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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 慶餘年 作者:貓膩 (已完成)

第六卷殿前歡 第七卷朝天子 第七十六章 天下銀根,必殺!

    范閒安靜地看著身前的雲之瀾,不期然地想到很多年前,在京都的夜宮之內,自己第一次看見這位劍術大家時的情形。那時候的他,還不過是一個初出茅廬,初登三國政治舞台的年輕人,而劍廬首徒雲之瀾已經聲名滿天下,是東夷城使團真正的主事者。

    六年過去了,范閒已經成為這個世界上最頂尖的那幾個人之一,而雲之瀾,甚至要拜在他的身前,向他表示效忠,時遷勢移,叫人好不感慨。

    范閒不知道四顧劍臨終前究竟佈置了什麼,怎樣說服身為死硬派的雲之瀾,但他能感應到雲之瀾的態度並沒有太多虛飾,他很瞭解這些在武道上不斷求索的強者,一旦決定了某件事情,再想反悔,那是很難的。

    但他把雲之瀾的這句聽的非常清楚,聽到了十二把劍這四個字。范閒的眼睛微瞇,平靜看著他說道:「十二把劍……若雲大家這劍心不在,我如何能控制這十二把劍?」

    不待雲之瀾回話,他早已站起身來,鄭重地將這位劍廬首徒扶起,誠懇說道:「我知道雲大家斷不會因為劍聖大人臨終遺言便要信我,我也不需要你信我,只是若這是一個交易,我需要劍廬的力量,劍廬也需要我的庇護,可是如果你不在,我如何能夠把這十二把劍握緊?」

    雲之瀾的臉上沒有什麼笑容,淡漠說道:「家師自然準備讓小范大人放心地方法。」

    說完這句話。雲之瀾回身而走,竟是不給范閒絲毫交流感情,拉攏劍心的機會。

    范閒若有所失地站在屋內,想著四顧劍給雲之瀾安排的是什麼事務?不過片刻功夫。他便猜測到了一點。四顧劍雖然要在自己的身上下大賭注。但是總是需要有人制衡自己。注視自己,監督自己。

    雲之瀾。便是游離於利益結盟之外地那個人,以他在劍廬弟子心中地威信。若范閒日後地行事。對東夷城利益地損害太大。他一聲令下。只怕范閒名義上擁有的十二把劍。轉瞬間,便只會剩下可憐地孤伶伶的那一把。

    ……

    ……

    雲之瀾之後進入室內地是劍廬二弟子。范閒安靜地看著這位中年人。發現對方地模樣生地普通,眉眼間全無一絲出挑之處。便是身上蘊地劍意也被深沉地裹在深處。穿著一件微厚地棉袍。不像是一位厲害的劍客,倒更像是個管家一樣地人物。

    大師兄來後。便是二師兄,范閒的心裡苦笑了起來。四顧劍這一來,直接把自己推到了火堆之上。劍廬弟子們好像都接受了他地遺囑。輪流來向自己匯報工作。

    范閒用餘光看了一眼自己身旁地褐色小甕。眸子裡生出一絲惘然地情緒。一代劍聖。變成了手邊的一罈子灰。

    他地手輕輕在小甕上撫摸著,似乎還能感覺到四顧劍骨灰的微溫。

    隨著他手指地動作,像管家一樣的二師兄地眼光也變了變。但馬上變得平靜了下來。將手一揮,幾名劍廬三代弟子。扛了幾個箱子進來。

    范閒抬起頭,微笑問道:「難道這就是劍聖大人地遺產?」

    二師兄笑了笑。沒有說什麼。直到所有地箱子都擺放在范閒地屋子裡。才輕聲說道:「我劍廬地產業。當然不會就這麼一點兒。這裡只是一些可以暫時動用的產業流水。師尊說你現在需要銀子。我便給您抬來。還有一些帳目,我想您一定感興趣,所以自作主張搬來了。」

    范閒微感吃驚,靜靜地看著這位管家模樣的劍廬高手,他當然不會輕視這位二師兄。相反在劍廬十三徒中,他一直認為這位二師兄很值得注意。且不論雲之瀾與王十三郎內訌之時。這位二師兄可以一直保持中立。而不被牽連進去,而且四顧劍一直讓他守在劍廬之外。就知道此人深得四顧劍地信任。

    銀子,帳目?范閒瞇著眼睛看著他。問道:「辛苦您了。還不知道這些帳目和什麼有關。」

    劍廬二弟子和聲說道:「和太平錢莊有關。」

    范閒聽到這句話,再也無法安坐於矮塌之上,霍然起身,盯著這位二弟子半晌沒有說話。最後忍不住自嘲地笑了起來。用一種敬佩地語氣說道:「沒想到,我想任何人都想不到……原來天下最大的錢莊老闆。竟然是一位……隱藏在劍廬裡強者。」

    太平錢莊,天下第一錢莊!當年慶國明家何等樣龐大地產業,可是在某些程度上。也要依賴於太平錢莊的流水支持。從這個錢莊現世以來,我看它便是世上最大,信譽最好地錢莊,沒有之一,而且幾十年間。從來沒有別地錢莊能夠威脅到它地地位。

    甚至是幾年前。范閒和北齊小皇帝暗中聯手。再用父親派來地戶部老官打理,生生整出一個畸形地寵大地招商錢莊。可是在太平錢莊的面前。依然像是一個發育不夠良好的小孩子。

    手握內庫產銷權和兩條走私渠道,一個青樓聯盟。外加一

    個極大型型錢莊的范閒,毫無疑問是天底下最有錢的那個人。

    可是他清楚,自己手裡的銀子雖然多,但和太平錢莊比起來,仍然不夠看!

    因為這家太平錢莊深深地紮在大陸商業之中,所有的巨商大賈與它都有極深的關聯,太平錢莊如果真我看的發力,能夠調動地銀子,可以到一種令人瞠目結舌的地步。

    范閒不是一般地權貴官員,他有前世地商業社會經濟,這一世也與商家多打交道,所以他比一般人,更知道太平錢莊的可怕實力,以及這家錢莊可以發揮出來地效用。

    以往他也曾經讓監察院查過太平錢莊的暗底,只是每每查到一個地段,線索便戛然而止。當然,這座天下第一錢莊。既然是發端於東夷城。自然而然與劍廬有關係,至少必須有四顧劍在背後支持。但范閒怎麼也沒有想到。天下第一的太平錢莊。本身便是劍廬的產業!

    而太平錢莊地主人。就是劍廬地二弟子!

    范閒怔怔地看著這位太平錢莊主人,心裡湧起無窮複雜情緒。此時他才知道,四顧劍臨死前的這一場大賭,壓下了多少籌碼,給自己增添了多少實力。

    十二把劍很恐怖。東夷城地控制權很恐怖,但真正恐怖地,只怕卻是此時送入屋裡來地這幾箱帳目。

    太平錢莊地帳目。

    范閒深深吸了一口氣。望著劍廬二弟子敬佩一禮。和聲問道:「還未知先生大名。」

    這種尊敬,不是敬對方劍廬弟子身份。九品強者境界,而是敬對方太平錢莊主人的地位。這個世界上最值得人尊敬地當然是實力。而手上掌控著天下半數銀錢的人。毫無疑問最值得尊敬。

    至少范閒是這樣認為的。

    「李伯華。」這位劍廬二弟子,太平錢莊的主人,並不吃驚於范閒地態度。溫和說道:「執掌太平錢莊十六年。」

    范閒沉默片刻。不知道該以什麼樣的態度來與此人說話,按四顧劍的意思。此人應該是歸己所用,可是一個擁有太平錢莊地大人物。難道真地可以為自己所用?

    緊接著他又想到了一些事情,眼瞳漸漸縮了起來——憑借自己手中的實力,招商錢莊,再加上隱隱控制無數商家百姓活路地太平錢莊。這樣的實力,應該可以對抗什麼了。

    這是一種自下往上地對抗。

    李伯華看著范閒地神情,知道他在想什麼,緩緩說道:「太平錢莊放貸天下。但若是時局有難,只怕那些外貸也是收不回來。但……」

    但書出來了,范閒看著他。等著他地下一句話。

    「銀票飛於天下,銀根卻始終在東夷城內。」李伯華在范閒的面前沒有絲毫遮掩。「如果小范大人將這些力量能夠集合在一起,確實可以影響很多事情。

    如果想讓天下大亂,也不是什麼難事。」

    有力量的人說話才有底氣,范閒今天才知道,原來劍廬十三徒中,最有力量地人不是威信最高地雲之瀾,也不是境界最有無限前景的十三郎。而是這位握著最多銀兩地李伯華。

    「這是一筆大禮。」范閒已經從先前的震驚中平靜了下來,緩緩說道:「如果東夷城方面要求太多。我依然無法做到。必須事先說明。」

    「這已經是先生您地產業了。」李伯華似笑非笑地看著他,與一般的武道高手不同。這位大陸商界隱形的寡頭,一眼就瞧出了范閒的謹慎,和聲說道:「師父地遺命裡,並沒有要求您做什麼,想必你們已經談妥了,我只是執行而已。」

    范閒的眉頭皺了起來,自嘲笑道:「我這一生已經被天下掉下的金盆砸了一次,難道今天還要被砸第二次?」

    「我不知道您需要銀子做什麼,但我有銀子。」李伯華沉默許久後,忽然開口說道:「當然,就我個人而言,我想向您提一個條件。」

    范閑靜靜地看著他,片刻後說道:「您有提任何條件的資格和實力。」

    李伯華緩緩起身,說道:「太平錢莊,最先前是東夷城城主府地產業,後來是劍廬私下的產業,我整整在裡面費心費神了十六年,錢莊也越來越大,但請您記住錢莊的銀子,不僅僅是錢莊地銀子,還有東夷城所有商人們的存銀,甚至還有北齊南慶無數人地存銀,您若要動用,也必須要有個限額,總不能把商人們的銀子都挖光了。」

    「這是自然。」

    「我的意思是,太平錢莊,實際上東夷人的錢莊,是他們的銀根,他們的根。」李伯華靜靜地看著他,一字一句說道:「您只有一半東夷人的血統,我想提醒您,我們地歸順,只是名義上的歸順,我們不想變成燕京人,江南人,渭州人,我們只是想做東夷人。」

    「直接說吧。」范閒瞇著眼睛看著他。

    「不能駐軍。」李伯華皺了皺眉頭,輕聲說道。

    此言一出,范閒唇角微翹笑了起來,

    看著他輕聲說道:「您是聰明人。當然知道,這是劍聖大已經認可地事情。我不可能讓步。」

    緊接著他皺眉說道:「你們也要體諒一下我。要說服慶國千萬人。我已經盡了最大的努力。」

    李伯華也笑了起來,先前那一說只是一種談判的手段。他誠懇地說出了真正地請求。

    「如果一定要駐軍,我希望是黑騎。」李伯華看著范閒。平靜說道:「別的都不行。」

    范閒搖了搖頭:「黑騎總數只有一千人。而且陛我看下不會答應。」

    「那就是大皇子地舊屬,最好是大皇子親自來此。」李伯華也不再讓步。說道:「如今各諸侯國已經開始有異動,民心也開始亂了起來。

    待葬禮過後。若慶軍強勢進入。只怕會引起不少反彈,局勢亂了起來,怎麼解決這個問題?」

    「難道黑騎或是原先地征西軍進入東夷城。就不會有這個問題?」

    李伯華微笑說道:「黑騎地主人是您,征西軍地主人是大殿下……而所有地東夷城百姓都知道,您是葉家小姐的後代。大殿下是寧大姑地兒子。」

    范閒微微皺眉,不知道這又對東夷城地局勢平穩有什麼關鍵地作用。

    「要看人心。」李伯華輕聲說道:「我們東夷城這二十幾年。出了兩個最出名地女人,一位是令堂。進至今日。東夷城的商人還把當年地老葉家看成東夷城地驕傲。而另一位就是寧大姑。一位東夷城可憐地女俘,最後卻成為了異國的皇妃……說來您也許覺得奇怪。但事實上是。東夷城的人們。從來不認為這是一種屈辱。只會認為我看這是一種難得地榮耀。」

    范閒默然。很自然地想到。前一世時那些成為北歐王妃,成為巨富之妻的華人姑娘們。似乎那時候人們地情緒並不牴觸。反而有些暗自之喜。與崇洋媚外無關,大概純是一種宣國媚於境外地古怪喜悅吧。

    「則因為葉家小姐和寧大姑在東夷城人心中的地位一直未變。」李伯華看著他說道:「所以您或者是大皇子,在很多商人百姓地心中。其實也就是半個東夷人,如果是你們兩人中地某一人駐軍於此,民間地情緒會方便拂平一些。」

    范閒沉默許久後說道:「您說地有道理。而且這些話我可以我看去試著說服皇帝陛下。想必陛下也想要一個完整地東夷城。而不是一個義軍四起,流血成河地城池。」

    「辛苦您了。」李伯華說完這句話後。深深行了一禮。便準備退走。


    關於東夷城稱臣的具體事項,比如究竟是年年納貢,還是直接納入京都地稅收體系,還在各級官員地討論之中。而凌駕於這些事務之上地,當然是重中之重地駐軍事宜。李伯華今日帶著太平錢莊洒然而來,棄下箱匣洒然而去,卻是將范閒肩上地負擔壓地更重了一些。

    「請稍等。」范閒忽然開口留客。此時他地心中震驚之意根本沒有辦法完全消除,他實在是不明白,為什麼四顧劍臨死前決定在自己身上大賭,而劍廬地這些弟子們,便不問細節,不問緣由。就這樣壯烈甚至魯莽地搬出了東夷城地家底。

    他們並不像四顧劍一樣知曉過往。知曉范閒與皇帝之間那條難以抹平地深溝,他們憑什麼相信范閒。

    「我們只是相信師尊地智慧。」李伯華望著他微笑說道:「想必您也清楚。師尊從來都不是什麼白癡。」

    范閒默然。然後笑了起來,說道:「想來你們投注了這麼多東西下去。總要有什麼監督我地方法。」

    「當然不會是雲之瀾。」范閒瞇眼思索,緩緩說道:「城主府要重立,雲之瀾是最好地選擇。他游我看離於劍廬之外,冷眼旁觀,會從大勢上對我加以制衡……但是你們對於我個人地制衡在哪裡?你們應該清楚,我不是一個可以被控制的人。」

    「我們沒有把握能夠控制小范大人。」李伯華平靜說道:「所以我們只是跟我看著師尊進行一場天下豪賭,當然,若小范大人背信棄義,反手將我東夷城吞入腹內,也並不會出乎我們地預料,畢竟您是慶人,是慶帝地私生子,東夷城的死活,在你心中想必不會那麼重要。」

    「既然你們想到了這一點,為什麼還敢賭。」

    「我們東夷城沒有別的力量,只是有錢,還有……劍。」李伯華微笑一禮,走出了靜室。

    然後一把劍走入了靜室。

    疲憊地王十三郎臉上一片蒼白,他看著范閒沉默許久後,用十分低沉地聲音說道:「從今日起,我天天跟著你,如果你背信棄義,我會殺了你。」

    「你殺得了我嗎?」范閒歎了口氣,搖了搖頭。

    王十三郎倔強地盯著他,說道:「如果我看錯了你……殺不了,也要殺。」
第六卷殿前歡 第七卷朝天子 第七十七章 開廬

    范閒想笑卻笑不出來,臉上的表情就像是被神廟外的風雪冰住了一般,他怔怔地看著身前的王十三郎,看著這位年輕友人平靜卻倔強的臉,許久之後深深地歎息了一聲,也感覺到了自己內心深處的那抹寒 意。

    他知道十三郎說的是實在話,對方是個實實在在的實在人,所以他才會感覺到寒冷。

    如果將來事態的發展,與范閒和四顧劍估計計劃的不一樣,如果在天下人看來,范閒只是攫取了東夷城的實力,卻沒有考慮到東夷城民眾商人的利益,或許十三郎真的會不惜一切代價向他出手。

    四顧劍的遺命,太平錢莊,劍廬弟子們已經為了這場賭局付出了太多的利益與實力,如果范閒將來真的反水,這些人必將憤怒而恨入骨子裡。不用思想,范閒也知道,劍廬十三子瘋狂的報復,會是怎樣的驚心動魄。

    更何況自己身邊有這位親近的、關係極好的年輕友人,范閒並不希望和王十三郎以命相搏。

    尤其是劍廬瘋狂的報復,即便不能直接傷害到有監察院保護的范閒,但這麼九品強者的突襲,一定能夠傷害到范閒在乎的親人、友人、下屬之類。

    慶國皇帝陛下能承擔這種損失,因為大部分時間,他把自己大部分的親人下屬不當人看,但范閒不行,他知道王十三郎此時呈現的態度,代表了劍廬弟子們怎樣的決心,由不得他不暗自警懼起來。

    范閒瞇著雙眼,眼中寒芒漸盛,卻又漸漸散開。看著王十三郎平靜說道:「你那些師兄們要弄清楚一件事情,這件事情是你們師傅求我做的,不是我求他做的。所謂合作,也是你們單方面地想法……我不接受任何形式的要脅。」

    王十三郎沉默,知道范閒說的是真話。

    范閒盯著他地眼睛,一字一句說道:「這就是我一直疑惑的一點,四顧劍給我十二把劍,我到底怎麼能夠相信你們的忠誠,而不用夜夜擔心,你們會從背後刺我一劍。」

    「如果有人要刺你,自然有我擋著。」王十三郎有些黯然地低著頭,「只要你不背信棄義。」

    范閒微嘲冷笑說道:「我的背後有影子。用得著你來做什麼?我只是很厭憎這種感覺,我是什麼人?我不是一個能被要脅著做事的人,劍廬必須把態度放端正一些,如果雲之瀾或李伯華並不信我,那我們也沒有必要繼續談下去,就此作罷。過些月,領著大軍再來談好了。」

    王十三郎有些疑慮和痛苦地抬頭看了他一眼,說道:「你這也是在要脅。」

    「來而不往非禮也。」范閒認真地看著他說道:「我很頭痛於你所呈現出來的意願,我不希望有人利用你來控制我。」

    「我們沒有這種奢望,但是……說實話,我們並不理解師傅的遺命。尤其是師兄們和你沒有太深的接觸,他們不知道你是一個什麼樣的人,他們根本不敢相信,你會……不顧慶國的利益,而為東夷城地死活著想。」

    「信不信是他們的事,我只需要他們接受。」范閒站起身來,輕輕地拍了拍他的肩頭,「我們是朋友。我不希望你成為一個站在我身邊,時刻注視著我一舉一動的朋友。」

    「朋友應該互相信任。互相支持。不問緣由。」范閒看著王十三郎,認真說道:「你是四顧劍展現給我的態度。也是我展現給四顧劍的態度,因為你,我和四顧劍之間才能建立起這種信任,但我希望,從今以後,你要學會有自己地態度……人必然是為自己活著的,這個世界上,背負著所謂國仇家恨,百姓大義的人已經夠多了,你的性子不適合做這種事情。」

    「你適合做?」王十三郎聽懂了他的話,幽幽問道。

    「我是迫不得已,我是逼上梁山。」范閒的嘴唇發苦,心裡悲苦,唇角一翹,雙眼望著靜室之外歎息唱道:「看那邊黑洞洞,可是那賊巢穴?認賊作甚?可是真賊?我可是賊?我不想趕上前去,更不想殺個乾乾淨淨。」

    王十三郎靜靜地看著他,忽而說道:「這個世界上,還有誰能逼你做這些?」

    范閒沉默了很久,然後說道:「不知道,也許從根本上講,只是我自己想這樣做罷了。」

    ……

    ……

    關於皇帝陛下地事情,范閒已經做過了足夠深遠的考慮,正如與父親說過的那樣,在五竹叔回來之前,他並不想和陛下翻臉,而且也沒有任何翻臉的理由。雖然數十年前有那樣一場慘劇,可是身為一個飄泊於這個世間的靈魂,即便要為那個女子復仇,但在面對著肉身父親的時候,總會有所猶豫。

    而且皇帝陛下依然是那樣的強大,強大到完全不可戰勝。


    范閒只是想讓這個世界變得更溫和一些,更符合他心中想法一些,這大概是所有穿越者來到另一個完全不同的世界後,第一時間想做地事情。

    他並不知道,葉韜是這樣做的,武安國是這樣做地,就連葉輕眉也是這樣做地,大概只有石越沒有做過。

    其實這只是穿越者的宿命罷了,或者說是優秀穿越者地宿命,紈褲總不能一世,享受總不能平伏精神上的需要,人類本能的探知欲與控制欲,會逼著往那個方向走,而任何一個擁有足夠權勢和力量的人,都會嘗試著運用自己手中的力量去改變一些什麼。

    錦衣夜行一生,那需要老和尚的定力,可即便老和尚在臨死的時候也會忍不住問莎士比亞。

    所以像范閒這種人,當他在這個世界上已經處於某種位置後,總是要穿上漂亮的衣裳,站在陽光下面,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做些自己想做的事情。

    對於這個世界來說。並不見得是好地選擇,但至少是他所認為好的選擇。歷史嘛,就是一個任由強者揉捏的麵團。只不過強者們認為捏成嬌俏地小姑娘最好,有些則認為應該捏成一把大面刀,在熱鬧的集市裡砍一砍。

    究竟誰對誰錯,交給歷史評判好了,反正在歷史下結論之前,強者們早已變成了白骨,而他們必須要做,這才夠徹底,夠爽快,夠不辜不枉。

    范閒掄圓了活這第二世。在慶歷十年的春末,終於攀到了他所能達到的巔峰。此時的慶國年輕權臣,手中有權,監察院大權,有錢,天底下大部分的錢都處於他隱隱的控制之中。而且他有名聲,名聲之響亮,天下不做第二人論。

    最關鍵的是,他有事跡。當白煙升騰在東夷城的四處,白色的招魂幡招搖在濃濃地暮春風裡,四顧劍的葬禮馬上就要進行。而南慶與東夷城之間的談判也已經結束,天下大勢終於發生了根本性的變化,從今日起,疆域版圖的模樣變得陌生了起來。

    東夷城終於在名義上歸附了強大的慶國,整片大陸除了西方地一抹綠色,北方那個一直保持著沉默的國度之外,全部臣服於慶國的鐵蹄之下。

    而且慶國未發一兵一卒,便達成了這個目的。促成這一切的。自然是范閒,他的聲望。在這一刻達到了歷史地頂點。而他所做的這件事情,也必然會寫入歷史的書籍之中。

    范閒平靜地站在劍廬門口。王十三郎站在他的身後,其餘的十一位劍廬弟子也安靜地站在不遠處,而慶國使團則站在他的另一邊,監察院的密探劍手們,則是沒有顯現身形,在各個方向警惕地注視著週遭的一切。

    今天是慶歷十年劍廬地開廬儀式,本來這個儀式已經早就舉行完了,但是四顧劍一直病重將死,再加上劍廬今日有大事要宣告天下,請來了全天下不少重要的人物。

    今日來地人太多,太雜,而最近東夷城四周地諸侯小國以及城內某些市井之間,隱隱有些不安的因素在發酵,甚至有幾地已經出現了義軍,所以身為侵略者代表人物地范閒,自然成了保護工作的重中之重。

    但東夷城方面其實並不怎麼擔心范閒的安全,因為要在這個地方殺死范閒的人,應該還沒有出生。

    當然,這個判斷自然是把如今世間唯一的那位大宗師,慶國皇帝陛下剔除在外,畢竟誰都認為,慶帝不至於忽然瘋狂到來暗殺自己剛剛立下大功的私生子。

    沒有人敢和范閒並排站著,今天天氣極光,春光明媚,艷陽高照,竟生出些淡淡暑氣來。

    王十三郎是離范閒最近的那個人,比范閒拖後了半個腳步。

    范閒面色平靜,迎接著天下各地趕過來的巨商大賈,同時以半個主人的身份,將南慶以及北齊的使團接了過來,南慶的使團官員們臉上帶著一股難以抑止的喜悅,而北齊官員的臉色卻是極為難看。

    劍廬門口的空地已經搭起了一個大棚,上面掛無數白色的紙花以及幔帳,看上去並不喜慶,與開廬儀式,以及名義上的歸順宣示毫不相符。

    范閒並不在意這一點,慶國禮部官員心裡有些不悅,卻也不敢表情什麼,因為所有人都知道,此次開廬儀式其實應該算是四顧劍的葬禮,禮部官員並不希望在這種緊要的時刻,激怒劍廬裡的那些強人。

    太陽緩緩移上中天,空氣漸漸變熱,好在東夷城就在東海之濱,有海風無日無夜不止地吹拂著,還可以忍受。加上大棚遮住了大部熾烈的陽光,前來觀禮的天下賓客們,除了擦汗之外,並沒有太多的埋怨。

    忽然間,劍廬外面響起了鞭炮聲,不知多少掛鞭炮在這一刻炸響,紙屑被震的老高,煙霧也開始瀰漫了起來。

    似乎這是一個訊號,整座龐大的東夷城內,每一家商行的門口,每一處民宅的門口,都同時點燃了早已準備好的鞭炮,就連那些往常掛著紅燈,夜夜笙歌不止的青樓,也將燈籠換成了白色,在樓前放起了鞭 炮。

    姑娘們已經換了素淨的衣裳,帶著一絲不安一絲惘然地看著劍廬的方向。

    商人百姓們站在自家門口白色招魂幡的下方,看著眼前鞭泡炸成碎屑。


    婦人懷中的嬰兒,被東夷城中不分南北,不分東西,四面八方同時響起的響亮鞭炮聲驚的醒了過來,哇哇大哭。

    整座東夷城,儘是鳴鞭之聲,哭泣之聲,微微刺眼的琉璜味道隨著煙氣籠罩了整座城池。

    鞭碎有如人之一生,煙騰有如漸漸離去的靈魂。

    范閑靜靜地看著這一幕,忽然想到了很多年前在北齊上京城外聽到的那陣鞭炮,暗自默然,心想不論是莊大家,還是四顧劍,其實對於這些普通的百姓來說,都一樣的崇高。

    劍廬外的大棚下,在雲之瀾的聲音中,所有人向著那架黑色大棺跪了下去。

    范閒也跪了下去,然後聽到了雲之瀾所代為宣告的四顧劍遺命。

    不出意料,四顧劍在臨死的時候,終於還是寬恕了雲之瀾曾經動過的異心,命他接任了東夷城城主一職。雲之瀾一向主持劍廬俗務,精通世事,由他接任城主,以他內心那種不忿,一定可以與前來接受東夷城的南慶人,形成一種比較完備的制約。

    范閒並不在乎這個,他沉默地聽著,只是在想四顧劍只有把劍廬傳給十三郎,那麼自己才有可能利用二人之間的親密關係,真正地控制住那可怕的十二把劍。

    正想著,他聽到了雲之瀾最後的那句話,眼睛不由瞇了起來。

    「范閒母籍東夷,吾親授劍技,實為大材,命其主持……開廬。」
第七卷 天子 第七十八章 應作如是想
    范閑的眼睛微眯,眼瞳微縮,然後很直接地在大棚前方站起身來,直挺著腰身,靜看著正朗朗而頌的雲之瀾。

    此時劍廬四周的人都是跪著的,哪怕是慶國的使團成員,也在四顧劍這位大宗師的靈柩前,很真誠地跪行下禮,這是來之前,慶國皇帝陛下便親自核准的細微禮節處,沒有人出現半點問題。

    於是乎范閑長身而起,便顯得格外刺眼,裏裏外外上千人,就只有他與雲之瀾站在黑色的大棺前面。

    范閑此生不願跪人,除天地父母之外,便是每次上朝跪皇帝老子,他的心情也不是怎麼愉快。今日肯用心跪下,乃是尊敬強者,尊敬逝者,然而雲之瀾所傳述的遺言震驚了他,也把他心中對於四顧劍的淡淡敬意全數化成了隱隱的怒意。

    所有人都聽清楚了雲之瀾所轉述的四顧劍遺言,這是劍廬十三子跪於床前同時聽到的話語,雲之瀾不會做假,也不敢做假。於是乎,所有人都把眼光投向了小范大人,已經霍然站起身來的小范大人。

    母籍東夷?

    親授劍技?

    實為大材?

    主持開廬?

    無數雙震驚疑惑有趣的目光打在范閑的身上,卻沒有讓他的衣袂有絲毫顫動,他只是靜靜地看著雲之瀾,似乎想分辯這句話究竟是自己的幻聽,還是什麼。

    簡簡單單的一句話裏透露了四個資訊,四個四顧劍想宣告天下人的資訊。

    范閑的母親是葉輕眉,葉輕眉雖然助慶國崛起於世間,但她畢竟應該算是東夷城的人。這一點。並不是什麼秘密。而至於親授劍技一事,四顧劍地遺言裏既然這麼說了,眾人自然也就信了。一位大宗師,本來就有資格傳授小范大人四顧劍地真義。而至於實為大材這個評價,眾人也認為小范大人當得起。

    問題在於這些資訊裏都隱約透露著一種味道,一種親近的味道,一種要把范閑生生往東夷城拉的味道。

    母系指地是血緣親疏,授劍這是師徒之義。大材這是東夷城對范閑的認可。

    而至於最後讓范閑主持開廬,則是重中之重。

    劍廬現世數十年,真正有開廬收徒儀式,也不過二十年出頭。每一次主持開廬儀式地不是別人,正是四顧劍自己。

    除了重傷待死的這三年外。四顧劍對於劍廬的開廬儀式格外重視,這也造就了天下間的一個默認。

    凡主持開廬者,必是劍廬的主人。

    四顧劍地遺言指定范閑開廬,自然也就是把這座蘊藏著無數高手,闔計三代弟子的劍廬,交給了他。

    ……

    ……

    這確實是范閑沒有想到。這兩天裏。他還一直在思考,要通過怎樣的方式,才能真正地讓除了雲之瀾之外的十二把劍為自己所用,十三郎不用考慮,這位年輕人地性情已經被他摸透了,那其餘的劍廬高手呢?

    沒有想到。四顧劍提前就替他想好了這個問題,解決了這個問題,只是這個問題地解決方式,卻讓范閑一下子懵了。

    三個資訊,一個遺命,劍廬歸於己手,從今往後,自己說的話便等若是當年四顧劍說的話。一座山門就此歸於己手。似乎是很美妙的一件事情,但范閑清楚。美妙的背後其實是四顧劍藏著的狠厲。

    這是一根針。紮在范閑和皇帝老子之間地一根針,身為慶臣。卻成為了劍廬地主人,皇帝的心中會怎樣想?就算皇帝再如何信任范閑,可是能眼睜睜看著范閑手中明處的力量越來越大?尤其是當東夷城表現的對范閑如此親近忠誠的情況下!

    即便皇帝胸懷如大海,自信如日月,根本不在乎什麼,但是情緒呢?人都是一種被情緒控制的動物,皇帝肯定不喜歡自己地私生子太過明亮,甚至快要亮過自己。

    天空之中,永遠只能掛著一個太陽。

    范閑盯著雲之瀾的嘴唇,這時候才知道,原來四顧劍在臨死之前,終究還是涮了自己一把,挖了一個坑讓自己跳了下去。

    雲之瀾像是根本沒有注意到他的目光,自然而平穩地將四顧劍所有的遺言講完,然後走到范閑的身前,恭敬地行了一禮,說道:“請。”

    請什麼?請上座?請而後請?范閑的唇角泛起一絲冷笑,眼角的餘光下意識裏往場下瞥去。此時場中眾人已然起身,卻還在用那種驚愕地表情,盯著黑色大棺前方發生的一切。

    范閑看了使團官員處一眼,尤其是那位禮部侍郎。禮部侍郎感應到他地目光,皺眉思考許久之後,緩緩點了點頭。

    慶國使團內部兩位大人的思想交流到此為止,這位禮部侍郎自然知道小范大人在擔心什麼,只是眼見著東夷城便要歸順,他不希望因為這件事情,而影響到大局,慶人對開邊拓土地野望太濃烈,以至於這位侍郎認為,陛下不會因為小范大人擅自接受劍廬主人地位置而動怒。

    范閑沉默地思考了許久,在腦海裏評估著此事的利弊,尤其是猜忖著皇帝老子知曉此事後,究竟會做出怎樣地反應。

    雲之瀾並不著急,微帶一絲嘲諷地看著他,等著他的回應。

    范閑知道對方在嘲諷什麼,就和父親所說的一樣,自己表現的確實有些首鼠兩端,不怎麼乾脆俐落。只是……這些人哪里知道,欲行大事者,必要小心謹慎,更何況是面對著那位深不可測的皇帝老子。

    最後范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微笑說道:“沒想到令師死都死了,還是不肯放過我。”

    “既然要幫助小范大人立不世之功,劍廬弟子自然要投入大人帳下。”雲之瀾似乎聽不出他言語裏的尖刻,說道:“天時已經不早了,請大人接劍。

    然後前去開廬。”

    范閑沒有動。忽然開口問道:“開廬之後,劍廬三代弟子便皆聽我指令?”

    “不錯。”

    “那你呢?”他看著雲之瀾的眼睛,微笑說道:“如果我讓你去挖三萬六千根蚯蚓。你會不會答應?”

    挖蚯蚓是另一個世界裏另一個故事裏的有趣段落,雲之瀾沒有聽過。但並不妨礙他地回答無比迅速,很明顯不論是已死地四顧劍還是此時的他,對於范閑的這個問題已經做好了充分地準備。

    “我如今是東夷城城

    主,既然任官,就是破廬而出了。”雲之瀾歎息說著,話語裏卻沒有什麼惘然地意味,“如今我已不是劍廬一員,大人是管不住我的。”

    “原來如此。”范閑暗想四顧劍果然還不是完全放心自己。還要把最棘手的雲之瀾挑出事外。他頓了頓後。回以一個微微嘲諷的笑容,說道:“但你不要忘了,你這東夷城城主的位置。還需要我大慶皇帝陛下的禦封,若陛下不喜你。你也是做不成的。”

    雲之瀾面色不變,應道:“我想小范大人應該會讓此事成真。”

    他們二人說話的聲音極低,又孤伶伶地站在黑棺之前。不虞有旁人可以聽到。范閑明白他的這句話就是在看自己,究竟是願意與東夷城地力量合作甚至結盟。還是回歸到一位慶國地純臣身份。

    四顧劍死後突然冒出來的這手,確實打亂了范閑的計畫,他必須擔心京都方面地反應,陛下的反應。不過這一招雖然有些誅心,然而卻不是范閑不能接受。

    至少比他曾經無比擔心害怕地那個局面要好很多。

    他一直害怕四顧劍在死後。會忽然遺命影子接任劍廬的主人。

    那樣一來,四顧劍便等於是逼迫范閑一系的力量,直接與皇帝陛下翻臉。

    而眼下這一幕,雖然也讓范閑和皇帝之間可能會出現一些縫隙,但四顧劍還是比較仁慈地多給了范閑一些時間去做準備。

    想到這位瘦弱地大宗師在臨死前布下這麼多暗手,范閑不禁歎了口氣,又想到苦荷死前在西涼和京都布下的暗手,這才知道。宗師之境界,不僅在於武道修為。而在於人心世事。無一不是妙心玄念。

    范閑低頭沉默片刻,又看了下方地禮部侍郎一眼。微微點了點頭,然後輕輕握住了雲之瀾的手。

    雲之瀾微微皺眉。

    “笑一下,既然是演戲,就要演的漂亮一些,我們以後就是夥伴了,就像我大慶朝廷與你們東夷城一樣。”

    范閑沒有看他,而是微笑著將雲之瀾的手舉了起來。

    第二代劍廬主人與不知道第幾代東夷城主的手緊緊地相握,在四顧劍地黑棺之前,在無數觀眾地眼前。

    ……

    ……

    開廬儀式並不繁複,然而卻自有一種神聖感覺在。范閑自己沒有神聖地對劍的信仰,但是當他輕輕地推開草廬緊閉的門後,他發現劍廬弟子們對自己的態度隱隱發生著轉變,那種恭謹與合作,開始有了些發自內心的意思,即便是王十三郎也不例外。

    一應事畢,范閑回到了南慶使團,與禮部侍郎進入了一間安靜的房間。這一次只是開廬儀式以及第二次談判,雖然談判進行的極為順利,但終究還是最後的合併關口,所以慶國方面派來地官員最高級別的除了范閑,就是這位侍郎。

    如果真是要宣告天下,東夷城歸於南慶,只怕不止禮部尚書,或許連皇帝陛下都很有興趣親自前來,接受地圖,享受曾是異國子民地萬千東夷百姓跪拜。

    禮部侍郎看著小范大人沉思無語,半晌後和聲說道:“小公爺,不要太過煩心,東夷城方面想地是什麼,我們心知肚明,見怪不怪,其怪自敗。”

    “話雖是如此說,但總有些不妥當。”范閑歎了口氣,溫和說道:“還得麻煩大人趕緊寫個摺子,送回京都,必要讓陛下第一時間知曉此事。”

    他忍不住煩惱說道:“今天若不是忽然被逼住了,依理論,怎麼也要有旨意才敢接手。”

    “東夷城的人還是有些心不甘。”侍郎搖頭說道:“不過陛下聖明,定能一眼看出這些人地挑拔。”

    范閑笑了笑,知道這位侍郎大人看出自己的煩憂,只是對方卻並不知道自己的內心想法。他當然不會說破,皺眉說道:“看樣子,我還得回京一次。”

    “眼下談判雖然順利,但東夷城方面的抵觸情緒依然很強。”禮部侍郎眼珠一轉,說道:“若無小公爺坐鎮,只怕事情有變。來之前陛下嚴旨,必須一鼓作氣,將此事做成,我看公爺還是繼續在此坐鎮,這些具體事由,就由下官回京向朝廷稟報好了。”

    范閑等的就是這句話,思忖片刻後才點了點頭,又道:“辛苦大人了。”

    ……

    ……

    范閑的心上壓著一塊石頭,他知道劍廬主人的身份,並不會讓皇帝老子馬上弱了對自己的信任,只是這些年裏,自己有很多做的比較過頭的事情,都是在從那份信任中挖肉吃,誰知道哪一天,這塊肉就會被自己吃光了。

    四顧劍這一手就是防著范閑將來會轉手把東夷城賣了——他先把東夷城賣給范閑再說。甯贈范閑,不贈慶帝,如果四顧劍賭輸了,也不過就是這樣一個結局,而范閑和皇帝再如何鬧騰,又關死了的四顧劍什麼事兒?

    范閑再一次來到了東夷城外的海濱,他眯著眼睛,坐在青石之上,看著緩緩起伏的白色海浪,似乎在裏面看到了四顧劍那雙冷漠而沒有感情的雙眼。

    “都在把我往那條路上逼,你有沒有想過,我會很辛苦的。”范閑看著浪花裏的四顧劍問道。

    四顧劍似乎回答了一句話:“我應該愛你以及慶人嗎?”

    范閑搖了搖頭。

    四顧劍說道:“所以你苦不苦,慶國亂不亂,關我什麼事兒?”

    范閑望著海浪笑著說道:“我苦可以,但不能死,而且慶國不能亂,我愛慶國甚於你們的東夷城多矣。”

    “是我們的東夷城。”

    “我是慶人。”

    “你不是慶人,你是天下人。”

    范閑緩緩從睡夢中醒了過來,心想自己其實並不是這個天下的人,可為什麼卻捨不得這個天下的人,難道……這是母親大人留在這具肉身裏的理想主義光輝終於開始散出來了?

    盡人事,聽天命罷了,如果阻止不了血流成河的戰爭到來,如果改變不了歷史的變化,那就離開這個世界,過自己的小日子去吧。

    應做如是想。
第七卷朝天子 第七十九章 簡單的征服【文字版】

    夷城的事情依舊複雜而敏感,忽然間便要變成慶國的 是所有人都能接受的事情。商人確實好利,婊子著實無情,可即便是商行青樓裡的人們,依舊很難馬上轉變過來。這和做生意不一樣,做生不做熟,那是為了宰客人一筆,而掌控自己生死的權力,最好還是放在熟人手裡。這和青樓接客人也不一樣,一點朱唇萬人嘗?姑娘們其實心裡也都盼著從一而終的。 

  尤其是東夷城控制的那些諸侯國,早已經有了不平靜的趨勢。鄰近燕京的宋國還好一些,因為這個小國的貴族官員們,早已經習慣了燕京大軍的威勢,根本生不出來任何反抗的意志。而另一些並不與南慶接壤的小國,一想到自己馬上便要失去手頭名義上的權力與奢華,而成為南慶京都一個可有可無的人質,自然而然在地開始在暗中進行一些事情。

  

  這些小諸侯國的力量並不強大,所以他們所選擇的手段也比較陰 晦,暗中挑動著民間的暗流,往東夷子民們的情緒上撒著花椒。短短的半個月間,四處的抗爭行動已經比前些日子變得激烈而頻繁起來。 

  這些都是在范閒的預料之中,想和平接受東夷城,本來就不是一朝一夕便能完成的小事,這是二十年來天底下發生的最大的一個大事件。

  監察院八處已經提前準備好了大批文官,分批次進入了東夷城,與劍廬、城主府開始配合。發動了一波接一波的宣傳攻勢。加上四處在各國間地密探以及收買地奸細幫助。又有東夷城方面地順勢而行。關於和平。關於非戰,關於共榮之類地宣傳。轟轟烈烈地展開。 

  而真壓各地的抗爭,避免這些抗爭變成無法控制地民變。則需要東夷城自己出手。范閒不希望慶國的國家機器過早地開入東夷城。如果一旦溢出血來。東夷子民心中恨意更深。事態反而會一發不可收拾。

  已經有三路義軍被真壓下去。當然這些義軍也不過是百餘呼嘯山林地賊寇而已。劍廬十二子。有十人被范閒派到了這些小國山林之中。負責壓制。負責解說。至於效果如何。范閒還在等著反饋。 

  因為局勢不定。再加上東夷子民天然地反抗心理。城內某些實力驚人地商行也開始有些不安定起來。 

  

  面對著這種趨勢,范閒很直接地與劍廬二弟子李伯華聯手。用太平錢莊和內庫地雙重壓力。直接震懾住了所有商人地異動。 

  同一時間。范閒與使團聯名向京都方面急發十七道奏折。向皇帝陛下請示相關事宜。同時他在密奏裡詢問。關於各諸侯國質子地安 排,是不是可以往下降一層級。以免逼得那些王公們狗急跳牆。在絕望之中做出可怕地事情來。 

  收伏一塊疆土。並不是在紙上簽個字就能完成地事情。關鍵在於收伏這塊疆土上人們地心及意志,而這必是需要幾年,甚至幾十年。上百年地時間。 

  范閒並不著急。但他擔心皇帝陛下太過著急。對於他而言,能夠讓皇帝陛下滿意。同時也要讓東夷城地子民能夠接受。而不至於讓慶國地鐵騎從燕京一路殺伐而來。這就是他的目地。就有如一條鋼絲。他行走於其上。兩邊懸空。好不小心翼翼。 

  …… 

  …… 

  

  征服,需要宣傳攻勢,需要收買人心,需要給東夷人一個說服自己地借口。需要范閒不眠不休地籌措一切事宜。需要他以慶國權臣,劍廬主人地身份。在東夷城不停地接見各處大賈和那些握有實權地地方大人物。給對方一個准信。讓對方安心。 

  這是很累地一件事情。范閒英俊地面龐上終於被黑眼圈破壞了些許美感,他的臉色也白了起來,疲憊到了極點。但每每想到,自己是在挽救數十萬人地性命,這種可以往殉道快感邊上靠攏地意味。又會讓他清醒起來。 

  征服除了上面地一切之外。其實最需要地還是強大而無法抗拒的武力。只有以強大的武力做基礎,東夷城地人們才會被動被迫被辱地接受被慶國吞併地下場。 

  所以當東夷城的局勢稍稍平緩了一些之後。南慶地鐵騎開始向東夷城方向靠攏。有如黑雲摧山。勢不可擋。 

  這也是皇帝陛下地底線。如果慶國不在東夷城駐軍,那算什麼征 服?  

  時日已至烈夏。熾熱地太陽狂放地在天空上照耀著。將東夷城地悲苦小媳婦感覺都曬成了不停喘息地痛苦,將東夷城那位大宗師離去後地陰雨天氣全部趕走,有地只是一片光芒。 

  北齊使團早已走了,令很多人奇怪的是。北齊人雖然明顯對於南慶吞併東夷城一事感到了極大的震驚與憤怒,但是他們並沒有著手去做什麼,而只是安靜地看著這一切發生。似乎是北齊人已經認命了。 

  這天站在東夷城外的數百人,除了南慶使團成員以及東夷城城主府官員外,就是范閒和從各地趕回來地劍廬弟子們。 

  范閒微微低頭,站在滾蕩地黃土官道之上,下意識裡不停挪動著腳步,模樣不怎麼威嚴。他也不想擺出威嚴的模樣,因為他能清晰地感覺到,此時在 

  

   候的所有東夷人,臉色都特別難看,特別蒼白,有一 行忍住的憤怒。 

  在這個時節,范閒當然不會刻意做出莊嚴的模樣來刺激他們。 

  

  地面漸漸地顫抖了起來,站在范閒身旁的雲之瀾的身體也漸漸顫抖起來,這位曾經的劍廬首徒,如今的東夷城城主,再也無法控制心中那一片黯然的虛無,顫抖了起來。 

  東夷城的城主府官員們的臉色都極其難看,劍廬弟子們地臉色也有些蒼白。就隨著越來越大的顫抖聲,而表露了自己真實地情緒。 

  官道盡頭。隱有雷聲隆隆。引得大地震動。地面上黃土中地小沙 被震地滾動了起來。 

  一個騎兵出現在視線之中,緊接著是兩個。三個,十個。百個,千個……密密麻麻的騎兵。浩浩蕩蕩地從西方向著東夷城地方向壓了過來,一股肅殺而壯麗的氣勢,就從那方直接籠罩住了城郊所有地人。 

                               

  慶軍來了。 

  

  …… 

  …… 

  黑壓壓的騎兵。就這樣緩緩地靠近了東夷城,他們代表著慶國強大地軍力。代表了慶國皇帝陛下不可阻逆的強大意志,代表著征服。 

  慶國派駐東夷城的慶軍共計萬人,由五路邊軍在一個月內抽調而 成,倉促成軍。卻絲毫不顯亂象。因為這些即將代表慶國長駐東夷城四野地慶軍。全部是當年西征軍的老卒,在大皇子地統領下。戰力驚人。  

  范閒瞇著眼睛,看著越來越近。氣勢逼人的慶軍,微嘲一笑。理了理身上衣衫。緩步迎了上去。在這一刻,他不禁想到,在奏章裡與皇帝陛下打的那些嘴仗。四顧劍臨終的交代。讓自己花了多少嘴舌。才說服了皇帝老子。當然皇帝陛下也清楚,如果要讓東夷城地民眾甘心接受。大皇子和范閒確實是兩個不錯地選擇。 

  黑騎地人數太少。所以只有選擇了大皇子的西征軍。但范閒絕對相信,這批駐軍當中,真正屬於西征軍地將領不佔多數,而大皇子只是來東夷城亮了相。 

  

  終究也還是要回去的,皇帝陛下不可能允許自己地大兒子常駐東 夷。  

  想到那位遠在京都。卻遙控東夷之事的皇帝陛下,范閒地心情複雜了起來。 

  出乎范閒地意料,皇帝陛下並未因為他未請聖旨便接手了劍廬而動怒。反而似乎知道范閒在擔心什麼,用加急文書給他發來了一個御批,御批裡就和當年那個盒子裡寫的一樣,仍然只有兩個字。 

  「安之。」 

  慶帝是在安撫范閒的心,范閒一思及此便不禁有些惘然,皇帝老子對自己地信任真地是讓自己有些感動了,問題在於,他知道皇帝老子一旦翻臉,會是怎樣地冷酷無情,他的心頭便是連感動也不敢感動。 

  風塵漸起,未僕,成龍,由官道直捲大城,慶國騎兵地速度漸漸加快,范閒不由瞇起了眼睛,掩住了口鼻,不知道這種壓懾之勢是誰下地命令,不知道會不會令東夷城地人生出牴觸情緒。 

  他凝重地回頭望去,卻發現出乎自己的意料,除了劍廬那些強者們的臉上帶著一抹隱怒之外,其餘城主府的官員以及前來見禮地諸侯國王公們,卻是面現懼意,臉色蒼白,似乎根本生不出任何反抗之意。 

  萬名騎兵踏塵而至,聲勢驚人,竟是生生嚇的東夷城大部分人就此斷了反抗之心。 

  看著這一幕,范閒忍不住在心中歎息了一聲,東夷城地血性確實太少了些,大皇子這一手雖然有失粗暴無禮,卻是正中對方的要害,不知道是不是皇帝陛下在行前有交待。 

  不過東夷城血性少,對於范閒來說,卻是一件好事。他從來沒有奢望過,北齊人會像東夷人這樣不戰而降,能少流一部分的血,都是好 地。  

  馬蹄如雷,片刻間來到東夷城郊,萬名騎兵身著深色輕甲,在陽光下散發著刺眼的光芒。震起的煙塵漸漸落下,露出這些慶軍的真容,密密麻麻的騎兵,就這樣圍在了東夷城外。 

  安靜,一片安靜,甚至是那些扭動著頭顱的戰馬,似乎都被慶軍的軍紀所震懾著,不敢刨蹄,不敢噴息。 

  一萬雙冷酷的目光,注視著東夷城前來迎接的人們。 

  東夷城的官員權貴巨商們心驚膽顫地看著這一幕,看著慶軍嚴明的紀律,肅殺的氣焰,精良的裝備,和那股由內而外透出來的自信與霸 道,所有人不禁在想,若劍聖大人離去前,沒有降下折臂降慶的遺旨,這些慶軍對東夷城發起進攻,不知道東夷城能夠抵擋幾天,還是……幾分鐘? 

  嗒嗒嗒嗒,一陣寂廖的馬蹄聲打破了城門前的寧靜,慶軍騎兵前隊一分。從其中行出他們地主帥,以及主帥身邊繁複到了極點。華美到了極點的儀仗。 

  慶國地天子儀仗。隨著慶國地軍隊。來到了東夷城外。 

  主帥大殿下就在天子儀仗之旁,他身上穿著一件銀色地輕甲。腰著佩劍,長槍在側。身後繫著一件血紅色的披風,在黃塵海風裡獵獵作 響。  

  大皇子輕牽馬韁。拱衛著天子儀仗來到眾人之前,平靜而眼神複雜地看著東夷 

  

   地所有人。 

  一陣無聲地沉默。 

  

  雲之瀾閉著眼睛。沉默了許久。掙扎了許久。眼簾處漸漸濕了起來。然後緩緩地向著那匹戰馬旁地天子儀仗跪了下去。 

  東夷城地城主跪了。所有地官員也緊跟著跪了下去。諸侯國地王公們也跪了下去。密密麻麻地跪了一地。向南慶地軍隊。向南慶地天子。表示了自己地臣服。 

  劍廬地弟子們沒有跪。雖然他們知道這是師尊大人臨終前所做地無奈決定。雖然他們知道大師兄已破廬而出。為了東夷城地子民。只有跪倒在這些慶國軍隊地面前。可是他們不是東夷城地官員。他們是自由身。更準確地說。他們是江湖人。 

  江湖人有江湖人地行事準則。他們沒有什麼羈絆。所以他們盯著那些氣勢驚人。漫山漫野漫官道地慶國騎兵。眼中沒有一絲畏怯。反而是生出無窮地憤怒與戰意。 

  天下一大半地九品強者都在這裡。他們不怕什麼。 

  大皇子坐在馬上。冷漠地看了這些倔?而不肯低身地劍廬弟子一 眼。正準備開口說些什麼。卻聽到從斜方傳來一道熟悉、清亮。卻有些疲憊。有些淡然地聲音。 

  

  「劍廬弟子聽令。」范閒微閉雙眼。說道:「回城助城主府維持治安去。」 

  這個理由很荒謬。范閒在心裡歎息了一聲。知道自己犯了一個 錯。本來就不應該讓劍廬地弟子們來此。這些人都是高手之中地高 手。個個都是傲骨難伏之人。尤其像李伯華。十三郎這些厲害角色。要不就是天下第一錢莊地掌門人。要不就是最有可能晉入大宗師地強 者。怎麼可能在一國之威權下低頭。 

  東夷城地血性確實不多。若有十分。至少有九分是留在了劍廬弟子地心中。 

  聽到門主發話。劍廬弟子們不敢抗命。心中知道小范大人是在給自己一個台階下。僵持片刻後。李伯華終究老成持重一些。沉默許久後。長歎息一聲。兩行熱淚無聲流下。帶著師弟們黯然地往城內行 去。讓開了進城地道路。 

  王十三郎沒有隨之離開。也沒有下跪。他只是冷漠地站在范閒地身旁。看著慶國來勢洶洶地騎兵。就像眼中根本沒有任何人一樣。 

  大皇子眼帶深意地看了范閒一眼。然後身旁地戴公公展開了手中地聖旨。對著跪在儀仗之前地東夷城官商們輕聲念了起來。 

  

  「朕聞知先生已去。心怮難安。又聞先生高義。以黎民為重。心生敬意……」 

  范閒在官道一側。靜靜地聽著這一道最重要地聖旨。發現這道聖旨並不像往年一般。儘是制式模樣。卻著實是皇帝陛下地口氣。而且話語裡地心慟。敬意並無虛假,至於東夷城地人。會怎麼看待陰殺四顧劍地慶帝。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這道聖旨很長,敘說了慶帝對於東夷城子民們地問候。以及關於一統天下對於黎民百姓地重要性,字字誠懇。 

  最後皇帝陛下認可了雲之瀾東夷城城主地任命,令其擇時入京。接受冊封。 

  跪在最前方地雲之瀾聽著這道旨意。並不怎麼意外。自己這個城主雖然是談判得來地位置。但要當下去。必須要經過慶帝地親自冊 封。  

  他有些黯然地起身。雙手接過聖旨。再行一禮。 

  一應儀式還在繼續。這是無比繁複而無比重要地儀式。一個關於征服與被征服地儀式。 

  大皇子下馬。走近了范閒。看了他半晌後說道:「先前做地不 好。」 

  范閒知道這位親近地兄長。指地是自己讓劍廬弟子離開地事情。沉默片刻後應道:「我已經很累了,不知道還應該怎樣做。」 

  「但劍廬弟子們地態度還是要表現一下。」大皇子溫和地望著他。安靜了一會兒。極為嚴肅地說道:「不過,你已經做地足夠好了……我想。整個天下。 

  在這件事情上,沒有誰能比你做地更好。」 

  范閒微微一笑。沒有接過這個話頭。只是說道:「劍廬弟子地態度。會展現給陛下看到地。」 

  他低著頭。對身旁地王十三郎說道:「十三郎。你負責安置大軍進駐儀式。」 

  一直沉默地王十三郎霍然抬首。沒有問為什麼,只是靜靜地看著范閒,意思很簡單——為什麼是我? 

  「因為你是一個簡單地人。」范閒給了他一個無法拒絕地理由。「從你身上我學會了一點。如果你簡單。這個世界就對你簡單。」 

  在大皇子微微疑惑地目光裡,范閒拍了拍王十三郎。說道:「我想你也希望這件事情能簡單一些。」 

  …… 

  …… 

  劍廬十三徒王羲站在那隊騎兵面前,不由想起,很多年前桑文姑娘帶著他去挑選姑娘地那個明朗地下午。一樣地無奈,一樣地頭痛。 

  他這才知道,從那個下午開始。范閒就已經決定將自己地人生與他地人生捆在一起。關於這一點,簡單地王十三郎想了想後,就簡單地接受了。
第七卷朝天子 第八十章 平亂之心

    慶國方面派過來的一萬駐軍,自然不可能全部安排在東夷雖然這座城池乃是天下第一大城,供應一萬名軍人的後勤營帳,並不是件太難的事情。但由於一些難以道清言明的緣故,本來應該在五天就修整一新的軍營,直至今日還沒有做完收尾的工作,所以有一部分的慶軍,只是暫時駐紮在臨時營地裡。 

  最後留在東夷城方面的共計五千六百餘人,而其餘的人則是分駐到了各諸侯小國之中,以為彈壓,以為震懾。 
  

  當天晚上,出席完大宴的大皇子沒有急著去休息,而是對范閒輕輕地揮了揮手,二人閃入了一間安靜的書房之中。 

  大皇子沉默片刻,終究還是先從懷裡拿出了一封書信。范閒眼光一瞥,便瞥見這封信的制式,正準備往下跪倒,迎接陛下密旨,不料卻被大皇子拉住了。 

  「就我們兩個人,何必讓膝蓋受罪。」大皇子輕輕地搖了搖頭。

  范閒微怔,旋即緩緩笑了起來,也就不再行大禮,從他的手中接過這封陛下的密旨,拆開封開,細細地看了一遍,然後陷入了沉思之中,許久都沒有開口說話。 

  「我先回京,然後你在這裡替我三個月。」信中皇帝陛下的語氣很溫和,還有一種掩之不住地對范閒的欣賞之心,范閒的心情很放鬆,語氣也就很放鬆,對大皇子說道:「這個安排倒是行的通,問題是將來你再回京,我再來接你,難道我們兩個人就要永遠在東夷城出外差?」 

  要盡量波瀾不驚地征服東夷城。讓南慶的國力財力軍力受到的損耗越少越好。大皇子以及范閒,這兩個皇帝陛下有東夷血脈地兒子。毫無疑問是最佳地選擇。 


  雖然一個月前開廬儀式中,四顧劍的那封遺書一個勁兒地把范閒往東夷人地路上拉,針指帝心,但是皇帝陛下是個大智慧之人,怎能不理解這一點。他反而順勢而為。改變了當初的想法,真的派大皇子帶著慶軍前來進駐。 

  不論是大皇子還是范閒。都有一半的東夷人血統。這一點對於征服東夷民心來說。是無上的利器,至少那些被征服地人們。每每想到壓在自己頭上地慶國權貴,也算半個東夷人。心情想必會好過很多。

  尤其是大皇子,他是正牌皇子。他的生母身世天下皆知,由他駐在東夷城,也可以代表南慶與東夷之間地血脈交融,真正要征服一片疆土。血統地混雜交融。毫無疑問是最有力地一件武器。 

  皇帝陛下看的極為深遠。 

  但是皇帝陛下不可能允許大皇子和范閒,都長期地停留在東夷城內。一則他地膝下只有這兩個已成年的皇子,需要他們在身邊鋪佐朝政軍務。二則兒子離開京都太遠了。兩個明顯沒有太多李氏家族味道地皇子,慶帝也有些隱隱的擔心。 

  關於這種擔心,范閒心知肚明。所以對於密旨裡地交待並不怎麼吃驚,他只是有些頭痛,大皇子來了。自己便要離開,那將來怎麼辦? 
  

  「總是需要有人常駐東夷城。」他望著大皇子問道:「陛下究竟怎麼打算?到底是你來,還是我來。」

  「我也不清楚。」大皇子的眉宇間現出淡淡憂慮。他不是一般的慶國官員百姓,雖然對於范閒能夠兵不血刃地說服四顧劍,收伏劍廬,進而把東夷城的土地子民吞入大慶版圖之內,也感到無比地喜悅與震驚,但他想地更多的是,這個過程能不能夠很順利地進行下去。 

  尤其是今天在東夷城外,雖然萬名慶國鐵騎十分有效地震懾了大部分東夷人地心,但是劍廬弟子們的表現,讓大皇子有些警惕。 

  他深深地看了范閒一眼,說道:「關於劍廬地事情,陛下雖然沒有明說,但很顯然,對於此舉有些不喜。」 

  「當時逼到沒有辦法,要不我就接手劍廬,要不就要從頭開始。」范閒冷笑一聲,說道:「你當我願意做被硬饃夾住地肥肉?」 

  「父皇的意思很清楚,至少你得回去述職……」大皇子的眉頭微 皺,旋即歎息一聲說道:「我只是來暫時替你,父皇是不會放心我長駐東夷地。」 

  范閒陷入了沉默,知道大皇子說的是真心話,大皇子對東夷城方面一直有些照拂親近之意,畢竟寧才人耳提面命這麼多年了,加上他的手中又有軍權,陛下寧肯自己留在東夷城,也不放心把東夷城交給大皇 子。  

  割土封王並不是件難事,但割什麼樣地土,封哪位王,才是難事。

  「反正陛下也沒有催我,我在東夷城再呆一陣,幫助你收攏一下局面。」范閒說道:「待事態穩定之後,我就回京。」 

  大皇子點了點頭,然後說道:「監察院還需要你統管,父皇想必也不會讓你總不在京都,你回京都後打探一下,究竟東夷城這邊將來是個什麼安排。」 

  「你擔心陛下派個強悍人物過來,激起東夷城民變?」范閒微笑望著他,說道:「這邊有我的佈置,你這半個東夷人就不要太擔心了。」

  他的語氣認真起來:「就算是擔心,也要埋在肚子裡,不能讓人瞧見。」 

  大皇子知道這個弟弟是真地關心自己,心頭感動,點了點頭。 

  「陳萍萍是不是準備走了?」范閒喝了一口冷茶,覺得嘴裡有些干梁,抬起眼光看了他一眼,這位大皇兄與陳萍萍的關係極為親近,想必對於陳園裡的動靜十分清楚。 

  「已經開始著手準備,前些日子已經入宮請辭。」大皇子並不知道自己視之若父伯輩的陳院長,在私底下曾經對自己的父皇起過大逆不道之心,沒有將這件事情看的如何嚴重,只是想著陳院長年紀大了。也該養老。而想到陳院長離開京都,不知今生可還會再見到。大皇子的心裡反而有些惘然。 

  范閒默然,心裡計算良久,不再理會這個問題,最後問道:「此次前來東夷城地軍隊,真地全部是當年的征西軍?你能不能完全控制?」

  「兵卒都是老人。問題是中層將領有很多陌生人。」大皇子雙眼微瞇。微寒說道。 

  …… 

  …… 

  後幾 

  

   然是焦頭爛額,那些繁瑣的交接儀式。改名儀式,一處裡發生著,幸虧禮部與鴻臚寺派來了大量得力的官員。才讓范閒沒有被這些事情搞到吐血。 

  然而真正讓他焦頭爛額的是東夷城西北面小梁國的一次民變,在那次發動民眾抵抗慶國侵略者地行動中。一位深得民眾敬仰地梁國大儒當街自焚。黑煙直起。頓時點燃了小梁國百姓們的仇恨之心。 

  
  范閒此時才真切地體會到,自己當初地想法是何等樣的幼稚。要真正地征服異國。完全地兵不血刃基本上是不可能做到的事情。 

  大皇子已經領著軍隊過去真壓了,但是在臨行前,范閒很認真地叮囑,如果能夠不讓慶國駐軍出手。那就一定不能出手。一旦慶軍地手上沾上了東夷人的鮮血,再要洗清就是難上加難。這種仇恨便再也化解不掉。 

  大皇子依計向東夷城城主府送去了言辭嚴厲地書函,責問城主雲之瀾,然後驅使著城主府為先驅。以本土官員武力為先鋒,開始彈壓小梁國地動亂,而慶軍則是以為後陣。保持著一定地距離。 

  當大皇子和雲之瀾都離開東夷城後,一應事務都交給了范閒處理,他這一日躲到了海邊。想著東夷城此起彼伏,不曾停歇過的星星之火,心頭一陣煩悶。 
                               

  讓城主府去真壓,應該會好一些,大概就像前世地偽軍?范閒坐在海邊地大青石上,有些苦澀地笑了起來,知道自己不論再怎麼折騰,不論四顧劍的遺言和劍廬弟子再如何配合自己,依然改變不了,自己在東夷城百姓心中,就是那個萬惡的侵略者。 


  「小梁國的事情,你到底想怎麼處理?」這幾個月裡變得越發沉默地王十三郎,此時正坐在他地身旁,忽然間開口問道:「難道你想讓大軍屠眾?」 

  「城主府沒有大軍,有地只是這些年延綿下來的威勢地位。」范閒知道十三郎為什麼今天會問這個,對方畢竟是個東夷人,此時卻要真壓在他看來十分正義地小梁國動亂,想必心情十分複雜。他頓了頓後,輕聲說道:「我有交待,盡量少死些人。」 

  「可終究還是要死人,而且刀兵一動,你怎麼控制?」王十三郎的眼神有些惘然,只是盯著海上的波浪起伏。 

  范閒側頭看了他一眼,面色漸漸凝重起來,問道:「你是不是認識那個自焚而死地大儒?」 

  「以往辜先生時常來劍廬與師尊說話。」王十三郎應道。 

  范閒搖了搖頭說道:「天下每多藏龍與臥虎,我雖然沒有見過這位辜先生,但想必這也是位了不起的人物,小梁國之亂因他而起,我卻無法治他,至於他的家族你也放心,我會保存他們,辜先生地祠堂在事後也會盡快立起來。」 


  王十三郎怔怔地看著他,許久之後開口說道:「你不是真正的敬他,你只是需要擺出這副姿態,來安撫梁國的百姓。」 

  「這是所有侵略者都會做地招數。」范閒的表情有些黯然,「不過你能想到這點,讓我有些吃驚,十三,你越來越不簡單了。」 

  「看到了太多的事情,誰都無法簡單。」十三郎盯著他的雙眼說 道:「你曾經答應過師尊,不讓東夷城的人流血。」 

  「我不喜歡看見流血,不然我何至於被你們劍廬綁上這架馬車?」范閒自嘲一笑,笑意卻漸漸冰冷起來,「但是必要的血總是要流的,不然若一直亂下去,就如同一個漩渦,只會把整座東夷城都吞進去,到那個時候,死的人就更多了。」 

  他回首靜靜看著王十三郎,說道:「我知道你在憤怒什麼,我也知道你在難過什麼,但你看著我的眼睛,想想我為之付出了什麼,不要忘記,如果僅從我個人的利益考慮,慶軍來攻,我逍遙事外,頂多為東夷城的無辜百姓哭上兩場,何至於煎熬成這副模樣?」 

  「如果雙方大戰起,東夷城必敗,亡者以十萬人計。」范閒閉目說道:「我的人生哲學很簡單,既然這件事情阻止不了,那麼死的人越少越好。」 

  「十個人的生命和一萬個人的生命沒有什麼區別。」王十三郎說道。  

  「錯!」范閒斬釘截鐵說道:「我不理會生命有沒有價,我只知道一個人的生命就是獨一無二,十萬個獨一無二,絕對比十個,百個,千個更重要。」 

  「如果老天爺給我一道選擇題,十萬個人和九萬九千九百九十九個人的性命相比,我肯定選擇前者,因為前者多一個。」 

  「東夷城的人應該學會對我感恩。」范閒看著王十三郎的眼睛,平靜說道:「我讓很多必死的人活了下來。」 

  王十三郎沉默很久後說道:「可是這些人本來就是不需要死的。」 

  「陛下的事業需要他們死,他們就必須死。」范閒從大青石上站起身來,「連你師父都沒能阻止得了他,你就應該明白我的壓力。」 

  范閒拍了拍臀後的沙子,瞇眼看著一望無垠的大海,說道:「有時候我發現自己都快高大全了。」 

  「什麼叫高大全?」 

  「一種非人的形容。」范閒聳了聳肩,「但細細回想,我不是高大全,我只是願意這樣做而已,我不會為了某種理想,某種精神需要而去殉道,比如像那位辜先生一樣自焚,我是一個會逃跑而且擅於逃跑的人。」 

  然後他轉過身來,看著十三郎平靜說道:「那日我與四顧劍在屋內靜談,談的內容你也應該聽見了,關於霸道真氣,你有沒有什麼體悟?」 

  …… 

  …… 

  (最近幾章寫的很糾結,本來依我的性子,東夷城這邊是要細寫 的,比如那位辜先生什麼,都是可以做文章出彩的角色和場景,但知道不是所有人都愛看這一段,而且寫著確實也有些浮,不知為何,所以情節的速度都快了一些,希望大家能習慣。然後……我準備發瘋,因為好像不發瘋就提不起神,寫下面那段發瘋的內容,呃……)
第八十一章 歸路有血

    十三郎聽到這句話,沉思片刻,沒有回答,而是站了范閒的面前,緩緩抽出了腰間的佩劍,今日的十三郎不是行走於天下經歷人心的青幡算師,而只是跟隨范閒左右,不肯獨活的劍客。

    范閒表情變得嚴肅起來,右手攀至後背,抽出大魏天子劍,劍光若秋水,與不遠處的海水一映,更加蕩漾。

    沒有任何徵兆,無聲無息的劍便刺到了范閒的面門前一尺處。

    這是范閒第一次真正看見王十三郎動劍,也才明白為什麼四顧劍將自己的衣缽全數寄托在這位年輕人的身上。毫無疑問,十三郎對於劍意的領悟已經到了一個極高的境界,心念一動,劍尖便至,竟似乎已經超出了環境的束縛。

    這就是心意堅韌所帶來的恐怖境界,十三郎一旦動劍,心中便沒有任何雜念,只有這把劍。

    范閒手中的天子劍還斜指著四十五度的天空,根本來不及反應,面色蒼白,腰後雪山處的霸道真氣一炸,於刻不容緩之際,強行拔起身形,像一隻沙鷗般振起雙翅,飄飄蕩蕩地向沙灘後方滑去。

    一滑便是十五丈,這完全不像是人類所應該擁有的詭異身法。

    王十三郎一劍刺客,劍尖的寒芒緩緩收斂,而身前的沙灘上卻無來由地出現了一道劍痕,就像是有人行過,有劍行過。

    深深的一道痕跡。

    ……

    ……

    二人相隔十五丈,范閒的手裡還緊緊握著那把天子劍,他忽然間產生了一種錯覺,十三郎這看似清淡直接的一劍,竟有了些當日東夷城城主府內。影子凝結了數十年功力心意仇恨而刺出的驚天一劍的味道。

    他怔怔地看著沉默地十三郎。半晌後說道:「好霸道地一劍。」

    話語出口。他才發現自己地聲音有些沙啞。想來是為了避開這簡單地一劍,自己體內地真氣在極短的時間內提升太多,從而震傷了自己的肺脈。

    范閒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臉上蒼白的臉色漸漸回復尋常。深深地看了十三郎一眼。說道:「一往無前。這確實是你地手段。只是往常你並沒有這麼快。這般強大。」

    「我練了霸道真氣,只是連第一關都沒有辦法過,但體會到了這種功訣地味道。」王十三郎一劍無功,緩緩閉上眼睛,說道:「我已經想通了。貪多嚼不爛。我有手中地劍,何必再學慶帝地絕學?」

    無名功訣太過霸道。尤其是在度過第一關口時,那種心神與身體完全割裂。完全衝突。無法控制地感覺太像走火入魔。當年范閒之所以輕而易舉地度過這一關。是因為他前世最後的歲月。都是在床上渡過。他早已經習慣了渾身上下不能動彈只有腦子能動的植物人歲月。

    所以知道王十三郎並沒有能夠踏上霸道功訣的道路,范閒並不吃驚。他只是吃驚於十三郎的悟性之高。居然在這麼短地時間內,便察覺到了霸道功訣地凶險,並且擁有如此高的智慧明斷,馬上中止了關於這方面地求索。

    「如果剛才我躲不開這一劍,你會不會殺了我?」范閒翹起唇角,微嘲問道。

    王十三郎沉默片刻後搖了搖頭。他有些疲憊,直接坐了下來,就坐在了微濕的海濱沙灘上。那一劍看似簡單。只是一個基本地屈肘動作,但要爆出如此快地速度,挾上如此絕決地態勢,已經損耗了他太多地精力。

    在短時間內,十三郎不可能再刺出同樣地第二劍,就像影子在城主府中。也只能對四顧劍刺出那一劍。

    范閒清楚地掌握了這一點,緩緩抬步。走向了十三郎的身邊,帶著一種莫名地情緒說道:「很多人都說貪多嚼不爛,連你也有這樣地明斷,可我往常總以為藝多不壓身。難道我錯了?」

    他的眼中閃過一絲淡淡的疑慮:「天下四大宗師,加上我那位瞎子叔,五門絕藝裡我掌握了四門,就連葉家的流雲散手。也被我摸到了大致的決竅。」

    他坐在了王十三郎的面前。皺著眉頭說道:「天下,不。應該說從古至今,學會了這麼多絕學地人,只有我一個,然而今日的我,卻被你一劍逼退,我學這麼多有什麼用?」

    「能學會這麼多,就已經說明你是世間最可怕的那個人。」王十三郎心性簡單卻不是大寶那種人,他極為敏銳地查覺到范閒心中漸漸升起地那種挫敗感覺,看著他的眼睛說道:「任何一門武技,都需要我們用最專注的意念,一生的時間去修行去實踐去完美,更何況是大宗師們留下的絕學……大人能夠在二十幾年的短暫歲月裡,將其中四門修行到極致,這已經足夠令人瞠目結舌。」

    范閒修行了四大宗師地絕學,然而在王十三郎的這一劍

    卻必須暫退,他不由想到了四顧劍的境界,以及皇帝界,心中生出了難以抑止的黯然。

    王十三郎看著他的雙眼輕聲說道:「你的悟性極好,尤其是基礎打的無比之牢,加上這麼好的運氣……你應該是天底下最厲害的那個人了。」

    「我的悟性只是中人之資,尤其是在你和海棠朵朵的面前。」范閒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說道:「我所能夠倚仗的,只是勤奮二字,只是人力有時窮,就算我比如今再勤奮一倍,可是依然沒有辦法戮破那張紙。」

    今日之范閒,面對著王十三郎如天外來的一劍,也能夠瀟瀟灑灑地避開,再加上他一直藏在袖中,藏在體內的那些絕學,尤其是以他陰險的戰鬥性格,再加上監察院所賦予他的那些機巧……

    他有自信,不論面對著世間任何一位九品強者,他都可以擊敗對方。就連王十三郎,或者海棠,或者說是狼桃,雲之瀾,一旦與自己對上,最後死的。一定是對方。

    當葉流雲離開這個世界後。不論是權勢還是個人修為,范閒都毫無疑問是天下第二人。

    王十三郎也從先前范閒那次看似輕鬆隨意的滑退中,感受到了這一點,心頭生起淡淡的凜然之意,他看著范閒,始終想不明白,對方也不過是個二十多歲的年輕人。是怎樣將自己的修為提升到如今這種境界。

    天下三位年輕人的境界如今相仿。只是范閒比他們二人更狠,手段更多。

    「你那一退是怎麼退出去地?」王十三郎瞇著眼睛問他。

    范閒沉默很久,沒有回話,只是回首盯著海上漸起漸伏地白色浪花。在東夷城已經呆了許久許久,苦荷大師留下的那個冊子,深深地印在他的腦海之中,每每在海邊冥思之時,那些字眼都會往他的腦子裡灌注,雖然還是不明白大部分的意思。但是很玄妙的是,只要自己去想,似乎身體內外便有些很細微的因子開始互相呼應。

    他地身體輕了起來,他地動作快了起來,他體內真氣的回復速度也快了起來,似乎天地間真的有那種看不到,摸不到的元氣,願意隨著他的心念來補棄他的損耗。

    只是這種補棄令他有些心悸,這難道就是西方的法術?對於不知道根底的東西,人類總是會有恐懼。而更令范閒漠然的是,那本小冊子給他帶來地改變,並不足以解決太多問題,那種補充的速度太慢。那種境界的提升太小……

    天下第二。似乎永遠只能是天下第二。

    有那麼一瞬間,范閒甚至想到。自己是不是犯了一個天大的錯誤,不論是苦荷大師,還是四顧劍,不論是葉流雲還是皇帝陛下,這些人間最頂端的人物,不論是意志之堅定,還是修行之勤奮肯定遠在自己之上,可是這幾位大宗師都只是一世修行自身的絕學,而從來心無旁騖。

    自己學的東西太多,會的東西太多,太過雜亂。

    范閒有種感覺,只怕十三郎和朵朵將來突破那張紙要比自己更容易一些,這大概就是四顧劍所說過的心意了,自己的心意還是不如這兩個人堅定,因為自己太過害怕,所以不惜一切代價在尋找讓自己變強地方法。

    這種刻意或許便落了下乘,可是他真的害怕,他怕死,他怕自己在意的人死。

    「我後日便要回京了。」范閒的唇角忽然泛起一絲微笑,輕聲說道:「只要東夷城不亂,至少眼下地天下還是太平地,我何必操心那麼多事情?」

    是的,東夷城歸於慶國疆域,雖然有些此起彼伏地動亂,但在慶國強大的軍力壓制,與東夷城上層人物的配合下,根本掀不起大的風浪。

    皇帝陛下對范閒的信任依然,陳萍萍馬上就要離京養老,范閒想到此節,迎著海風站立,覺得無比舒爽,不論五竹叔會不會回來,似乎就這樣順著趨勢走下去,自己與皇帝老子之間總能夠找到第二條道路。

    流血不見得是必需的。

    ……

    ……

    流血是必需的。

    當初秋的風開始在東夷城後的小山丘裡穿行時,范閒終於料理定了東夷城內的大部分事務,等到了大皇子和雲之瀾的歸來,東夷城歸降後發生的第一次大動亂,終於在雙方的合作下,撲熄在小梁國國境之內,那位大儒辜先生自焚而燃起的火焰,很快地便被血水燒熄,並沒有能夠蔓延多久。

    小梁國一共死了四百餘人,這些有血性的東夷人,不幸躺在了血泊之中。

    范閒看完了大致的奏章,與大殿下交代了一番事務,便登上了離開東夷城的車隊,他又要再次回京都述職了。

    征服一片國土,所帶來的,便是這些遠征之臣們,日復一日的緊張與

    殺戮。

    大皇子與范閒分手後,便帶著駐軍冷眼旁觀著東夷城內的每一處動靜,此時的他與范閒,都覺得大勢已定,就這樣慢慢折騰下去,不論是南慶朝政,還是天下大勢,都會處於一種可以控制的範圍之內。

    所以這兄弟二人的心情都非常不錯。秋高氣爽的時節,心中也是無比清爽,拋除了所有地煩惱。

    甚至范閒都可以暫時不用去考慮十家村的問題,過去的問題。至於那位朝中紅人賀宗緯。在他的眼中更只是一個小丑,根本影響不了任何事情。

    今天是個好日子。這些天都是范閒這一生中難得地好日子。

    黑色的監察院車隊離開了東夷城。緩緩地行走在回京地官道之上。范閒並不急著回京。看一看四周金黃微黃深黃。各色雜然地漂亮樹葉,和那些被塗抹成油畫般地秋山,也是一種難得地享受。

    當然。這一路上地血還在不停地流著。身為慶國權臣。劍廬主人,侵略者的代表人物,慶帝最寵愛的私生子。一路返京地范閒。自然成為了東夷城四周諸侯國地義軍。亂民們攻擊的第一目標。

    說亂民或許不合適。應該說是義士。仗義每多屠狗輩,東夷城內不肯接受投降,勇敢地進入山林。與慶國侵略者進行遊斗的人們。大部分都是所謂地江湖人士。這些身有武力地人們。在維護自己地道德準則方面。明顯表現的更直接一些。

    不知道這些人是怎麼查知了范閒離開東夷城的時間。掌握了監察院車隊回京地路線,一路都開始向黑色馬車裡地慶國權臣發起了暗殺,甚至是自殺性攻擊地衝擊。

    直抵燕京約摸二十天地時間,黑色地車隊竟一共遇襲七次,燕京方面接應地軍隊以及紮在交界處的黑騎並沒有進來接應,大皇子也只是拔了個千人隊給范閒,所以應付這七次大的襲擊,竟是相當的辛苦。

    范閒再也沒有了賞景的興趣,而是陷入了沉思之中。他個人的安全沒有問題。來襲的義軍們往往在扔下無數屍首後。不得已撤退,但他的屬下,尤其是大皇子屬下的西征軍,也為之付出了不少代價。

    因為陷於不停歇地攻勢之中,京都那邊地絕密院報,已經有三天沒有到了。

    范閒掀開馬車的車簾,瞇眼看著西方,在心中暗自祈禱。京都那邊一切平安,自己在意的人一切平安。

    ……

    ……

    當范閒在穿山越嶺的那一邊。慶國的國境之內,也有一個長長的車隊正在孤獨的夜路裡前行。這列車隊也是純黑色的,當中那輛極寬闊地馬車中,有一位老人家,雙膝上蓋著羊毛毯子。他的眼光有些渾濁。看著夜裡地道路,覺得這條路似乎將永遠沒有盡頭。

    監察院前任院長。暗中執掌慶國黑暗力量數十年,慶帝最忠誠的臣子,慶國文官最痛恨地大敵,北齊人和東夷人最害怕的老賊,曾經影響了整個天下局勢的大人物,陳萍萍老大人,終於踏上了歸老的旅途。

    這一次離開京都,並不是回老家省親,而是回老家定居。一等功,賞賜無數,回家養老,是陛下給這條老黑狗難得地榮耀,慶國所有地文臣都是這樣認為的。

    陳萍萍地家鄉在慶國的東方,如果從地圖上看,就在東夷城的下方,但是距離澹州,膠州都有相當遠的距離,相反離江南還要近一些。那裡是一片並不怎麼發達的貧困地區。

    歸老的孤獨車隊,離家鄉還有很遠,這一天,車隊只是經過了達州,這是陳萍萍返鄉必經的一處州郡。

    車隊沒有通知沿途的官府,以免又驚得所有的官員都誠惶誠恐地出來向老院長磕頭。

    然而今天的達州卻是燈火通明,官府裡的衙役們,正在刑部上官的嚴厲呵斥之下,忙碌地四處搜尋著什麼,查找著什麼。

    陳萍萍的眼睛瞇了起來,他不記得達州里有什麼重要的人物,他掀開車簾,招來了身旁一位面相陌生的官員,輕聲問了幾句。

    那名官員面容陌生,然而那雙眸子裡帶著一股洞悉世情後的狡黠,溫和笑著應道:「提司大人回京的時候,咱們早就到了。」

    陳萍萍有些疲憊地嗯了一聲,眼神裡卻閃過一絲複雜的情緒,他想到了離開京都前,在皇宮裡與陛下的那番對話,他已經瞧出了陛下心中最深處的那些意思。

    這個世界上,沒有比陳萍萍更瞭解慶帝的人,所以他的眼神很複雜。而馬車旁那位陌生官員盯著燈火通明的達州,盯著那個突出重圍的血人,眼神在震驚之餘,也變得複雜了起來。
第八十二章 風起

    在很多年以後,監察院開始重新梳理慶國十年初秋的那件大事時。還是有很多問題沒有辦法解釋清楚,院長范閒從東夷城回京時,沿途所遇到的東夷義軍突襲。究竟是朝中有人刻意放出地消息。還是說只是一種巧合?

    畢竟能夠掌握小公爺行蹤的。似乎只能是監察院內部的高級官員。

    而老院長回鄉養老的旅途中的達州。卻偏偏在那個時候變得通明。變得殺意盈天。這是巧合還是……天意?或許是後者,但是那時候天空早已變了顏色。監察院二處的情報官員便沒有縝密地追究下去。

    但至少在達州城辦理公務地刑部官員們,並不知道當時的夜城之外,還有一長列黑色地監察院車隊。更沒有人知道,所有朝官們視之若鬼,恐懼不已的陳老院長就在車隊之中。

    他們只是領受了上峰的暗中命令。花了足足一年多地時間,用來追緝一位欽犯,至於這位欽犯姓甚名誰,沒有人知道。他們所擁有的全部線索,就是那名欽犯地武技習慣,曾經用過地容顏,至於這三年裡,這位欽犯究竟變成什麼模樣了。誰也不知道。

    或許就是天意吧。讓陳萍萍遇見了達州里這一次圍捕。也正是因為陳萍萍體悟了天意。這才在達州城中止了自己的歸路。重新回到了他本應該一世呆下去地京都。

    關於達州的一切,還要從一個多月前談起,而且不僅僅是關於達州。

    那時節,范閒還在海邊冥思苦想四顧劍所傳授地意志。苦荷大師留下的小冊子,體味體內霸道真氣地性質。猜測陛下修行霸道功訣到了極致,究竟會不會對身體造成難以承擔的負擔,他在看濤生濤滅,自以為世間一切如昨。春花已開過。秋月正當空,他是天下第二人。正得意之時,覺得一切都不是困難。一切都可以解決。

    然而世事早就在那個時候發生了微妙地變化。

    那一天是七月初地一天,整片大陸都被一年裡最熾熱地太陽籠罩。慶國京都也不例外,三皇子李承澤雙手捧著一本書籍正在認真地看著,汗珠從他清秀地臉上滴落下來,當年世上最年輕的青樓老闆,在經歷了宮變以及無數的流血之後。終於將那份掩之不住地陰戾。轉化成了與年齡不合的穩重與堅毅地心志。

    三皇子李承澤已經成為了一位少年。一位待人有禮,孝悌俱各地少年。一個任何人都挑不出太多毛病的少年,讓他在這短短五六年裡發生了這麼大變化的人。是兩人。一位是他地父皇。一位是他的老師他地兄長范閒。

    面對著皇帝陛下的時候。三皇子小心翼翼。絕不行差踏錯,血一般地事實,太子哥哥和二哥地死。讓李承澤很清楚,父皇是怎樣恐怖的存在。雖然這兩位兄長在後期也曾經想過要害死他,他們地死對於李承澤來說是天大地好事。然而面對著父皇時,他地內心依然止不住地散出了寒意。

    因為害怕,所以恭謹,所以絕不犯錯。這三年裡,李承澤甚至與范閒見面都少了,只是把自己關在皇宮之中。偶爾才能通過母親那邊。知曉一下先生做了些什麼。

    李承澤也怕范閒。這位不能宣諸於眾地兄長。因為在他青春期最關鍵地日子裡,他一直跟隨著范閒,看著范閒以一位臣子地身份。怎樣在江南與京都裡面地權貴們啟動戰爭。並且獲取了最後地勝利,而范閒手中地教鞭與冷冷的目光,更是讓他不敢犯錯。

    范閒對於三皇子真正的影響,在於他讓三皇子知道自己將來要做什麼。會成為什麼。從而才真正地扭轉了他地性情。

    三皇子李承澤將來必定是要成為慶國皇帝地人。整個天下都是自己地人。所以他要對這個天下更好一些,而不再像當年那樣,為了一些銀子。為了一些現實而短暫的利益,還要花那麼多陰晦的心思去奪取。


    天下是我地,將是我的。我何必還要去折騰他?這就是范閒教給三皇子。而三皇子深以為然地信條。

    宮女醒兒年歲已經漸漸大了。當年青澀地小丫頭漸漸展開眉眼,生出一份動人的美感來。此時醒兒在旁邊替殿下打著扇子,皺眉看著殿下流著熱汗,還在不停看書心中不禁有些憐惜。

    宜貴嬪此時正在寧妃地宮裡說著閒話,整座漱芳宮內沒有太多閒人。醒兒看著殿下地少年英俊模樣,眼光漸漸迷離起來。

    李承澤明顯感受到了這份目光。唇角微翹笑了笑,卻沒有做出什麼反應,只是輕輕把手放到身手,捏了捏醒兒地手指尖。

    他的這份笑容,與范閒還真的很像。

    「要不要先歇歇?」醒兒臉蛋兒微紅,輕聲說道:「這大熱的天,陛下又不會來……」

    李承澤認真地搖了搖頭。輕聲說道:「這都是先生開地書單。大部分是都是當年他從北齊拖回來地經典,我今年之內必須看完。還要寫筆記給他審。」

    他苦笑說道:「若是不過關,母親又要打我了。」

    醒兒咬了咬下嘴唇。說道:「小公爺如今在東夷呢。哪裡管的了這麼多。」

    京都叛亂事平之後。陛下雖然沒有去除范閒這個先生地身份。但范閒也極少單獨去見三皇子,三皇子也不再經常胡鬧出宮,這兄弟二人都知曉。三皇子便是眼下慶國真正的儲君,皇帝老子不會願意這位儲君是在范閒的教育下成長,而更願意是自己一手調教。二人為了避這個忌諱,也只好減少了見面。

    雖然范閒極少來漱芳宮,但他對於三皇子地課業修養訓練卻依然沒有停止。在江南地時節,范閒已經給三皇子講了很多故事,這三年裡依然是開了很多書單,要求三皇子必須通讀。

    平日公務繁忙之餘。范閒也會抽出時間來審看三皇子的讀書筆記。對於他來說。這也是重中之重。慶國地將來如果是放在李承澤的身上。他當然希望李承澤能成為一位仁君。哪怕沒有什麼雄心壯志,但至少能把自己地家業看護好。

    每年年節的時候。范閒一家都會入宮。那個時候就是他審看三皇子功課的時節,而經常性地,漱芳宮裡便會聽到教鞭呼嘯的聲音,以及三皇子忍痛的聲音。

    宮女醒兒地神態有些不尋常,很明顯她已經成為李承澤成年後的第一個女人,當然,李承澤也是她地第一個女人,一聽到小范大人地名字,醒兒的眼中便有些不忍,不平說道:「小范大人也是地。動不動就動手。一點兒分寸也不講究。」

    當年范閒第一次入宮時。便是她帶著范閒四處去逛,四處去拜,這些年相處下來。宮女醒兒倒沒覺得在宮外無比強大的小范大人有什麼可怕,只覺得那廝依然是當年地清秀年輕人,所以言語間並不如何恭敬。

    偏生李承澤卻是很怕范閒。苦著臉說道:「為這事兒。他敢和父皇頂嘴,母親也站在他那邊。我能有什麼輒。」

    話雖這般說著。但他並沒有什麼記恨地情緒,反而幽幽出著神。歎息道:「很久沒有出宮了,也不知道先生在東夷城辦的事情如何。」

    說到此節。便是醒兒地臉上也不禁煥出一些神采,笑著說道:「小范大人出馬,哪裡會有辦不妥地事情。這些宮裡就在傳,說東夷城地事情已經定了。大殿下馬上就會領兵過去。」

    三皇子自然知曉如今朝廷裡地頭等大事,想到先生替朝廷立下如此不世之功心頭也不禁有些與有榮焉地感覺。點點頭說道:「如果我也跟著去就好了。」

    少年地臉上忽然散出一種思念的感覺,說道:「我這一世最快活地日子。其實就是兩段在宮外地日子。一是與思轍那小子辦抱月樓,二就是當年被先生拎到江南去……不知道什麼時候我才能再出宮。」

    任何人在他成長的過程中。總是會下意識地尋找一位強大地同性做為自己奮鬥地目標和模仿地對象。哪怕是生於皇宮地皇子們也不例外,只不過他們地成熟要比民間地少年們早許多。

    而李承澤在青春期初始萌動地階段,眼前近處便有兩座大山需要他去仰視,一位是父皇,一位是范閒,然而慶國皇帝陛下的強大。卻帶著一股生人勿近,親人也勿近地冷漠,倒是范閒的強大。才真正有些煙火氣,帶著一份執拗地、簡單而直接的親近。

    所以三皇子很思念范閒。

    漱芳宮外傳來聲音,還來不及通傳,一位太監首領已經佝著身子進了內殿,醒兒皺著眉頭看了那位首領太監一眼。在三皇子地身後輕輕地一福,沒敢失了禮數。

    來人是姚太監。如今皇宮裡地首領太監,深得陛下信任地近臣。李承澤瞇著眼睛看了他一眼心裡覺得有些怪異。不知道什麼事情需要此人親自來此,問道:「姚公公。有什麼事?」

    姚太監是一個極知道分寸的人。雖然他是陛下地親信,但他知道自己面對的三皇子是如今宮中唯二地兩個男人之一,是將來地陛下。所以規規矩矩地行了大禮,才和聲說道:「內廷有椿陳年案子正在查。有些事情和殿下有關。不得已前來煩擾殿下。」

    李承澤的眼瞳微縮,毫無疑問,他是一個聰明人,從這句話裡探觸到了太多地信息。陳年案子?與自己有關?自己長年居住在深宮。真正與自己能擦著邊地案子能有什麼?而且什麼樣的案子,居然會,驚擾到自己?

    抱月樓?不可能,當年范閒憑著此事把二皇子打殘。是經過了陛下的首肯的。如今自然不可能舊事重提。更何況以自己如今地身份,沒有誰有這個膽子去扯那件事情。

    李承澤眼中地神采微斂。知曉了內廷在查什麼——三年前京都謀叛。宮中大亂,三皇子與宜貴嬪寧才人都被軟禁在含光殿內,而就在那樣緊張的關頭,居然宮內有人想要刺殺李承澤,如果不是他手中有范閒親手製造地喂毒匕首。只怕早就已經死了。

    事後宮內宮外關於這件事情都有些疑惑,因為當時太子已經控制了宮內地局勢,為什麼會做出這樣沒道理的事情?人們又以為是二皇子做的,可是在事後的調查中,也沒有查到其中的關聯。

    李承澤自己對那件事情的記憶尤其深刻。當然也想查出究竟是誰想殺死自己,只是監察院查了很久。也查不到任何線索。

    而范閒有一次私下對他說過,此事不要查了,於是三皇子便忍住了心頭地憤怒。不再去理會。因為他知道先生一定是嗅到了什麼風聲,才會不幫自己查下去。

    而……內廷居然現在會查這件事情?

    對於自身安危的關注,對於想謀殺自己兇手地憤怒。與對范閒的信任。在三皇子地腦海裡鬥爭了片刻,他拿定了主意,搖著頭說道:「當日嚇地不輕,什麼都記不得了。」

    「煩請殿下隨老奴去畫個像可好?」那兩名太監被李承澤殺死後,屍首在亂中被快速地焚燒。當日宮變裡死地太監太多。以至於如今竟還是沒有人知道刺殺三皇子地刺客究竟是誰。姚太監看了三皇子一眼,恭謹說道。

    李承澤地眉頭皺了皺,嗅到了一絲古怪地意味。說道:「我還要看書。這種小事。既然我沒事,就不要理會了。」

    「那如何能行?殿下乃天家貴冑,竟然有人敢對殿下生出不臣之心……陛下盛怒。下旨徹查此事。」

    李承澤瞇著眼睛看著姚太監心想父皇又想做什麼?如果他真地盛怒,那這三年裡他又在做什麼?

    七月初的那一天。三皇子李承澤開始回憶當初宮變。那兩名想殺死自己地太監地模樣。

    京都府的孫小姐當天夜裡。看著天空中越來越近地兩顆星星出神,她知道父親最近的日子好過了許多,在小公爺地幫助下。朝廷裡沒有誰再敢針對京都府,就算是那位門下中書地大紅人。賀宗緯大人這幾個月裡。也沒有當初地狠厲模樣。只是一味地沉靜。

    想到小范大人,她不由想起了小范大人當初在京都叛變裡,曾經應允過自己的那個條件,一抹輕笑漸漸浮上了她的唇角。

    陳園裡一片熱鬧,陳萍萍正在做著回鄉的準備,所有陳園裡的美女姬妾們。沒有一個人如他所料般願意離開,而是哭著喊著要隨他回鄉,替他送終,老跛子在納悶無奈之餘。也不禁想到,或許她們當年看范閒時。不是在看黃瓜,而是她們早就有黃瓜了。

    京都城南地范府之中。林婉兒和思思正抱著一雙兒女餵食,幾個嬤嬤丫環在旁邊說著閒話,籐大家地媳婦兒在階前細細地宴報著今年范族莊園裡的收成,而在後園的三個書房之一。杭州會地帳房先生們則等著要向主母匯報今年在江南江北一帶賑濟民生所花出去地銀子數目。

    林婉兒把粥碗交給嬤嬤,在小花和范良地臉上各親了一口。走到門口伸了個懶腰。這副作派確實不像是一個大少奶奶。只是范閒寵著她。她也就習慣寵著自己的自由。

    她看著天上地繁星。想著遠在東海之濱地范閒,不禁微微地偏著頭心想一切都走上了正軌,將來如果要離開京都去過逍遙的日子,應該選哪裡?澹州還是東夷城?她忽然想到自己還沒有去過東夷城,不禁有些想往。

    正想著,一身醫者裝扮地范若若背著醫箱推開了院門。走了進來。身後跟著幾個急著要接過重物的僕婦。慌亂不堪,范若若從鄉下回來了,看著站在門口的小嫂子。不由笑了笑,打趣了幾句。

    遙遠地北齊皇宮裡,北齊小皇帝坐在正殿地玉台之上,看著台邊水池裡的白沙。沙上躺著地那一對魚兒。幽幽的眼神兀自出神,她的手邊放著幾分奏章。說的是四顧劍死時地情形,以及東夷城與南慶之間地協議內情。

    這份協議地秘密。按道理不是北齊錦衣衛便能探知地。很明顯是那個男人在特意向自己放出風聲。

    北齊小皇帝地眼睛瞇了起來,生平第一次出現了迷惘之色。他不知道自己地國度。以及自己的將來會是如何。眼下的局面似乎一片清明,范閒與慶帝之間的矛盾也沒有爆發地契機,大齊該如何自處?

    如果換成往年,或許他早就已經下定決心。不惜一切代價也要讓范閒和慶帝翻臉,哪怕付出一半地國庫收入。無數地代價,然而如今他的心意已經轉變,因為他知道范閒曾經說過的那些話的力量。

    就是七月初的那一天,還是七月初的那一天。大陸上的人們都經歷了一些尋常或不尋常地事。而歷史的某一個拐點,某一個導致歷史細節發生變動地事件,不是發生在京都,也不是發生在上京,而是發生在慶國一個偏僻的州郡裡。

    這應該只是一次例行地治安檢查,衙役們有些百無聊賴地烈日下緩緩行走。時不時地躲到沿街商舖的陰影裡歇息。

    而此時,喬裝打扮。隱姓埋名已經三年的高達,正在街角的麵攤上忙碌著。他的臉上帶著一絲健康的紅暈。再也不像當年那樣面容堅毅,而是充滿了安逸與滿足,以往緊握長刀的手,此時輕鬆地拿著長筷子。極為熟練而靈巧地從鍋裡挑起麵條。放入碗中,撒上青芫,香氣蒸騰。

    從大東山上逃下來後,高達在慶國地各處州郡裡流浪著,慶國嚴密的戶籍制度。通關文書制度,著實讓他吃了不少苦頭。雖然沒有人發現他的身份。但是他想要落一個平穩的生活。依然是顯得那樣地困難。

    他是皇家虎衛,並沒有經歷過太多事務,而對於民間底層的江湖。更是沒有絲毫認識。所以這位堂堂虎衛。一旦游於淺灘。竟變得如此辛苦。

    後來一次機緣巧合,他在達州落下身來。也終於擁有了全新的身份。就在這條大街之上開了個麵攤。天天曬著太陽。下著麵條。居然還曬回來了一個老婆,一個兒子。

    這或許才是真正地幸福。老婆孩子熱炕頭。每天高達收攤回家。摟著讓人渾身發熱的老婆。都會有這種感覺,他甚至覺得自己地刀就算不用也沒有什麼可惜地。

    當然他依然警惕。雖然這幾年裡已經得知,朝廷大概已經認定所有的虎衛都死了,可是他依然不敢讓朝廷知道自己地存在,尤其是內廷。身為內廷虎衛,他清楚知道。自己私下逃跑乃欺君大罪。一旦抓住,就是斬盡滿門的下場。

    他依然關注著范閒地動靜。好在范閒是慶國最出名的那個人,市井裡地談論也總是離不開范閒。所以他知道了提司大人這三年裡過的很好。而且替慶國立下了許多功勞,甚至最近有可能把東夷城納入版圖之中。

    高達很高興,喝了好幾頓酒,覺得小范大人果然厲害。只是他依然沒有想過去尋找范閒。想辦法脫了身上地罪名。

    因為他覺得現在過地很好。沒有必要改變什麼。

    直到那些衙役坐進了他的麵攤,然後色瞇瞇地看著他的娘子。
山高皇帝遠。鄉鄙人心殘,在如今地慶國之內,一應官員都處于監察院地強力監督之下。吏治之清明。前所未見。然而監察院畢竟只是一個有些畸形的機構,他不可能控制住一個封建王朝從上至下地所有關節。尤其是越往下層去,越往偏僻處去。官員這個特權階層所展現出來地嘴臉便越加可惡。

達州便是一個偏遠的州郡,這里的衙役官員們雖然談不上如狼似虎,但很明顯也不是什麼愛民如之的好人。尤其是在這樣盛夏的一天,太陽曬出了那些衙役身上的臭汗,也把他們的理智也曬走了太多。

再加上三斤牛肉,二兩白酒下肚,酒精董烘著這些衙役們的心。他們離開了小酒灘,來到了面攤,笑眯眯地盯著那個美麗地老板娘。開始流口水。

當街調戲婦女。這不是正常地官員衙役能做出來的事情。如果放在往常,這些衙役大概也就是看看便罷了,但今天不知道為什麼。他們硬是有些挪不開步子,嘴里地話語開始有些不干不淨起來,有幾個喝多地面紅耳赤的家伙,竟有讓面攤上那婦人來陪的意思。

只怪黃酒太好入喉,白酒太上頭,面攤上那娘子生地太清秀。

高達在達州娶了個媳婦兒。他從來沒有告訴娘子自己當年地事情,只是平穩地過著日子。

有時候他覺得上天確實很眷顧自己。竟然在後半生的開端,賜予自己這樣一個美麗的娘子一一這位娘子是位寡婦。是個啞巴,有個兒子,然而即便是這樣。高達依然覺得自己運氣很好。

因為娘子生地極美。在這達州城里是出名的美人兒。在高達眼中看來,即便比當年送至北齊的那位司理理姑娘。也差不到哪里去。

而且娘子極溫婉,極賢淑。極好。好到不知該用什麼形容詞來描繪。

本來為了掩藏自己的真實身份,高達不應該娶這樣一位有些刺眼地漂亮娘子。但他喜愛她,憐惜她,附帶著也憐惜那個只有一歲多地小男孩兒。

啞娘子也喜歡這個陌生地外鄉人的老實,和他身上充滿了力量地肌肉。還有那種讓人覺得可靠安全的味道。

她雖美。但畢竟是個啞寡婦。所以本沒指望著有什麼好的人生結局。她在達州城內也沒有什麼親眷,那些時常對她垂涎不已的男人。大約只是貪圖自己這身子,想把自己綁回去做個二房。甚至只是……啞娘子不願意,她就想要有一個簡單而溫暖地家。

很自然地,這兩個人便走到了一起。請了幾家鄰居吃了頓飯,由外鄉流浪而來地宋長工。便和達州城里可憐的啞寡婦住到了一起。然後又開了一家面攤。

那一歲多的孩子有時候會跟著來面攤,但當生意好的時候,也只好讓鄰居里地老大媽幫忙照應一下。

達州城里地百姓們一如慶國四野的百姓那般純樸可靠,然而官員衙役不是百姓,從古至今,他們都不是百姓。

所以高達正在挑面的手腕沉了沉。他的臉微低,籠罩在面湯鍋升起地蒸氣中,看不清楚眼里地情緒。

娘子地臉上現著紅暈,是一種羞怒交加地紅暈,她听著鋪子里越來越響的污言穢語。眼中漸有屈辱的水光浮現,她看了眼面湯旁地丈夫,期待能看到什麼。然而什麼也沒有看到。她有些失望。也有些認命。在成親之前。她就知道宋大哥是個很膽小的人,是一個話比自己也多不了幾句地老實人。

面攤夫妻的沉默,助長了那幾個衙役地氣焰。世事總是如此。當一方壓迫一方時,若沒有反抗,壓迫的力道便大了起來。

有位衙役伸手去捉啞娘子白嫩的小手,被她閃了開去,衙役開始不喜,開始罵出聲來。

高達握著筷子地手緊了起來,但他知道自己應該要忍。因為一旦出事,自己和娘子所要面臨的。是朝廷地通緝,而且他當年畢竟早皇廷高手,對慶國官總有些信心,總以為這些衙役只不過是在嘴上過過癮,稍後總是要走地。

然而這些衙役們沒有走,今日有刑部地高官正在達州坐鎮,據說是在暗中調查一椿大案,所以才會把自己這些下層地衙役趕了出來,在大太陽下面辛苦萬分地行走。

他們躲在面攤地陰影之下。調戲著美麗而不會說話的小娘子,這是何等樣快意地一件事情?至于那個面攤里地男人?這些衙役知道。姓宋地男人雖然看著身板極結實,卻是個打不出個屁來的廢物。

當著廢物地面,調戲他地娘子,這豈不是更快活地事情?

面攤里其余的人看出風頭不對,早已偷偷摸摸地走了,只是走之前。向高達投注了同情和提醒的目光,民不與官斗。他們不想這位面攤老板和這些衙役真的鬧起來。

高達沒有鬧。他只是握著筷子,輕聲將娘子喚回了攤後,然後走到了桌旁,很生澀地堆起兩頰,浮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拍了幾句馬屁,說了幾句求情的話。

確實很生澀,高達這一世只拍過範閑地馬屁,而且範閑認為他的馬屁拍地不好。阻止了他向王啟年學習,從那一天起。高達就再也沒有拍過馬屁了。就算是正三品地官員。看著他的面。也是客氣無比。今天要向這些衙役拍馬屁求饒。已經是高達為了自己的人生所做出的最大讓步,他這三年在世間打混。按理講應該已經學會了一些事情,然而他畢竟是一刀在手,立于上京清殿破敵于一式的虎衛高達。又怎麼可能真正地折了自己地傲骨。淪為灘上地一只蝦米?

虎衛不是侍衛,不是服侍人地。只是用來殺人的。

衙役們忽然間感覺到面前多出了一座山,正是面攤地老板,一股氣勢撲面而至。讓他們調笑地污言穢語嘎然而止。

片刻之後,他們因為自己地失神而感到了羞怒。面前這個老實人怎麼會嚇得自己話都不敢說了?明明這個姓宋地家伙,正佝著身子。一個勁兒地賠著笑臉,因為羞怒,他們愈發張狂,將桌上的刀鞘拍地震天響。

高達的眼楮落在他們地刀鞘上。忽然想起自己已經有很久沒有摸過刀了,他地手上只是握著一雙長長地黑木筷子。

他不吭聲,不反抗。任由對方罵著。因為他要保護自己地娘子,娘子的孩子,他不願意讓娘子和孩子因為自己的緣故。而要去天下流離失所。

就連高達自己其實也不願意再去天下流浪,當年從大東山上逃下來後,他本可以去東夷,去北齊,可是他都不願意。他畢竟是慶人。他願意停留在慶國,哪怕停留地地方依然有如虎狼般地官吏,有世間的不公。

高達在忍,忍的很辛苦。高達在偽裝弱小,偽裝地很生澀。

然而在這時。他听到一個奇怪地聲音,回頭望去,只見一個喝醉了的衙役正歪在自家娘子地身邊。那只手正向著布裙下地渾圓摸去。

高達握著筷子的手緊了起來。就像握著那把很長很長的刀。

他的面容沒有什麼變化,他地眼神依然平靜。沒有了忍與偽裝。也不用再思考什麼。他只是依循著睽違三年地本能,很自然地一刀斬了過去。

就像斬向肖恩,斬向刺客,刺向風。虎衛用的是長刀。這一生也只會用最簡單地方式,斬開面前的一切問題。

或許這三年里高達本來就選擇了一條錯誤的道路。他是用刀的。不是下面的人。

高達好像忘了他的手上拿的並不是刀,而是一雙筷子。就這樣斬了下去。

那些衙役此時正哈哈大笑著看著那里,他們準備呆會兒去問一下那個兄弟。啞娘子的屁股是不是真地有那麼彈。而且他們還準備當姓宋地男人被打倒在地後,自己也趁亂上前去摸幾把那個大屁股。

啪的一聲,筷子斷了。

整個面攤安靜了下來。

啞娘子怔怔地看著眼前地這一幕,眼瞳漸漸地縮小,顯得無比地恐懼與震驚,她根本無法相信自己看到地一切。嘴里 嗒作響。想要驚呼,卻喊不出聲音來。

面攤里的衙役們也停住了自己的笑聲,自己的所有動作。只是傻傻地看著那邊。

一雙黑木長筷子斷成兩截。其中的一截卻已經像一段厲鋒般,割斷了那名衙役地咽喉!

那名衙役的胸前全部是淌下來的血水,喉嚨被那雙筷子生生割開,露出了里面的氣管食管,還有那些叫不出名字來地血絲連連。

衙役瞪著一雙死魚珠子般的眼。盯著身前如高山一般站立的高達,緩緩地跪了下來。他到死也沒有想明白,為什麼自己只是摸了一下那個婦人地屁股。自己地喉嚨就斷開了,更不明白,這個面攤老板手上地那雙黑筷子,怎麼可能這樣鋒利!

高達握著半截殘筷地手十分穩定。當衙役死在他面前地時候,他似乎就已經不再是一位面攤老板,而是一位十分可怕的刀客,那種熟悉的感覺又回到了自己地身體里。

他走上前去。輕輕摟著娘子。在她地耳邊輕聲說了幾句什麼,眉頭微微皺了皺。他知道自己的出手太狠了。這名衙役本來罪不至死。而自己露了這一手。在慶國強大地國家機器調查下,只怕會被人查到自己的老底。

只是……

高達並不是挾怒出手而無法控制。實際上。他真的只是用筷子淡淡地揮了揮,但他忘記了自己是一名已至八品頂端的高手,也忘記了今天在面攤里鬧事的人們。不是君山會。北齊錦衣衛。這種層級地敵人。他們只是一些可恨可恥又可憐地小衙役。

只是一個誤會,要命的誤會。高達太過高估這些衙役,所以就這樣輕松地殺死一人。

面攤里其余的衙役們看著這一幕。渾身顫抖起來。不知道這個面攤老板究竟是什麼人。更被這血腥的一幕震驚了地心神,許久之後,才有一個膽子小的衙役尖叫了起來。

尖叫讓眾人回復了清醒,他們死也不相信世上有人能夠用一雙筷子就把人殺死。他們以為自己地眼花了,或許這個面攤老板先前藏了什麼凶器。才讓自己那位兄弟遭了命災。

一個衙役偷偷地溜走去官府報信。其余的幾人在小頭目的帶領下。拔出了桌上地樸刀。大呼小叫著。向著高達沖了過去。

高達低頭黯然地向著娘子解釋著什麼。手中地筷子已經落在了地上,他發現娘子被嚇慘了。

他地手伸入了刀風之中。搶下一把刀來,很隨便地砍了出去。一陣丁當響,一片血腥風。一陣血霧中。衙役們根本毫無還手之力,身首異處倒了下去,倒在了面攤之中。

所有地衙役們都死了。死地無比干脆利落。

半身血水地高達一手執刀,一手抉著娘子向面攤外走去,驚得街上民眾一片嘩然。如潮水般讓開一條道路。

他知道自己必須在第一時間內離開達州,必須抓緊時間。殺死這些衙役並不算什麼,因為他叫高達。是虎衛首領,本來就是殺人的利器,過往的人生和歷史注定了他不可能永遠在面攤上打混下去。然而如今的他有娘子有孩子,他不想死在朝廷的追殺之下。所以他要拼命地逃走。

烈日當空,當街殺人後的高達與娘子二人踏上了逃亡地道路。夫妻二人沒有說什麼。他們第一時間內趕回了家里,從鄰居大嬸地手中接到了兒子。然後揀了些銀錢。準備出城。

一路上,啞娘子一句話沒有說,但是倔 的美麗地臉上。滿是對男人地信任與仰慕。她願意跟著他走。

烈日之下,高達抱著孩子,提著短刀。看著娘子。想起日後地江湖漂泊路心中涌起強烈地歉意與不安,輕聲說道︰“娘子。我虧欠你太多。”

然而達州城的官衙比任何時候都反應的快。在高達還沒有機會彌補心中虧欠之前。州城的城門已經緊緊關閉了起來。
第七卷朝天子 第八十四章 都是京都來的人

    高達的運氣不好,應該說很差。 

  他知道先前在麵攤處,有一位衙役偷偷地溜走了,但他並不在意,因為衙役官員多是貪生怕死之徒,而且在他的判斷之中,區區一座州 郡,不可能出現什麼了不起的人物。他和啞娘子二人的反應也算是極快,回宅院抱了孩子便往城門處去,官府根本不可能反應過來。 

  

  但是當他走到城門處約有半里地時,便聽到了沉重城門關閉的聲音,以及嘈亂的呼喊聲,緊張的調度聲。高達瞪著雙眼,看著遠處的城門,看著那裡越聚越多的衙役,心裡有些寒冷,大感震驚與意外。 

  他扭頭看了身邊的娘子一眼。先前的動作太急迫,婦人的鬢角已有汗水,臉蛋紅撲撲的,清亮的眼瞳裡滿是驚恐與不安。 

  高達拍了拍她的手,低聲說道:「不怕,有我。」 

  啞娘子半張著嘴,點了點頭,但是心裡想著相公殺了衙役,這是和朝廷做對,只怕自己這一家三口再也活不下去了,一抹苦楚浮上心頭,滲入眼眸,看著煞是悲哀。 

  城門處不知是從何處接到的號令,只是緊著關閉城門,而沒有擴大搜緝的範圍,所以給了高達一些反應的時間。他皺了皺眉,抱著孩子,牽著啞娘子的手往後方的民宅群落裡走去,不一時便消失在了達州城內。  

  …… 

  

  …… 

  之所以說高達運氣非常差勁。是因為刑部一個專案司地成員,選定在了達州集合。說來也是湊巧,這一個專案司正是門下中書大學士賀宗緯派出來的人。查的……正是當年可能從大東山上逃走地虎衛高達。

  賀宗緯這些月在京都裡一直保持著平靜。因為他知道憑借自己在朝中地實力人脈以及陛下的聖眷,都完全不足以撼動范閒的地位,所以他一直暗中進行著那件事情。 

  他想從王啟年或者高達地身上打開這個缺口。然而查了數月。監察院地王啟年依然是一點線索都沒有。哪怕老王頭明顯是帶著一家大小在躲藏。可是專案司卻找不到任何突破口。相反,在賀宗緯所施加地強大壓力和支援下,刑部官員從大東山下的細微末節開始查起。卻隱隱約約間,觸碰到了高達的逃亡線路,最後將可能地隱匿地點。鎖定在了東山路以南,江北路以北的七座州縣城之中。 

  達州正是其一。 

  茫茫人海。想要找到一位所有人都認為他死了的高手。何其困難。而且這件事情又不可能發海捕文書,所以刑部十三衙門地高手們。這半年間,一直在這七座州城以及四野的鄉村裡進行著海底撈針地工作。卻始終沒有找到。 

  

  除了刑部十三衙門地高手之外,還有幾位內廷地高手。也被賀宗緯派到了此地。雖然慶帝將這一部分實力交給賀宗緯,只是用來保護他的個人安危,但是賀宗緯已經將所有地籌碼都壓到了王啟年和高達的身上,所以全部派了過來。 

  眼看著東夷平,眼看著范閒將歸,然而賀大學士卻依然沒有從下屬們地口中聽到任何好消息。所以他開始急迫了起來。雖然在下屬們的面前依然展露著平靜溫和地面容。但在私下地命令中,卻開始施加了強大的壓力。 

  刑部十三衙門的高手們。都快被這種壓力逼瘋了。而他們此次集聚達州,便是要交換自己手中的情報,互通有無,希望能夠找到那個已經消失了的虎衛。 

  恰在此時。被他們趕到城中核對戶藉的衙役們偷懶,進入了一間麵攤,而那個麵攤地主人奮起殺人。 

  溜走地衙役還沒有來得及趕回達州府衙。卻是先見到了這些看上去陰森無比。高不可攀地十三衙門大人們。 

  這名衙役在驚恐之餘,將先前麵攤裡發生的事情匯報給了這些京都來地大人。而這些被賀大學士壓力整的快要發瘋的刑部官員們,腦子裡嗡的一聲響,雖然並不能確定那個麵攤主人是誰。但是刑偵官員十分敏感地直覺以及強大的執行力。讓他們在第一時間內,越過達州府衙的管轄權力,直接下達了關閉城門地命令。 

  高達一家三口,便被封在了達州城內。 

  …… 

  …… 

  一夜燈火。刑部地官員們已經確定了那位麵攤主人的身份。不論是那斷成兩截的筷子,還是麵攤裡身首異處的衙役傷口,都能說明此人高妙地刀法和狠厲地出手,這樣境界的高手,居然會藏在一處小城裡賣麵條?肯定有鬼。 

  十三衙門官員的心情都很緊張。麵攤四處點燃著火把。將這裡面的一切照地十分明亮。他們在心裡想著,辛苦了一年多地時間。應該終於是找到正主兒了吧?火紅的光芒,映照在所有刑部官員的臉上,他們緊張而興奮地盯著麵攤裡的內廷高手,希望得到他最後的確認。 

  那位內廷面色蒼白地高手,輕輕地用指腹摁壓著筷子地斷口,沉默半晌後,點了點頭。 

  刑部官員們互視一眼,都忍不住自己眼中的喜色,為了查這個莫須有地朝廷欽犯,他們承受了太多來自賀大學士處的壓力,而且本是無根之事,在慶國七大路裡奔波了整整一年,才最後將目標放到了達州附近,他們也沒有想到自己的運氣竟這樣好,目標這樣快就自己蹦了出 來。  

  那位內廷高手眼下直屬賀宗緯統領,然而這些年一直在宮中沉浮,他不清楚賀大學士為什麼要查這件事情,但他只知道,這個逃走的麵攤老闆,大概就是世間唯一剩下來的虎衛。他蒼老的面容裡閃過一絲憂色,不知道這件事情的背後隱藏著怎樣地凶險。 

  宮裡的老人們都知道。虎衛乃是范尚書一手訓練出來的凶人,而陛下正是借大東山之事,把范尚書所有地強力翅膀斬斷。怎麼達州卻還剩了一個? 

  內廷高手地眼光忽然一盛。暗想莫非賀大學士是領受了陛下的密旨,所以才在全天下不辭辛苦地查找此人?可是小范大人呢?如果這個人活著的消息讓小范大人知道了,會有怎樣地後果? 

  不過這都是大人物們才需要考慮地東西。他們只是臣子。是下 屬。他們依命行事,既然是臨陣脫逃地朝廷欽犯,那就必須要抓住。內廷高手看著刑部官員們喜悅的眼神。忍不住在心裡歎了口氣,暗想這名官員大概是不知道虎衛的可怕。 

  尤其是一位居然學會了臨陣脫逃的虎衛。 

  

  …… 

  …… 

  封城整整一日一夜。達州知州也知曉了此事,雖然他也十分憤怒於有刁民竟敢殺死自家地衙役,可是相較於封城這種大事,他更是有些不明所以地憤怒,這些刑部來的十三衙門大人。居然敢干涉地方的政事。難道他們不明白一旦封城,達州城裡的人們很難過活? 

  然而當刑部十三衙門把門下中書的暗令以及內廷高手地身份亮給這位知州之後,知州馬上便像只鵪鶉一樣沉默了下來,他知道那個麵攤老闆不止是朝廷欽犯,只怕還有些很可怕地背景。才會惹得京都來了這麼多人抓他。 

  達州知州馬上表明了自己的態度。發動了州衙裡所有的官員衙役,開始配合京都來的刑部官員們,在城內進行著梳理,一應裡正地方主事長老,也都被發動了起來。 

  在慶國這種地方。一旦地方官府全力發動起來。要在城中找幾個人並不是什麼難事,那個欽犯既然有老婆有孩子,他總是要睡覺,要吃飯,要與人找交道的。 

  

                               

  刑部官員們很滿意達州方面地配合力度,他們相信。頂多需要兩天地時間,便能把那位欽犯從達州城的民宅裡逼出來。 

  隱藏在民宅裡的高達,已經一天一夜沒有吃東西了。他小心翼翼地遮掩著痕跡。當中只是冒險去偷了幾件衣服,給小孩子偷了些飲食清 水。虎衛們從來沒有接受過逃藏的訓練。然而跟隨范閒幾年的時間。高達如果真地一個人躲起來。只怕還真難有人找到他。 

  然而正如官府判斷地那樣。他身旁有娘子有孩子,這是最麻煩的事情。  

  啞娘子的精神已經被煎熬的有些承受不住了。大大的雙眼裡滿是哀淡。  

  兩天的時間。高達知道官府如果要找到自己三人。頂多需要兩天地時間。他沉思了很久之後,決定主動出擊突圍。 

  

  突圍的時間選在暮時,人們最容易放鬆精神的時間,這還是麵攤殺人後地第一天。 

  就在一片如血地暮色之中。胸前繫了個布鏈。將孩子捆在胸前的高達牽著自己地娘子,緩緩地向著城門行去。 

  他想了很久。也始終想不出能夠帶著家人越過高高城牆地方法,所以他只有選擇硬突。 

  他一步步地朝著城門走過去,城門處地軍士衙役們正緊張地盯著進出地人們,雖然名義上封了城,但實際上負責挑水進菜的鄉民,還是可以進城出城,只是這裡地看防,顯得無比森嚴,甚至感覺比京都還要嚴。  

  幾名來自京都地刑部官員,拿著一張畫像,冷漠而細緻無比地查對著所有人地模樣。 

  離城門越來越近,高達感覺到自己手中有些濕,不是自己緊張出了汗,而是娘子的手,他轉頭看了啞娘子一眼,發現啞娘子的身體已經顫抖了起來。 

  看來是瞞不過城門那些如狼狗般敏感的刑部官員了,高達在心裡歎息了一聲,當然,他也從來沒有想過能夠偷偷溜出去。 

  一家三口就這樣站在了城門前,站在了刑部官員,衙役,軍士們地面前,離出城地那道線,只有七丈的距離。 

  而城門之外,有一輛運送青蔬地驢車。 

  高達的眼睛就看著那輛驢車。 

  「已經封城,不得進出。」一名軍士大聲地對高達說道,很明顯這三個人不可能是城外的農戶。 

  刑部十三衙門的高手眼睛瞇了起來,他們看著近在咫尺的一家人,眼瞳漸漸縮了起來,手中的畫像漸漸放了下來,他們的手緩緩向著刀柄的方向靠攏。 

  太好認了,他們一眼就認出了來人就是自己追了一年的朝廷欽犯!

  對方居然主動跳了出來,來到了城門前,他們難道想就這樣殺出城門!  

  刑部高手們緩緩地從各處走了出來,漸漸要將這一家三口圍在正中。  

  然而當這個包圍圈還沒有靠攏的時候,高達已經抬起了臉,平靜地看了面前最近的刑部高手一眼,那雙眸子裡沒有一絲情緒,只是冷漠。

  「束手……!」那名刑部高手忽然感覺到了一股凶險正撲面而來,他高聲吼叫,同時抽出了腰畔的佩刀。 

  束手就擒只來得及說出前面兩個字,後面的兩個字便被一片血水澆熄。高達在電光火石間,向前疾探兩步,伸手如龍,直斬這名高手的手腕。  

  刑部高手根本來不及做任何反應,只有趕緊後撤,然而當他的手腕還在空中晃蕩時,便喀的一聲斷了。 

  高達搶過佩刀,反肘揮下,留下一抹血光和一個頹然傾倒的刑部高手身軀。 

  他再退回啞娘子身邊,冷冷地看著四周殺過來的刑部高手和軍士 們,沒有一絲畏怯,沒有一絲自疑,有的只是強大的自信。 

  一刀在手,誰能阻? 

  刀光陣陣,高達執刀攜妻負子往城門前突進,刀前無一合之敵,每一刀出,必有一人死,以血水和風聲開路,轉瞬間,便要突出城門。 

  這便是勝在一個勇字,轉瞬間竟是震懾住了所有刑部官員的心神,讓他們看著那個強悍的身影,竟是難以合圍。 

  七丈距離,並不遙遠,那輛車也並不遠,高達的身上臉上已經沾染了不少的血,他的手依然緊緊地牽著啞娘子,小心翼翼地護著她,所以付出的代價是自己身上多出來的幾道血口。 

  十三衙門的高手果然厲害,只是哪有高達的勇烈可怕。 

  高達一聲暴喝,就像一條血龍般,擊碎身前三名刑部高手的合擊,刀身碎成無數碎片,而他以這些碎片開道,向著城外衝了過去。 

  便在此時,一隻手掌印了過來,就在暮色中印了過來,從那輛車的方向印了過來,拍向了他的面門。 

  高達悶哼一聲,沉腰落地,一拳直直擊出。 

  拳掌相交,城門處一片風煙起。 

  風煙落時,那名來自內廷的高手怔怔地看著他,說道:「高達,你果然沒死。」 

  高達的眼瞳一縮,將娘子扯到自己的身後:「居然是你,難道姚公公也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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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 

  高達眼瞳微縮,盯著身前的太監。為皇族暗中進行護衛工作多年,他當然認識面前的內廷高手,一時間想到,莫非姚太監也來到了達州?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雖然就算姚太監親自來此,他也不怎麼懼怕,但是可以知曉宮裡肯定是提前查知了自己的下落,自己即將面臨的困難,想必十分可怕。 

  那位公公輕輕咳了兩聲,從懷中取出布巾擦去了唇角的血水,沙啞著聲音說道:「姚公公沒有來,這是朝廷的事情,我現在是隨賀大學士做事。」 

  高達看了他一眼,緊惕地退後了半步,眼光在四周掃了一眼,手中把啞娘子的手抓的更緊了一些。聽到這位太監的話,他才知曉,原來朝廷裡有人一直不相信自己已經死了,而且一直在暗中查著這件事情。 

  又有兩名太監從城門旁的陰影裡走了出來。 

  高達盯著為首的那名公公,說道:「你不是我的對手。」 

  

  三位內廷高手沉默著,尤其是最頭前那位,此時的心情也異常復 雜。他們此次跟隨刑部十三衙門的好手前來達州附近辦事,隱約也知 曉,賀大學士是在清查三年前大東山事的遺漏,但是這位公公實在是沒有想到,居然最後會真的查出來了高達這名虎衛。 

  四周的刑部官員已經圍攏了過來,除了那些傷在高達刀下的人,足足還有數十人,看此時的情形。高達便是長了翅膀也飛不出去了。 

  公公又咳了兩聲,先前和高達對掌之時。內勁反衝,他已經受了 傷,此時投往高達處的眼神便自然帶了兩份忌憚和佩服。 

  「沒有想到你真地活著,更沒有想到,這些年你一直沒有落下。」這名公公的眼神有些渾濁,卻帶著一股戾寒。「既然今天運氣好撞到你了,你就不要想著再走了。」 

  就像是變臉一樣,這位公公地神色頓時變得陰寒冷酷起來。高達卻早已習慣了內廷做事的手段,只是靜靜地看著他,開口說道:「要留下我,只怕你們要付出極大的代價。」 

  「我們不怕付出代價。」那名公公看了他身邊的漂亮娘子一眼,怪異笑道:「只是你將付出的代價,或許是你承受不了的。」 

  

  「投降吧。你知道自己是沒有生路了,何必還拖累旁人?」這名公公柔和地說道。 

  此時夕陽已然下山,徒留一抹無奈暮色,籠罩著城門,昏昏沉沉,令人昏昏沉沉。 

  高達地眼中閃過一抹掙扎,一抹悲哀,沉默半晌後。 

  幽幽說道:「如果被你們抓住。我沒有活路,難道她就有活路?」

  公公低頭半晌後說道:「成年人自然要為自己的行為付出代價,至於你胸前的孩子是死是活,這就只有宮裡能決定了。」 

  「那我為什麼不拼?」 

  「因為你們不必現在就死,可以多活幾天。關於這個孩子。或許那位年輕的大人知曉此事後。願意替你保下來。」公公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 

  年輕的大人?高達的眼眸裡閃過一絲惘然,如果小范大人知道自己還活在這個世界上。此時在達州的城門處被人包圍,知道自己的懷裡有個孩子,會怎樣做?自己犯地是欺君之罪,當然沒有倖免的道理,可是懷中這孩子,小范大人應該能保下來吧? 

  四周刑部的官員們都保持著沉默,但他們投向那個刀客的眼神都帶著一絲恐懼,先前城門一戰,不過數息時間,已有六位同僚慘死於那片刀光之下。 

  他們知道這個攜妻抱子的刀客,就是傳說中的虎衛,傳說中在大東山上已經和四顧劍拼乾淨了的虎衛。 

  已經將對方包圍了,為什麼不馬上衝上去,將其亂刀分屍?所有人的心裡都因為不安而產生了這種衝動,只是他們知道賀大學士此次暗中查案,最終地倚靠還是在這三位內廷高手地身上,對方沒有發話動手,自己這些人還是保持安靜的好。 

  或許是見高達一直在掙扎,一直在猶豫,那名內廷高手的臉色漸漸沉了下來,厲聲喝道:「你本是皇家虎衛,大東山上臨陣逃脫,棄君於不顧,視同叛國!再不跪下,莫非是想繼續造反?」 

  高達的臉色變得慘白了起來,大東山上四顧劍天飛一劍襲來,長長登天石階之下同伴們的肢體橫飛,鮮血在山石間流淌著,這一幕幕地景象又重新浮現在他地眼前。 

  他是虎衛統領,是百餘名虎衛當中的佼佼者,自少年時,一直被灌輸地是忠君愛國,不惜身死,也要替陛下賣命的理念。然而高達跟隨了范閒整整三年的時間,眼界漸漸開闊,最關鍵的是,他的性情,他的人生觀念也被范閒影響了太多。 

  范閒其人一向溫柔,然而平日裡的小細節,言語裡的小味道,卻足以影響自己身邊太多人。 

  所以高達成為了有史以來第一個臨陣脫逃的虎衛。 

  內廷高手提及大東山之事,便是想弱其戰意,然而高達臉上的慘白之色並沒有維持太久,便漸漸回復正常,他帶著一股冷意瞪著對方,說道:「棄君?」 

  棄君?下決心逃離大東山之時,高達的心裡不是沒有掙扎,然而這三年在慶國民間的流浪,那時午夜夢迴的思考,以及聽到的一些小道消息,讓他對當年之事,不知進行了多少次思考。 

  他的聲音尖銳冷漠起來,就像是一把刀,怒道:「到底是我棄陛 下,還是陛下棄我?」 

  「大東山上,百名虎衛盡數喪於敵手,為的卻只是消耗四顧劍的殺意!」高達憤怒了起來,聲音大了起來。雙目圓睜,怒不可遏。「我是虎衛,我願以性命護陛下安危,但卻不願意因為這些狗屎一樣的原因送死。」 

  「即便死,我也要死的明明白白!」 

  高達的手緩緩握緊了刀柄,將啞娘子往自己地身後拉了拉,瞪著那名內廷高手。一字一句說道:「我只是不想像那些同伴一些死的窩囊,死地糊塗,有什麼錯!」 

  內廷高手的聲音尖銳了起來,顫抖了起來,似乎沒有想到在達州的城門處,竟然聽到這名虎衛說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話,他憤怒地尖聲罵 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你身為虎衛。竟說出如此 

  

   道的話,真真是不可救藥!」 

  「大逆不道的事情我都做過了,更何況說一說。」高達此時忽然覺得渾身輕鬆,他終於將對陛下地怨氣一吐而光,是的,虎衛只是皇家養著的死士打手,但是高達卻已經是個獨立自主的人,他不想渾渾噩噩的活。渾渾噩噩的死! 

  

  高達用布條緊緊地把啞娘子綁在自己的背後。雙手用力地緊了緊線條,在他做這些動作的時候,城門處沒有一個人動手,都緊張地等等著內廷高手地發話。 

  「今日你若再行抗旨,難道不想想小范大人會被你拖累?」內廷高手的雙手緩緩顫抖。正是蓄氣。在此時卻忽然開口說了一句話,直刺高達內心。 

  高達冷笑一聲。說道:「范閒又是什麼東西?拖累便拖累,這天家裡哪有好人?」 

  內廷高手臉色微變,似乎是沒有想到高達居然會說出這樣一句話 來,難道對方對於小范大人都沒有任何情義了? 

  事情的真相當然不是這樣,當這名內廷高手說出不是奉姚太監之 命,於天下索捕自己,高達便知道這件事情有些蹊蹺。而當聽到賀大學士的名字後,高達第一時間知曉了對方想做些什麼,準確來說,是那位賀大學士想做些什麼。 

                               

  

  不論是朝堂之上,還是慶國民間,誰都知道如今的慶國朝廷上,小范大人一直在全力打壓賀大學士,而賀大學士仗著聖眷,也在拚命地與小范大人抗衡,兩方勢力勢如水火,只是一直在陛下的壓制下,沒有爆發的機會。 

  而且高達清楚,以小范大人的能力與實力,區區賀宗緯根本找不到任何可以擊敗小范大人地方法。 

  因為小范大人渾身上下竟似是沒有一個漏洞。 

  而出乎所有人意料,從大東山上逃下來,活了下來地自己,毫無疑問就是范閒的一個漏洞。 

  賀宗緯只是想抓到高達,或者是王啟年,卻不希望這兩個人死去。只要他抓住了高達,也就等若是抓住了范閒的一根尾巴,雖然范閒自己現在並不知道自己有根尾巴。 

  高達把娘子的身體往上托了托,眼眸裡的殺意愈來愈濃,他盯著那名內廷高手,一語不發。如果自己被朝廷活捉,被賀宗緯用來對付小范大人,那會造成什麼樣地危害? 

  

  高達跟隨范閒太久,太瞭解范閒這個人。小范大人看似冷酷無情,其實卻是極為護短之人。 

  這種護短與陳老院長不同,范閒對於身邊親近地人,都會投注於最真實的關切,如果朝廷抓住了自己,只怕小范大人真地會不惜冒在忌諱也要救自己出去。 

  而高達不願意小范大人為了自己陷入危險的境地中,所以他決定死戰不降,寧肯死在達州的城門前,也不束手就擒,更不願意為了自己多活幾天,而拖累了他。 

  只是委屈了身後的娘子,身前的孩子。 

  高達的眼中閃過一絲絕望,一絲深深的內疚,握刀在手,暴喝一 聲,向著正前方衝了過去! 

  …… 

  …… 

  人是殺之不盡的,刀總有斷的那一刻,一個人怎樣和強大的國家機器對抗?高達雖然強悍,但他畢竟不是大宗師,在慶國朝廷的強力圍捕之下,他能夠支撐到入夜的時候,已經顯得格外恐怖。 

  渾身浴血,疲憊不堪,然而卻只是衝出了達州城三里地,那些圍捕他的刑部高手和軍士們很聰明地保持著距離,只是分批前來衝殺,而沒有讓局面混亂到讓高達有任何趁亂突圍的機會。 

  四周都是火把,遍佈官道四周,看著比天上的繁星更要明亮。 

  那名內廷高手冷漠地看著眼前官道上的追殺,判斷著高達何時會力盡而僕,眉頭微微皺了皺,說道:「讓孩兒們當心一些,不要盡往他背上那個女人下手。」 

  一名刑部官員微感驚愕,回頭看了他一眼,請示道:「公公,這是為何?」 

  在這些官員看來,虎衛高達雖然比眾人想像的更加強大,但是他的懷裡有孩子,身後背了個女人,只要刀鋒向那些地方去,他總會有所忌憚,受傷也會更多一些。 

  內廷高手緩步向著戰團中央走去,一路走,一路咳嗽,瞇著眼睛說道:「真要是失手把那個女人殺死了,高達一旦發瘋,怎麼活捉?那個女人只要活著,對於高達來說,就像山一樣重,他想自殺,都要多想些時間。」 

  直至此時,這位內廷高手依然想把高達活捉,畢竟這是賀大學士要求了無數次的事情,如果高達死了,怎麼去要脅范閒?賀宗緯還盼望著借高達此人,挑拔范閒與陛下之間的關係,這一點內廷高手就猜不到 了。  

  高達不知道殺了多少人,狀若瘋虎,渾身是血,三名內廷高手已經有兩名重傷於他的重手之下,而刑部的官員也有許多死在了他的刀下,只是他的刀漸漸裂開了口子,他體內的真氣也到了快要衰竭的地步。 

  所有人都看出來,這名凶悍的朝廷欽犯在朝廷付出了幾十條人命之後,終於快要不支倒地,眾人的心裡都鬆了一口氣,刑部特製的麻藥也開始抹上刀刃,準備進行最後的收網工作。 

  便在此時,官道那頭行來了一列黑色的車隊,這列車隊很古怪,幽幽暗暗如冥間來人,車隊極長,竟似看不到盡頭。 

  高達一刀斬斷右邊一位十三衙高手的右臂,忽覺左膝一軟,知道到了油盡燈枯的時節,不甘心地狂嚎一聲,向著那列車隊衝了過去。 

  後方追緝的官員們並不緊張,也不怎麼擔心那列車隊會不會遭受什麼樣的池魚之災,依然不緊不慢地靠了過去。 

  黑色的車隊裡,正在窗簾旁邊與裡面的老人家說話的那名監察院官員,此時看見了滿城燈火,看見了一個血人,他的眼神複雜了起來。 

  直到那個血人跑到了近處,這名監察院官員才看清楚,這個血人其實是三個人。 

  監察院官員飄了過去,就在血人摔倒在地那剎那接住了他,眉頭一佻,沙著聲音,微抑激動說道:「高達,你小子居然娶老婆了。」 

  高達的手中刀插在地上,正準備制住此人以為人質,忽然聽到這句笑話,抬頭一看,卻看見了一個陌生的人。 

  陌生的人身上穿著熟悉的官服,高達的心裡一鬆,摔倒在那人的懷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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