個笑話。

    史飛閉著雙眼休息,他早已經答應了陳萍萍的所有條件。在這樣的局面下,也容不得他不答應,他只是依然不明白,像陳老院長這樣算無遺策的人物,明明已經給自己安排了黑騎前來接應。為什么此刻卻愿意隨京都守備師回京。

    陛下所有地想法都落在了陳老院長的推測計划之中。史飛閉著雙眼,對陳老院長的敬畏。又到了另一種層次,他知道場間能夠控制一切的,果然只能是陳老院長,而永遠不可能是自己。

    黑色車隊的前方已經空出了一大片空地,几十名監察院的官員正跪在那輛黑色的騎輪面前,拼命地叩首,苦苦哀求輪椅上的那位老人家不要跟隨京都守備師回京。

    到了如今時刻,所有地監察院官員都知道了皇帝陛下究竟在想什么,如果陳老院長真的回了京都,那根本沒有什么活路可言。監察院官員入院之初,便要接受忠于慶國,忠于陛下地教育,然而一路護送陳萍萍返京的監察院部屬,是跟隨他最久的人,內心深處雖然依然忠于慶國忠于陛下,可是當陳萍萍的生命受到嚴重威脅的時候,他們從本能里站到了陳萍萍地背后,做為他那根并不健康地背梁的替代品。

    他們是監察院地人,而監察院是陳萍萍的監察院,這個陰暗的院子早已經打上了無數陳萍萍身上散發的陰寒烙印,就算范閑這几年如此光彩,可依然無法將這些陰寒味道全數驅除。如果說世上真有人格魅力這種東西,如果說陰暗人格也有魅力,那陳萍萍無疑是世間最有魅力的那個人,讓所有的親信下屬都死心塌地。

    陳萍萍輕輕撫摩著輪椅的扶手,輕輕敲打著,發出嗡嗡的聲音,他欣慰地看著面前跪了一地的下屬們,臉上沒有絲毫離別時的傷感,有的只是對一生事業的滿足。

    他要回京都,他從來沒有想過離開京都,而這些與他的事業無關,與慶國的將來無關,與監察院無關,只是與他自己的人生有關。

    “我只是回京和陛下聊聊往事,哭什么哭?”他皺著眉頭,不贊同地掃視了一眼,所有的監察院官員都住了嘴,有几個正在痛哭的官員更是慚愧地低下了頭。

    這些監察院的下屬們怎么也不能理解,就算陛下想對付老院長,可是眼下院長已經掌握了全部的局勢,那邊廂史飛大將帶領的京都守備師精銳騎兵,已經變成了秋后地螞蚱。連一絲勇氣都找不到,為什么院長還要回京都送死!

    至于皇帝陛下為什么要對付老院長,這些部屬并不清楚,只是下意識里認為,大概這就是歷史的必然吧,老院長知曉陛下太多陰私?

    陳萍萍有些疲憊地將這些下屬驅走,只留下了一直守在身邊的那名二處副主辦,他靜靜地看著他。說道:“我算過日子,安之他要回京還需要很多天,按道理來說,沒有誰能夠提前把消息告訴他。”

    那名官員低著頭,嘆息著說道:“您下的決定,我們誰都無法改變,或許只是小范大人能夠改變這一切。”

    “不。這件事情連他也改變不了。”陳萍萍冷漠地看著他說道:“你不要以為自己是世上跑的最快的那個人,就想著要去告訴范閑什么,我留你在此,就是要告訴你,這是我的命令,稍后你隨黑騎送這三十輛馬車直入江北。要用最快的速度進入東夷城,然后找到我先前給你說地那個人,通過他找到十家村。”

    那名官員沒有想到老院長會一句話便戮破了自己內心深處的想法,那張僵硬的臉上,浮現出一絲悲哀的情緒。

    “別一時哭一時笑,不然這面具也遮不了几天。”陳萍萍冷漠地看著他,“王啟年,當初你自行其事從大東山上逃了下來。你自以為是替范閑著想,但你想過沒有給范閑。給我帶來了多大的麻煩?”

    原來這位戴著面具的官員,正是失蹤三年之久的王啟年!范閑知曉他在陳萍萍地安排下消聲匿跡,暗中也曾經想過查探一下,思念許久,但想必他怎么也猜不到。陳萍萍居然就把王啟年安排在了監察院里!

    王啟年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說道:“可是我還是不明白,您為什么要回去?難道您不認為。無論最后您是死是活,小范大人都會陷入您不想讓他陷入的麻煩之中?”

    陳萍萍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只是冷漠地看著自己的黑色車隊,心里忽然覺得這些黑色是如此的順眼,如此的令人心生歡喜。

    京都守備師老老實實地讓開了道路,二十九輛黑色的馬車在監察院官員傷心憤怒諸多復雜情緒地包圍中,在那些陳園美姬哭泣的呼喚聲中,繼續沿著官道前行,向著慶國的東方前行。

    那個黑色的輪椅卻留了下來,孤伶伶的留了下來。陳萍萍抹了抹鬢角的飛發,微笑著對身后的老仆人說道:“你的身體比我好,何必陪我回去送死。”

    老仆人咧著嘴笑了笑,沒有說什么。山丘上地那些黑色線條已經截斷了一批,有一部分黑騎已經開始暗中跟隨三十輛黑色的馬車開始離開,而還剩下許多黑騎,依然冷漠地駐守在山上,監視著京都守備師地動靜。

    史飛一臉平靜地來到了輪椅的身前,沉默片刻后說道:“末將代守備師謝過老院長不殺之恩。”

    陳萍萍笑了笑,沒有說什么。

    史飛低著頭問道:“可我還是不明白為什么。”

    “如果先前我要走,你會怎么辦?”陳萍萍雙眼微瞇,看著遠處官道上的點點火光。

    史飛沉默片刻后說道:“我是陛下的臣子,就算明知不敵,我也要拼殺至最后一人。”

    “是的,這就是妥協,我留下,你少死几個人,我監察院地兒郎也少死几個人……要知道我從來沒有認為自己地命這么不值錢過。”陳萍萍笑著說道:“我是一個老人了,命真的不值錢了。”

    “京都守備師忠于慶國,監察院忠于慶國,我也忠于慶國。”輪椅上地老人溫和說道:“我這一生殺了不少人,卻只愿意殺害敵人,而沒有殺害自己人的習慣。”

    史飛不解,尤其是不解所謂忠于慶國,這超制的四千名黑騎算是什么?抗旨不遵算是什么?

    陳萍萍沒有再說什么,只是平靜地坐著,在他的心里,慶國是慶國,陛下是陛下,這二者從很多年前,在他的心中便不是一回事。他想回去京都問問那個男人,卻不愿整個慶國因為自己與那個男人的破裂而陷入動蕩之中,更不愿意朝廷與監察院的戰爭,讓無數慶國的百姓流離失所。

    所以他選擇了回京,而讓監察院在京都守備師的面前退走,歸根結底,這是陳萍萍與慶帝兩個人之間的戰爭,而他們兩個人都不希望這件私事變成慶國內部的戰爭。

    “回吧。”陳萍萍輕聲說道。

    “是……院長大人。”百般滋味浮現在史飛的心中,他招手喚來了監察院專門留下的那輛黑色馬車,極為恭敬地對陳萍萍行了一禮,然后才小心翼翼地抱著這輛黑色的輪進入黑色的馬車。

    山丘上那條黑騎組成的線條就在這剎那,忽然變得有些凌亂。坐在車門處的陳萍萍似乎有所感應,霍然回首望去,眼神凌厲無比!

    轉瞬間,黑騎無奈而悲哀地平靜下來。
第九十一章 一輛車的孤單之入城

    夜色中地山丘上。銀色的淡月在云朵里游進游出,映得此間忽明忽暗,荊戈盯著山腳下官道上那輛孤伶伶的馬車,半晌后從銀色的面具中憋出了一聲憤怒地冷哼。黑色材質,堅硬無比地那把槍。就挂在他地戰馬身旁。然后這匹馬地缰繩上卻不止他那一雙手。

    自從慶歷七年秋地那場叛亂之后,秦家覆滅,而在皇城萬人眼前,生挑秦恆地銀面荊戈。也成了一位頗具傳奇色彩的人物。尤其是在這三年里陳萍萍一直刻意地放權培植監察院新生勢力,為了將這座院子平穩過渡給范閑,身為范閑親信的荊戈,自然也接替了監察院五處黑騎統領一職。

    先前山腳下那位輪椅上的老人被抱入馬車中地那一剎那,荊戈的心里浮起一絲絕望憤怒地情緒。一夾馬腹,便准備帶著屬下黑騎沖下搶人。因為他根本無法做到眼睜睜看著陳老院長。就這樣踏上了回京必死地道路!

    當年他在大軍營地內備受欺凌。在一次例行演練中慘嚎出手自衛,不料卻是生生挑死了秦家長子,自那日起,他被打入了慶國地死牢。而他留在家鄉地家人妻子。都被秦家暗中殺害報復。本來他就已經是個死人。不料卻被陳萍萍暗中救了下來,并且把他安排到了黑騎之中,戴著一張銀色的面具。遮去自己真實的容顏,為了復仇,為了報恩,一直在黑騎里做到了副統領的位置。

    范閑給了他報仇的機會。所以他對范閑極為感恩,然而他更清楚。是陳萍萍給了自己第二次生命。銀面荊戈在心里把陳老院長當做再生父母一樣看待。

    黑騎在山。陳萍萍地輪椅上了馬車,他心里涌起一股戾殺之意。便要沖下去。然后被身旁地那個光頭冷漠地拉住了缰繩。

    荊戈憤怒地回望。那雙深若幽冥的眼眸。透過銀色面具上地開孔,瞪著那個光頭,然而他沒有動手。因為這個光頭在監察院里地資歷比他更深。曾經擁有更重要的地位,這個光頭就是范閑當年在監察院大牢里曾經見過地七處前任主辦。

    “院長說過,你地任務。就是帶著這四千名黑騎,護送車隊出境。然后務必保証,將這四千名黑騎。一個不剩地全部……交到小范大人地手上。”

    光頭今天地臉色顯得格外蒼老和疲憊。他地內心深處何嘗不是和荊戈一樣。都充滿了悲傷與憤怒,然而他是陳萍萍最信任的老臣子。他今天出現在黑騎之中。就是奉了老院長地命令,彈壓黑騎有可能發生地騷動。

    “你知不知道。院長若是回京。便再也出不來了。”荊戈冷冷地看著他。一字一字緩緩問道。

    “這是院長的意思,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宴承他老人家的意志而行事。”光頭主辦面容平靜,一步不退。

    荊戈怔怔地望著官道。然后看到了陳萍萍在車門處,回望過來地那道凌厲的眼芒,他地身體顫了顫。緩緩舉起右手。微握成拳。束縛了手下地兒自酣1心中的狂暴情緒。

    許久之后。看著那輛黑色地車隊在京都守備師三千騎兵精銳的包圍或是護送之中。緩緩踏上了歸京地道路。荊戈深深地呼吸了一聲,慢慢地取下了臉上地銀色面具,露出那道可怖地淒慘傷口,許久沒有言語。

    他向陳萍萍告別。知道以后可能再也看不到老院長了,一向冷漠無比地荊戈雙眼微微濕潤起來。

    光頭主辦一直望著那邊沉默著,臉上帶著微微的笑容。眼神里卻漸漸浮起一絲歡喜地死志。光頭主辦下馬,對著那邊安靜地官道跪下,十分恭謹地磕了個頭。

    荊戈看著他地神情心頭微微一驚。知道這位老前輩一旦完成了監視自己出境的任務之后。只怕便會隨陳老院長而去……他的心頭微感悲驚。卻沒有說什么。只是靜靜地看著他。然后下馬對著那方磕了個頭。

    所有地黑騎士兵們都同時下馬。就在這小山丘上密密麻麻地跪了下來。向已經無人無車的官道叩首。向陳老院長告別。

    片刻后。荊戈認真地戴好臉上的銀色面具,用沙啞著聲音發出命令:“收隊。往東。”

    是的,這四千名黑騎就是監察院最強大最可倚靠地武力。不論皇帝陛下想怎樣對付陳萍萍。不論朝堂之上會想什么方法來削弱監察院,以抵銷可能因為陳萍萍而出現地反噬,黑騎都會是朝廷眼中地重中之重。

    而荊戈領受陳萍萍之命,就必須好好地把這四千名黑騎,安全地。一個不漏地全部送到慶國國境之外,送到范閑的手中。這本來就是陳萍萍最后送給范閑的几樣禮物之一。

    銀面荊戈知道自己地使命很沉重。所以他率領黑騎馳下山丘時地背影也很沉重。

    如果陳萍萍真地愿意正面與皇帝陛下開戰。毫無疑問這些橫行在慶國州郡之間地四千黑騎,可以從慶國的內部開始下刀,在慶國的腹部割出無數道深可見骨地傷口。再加上監察院這些年在各部衙邊軍里安插的奸細,如果說陳萍萍臨死一搏,可以讓整個慶國陷入動蕩之中。并不是什么難事。

    然而陳萍萍沒有這樣選擇,他寧肯自己一個人回京面對那位強大無比的皇帝陛下,也沒有讓忠于自己的監察院部屬們和朝廷撕破臉。開展一場大戰。他在大程度上保護了慶國朝廷的利益,畢竟他是忠于慶國地。

    當然。老謀深算如陳萍萍,自然也不可能讓自己的監察院兒郎因為自己地回京,而被朝廷,被皇帝陛下玩弄于股掌之間,他知道在陛下的強大實力之下。在慶國舉國之力地強大機器面前。監察院就算全力來撼。頂多也只能讓天下陷入動蕩。而無法保証自己的存活。

    他不愿意監察院地兒自附1受到任何傷害。所以他選擇了隨車隊出京。到了達州。然后很巧妙地集合了自己想保護地這些人,想留給范閑的這些實力,讓他們遠遠地離開京都這個是非之地。

    包括王啟年,包括車隊上地那些行李美姬。包括那些最忠于自己的監察院官員,包括跟隨了自己三十年的七處老主辦。當然。更要包括了他暗中經營了許多年地四千名黑騎。

    這些全部都是陳萍萍認為必須活下來的人,也是范閑需要的人,而這些人此時正在黑夜之中沉默悲哀地前行,准備越出慶國國境。深入已經被范閑和大殿下掌握了地東夷城。從此脫離慶國皇帝陛下的控制。真正成為范閑手中獨立而強大的力量。

    這些力量就是陳萍萍留給范閑地籌碼。可以讓范閑與皇帝陛下談判地籌碼。

    然而籌碼們有自己的情緒。有自己的情義,黑騎在官道四周覓著山路。如幽靈一樣地前行。銀面荊戈在光頭主辦地冷漠眼光之下,只好消除了派兵前去屠盡京都守備師騎兵,搶回老院長的念頭,而他們所保護地那些車隊上,那些監察院地官員密探們,卻還有著更加深遠地心思。

    王啟年喬裝之后地面容,此時不僅僅是僵硬,而且竟是蒼老了起來,他看了一眼身旁滿身污血地高達。沉默半晌后忽然開口說道:“院長回京……只是求死。”

    高達此時還在半昏迷之中。啞娘子不會說話,她錯愕地看了這位大人一眼。不知道這句話是說給誰聽的。

    緩緩行進地馬車之外。忽然有人嘆了口氣,一個面相普通地監察院官員推開車門,走了進來,坐在了王啟年的對面,沉默半晌后說道:“所有人都知道,但所有人都阻止不了。你應該清楚,院長這么做,都是為了院里的利益。他不想讓慶國動蕩,也不想讓小公爺參合進來。”

    “宗追,你一直跟著我。是不是怕我去通知小范大人。”王啟年今天夜里沒有絲毫開玩笑地意愿,他只是冷冷地看著對面地伙伴,一字一句說道:“院長若是死了。小范大人不想參合進來也不可能,既然如此,為什么不提前做一下這個舉動。如今這個天下,能夠阻止京都里事情發生地人……就只剩下他一個了。”

    坐在他對面的便是宗追。此人與王啟年并稱監察院雙翼。千里奔波,隱蹤追跡。乃是天下最強地二人之一。他望著王啟年平靜說道:“院長臨走前。對你有嚴命,嚴禁你通知小范大人。”

    王啟年地眉頭忽然皺了皺,說道:“據說小范大人已經離開了東夷城。在路途上遭到不少東夷亂兵的追擊……那些東夷亂兵怎么知道監察院地回國路線地?”

    宗追沒有回答,王啟年盯著他說道:“是老院長放地風聲。他想阻止范閑提前回京。他想在范閑回京之前,把這些事情都了結了。”

    宗追默認了這一點。

    王啟年緩緩低下頭去,說道:“達州回京還需要些時間,如果這時候我離開車隊。趕到燕京東面去通知小范大人。應該他還來得及趕回京都。”

    宗追的眼眸里忽然浮現出十分復雜地情緒。說道:“這些年,我一直跟著老院長。你一直跟著小范大人。院長交給我地任務就是盯著你。”他嘆息了一聲:“院長大人說地不錯。跟隨小范大人久了地人,都會變得和我們這些人不一樣。變得過于沖動。不怎么考慮結果。”

    然后他很認真地說道:“我必須執行院長的命令。不能讓你把小范大人拖進來。”

    “你能阻止我?”王啟年盯著他說道。

    “我們兩個從來沒有分出過勝負。哪怕前些年你在做文職地時候。”宗追的臉上浮現出一絲奇怪的笑容。

    緊接著他地笑容凝結在了臉上。因為一把刀柄悄無聲音地點在了他地腰眼之上。令他半個身體一陣酥麻,緊接著王啟年一掌化刀,狠狠地劈在了他的后頸之上。他哼都沒有哼一聲,便倒在了車廂地木板上。

    啞娘子抱著孩子,滿臉驚愕地看著這一幕,說不出話來。

    緊緊握著那把刀地高達,睜著雙眼。很困難地呼吸了兩聲,對王啟年說道:“走吧。”

    王啟年看了他一眼,緩緩地點了點頭,說道:“小范大人說過。活著最重要,我想他也愿意讓老院長活著。”

    高達咳了兩聲,咳出血來,沙著聲音說道:“時間。廢話。”

    王啟年極難看地笑了笑。轉身掀開黑色馬車地車隊,像一陣風一般就這樣掠了出去。此時夜深墨重,這個世上唯一能夠追上他的宗追昏迷在車廂之中。他要去通知范閑,想必沒有任何人能夠阻擋他。只是不知道時間來不來得及。當范閑知道京都達州發生的這一切。趕回來時,陳萍萍是不是還可以安穩地坐在輪椅之中。

    夜色驚如水。黑如墨。混在一起便是水中地墨汁。幻成無數的風沙形狀,難以捉摸。

    數日后,京都守備師的騎兵終于趕回了京都地外圍。因為騎兵大隊里有一輛速度不可能太快地黑色馬車,所以整個速度被壓制的極慢。然而所有地人都沒有絲毫異議。他們甚至覺得越慢越好,守備師統領大將史飛這些天,一直陪伴著陳萍萍坐在車廂里。就像是個孝順的晚輩一樣。服侍著陳萍萍的飲食用水,起居休息。平日里還陪著他說說閑話。講講慶國地過去和將來,朝堂上那些引人發笑的政治超聞,或是那些頗堪捉摸的宮闈傳言。

    真地很像是一位老大臣被子執輩接回京都養老。然而所有人都知道,實情并不是這樣。

    此時天時已經入秋。當“請回”陳萍萍地京都守備師趕回京都時,很刻意地選擇了黎明前最黑暗地那個時辰。東面的天邊有一抹魚肚白,卻并不怎么明亮,沒有辦法將秋日京都清曠地天空展露在眾人眼前。眾人只是能嗅到清淡到了極點,竟是淡到有那么一絲燥氣地空氣。在自己地口鼻間來回串動著。

    三千六百名騎兵,除了受傷的那几十人外。其余地人全部拱衛著那輛黑色地馬車。來到了京都景陽門之外。

    想必在路途上,史飛早已經將達州處地情況經由絕密的途徑,報知了京都內部的樞密院或是內廷。所以當這樣密密麻麻的騎兵,在黑夜中來到京都門前時。東門處地十三城門司官兵沒有絲室驚愕,更沒有驚起一些不應該有地御敵信號。

    城上城下是那樣地安靜。一片黑蒙蒙之中。偶爾能聽到兩聲馬兒輕踢馬蹄地聲音。東方地那抹蒼白只映了一抹在高高的京都城牆之上。將最上面那一層青磚照出了一絲肅殺之聲。最為努力晨起地一只鳥兒,從城牆地前方快速掠過。發出一聲歡愉有嗚叫。

    吱吱沉重響聲起,京都城門難得一次沒有到時辰便打開了,沉重的城門在機樞地作用下展開了一個通道,將將可以容納一輛馬車通過。黑洞洞地。看不清楚里面藏著怎樣地凶險。

    十三城門司的官兵們守在城牆之上。警惕而好奇地看著城門處。他們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么,為什么從頂頭上司,到那些外面出現地莫名其妙的京都守備師官兵都如臨大敵一般。

    一應交接工作在一陣令人心悸的沉默之中做完。那輛黑色的馬車,在老仆人的控缰之下,緩緩進入了京都城門。

    直到此時。這輛馬車依然在監察院老仆人地操控之下,這輛馬車,依然在車中那位老跛子的操控之下,城內城外地軍方重臣們,沒有一個人敢去強行奪下馬車駕夫地位置,更沒有人更掀開車帘。去驗明一下里面那位老人的正身。

    史飛沉默地看著那輛馬車進入了景陽門。然后看著城門緩緩地關上。他知道自己的任務終于完成了,在臨行前,本以為京都守備師要付出無數人命才能完成地任務。竟然就這樣輕松地做到。后面沒有自己的什么事了。不論陛下對于自己沒能完全完成任務有怎樣的怒氣,史飛也不在乎,他只是怔怔地看著那扇緊閉的厚重城門心里浮起了無數復雜地情緒。

    慶國朝廷文臣對于監察院。對于監察院地那位老跛子,都是在恐懼之外多有厭惡之情。他們認為這個老跛子就是陛下地一條老黑狗,逢人便咬地恐怖家伙,而在軍方大人物們地眼中,監察院是自己最忠實可靠有力地伙伴。雖然他們對于陳萍萍也有無限的畏懼。然而此時此刻,史飛卻忽然覺得,這位寧肯單身回京,卻也不愿意讓監察院和軍方大戰一場地老人家,很值得自己敬佩。

    他沉默許久后,緩緩地揮手,帶著三千多名各有復雜情緒。逃出生天之喜的京都守備師士兵,緩緩離開了厚重的城牆,噬人的城門。

    黑色地馬車緩緩地進入了景陽門。厚重地城門緩緩地關上,几個人緩緩地靠近了馬車,此時還處于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候。光線極為昏暗,根本無法看清楚那几個人的面龐。

    負責在景陽門處守候地。都是慶國朝廷最頂尖地人物,一位是宮廷派出來地姚公公。一位是手控天下兵馬的樞密院正使葉重,一位是門下中書行走大學士賀宗緯,三個人靠近了黑色馬車。一時間卻沒有人開口說話。

    終究還是葉重開口了。他望著馬車和聲說道:“院長歸來辛苦。”

    姚太監平靜說道:“請院長隨奴才入宮見駕。”

    賀宗緯在一旁沒有開口,他平靜著臉。保持著他此時最應該保持的沉默。

    馬車里一片沉默。許久之后。那位老人緩緩嘆了口氣,溫和說道:“一個孤老頭兒回京,居然擾了三位安寧,實在是過意不去。”

    馬車緩緩開動,在內廷太監和軍方高手們地集體押送下,沿著景陽門下的大街。向著京都正中地皇宮行去。京都里的監察院似乎并不知道他們地老祖宗已經回到了京都。而且即將面臨著陛下地萬丈怒火,甚至朝廷里的大臣們,還有那些嗅覺極為敏銳的京都百姓們。也不知道這一點。

    黑暗地黎明啊,景陽門下大街兩側地樹,像無數只船。在微驚的秋風里搖啊搖啊搖。

    大街直通皇宮。兩側沒有任何行人,想來早就已經肅清,并且做了最高等級地戒嚴。

    空曠。寂廖,只有那輛黑色地馬車。在前行,在孤獨的前行。

    一直行到煌煌皇城地面前,恰在此時。太陽終于掙脫了大地的束縛,躍將出來,將皇城照耀的明亮一片,那如火般地金色溫暖光芒,也恰好將那輛黑色的馬車包融了進去。
慶餘年第七卷天子第九十二章 數十年的往事之憤怒


厚薄各異地幾道卷宗。安靜地躺在御書房的案幾之上,在這短短地日子里,不知道被那雙穩定地雙翻閱過多少次,然後就如同被人遺忘般。擱在此處。安靜異常,時光不足以令灰塵落滿這些卷宗。然而初秋的爽淡空氣,卻讓這些卷宗地頁面翹了起來,就像是被火烤過一般。

那雙深邃而灼人的目光緩緩挪離了宗卷。投往外方昏昏沉沉。直欲令人迷眼的晨前宮殿熹光之中,東方來地那抹光。已經照亮了京都城牆最高地那道青石磚。卻還沒有辦法照入被城牆。宮牆。深深鎖在黑暗里地皇宮。

慶帝面無表情地端起手邊地茶杯飲了一口,茶是冷茶,慣常在身邊服侍地小太監們沒有膽量像平常一般進來換成熱地。整整一夜過去了,他喝的就是冷茶。然而如魚飲水,冷暖自知。這些冰冷的茶喝入他地胸腹中,卻化成了一道灼傷自己地熱流。

是難以抑止地憤怒,是被信任的人欺騙後地傷痛?還是一種從來沒有過地屈辱感,那條老狗居然瞞了朕幾十年!

愈憤怒,愈平靜。慶帝早已不像數日之前那般憤怒。面色與眼神平靜地有若兩潭冰水。冷極冽極平靜極。不似古井。只似將要成冰的水,一味的寒冷。這股寒冷散布在御書房的四周。令每個在外停留的人們,都感到了一種發自內心深處的恐懼。

遠處隱隱傳來熟悉地聲音,那是輪椅碾壓過皇宮青石板地聲音,特制的圓椅與那些青石板間的縫隙不停摩擦。青石板的寬度是固定地。輪椅一圈地距離是固定地,所以輪椅碾壓青石板聲音地節奏與時間段也是固定的。

這種固定地節奏。在這數十年里,不知道在這片安靜地皇宮里響起了多少次,每當慶帝有什麼大事要做的時候,或者……僅僅是想說說話地時候,輪椅地聲音便會從宮外一直傳到宮內,一直傳到御書房里。

最近這些年輪椅地聲音響的少了些。那條老黑狗躲在陳園里享清福。把朕一個人扔在這冷沁沁地宮里受折磨。然而三年前。要處理雲睿和那三個老怪物地時候,輪椅還是進了兩次宮……慶帝地表情漠然,在一瞬間想起了許多往事。然後他緩緩抬頭。

當他那雙平靜而深邃地目光落在御書房緊閉的木門上時。輪椅與青石板磨擦地聲音也恰好停止在御書房間。

皇帝地目光忽然變得復雜起來。

姚太監顫抖的聲音自御書房響起,不是這位太監頭子刻意要用這種惶恐地聲音,來表達對于那位輪椅上人物的重視,而只是此時御書房內外。慶帝以大宗師心境自然散發出來地那股寒意。已經控制住了絕大部分人地心境。

御書房地門開了,幾名太監小心翼翼,誠惶誠恐地將那輛黑色地輪椅抬了進來。然後在姚太監地帶領下。用最快的速度離開。這一行內廷的太監離開御書房極遠極遠。甚至一直走到了御書房圍過石拱園門,直通太極殿的所在。

姚太監抹了把額頭的冷汗,看了一眼等在園門之外地葉帥和賀大學士,沒有說什麼,連一點表情上的暗示都沒有,葉重面色沉重。只是在心里嘆了口氣。這些慶國的頂尖人物。在護送那輛黑色馬車進入御書房之後。都很自覺地躲到了遠遠的這處,因為他們知道,在陛下地寒意籠罩之下,他將與輪椅上地那位所說地每一字每一句。都不想有任何人听見。

陳老院長很平安,很溫和地回來了。雖然有些不習慣這樣輕松地解決。雖然他們知道陳老院長不是一個簡單的恐怖人物。然而包括葉重姚太監在內。他們並不擔心御書房內會發生任何驚駕之事。

皇帝陛下是一位大宗師,在大東山之後。世上再也沒有任何人能夠傷害到他。

御書房地緊緊關著,把外面地一切空氣。聲音。光線,氣息。秋意都隔絕在外。只剩下筆直坐在榻上地皇帝陛下,和隨意坐在輪椅之上的陳萍萍二人。

君臣二人躲進了小樓。便將慶國地風風雨雨隔阻在了外面,因為慶國這幾十年來的風雨,本來就是這兩位強大地人所掀起來地。

慶帝靜靜地看著輪椅上的那個老家伙,不知道看了多久。直到要將陳萍萍臉上的皺紋都看成了懸空廟下地菊花,才幽幽說道︰“賀宗緯暗中查高達,想對付範閑,朕早知此事,內廷派了三個人過去。前些天你路過達州地時候,何七干應該也是在那里,有沒有見到?”

如果此時有旁人在此,看到這一幕,一定會非常地吃驚。皇帝陛下調動了如此多的人物,整個京都里地要害衙門嚴陣以待。監察院里那位冰冷地公子也開始宴承著陛下地旨意。展開了對內部的彈壓,才將這位黑色輪椅上地老跛子請回京都,誰都知道君臣之間再無任何轉還之地。然而皇帝陛下面對著陳萍萍開口第一句話,卻是說出了一個非常不起眼的名字。

然而陳萍萍並不意外。他太了解自家這位皇帝陛下了,他微微一笑,用微尖微沙地聲音說道︰“我被派往誠王府地時候,何七干年ji-還小,在達州城外見了一面,想來他根本記不得我了。”

“並不奇怪,陳五常這個名字在皇宮里已經消失很久了。”皇帝點了點頭。身上龍袍單袖一飛。一杯茶緩緩離開案幾。飛到了陳萍萍地面前。

陳萍萍接過,恭敬地點頭行禮,握著滾燙的茶杯。舒服地嘆息道︰“茶還是喝熱的好。”

皇帝用手指拈著自己冰涼地茶杯,微微啜了一口,平靜說道︰“人走茶就驚,不然何七干怎麼會認不得你?”

陳萍萍搖了搖頭。說道︰“除了洪四庫之外。沒有幾個人知道我當年曾經在宮里呆過。”

皇帝地眼簾微垂。透出一絲嘲諷地意味,說道︰“後來你還自己做些假胡子貼在下頜之上,當然不想讓人知道……你本來就是個太監。”

陳萍萍面色不變。微微低頭,淡淡說道︰“我也是很多年之後才想明白,自己本來就是個太監。何必要瞞著天下人。”

“可你終究還是瞞過了天下人。”皇帝將冷茶杯放在案上,盯著陳萍萍的眼楮說道︰“當年你被宮里派到王府上,為地就是監視父皇地動靜。然而連宮里都沒有想到,你卻暗中向朕表露了身份,並且願意助我王府起事……甚至連最後宮里洪老太監被你說服,站在了父皇一邊,也是你的功勞,所以說。當年宮里常守太監地身份。對于你,對于朕,對于慶國來說,是有大功勞的。你何必總是念念不忘此事。”

“先皇之所以能登上皇位。與奴才的關系並不太大。”陳萍萍口稱奴才。然而與過往不同。這聲奴才里並沒有太多的自卑自賤味道。只是依循著往事,很自然地說了一聲,他緩緩抬起頭來。直視著慶帝冷冽地雙眸。一字一句說道︰“那是因為有人殺了兩位親王。所以才輪得到誠王爺坐在龍椅。陛下才能有今日地萬里江山。不世之功……”

皇帝地眼神忽然變得銳利起來,明顯他不想听到任何與此事有關聯地話語,說道︰“可當初為何。你為背叛宮里的貴人們。投向王府。效忠于……朕?”

陳萍萍似笑非笑地望著慶帝,似乎在看著一個天大地笑話。許久之後才緩緩說道︰“陛下您當時尚是少年郎心xing清曠廣遠。待人極誠。待下極好。奴才偏生是個xing情怪異地人,只要人待我好。我便待他好。”

皇帝沉默了下來,他筆直地端坐于軟塌之上。似乎還在品味陳萍萍說出地這番話,銳利的眼神變得有若秋初長天。漸漸展開高爽的那一面,唇角微翹。嘲諷說道︰“原來你還知道朕對你不差

“當年老王爺在朝中沒有絲毫地位。在朝中沒有任何助力,誠王府並不大。也不起眼,我其實也是宮里最沒有用的常守小太監。所以才會被派到王府去,像洪四癢這種厲害人物,當然一直是守在宮里地貴人身邊。

陳萍萍似乎也想起了許多往事。悠悠嘆息道︰“然而小有小地好,簡單有簡單地妙。那時節三個大小子,加一個小不點兒,盡著力氣折。範媽時不時在旁邊吼上兩句,似乎也沒有人覺得這樣不好。”

“那時候靖王年ji-還小。誰願意理會他。”皇帝陛下挑了挑眉梢。說道︰“就算是範建和他聯手要來打我,最後還不都是被你攔了回去,我們兩個人聯起手來。向來沒有人是我們地對手……哪怕今日依然是這樣。”

這句話一出口,陳萍萍和皇帝同時沉默了。許久之後,陳萍萍才輕輕地摸了摸輪椅地扶手,嘆息說道︰“範建畢竟是陛下的奶兄弟,而奴才終究只是奴才。我當時想的不多。只是要保護你。”

慶帝的面部線條漸漸柔和起來。眼神卻飄向了遠方。似乎是飄到了君臣二人間絕無異心,彼此攜手時地那些場景,幽幽說道︰“必須承認,那些年里,你保護了朕很多次,如果沒有你。朕不知道要死多少次。”

說完這句話,他眼角地余光忽然瞥到了幾上地那幾封卷宗。眼神微微一頓。輕輕取出第一封。緩緩掀開,看著上面所說的一幕一幕。包括他地妹妹,他的兒子,還有許多許多的事情。

“大慶最開始拓邊地時候,並沒有驚動大魏朝的鐵騎,所以你我都有些大意,在窺探當時小陳國,也就是如今燕京布防時,我們一行人在定山被戰清風廑下第一殺將胡悅圍困。那人的箭法好……”慶帝嘆息著說道︰“這麼多年過去了,能比胡悅箭法更好地。也只有小乙一人。”

說到曾經背叛自己地征北大都督燕小乙時,慶帝的語氣里沒有一絲仇恨與憤怒。有地只是可惜。慶帝是位惜才之人,更是位自信絕頂之人。他根本不畏懼燕小乙,所以才會有此情緒地展露。然而從這些天對監察院地布置來看。在他地心中,陳萍萍是一個遠勝于其它任何臣子的角色。

他轉過頭來,看著輪椅上地陳萍萍,說道︰“當日胡悅那一箭,如果不是你舍身來擋,朕或許當時便死了。”

陳萍萍平靜應道︰“這是身為奴才的本份。”

慶帝自嘲地笑了笑。又看了一眼手中拿著的那份卷宗,這封卷宗上寫地是三年前京都叛變之時,陳萍萍暗下縱容長公主長兵進犯京都,最終成功圍困皇城,雖然監察院做地手腳極為細密,而且這封卷宗上。並沒有太多地實證。然而以皇帝的眼力。自然可以清晰地看出里面所包藏地天大禍心。

他很隨意地將這封卷宗扔在一旁,不再管它。然後另外拿起了一封,眯著雙眼又看了一遍,說道︰“懸空廟上,你為什麼會想著讓影子出手行刺?”

先前還是和風細雨地回憶往事。此時地御書房里,卻驟然間響起了問罪地聲音。一股淡腥的血雨腥風味道漸漸彌漫,然而陳萍萍卻像是一無所知。恭敬回答道︰“奴才想看看。陛下最後地底牌究竟是什麼。”

“想看朕的底牌。”皇帝的眼光盯著陳萍萍臉上地皺紋,沉默許久後。才平靜說道︰“看來要朕死。是你想了很久的事情。”

陳萍萍沒有開口回答。只是溫和笑著,默認了這一條天大地罪名。

“影子真是四顧劍的幼弟?”慶帝問道。

“陛下目光如神,當日一口喝出影子地真實來歷,奴才著實佩服。”陳萍萍口道佩服。心里卻不知是否真的佩服。

慶帝閉上了雙眼。想了想,把這封宗卷又扔到了一旁。說道︰“當初第一次北伐,朕神功正在破境之時。忽然走火入魔。被戰清風大jun困于群山之中。已入山窮水盡之地,如果不是你率黑騎冒死來救。沿途以身換朕命,朕只怕要死個十次八次。”

陳萍萍的目光隨著慶帝地手動而動。看著他將那封關于懸空廟刺殺真相一事地宗卷扔到了一旁,眼中的笑意卻是越來越盛。盛極而凋。無比落寞。落寞之中又夾著一絲嘲諷。

“陛下。不要再這麼算下去了。用一件救駕地功勞,來換一椿欺君或是刺君的大罪,不論是從慶律還是從院務條例上來說。都是老奴佔了天大的便宜。”陳萍萍地面容平靜了下來,看著皇帝陛下冷漠說道︰“這數十年間。奴才救了陛下多少次,奴才記不住,但奴才也沒有奢望過用這些功勞來抵銷自己的死罪。”

“用天大的功勞去換天大的罪過。”陳萍萍地眼楮眯了起來。淡淡嘲諷說道︰“那是她當年講過地故事里地那個小太監,然而奴才不是那個小太監。陛下也不是那個異族地皇帝。何必再浪廢這麼多時間?”

“你認為朕是在浪廢時間?”皇帝地聲音冰冷了起來,眼神卻熾烈了起來,盯著陳萍萍,就像是盯著一個死人一樣。“在天下人心中。你就是朕身邊地一條老黑狗。然而養狗養久了。也是有感情地。”

“陛下對老奴當然是情有義之人,這些年來。陛下給老奴地殊榮權力,已經不是一般的臣子能夠享受的。”陳萍萍微靠在輪椅之上。冷漠地回望著皇帝,一字一句說道︰“只是這時候再來說這樣的話,大概陛下也是想為自己殺狗尋找到一些比較好地理由。能夠安慰你自己的心情罷了。”

“難道你不該殺?”慶帝怒極反笑。仰天大笑。笑聲透出御書房,直沖整座安靜地皇城。笑聲里帶著難得一見地憤怒。

他轉身抓起案上地那些宗卷,猛地摔了過去,厚薄不一的宗卷摔打在陳萍萍地身上。輪椅上,發出啪啪地聲音。

慶帝的眼神變得極為深寒。他盯著陳萍萍地臉,一字一句說道︰“你要殺朕,你還要殺朕的兒子,至為可惡。居然逼著朕殺自己地兒子……你這個無恥的閹人,難道不該殺?”

陳萍萍緩緩地拂去身上地書頁。帶著一絲微笑。一絲快意欣賞著天下最強大的君王這一生都難得露出一次的失態,這大概本來就是他此行回京最大的願望之一?糾纏于心底數十年的陰暗復仇欲望以及那一抹誰都說不清楚地對陛下的失望之情,難過之情。集he在了一起。讓這位老跛子地心境竟變得如此地復雜起來。

“陛下您若沒有動意殺自己地子息。奴才怎麼可能逼您去做這些事情?”陳萍萍望著皇帝陛下幽幽說道︰“所以歸根結底。奴才只是想殺了陛下而已。至于這宮里李氏皇族地這些人。奴才只是想讓他們給您陪葬。”

皇帝冷靜了下來,冷漠了下來,從那種難得的憤怒中擺脫了出來,一位人間地至尊,武道的大宗師,卻在陳萍萍地面前,露出了這樣像極了凡人的一面,只能說。這數十年君臣間地交往信任。早已經成了慶帝無法擺脫地某種精神需要。而這種精神需要忽然在一剎那間成為了鏡花月影。而且花影之後。更是藏著那種被背叛的毒液。縱使是他。也難以承受這種情緒的沖擊。

他冷漠地看著陳萍萍。說道︰“朕最憤怒的。並不是你想殺朕,也不是你想殺死朕所有地兒子,朕最憤怒的是,你既然已經離開了京都。為什麼還要回來。”

“哪怕到了此等境地。朕依然給你留了一條活路。只要你願意走,朕不留你。”皇帝冷漠地看著他,那雙深遠的眼眸就像是遠古憤怒地蒼老。平靜之中挾著無窮地威力。“朕若真要一舉撲殺你。朕會親自出手,朕不會讓那些沒用地jun士去做這件工作。然而……你為什麼要回來?你為什麼非要逼朕親手殺死你?”

這是很妙地一句話,這是很奇地一句話,此時御書房外的那些大人物,包括已經回到守備師營地地大將史飛,都無法猜忖清楚陛下地心意。他們都不知道所謂達州之變,依然是皇帝和陳萍萍這一對君臣之闖關于最後的信任間的那種心意試探。

整個世上大概只有陳萍萍能夠听瞳,如果在定州地時候,他隨著黑騎走了。說明他的心里對陛下有愧意,無法面對。而他沒有走,他回到了京都,冷漠而無怯的望著皇帝陛下的臉心中坦蕩無愧,逼著對方動手殺死慶國有史以來被認為最忠誠的一位大臣。

許久之後,陳萍萍雙眼如刀。盯著皇帝一字一句問道︰“當年你可曾給過她任何一條活路?我回京就是要問陛下一句話,你為什麼要殺她!”
第七卷朝天子 第九十三章 那又如何


    灰濛濛的天,昏沉沉的宮,東方的朝陽初初躍出地平線不久,還沒有來得及將溫暖的光芒灑遍整個慶國的土地,卻已經被那一團不知何時生起、何處而來的烏雲吞噬了進去,紅光頓顯清漫黯淡,天色愈發的暗了。

    後宮裡,晨起洗沐的宮女開始燒水,雜役太監開始拿著比自己人還要高的竹掃帚打掃地面的灰塵,沒有人知道皇城前殿正在發生什麼,只是如同民間的百姓們一樣,日復一日地重複著自己的使命與生活。那些貴人們也不例外,雖然這些天京都的異狀,隱隱約約傳入了她們的耳朵之中,然而那件事情只局限於慶國極有限的人知道,所以人們並不清楚發生了什麼。

    在園門處,遠遠望著御書房的那幾位大人物,自然是清楚此事的人們之一,然而他們的眼窩深陷,面容肅靜,就像是泥胎木雕一般木訥,沒有絲毫的反應。

    陳老院長已經進入御書房很久了,然而卻一直沒有什麼動靜出現,由於眾人隔的遠,所以並沒有聽到陛下那一聲難得的憤怒的吼聲。這些人中,葉重和姚太監或許有這種實力,然而他們卻不會愚蠢的凝聚功力,去偷聽御書房內的聲音。關於那些事情,能少聽到一些,就好一些。

    陳萍萍想聽,想聽一個原因,一個解釋,所以他回到了京都,冷漠地坐在黑色的輪椅上,靜靜地看著自己侍候了數十年的主子,慶國的皇帝陛下,想從他的嘴裡,聽到當年的事情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人之將死,所執著的,不外乎是人生歷程當中最憤怒,最不可解的那些迷團。

    然而慶帝沒有回答,他只是靜靜地看著陳萍萍。自從聽到陳萍萍的那句話後,他就一直保持著站立地姿式,冷漠而微謔地看著對方,一直看了許久許久。

    他的眼瞳裡的利芒漸漸化成一絲淡淡的嘲諷,還有諸多的大不解。他地眼角微微瞇了起來。就像是一隻雄獅。看著自己地國度上面經過的一隻游魅,在徒勞地拔動著實體的樹丫,向自己宣告著什麼。

    慶帝奇怪的笑了起來,微微偏頭,雙唇抿的極緊。看著陳萍萍淡淡說道:「竟然……居然……是因為這些,因為這些!」

    皇帝陛下地心中有大不解,想不通,他看著陳萍萍,就像看著一個怪物,默然許久後,搖頭歎息無語,直到此時。他才終於明白,這條自幼年時跟隨自己的老黑狗。為什麼會背叛自己,為什麼會不惜一死。也要回京來質問自己。

    當年那些夥伴對於那個女子的喜愛。慶帝是很清楚的,然而他再怎樣想。也不可能想到,陳萍萍,竟然會因為一個死去了多年的女子,而生起了強烈的復仇慾望,站在了自己的對立面。他坐回了軟榻之上,沉默許久,雙手扶在膝上。

    陳萍萍的雙手扶在黑色輪椅地扶手上,沉默而冷漠地看著他,一言不發,只是等著那個答案。

    慶帝的面色有些微微發白,許久之後,他輕聲說道:「為了她……你竟然背叛……朕?」

    這句話裡所蘊藏地意味很悵然,很悲哀,還有一種發自內心最深處的憤怒與煩燥。

    「我只是想知道為什麼。」陳萍萍歎息著說道:「我這一生,再也未有見過像她那樣地女子,不,應該是再也未有見過像她那樣地人,她像一個仙女一樣降落到這片凡塵之中,拼盡自己的全力,改變她所應該改變地,拯救她所認為應該拯救的。她幫助了你,打救了我,挽救了慶國,美好了天下……而你,卻生生的毀了她。」

    這句話的語音裡沒有驚歎號,沒有憤怒,只是一股子蒼桑與悲傷。

    慶帝沉默許久,手掌緩緩地在膝頭摩娑著,這一世從來沒有人當面問過他這個問題,更準確地說,根本沒有人敢問他這個問題,也沒有幾個人知道這個問題,但凡知道這個問題的人,如今都已經成了黃土裡的一縷遊魂。

    當年最親近的幾位夥伴,沒有任何人知道此事。

    「我沒有殺她。」慶帝的眼睛瞇了起來,對著面前這條老黑狗,他本來不需要解釋什麼,但不知道為什麼,他的內心最深處,有一絲隱痛,一絲被他強行抑止了二十多年的隱痛,就這樣緩緩地滲透了出來,佔據了他的身心,想讓這位世上最強大的男人解釋一些什麼。

    也許是解釋給陳萍萍聽,也許是解釋給後宮小樓那幅畫像中的黃衫女子聽,也許……皇帝陛下只是想解釋給自己聽。

    「我沒有殺她。」皇帝陛下的聲音提高了一些,語氣堅定了一些,口氣冷漠了一些,再次重複了一句,對著陳萍萍瞇著眼睛說道。

    「您沒有殺她?」陳萍萍眼角的皺紋深到快要遮住他的雙眼,他有些疲憊地抬起頭來,看著皇帝陛下,用一種冷漠到了極點的笑聲問道:「那她是怎麼死的?」

    「不要說什麼西征未歸,不要說什麼王公貴族叛亂,不要說什麼天命所指,恰在那時,我,范建,五竹,葉重……所有的人都恰好不在京都,恰好她又剛剛生下孩子,是在最虛弱的時候!」陳萍萍的眼光就像兩把刀子一樣刺向皇帝的面容,寒沁沁說道:「陛下以孝治天下,最好還是不要把這些罪孽都推到太后娘娘的身上,皇后那個蠢貨以及她的家族已經替您背了二十年的黑鍋,難道您又想讓您自己的親生母親接著去背?」

    「西征草原,是你的旨意!范建當時只是太常寺司庫兼戶部員外郎,負責一應軍需供應,他為什麼也被你調到王帳隨軍?」陳萍萍的眼睛瞇的極緊,無數的寒意從那些稀疏而蒼老的眼睫毛裡往外滲去,「軍需後勤,按我們當年的手法,一向是交給范建全權處理,我大慶鐵騎外伐之時。他慣常都是留在京中處理一切,為什麼那次你非要讓范建跟著你投身西征軍中?」

    「你在怕什麼?你怕范建留在京中,他手下秘密訓練出來的虎衛,會壞了秦業的大事?」

    陳萍萍地唇角泛起一絲冷笑:「是啊,又提到秦家這位老爺子了。誰能想的到。這位三朝元老,原來才是當初陛下您留在京都的殺招……時任京都守備師的葉重也被急召入了定州,整個京都,都在秦家的控制之下,就算皇后想造反。想攻入太平別院,可是秦業若不點頭,誰能做到這一點?」

    「三年前京都謀叛,秦業跳出來地時候,陛下您是不是很高興,終於有機會,有借口,可以把當初唯一知道您在太平別院血案裡所扮演角色地人除掉。殺人滅口?」陳萍萍對著慶帝冷冷說道:「當然,您是不屑殺人滅口的。就算秦家說什麼,您也不會在乎。然而范閒終究長大了。你不得不接受,你和她的兒子。是你所有子息當中最成材的一個人,相處的愈久,你愈看重范閒,你也就愈不願意讓他知道他地親生母親是死在你的手上,所以秦業……他不死怎麼行?」

    陳萍萍微尖微沙的聲音在御書房裡不停地響起,慶帝沒有說話,只是冷漠而冷靜地聽著,聽著這些字字句句,他的表情略微有些怪異,似乎有淡淡悲哀,但似乎又有淡淡的解脫。

    「說回二十二年前的太平別院。」陳萍萍說的有些太急,這些話大概是這位老跛子在暗中隱忍了數十年的話語和推斷,此時終於有機會在皇帝陛下地面前一吐而盡,他大聲的咳嗽了起來,咳地面上生起兩團不健康的紅暈。

    許久之後他才平息了下來,歎息著說道:「再說說我吧,當時既然你已經決定向太平別院動手,當然不會允許我還留在京都,所以整個北方地防線忽然靠急,不時有風聲傳來,北方那個國度即將全力南攻。我身為監察院院長,首謀軍事,陛下您又忙於西征之事,我只好代聖駕北狩,親身前去擦探情況。」

    「如今想來,能讓整個軍方系統都配合此次演出,甚至還能調動異國地力量,除了陛下您的意旨之外,有誰能夠做到?」陳萍萍地眼睛瞇了起來,說道:「然而我的心裡一直有個疑問,能讓當年那個初初新立的北齊朝配合陛下的心意,莫非您與苦荷那個死光頭暗中有勾結?」

    「當然,苦荷已經死了,我也沒處去問人去。」陳萍萍搖了搖頭。


    「朕沒有找苦荷。」陳萍萍的指控到了此時,慶帝終於冷漠地開口,說出了第一句話,「朕不需要找任何人,也沒有找任何人。」

    陳萍萍用一種憐惘而不屑的目光看著他,說道:「最後說到五竹,他是最不可能離開她身邊的人,而他當時卻偏偏離開了京都。毫無疑問,這是我這些年來最想不明白的事情,只要五竹在她身邊,這個天下無論是誰,只怕都很難把她殺死。」

    慶帝的眉梢微微跳動一下,卻依舊保持著沉默。

    「陛下,我對您一直有猜忌,我甚至對范建也一直在猜忌,我始終不知道,當初的這幾個夥伴裡,究竟是誰做的這件事情。」陳萍萍的唇角耷拉著,緩聲說道:「然而直到很多年以後,五竹告訴我,他在范府外面的小巷子裡,遇到了一個人,他殺了那個人,而且自己也受了重傷,我才想明白了一件事情。」

    「這個世上能夠傷到五竹的人太少,除了四位大宗師之外。」陳萍萍平靜地說道:「所以我判定,神廟又有使者來到了人間。」「既然神廟中人能夠在那個時刻來,那麼二十二年前,他們也能來人。你我都清楚,只有神廟來人,才能讓五竹如此警惕,甚至會離開她的身邊,務求要讓神廟來人不靠近她。」

    「神廟來人在范府外面攤上的那次刺殺,針對的是范閒,傷害的卻是五竹,那是因為陛下您一直想知道五竹究竟在哪裡。」陳萍萍說道:「而第一次神廟來人的出現,針對的是她,調走的卻依然是五竹。」

    「五竹似乎就是一面牆,一面只有神廟才能撼動以及調動的牆。」陳萍萍忽然笑了起來。說道:「雖然只有兩次,但兩次都太巧了,都出現在陛下您有動機地時節。」

    「陛下,我知道你一直忌憚老五。」陳萍萍的眼瞳顯得淡漠起來,靜靜地望著慶帝說道:「從范閒入京之後。你就一直想知道五竹的真實下落。好在……范閒他一直連我都瞞著,所以陛下您自然也不知道。」

    「你為什麼這麼忌憚老五?」陳萍萍的唇角微翹,嘲諷笑了起來,「你怕老五知道當年的事情,拿著那把鐵釬就殺到皇宮裡來殺你?你身為九五至尊。難道還是依然有害怕地人?」

    皇帝陛下忽然笑了起來,搖頭說道:「不,只是像老五這樣地人,不應該存在於這個世界上,自何處來便歸何處去。你或許還不知道,當初安之在澹州的時候,朕就請流雲世叔去看過老五一次,只要老五還沒有完全醒過來。他對朕,便沒有任何威脅。」

    「這是你一慣以來的看法。像大宗師這種怪物,本來就不應該存在於這個世界上。」陳萍萍冷漠說道:「所以我很好奇。那為什麼你還活著。不去自殺算了?」

    這句話很惡毒,然而皇帝的面色沒有絲毫顫動。或許那種情緒正在他的內心醞釀,然而此時卻依然沒有爆發出來。

    陳萍萍沒有絲毫怯色,依舊冷漠說道:「當年你調走了我們所有地人,又挑得皇后那個蠢貨發瘋,再讓秦業在一旁注視操控,太平別院的血案就此發生,這看上去雖然簡單,但實際上卻是無比困難,當中的環節只要一處出問題,她……或許依舊不會死。」

    「一個簡單而強大到沒有缺點的謀劃,這個世界上大概也只有陛下你才能夠營織出來。」

    陳萍萍輕輕地撫摸著輪椅光滑的扶手,歎息說道:「尤其是關於神廟來人的事情,我直到現在,依然沒有想明白是為什麼,為什麼神廟會按照你的計劃行事。」

    「或許是因為你們的目地本來都是一樣的,都想讓她這個傲立於世地角色,悄無聲息地被抹掉。」陳萍萍微諷看著慶帝。

    慶帝沉默許久,沒有反駁這個推論,只是溫和笑著說道:「你這老狗,一生都在想著如何害人,要想清楚這些事情,並不是什麼難事,朕只是從來沒有想到,你會對此事一直念念不忘。」

    「然而。」他加重語氣說道:「朕……沒有殺她。」

    「是的,你沒有殺她。」陳萍萍笑了起來,笑地極為怪異,「我們偉大地皇帝陛下,當然不會親自動手,殺死對慶國有再造之恩的那個女子,你當然不會殺死幫助老李家坐上龍椅地大恩人,你當然不會殺死自己心中最愛慕的女人,你當然不會殺死自己兒子的親生母親。」

    「血是很難洗清的,你當然不會讓血流到自己的手上。」陳萍萍的眉頭皺的極緊,聲音從胸膛深處逼了出來,寒意逼人,「你的雙手依然潔白,你永遠是無比的光明正確,手上有血的只是龍椅下面那些愚蠢或是暴戾的人們……」

    「我們替她報仇,掃蕩乾淨了慶國內所有的頑固王公貴族,那一夜京都流了多少血?那個夜裡,皇后和太后所有的親族被殺光,你是不是笑的很快意?」陳萍萍幽幽問道:「所有的光耀灌注入你的身體,所有的黑暗與無恥歸於你的臣下和親人,世界上,沒有比這更美好的事情了。」

    「你當然沒有殺她。」陳萍萍抿著唇,一面輕聲咳著,一面緩緩說道:「因為你從來沒有動過一根手指頭……尤其是老秦家死後,世上再沒有任何人知道當年黑暗中的一切,沒有任何人有證據,說是陛下你親手操控了太平別院血案。」

    「然而……」這位坐在黑色輪椅上的老跛子微諷地搖著頭,「你永遠說服不了你自己,也說服不了奴才我,也改變不了這個事實……二十二年前,你親手殺死了她,殺死了一個偉大的……不,就是一個剛剛替你生了兒子,處在人生最虛弱時刻的孤獨的女子。」

    「人世間最卑劣與無恥的事情,莫過於此。」陳萍萍說完了最後這句話,整個人的身體都顯得疲憊了起來,靠坐在黑色的輪椅上,緩緩閉上了雙眼。

    皇帝也緩緩地閉上了雙眼,一直平靜的面容顯得有些蒼白,他沉默許久之後輕聲說道:「不錯,是朕殺了她。」

    旋即,他睜開了雙眼,眼眸裡一片平靜與肅然,說道:「那又如何?」

    (寫完最後那又如何這四個字,我自己忽然感覺好冷,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寒潮來襲的緣故……寫到這兒,今天就打死也不寫了,我最近這些天是在寫情緒,所以必須要把情緒和情節控制在一定的節奏之內。皇帝與陳萍萍的最後一次御書房對話,是一段非常重要,極其重要的過程,我得好好認真地寫。

    我不會像大東山一樣跳轉畫面,有書友在擔心,笑著說放心吧,我要把這個折騰完才輪到范閒的出場。向大家通傳一聲,從明天起,我依然是每天更新,只是我想把更新的時間不要這麼固定,這樣的話,我寫起來會自由一些,免得每天下午五六點鐘的時候,總覺得有些趕,我怕越寫越糙。

    當然,我肯定不會寫的慢,只是更新的時間,我想自我操控一些,謝謝大家。然後大家有肯定這些篇章的,請不吝大力投月票支持一下認真寫作的我,非常感謝。)
第七卷朝天子 第九十四章 監天察地不肯退


    那又如何,只是四個字,然而從這位君王薄而無情的雙唇裡吐露出來後,卻像是給整間御書房加上了一層又一層的冰霜氣息,無限無盡無度的寒冷就這樣無由而生,僵冷了所有的玻璃明窗,紅木矮几,青色室內盆栽,似乎有肉眼看不見的白霜,正在這些物事上面蔓延著,然後一直蔓延出去,將整座冷沁沁的皇宮都籠罩了起來,讓冷變成了凍,寒意甚至直刺上天,襲向東方遙遠天邊的那幾團灰灰烏雲

    雲朵就像是受驚的小動物一樣,受此寒意一激,身體整個急整縮小了起來,打著寒慄,顏色漸深,不得已的擠出了一些萬里雲霧間深深藏著的濕意。

    濕意凝為水,凝為雨,緩緩自天上飄落。灰沉沉的京都,皇宮,所有已經醒來的人瞇著眼向著天上那朵雲望去,這才知道,初秋的第一場雨終於落了下來,天氣馬上就要轉冷了。

    然而慶帝身上的寒意並不是欺天壓地,沒有絲毫縫隙的一塊,薄薄的雙唇的顏色並不怎麼好看,心意當中依然留下了一抹餘地。陳萍萍坐在輪椅上,靜靜地看著這位自己服侍了數十年的主子,靜靜等著對方的下一句話。

    若慶帝對於當年的事情從來沒有絲毫負疚之意,他的內心深處根本沒有那麼一絲隱痛,絕情絕性若真到了極致,那麼他便是世上最沒有缺點的那個人。無論是誰站在這位君王的面前,都會不由自主地生出一股臣服之意,敗退之意。而不會像陳萍萍這樣冷漠地看著他。

    陳萍萍的眼角耷拉著,如果皇帝陛下真地是心如千年寒冰,那又何必說出那四個字來?雖然是最寒冷的四個字,卻依然是字句。

    皇帝就是不服在陳萍萍的心目中,他比不上葉輕眉。所以他這才真正的憤怒。

    「葉輕眉對於陛下您來說,依然不可能是一位路人啊……」陳萍萍幽幽歎息著。雙眼掠過皇帝陛下的肩頭,望向御書房後地那方牆,直似要將這堵牆望穿,一直望到某張畫像之中。

    皇帝陛下笑了起來,笑容很清淡,很冷漠,很自嘲,很傷痛,很複雜。他沉默了很久之後說道:「朕不想提過去的事情。」

    「為什麼不提呢?」陳萍萍瞇著眼睛看著他。「是覺得她太過光彩奪目,已至於完全壓過了陛下你地驕傲,所以你一直從心裡就覺得不舒服?」

    皇帝微嘲一笑,沒有解釋什麼,只是說道:「小葉子從來就不是一個喜歡拋頭露面的人。」

    「原來您也知道。」陳萍萍嘎聲笑了起來,尖沙的聲音裡挾著一絲漸漸濃起來的怨毒,「你究竟有什麼容不得的?」

    「朕容不得。還是這個天下容不得?」皇帝緩緩抬起頭,直視著陳萍萍的雙眼,十分冷漠肅然。「或許你們這些人,從來沒有想過這個問題。」

    冷漠的聲音到此戛然而止,很明顯慶帝根本不想談論任何有關當年的事情,哪怕是面對著陪伴了自己數十年的夥伴,哪怕是在這樣地局面下。他依然強悍地保有著自己心裡的那塊冥土。不願意去觸碰。

    然而陳萍萍今日歸京赴死,為的便是要撕開這個中年男人。這個看似強大到無可抵抗的男人心中那塊隔絕千里萬年的紗,露出對方心裡可能存在的那抹傷口,如此方能讓對方虛弱!

    陳萍萍盯著慶帝的雙眼說道:「是太后地大不喜,是王公貴族強大的反彈,還是你的驕傲,讓你做出了這樣一個冷血無情地決定?」

    慶帝一臉漠然,沒有回答他的問題,但是眼瞳卻是漸漸空濛,焦距不知飄向了哪裡,冷冰冰地轉了話題:「那是什麼促使你做出了如此大逆不道的決定?你是個閹人,難道也會喜歡女人?」

    「閹人啊……」陳萍萍緩緩垂下眼簾,說道:「先前就說過,誰對我好,我便對誰好,她對我的好,我一直牢記於心。她死的悲哀,想必也死地疑惑,我守了這幾十年,就是想替她來問問陛下你。」

    「莫非朕對你不好?」慶帝地目光在陳萍萍蒼老的面容上輕輕一拂,淡淡說道:「朕賜予你無上榮光,朕賜予你一般臣子絕不會有地地位,朕賜予你……信任,而你,卻因為一個已經死了二十年的女人……要來問朕?」

    陳萍萍似笑非笑地望著皇帝,忽然開口說道:「她待我好,是像朋友一樣待我,陛下待我好,是像奴才一樣待我,這能一樣嗎?」

    皇帝揮了揮手,有些疲憊,不想說這個根本沒有答案的問題,人生在世的遭逢總是極為奇妙的,尤其是慶國當年的這些夥伴們,彼此間的糾葛,只怕再說上三日三夜也說不清楚。

    陳萍萍卻在繼續說:「我只是誠王府裡的太監,她卻從來不因為我的身體殘缺而有絲毫不屑於我,她以誠待我,以友人待我……啊,這是老奴這一生從來沒有享受過的待遇,在她之前沒有,在她之後也沒有。」

    他忽然微笑著說道:「好在范閒還比較像她。」

    此時安靜的御書房內,范閒這個名字顯得格外刺耳,一直以強大心神保持著冷漠的皇帝陛下,聽到范閒這個名字的時候,眉頭也極為細微地皺了皺。

    「關於小葉子為慶國,為李氏皇族,為我們這些人做了些什麼事情,我不想再說了。」陳萍萍有些疲憊地歎了口氣。是的,過往的事情不需要說,其實都是蘊積在這些夥伴的心裡腦間,誰都不會刻意記起,但誰都不會忘記。

    他的聲音微顯尖銳。說道:「是的,當年你初初登基,朝政不穩,要推行新政,著實反彈太大。我掌著地監察院監督吏治,也讓整個京都有些不穩的動靜。再者,太后一直很忌憚那個不肯入宮的女人,尤其是當她發現那個女人對陛下你的影響力,更遠在她之上時!皇后那個蠢女人剛剛嫁給你不久,更是不清楚,為什麼你天天不在宮裡呆著,卻要去太平別院爬牆!」

    「葉輕眉幫你都幫到了,在澹州的海邊,她曾經許過地畫卷也漸漸展開。老葉家已經在閩北修好了三大坊,慶國的根基已經打地牢牢實實,她似乎對於陛下再沒有任何作用,相反……她卻是朝廷宮廷裡最不穩定的那個因子,如果按照她的畫捲走下去,慶國將不會是今日的慶國,而陛下你。卻是根本不可能允許這樣的事情發生,更遑論在過程之中,你可能要得罪全天下的官員士紳。」

    陳萍萍雙眼微瞇。微尖嘲諷說道:「要立不世之功,便需有不世之魄力,你卻沒有這種魄力,你也根本不想捨棄你已經擁有的一切,只要葉輕眉死了。你享有她贈給你的一切。卻不需要承擔她所帶來的任何危險。」

    「一千個理由,一萬個理由。就算你有無數個理由,因為這把龍椅,因為這個國度,因為你自己地野心,去殺死她。」陳萍萍抿著唇,不屑地搖著頭說道:「可是這個人是你,你沒有任何資格去做這件事情。」

    慶帝的眼神依然一片空濛,就像是根本沒有聽到陳萍萍直刺內心的句句逼問,只是緩緩說道:「靖王府裡還留著當初的文字,想必你還應該記得清楚,似她那樣背離人心的奇思異想,雖則美妙,卻是有毒的花朵,一旦盛開在慶國的田野裡,只怕整個慶國都將因之而傾倒。朕身為慶國之君,必要為天下百姓負責。」

    「朕這一生,最是惜那女子。」皇帝陛下轉頭冷漠地望著陳萍萍,「朕比天下任何人,更惜那女子。」

    「和百姓有什麼關係?小葉子是個什麼樣地人,陛下和我都很清楚,她從來不是一個空有想法而無力付諸實踐的人,她所說的話,留下地字句,或許只是她想留下來的東西。」陳萍萍冷冷地看著皇帝,「而你,卻是被那些可怕的想法所驚煞住了,陛下你忽然發現,你忽然發現她的想法,對於這把椅子有太大的傷害,就算她現如今不做,但她留下地火種,說不定什麼時候,就會把這把外表光鮮,實則腐爛不堪地椅子燒成一片灰燼。」

    「腐朽的椅子?」皇帝怪異地笑了起來,看著陳萍萍說道:「朕沒有想到,你這條老狗,居然還是這樣一個人物。」

    陳萍萍沒有應話,只是咳了兩聲後,繼續無力說道:「陛下,您何必解釋那麼多,還不若先前那四個字……您只是貪戀這把椅子,你有太多地雄心壯志,或者說野心要去踐酬,你怎麼能夠容許有人可能危害到這個過程?又說回最先前,您只是……不可能永遠讓一個女人隱隱約約地壓制著你。」

    聽完這番話,慶帝沉默了許久,不知道這算是默認,還是在思考著自己當年最隱晦的內心活動,許久之後,他冷漠開口說道:「朕便有任何野心雄心,難道不是她給朕的?」

    「朕當年只是誠王府的一個不起眼的世子,雖然心有大志,憐民甘苦,想改變這戰亂紛爭的一切,但朕又有何德何能去實現這一切,甚至去夢想這一切?」皇帝微嘲說道:「是她,是你,是范建,是所有所有的人,讓朕一步步走到了龍椅之上,擁有了夢想這一切,實現這一切的可能。」

    慶帝的目光尖銳了起來,聲音沉穩了起來,大了起來,微厲說道:「朕既然坐上了這把龍椅,就要完成當年的想法,不論是誰,也不要試圖阻止這一

    「當年的想法?」陳萍萍望著他,冷漠說道:「陛下您還記得我們當年的想法?」

    「朕知道你這老狗想說什麼。」皇帝坐在軟榻之上,兩袖龍袍如廣雲展開,整個人的身上浮現出一股強大而莊嚴的氣息,如雲間的神祇。沉聲說道:「朕要打下一個大大地江山,一統整個天下,讓三國億萬百姓再不用受戰亂之苦,千秋萬代,難道這不是她的意願?」

    慶帝的聲音漸漸高了起來。帶著一聲陰寒看著陳萍萍:「許久未曾像今日這般談話了,朕才發現。原來你這條老狗,居然還是個悲天惘人的角色,但你不要忘了,朕才是慶國的皇帝,朕根本不在意當年地約定,也不在意曾經背離了什麼,但朕……在意她,朕答應她的事情,朕一件一件都在做。所以……不論是你還是范建,哪怕是她從陰間回來,問朕這數十年地作為,朕都可以不屑地看著你們說,只要朕才能做到這一切!」

    陳萍萍陷入了沉默之中。

    「她是一個神秘的女人,但她畢竟是個女人,她很幼稚。只是朕沒有想到,原來你也很幼稚。」皇帝緩緩的閉上了雙眼,只有那雙薄薄的嘴唇在微微開啟。話語寒意十足,「治國不是扶花鋤草,不是靖王那個廢物天天自怨自艾就能行了。身為君王,為了達成目標,死任何人都可以。」

    「死任何人都可以。」

    「所以她死了。」陳萍萍在輪椅上佝僂著身子。憂傷說道:「所有慶國內部的亂因都可以死。比如皇后,比如長公主。比如太子,比如很多很多。但我只是不明白,如今的慶國和以前的慶國又有什麼區別?這天下和二十年前的天下又有什麼區別?陛下你說你才是世間被選擇的那個人,所以為了你地目標,你可以犧牲一切,但如果有一天輪到你被犧牲,你會不會願就此慨然而赴。」

    「朕……必將是天下之主,人間之王。」慶帝冷漠說道:「有朕一日,這天下便會好過一日。」


    「依然是個虛名罷了。」陳萍萍歎了口氣,說道:「陛下你精力過人,明目如炬,慶國吏治之好,前所未有,但你死後怎麼辦?人總是要死的。」

    旋即這位坐在輪椅上的老跛子揮了揮手,淡淡說道:「你死後哪怕洪水滔天,我忽然想到這句話,我忽然想到這句話問的有些多餘,陛下,我還是高看了了你一層,你終究只是一個被野心佔據了全部身心的普通人,不論是大宗師,還是一代帝王,依舊逃不過這一點。」

    皇帝並不如何憤怒,只是望著他淡淡說道:「至少朕當年答應她的事情,一件一件地在做了。」「是嗎?老奴臨死前,能不能聽陛下講解一二,能讓我死的也安心些,就當陛下給老奴最後地恩典。」

    皇帝注意到了陳萍萍唇角的那絲譏諷之意,不知為何,這位君王的心底忽然顫抖了一絲,生起無數地怒意,大概身為帝王,尤其是像他這樣的帝王,最不能忍受的,便是被人無視或者刻意輕視於這一生在這片大陸上所造就的功業。

    他深深地吸了口氣,閉著眼睛,緩緩說道:「朕不需要向你這閹賊解釋什麼,待朕死後,朕自然會一件一件地講給她聽。」

    「陛下您死後有臉去見她?」陳萍萍今日完全不似往日,人之將死,其心也明,其志也雄,當著這位天下第一強者的面,他冷漠而刻薄地刮弄著對方地心,「聽說在澹州海畔,你曾經向范閒解釋過這所謂……一件一件地事,您是想安慰自己,還是想通過范閒,讓冥冥之中的她諒解你?」

    這句話很淡然,卻恰好刺中了慶帝地心。慶帝睜開雙眼,眼中依然是那片怪異的空濛,面色卻有些微微發白。

    「朕為何不敢見她。」慶帝沉默許久之後,忽然笑了起來,笑聲迴盪在御書房裡,「當年在澹州海畔,在誠王舊府,朕曾答應她的事情,都已經做到,或將要做到,朕這一生所行所為,不都是她曾經無限次盼望過的事情?」

    陳萍萍只是冷漠地看著他。

    慶帝的聲音低沉了下來,冷冷說道:「她要改革,要根治朝堂上的弊端,好,朕都依她,朕改元,改制,推行新政。」

    「她說明君要聽得見諫言。所以朕允了都察院風聞議事的權力。」

    「她說建立國度內的郵路系統,對於經商民生大有好處,好,朕不惜國帑,用最短的時間建好了遍佈國境內地郵路。」

    「她說宮裡的宦官可憐又可恨。」慶帝冷漠地看了一眼陳萍萍。「所以朕廢了向各王府國公府派遣太監的慣例,散了宮裡一半的閹貨。並且嚴行禁止宦官干政。」

    「她說國家無商不富,朕便大力扶植商家,派薛清長駐江南,務求不讓朝廷干涉民間商事。」

    「她說國家無農不穩,朕便大力興修水利,專設河運總督衙門修繕大江長堤。」

    「她說要報紙,朕便辦報紙。」

    「她說要花邊,我便繪花邊。」

    皇帝越說越快,眼睛越來越亮。到最後竟似有些動情,看著陳萍萍大聲斥道:「她要什麼,朕便做什麼,你,或是你們憑什麼來指責朕!」

    陳萍萍笑了,很快意,很怪異地笑了。他望著皇帝陛下輕聲說道:「這一段話說的很熟練,想必除了在澹州海畔,您經常在小樓裡。對著那張畫像自言自語,這究竟是想告慰天上地她,還是想驅除您內心的寒意呢?」

    慶帝地面色微變,然而陳萍萍緩緩坐直了身子,看著他一字一句地說道:

    「推行新政。不是把年號改兩下就是新政!改制更不是把兵部改成老軍部。然後又改成樞密院就叫改制。陛下您還記得太學最早叫什麼嗎?您還記不記得有個衙門曾經叫教育院?同文閣?什麼是轉司所?什麼又是提運司?」

    「新政不是名字新,就是新政!」陳萍萍尖銳的聲音就像是一根鞭子。辣辣地抽在了皇帝的臉上,「改制不是改個名字就是改制,什麼狗屁新政!讓官員百姓都不知道衙門叫什麼就是新政?你這究竟是在欺騙天下人,還是在欺騙自己?」

    「都察院風聞議事?最後怎麼卻成了信陽長公主手裡的一團爛泥?允他們議事無罪?慶歷五年秋天,左都御史以降,那些穿著褚色官袍的御史大夫,因為范閒的緣故,慘被廷杖,這……又是誰下的旨意?」

    「更不要提什麼郵路系統!這純粹是個笑話,寄封信要一兩銀子,除了官宦子弟外,誰能寄得起?除了養了驛站裡一大批官員的懶親戚之外,這個郵路有什麼用?」

    「嚴禁太監干政?那洪四癢又算是個什麼東西?刺客入宮,牽涉朝事國事,他一個統領太監卻有權主持調查。好,就算他身份特殊,那我來問陛下,姚太監出門,一大批兩三品的官員都要躬身讓路,這又算是什麼?」

    「朝廷大力扶持商家?朝廷不干涉民間商事?」陳萍萍地聲音越來越尖厲,鄙夷說道:「明家裡怎麼有這麼多權貴的干股?如果陛下您不干涉商事,范閒下江南是去做什麼去了?商人……現如今只不過是朝廷養只著的一群肥羊罷了。」

    「興修水利,保障農事?」陳萍萍笑的愈發的荒腔走板起來,「……呵呵,河運總督衙門便是天底下最黑的衙門,老奴多少年前便要查了,但陛下您帝王心術,知道這個衙門裡藏著半個天下的官員瓜葛,你不想動搖朝政,只好任由他腐壞下去,結果呢?大江崩堤,淹死了多少人?慶歷五六年交地冬天又凍死了多少人?就算是這兩年范閒夫妻二人拚命向裡面填銀子,可依然只能維持著。」

    「還有那勞甚子報紙,花邊。」陳萍萍的眼角瞇了起來,嘲諷地看著慶帝,「她所說的報紙是開啟民智地東西,卻不是內廷裡出的無用狗屎,上面不應該只登著我這條老黑狗的故事,而是應該有些別的內容,陛下您認為我說的對不對?」

    皇帝地臉色越來越白,白到快要透明起來,根本沒有聽到陳萍萍最後地那句話。

    「你或許能說服范閒,能說服自己,這些年來,你為了當年澹州海畔,誠王府裡的事情,在努力做著什麼,在努力地彌補著什麼,實踐著什麼。」陳萍萍刻薄地望著皇帝陛下,「但你說服不了畫像中地她,只不過如今的她不會說話而已。但陛下你也說服不了我,很不湊巧的是,我現如今還能說話。」

    皇帝沉默許久,蒼白的臉色配著他微微發抖的手指,可以想見他的內心深處已經憤怒到了極恨,他緩緩抬起頭,望著陳萍萍冷漠說道:「朕這一生,其實做的最錯的事情,就是當年還是太子的時候,聽她說,朝廷百官需要一個獨立的衙門進行監督,所以朕不顧眾人反對,上書父皇,強行設立了監察院這個衙門。」

    「朕更不應該聽她的,讓你這條怎麼也養不熟的老黑狗,這個渾身尿臊味的閹人,做了監察院的第一任院長。」慶帝的聲音很平靜,平靜之中卻夾雜著無窮的寒意。

    陳萍萍沉默許久之後,抬起頭,十分平靜說道:「就連監察院,我這條老黑狗死命看守了數十年的監察院,只怕也不是她想看見的監察院。」

    皇帝聽著這位老跛子幽幽說道:「監察院是監督百官的機構,卻不是如今畸形強大的特務機構,尤其是這個院子本身還是陛下你的院子。」

    陳萍萍忽然難看地笑了起來,雙眼直視皇帝的那張臉:「還記得監察院門前那個石碑上寫的是什麼嗎?」

    那是一段金光閃閃的大字,永遠閃耀在監察院陰森的方正建築之前,不知道吸引了多少京都百姓的目光,然而卻永遠沒有人會真的把這些字看的清清楚楚。監察院的官員都背的很清楚,然而他們卻不知道這段話背後所隱藏的意思。

    最關鍵的是,當年的那些人或許知道這段話的全文,然而不論是皇帝還是別的人,或許下意識裡都遺忘了這一點。整個天下,只有陳萍萍以及監察院最早的那些人們一直記得那段話。

    「我希望慶國的人民都能成為不羈之民。受到他人虐待時有不屈服之心,受到災惡侵襲時有不受挫折之心,若有不正之事時,不恐懼修正之心,不向豺虎獻媚……」

    這是葉輕眉留給監察院的話,然而這段話並沒有說完,後面還有兩句不知道因為什麼原因,就這樣的湮沒在了歷史的塵埃之中。

    陳萍萍漠然地望著皇帝陛下,枯乾的雙唇微微顫動,一字一句說道:「我希望慶國的國民,每一位都能成為王,都能成為統治被稱為自己這塊領土的……獨一無二的

    「陛下,我的王。」陳萍萍的眼光裡帶著一抹灼熱,以及願意為之付出一切的執著。

    「監察院……從一開始的時候,就是用來監察你的啊。」

    (今天萍萍姐最後對皇帝說的這長段話讓我滿足了,嗯,真滿足了。本不想破壞此時情緒,但還是說句話,大家看的滿足了的,給我兩張月票。)
第七卷朝天子 第九十五章 陳萍萍的復仇


    御書房又安靜了下來。從黎明前最黑暗的那一刻,到朝陽躍出大地,再到暖暖晨光被烏雲遮住,淅淅瀝瀝的秋雨飄絮似地落了下來,在這樣一段時光之中,御書房裡的聲音,就像是天氣一樣,時大時小,時而暴烈,時而像冰山一樣的安靜,此間的氣氛更是如此,一時緊張刻薄,一時沉默鐵血,一時憶往事而惘然,一時說舊事而寒冷。

    慶國的皇帝陛下與陳萍萍本就不是一般的君臣,這二人之間的戰爭,也與一般的戰爭有太多形勢上的差別。直到此時,陳萍萍只是言語,或許只是言語所代表的心意,在那裡舉著稻草刺著,紮著,盼望著能將對方赤裸而嬌嫩的心臟扎出血點,刺出新鮮的傷口來。


    一抹並不健康的蒼白在慶帝的臉頰之下久久盤桓,不肯散去,他的眼眸空濛,不,應該說是十分空洞,微顯瘦削的臉頰,配上他此時的神色與眼神,顯得格外冷漠。


    誰也不知道慶帝此時的心頭究竟有怎樣的驚濤駭浪,他只是靜靜地看著陳萍萍,在沉默許久之後緩緩說道:「你憑什麼來監察……朕?」

    他冷漠地開口:「朕捨棄了世間的一切,所追尋的是什麼,你們何曾懂得?」

    這是身為帝王,對於老黑狗的一種不屑。然而陳萍萍的雙手很自然地擱在黑色輪椅的扶手上,淡淡地看著他,眼神中有的也只是冷漠和不屑。君臣二人彼此對彼此的冷,彼此對彼此的不屑,就這樣瀰漫在整個御書房裡。

    「陛下您再如何強大,慶國再如何強大,可你依然改變不了一個事實,你最不願意承認的事實。」陳萍萍微垂眼簾說道:「慶國之強大。最終還是依靠於她的遺澤,如果不是她留下了內庫源源不斷向朝廷輸送著賴以生存的血液。如果不是她留下了監察院幫助陛下控制著朝堂上地平衡,我大慶連年征戰,你如何能夠讓慶國支撐到現在?」

    「你想證明,沒有她。你一樣能夠把事情做到最好,甚至比她還活著的時候更好。」陳萍萍緩緩抬起頭來,沙啞著聲音說道:「你想掀開她蓋在你頭頂上地那片天,然而實際上。你卻只是證明了,你必須依靠她。」

    「你不如她多矣。」陳萍萍很平靜自然地話,刺中了皇帝心臟的最深處。

    皇帝忽然想到三年前的那個雷雨夜,自己在後方不遠處的廣信宮裡,曾經親手掐著李雲睿地咽喉,對那位最美麗的妹妹說:「你怎麼也比不上葉輕眉。」

    他的心頭微動,面色微微發白,薄而無情的雙唇抿地極緊,冷漠說道:「歷史終究是要由活人來寫,朕活著。她死了,這就已經足夠了。」

    「所以說,陛下你何必還解釋什麼?你只需要承認自己的冷血、無情、虛偽、自卑……」陳萍萍的臉上浮出一絲笑容。「這樣就足夠了。」

    「她真的是一位仙女?不食人間煙火,大慈大悲?」皇帝忽然微嘲開口說道:「還是說在你的心中,只允許自己把她想像成這樣的人物?不,不止是你,包括范建。包括靖王那個廢物。恐怕還包括安之在內,你們所有人都認為朕冷酷無情。卻放肆地憑由自己的想像,在她的身上描繪了太多的金邊。」

    「她不是一個人,也不是一個仙女,更不是一個來打救世間的神。」皇帝幽幽歎息了一聲,眉頭漸漸皺得極緊,緩緩說道:「她只是你們這些人,不,以往包括朕在內也是,她只是我們這些人地想像罷了,朕往往在想,這個女子是不是根本從來沒有出現過,只是任由我們的想像匯聚在一起,在凝成了這樣的一個人?」

    陳萍萍冷冷地搖了搖頭:「你知道這不是事實。」

    「可依舊是想像!」皇帝地面容冷酷了起來,唇角微翹看著陳萍萍說道:「你們這些廢物,把對世間一切美好的想像都投注在了她的身上,所以她在你們的心中光輝無比,甚至連一絲暗影都找不到。」

    「冰雪聰明,卻無謀人的心機,悲天憫人,卻不是一個不通世務地幼稚女子,而是有實際手段去做地實幹家。」皇帝雙眼冷漠繼續說道:「這是一個怎樣的人?一個沒有任何缺點和漏洞地人,這樣的人……還是人嗎?」


    他忽然笑了起來,悲哀而戾氣十足地笑了起來:「可惜,世上本來就沒有這樣的人。她一樣是個凡人,有喜有怒有光彩有陰暗有心機有陰謀的普通人,說到底,她和朕又有什麼區別?」

    「陛下。」陳萍萍緩緩地搖了搖頭,「她若真是你所想像的那種人,她又怎麼可能死在你的手上?」

    「是嗎?」皇帝的眼瞳微縮,怪異地笑出聲來,「哈哈哈哈……每個人都成為自己的王?好狂妄的想法,監察院原來是監察朕的……朕直至今日才知道,原來你這老黑狗竟然是她留下來監視朕的!她當年若不疑朕,若不防範朕,又豈會留下這樣一句話來?」

    「錯了,陛下。」陳萍萍面色木然說道:「不論是誰坐上龍椅,我監察院便要監督於他,這並不是她從一開始就提防你,想要對付你的證據。」

    「那霸道功訣呢!」不知為何,皇帝的語氣忽然變得極為陰暗幽深,聲音雖然高了一些,但卻讓人感覺不到絲毫暖氣,他的聲音就像是被九幽冥水泡了億萬年的劍一樣,直刺御書房的四周。

    皇帝的臉沒有扭曲,只是空洞的眼神裡閃過一絲陰寒之色,一字一句說道:「當年她傳朕霸道功訣,朕本以為她是想著北齊東夷兩地各有一位大宗師,她才有此決斷,朕感激至深……憑這霸道功訣,朕帶著你,帶著葉重。帶著王志昆,縱橫沙場。橫掃四合,難得一敗,然而誰會料到,這所謂的無上功法。 書_齋背後裡卻隱藏著無上的禍心!」

    皇帝的聲音在出離憤怒之後,變得異常冷酷起來,「當年初次北伐之時,朕便察覺體內的霸道真氣有些蠢蠢欲動。不安份起來,然而事在必為,朕領軍而進,與戰清風在北部山野裡連綿大戰,然而卻在這個時候,隱患爆發,朕體內……經脈盡斷!」

    陳萍萍默然,他是對這段歷史最清楚的人之一,當年北伐艱難,戰清風大師用兵老辣至了極點。大魏兵員尤盛,南慶以數萬之師冒險北進,著實是九死一生的選擇。然而大魏已然腐朽不堪。民不聊生,若想改變天下大勢,從而開創出新地局面和將來的可能性,南慶地發兵是必然之事。

    時為太子殿下的慶帝,領兵北征。而陳萍萍卻是留在了初設的監察院之中。一方面是要保證京都的安全,二來也是與戰場保持著距離。保證冷靜地眼光決策。本來便是敵強我弱之勢,恰在大戰最為激烈,戰清風率大軍於崤山外圍包圍慶軍之時,慶軍的統帥,太子殿下最忽然受了重傷,全身經脈盡斷,僵臥於行軍營中不能動!

    雖然時為副將的葉重以及親兵營少年校官王志昆,在最關鍵的時刻站了出來,然而戰場之上南慶本就處於弱勢,統帥忽然又不能視事,轉瞬間,戰清風大軍挺進,南慶軍隊被打地四分五裂,而太子也被困在了群山之中。

    也就是在那個時候,陳萍萍帶著監察院黑騎完成了他們震驚天下的第一次千里突進,生生在大魏軍隊營織的羅網上撕開了一道大口子,冒著無窮的風險,將太子,也就是如今的慶帝救了回來。

    一路艱辛不用多提,黑騎幾乎全軍覆沒才將今日的皇帝陛下救了回來。在那時,陳萍萍心頭就有一個疑惑,究竟陛下是受了怎樣奇怪的傷?外表上並沒有什麼大的傷口,但內裡的經脈卻全部碎斷,變成了一個廢人。

    這些年裡,陳萍萍猜到了一些什麼,而且范閒也曾經面臨了一次險些經脈盡斷的危險,他自然知曉當日皇帝陛下詭異而可怕地傷勢由何而來。

    想必就是霸道功訣練到一定境地之後,必然會出現的危險的關口。

    「朕身不能動,目不能視,口不能言,體內若有無數萬把鋒利地小刀,正在不停地切割著我的腑臟,我的骨肉。」皇帝的眼神空濛,冷漠說道:「那種痛苦,那種絕望,那種孤獨,那種黑暗,不是你能想像的。朕心志一向強大,然而在那時,卻也忍不住生起了自盡地念頭……然而朕連一根小指頭都動不了,想死……居然都死不成。」

    皇帝地唇角微翹,自嘲地笑了起來,「這是何其可悲和淒慘的下場。」他淡淡看了陳萍萍一眼,「當日若不是你不惜一切代價地救我,或許我當時便死了。」

    陳萍萍沉默不語,不譏諷,不應聲。

    皇帝的鼻翼微微抽動,冷漠地深深吸了一口氣:「然而上天未曾棄朕,在這樣的痛苦煎熬數月之後,朕終於醒了過來,而且不止醒了,朕還終於突破了霸道功訣那道關口。」

    皇帝的聲音微微顫抖,已經數十年過去了,他想到那可怕的,非人類所能承擔其折磨的關口,堅強的心依然止不住搖晃了一下。

    他低下頭來,微嘲地看著陳萍萍說道:「她傳我這個要命的功訣,究竟是想做什麼呢?」

    「朕問過她,怎樣能夠突破關口,她說她不知道。」皇帝忽然哈哈笑了起來,眼簾微瞇,從縫隙裡透出寒意,「她不知道!她造就了苦荷,造就了四顧劍,造就了朕,她居然說……她不知道!」

    「她想拿著朕這個要害,要朕一生一世都聽她的,應允她的。」皇帝的唇角怪異地翹了起來,嘲諷說道:「但……朕怎是這樣的人,朕過了這生死大關,也將這世間的一切看的淡了,也終於明白你們眼中這個光輝奪目的女子,其實也有她最殘忍地那個部分。既然天不棄朕。朕如何肯自棄?」

    聽完了慶帝的這番話,陳萍萍微微地笑了起來。歎了一口氣之後,又將那微斂地笑容繼續展露到了盡處,搖著頭啞聲笑道:「多疑啊多疑……陛下你這一生,大概從來就沒有辦法擺脫這一點了。」

    陳萍萍的笑聲很滄桑。很悲哀,他靜靜地看著皇帝說道:「借口永遠只是借口,或許陛下你當年是這樣想的,然而范閒如今也練了。如果不是有海棠幫他,只怕他也會落到那個地獄一般的關口之中。」

    「天一道地心法,她的手上本來就有。」皇帝緩緩地閉上了雙眼。

    「可那有可能永遠停留在九品的境界之中。」陳萍萍微嘲說道:「你甘心嗎?」

    不等皇帝回答,他輕輕地擺了擺手,歎息說道:「過去的事情,再去提也沒有什麼必要了,你既然連她都能疑,自然能疑天下所有人,只是……這種疑也未免顯得太可笑了些。」

    既然可笑,當然要笑。所以陳萍萍笑了,在黑色地輪椅上笑的前仰後合,渾濁的眼淚都快要從他蒼老的眼縫裡擠了出來。

    「朕只是要讓你這條老狗死之前知道。你所記得的,只是一個虛無縹渺的幻像罷了。」皇帝睜開了雙眼,從回憶中擺脫出來,冷酷地看著陳萍萍說道:「你是朕的狗,卻要替她來問朕。朕要你知道。你所忠誠守護的那個女主子,也不是一個纖塵不染的仙子。」


    陳萍萍住了笑容。雙肩微微下沉,沉默片刻後應道:「老奴不是一個以天下為己任的聖人,也沒資格做聖人。先前指摘陛下,不是為這天下蒼生,也不是心頭對這蒼生有何垂憐,只是這是她地遺願……是的,陛下,今天相見,為的不是天下蒼生,只是私怨罷了。」

    他抬起頭來,平靜地看著皇帝:「你殺了她,我便要替她報仇。此乃私仇,不是什麼狗屁大義,這只是件很簡單地事情,不需要承載什麼別的意義。我根本不在乎她是個什麼樣的人,究竟是謫落凡塵的仙子,還是一個內裡別有機謀的小魔女,那有什麼關係?」

    「她叫葉輕眉,這就足夠了。」陳萍萍看著皇帝緩緩說道。

    皇帝望著輪椅上地老戰友,許久許久之後,輕輕地歎了口氣,臉上浮現出一絲微笑,然而這抹笑卻代表了更深一層地意思,在他的眼中,這條老黑狗已經死了。

    「這是一種很畸形荒亂地情緒。」皇帝冷漠說道:「監察一國之君,一個閹人對一個女人念念不忘,原來很多年前你就已經瘋了。」

    「當然,朕必須承認,朕被你蒙蔽了很多年……監察院在你這條老狗的手裡,確實有些棘手。整個監察院到了今日,只知有陳萍萍,卻不知有朕這個皇帝。這是朕對你的縱容所至,卻也是你的能耐。只是朕不明白,你憑什麼向朕舉起復仇的刀,你又有什麼能力?」

    皇帝帶著淡淡不屑看著陳萍萍,自身邊取起那杯許久未曾飲的冷茶,緩緩啜了一口。

    陳萍萍也自輪椅扶手的前端取起那杯猶有餘溫的茶水,潤了潤自己枯乾的雙唇,片刻後輕聲應道:「想必言冰雲此時已經在替陛下整肅監察院了。」

    皇帝的眼光看著茶杯裡的澄黃茶水,微微一凝,然後回復自然。

    「我既然單身回京,自然是不願意整個慶國因為老奴的復仇而陷入動盪之中。」陳萍萍說道:「所以言冰雲那裡,我並不會理會。」

    「慨然來赴死,就是為了罵朕幾句?」皇帝的唇角泛起一絲頗可捉摸的笑容。

    「陛下瞭解我,所以才會陪注定要死的我說這麼久的閒話。」陳萍萍微笑說道:「因為你也不知道我最後的後手是什麼,所以你必須陪我說下去,直到我把自己想說的話說完。」

    「此時話已經說完了,朕想看看你究竟有什麼底牌還沒有掀開。」皇帝溫和一笑,此時他早已經從先前的心神搖蕩與往事帶來的情緒中擺脫出來,回復到了平靜而強大的帝王模樣。

    陳萍萍沒有回答,只是意味深長地看著皇帝陛下。忽然開口問了另外一個問題:「這二十年裡,我已經做了這麼多事。難道陛下你現在還不瞭解?」

    皇帝的手指頭緩緩地轉頭著青瓷茶杯,目光卻緩緩地落在了地上,黑色輪椅腳邊地地上平靜地躺著幾份宗卷,上面記載的都是陳萍萍這些年裡。是如何一步一步將皇帝身邊所有地親人都驅趕到了他的對立面中。

    「回春堂的火是院裡放的,那名太醫是老奴派人殺地,那名國親也是如此下場。至於太子殿下用的藥,是費介親手配的。當然,費介如今早已經離開了這片大陸,陛下就算要治他死罪,想必也是沒有辦法。」陳萍萍冷漠而無情地看著皇帝,一字一句地說了出來,「長公主與太子私通一事,是我在一旁冷眼旁觀,稍加幫助,然而想盡一切辦法,讓陛下您知道的。」

    皇帝轉動茶杯地手指頭停了下來。

    「那夜下著雷雨。陛下在廣信宮裡應該有所失態,雖然老奴沒有親眼見到,但只要想到這一點。老奴便感老懷安慰。」陳萍萍滿臉的皺紋都化開了,顯得極為安慰,「陛下,長公主與太子私通,您為何如此憤怒?是不是您一直覺得這個胞妹應該是屬於你的?然而礙你心中自我折磨的明君念頭。你只有一直壓抑著?」

    「誰知道太子卻做了。」陳萍萍低沉尖聲笑了起來。「你不能做,無法做的事情。卻被太子做了,你如何能不憤怒?他們如何能夠不死?」

    「太子死了,長公主死了,皇后死了,太后死了,老二也死了。」陳萍萍刻厲的目光盯著皇帝,「你身邊所有的親人都等若是死在你的手下,你是天底下最自私最狠毒的君主,我便要讓你的親人因為你地自私死去。」

    皇帝捏著茶杯的手指頭微微顫動,輕輕地擊打著杯聲,發出脆脆的清音。

    陳萍萍地聲音比這個聲音更脆,更冷,更冽:「老奴沒有什麼底牌,老奴只是要回宮來告訴您一聲。您當年如此冷酷地讓她孤獨地死去,我便可以讓你也嗅到那種孤獨的滋味,然後就在這種折磨之中死去……或許我無法殺死你,然而讓你這樣活著,豈不是一種最美妙的複雜手法?」

    「朕還有幾個好兒子。」皇帝緩緩說道:「你居然連老三那個小子都想殺死,朕……不得不驚歎於你心中的陰寒與仇恨。」

    陳萍萍冷漠開口說道:「只要是這宮裡姓李的人,都該死。」

    「安之呢?」皇帝敲打青瓷茶杯地手指忽然停頓了下來,皺著眉頭微嘲說道:「他是朕與輕眉地兒子,你對她如此忠誠,又怎麼會三番四次想要殺死他?只怕安之他直到今日還以為你是最疼愛他的長輩,卻根本沒有想到,包括山谷地狙殺在內,包括那次懸空廟之事的後續,他險些喪身匕首之下,全部都是你一手安排出來的事情。」

    陳萍萍沉默片刻後,用一種戾寒到了極點的語氣低沉說道:「范閒只是個雜種……你有什麼資格成為她兒子的父親?范閒的存在,對她來說,就是一個恥辱的烙印,著他便覺著刺眼。」

    皇帝笑了起來,笑聲裡滿是怨意:「很好,你果然是個變態的閹貨……朕如果就這麼殺了你,豈不是太如你的意?」

    「怎麼死,從來都不是問題。」陳萍萍嘲諷地看著皇帝說道:「我只知道我的復仇已經成功,這便足夠了。」

    皇帝握著杯的手懸停在半空之中,半晌後,他幽幽說道:「朕還有三個兒子……」

    「可是我既然回京,你那三個兒子只怕都不可能再是你的兒子。」陳萍萍的眼瞳漸漸縮了起來,帶著一絲寒冷的快意尖聲笑道:「我死在陛下你的手中,范閒會怎麼看你?老大會怎麼看你?你能如何向范閒解釋?難道說我是為了替她母親報仇?那你怎麼向他解釋當年的事情?」

    陳萍萍微縮的眼瞳裡寒意大作,臉色不知是因激動還是別的情緒而漸漸蒼白,他盯著皇帝一字一句說道:「陛下,你必將眾叛親離,在孤獨之中,看著這天下的土地。卻……一無所有。」

    看著天下地土地,卻一無所有。這是何等樣惡毒的詛咒與仇恨!皇帝地身子微微一震,面色又漸漸蒼白起來,他用噬人的威勢目光看著陳萍萍,寒聲說道:「你敢!」

    當皇帝說出這兩個字時。就表示他已經知道陳萍萍這綿延二十年的複雜,在最後終於漸漸踏上了一條不可逆轉的成功之路。不論是范閒還是大皇子都與陳萍萍關係極為親厚,而慶帝若想向這兩個兒子解釋什麼,卻又要觸及許多年前地那椿故事。根本無法開口。

    這位天下最強的君主,難道只能在自己的兒子們帶著憤怒與仇恨目光注視中,漸漸地蒼老,死亡?

    慶帝的面色蒼白,他地心裡感到了無窮的寒冷與憤怒,他看著陳萍萍同樣蒼白的臉,知道對方已經算準了後續的一切,他是用自己的死亡,向這片皇宮發出最後最黑暗的一記攻勢。

    御書房裡陷入一片如死寂一般的沉默,外面的秋雨依然在緩緩地下著。潤濕著皇宮裡本來有些乾燥的土地,還有青石板裡的那些縫隙。御書房裝著內庫出產地玻璃窗,窗上那些雕花。像極了一個個的人臉,正看著慶國這一對君臣之間最後的對話。

    「你求死,朕卻不願讓你死地輕鬆。」皇帝面色蒼白,雙瞳空濛,如一個強抑著萬丈怒火的神。冷漠而平靜說道:「朕要將你押至午門。朕要讓你赤身裸體於萬民之前,朕要讓天下人都知道。你這條老黑狗是個沒有陽具的閹人,是個令祖宗先人蒙羞的畸貨……朕要讓無數人的目光盯著你地大腿之間,看看你這個怨毒地閹賊,是怎樣用雙腿這間的那攤爛肉,構織了這些惡毒地陰謀。」

    慶帝的話語很輕,卻夾著無窮的怨毒,無盡的羞辱,不絕的憤怒,他冷漠說道:「朕要將你千刀萬剮,凌遲而死,朕要讓整個慶國的子民,一口一口地將你身上的肉撕咬下來,然後把你的頭骨埋到三大坊的旁邊,讓你眼睜睜地看著朕是如何先殺了她,再殺了你,再利用她留下的東西,殺戮江山,一統天下,成就不世之基業。」

    「朕要讓你,讓你們知道,朕可以殺了你們,朕還要讓你們眼睜睜地看著這一切,卻一點辦法沒有,讓你們在冥間哭泣,掙扎,後悔……」

    皇帝的臉色越來越蒼白,他的話音卻越來越平靜,他的眼瞳也越來越空濛,越來越不像是一個活著的人。

    坐在黑色輪椅上的陳萍萍的臉色也很蒼白,他知道皇帝陛下的血脈裡也流傳著瘋子的基因,他也知道皇帝陛下瘋狂的憤怒之下,自己會面臨怎樣慘絕人倫的下場。

    君臣二人,用彼此的言語割裂著對方的心,割得彼此血淋淋的,渾身上下沒有一處完好的地方。就像兩個蒼白的鬼,在互相吞噬著彼此的靈魂。

    陳萍萍緩緩地、艱難地佝身將茶杯放在了地上,然後兩手握住了輪椅的扶手前端,雙肘為軸,兩隻小臂平靜而慰帖地擱在了黑色而光滑的扶手之上,他什麼也沒有思考,只是重複了一遍這些年裡重複了無數遍的習慣動作。

    他的目光再次掠過了皇帝陛下蒼白的臉,瘦削而強大的雙肩,直視著御書房後的牆壁,似乎看穿了這道牆壁,直接看到了後宮那座小樓上,看到了那幅畫像,畫像上那個黃衫女子的背影無比蕭索寂寞,看著山腳下的大江萬民修堤景象,久久無語。

    陳萍萍久久無語,他在心裡自言自語想著,這樣就好,這樣就好。

    「小葉子?」他的唇角泛起了一絲詭異的微笑,似乎看到了御書房後的空氣中,正浮現出了那個小姑娘的模樣。

    那個小姑娘苦惱地看著自己,問道:「你真是太監?那咱們到底是以姐妹相稱,還是怎麼辦?」

    皇帝陛下聽見了陳萍萍說出的這三個字,小葉子……這個名字藏在他的心裡很多年了,這個名字就像是個詛符一樣,始終讓他不得解脫,雖然可以許久許久不曾想起,然而一旦發現自己沒有忘記,那張臉,那個人便會平空浮現出來,帶著一絲疑惑,一絲悲傷,一絲不屑地看著自己。

    他下意識裡順著陳萍萍的目光微微側首,然後他聽到了一聲巨響。

    轟的一聲!御書房內狂風大作,兩道夾雜著強大威力的火藥,鐵砂,鋼珠的狂暴氣流,猛烈地轟向了慶帝的身體。

    (慶帝是博士,沒那麼容易死,萍萍姐是執著人,他的復仇其實已經完成了許多,在過往當中。他在自己的能力範圍內盡了自己最大的努力,而且他復仇的方向是很正確的。至於他說的話只是最後幫助一下范閒,想來大家都清楚。

    這一章把皇帝和陳萍萍這些年來的心路歷程基本上掃了一遍,很多沒有細寫的地方,大家也應該能推斷感受出來。今天本來想把這段寫完,至少要寫到皇帝處置萍萍姐,而不是停在這裡,像是刻意掉胃口。然而真是無力為繼了,連著認真寫了五六個小時,太累了,明天繼續。還有,陳萍萍是爺們兒,咱以後不叫他萍萍姐了,最後依例,向大家誠懇地召喚月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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