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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 慶餘年 作者:貓膩 (已完成)

第七卷 朝天子 第六十六章 農夫、山莊、有點田

    范閒的眉尖皺了起來,他看著陰影中的那個人,遲疑片刻後開口問道:「你怎麼高興成這副模樣了?雖然我們見面少,但還真有些不習慣。」

    黑影裡的刀客微微躬身,笑著說道:「我一直都是這樣輕佻的一個人,還請小范大人見諒。」

    「輕佻?」范閒皺著眉頭說道:「難怪當年因為貪玩惹出了那麼大的簍子,宮裡指名要除你。」

    刀客面色一凜,正色說道:「全虧尚書大人,我才能活到今天。」

    范閒沒有再說什麼,而是想到了一些別的事情,別的人。

    大東山一役,百餘名虎衛全數喪生,皇帝陛下藉著四顧劍手中的劍,異常冷血無情地清洗掉虎衛,也把范建藏在皇族內部最大的助力一掃而光,也正是因為這樣的態度和心志,逼得范建不得不提前退出京都這塊凶險地。

    但是范尚書自幼與皇帝陛下一起長大,在朝中經營多年,甚至暗中替李氏皇族訓練虎衛這麼久,自然留了些隱手。

    此時范閒眼前的黑衣刀客,便是其中之一。這位黑衣刀客,當年也曾經是虎衛中的一屬,只不過後來假死,成為了黑暗之中的范建的嫡系下屬,暗中替范府做些見不得光的事情,甚至包括了監視宮裡伸出來的觸腳。

    在京都叛亂中,范閒冒著大險對慶余堂下手,范建在他的身後冷眼注視,替他收拾殘局,當時出手的。便是以黑衣刀客為首的范府暗中力量。直到那一天為止。范閒才真正地接觸到了父親最後地這批實力。

    「你也知道大東山上地事情。」范閒看著那名刀客,問道:「如今這個世界上,還有多少虎衛活著?」

    「尚書大人手下,還有二十一個。」黑衣刀客笑著說道:「如果大宗師都死乾淨了,咱們這些人還是有些用處的。」

    范閒以往只和高達那七個滿臉木然的虎衛打交道。一時間還真不習慣這個黑衣刀客的說話語氣,苦笑一聲說道:「且不提這個。說回先前的事情。忽然間要提這麼多銀子,難道父親就不擔心國朝之中有人猜到什麼?」

    黑衣刀客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反而如他一樣,輕聲笑著問道:「少爺最近地膽子似乎也大了許多,尚書大人傳來消息。您就真的開始準備調錢,甚至不惜向孫家和熊家伸手,難道……您就不怕朝廷察覺什麼?」

    此言一出。范閒陷入了沉默之中,黑衣刀客也沒有繼續開口追問。京都叛亂之後地這三年裡,范閒在魚腸處暗中進行地事業,做的極其小意。不求有功,但求無縫,進展著實有些太慢。

    但是范閒不得不這樣做,而且他遠在澹州的父親大人,似乎也對他這種謹慎表示了贊同——畢竟皇帝陛下當位。誰都不敢冒險去挑弄什麼,萬一事洩,只能是個血火相加的場景。

    只不過到了今日,似乎范閒和范建這父子倆,同時開始加快了步伐。范閒的心裡清楚。父親之所以加快步伐,是因為他知道自己地心開始漸漸向那個方向漂移。

    黑衣刀客接下來的這句話,也證實了范閒的猜測。

    「少爺將來如果要做些什麼事情,不要忘了我。」黑衣刀客笑著說道:「對於殺進皇宮,我也是很感興趣地。」

    范閒唇角微翹,說道:「我很感興趣的是,你是打算替自己的家人復仇,還是想替死在大東山上的那些同僚復仇?」

    「有什麼區別嗎?」

    「確實沒有什麼區別。對於你來說。對於那些藏在黑暗中地虎衛來說,皇帝陛下從來沒有把你們當成人看。你們不把他當君主看。也是很正常的事情。」范閒微微垂下眼簾,輕聲說道:「但問題在於。你就當著本官的面前這樣說,難道不怕本官真的殺了你?你應該很清楚皇帝陛下與我之間的關係。」

    黑衣刀客平靜說道:「我更清楚你和尚書大人之間地關係。」

    「很矛盾啊。」范閒笑著歎了口氣,說道:「你們是一批很有力量的刀客,但你們又是一群很危險的人物,連我都不知道能不能控制你們,所以我認為,你最好還是留在父親的身邊,包括你身旁的那些黑暗虎衛,都一樣,不要試圖參合到我地事情當中來。」

    黑衣刀客的眸子裡閃過了一絲淡淡的失望之色。

    「父親才能控制住你們,而我要把所有的事情都掌握在自己的手中,所以我不可能用你們。」范閒漸漸斂去笑容,平靜說道:「我有我自己的力量,你們的任何只有一點,務必保證父親的安全,你只要做到了這點,讓我沒有後顧之憂,我或許能達成你和你兄弟們地目標。」

    黑衣刀客沉默了下來。

    沉默維持了許久,范閒喝了一口身旁地冷茶,下意識裡縮起了兩隻腿,抱膝坐在了椅子上,這個姿式並不怎麼漂亮,但卻讓他有些安全感。

    便是這一剎那,他想起了二皇子。看著身前的黑衣刀客,他又想起了高達,想起了因為皇帝陛下地謀斷而流血犧牲地無辜人們,他甚至想起了陳萍萍,想起了曾在京都皇宮門前割了秦恆咽喉的荊戈。

    有些日子沒有看見荊戈了。范閒地眸子裡閃過一絲亮光,想到陳萍萍暗底裡做了這麼多事,從死亡的邊緣拉過來了很多人,而父親其實這些年暗底下也做著差不多的事情。

    這兩位當年的老戰友並沒有怎麼通過氣,但所選擇的方式都是極為一樣,大概他們都清楚,只有真正感受過生死的人們,才有勇氣站在這個世界上,反抗一切施加在他們身上的壓力。只有渡過了生死大劫的人們,才能在皇權地光輝照耀下,依然勇敢甚至驕傲狂戾地挺直身子站立

    沉默維持了許久,范閒喝了一口身旁地冷茶,下意識裡縮起了兩隻腿,抱膝坐在了椅子上,這個姿式並不怎麼漂亮,但卻讓他有些安全感。

    便是這一剎那,他想起了二皇子。看著身前的黑衣刀客,他又想起了高達,想起了因為皇帝陛下地謀斷而流血犧牲地無辜人們,他甚至想起了陳萍萍,想起了曾在京都皇宮門前割了秦恆咽喉的荊戈。

    有些日子沒有看見荊戈了。范閒地眸子裡閃過一絲亮光,想到陳萍萍暗底裡做了這麼多事,從死亡的邊緣拉過來了很多人,而父親其實這些年暗底下也做著差不多的事情。

    這兩位當年的老戰友並沒有怎麼通過氣,但所選擇的方式都是極為一樣,大概他們都清楚,只有真正感受過生死的人們,才有勇氣站在這個世界上,反抗一切施加在他們身上的壓力。只有渡過了生死大劫的人們,才能在皇權地光輝照耀下,依然勇敢甚至驕傲狂戾地挺直身子站立。

    這大概就是四顧劍所說地心志問題。與本身地修為地境界高低無關。只有這種人。才能夠去做真正地大事。比如面前地黑衣刀客。比如戴著銀色面具地荊戈。

    「你回去說。銀子地問題我會盡快解決。但是要從錢莊裡地紙,變成魚腸需要的養分,這件事情本身就極為困難。」范閒看著黑衣刀客,極為謹慎說道:「我擔心自己的身邊有宮裡地眼線,所以這次來渭州。才會覓關嫵媚當影子。如果內廷或者是刑部、都察院查覺到什麼,也只有會猜疑到這一層。所以你也要小心一些。不要被人盯上了。」

    「問題是少爺你來見關嫵媚。為地也是替魚腸籌銀。」黑衣刀客難得地皺起了眉頭。「如果對方從這邊查下去怎麼辦?」

    「我和你,就像是懸崖地那岸。永遠單線聯繫。就算有人要查。頂多也是查到我,再也查不下去。至於銀錢地流動走向,前一部分在帳上地過程。自然有父親留在江南地戶部老官處理。至於後一部分的轉換……」范閒微微低頭。似乎也覺得這件事情有些困難。緩緩說道:「我能處理一部分,然後就看東夷城那邊怎麼樣,如果能有外洋入貨,應該能把速度加快許多。」

    「那我便走了。」黑衣刀客雖然感覺范閒應該說地話沒有說完,但也知道自己必須走了。拱手一禮說道:「只是這三年裡,我一直有件很好奇地事情。」

    范閒抬起眼看著他。笑著說道:「什麼事兒?」

    「為什麼要叫魚腸?」

    沉默很久之後,范閒說道:「魚腸是一把劍。是一個叫做專諸地人用地劍。是一把藏在魚腹之中的劍。這把劍可能永遠藏在魚腹之中。永遠不會見到天日。但是一旦破腹而出。就一定會刺進某個人地胸膛。」

    「你就是一把魚腸,荊戈也曾經是一把魚腸,我身邊地影子也是一把魚腸。」范閒微笑說道:「只不過你們都已經開始見天日了。只有我地魚腸還要藏著。」

    范閒在渭州住了一夜,與關嫵媚就集銀之事商討了一番。夏棲飛此時人在蘇州。是無論如何趕不過來了。他也只好通過關嫵媚地口。提醒那位新明家的主人。這件事情的干係重大。第二天地時候,嶺南熊家和泉州孫家派出地代表就趕到了渭州,范閒只是隱在暗處看了看,確認了這兩家巨賈可能持有的態度。便放下了心來。

    新明家用地借口確實很實在,雖然北方還沒有什麼消息傳來,但是孫熊兩家總不會相信。夏棲飛會在這件事情欺騙自己,因為這種欺騙任何好處沒有。

    商賈之間的互相借貸。其實關鍵還是要考慮對方地償還能力。在孫熊兩家看來,就算北齊朝廷因為東夷城地事情。開始大力打擊明家行北地走私事宜,但是明家的身後如今是小范大人,有內庫源源不斷地貨物做為保障,始終還是一個金窩子,無論如何,也不可能存在還不出來錢地情況。

    在確認這筆銀子能夠到帳之後。范閒又暗中讓關嫵媚通知夏棲飛。讓他在華園裡宴請楊繼美,這位江南頭號鹽商。想必宅子裡應該藏了不少銀子。而夏棲飛向他借銀子,難度估計也不會太大。

    如果楊繼美一個人也籌不出來。他自然會發動江南地鹽商來幫忙。不得不說,范閒在江南一地熬了兩三年,確實打下了一個堅實無比地基礎,只要表面上沒有去觸動朝廷地根基,他完全有能力將江南商場地力量集結起來。而這筆力量,著實有些駭人,能夠在短時間內籌出這麼多銀子,不是誰都能做到地。

    這些事情花了范閒一整天地時間,在暮時,他離開了渭州城,消失在了血一般地顏色之中,從這天起,不止他在江南地這些下屬們不知道他去了哪裡,就連監察院和啟年小組地親信,也完全失去了他地蹤跡。

    一位在監察院裡浸淫了一生地年輕九品高手,刻意喬裝上路,完全有能力避過所有人的注視。就這樣,范閒消失了。

    ……

    ……

    不知道過了多少天,大陸內腹地春意都已經深到了無以復加地地步時,一個風塵僕僕的身影,出現在了北齊與東夷城交界處地一處大山坳外。

    這個地方很偏僻,但是交通並不如何落後,因為這是很多年前舊商路的一個中轉點,只不過廢棄了許久,早已經消失在了地圖上,也從很多人地心中消失。

    從大山的外面看去,此地一片安靜,偶有犬吠雞鳴相聞,陌上有農夫行走,此時夜已經漸深了,偶爾出現的農夫卻似乎根本不需要一點燈火,便能看清腳下微濕泥濘的田壟。

    那個身影悄悄地與這些農夫擦身而過,往著山裡行去。

    往大山裡行去的道路顯得蜿蜒了起來,就像是一條繞來繞去地魚腸一樣。那個風塵僕僕地身影往山裡一直走著,不知道走了多久,衣衫帶下露水,布鞋踩斷枯枝,終於爬了半山腰。本來眼前還是一片荒蕪山村,一轉頭,卻見燈火點點,滿山莊園,無數透著股新鮮味道地建築,就像是神跡一般,出現在山谷之中。

    那個身影扔下了手中的竹棍,看著腳下山腹裡這些燈火,不知為何,覺得心裡十分感動,以至於雙眼都快濕潤了起來。

    因為他知道這片隱藏在農莊之後,隱藏在桃花源中的景象,消耗了自己多少的精神金錢,不知有多少人在為之付出努力。

    就像在山前他曾經遇到的那些農夫一樣。
第七卷 天子 第六十七章 十家村


  慶歷十年的深春,範閑第一次來到十家村,這個被他稱為魚腸的僻靜山村之中。這個山村看似偏遠安寧,深在大山之中,但是黑夜里的燈火是那樣的耀眼,竟是蓋過了天上的繁星,令人心生感動。

    十家村肯定不止十家人,從大道通往大山坳的道路上,那些在田旁泉畔的農戶便遠遠不止十家。那些農夫也不是真正的農夫,而是用來阻斷大山內外,保守山中秘密的巡視者。

    範閑能夠穿越這些防線,輕而易舉地進入十家村,那是因為這些防線,這些在安全上格外細密的安排,本來都是他一手做的。集合了監察院二處和六處無數官員圖紙智慧的防守安排,確實十分厲害。當然,範閑在做計劃的時候,監察院的官員們都只知道一些片段,而根本沒有想到,這些圖紙在大陸的東北方,竟然在一個小山村的外圍變成了現實。

    沿著山間的小路往向走去,剛剛行過一方池塘,就看著那些密密麻麻,錯落有致的建築群,在星光下袒露了真實的容顏。

    範閑心頭微動,佇足于此,暗自感慨,心想即便是有外面的人們偶爾誤入此地,只看外方的建築,恐怕也只會認為是某大富之家,在山中修的巨大莊園。

    他一停步。身形便顯露在了星光之下,然後便有十幾把弩箭。從黑暗里探了出來。對準了他。

    範閑低著頭。將自己地容顏隱在黑暗之中。又將背後的連衣帽掀了過來,遮在了自己地頭上,才取出腰間地一塊小令牌。對著那些殺意森然地弩箭亮了亮。

    一個長工模樣地人從黑夜里走了出來。小心翼翼地靠近了範閑。接過那塊小令牌認真地看了許久。才揮了揮手。讓身後黑暗里的那些弩箭消失。

    長工在前領路,領著範閑繞過那些莊院之間的青石道路。來到一處偏僻地地方。確認了四周沒有什麼別地人在注視。這才雙膝落地。跪了下去,激動說道︰“參見提司大人。”

    範閑微笑看著他。這位啟年小組地第一批成員之一。也是當年王啟年幫自己收納地好手。已經兩年多未見。這位密探明顯沒有想到小範大人會忽然出現在十家村里。激動難抑。

    “這幾年辛苦你了。”範閑看著那個長工說道︰“我來地消息暫時不要透出去。先帶我去瞧瞧幾位老掌櫃。”

    “是。”長工低身恭敬行禮。忽然間開口說道︰“老大人前兩天也來了。”

    範閑心頭一驚,問道︰“什麼時候的事兒?”

    “八天之前。”

    “快帶我去見他。”

    ……

    ……

    兩個幽暗地身影在星光地陪伴下在十家村地建築群里穿行著。範閑忍不住用余光打量著這些與一般民宅高度有異地建築。看著那些特意設計的門窗以及通風設備。暗自想著。不知道里面是空地還是已經布滿了物事。

    雖然這方村莊里地一切,都是經由他提供地銀子一點一滴建成。但畢竟干系重大,所以這兩年里範閑與這里地一切都割裂開來。包括他在江南最忠誠地那些部屬。都不知道他在大陸地某個角落里。居然藏了這樣一個村莊。

    這也是範閑第一次親自來此。所以內心在感動感懷之余。也不禁有些好奇。不知道那些人。那些銀子。那些圖紙匯合在一起之後。兩年多的時間。究竟將這村莊變成什麼樣子了。

    二人行到村莊深處地某間小院里。房間中還亮著昏暗地燈光,映得範閑地影子十分瘦長,打在石階之下。範閑對那名啟年小組密探輕聲說了幾句什麼,那名密探笑了笑。便退了出去。並沒有安排什麼人來此地看護,如果真有人能夠深入十家村。威脅到小範大人。那麼再派什麼人來。也是多余地了。

    範閑在房外整理衣衫。走了進去。對著書案後方那位面相中正嚴肅的中年人,雙膝跪下。行了一個大禮。誠聲說道︰“孩兒見過父親。”

    退任地戶部尚書範建。沒有在州城內孝順老母。攜柳氏游海,卻是出現在了東夷城與北齊結合部的這個小山村里。這真是一個令人意想不到地畫面。

    範尚書看著身前地兒子,心頭地驚訝一掠而過,馬上變得復雜起來。溫和一笑,將他扶了起來。父子二人兩年多未見。本也當得起範閑這個跪拜之禮。只是前尚書心知自己地兒子,並不是一個喜歡跪人地角色。從這一跪之中。也約摸察覺到了一些什麼。

    只是範建沒有開口去問。範閑也沒有說自妹妹地口中。以及當年地故事之中。自己已經猜到範府為了自己地生存。曾經付出過怎樣慘痛地代價。

    “父親,您怎麼親自來了?”範閑將父親扶在椅上坐好。看著父親頭上地那些隱隱白發。心中不禁唏噓起來,算著年辰。父親也應該在家鄉養老。只是因為自己地事情,這兩年里還是累著老人家了,尤其是父親親自前來十家村。令他感到了一絲詫異。

    範建微微一笑,說道︰“為父雖然人在澹州。也可遙控此地建設,但是三年來日積月累。水滴石穿,十家村的準備工作已經做的差不多了,如果你真有在此地重修一座內庫的魄力。我不來親自坐鎮,是無論如何也不放心地。”

    第二座內庫?原來這座偏僻地十家村,竟承載了範閑如此大的野望!

    打從京都叛亂時起。範閑便暗中營救了好幾位慶余堂地老掌櫃出京。加上他主持內庫極久,早在幾年前便將閩北地里地內庫技術宗要抄錄了一遍。再

    如今地財力權力。以及他這個穿越來的靈魂里先天:果上天真地肯給他十年時間。說不定他真地可以讓這座偏僻地小山村。變成第二座內庫。

    內庫是什麼?是支撐慶國三十年軍力強盛地根基。是慶國皇帝用于補充國庫民生地不盡源泉,毫不夸張地說。內庫就是慶國強大地兩大源泉之一,另一個自然就是皇帝陛下本身。

    可是範閑居然想在慶國之外。重修一座內庫!

    毫無疑問。這是範閑此生所做地最重大地決定。

    這個決定如果真地變成了很多年後地事實,整個天下都會因為此事而改變模樣。而慶國再也沒有笑傲世間地天然本錢。

    範閑究竟想做什麼?

    ……

    ……

    如今天下大勢紛繁。而且這件事情是動搖慶國國本地要害大事。所以這兩年里。範建與範閑父子二人做地極為隱密。進展也極為緩慢,只求不要引起天下人注意。並沒有奢求速度。

    如果將來在慶國地國境之外。真的出現了第二座內庫。不想而知。這會給慶國的國力帶來何等樣強烈地打擊和損傷。所以這件事情。範閑瞞著天下所有人。只敢小心翼翼地與父親在暗中參詳著。

    “您離開澹州久了。只怕會引出議論。”範閑沒有急著與父親商討第二座內庫地問題,而是微感憂慮說道。

    範建雖然已經歸老。但看皇帝陛下借劍殺人。屠盡百余名虎衛地手段來看,陛下對于這位自幼一起長大地親信伙伴,也並不怎麼信任。想來州城內。一定有許多宮廷派駐地眼線。如果範建沒有甘心在州養老。離開州地消息。應該馬上傳回京都。

    “你地監察院在澹州梳了一遍。為父地人又梳了一遍。”範建望著兒子溫和笑道︰“陛下確實看上去不可戰勝。但他畢竟不是神。他地精力有限。不可能掌握天底下所有細微處的變化。尤其是你又在暗中瞞著他。至于我離開州,本來就是去東夷城游蕩。”

    前任尚書地笑容顯得有些有趣︰“為父入戶部之前,本就是京都出名地浪蕩子,如今已經歸老返鄉。去東夷城這些繁華地畫畫美人兒。也是自然之事。陛下總不能因為這個原因就大發雷霆。”

    “還是不妥。”

    “我只是偶爾過來看看。盯一下進度。”

    範閑看著父親。在擔憂之余,又多了一分歉疚之意。他本來就不願意父親以及陳萍萍,摻合到這無比凶險地事情之中。只不過關于十家村的事情。一開始的時候。他根本毫無頭緒,從一片空無之中。如何能夠重建一座內庫?他不是母親葉輕眉,雖然手里有現成地,曾經經歷過閩北內庫建設地葉家老掌櫃,手里也有一大堆內庫各式工藝流程宗錄,甚至對于整座閩北內庫三坊地設置也極為清楚,可是要新建一座內庫,他依然感到了迷茫和退縮。

    而範尚書在離開京都的前夜。與他談了整整一夜,解除了他很多地疑惑。

    當範尚書發現自己地兒子,借著長公主起兵造反之事。準備將京都慶余堂地老掌櫃們救出去時,他就知道,範閑地心里在想些什麼,所以他開誠布公地對自己地兒子說道︰

    “再建一座內庫,比你所想像地更要困難。這本來就是動搖慶國國體,改變整個天下大勢地大凶之事。”那夜範尚書語重心長地對他說道︰“為父本是慶國人,當然不願意你這樣做。但如果你能說服我,開始地事情你可以交給我做。”

    範閑那個時候並沒有想著與慶國地皇帝陛下徹底決裂,也沒有想成為慶國地罪人,將自己長于斯長于斯地慶國陷入可能的大危險之中,然而他依然下意識里開始挖掘慶國地根基。

    他說服範建只用了兩句話。

    “這不是內庫,這是母親給這個世界留下地東西。如果母親還活著,她一定不希望,皇帝陛下用她的遺澤,去滿足個人地野心。”

    “可是你母親也是希望天下一統。”

    “我不了解那些很玄妙地事。但我了解女人。”那個寂靜地夜里,範閑對父親大人很認真地說道︰“我只知道母親如果活著。一定不願意自己留下地財富。永遠被謀殺自己地男人掌握在手中。”

    範尚書那夜沉默了很久。然後點了點頭。

    ……

    ……

    這一點頭便是兩年多過去了。這對大陸上手中流過最多銀錢地父子。開始暗中做起了這件注定會震驚天下地事情。或許他們二人做地這件事情本身就太過不可思議。所以竟是沒有任何勢力查到了一絲風聲。

    當然。這也是因為範閑極度謹慎所帶來地後果,兩年多里。除了暗中地銀錢流動外,他沒有動用任何手頭地力量。來幫助十家村地成長。這座小村子就像是一個被放羊了地孩子。在漫山地青草間緩緩成長著。至于他長大之後,是繼續放羊。還是被放羊。那終究是很多年以後地事情。

    範建沒有問他。如果很多年後。這個世界上真的出現了兩座內庫。範閑會用十家村來做什麼。範閑也沒有問父親,身為慶國的臣民。為什麼僅僅因為母親與那位皇帝老子之間地恩怨。便會做出這樣地抉擇。

    從京都逃走地慶余堂老掌櫃。來了十家村。範閑從內庫竊取地工藝機密來到了十家村。範尚書手中最隱秘地那些實力。也來到了十家村。範閑從天底下各處收刮地銀錢也來了十家村,來到了這座大山深處地窪地里。

    秘密。金錢。武力,就在這個默默無聞地小地方發^年。即便範氏父子做地再小心。十家村也已經做好了擴展地.

    所以範尚書才會讓黑衣刀客給範閑帶話。需要大筆銀子了。

    這個時間點。其實比範閑最開始預計的提前了太多。因為從定策之初。他就從來不認為自己能與母親葉輕眉相提並論——葉輕眉修建內庫沒有用多少年時間,那是因為有整個慶國皇族在支持她,有五竹叔保護她。而且她地能力本來就超過範閑太多。

    範尚書明顯看出了範閑地疑惑。溫和笑著說道︰“慶余堂地那些老家伙。當年都是參與了內庫建造地老人。這第二次工作。總是要順手一些。”

    範閑笑著搖了搖頭,應道︰“可是還是比想像地要快。”

    “當年修內庫地時候……”範尚書似乎想到了很多年前。在閩北荒地上那些熱火朝天地場景,笑了起來。“你母親其實耐不得煩。不願意去處理這些細務,老五更是一年都不會開一次口的人,所以這些細務俗事,都是我做地。”

    原來是當年修建內庫地總監工,難怪十家村會發展地如此迅速。範閑看著父親,心中不由生起一股佩服之意。暗想皇帝陛下如此忌憚父親,不惜損失百余名虎衛。也要刮干淨父親在京中的實力,果然有其原因。

    “而且十家村的位置好。你以前沒有來過,所以也沒有機會對你說。”範尚書依然微笑著,但是眼中地紅絲卻顯露了疲憊,畢竟年紀也大了。不論是在州,還是在此地。這位前任戶部尚書。一手負責如此重要地事宜,心神消耗到了極點。

    範建在桌上攤開了一張大地圖,鋪地平平地。範閑湊過去,借著昏暗的燈光,注視著地圖上地那些標記符號,因為有標注地關系,他很輕易地在大陸地圖地中東部,找到了小小地十家村。

    他地眼眸漸漸亮了起來,十家村的地理位置,果然如父親所言,十分奇妙,如果將來真地能夠東南向的道路打通,直抵東海之濱,觸及東夷城十分簡單,但如果十家村這邊一直安靜著,外面的人卻根本不知道里面發生了什麼。

    “如果馬上要動手,必然會有大批的物資進入,再也不能像前兩年那樣螞蟻搬家,肯定會引起很多人的注意,所以你的銀子即使到了帳上,到底動不動手,也不要再做思慮。”範建看出範閑心中地隱隱興奮,笑著提醒道。

    範閑地笑容馬上變得苦澀了起來,如果真要把十家村變成閩北的內庫,招工是其一,大量物資進入是其一,簡易高爐及那些精鋼設置更是不可能瞞過傻子的眼楮,只怕所有人都會猜到這里面在做什麼。

    而以內庫對于慶國地重要意義來說,只要朝廷發現了絲毫異動,皇帝陛下定會毫不猶豫地發兵北攻,不惜一切代價,強攻東夷城,毀掉十家村里新內庫的雛形。

    “當然,即便陛下發兵來攻,十家村地位置特異,容易求援,也不是這麼好攻的。”範建此時地思考模樣,不像是一位慶國的大臣,更像是一個叛臣賊子,他冷漠說道︰“十家村,本就是葉家村,你母親當年的屬下,一大半人都出自這個村莊,為了保守這里地秘密,所以葉家村去了一個口字,才成為如今的十家村。”

    “而這座村落,本來就是你母親當年修建內庫時選擇的第一個地點。”

    “只不過是因為一些別地原因,她將內庫的地點重新設在了慶國內部,與泉州極近的閩北。”

    “我們重新選擇十家村,便是相信你母親的眼光。”範建平靜地看著範閑,說道︰“這個位置,當年除了你母親和老五之外,就只有我知道,易守難攻是其一,關鍵在于,這里是天下三方勢力都無法全情投入之地。”

    範閑沉默許久後說道︰“寧肯小意謹慎慢些,也不能讓陛下查覺到任何蛛絲馬跡。”

    “你母親已經不在了,就憑我們父子二人,雖然手里有這麼多先天的條件優勢,但要平空在十家村修建一座內庫,沒有數年之功,一國之力,也是不可能做到的事情。”範建微閉雙眼,說道︰“你起意將內庫搬出慶國,本來就只是想用這個幌子來威脅陛下,開始時的謹慎是很必要的。”

    被父親輕易一句話點破了心思,範閑卻沒有絲毫吃驚之色,輕聲說道︰“即便是幌子,也要做的真一些,而且誰知道很多年以後的事情呢?陛下畢竟不是神,他也有死的那一天。”

    “所以當你答應了拔大量銀錢入十家村的那一刻,我就開始懷疑。”範建睜開雙眼,沉重地嘆了一口氣,“你認為陛下真會對陳萍萍動手嗎?”

    範閑沉默片刻後說道︰“我不知道。”

    範建的眼光冷厲地逼著他︰“如果陛下真的動了呢?”

    範閑沉默,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只是想著自己布鞋所踩的十家村。

    這座村子現在還很安靜,但將來一定無比光輝奪目,不管慶國朝廷內部的事情怎樣發展,不論天下間會不會有一場大戰,但範閑心中總是抱持著一個態度。

    內庫不是內庫,它自某世迢迢而來,應造福于當世之民,而不能成為某人千軍萬馬的後勤部門。

    想必葉輕眉也是這樣想的。

    某人殺了自己,自己的東西還要幫他去打天下,葉輕眉如果知道這些,心里一定會很痛。

    範閑很憐惜自己那位未曾見過面的母親,愈憐惜,愈不想讓她心痛。

    ……

    ……如果不成,毀了也罷。
第六十八章 天之公道

    安靜的小院,安靜的人,安靜的胸膛里,有著差不多的疼,範尚書帶著一絲憐惜,一絲溫勉的神色,看著低頭無語的兒子,在沉默半晌後輕聲問道︰“不談陳萍萍,只來問你,從決定親自踏入十家村開始,想必你就已經知道了很多年前的那件事情,對于那件事情,你準備怎麼處理?”

    範閑沒有回答,反問道︰“您是什麼時候想到的?”

    “大約是在京都叛亂之後。”範建面色沉靜,和聲說道︰“以前即便想,也不怎麼願意往那個方向去想。陛下終究是陛下,我是他的臣子。”

    “我是很久以前就在往那個方向想了。”範閑苦澀說道︰“因為那時候我已經猜到了自己的身世,但對于陛下卻沒有絲毫好感,所以往那個方向想,自己在情緒上也能夠接受。但是……”

    他緩了一口氣,聲音微嘶說道︰“但是後來陛下對我越來越好,我便越來越不願意往那個方向去想,雖然明明早就知道,除了他,這個世上沒有誰能夠將葉輕眉驅除出這個世界。”

    “但我不願意往那個方向探究。”範閑的眉頭皺的極緊,“因為孩兒第一次感到有些迷惑。我以往曾經和您說過,我不允許任何人控制自己,我的心志足夠強大,從不會為外物所擾,但是在這件事情上,我真的開始迷惑了。”

    他抬起頭來,有些無奈地看了父親一眼。請教道︰“如果是您處在我的位置,您會怎樣做?”

    關于這個問題。在京都流晶河畔,大墳之側,範閑其實已經想地比較清楚。只是對于這件事情。範建應該有他說話的力量和資格。所以範閑來到了十家村,來到了慶國地魚腸,靜靜聆听父親的訓示。

    範建沉默很久之後。看著他問道︰“你要詢問一下自己的內心,你究竟是怎樣看待陛下地。”

    “那要取訣于他是怎樣看待我地。”範閑這句話接地極快。想必在無數個夜里。他問過自己無數次。

    “那他是怎樣看待你的呢?”範建溫和地笑了,說道︰“你不用在意為父的態度,畢竟我和他自幼一起長大,我對他雖有失望怨懟之心。但說實話。還真是興不起太多仇恨地念頭。”

    範閑無奈地笑了起來,然後陷入了沉思之中,關于這件事情。他也想過很多很多遍了。京都叛變之前。皇帝老子對于範閑大概心存三分愧疚。三分器重,四分利用。而在宮中死了那麼多人後,皇帝陛下的性情明顯改變了許多。

    由慶歷四年入京地那個春天開始算起,範閑不得不承認。皇帝陛下或許是個刻薄寡恩之人。但在對待自己方面。確實存在一個異數,哪怕當年地利用。也是一種可以接受的利用——若皇帝對這個世上的子民還有一分真情意。那這一分就是落在範閑的頭上。

    皇帝對範閑。比對太子好,比對二皇子好,更不用說那個為了皇帝付出了一生青春名聲地可憐女人。

    靜靜听完範閑地話,範建輕輕地捋著頜下的胡須,嘆息說道︰“江山易改,本性難移,陛下的性情即便溫和了許多,但他終究還是以天下為己念地一代君王。這個話又要說回來。你如何對待陛下。要看陛下如何對待你,可是陛下如何對待你。

    還不是看你如何對待他?”

    他看著年輕地兒子,微有憂慮說道︰“陛下待你與眾不同,那是因為你自入京始,一直表現地忠心不二,這也是為父佩服你的一點,年紀輕輕,卻懂得將自己猜到地東西。心中的抵觸盡數掩蓋,甚至瞞過了陛下的雙眼……可是如果陛下一旦發心。你並不是一個單純地臣子。一旦他真地開始懷疑起你地忠誠。他對待你的態度一定會有一個根本性地變化。”

    “帝王無情。”範建提醒他,“尤其是你現在手中地力量如此之大。甚至可以隱隱威脅到慶國龍椅地安穩。如果他發現你心中有異,必然會調集手中的絕對力量。撲殺你。”

    範閑沉默,知道父親說的是對的,自己這幾年間的籌劃,所犯的最大的一個問題,便是始終沒有把自己的心意定下來,不論是替葉輕眉復仇,還是將當年地事情抹掉,老實而畏縮地做一位龍椅旁地權臣,都必須要提前下決定,而像現在這般心意不定,首鼠兩端,實在顯得過于狼狽了些。

    “這是任何人都難以解決的問題。”他苦笑著說道,心里想著,前世地時候,大概只能在莎士比亞的戲劇里,才能找到如此戲劇化的沖突與內心的掙扎,哪里料得到,父殺母,子居其間的戲碼,居然會實實在在地落在自己的身上。

    範建用一種很奇異的眼神靜靜地看著他,半晌後說道︰“其實當陳萍萍確定了那件事情後,在為父猜到了那件事情後,我與他也考慮過你地問題,但是我們真沒有認為這是一個難以解決的問題。”

    範閑有些听不明白這句話。

    範建看著他,眼神愈來愈溫柔,嘆息說道︰“安之,你真是一個與眾不同地人。我本以為,你從來沒有見過自己地生母,而自幼卻是在陛下地呵護下長大,陛下待你極好……依理論,你應該對小葉子沒有什麼太深厚的感情,而在陛下待你地情義之下,縱使你知道了當年地慘事,也只怕興不起為了生母,而向陛下復仇的念頭。”

    範建忍不住搖了搖頭,說道︰“有時候真地看不明白你。”

    是的,範閑這一生沒有見過葉輕眉,沒有在她的呵護下健康的成長,皇帝陛下對他不錯……

    “殺母之仇,不共戴天?”範閑自嘲地輕聲說道︰“當然您也知道。我不可能是因為這個原因而下決斷。”

    是因為這個世界上葉輕眉的氣息,讓範閑感到那樣熟悉。那樣親近,那樣可親。或許與母子之情無關,只是兩個相通地

    靈魂。在這個空曠而熱鬧地異世中。忽然間靠近了。貼近了。

    對于範閑來說。葉輕眉是一個前行者。一個曾經來過。然後離開地……另一個自己。

    “不公平。”

    範閑看著父親,不知為何。心中酸痛起來。用一種難以言喻的語氣輕聲說道︰“如果就這樣算了。對她太不公平。”

    範尚書沉默很久,開口道︰“確實不公平。”

    ……

    ……

    或許正是因為不公平這三個字,那個監察院里的老跛子隱忍了二十年,籌劃了二十年。極其小心而又奇妙地依循著天下與朝堂間地大勢。花了無數的精神,將皇帝陛下所有地人,都一個一個地趕到了陛下地對立面。

    正所謂天下有狗。萍萍逐之。老跛子在最後終于成功了。整個慶歷七年發生地事情,都是他心中盤算已久,等待已久地那個爆發點。當時的情勢下。慶國皇帝陛下面臨著他這一生中最大地危險。大東山上風起雲集。

    然而皇帝終究活著從大東山上回來了,陳萍萍想尋的公道二字。也成了鏡中花。水中影,他再也尋找不到第二次機會。

    “我要先把陳萍萍安排好。”範閑已經從先前地情緒中擺脫了出來。看著父親輕聲說道︰“當年地老戰友們。死的死。叛的叛。掙扎地還在掙扎。院長和您不同,他一直不甘心。所以這兩年多地時間一直硬熬在京都里。”

    “如今你已經接了院長一職,看來陛下還是想給我們這些老家伙一條活路走。”範建溫和笑道︰“只要不出什麼變故,陛下應該會放那條老狗出京,你不要擔心。”

    範閑的心中涌起淡淡憂慮,卻不知道這份憂慮從何而來。只是覺得事情應該不會這樣順利。在他原來的計劃中,待陳萍萍和父親都遠離京都,他一人在京都與皇帝陛下周旋。

    用東夷城地事情。拖住陛下地腳步兩年,听其言。觀其行,也不失為一個穩妥之舉。

    看著範閑眉間的憂慮,範尚書皺眉問道︰“京都里又有什麼新的動靜?”

    “還是和過往一年那般,都察院制衡監察院,賀宗緯如今風光地厲害。”範閑搖了搖頭。說道︰“最近京里除了孫敬修那邊,沒有出什麼大事。”

    範尚書面色微凝,將前一段時間,京都府地事情問了一遍。他沉默思忖許久之後。忽然開口說道︰“這件事情有古怪。”

    範閑微異。看著父親,不知此話從何講起。京都里的官場傾軋。與先前父子二人討論地大事比較起來。明顯是兩個完全不同層級地事務。偏生父親卻如此鄭重其事。

    “從都察院到門下中書,再到你接掌監察院。”範建冷聲說道︰“這是以前我們便曾經議論過的。陛下為自己身後慶國安排的格局。但是眼下東夷城那邊還在談判,北伐事宜根本還沒有開始著手進行準備,陛下這一次地布局,明顯太急了。”

    “他要扶賀宗緯上台制衡你,搞出這些事情……”範建搖了搖頭,嘆息道︰“太急,太急。”

    範閑听明白了父親地話,也陷入了沉思之中,確實如此,這兩年多來,陛下似乎太過于急切地為慶國朝廷進行以後地安排,速度過于急進了些。

    一陣山風順著沒有關死地玻璃窗吹了進來,帶來一股寒意,書房內地燈光忽明忽暗一陣,映得父子二人地面色有些變幻莫定。

    一陣壓抑的沉默之後,範閑壓低聲音說道︰“莫非陛下的身體有什麼問題?”

    範建思考良久之後搖了搖頭︰“你在宮里的人比我多,甚至比陳萍萍還要多,如果你都沒有收到風聲,那就不是確事。”

    “可是陛下如果真的身體出了問題,也一定會瞞著。”範閑臉色沉重說道。

    “若是患病,總要太醫院去治。”範建看著他說道︰“只要在太醫院里有留檔,想必你就有能力看到。”

    “沒有。”範閑搖了搖頭,“這兩年我一直很注意這方面,但宮里確實沒有什麼風聲。”

    “如果陛下身體出了什麼問題,卻沒有傳召太醫去診治,那就只有一個原因。”範建坐直了身體,緩緩說道︰“陛下身體出地問題,他心知肚明,根本不可能是太醫能夠治好的。”

    範閑心頭微動,下意識說道︰“難道霸道真氣修到了王道境界,還是會有問題?”

    範建笑了搖了搖頭,說道︰“大宗師的境界,依理講,尋常地毒物都無法侵入心脈,又能有什麼問題?罷罷,也只是你我父子二人全無來由地胡亂猜測罷了,你可不能把這件事情當真。”

    範閑也笑了起來,說道︰“那倒也是,不過我對于陛下當年是怎樣跨過那個關口,修習王道卷非常感興趣,只是可惜,陛下總說那個法子,我是用不成的,所以一直沒有什麼頭緒。”

    “你接下來要去哪里?”範建忽然問道。

    “去東夷城。”範閑怔了怔,不知道父親為什麼會忽然問這句話。

    “關于無名功訣的事情,為父給不出任何意見。陛下究竟是不是練功練出了問題,你既然要去東夷城,總是有一個人可以問地。”範建平靜地看著他,說道︰“四顧劍馬上就要死了,在他死之前,如果你能有所進益,將來也好自保。”

    範閑苦笑一聲,百尺竿頭,更進一步,何其艱難,雖然在東夷城里,四顧劍已經傾囊相授,可是又能如何?不過他也知道父親說的對,關于無名功訣的秘密,陛下究竟如何能夠突破霸道卷最後對人體的限制,四顧劍無疑是最後一位老師。

    “希望四顧劍能給我一個比較好地答案。”範閑最後如此說道。
乳白色的霧氣在山谷里慢慢蘊積,然而,東方海上的朝陽慢慢升起,辛苦地爬過無數座山,將溫度與光線拋到了山坳中的山庄上空,讓那些白霧慢慢淡去。

    似乎只是一瞬間,天便亮了。布滿了樹林的青色山谷里,鳥兒們吱吱喳喳地醒了過來,露水從葉片上滴露,擺脫了重荷的葉兒們快意地彈了回來,就像是在伸懶腰,整個山谷上下,都彌漫著一股清新呼吸的感覺。

    范閑揉了揉有些發澀的雙眼,在床邊坐了一會兒,才清醒過來,昨天晚上和父親談的太久,睡的太晚,以至于竟然有些不適應。十家村里沒有太多人知道他的到來,而且這個地方也沒有什么仆役丫環之類的人物,所以當他推開木門,感受著扑面而來的微涼山風,看見腳下那盆熱水時,不免有些意外。

    坐在門檻上,在熱水盆里擰了兩把毛巾,在臉上用力地擦拭了一番,直到將臉頰都擦的有些微紅,他才感覺到了一種痛快,將毛巾扔回水盆,端著進了旁邊的院子,示意看到自己的下屬們噤聲。親,端茶遞水烹食捶背,重生二十年,多在澹州,京都事多,如今又是三年未見,他知道自己這個兒子其實做的并不稱職,所以難得今日在異國的山谷里,沒有旁的事情可以煩心,他很認真地履行著一個兒子的職責。

    范尚書只是最開始的時候有些吃驚,待明白他心里在想些什么,也只是笑了笑,便由他去了,好整以暇地被兒子服侍著。

    隨便地用了些清粥白面饅頭,父子二人推開院門,沿著十家村里的寬闊直道,向著村旁的大山方向行去。此時直道猶被淡淡白霧遮掩,看不清楚腳下的石板縫隙。范閑小心地扶著父親,一路行走。一路輕聲陪著說話。

    直通有橫三豎一,雖在白霧之中,也可以看出制式等級極高,極為寬敞,與山庄建筑的高度完全不相符,范閑知道,這是為了將來運輸的需要。而提前做的准備。

    一枝桃花從白霧里探出一角來,范尚書指著那處,輕聲說了几句什么,范閑在身旁連連點頭。又至一座青石井旁,范尚書又說了几句,范閑又點了點頭。

    晨間出行,一路上范尚書溫和地向范閑講解,此坊將來何用。此屋將來駐何人,三大坊如果重起,怎樣安置。就這樣說說走走,并沒有用太久地時間,父子二人便順著石徑走到了青山之中,直到山腰一種飛來石旁,才停佇了腳步。

    父子二人同時回頭往山下望去。只見一道金光自東面穿透萬里而來,須臾間將山谷中的白色霧氣一掃而空,露出其間真容,不知有多少座各式各樣地宅落,錯落有致地依循著直通和夾道的方位,排列在山谷之中。青牆黑檐間偶有古樹探出,清新無比。更遠處隱隱可見几道炊煙正在裊裊升起,想必是早起的人們正在燒水做飯。

    范閑瞇著眼睛望著山谷間,只見那些密密麻麻的宅落在兩山之間漸積漸遠。往東方伸展而去,竟有些看不到邊際的意思。

    昨天夜里,只是看著腳下的星光,今日一睹真容,才發現十家村的現在,原來已經是如此宏大地存在,想著這兩年多來的辛苦,想著那些為了十家村努力的人們,看到眼下的成果,一抹笑意漸漸蕩漾在他的眉眼唇齒之間,

    “懷壁其罪。”范尚書扶著有些乏了的腰,笑著喘息說道:“眼下只是個殼子,如果你真要把寶石都放進來,消息一旦泄露出去,只怕天下人都會來咬你這肉一口。”

    “沒几個人能能力來咬我。”范閑笑著應道。

    范尚書不贊同地搖了搖頭:“山谷雖然易守難攻,但區區數千人的實力,怎么可能擋得住一國之兵來襲?”

    “昨天夜里父親給孩兒看過地圖,皇帝陛下若要出兵來伐,中間東夷城和北齊總會有所反應才是。”

    “東夷城馬上便要是慶國一屬……”

    “那只是名義上的,沒有十年之功,慶國很難和平地將東夷城納入體制之內。”

    “那東夷城自己呢?或者說北齊人。”范尚書微笑看著他,說道:“你母親留下來地這些遺產,誘惑力之大,沒有人能夠抵擋的住。此地已近北齊,北齊人怎么會放過?”

    范閑笑了笑,扶著父親坐到了山腰間的一塊青石上,斟酌片刻后說道:“北齊方面我有制衡那個小皇帝的方法,即便她如果真的被鑽石晃了眼,我也有辦法讓她打消這個念頭。”

    “人世間出現第二座內庫,你以為是一國之君說不要就不要的?”范尚書用有趣的眼光打量著自己地兒子,“雖然不知道你對北齊皇帝的信心從何而來,但若此事真的泄露出去,北齊文武百官一定會大流口水,即便那位小皇帝不愿意得罪你,可是他怎么阻止整個國家的意志?”

    范閑站在父親的身邊,收回往下望的目光,苦笑說道:“那能怎么辦?這本就是個燙手地山芋,先不考慮陛下那邊,就算在很多年后的將來,我要護住這里,也需要自己足夠強大才成。”

    “好,就依你言,先不考慮陛下。”范尚書笑了起來,因為他父子二人都知道,十家村最大地危險還是來自京都里的皇帝陛下,“就說這天下三國,你要周旋其間,你現在究竟有多少力量,可以保住這里?”

    “我手底下有天底下最多的九品強者。”范閑沉默片刻,認真說道:“比陛下手中掌握地更多。”

    “你確認四顧劍肯把那些人給你?”范尚書說道:“即便他肯給你,一旦他死了,你怎么控制劍廬里的那些人。”

    “那要看四顧劍怎么處理。”范閑應道:“至于給不給的問題,我想他不需要考慮,這件事情對于東夷城來說有最大的好處。”

    “說到好處,我還真有些擔心慶國的百姓。”范建忽然黯然了起來。

    “這里只是一個補充,一個備份,一個要脅。”范閑抿了抿嘴唇,輕聲說道:“如果能不動用。當然是最好的結局。”

    山谷里的白霧早已經散了,此時被地面漸熱的溫度一逼。無形地向上飄浮,卻在山腰里逢著坳間穿過來地微涼山風,又漸漸滲出了白色的靄氣。

    范氏父子二人坐在白云之間,青石之上,身周有霧氣流轉,衣袂輕飄,倒似兩個仙人一般。不遠處地入山道路旁。有一個農夫正在砍著柴,強行壓抑著內心的好奇,沒有將目光投向云中兩個身影處。更遠處還有一些隱在暗中的梢子,這些人都是十家村的護衛力量,在暗中保護著這里的建筑,這里的人。

    這些人的存在自然瞞不過范閑,只怕也瞞不過范尚書,但他們兩個人不想驚動太多人。只是沉默地看著身周地云生云滅。

    已經沉默了夠久,忽然間,范尚書平靜開口說道:“一個人,能夠從骨子里改變一個世界,為父縱觀千年以來史書,從未有過。”

    范閑沒有應話,知道父親在說什么。

    “你母親天縱其才。有天人之姿,天人之才,她或許是想用一己之力改變這個世界,只是最后依然敗了。”范尚書的表情很冷漠木然,然而這種冷漠木然里,卻有著一股說不出來的慨嘆。

    他一舉手臂。衣袖在淡淡霧氣間揮動,指著山谷里那片建筑。動情說道:“很多年前,在閩北的那片荒地上,我也是如今日一般。眼看著無限盛景,自荒蕪中生。你母親的腦子里總是有那么多的奇思妙想,折服了世人不說,似乎也折服了這老天爺給我們的限制……叫人如何能不動容?”

    范閑聽的微微動容。

    “當年如果你母親沒有死,內庫肯定不會是現在地模樣,依她的想法,葉家的產業總是要鋪到天下的。”范建嘆息道:“你起意做這十家村,我本不贊同,但想到你母親當年的愿望,也便隨你去了。”“在那些年里,不,是這些年里,我一直在思考一個問題。那就是,你母親究竟是從哪里來的?她來到這個世界上究竟想做些什么?還有……她為什么離開了?”

    范閑坐了下來,緊緊靠著父親坐著,沉默著。

    范尚書清瘦的面容在山風中,顯得格外平靜:“我們這些老家伙都是經歷了很多年前地事情的,我們可以猜到,你母親是來自那個虛無縹渺的神廟,五竹是她的護衛……可是神廟一向不干世事,為什么會有這么一出像夢一樣的故事?”

    范閑雙手抱著膝蓋,將臉輕輕地貼在膝頭,側臉看著父親陷入了失神。他知道父親當年是京都出名的浪蕩才子,詩文書畫無一不是當世之選,只是后來伙伴們開始謀天下之事,他才舍了那些精神層面地東西,投入到了帳目之類枯燥而重要的事務之中。

    今日在十家村旁地山腰上,已經從慶國戶部尚書位置退下來三年的范建,終于回復到了當年的文藝青年模樣,只是青年已近老年了。

    “如果當年真是陛下構織地大網,那為什么五竹會被調走?”范尚書的聲音忽然凌厲了起來,盯著范閑說道:“這個世上能夠將五竹從你母親身邊調走的事情,只有一種威脅。”

    范閑喃喃說道:“神廟。”

    “不錯,當日如果不是有神廟來人降世,五竹肯定不會離開京都去阻截那人。”范尚書瞇著雙眼說道:“如果這一切都是在陛下的計划當中,他怎么能知道當時神廟會來人?他怎么能夠接觸到虛無縹渺的神廟?”

    “您懷疑當年是陛下與神廟合作?”范閑坐直了身體,雙手離開了小腿,看著父親。

    范尚書微微垂下眼帘,說道:“這些年我和陳萍萍猜來猜去,之所以一直沒有什么動作,就是我們的心里對于神廟還有敬懼之心。如果陛下真是神廟指定之人,我們能做些什么?”

    “如果五竹沒有失憶就好了,他應該該知道神廟的祕密。”他溫和地看著范閑,說道:“如果將來你真要和陛下決裂。你一定要把這件事情弄清楚,我們都是凡人。我們不是你母親,凡人是不可能與神廟對抗的。”

    范閑的面情平靜,哪怕在聽到神廟之后,依然沒有一絲畏怯之心,說道:“五竹叔已經離開了。”

    “他去了哪里?”

    “他回家……嗯,應該就是神廟看看。”范閑的唇角微翹,說道:“他走之前說過。廟里沒有什么人了,所以父親,不要太過擔心……如果神廟真的不干世事,那他對我便造不成任何影響。”

    “五竹去了几年?”快三年了。”

    “三年還沒有回來。”范尚書緩緩闔上雙眼,“只怕事情有些問題。”

    范閑沒有接話,他的心中自然也是無比擔心五竹叔,只是他從來沒有想過用人世間地俗事兒去阻止五竹叔尋找自己的旅程,而且從一開始地時候。他就知道,那座隱于冰雪間的神廟,在很多年前那個故事里,一定扮演了某種角色,今天聽父親分析,他愈發確定了這點。

    “當年陳萍萍執意讓你送肖恩返回北齊,為的是什么。你現在應該清楚了。”

    “是的,世界上只有肖恩,苦荷以及五竹叔三個人知道神廟在哪里。苦荷自然是不肯說的,五竹叔又一直沒有記起來,便只有肖恩知道。”范閑應道:“老院長是想讓我知道神廟的祕密。”

    此言一出,范閑的眼睫毛忽然眨動了起來。前塵后事,許多過往都在他地心中串了起來。他甚至清清楚楚記起了監察院的水池旁。那些沉在沙底的魚兒旁,自己與輪椅上那位老人間的對話。

    陳萍萍揮揮手,皺眉說道:“你以后要學會把眼光放開一些。不要總是盯著一部一司,區區官員,區區京都。你要學會站的位置高些……”

    范閑應道:“難道要把眼光放在整個天下?”

    陳萍萍笑道:“也許應該更高一些。”

    比天下最高的眼光應該放在哪里?自然是高在云端之上,深在冰寒之中的神廟。范閑微微動容,這才明白,原來在很久以前,陳萍萍便猜到了陛下的身后站著神廟,所以才會讓自己送肖恩返北,提醒自己陛下不僅僅是……一個人。

    “你既然明白了就好,陛下本身已經無比強大,可他地身后還站著一座神廟。”范尚書依舊閉著眼睛,淡淡說道:“所以我根本興不起任何反抗他的念頭,可你既然敢,就一定要從根上去挖掘。”

    范閑沒有接這句話,其實五竹叔回家,在他的計划中本來就是一招潛棋。對付神廟,必須是大宗師以上的非人類才能做到,五竹叔回到神廟,而范閑卻留在這個世間繼續打熬。

    “雖然五竹認為廟里沒有什么人。”范尚書的眉頭皺了起來,“但誰知道呢?按你說的,他已經離開了兩年多時間,卻還沒有一點音信回來,萬一他在那里出了什么事怎么辦?”

    “我也不知道。”范閑的心中生出一股挫敗地感覺,只是在皇帝老子的面前,挫敗的感覺已經太多,已經多到他快麻木,所以他并不如何在意。

    “將來如果事有不協,我去神廟找他,就算他死了,我也要把他的尸首從雪里挖出來。”范閑的心頭一陣冰涼,然而冰涼之中卻有一絲怎樣也無法熄滅的熱意,堅毅平靜說道:“這不關慶國地事兒,只是我的事兒。”

    五竹叔是他最親地親人,是他生命里不可或缺的那個部分,如果五竹叔出了什么問題,范閑便是苟活下去,也會活的好不舒爽。而不能舒爽地活著,這活著又有什么意義?

    范尚書靜靜地看著他,知道關于神廟的祕密,就藏在這小子內心的最深處,想到這些年來他一直瞞著自己。范尚書不怒反喜,有如此城府的年輕人。這個世界上已經不多了,大概也只有這樣的年輕人,才能在和陛下地斗爭間活下去,而且活的越來越好。

    “事有不協?”雖然心中贊賞,但范尚書依然微諷說道:“如果真到了那一天,你以為陛下還會讓你活著踏上尋找神廟地道路?”

    “我不知道。”這是范閑第二次說不知道了,這個世界上深不可測的人沒有几個。但皇帝陛下明顯就是其中一個,范閑并不希望和那個龍椅上的男人完全決裂,一者有些情份,二者范閑知道,如今的自己,不論是從哪個方面講,都不是皇帝老子的對手。

    “我不知道。”范閑又重復了一遍,“但活著。總有些事兒是必須做的,就算敗了又如何?陛下雖然強大無比,但如果要殺我,也不是那么簡單的事情。”

    他微澀一笑說道:“除非他愿意出了皇宮,扔下朝政不管,滿天下地追殺我。”

    范尚書微微一笑說道:“這等事情,還真是不符他的性格。不過你是他最信任最寵愛的臣子,如果他發現你真的叛了,這種情緒激蕩之下,做出什么樣的事情來,都不會令人意外。”

    “那我就只有祈禱上天保佑了。”范閑微笑著說道:“所以還是那句話,五竹叔回來之前。我并不想和陛下翻臉。”

    范尚書也笑了起來,終于明白了他這兩年的徘徊不定。不僅僅是因為陷于那種倫理壓迫下的不安,更因為他在等待,就必須拖時間。

    如果說皇帝陛下強大自信的來源。在于慶國強大地國力,內庫源源不斷的金錢,控摳天下的權謀之朮,以及自身強大的宗師修為。

    那么范閑的自信便來自于屬于自己的那部分監察院,腦子里足夠重修一個內庫的信息,懷中足夠重修一個內庫地銀票,還有……那位強大的五竹。

    “希望葉流云真的是出海了。”范尚書頗有深意地看了范閑一眼。

    范閑沉默許久,知道父親想提醒自己什么,片刻后說道:“我也希望如此。”

    范閑只在十家村呆了一天,暗中與那几位被救出京都的慶余堂葉掌柜們見了面,雙方各自唏噓不已,雖然這几位老掌柜在慶國朝廷的記錄中已經是死人,但他們在京都猶有親眷,在江南三大坊里也有兄弟友人。所以范閑本來有些擔心,將這几位老掌柜枯留十家村,他們會不會有些別的想法。

    但見面之后,他才發現,這些老掌柜們對于重修內庫一事是格外熱情,甚至恨不得將自己余下地生命全數投注于其內。

    當然,對于葉家老掌柜來說,這和什么狗屎內庫無關,他們也不在乎慶國的國力會被削弱到什么程度,他們只是認為,這些東西本來就是咱們老葉家地,當年被無恥的慶國皇族奪了過去,如今少爺既然要重建老葉家,涕淚便開始縱橫起來,老馬的心開始跳躍了起來。

    范閑與這些老掌柜們重新核對了一遍三大坊地工藝流程圖表,再次確認了十家村將來的可能性,終于完成了此行的目的。當天暮時,他便對父親行了大禮,然后一個人出了大大的村庄,走入了深深的山谷。

    人至半山腰,回頭望時,谷中已黑,燈火漸起,如天上繁星。他抬頭望去,天上繁星點點,有如人間燈火。漫天星光,不知是從天上灑落,還是從地上升起,美到了極點。很順暢,寫的也很順暢。然后今天看新聞,得知星光三黎礎寧同學去世,我很憤怒,不知為何,默。)
慶餘年--第七十章 意志,即是王道

東夷城。

城外山丘之下泛著慘黃色的草廬一如過往那般安靜。沒有劍光。沒有劍風。沒有劍刃破空之聲,只是一片安靜。此時已經是深春近暑時節,熾熱地日頭照拂在大陸的東邊海洋之上,蒸起無數水蒸氣,讓整座東夷城都陷入了濕熱之中。好在海風常年不歇,可以稍去煩悶。

自從三年前大東山一役後,劍廬弟子們練劍的地方便搬到了外間。沒有人敢打擾廬院深處劍聖大人的養傷。所以此時廬內才會顯得如此安靜,空氣中彌漫著的無形水氣,隨著日頭地沉淪而變冷,向地面沉降,緩緩地依附到那些劍刃鋼鐵廢片之上,蘊成些許水滴。

夕陽漸下。紅色的淡光映照在劍廬深處,映照在那個大坑之中,將無數把劍上的水滴映照的清清楚楚,滲進血紅之色,就像是血水一般。

不知從哪里飛來了幾隻鳥蠅。好奇地圍著劍坑飛行著,發著嗡嗡地令人厭惡地聲音,這些生靈並不知道這座坑,坑裏的劍。在天下代表著怎樣的地位。怎樣的名聲,它們只是本能的盯著那些劍枝上的紅色水滴,在心裏疑惑無比,為什麼這些血水沒有一絲可喜的腥味?

天氣很熱。所以劍塚裏的天然冰煞之氣也淡了許多,這些鳥蠅才能有足夠地勇氣在此處飛舞,然而在劍塚旁邊那個幽暗地屋中。卻有著與外界環境大相逕庭的冰寒。或許是這間房屋常年沒有見光的緣故。或許是床上躺著的那位大宗師身體漸漸趨向死亡,而發出來的一種令人心悸的冰寒。

屋子裏沒有鳥蠅,沒有蜘蛛,沒有網。也沒有蚊子敢去叮那寒著厚被地人一口,但是在雪白地牆壁一角。卻有一隻約小指甲大小地長腿蚊子,死死地盯著被中的那個人。

長腿蚊子在瑟瑟發抖,透明地翅膀時不時撫弄一下自己漸漸乾枯的身體。提醒自己還存活著,兩隻長腿也顯得格外無力。整個身軀都泛著一種不健康地褐黃色。看上去就像是汁水全無,快要成殼

它沒有飛走,是因為它在這個草廬裏面沒有發現一個可以吸食血液地物件,草廬裏地人們好像都有奇怪地法力,只要靠近他們地身體,都被一層無形的屏障擋回來,震死。

只有床上這個要死的人身上沒有那種能力,可是長腿蚊子依然不敢飛下去。因為它感覺到這個要死的人身上有一股寒意,在這大熱地天裏。冷得它快要煎熬不住。

可它還在熬,因為它知道那個人要死了。再厲害的人,只要死了,都會變成血水。腐肉。它需要血水。外面的那些鳥蠅兄弟們需要腐肉,厚厚地棉被下面,四顧劍渾身冰冷。不停發著抖。每一次抖動都帶動著他胸腹處那道傷口撕裂一般的疼痛。三年前被慶帝王道一拳擊中。一隻臂膀被葉流雲生生撕下。一個多月前又被影子在胸上刺了兩劍。即便費介種下的毒物已經僵死了他的所有傷處,可是生機已無。

按道理來講。他早就應該死了。可是他沒有死,他只是睜著雙眼。木然地盯著屋內雪白地牆壁,盯著那一角裏上地長腿蚊子。看著那個蚊子發抖。在煎熬。在等待那個蚊子熬不住。從牆上摔下來。

大宗師的這雙眼睛裏地情緒很淡然,很平靜,似乎早已經看透了人世間地一切。包括生命的最末一段。生與死之間地大恐懼。

這雙眼睛裏,沒有一絲當初劍斬一百虎衛地暴戾殺意。沒有一絲屠府時地血腥劍意,也沒有一絲沖天而起。不屈不撓地戰意,甚至連很多年前大青樹下盯著螞蟻搬家時的趣意也沒有。有的只是平靜,以及那只乾枯地黃褐色地在發抖的長腿蚊子的影子。

臨死地四顧劍不肯死。因為他在等一個人。

房門被輕輕地推開,外間稍顯溫暖地暮光透了進來,也將那個年青人的影子長長的投射到地上。

四顧劍沒有去耗損自己最後地生命看他一眼。也沒有開口說什麼,他知道對方既然趕了回來,自然會告訴自己一些自己想聽的事情。

範閑從京都離開,轉向滑州,再潛行至十家村。連日辛苦趕路,終於在東夷城外與監察院的隊伍會合,他沒有耽擱一點時間,便趕到了劍廬,在雲之瀾有些漠然地目光中推門而入。推門再入。再推門而入,連過三重門,伴隨著急促的腳步聲,來到了四顧劍的身邊。

他看著厚厚棉被外露出的四顧劍的頭顱,這才發現,這位劍聖大宗師的身軀確實極為瘦弱,縱使蓋了三床棉被。依然是極小的一段,從而顯得他的頭顱格外碩大。

到了這副田地,四顧劍居然還沒有死,這個事實讓範閑感到暗自心驚,他看著那張蒼老而冷漠的面容,開口說道:“不漱華池形還滅壞。當引天泉灌己身……

沒有說什麼慶國皇帝陛下地意旨。沒有商量東夷城地將來,沒有講述心中地秘密,範閑在第一時間內。將自己從小修行地無名功訣,就這樣一句一句。清清楚楚,無比慷慨地背了出來。

無名功訣共分上下兩卷。范閑此生二十餘年也只修了上卷。下卷雖也背地滾瓜爛熟。但卻是一點進益也沒有,這些文字在他的腦海裏如同是刻上去一般,根本不會淡忘,此時在四顧劍的床前背出,攏共也只花了數息時間。

他不用考慮四顧劍能不能聽懂。能不能記住。因為對方哪怕要死了,但畢竟也是一位大宗師。

隨著範閑的話語。四顧劍的目光漸漸從牆角處的那只蚊子身上收了回來,不知是盯著眼前的何處空間。淡漠地眼神變得銳利起來。凝聚如一只劍,劍身漸漸放光。發亮。熾熱無比。

範閑的嘴唇閉上。然後沉默而安靜地等在一旁。

不用他開口解釋,四顧劍自然也能從這些精妙地句子。匪夷所思,異常粗暴的行氣運功法門中聽出來,他所背頌地心法。正是慶帝一脈地霸道真訣。

四顧劍的眼睛隨著範閑地頌讀。漸漸亮到了極點。隨著範閑地住嘴。而淡了下來。

“怎麼修下半卷?”範閑低頭恭敬問道。

“不能。”四顧劍地聲音極其微弱,極其沙啞。回答地卻是極其堅決。

範閑並不如何失望,繼續平靜問道:“可是陛下他修了下半卷,是為王道。”

“霸道的極致便是王道?”不知道是不是在臨死之前,終於知曉了慶帝的功法秘密,四顧劍的精神比先前要好了許多。說話地聲音也漸漸流暢了起來。微嘲說道:“霸道到了頂端還是霸道。莫非你家皇帝還真以為能有什麼實質地變化

“可是事實已經證明了這一點。”範閑低頭說道:“陛下修了下半卷。我想知道他是怎麼做到的。而且這會不會對他有什麼影響。”

四顧劍陷入了沉默,淡淡地目光漸漸現出了微微疑惑。最後卻旋即化為一種瞭解萬物後地笑意。輕聲說道:“肉身地經脈總是有極限的。即便是你這個小怪物,可是總有極限。”

“所以大青樹下。城主府中,您教我應該以心意為先。人地肉身總有極限心念意志卻沒有界限。”範閑接道。

“霸道啊……”四顧劍咳了兩聲,冰冷地身體在棉被下發著抖,沒有誰比這位大宗師更瞭解,再如何能夠超凡入聖地人物,一旦生機被破,肉體崩壞,其實和一個普通人也差不多。

“如果真能超越人體地極限。”四顧劍緩緩閉上眼睛,開始在腦中演算當初在大東山上的一幕幕。

雨水降臨在山頂,那一指點破雨水。點至苦荷地眉心,於須臾間度了半湖之水進去。生生撐破了苦荷國師的氣海肉囊。

就是那一指!

四顧劍猛地睜開雙眼,眼瞳急劇縮小。最後縮成劍尖一般地一個小黑點,用極其緩慢的語速說道:“一指度半湖。沒有人能用這麼快地速度度出真元。因為人體的經脈修行到最終。再如何粗宏,卻依然是有限制地。”

範閑當時不在山上。也不知道四顧劍的心裏在想些什麼,有些聽不明白這句話,暗想每個人修習武學,提升境界。都是在實與勢二字上打轉。勢便是所謂技藝,如今又要加上四顧劍所授地心意二字,可是實之一字。卻是實實在在地個人修為。無論是一般修行者地氣海丹田,還是自己的兩個周天。腰後雪山。總要有所根基,然後依循經脈而行

人體有經脈。自然要受經脈地限制。他覺得四顧劍這句話像是廢話……然而。范閑漸漸意識到四顧劍在說什麼。臉色微微變了起來。

四顧劍那雙如寒芒一般地幽深眼眸裏,滲出了極其複雜地情緒,這些情緒在最後變成了無比濃厚地嘲諷之意。再配上他唇角艱難擠出來地那絲翹紋。顯得十分刻薄鄙夷。

一陣低沉而怪異的笑聲從四顧劍地枯唇內響了起來,顯得格外刺耳。不知道他是在笑慶國皇帝。還是在笑自己,抑或是笑範閑不自量力,居然想學到無名功訣地後半卷。

他平靜地看著範閑。一字一句說道:“慶帝體內。沒有經脈。”

雖已從先前四顧劍地話裏猜到了少許,可是驟聽此言,範閑地腦海依然如遭雷擊,嗡的一下響了起來,震驚之餘,儘是不解。皇帝老子地體內沒有經脈?可是沒有經脈的人怎麼活下來!

“後半卷依然走地是霸道之勢,你若要繼續練下去,只有經脈爆裂,死翹翹一個下場。就算你運氣好。也只能變成一個終生的殘廢。”四顧劍看著範閑,冷漠說道:“可是如果不把經脈撐破,下半卷裏那些運氣法門。你根本不可能做到,那些所趨所向。本就不是正常地路子,你再練五十年,也沒有用處。”

範閑深深呼吸數次。強行壓下心頭地震驚,他當然知道四顧劍的分析是對地。早在數年之前,他就已經把霸道真氣練到了頂端。當時地他已經踏入了九品地門檻。正是意氣風發之時。在京都府衙之外,拳破謝必安一劍,誰知竟惹得體內真氣激蕩暴裂。將自己地經脈震地七損八傷。

極其辛苦地治好傷勢。結果在懸空廟後。一場追殺,與影子殺地性起之時,體內的隱患再暴。他終於被影子失手刺成重傷。

霸道功訣練到最後地大隱患。範閑遇到過兩次,更準確地說。當他還是個孩童時。費介老師就已經察覺到了他將來必然會遇到地大危險。所以才會給他留下那顆大紅藥丸。

那顆大紅藥丸最後是送入了太后地唇中。但是範閑知道這只不過是自己運氣好。所以才會在兩次真氣破限。經脈大損之後活了下來。

他依靠地是海棠朵朵的救命之恩。依靠的是北齊天一道秘不外傳的自然功法。在江南,他用天一道地自然真氣修補了許久,才治好了經脈上地損傷。直至最後兩股性質完全不同的真氣同時修至大成,在體內兩個周天各自運行。相輔相依,他才真正地遠離了真氣暴體地大危險。離開了這個自幼一直伴隨著自己的陰影。

然而今天從四顧劍的口裏得到證實,要想修下半卷,就必須要任由真氣暴體。將體內所有地經脈震成粉碎。範閑一思及此。臉色便變律慘白起來,僵臥床上。難食難語。這種日子根本不是人過地,而且體內經脈盡碎。人怎麼活下來?

“經脈盡碎後還能活下來,那就要看天命。”四顧劍冷漠說道:“慶帝無疑是個運氣極好的人。”

即便要死了,四顧劍也不肯承認慶帝乃天命所歸之人。

範閑沉默許久,然後搖了搖頭:“運氣並不能解決問題,我的運氣也算不錯,第一次經脈受損時,並沒有死掉。但我知道,如果經脈盡碎。只可能變成一個廢人,而且那種體內無處不在地痛楚。根本不是人能夠忍受地。”

“可是慶帝忍了下來,活了下來。”四顧劍微微垂下眼簾,不易察覺地歎息了一聲。

範閑陷入了一種癡呆地狀態,他這一生有許多夢想或者說理想。不提老婆孩子銀子那些世俗的問題,只說這陪伴了他整整第二生的無名功訣,隱隱然已經成為他生命地一個部分。雖然他一直沒有明言,但是心裏卻是十分渴望著能夠把這功訣練到第二卷。

和突破境界成為大宗師無關。純粹是一種渴望。然而這種渴望卻在這個時候成了一種遙不可及的奢望,經脈盡碎還能活下來。還要忍受那種非人間的痛楚。強行提聚體內散成星光碎片一般地點點真氣。熬過全身僵硬地煩悶,強守心志。重修……

范閑忽然想起陳萍萍以及父親都曾經對自己提過,南慶對大魏進行地第一次北伐。皇帝老子慘敗于戰清風大帥之上。自己也身受重傷,全身僵硬不能動。險些身死。

看來陛下對於功法地突破。正是在瞬息萬變。無比兇險地戰場上!

範閑不由歎息了起來,不論他對皇帝老子地感情觀感為何,但是思及當年戰場上地畫面。以及那位中年男子體內曾經經受過地折磨,以及那些奇妙地變化。他依然生起了一股敬佩。

“除了天命。還需要什麼呢?”範閑自言自語地問道。

“毅力,非一般地毅力。不然根本不可能挺過那種痛楚。那種生與死之間的煎熬。那種被封閉於黑暗之中,自己與未知掙扎的恐懼。”

四顧劍漠然說著。雖然他沒有修行過無名功訣。但是只需要一個意念,他便知道如果要修行下半卷,慶國皇帝曾經經受過怎樣地磨練。

“慶帝當年一定很痛苦。非常痛苦……這正是我剛才開心的原因。”不等範閑接話。四顧劍接著沙聲笑道:“然而能夠抗過這一關地人。所擁有的意志與毅力。我很佩服。”

“我做不到,你也做不到。”四顧劍說道:“世上能有如此意志。能對自己如此狠心的人。大概也只有他一個,你就斷了這個念頭吧。”

範閑低著頭。根本不知如何言語。只聽著四顧劍大怒地聲音在自己地耳邊響起:“這***……根本就不是人能練地東西!
慶餘年--第七卷朝天子 第七十一章 廟,螞蟻,冊子

不是人練的東西,並不代表練成這東西的……就不是人慶國這位偉大的皇帝陛下,為著心中的渴望,煉就了一顆無比堅毅、遠超凡俗的堅毅之心。范閑坐在四顧劍的床邊,想著這件事情,不禁心頭微凜,難以自抑地生出一種仰望高山的感覺,雖然那山並不見得如何清麗可以親近,只是彌高彌遠,直刺白雲之間,叫人不得不為之動容。

他深吸了一口氣,揉了揉有些發酸的眼角,用低沉的聲音輕輕說道:“論天份,海棠足夠了,論心志,十三郎足夠了,論勤奮,我也不認為自己比誰要來得差,只是看到現在,我依然看不到後來者有任何踏出那一步的機會,這究竟是為什麼呢?”

“不要問我。”四顧劍在那聲煩燥的怒駡之後,緩緩闔上了疲憊的眼簾,聲音沙啞,斷續說道:“我只是在想,我們這些老傢伙都死光了,就剩你皇帝老子一個在這世上,他想必也會寂寞才對。”

一陣沉默之後,四顧劍忽然繼續微諷說道:“只怕在大東山上,他就已經開始感覺到寂寞了。”

他唇角的淡淡諷意,也不知道是針對慶帝還是他自己。便在此時,範閑忽然極其認真說道:“我想確認一件事情,葉流雲……他真的離開大陸了嗎?”

四顧劍沉思許久後,很困難地緩緩動了動下頜。

範閑深吸了一口氣。然後說道:“如此倒也罷了。”

四顧劍閉著雙眼,開口說道:“看來這次回慶,你終於知道了一些什麼,決定了一些什麼。”

範閑並不意外這位大宗師能夠從自己地言談情緒中,判斷出這些藏在自己心底的情緒,畢竟對方不是真的白癡,微笑著說道:“沒有下雨,也得把傘帶著。有備無患總是好的。”

“五竹呢?”四顧劍一下就點出了問題的實質。

範閑沒有直接回答他這個問題,轉而問道:“您對神廟有什麼認識?”

此話一出,四顧劍對五竹的下落便了然於心。臉上浮現出難得的安寧笑容,說道:“神廟?不過是個死物罷了,你不要太過擔心……就算你皇帝老子修的功法是廟裡傳出來地,那又如何?神廟總不會親自出手幫他。”

這一點範閑倒是不怎麼確信。畢竟在很多年前,似乎神廟聆聽到了慶帝的祈禱之聲,派出了某位使者,將五竹叔調離了京都。而如今五竹叔遠赴神廟,究竟最後會搏來怎樣的結局,似乎對於這天下間地大勢,有著最根本及深遠的影響。

四顧劍閉著雙眼。似乎也能感覺到範閑內心深處濃濃的憂慮與淺淺的恐懼。沉默半晌後說道:“神廟……其實也只是一座廟而已,又不是真地神只。”

範閒心頭一動,追問道:“您去過神廟?”

“我又不是苦荷和肖恩那種變態。我怎麼會去那種鳥不拉屎的地方?”四顧劍的眉頭皺了起來,明顯心裡的想法與這句話的語氣不相搭。“再說……我也不知道神廟在哪兒。”

“不過。”他繼續說道:“你要想明白一件事情,如果神廟真的來了人,要消除你母親留在世上的痕跡,那麼內庫應該早就不見了,你也應該死了。”

范閑默然,心想這個判斷倒是正確地。

“當然。我們也可以判斷廟裡確實往人間派來了使者。”四顧劍忽然睜開了雙眼。眼眸一片平靜,“但你不要忘記。五繡這根木頭也是廟裡地使者之一,他既然能護住你母親和你的平安,這只能說明,廟裡來的使者,並不如你想像地那般強大。”

範閑挑了挑眉頭,然後想到了五竹叔在很多年前曾經說過的一句話。

“家裡已經沒有多少人了。”

難道這句話地意思就是說,神廟已經敗落,並沒有什麼足以影響世間的能力?那五竹叔為什麼還要回去?當然。如果這一切真如他所猜測,範閑會樂於接受這種局面。畢竟面對著一位如高山般的皇帝老子。已經讓他壓力難荷,再加上一個神不可測的天外廟宇。真會把他的信心損害到最低點去。

……

……

“嗯……你當年曾經送肖恩回北齊,你母親和五竹又都是從神廟裡出來的人,難道你不想回神廟看看,那個裝神弄鬼地地方,究竟是什麼模樣?”四顧劍睜著雙眼,定定地看著範閑,似乎是要看出他地真實想法,又像是一種誘惑。

範閑聽著這話微微一怔,然後笑了起來,回望著他說道:“如果有機會,我還是願意去看看,但是那是要在生命能夠得到保障的基礎上。倒是您……這時候說出這樣地話來,想必你是很好奇?


四顧劍身為人類的絕頂力量,與五竹也是熟人,隱隱知曉神廟的力量層級到底是在哪裡,所以對於那座虛無縹緲的神廟,並不像世間那些凡夫俗子一般,有著從內心深處湧上來的敬畏與膜拜之意。

他是大宗師,實力之堅強,足以與那座神廟裡的角色分庭抗禮,所以談論神廟時,語氣並不如何恭敬,反而有一股特意透露出來的淡漠和不屑。

只是人都是有好奇心的,大宗師也不例外,尤其是一位將死地大宗師,對於世間的一切都看淡,唯有對於那座廟宇,依舊保持著好奇與窺探地欲望。

畢竟這個世上,只有肖恩和苦荷去過神廟,而且這兩位老人已經死了。或許葉輕眉和五繡來自神廟,可是葉輕眉也已經死了,五竹踏上了回家地路。

天外神廟的秘密,依然是這個世間最大地秘密。四顧劍看著範閑。目光平靜之中隱著一絲異樣地神采,他知道,如今唯一能夠知道神廟所在的人,應該就是面前這個年輕人。

“我是從肖恩嘴裡知道的,五竹叔記性一直不好,想必你也知道。”範閑輕聲說道:“神廟在極北方,穿過北齊天關之後,在雪原凍土上還要連行數月。直至一終日黑夜之所在,若運氣好,便能看見一座宏

地黑青色建築,那……就是神廟。”

四顧劍沉默了起來。在死亡到來之前,終於知道了神廟在哪裡,他似乎得償所願,應該平靜才是,然而厚厚棉被下的那個瘦小身軀,卻明顯散發著一股淡淡惆悵的氣息。

“原來在極北之地,終日不見陽光,難道是陰間冥土?”四顧劍的眼眸如古井一般。緩緩蕩著蒼老的細紋,歎息說道:“果然不是世間一屬,心嚮往之。心嚮往之。”

“嗯……”範閑眯著眼睛。看著棉被下那張枯瘦的面容,忽然發現那張面容上漸漸綻放出某種光彩來,難道是知曉了神廟的所在。令這位垂死地大宗師,忽然爆發了某種執念?

範閑沒有解釋什麼是極晝,什麼是極夜。這些並不屬於這個世界的概念,沒有必要說出來讓人頭痛。既然四顧劍願意認為神廟不是世間一屬,或許這樣地認知,會讓這位大宗師保有著對這個世界的概念。

“……心嚮往之。”四顧劍讚歎說道:“當年本想,若大東山之事能順利了結。我便要遠赴天涯海角,去找神廟。”

“每個人對於未知的事物,都是有好奇心的。”範閑很能理解這種情緒。

四顧劍的眼簾微眯,如一柄寒劍般直刺屋頂。沙聲說道:“我就是想看看,憑我手中這把劍。能不能把那個破廟給拆了。”

拆廟!

範閑一怔之後。心中生起無數複雜的情緒,他本以為四顧劍只是如當年的苦荷肖恩一般。願意去那個天外之廟,滿足每個生命本源裡就有的探知未知欲望,沒有想到這位大宗師,竟然想地是去挑戰神廟!

一劍負於身後。漫步行于雪原,遇青山。入厚門。劍指虛無縹渺之廟,斬盡雲端之人。

這是何等樣的豪氣壯烈。

如果當年大東山之事。真如苦荷與四顧劍設計一般,天下三方大定,四顧劍在這世間也會厭乏,只怕真的會走上挑戰天道一途,而天道在這個世界地代名詞,自然就是神廟。

想到那幅場景,沉穩如範閑,也不禁有些微微動容,只是他知道,這一切已經隨著皇帝老子在大東山上地王道一拳而結束,終四顧劍一生,只怕也到不了神廟,更無法劍指神廟。

這確實是一種遺憾。

“你會去神廟嗎?”四顧劍忽然盯著範閑的眼睛問道。

“我對神廟沒有什麼認識,自然也沒有什麼大的惡感。”範閑前世不知看過多少宗教地無恥模樣,相較之下,慶國這個世界的神廟,遠在九天之外,極少干涉世事,這種風格讓範閑比較認同,而且因之神秘莫測,範閑也確實生不出太多的抵觸情緒。

“神廟不幹世事?”四顧劍微笑說道:“那你母親是怎麼出來地?這天下怎麼改變的?為什麼慶帝會是現在的慶帝?也許那些高高在上的廟中人,真的只是冷眼旁觀這一切,但我們生長在這片大陸上,憑什麼讓他們看著我們生活?”

“這種感覺很不好。”

“這讓我想起很多年以前,在大青樹下,看著那些螞蟻搬家,看著那些螞蟻打架。“四顧劍冷漠說道:“但我不是螞蟻,我不喜歡被人看。”

範閑沉默許久後說道:“如果將來有一天,我會去神廟地話,我會背著你的骨灰去。”

四顧劍閉上了雙眼,說道:“你小子說的話,向來沒有幾句是真的。”

範閑忽然發現這位大宗師說話地語氣像個小孩子,忍不住笑了起來:“我又不是您這種天下殺神,我沒有屠神的勇氣和實力,如果不是逼不得已,我當然不想去神廟自取滅亡。”

略頓了頓,範閑撓頭說道:“當然,誰知道將來地事兒呢?如果有那麼一天,我把您地骨灰撒到神廟的石階上,去硌硌那些神仙地腳丫子,也算是了了你的心願。”

四顧劍說道:“那過些天燒的時候,可不能把火生的太旺,我身上地骨頭本來就不多,如果都燒成粉末了,那還硌個屁,你得留些大骨節才是。”

范閑應道:“這倒確實是要注意的地方。”

生死之間有大恐懼,便在這恐懼之中,四顧劍與範閑卻笑著談論著後事,遺骨,火之大小,歸於何處,氣氛輕鬆,然而範閑卻禁不住生出一股莫名其妙地悲涼之意來。

暮日已沉下大半,海風弄城而過,清拂千里,直入草廬深處,惹得劍廬靜室外遭一片風動,大坑裡千萬枝劍同時而動,丁當作響,令人心動。

四顧劍極為困難地轉了轉頭,目光掠過範閑地肩頭,看著牆壁角落上那只已經到了生命晚期的,不能進食,不肯飛走,執著而白癡地長腿蚊子,陷入久久的沉默之中。

範閑坐在他的身邊,忽然俯下身去,在他的耳邊輕聲地將十家村的事情講了出來。十家村地處北齊東夷之間,將來若真的要成長,離不開劍廬的強力支持,而十家村的存在,必然會對東夷城帶來極大的好處。

然而出乎範閑的意料,四顧劍聽聞了葉家準備在東夷城開闢第二戰場之後,面色依然沉穩不變,只是盯著牆角,似乎根本不在意自己死後的東夷城會變成什麼模樣。

一時間,範閑以為自己錯誤地判斷了四顧劍臨死前的心意,他曾經教過自己的,最重要的心意。

便在此時,四顧劍開口說道:“我的枕下有本小冊子,苦荷死前從青山送給我,托我轉贈給你,冊子上的東西,我看不懂,希望你能看懂。”

範閑一怔,不知那冊子上面究竟寫的是什麼,竟會讓兩位大宗師在臨死前如此鄭重其事
第七十二章 滿身風雨,我從海上來(一)

    閒看著四顧劍,沉默少許之後,往床頭的方向挪了挪這位大宗師的腦下,伸進了枕頭下面。這個動作極其緩慢,他手背及腕上的皮膚都能清楚地感受到枕頭裡塞著的麥殼,以及那些散亂在枕上草亂而無力的細細枯發。

    手指頭碰到了一個硬物,范閒的指腹輕輕一觸,便知道是一本粗布包著的小冊子。

    收手將這本冊子取了出來,范閒沒有馬上掀開粗布,而是怔怔地看著這個小冊子,與心裡的猜測做著印證。這是苦荷國師留下來的遺物,鄭重其事地經由四顧劍之手交給自己……想必是難得一見的寶物,這麼薄的冊子,大概真正寶貴的是冊子上記載的東西。

    四顧劍也不催他,只是平靜而漠然地看著牆角,就像他不在自己的身邊,就像他先前沒有伸手到自己的腦後。

    終究范閒忍不住那種強烈的好奇,當著四顧劍的面掀開了布,然後看見了裡面的內容——與想像不同,與四顧劍說的話不同,裡面並不是一本小冊子。

    而是兩本小冊子。

    范閒搖著頭笑了起來,隨手翻開上面那本小冊子,看著那些熟到不能再熟,可以倒背如流的天一道無上心法,那種無奈的笑意怎樣也掩飾不住。

    四顧劍臨死前親自指點自己關於心意劍意的學問,苦荷臨死前念念不忘把天一道的心法送到自己手上。范閒地嘴裡有些苦澀。看來這些老一輩地老怪物們。真地是一群怪物。居然會把抵抗偉大慶國皇帝陛下的最後希望,寄托在自己的身上。

    大宗師離開這個人世之前,想給慶帝留下一個足夠強大的敵人,而慶國之外地敵人已經不足懼了。所以這個人選必須從慶國內部挑選。

    苦荷讓二弟子強行延綿陳萍萍的壽數,在西涼路布下棋子。就是算準了在他死之後地天下。范閒這個年輕人,一定會與他地便宜父親,因為當年的事情。因為現在的事情,出現一些可以被北齊利用地縫隙。

    四顧劍將東夷城雙手送給范閒。卻也是給范閒背上了一個大包裹。很沉,很重。

    「你們還真是很瞧得起我。」范閒聳聳肩。手指頭輕輕地敲打著青山一脈視若珍寶的無上心法。說道:「或者說,你們也太大膽了。居然把虛無縹渺地希望。寄托在我地身上。」

    「你媽是我們東夷城的人我寄希望在你身上,是理所當然地事情。」四顧劍沙啞著聲音說道:「不過苦荷這死光頭。居然也肯送給你一分大禮,著實有些出乎我地意料之外。」

    范閒看著天一道的心法發著怔。想著苦荷臨死之時,只怕還以為自己從海棠那裡學地。只是改良版地天一道心法。卻不知道海棠因為擔心他地傷勢,而不顧師命。將真正的天一道內門心法傳給了他,那還是在遙遠地過去,遙遠的江南。

    不知道海棠現在在草原上做什麼,那邊胡歌已經鬧起來了。西胡內亂已起,她再有才能。遠離北齊國境,也起不了太大地作用。

    苦荷臨死前把真正的天一道心法交給范閒。自然是希望集合數人之力。在這個世間再造就一位大宗師。

    「學地太雜。並不見得是好事。」范閒說道。

    四顧劍斜乜著眼看了他一眼,說道:「我是知道你早就學會了青山一脈地東西,看來苦荷沒和你照過面。所以並不知道這一點,他送的這個冊子確實沒什麼用處。」

    「不過這個冊子對劍廬地弟子還是有些用處的。」范閑靜靜地看著他。天下四大宗師,就只有苦荷與四顧劍廣收門徒,以四顧劍擅於授徒之能,忽然間獲得了天一道的秘藏。豈有不大加利用,傳於弟子的道理。

    「這是給你地,而且是死光頭之前對我的信任。」四顧劍微傲說道:「我不屑看他地東西。」

    范閒唇角微翹。點了點頭。說道:「如果我不把十家村的事情告訴你,你是不是就不會把這本冊子給我?」

    這話或許說中了四顧劍地心事。四顧劍必須要判斷范閒對於慶國皇帝到底有幾分忠誠,對東夷城可能將有幾分照看。才能最終下決心,而轉交苦荷遺物,自然也是決心之一。

    但是這位大宗師並不承認這一點,他只是冷漠說道:「這本冊子你本就學過,我給不給你,能有什麼區別?」

    「可是下面還有一本。」范閒地眼眸漸漸平靜起來,拾起第二本小冊子。

    盯著四顧劍問道:「四大宗師並稱於世許久,你不屑去看天一道地功法。那是因為你對苦荷一脈的功法十分熟悉。知道再練到如何境界,也不可能讓劍廬有質的飛躍。可是難道你不好奇。苦荷鄭重其事交到你地手裡,與天一道內門心法放在一起的小冊子是什麼?」

    那本小冊子更薄,約摸只有二十幾頁,范閒地手掌摁在冊子之上,含笑看著四顧劍,等待著對方的回答。

    「我當然感興趣,因為我從來不知道苦荷這死光頭除了那些用來種花種樹的爛真氣外,還有什麼別的能耐。」四顧劍沙啞著聲音說道:「你先前說學地雜有什麼用?學的雜當然有用,即便你不用,也可以參詳著。」

    「所以您參詳了一下。」

    四顧劍沒有否認,冷漠說道:「我要當郵差,看一眼總是可以的。」

    沉默半晌之後,四顧劍微闔雙眼說道:「可惜,我看不懂。」

    當他說這句話時,范閒已經好奇地翻開了下面那本小冊子,他對裡面到底記載地是什麼,大感興趣,然後當他翻開這些薄薄地書頁後。卻失望了起來。

    四顧劍都看不懂地東西。范閒自然更看不懂。就武學地境界與悟性靈性而言,范閒比這位大宗師差地太遠,他失望地看著書頁上面奇怪地字眼,奇怪的詞彙組合。死死盯著,卻是一無所解。

    「普瑞馬唯拿。普瑞狗……」

    阿莫……」

    「德維西……」

    ……

    ……

    劍廬上空地天已經全部暗了下來,只有遠處地海面上還泛射著深藍的幽光,映到陸地上後,深藍已淡已灰。

    時間已經過去了很久。

    范閒歎了口氣,將這本小冊子放了下來。他本想著苦荷留下來的法門。如果自己不懂,也可以與四顧劍互相參詳一下。畢竟大宗師這種怪物,死一個便少一個,這種向四顧劍討教苦荷遺物的機會。再也不可能有了。至少這個世界上再也不可能有了。

    然而他無奈地發現,自己竟是連提問的可能都沒有,因為每一個字都是那樣的怪異,組合是那樣地不合邏輯。

    老少二人在房內一坐一臥。其實都在思考著苦荷留下來地最後一本小冊子。

    四顧劍忽然睜開雙眼,眼眸裡湧過一絲疑惑,緩緩說道:「三年在山頂上,苦荷曾經比過一個手式。」

    山頂。自然是大東山頂。那一場風雲際會的宗師戰。聞得此言。范閒頓時心中一動,認真地傾聽,然而四顧劍咳了兩聲後。

    又陷入了沉默。

    「那是什麼手式?」范閒皺眉問道。

    「應該是……西方地法術?」難得的四顧劍也不自信起來,因為在他看來,在這片大陸所有的武者心中,西方地法術以及修練這種法術地法師。都是雞肋之中的雞肋。以苦荷的境界實力,怎麼可能花時間去修習這種毫無用處的東西?

    然後聽到這句話後,范閒卻福至心靈。雙掌緩緩地合在胸前,臉上浮現出一絲滿意地笑容。難以自禁地搖了搖頭,笑著歎息道:「我知道這上面寫的是什麼了。」

    「是什麼?」

    「西洋文字,只不過是直接用咱們的文字按音節翻了過來。」范閒聳聳肩,說道:「我大概是七歲的時候用這種法子,沒想到苦荷大師這麼牛地人物,居然也用這種幼稚地法子。」

    當然,能讓范閒想到這點地,不僅僅是那些奇怪的詞彙上面,給他帶來一種西式翻譯小說的熟悉感。也不僅僅是因為他當年也曾經苦練過三塊肉餵你媽吃,更重要地原因是因為他想到了前世曾經看過的一本小說。

    金先生寫的。關於九陰真經、郭靖那個傻子。烏裡抹黑那張人皮。

    ……

    ……

    四顧劍皺了皺眉頭,說道:「西洋文字?難道真是什麼法術的東西?那有什麼狗屁用。」

    「誰知道呢?」范閒有些頭痛。看著手掌上地兩本小冊子,想了半會兒,認真地揣進懷內,說道:「苦荷大師留給我,想必還是有些用處地。」

    「不要把精神放在這些沒有用的事情上。」四顧劍開口說道,他依然對西洋的蠻荒東西,保持著先天地鄙夷,這大概是先進文明對落後文明的自然俯視。

    「兼容並蓄,拿來主義。」范閒應道:「誰知道我學了後會有什麼好處。」

    「你能看懂這些亂七八糟地話?」四顧劍第一次皺了眉頭,微怔看著范閒,這本小冊子落在他的手上已經兩年多了,雖然稟承著大宗師的驕傲,他並沒有偷看天一道的心法,但對於這本鬼畫符一般的冊子還是鑽研了許久,他也想知道,苦荷留下這麼一個東西,究竟有什麼深意,只是無論他如何鑽研,也沒有任何進展,如果說是西洋文字,可是四顧劍執掌東夷城,城中官員百姓多與洋人打交道,可是也沒有聽說哪些洋人是說的這種言語。

    范閒笑了笑,說道:「我也得慢慢猜,以前學過一些,可是忘的差不多了。」

    是的,苦荷留下來的小冊子,上面那些文字是意大利語,而慶國、東夷城打交道地洋人,基本上操持的都是一種變形後地西班牙文或是英文,范閒也沒有怎麼認真研究過,反正大致上是那麼一回事。

    而范閒學過意大利文,前世大二時選修過。

    這是巧合還是緣份?

    ……

    ……

    所有地事情都說完了,四顧劍需要交待、移交的事情,已經和范閒做完了彼此間地參詳。范閒從床邊站起身來,準備離開房間的時候,忽然間微垂眼簾,認真問道:「我始終還是不明白,你到底為什麼會選擇我。」

    葉輕眉確實算半個東夷人,但明顯她當年在慶國付出的心血更多,任何一個看過那張黃衫女子蹙視河堤圖的人,都會這樣認為。僅僅因為所謂戶籍,便將整座東夷城的自由存在,放在范閒的身上,放在這個曾經讓東夷城吃了無數血虧的慶國年輕權貴身上,難道不需要一個理由嗎?

    四顧劍說道:「所謂人之無癬,不可交也。我曾經論斷,你對世間無心,故而不能大成。然而人之無癖,不外乎兩者,一者乃聖人,一者乃假人。」

    「你便是一個無癬之人。」四顧劍繼續說道:「但大東山之後,於我而言,你卻陡然生出了些真性情……只是一直被掩藏的極深。所以我想,你應該會往前者的路上走。」

    「這個世上能有這樣不為一己之私利,一國之私利,只為自己的心意安寧而行事的人嗎?」

    四顧劍雙眼淡漠地看著他:「以前曾經有一個,我希望以後也能有一個,如果賭錯,那便錯了,我並不在乎。一個將死的人,總是最勇敢的賭徒。」

    范閒沉默許久,然後走出了靜室,走到了劍坑的旁邊,看到了王十三郎,正悲傷地流著無聲眼淚、正像孩子一樣用袖子抹著眼淚的王十三郎。

    坑內千劍冰冷。

    王十三郎看了他一眼,走入了靜室,片刻後所有劍廬的弟子都肅然地走入了靜室,包括雲之瀾在內,沒有人發出任何一絲聲音,沒有人去看劍坑旁的范閒一眼。
第七卷 朝天子 第七十三章 滿身風雨,我從海上來(二)




    夜已經深了,范閑一個人站在劍坑的旁邊,看著坑里那些密密麻麻麻,有如稻谷,又有如直刺天穹樹尖的劍發呆,他此時站的位置,正好是先前王十三郎站的位置。其實在里間與四顧劍進行最后對話的時候,他就隱隱約約聽見了十三郎無聲的哭泣聲,哭泣無聲,其實還是有聲。

    當時的劍廬深處沒有旁的人,四顧劍與范閑談論的問題太過要緊,連劍童都被遠遠地驅到了遠方,只留下十三郎守在屋外。范閑明白,四顧劍以此來表達他的態度,他信任自己的關門幼徒,范閑也信任十三,東夷城的將來如何,要看十三郎和范閑之間的配合,而四顧劍想讓十三郎從這次對話之中,了解更多的東西,范閑也希望十三郎能夠從自己口述的霸道功訣中,領悟不一樣的東西。

    這是一次悄無聲息,彼此默契于心的互相參詳,只是王十三郎其時陷入黯然情緒不可自拔,也不知道究竟聽進去了多少,領悟了多少。

    劍廬弟子沉默地魚貫而入屋內,范閑自然不會再進去,他不會自大到以為四顧劍真的會因為母親的關系,這几面之緣,就把自己當成世界上最重要最親近的年輕人,愿意臨死前還和一個慶臣呆在一塊。

    大宗師臨死的時候,當然愿意和自己一手培養出來的十三位弟子呆在一起。

    此時四顧劍應該是在屋內交待后事,這些后事里有許多是和范閑有關,或者說是東夷城必須配合范閑的事宜,范閑不方便偷聽,嘆了一口氣,邁步向著劍廬外面走去。

    不知道四顧劍的遺命能不能壓制住云之瀾的反彈,范閑也沒有辦法去確定這件事情。

    走出劍廬門外,監察院的下屬以及東夷城方面的禮事官員迎了上來,面色各自不同沉重。范閑搖了搖頭,然后在眾人的陪伴下。向著山居上行去。

    自己在等什么?等著一代強人的殞落,等著一位大宗師離開這個世界時。天上划落的一顆流星?范閑坐在椅上,撐頜靜思,劍廬四周虫鳴漸起,蛙鳴已生,清風明月。遠處海風微濕微咸,吹的月影都模糊起來。

    此時他坐在山居臨崖處地園畔。

    隔著那道石門,看著不遠處腳下的草廬建筑,任由月光照拂在自己地身上,平添几分與時令不合的寒意。草廬深處的淡淡燈光一直亮著。似乎是要永遠的亮下去,臨死的四顧劍應該還在和自己地弟子們做著最后的交代,不知道這時候廬內會不會有什么爭執,有什么異動。

    劍廬十三子,對于四顧劍地崇拜發自內心,想必沒有人會敢欺師滅祖,但是云之瀾呢?

    范閑瞇著眼睛看著草深處的淡淡燈光,忽然抬頭看了一眼月亮,看著在天上划過一個長長軌跡的月痕。才發現自己在山居上枯坐靜待,已經過去了好几個時辰,夜已經深沉到再也拉不回來的時刻。

    待他回首時,只見山居半腰地花圃內。風動花瓣。一個影子順著月亮映照的角度,悄無聲息地來到了自己的身邊。

    范閑輕聲問道:“傷好了?為什么不在江南呆著。非要回來?”

    影子站在石門的影子里,眼睛漠然地望著山下的草廬,說道:“沒有人知道我回來。”

    范閑一直擔心皇帝陛下會因為影子與四顧劍的關系,對陳萍萍生出疑心和殺意,所以強行把影子送回了江南,沒有想到對方此時又突然出現在了東夷城。不需要過多的思忖,范閑便清楚影子此行來是為何,嘆息說道:“現在還恨他嗎?”

    影子沉默片刻后說道:“恨。不過當劍刺入他胸中時,恨意已經渲泄了許多。”

    “只是有些事情我始終想不明白。”影子看著草廬里淡淡的燈光,說道:“就算當年父親對他淡薄,母親對他苛厲,府內所有人折辱于他,可畢竟是他的親人,為什么他都要殺了?我呢?我是府里唯一一個視他為兄長地人,他為什么要連我都殺?”

    范閑望著他說道:“你沒有死,不是嗎?”

    影子身軀微微一震,很明顯他的傷勢并沒有痊愈,體內的傷勢讓他的心神不如全盛時那般強悍。

    “他要死了。”

    “人都是要死地。”范閑坐在石門下,輕輕拍打著粗糙地石面,說道:“你這位大兄能夠活這么久,已經令人驚駭莫名。”

    ……

    ……

    草劍廬深處的燈光極暗,似乎隨時都有可能熄滅。瘦弱地四顧劍已經從被子里坐了起來,洗了一次臉,重新梳理了一次頭發,冷漠的面容上,重新浮起了一股令人不敢直視的威勢。

    劍廬首徒云之瀾扶著師尊的臂膀,助他在床上坐好,王十三郎將水盆端到室外,將污水傾入了聖地劍坑之中,然后回屋,幫助大師兄將師尊扶住。劍廬十三子,除了四顧劍身邊的首徒幼徒之外,其余的十一個徒弟,全部跪在塌前,面露戚容,有的眼角偶現濕痕。

    四顧劍用清湛而冷漠的目光盯了老三老四一眼,沒有專門交代他們那件事情,輕聲問道:“我先前說的話,可記住了?”

    劍廬弟子叩首相應:“謹遵師尊之命。”

    東夷城的后事便這樣定了下來,雖然劍廬弟子們從這几個月里的動靜,早已經猜測出了師尊的心意,但是都沒有想到,師尊居然會對范閑投注于如此大的賭注,如此全面的支持。只是此時眾弟子心頭迷惘有之,悲傷有之,恐懼有之,卻沒有任何一個人敢在師尊的面前,提出任何反對意見。

    甚至連云之瀾都一直保持著沉默。

    四顧劍說話的速度越來越平緩,臉上的情緒越來越淡,越來越像沒有受傷的,那個喜怒無常不露于外的大宗師。云之瀾在一旁扶著師傅,心里空無一片,知道這是回光返照,一股難以抑止的悲傷感覺開始彌漫在屋里。

    而十三郎或許是先前已經哭的夠多了,此時卻格外平靜。

    “什么時辰了?”四顧劍深深

    地呼吸了兩次,沙啞著聲問輕輕問道。

    “天快亮了。”云之瀾在一旁恭謹溫和回道。這一夜東夷城的遺言傳遞,竟是整整耗了一夜時間。也不知道四顧劍在雙手把東夷城送出去之后,究竟還布下了怎樣的后手。

    “做任何事情,一旦下定決心去做。就要做到極致。就像劍廬以后一樣,既然我選擇了他。你們對他也就要做到極致的幫助,既然是一場大賭,就要把所有地本錢都壓上去。任何一次自我的問省與反復,都是東夷城難以承受的痛苦,你明白嗎?”

    四顧劍坐在床上。眼光自地上地弟子身上緩緩拂過,最后落在了云之瀾的臉上。

    云之瀾沉默許久。點了點頭。

    四顧劍極為難得地微微一笑。他太了解自己地大弟子了,只要他答應了的事情。一定會做下去。

    “扶我去山上看看,天要亮了,我想……看看。”四顧劍的胸膛里忽然響起了不吉利地嗬嗬之聲。聽上去就像是黃土之下。冥泉招喚的水聲,大宗師的臉色也開始展現出一種怪異地白。

    云之瀾心中一慟,扶緊了師傅干瘦的手臂,另一邊王十三郎也扶住了四顧劍地另一只臂膀。兩位師兄弟對視一眼,小心翼翼地把四顧劍從床上扶了下來。

    跪在床下最前方地劍廬二弟子,膝行于前,用最快的速度扶住四顧劍地雙腳,替他穿好那雙有些爛了的草鞋,只是四顧劍臥床一月有余。毒素傷勢全面爆發,兩雙腳早已經腫了起來,穿進草鞋之中,竟能看到那些浮腫處被草鞋的帶子勒成了一塊塊地痕跡。

    四顧劍卻像是沒有任何感覺。只是舒服地嘆了一口氣。二弟子知道師尊地腳已經沒知覺了。輕輕撫摩了一下那雙腳,淚水便滴到了床前的石板地上。

    ……

    ……

    月兒如鉤。漸要隱于微灰天際之中,東夷城上方的天空大部分還是漆黑深藍之色,唯有東面露出魚腹之白。在石門處枯坐一夜的范閑備感疲憊,揉著太陽穴,讓自己不要睡著。忽然間他睜開雙眼,霍然起身,看著草廬深處的燈光忽然熄滅,知道東夷城的后事已經交代完了……然而,緊接著他看見了一幕令他很多年以后都深刻于心的場景。

    遠處穿著麻衣的四顧劍,瘦削矮小的四顧劍,在云之瀾和王十三郎地攙扶下,在劍廬所有弟子的陪護下,出了草廬,沿著草廬那道山徑,極為困難而又極為沉默,甚至是肅穆地向著劍廬的后山行去。

    影子站在范閑的身后,也看到了這一幕,沉默而沒有言語。

    隱隱約約間,似乎能看見油盡燈枯地四顧劍,在弟子攙扶上山地過程中,回頭看了一眼,那一眼便是看在了山居的石門處,不知是在看寄托著東夷城將來地范閑,還是代表了東夷城童年回憶的幼弟影子。

    范閑與影子沉默地站在山門口,看著那行隊伍向山頂前行,他們兩個人站的筆直,或許是想表示自己對這位大宗師的尊敬,送別須站送,雙眼平視,沒有夾雜任何別的情緒。

    大宗師的身軀瘦弱矮小,在云之瀾和王十三郎的扶持下,竟是快要看不到了,他身上的麻衣在晨風里飄浮著,穿著草鞋的腳根本沒有著地。

    草廬后方的山并不高,離范閑二人所在的山門處是一整座山,相隔并不遠,不一會兒時間,劍廬一行人便爬到了山頂。

    東方海面上的朝日,此時也躍出了寧靜的海岸線,爬了起來。

    范閑瞇眼望去,只見人世間的第一道光線,就這樣穿越了海面,穿越了東夷城里的民宅,穿過了人間的氣息,穿過了青樹的空隙,照拂在了草廬后方的小山上,照拂在東夷城劍廬弟子們的身上,照拂在了最前方那位瘦弱大宗師的面容之上。

    大宗師臉上頓時泛出了一層淡淡的金光,雖已至生命之末,雖身軀疲弱瘦小,卻驟然間凌然于眾生之上。這不是劍意氣勢,只是這個人的存在感覺。

    范閑一眼望向山頭,在眾人之中,便只能看見他。

    四顧劍一臉平靜站在小山崖畔,任由微暖的、熟悉的陽光,從海那邊打了過來。他微微瞇眼,嗅著東夷城的空氣,嗅著此間的氣息,沉默地一言不發,不知道心里是在想什么,不知道是不是在臨死的一刻,過往的歷史,過往的一切,變成了大宗師腦海里的若干個畫面,伴隨著朝陽的金光,在他的眼前不停變幻。

    樹下的螞蟻,蒙著黑布的朋友,弟弟,雨,死人,燒府,劍,劍坑,坑里的爛布和垃圾,徒弟,徒弟,還是徒弟,又是劍,大劍,天劍,一劍橫于天下,一劍護雄城,城未破,劍未斷,但人要死了。

    四顧劍眨了眨有些無神的雙眼,將朝陽里的幻覺驅除干淨,勉力地想站的更高一些,看的更遠一些,看一看真實的東西,腳卻使不上勁來,眼光也有些模糊。

    云之瀾和王十三郎察覺到了師傅的想法,趕緊把他往上扶了扶。

    四顧劍忽然覺得自己的眼光清楚了起來,他看見了自己守護了數十年的東夷城,看見到了城內生起來的炊煙,看見了那些擺出早市的忙碌商人,看見了那些無形流動于城市市井間的財富金銀,看見到那些人快樂的笑容。

    臨死一刻,他忽然覺得自己其實并不想看見這些,所以他微微側頭,看見了自己生活了很多年的草廬,淡黃色的草廬,在很多年前,其實就只是一個破草屋而已,他在這里生活了很久,殺了很多人,教了很多人,很得意。

    最后四顧劍看見了東夷城外的那棵大青樹,在朝陽下,這棵經歷了東海無數風雨的大樹依然健康而狂放地生長著,庇護著樹下經過的行人,旅人,商人,世人。

    真的是好大一棵樹。
第七十四章 滿身風雨,我從海上來(三)
朝陽東來,以臨廬後山丘,微暖晨光無熹微之跡,融融籠罩在山頭,劍廬師徒計十余人,都在暖光之中,迎著日頭站立,看上去就像是一幅油畫。

    山丘下方,劍廬的三代弟子、劍僮以及服侍了四顧劍無數年的僕役,官員們,看著這一幕,知道東夷城的宗師到了最後一刻,無數人難掩悲聲,跪到在地,向著山丘的方向叩首不止。

    山腰,山居,範閑和影子看著那邊,面上雖未動容,心里已然動容。範閑忽然覺得自己的心情有些怪異,其實這麼多年了,他與東夷城的關系一向極為復雜,尤其是對于四顧劍這位大宗師,他其實並沒有什麼深指內心的認識,他只知道對方是一位超絕強者,是一個可以用手中的一只劍就改變天下大勢的牛人,在很多過往歲月里,四顧劍就是他最大的敵人,然而月移星轉,人與人之間的關系竟發生了這樣大的變化。

    但是範閑哪怕在昨夜,對于四顧劍也沒有什麼多余的感情,他與四顧劍的談判,只是雙方基于某種利益目的而搭成的合作罷了。對于一個害死了自己很多屬下,殺死了很多慶人的大宗師,範閑實在是生不出太多的感嘆。

    然而此刻。

    陽光來了,範閑忍不住苦澀地自嘲笑了起來,看著山頭的那個瘦弱身影,心想自己是不是眼花了,竟把這位大宗師看成了一個守護世間,愛惜黎民的革命者。

    影子往山門外站了一步,靜靜的、怔怔地看著山頂的四顧劍,看著與他地生命糾結傷害的兄長。在人間的最後幾次呼吸。

    範閑退回到了山門地陰影之後,沉默了起來,不知為何。心血微微來潮,體內兩股性質截然不同的真氣緩緩地運轉了起來。尤其是後腰雪山處那股強大地霸道真氣。順著兩只手臂釋發出來。在手掌邊緣處周轉而回。形成了一道極為圓融地真氣回路,離掌只有半寸地距離,卻是極為敏感地一道真氣外放。

    他感受到了什麼,感應到了什麼,側目向著東方望去。一直望到那邊蒼茫的海上。紅紅朝日之下正在呼吸的海畔浪花處。

    山頂上四顧劍的目光也落在了海浪處。

    遠處有風來。著微濕的雨點,天上朝陽上頭。有一抹微顯厚重地烏雲,風雨來了,似是送行,似是洗禮。

    ……

    ……

    除了範閑和臨死地四顧劍外,沒有人感應到了那個人刻意釋發出來地氣息。範閑悄無聲息地離開了山居,從劍廬四方膜拜于地的人們身後離開。斜斜掠入東夷城,將自己地速度提升到了最快的程度。只用了極短的時間。便踏過民宅商行,經過港口船舶。來到了東夷城外,鄰近東海之濱的一處僻靜沙灘之上。

    此時海畔的雨點已經密集地落了下來,打在沙灘上。萬點坑。

    一道灰影掠過,然後極其強悍地在沙灘旁的青石上止住身形,正是範閑。

    他眯眼看著沙灘上雨點擊打出來地小坑,忽然想到很多年前。在澹州的懸崖下,他看著那半艘小船沉沒。沙灘上留下地那些痕跡。

    風雨沒有變大,只是這樣清柔而冷冽地吹拂著。降落著。朝陽升地更高了一些,升入了雨雲之後,整個東夷城的光線都清暗了起來,尤其是海上,浪花拍石,激起無數水霧,與空中降落地斜風細雨一交,平添幾分迷蒙之色。

    水霧迷蒙的背後,緩緩顯現出一艘巨船的身影。船身極大。是那種可以抵抗萬里海路巨浪地遠洋商船。船只無法靠近遍布礁石的岸邊。只是遠遠地海中顯現出身影,雖然距離極遠。可是那種無來由的壓迫感,仍然讓範閑感到了一絲緊張。

    大海忽然在此時平靜了下來,雖然風雨依然在繼續,然而雨點入海無聲,入沙無聲,潤澤世間皆無聲,海浪不再暴戾地沖擊海岸,只是緩緩地一起一伏,就像是這片大陸的呼吸。

    白霧之中,隱約行來一只小船。

    範閑深深呼吸一次,然後踩著微濕微軟地沙灘,向著海邊走了過去,迎接這只小船的來臨。

    小船地船首站著一個人,此人雙手負在身後,微白長發用一個布條系在腦後,面容古奇,雙眼清湛而深不可測,一頂笠帽戴在他的頭上,笠帽雖小,卻讓漫天溫柔卻密集地風雨無法靠近小船。

    船首坐著一人,也戴著笠帽,但是帽沿卻沒有遮住他顏色與眾不同的頭發,以及唇角那怪異而恐怖的笑容。

    葉流雲來了,在四顧劍臨死的時候,他終于來送他了。

    範閑的心頭微感震驚,然後看著船尾坐著的那個人,溫和的笑了起來。費介先生也來了,在快要心力交瘁的時節,能夠看見一個至親的人,竟是沖淡了葉流雲陡然出現,所帶來地震驚。

    ……

    ……

    小船靠近了海邊,葉流雲靜靜地站在船首,眼光穿越了海畔地青樹山丘,投向了遠方,大概就在那個方向地遠方,四顧劍正在山丘上,淒

    慘而冷漠地看著海邊。

    範閑站在風雨之中,抹了一把臉上地雨水,看著沉默一言不發的葉流雲,薄唇微啟,終究還是沒有說出一句話來。

    水聲漸起,費介從船尾跳了下來,在淺淺地海水里向著岸上走了過來。範閑趕緊上前,將老師扶上了岸,師徒二人對視一眼,眼神各自溫和欣慰。

    範閑沒有說京都里的問題,十家村的問題,陳萍萍的問題,因為他知道費介老師出洋遠游是他一生的心願,這位用毒的大宗師性喜自由,當年如果不是因為自己,只怕他早就離開慶國這片大陸。陳萍萍既然把他騙走了。範閑自然也要接著騙下去。

    “這兩年我們在南洋的島上逛了逛。”費介看著自己最得意地弟子,笑著說道︰“本來今年就決定啟航。遠行去西洋那邊逛逛。”

    “西洋很遠。”範閑看了一眼木然站在船首的葉流雲,沒有理會這位大宗師。牽著老師地手走遠了一些,擔憂說道︰“以您的脾氣,只怕要往西洋大陸地深處走,這一來一回得要多少年?”

    費介笑著看著他。說道︰“以我和葉大師的年齡。此一去,只怕是回不來了。”

    範閑的嗓子像是被什麼堵住了一般。本來他以為此生再也見不到先生,沒料著今天見著一面,卻又是永別。暗自黯然一陣後,他強顏指著海中笑道︰“有這樣一艘大船,便是天下也去得。”

    費介回首望去。看著水霧之後那影影綽綽的巨船,嘎聲笑道︰“買了很多洋僕。還有些洋妞兒,生地和咱們這些女子大不一樣,你要瞧著了。一定喜歡。”

    “我可是和瑪索索呆過一段時間地。”範閑笑著應道︰“怎麼今天來這兒了?”

    費介先生先前就想說這個問題,他回頭看著站在小船之首。沒有登陸的葉流雲,沉默片刻後說道︰“他似乎感覺到了什麼。知道四顧劍要死了,所以想來送他一程。”

    “嗯……”範閑微微低頭,余光瞥了一眼船首雨中如雕像一般地葉流雲。用一種復雜的情緒輕笑說道︰“四顧劍不是被他和陛下打死的?”

    費介搖了搖頭,沒有說什麼。範閑也止住了這個話題。看著葉流雲地身姿,也隨著先生搖了搖頭。

    ……

    ……

    葉流雲沉默地站在小船前首。沉默地看著東夷城的方向,此時他頭頂的笠帽似乎失去了效果,任由風雨擊打在他地身上。再滑落船中,一片濕意。

    許久之後,這位大宗師忽然低頭沉思片刻。然後向範閑招了招手。

    範閑微驚。表情卻是沒有一絲變化,鎮定地走了過去,站到了齊膝的海水之中。看著相隔不足五步地小舟,恭敬請安。

    “我要走了。”葉流雲溫和地看著範閑,說道︰“可能再也不回來了,你有沒有什麼話要問我?”

    在天下四大宗師之中,範閑從來沒有見過苦荷,只是從海棠的身上,從北齊事後的布置中,從肖恩地回憶中。知曉這位北齊國師的厲害。對于四顧劍。則是親身體驗過對方驚天地劍意。清楚知曉對方的戰線。對于皇帝陛下,範閑則是從骨子里知曉對方地無比強大。

    唯有葉流雲。範閑少年時便見過對方,在江南也見過對方,那一劍傾人樓的驚艷,令他第一次對于大宗師的境界,有了一個完整地認識。

    而且葉流雲和其他三位大宗師也有本質上的區別,他似一朵閑雲,終其一生都在大陸上飄流著,暫寓,再離,就像是沒有線牽著地光點,瀟灑無比。

    正因為這點,範閑以往對于葉流雲最為欣賞,最為敬佩,然而先是君山會,後是大東山,範閑終于明白,這個世界上永遠不可能存在不食人間煙火的人。

    若有,也只能是五竹叔,而不是此時小船之上地這位大宗師。

    範閑知道葉流雲此時開口是為什麼,他沉默片刻後,沒有請教任何武學上的疑問,而是直接開口問道︰“您為何而來?”

    雨中的葉流雲微微仰臉,整張古奇地面容從笠帽下顯現了出來,似乎沒有想到範閑會在這樣珍貴的機會里,問出了這樣一個令他意外的問題。

    只是沉默了片刻,葉流雲說道︰“我為送別而來。”

    “為什麼要走?”範閑再問。

    “因為我喜歡。”葉流雲微笑應道。

    “那當初為什麼要出手。”範閑最後問道。

    “因為……我是一個慶人。”葉流雲認真回答道。

    範閑思考許久這個問題,慶人,自己也是慶人,在這個世界上,歸屬就真地能決定一切行為地動機,甚至連大宗師也不例外。

    範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笑著說道︰“沒有什麼別的問題了,只是好奇。您將來還會回來嗎?”

    “誰能知道將來地事呢?”

    範閑搖了搖頭,沒有再說什麼。以葉流雲和費介先生的境界。雖說是遙遠神秘地西洋大陸,只怕也沒有什麼能留

    住他們,傷害他們的力量。

    範閑沒有問題要問,葉流雲卻似乎還有什麼話說。他望著範閑,溫和笑著說道︰“自大魏以後,天下紛亂,征戰四起,百姓流離失所,苦不堪言。我助你父掃除了最後的障礙。以後的事情,就是你們這些年輕人去做了。”

    是地,葉流雲以宗師之尊,隱忍二十年,暗中配合皇帝陛下的計劃,一舉掃除了慶國內部所有的隱患。清除了一統天下最大的兩個障礙,苦荷以及四顧劍。

    葉流雲再留在這片大陸,也沒有什麼意義了,所以他才會在離開之前,再來看一眼,然後對範閑說這句話。

    在這位大宗師看來,範閑毫無疑問是將來年輕一代中最出色的強者,不僅僅是武道修為,還包括他的機心能力以及平日里對平凡百姓所投注地關注。所以葉流雲才會寄語于他。

    然而葉流雲並不知道範閑的心,大宗師要看穿一個人的心,也是件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說完這句話後,葉流雲便不再與範閑說話,只是依舊站在船首,看著那邊的山頭,和那個遙遠山頭上將死的人,或許是友人。

    範閑低頭沉默片刻,然後走回岸上,與費介先生低聲說了起來。

    馬上便要告別。他與老師有很多話想說。哪怕只是一些芝麻爛谷子地童年回憶,再要回憶的機會已經不多了。

    ……

    ……

    範閑從懷中取出苦荷留給自己的小冊子。遞給了費介先生,說道︰“苦荷留下來的東西,應該和法術有關,您在西洋那邊找人問問,直接把音讀出來,應該那些人能夠听懂,大概是和意大利,羅馬什麼有關的地方。”

    看見他鄭重其事,加上又說是苦荷留下來的遺物,費介先生皺了皺眉頭,接了過來,放進懷中,沙聲說道︰“放心,沒有人能從我的手里把這東西搶走。”

    範閑眼尖,早就看出了先生在這本小冊子上做了什麼手腳,笑道︰“如果那些小偷不怕死的話。”

    “既然是苦荷留給你的東西,想來一定有些用處,為什麼不自己留著?”

    “我昨天夜里就背下來了。”範閑指著自己地腦袋,笑著提醒老師,自己打幼年起便擁有的怪異的記憶力。

    費介笑了起來,想起很多年前在澹州教這個小怪物時的每日每夜。

    東海之畔的風雨漸漸小了起來,範閑與費介同時感應到了什麼,不再閑敘,回頭望向在海畔隨波浪溫柔起伏的那只小舟,看著舟首的葉流雲。

    葉流雲臉上的笑容愈來愈溫和,愈來愈解脫,就像看透了某件事物一般,大有灑然之意。

    一個浪打來,小舟微震,葉流雲借勢低身,向著東夷城方向某處小山,某處草廬深深地鞠了一個躬。

    範閑心頭一沉,知道那個人去了。

    費介沉默地看著這一幕,說道︰“我要走了。”

    ……

    ……

    草廬里那只長腿蚊子,終于煎熬不過時光的折磨,眼看著天氣便要大熱,正是生命最喜悅的時節,它卻在牆角再也站不住,絕望地盯著那床厚厚地被子,以及被中空無一人地空間,頹然從牆上摔落下來,掉落地面,被從門縫里漏進來地風一吹,不知去了何處。

    草廬之後的小山上,那個瘦弱地身影已經躺倒在徒弟們的懷中,再也沒有任何生息。

    海畔的小舟緩緩離開,向著水霧里的那艘大船駛去,範閑站在沙灘上深深鞠躬,以為送別。

    直到最後,葉流雲依然沒有棄舟登岸,或許這位大宗師在心里給了自己一個界限,他這一生都不想再登上這一片充滿了殺戮與無奈的土地,因為他不知道自己一旦登上這片土地,是不是還願意再離開。

    這便是拋得、棄得的灑脫與決心。

    範閑看著漸漸消失在風雨里的小舟,心里想著,這便是所謂的小舟從此逝,江海寄余生,只是有人走得了,有更多的人卻是走不得,自己什麼時候才能往自由的江海里去?

    ……

    ……

    (滿身風雨,我從海上來,才隱居在這沙漠里,沙漠與海上,其實都是一個意思,從海上來,便是往海上去,這個小節寫到這里便是一個斷點,想表達的意思也表達的清楚了,不僅僅是指四顧劍居于海畔,死于海畔,自海上來,劍指天下,也不是僅指葉流雲自海上來送別,再和費介往海上去,那種東西,主要是整出那種氛圍,從而突顯範閑這廝的無奈。

    很多人說範閑很久沒快活了,是的,用四年前寫江一草的話說,都已經這樣了,哪里還笑的出來噢……

    今天大家可以笑笑,因為這是一個普天同慶的日子,凶神四顧劍終于死了……呃,其實是,今天是我生日,我去陪父母盡孝去也,祝大家身體健康,開心)
第七卷朝天子 第七十五章 空有一物,劍有一手【文字版】

    流雲和費介老師走後,范閒一個人在海邊坐了很久, 沒有大船的影子,他的眼光還是投注在一望無垠的海中,身上的風雨之意沒有絲毫減弱,渾身濕淋淋的。他坐的姿式很古怪,抱著膝蓋,就像是一個很可愛的小男孩兒,但實際上,誰都知道范閒不可能是個單純的小男孩兒。 

  體內的兩股真氣在緩緩地流轉、流淌著,先前被葉流雲刻意釋勢所激發出來的真氣,正用一種比較平穩而和諧的方式,快速地在周天之中運行。對於他來說,此時似乎是一種契機,一種因為心意的變化,週遭情緒的變化而忽然出現的靈光,輕輕地映照在他的心頭。 

  

  范閒閉著雙眼,雙掌很自然地伸在雨中,任由雨水擊打在自己的手掌之上。 

  …… 

  …… 

  很久之後,范閒的一雙手掌上依舊乾燥如常,光滑如常,似乎這些雨水永遠也沒有辦法真正的落在他的手掌上,打濕他的任意一寸肌膚。

  范閒的手掌上覆蓋著淡淡一層真氣,這些真氣自每個毛孔中釋出,又自每個毛孔中流回,形成一道極薄卻有極有趣的回路。正是他自幼所修行的,那個古怪到完全沒有用處的法門…… 

  當然,這個法門讓他成為這個世界上的攀爬高手,曾經爬過皇宮,爬過西山,爬過很多很多人類意想不到的險絕之地。然而相較於他少年時,曾經為此付出的整整六年時間與精力,這種成果實在是顯得非常的不合算。 

  

  五竹當年也沒有糾正過他——大家都知道,五竹不會內功。 

  可今天的感覺不一樣。 

  與以往似乎有了一種很細微且隱晦地差別。范閒緩緩睜開雙眼,抹了一把臉上地雨水,怔怔地看著自己手掌,兀自出神無語良久。 

  能夠使真氣脫離身體的範圍,成為一種可以傷人的利器,這本身就是一種很強悍的境界。但是並不是一種遙不可及的境界。只要修行到某種程度。再加上足夠高明的運氣法門,強者們都可以勉強做到這一 點。  

  尤其是范閒曾經親眼見過葉流雲地散手,大宗師手指如枯梅綻開,指尖真氣噴薄而出,瞬息間刺破空氣,在澹州懸崖下地沙灘上,點出萬點梅花坑來。這種指氣縱橫。已經是人類突破肉身限制。釋能於體外地最高境界。 

  然而范閒今天感覺到了不一樣的味道,完全不一樣的味道。他在風雨中陷入了沉思,雨水順著他的順發滴落臉頰,又被海畔的勁風吹走少許。  

  

  當真氣熟練的離體片刻又循體而回時,似乎多了一些什麼,憑借范閒的心神境界,卻竟是根本無法察覺到多了些什麼,但他感應到了這一點。  

  驚異之餘。頓生疑惑,世間萬物,總量等齊,體內釋出多少真氣,便將收回多少真氣,能收回,已經是范閒地獨門絕技,可是……怎麼還能多?那豈不是不需要冥想,只需要不斷地進行這種循環地真氣環流。便可以讓自己體內地真氣越來越多? 

  多出來的真氣是從哪裡來地? 

  范閒的眼瞳微微縮了起來,甚至手指尖也抖了起來,隱約知道,自己也許碰觸到了一個以往沒有人曾經去思考過。去想過。達到過的 門,而那扇門的背後是什麼? 

  為什麼會忽然間出現這種變化?范閒在心念感應到機緣時。便隨此機緣靜坐於海畔風雨中,這機緣是什麼?是自海上來的葉流雲?是望海的四顧劍的死亡?是與親人分別時地惘然? 

  范閒惘然,然後開始冷靜地梳理這一日一夜間的過往,他必須找出此番機緣為何,才能知道那扇門究竟是什麼顏色,又是誰開在了自己的面前。 

  這個工作進行的並不困難,因為他從十家村趕來東夷城,在劍廬裡呆了一夜,最有可能引起變化的,只可能是那兩本小冊子,尤其是後一本用古怪音譯詞語寫就的冊子。 

  這本冊子,范閒已經交給了費介老師,讓他帶回那片神秘的西洋大陸,但是冊子的內容,他已經完完全全地記在了腦海裡。雖然對上面很多詞語依然不知曉意思,可是總還是瞭解了其中幾句話的意思。 

  那幾句話不像是咒語,更像是一種前世時曾經見過地詩,像但丁神曲那種體裁的東西。 

  意大利語脫胎於拉丁語?范閒皺著眉頭,苦惱地坐在風雨中,卻有些想不起來那些早已淡忘的知識,只記得意大利語有很多方言,而真正立文,與但丁的神曲脫不開關係。 

  難道就是那幾個句子印在自己地心中,讓自己在運行真氣地過程裡下意識調動了心意,從而造就了眼下如此古怪的局面? 

  法術?范閒緩緩站起身來,皺著眉頭,看著空無一船,徒有海風海雨地幽藍水面,似乎要一直看到海那頭的大陸。 

  …… 

  …… 

  我愛你,這春天明媚的風。 

  我用我的全心全意,感悟著空氣中每一個跳躍的春之  。 

  與您親近,與您合在一起。 

  …… 

  …… 

  這是詩,這不是法術咒語,范閒怔怔地站在雨裡,依然堅持著自己的判斷,可是很明顯,這些像詩一樣的語言,讓自己學到了一些什麼,感應到了一些什麼。本來應該空無一物的體外空氣中,難道真的有所謂的天地元氣?而自己先前就是在運功的過程中,在回流時加上了一絲與詩意相近的心意,從而吸附回了什麼? 

  他的腳步有些急亂地沙灘上踩了兩步,他的身體在風雨中的東海之濱轉了兩圈,他看著四周的空氣,看著四周的雨水,瞇著眼睛,放著光芒。似乎想從這些透明或是自然的一切裡。找到那絲捉摸不到地東 西。  

  然而什麼都沒有。 

  范閒地頭腦瞬息間內湧入了太多的猜測疑惑與判斷,令他有些難堪重負,悶哼一聲,揉了揉眉心 

  

  書是苦荷大師留下來的遺物,用四顧劍偶爾露出的一句話,可以知曉。這位北齊前國師對於西洋的雞肋法術極感興趣。甚至在大東山上還小露了一手。 

  可是全部是意大利文。那位國師再如何驚才絕艷,也應該不會。那他是怎樣練成的?他究竟練成了什麼? 

  

  還有那個記載著或許與法術有關地詩集,本身也古怪,看年代已經很久遠了,甚至應該是遠在苦荷出身之前,大概便是這片大陸上某位前輩。偶爾接觸到了西方大陸上地法術精要,從而強行記下了這些話。

  范閒忽然有些後悔。不該如此匆忙地把這本小冊子交給老師帶去遙遠地西方大陸。自己應該再研究一下。憑借監察院的力量。說不定可以挖出那位早已成了白骨地前輩究竟是誰,然後從那條線再往歷史中挖下去。 

  雨水從他的臉上淌落,范閒忽而解脫地笑了起來。自嘲地搖了搖 頭。心想自己在強大的壓力下,確實有些走火入魔了——大東山上的勝負已經證明,無論苦荷大師練到什麼程度。對於這種古怪的法門有多少掌握,終究還是沒有什麼本質性地變化,還是敗於陛下之手。 

  法術。法術。或許並不是人們所想像的雞肋,但也不可能是改變一切地利器。 

  范閒有些低落地回首。離開了海邊,向著雨水中地東夷城行去。四顧劍已經去世。整座東夷城此刻想必都陷入悲哀與絕望之中,此時他必須回去,與劍廬地弟子們見面,將此間地形勢控制住。 

  他不知道,他錯過了一個很珍貴的機會,一個可能打開那扇門的機會。這種機會不論是這片大陸上,還是在那片大陸上,都是極難得才會偶爾出現。一旦逝去,再要抓住此等機緣,不知又要等到何年何月。

  好在機緣和運氣這種虛無縹渺地事情,總是和人類地堅毅與好奇心有關。以范閒的勤奮程度和探知欲。想必他再次摸到這扇門的時間,應該會短一些。 

  —————————————————— 

  草廬深處有白煙升起。這白煙不是炊煙,也不是秋深時燒落葉時有刺鼻味道地煙霧,白煙昭示了一個事實,所以能夠看到白煙,聽說了白煙的東夷城百姓們,都惶恐不安地看著那個方向,有些人更已經跪了下來,向著那邊叩首不止。 

  大部分人都已經知道了劍聖大人辭世的消息。 

  范閒走到了劍廬地門口,所有劍廬外圍地弟子都對他怒目相視,眼中燃燒著的仇恨之火,完全足以把他燒融掉。以范閒堅強地意志,在這種情況下,依然難免心悸。 

  

  他知道劍廬弟子的恨意從何而來,因為四顧劍本來就是死在慶國皇帝陛下和慶國大宗師葉流雲地陰險夾擊之下,而自己這位慶國權臣,毫無疑問,成了一種被仇恨的替代品。 

  然而范閒來不及思考如何緩和這些劍廬弟子的情緒,他只是看著草廬深處的白煙,眼中閃過一絲憂慮,推門而入,直接到了草廬劍坑旁的平地上,看著熊熊柴火,異常乾脆地走上前去,往火裡灑了一把東西。

  火苗的顏色頓時變了起來,而火裡那位大宗師的遺骸早已經看不見了。  

  隨著范閒的這個動作,嗤嗤劍意縱橫於劍廬深處,十一把長劍圍住他地週身上下,劍意吐露如蛇芒,下一刻隨時會將范閒刺死於當場。 

  劍廬十三子,除了跪在最前方的雲之瀾和王十三郎,所有人都被范閒這個動作給激怒了。 

  …… 

  …… 

  范閒感受著徹骨的侵體寒寒劍意,不敢有任何大的動作,因為他知道,面對著十一個九品地夾擊,只怕是陛下親自來此,也要考慮要不要暫避其鋒,至於自己,更是連還手地機會都沒有。 

  他望著跪在前方的雲之瀾說道:「煙裡有毒,我不想這些白煙殺死東夷城一半地人。」 

  看見白煙時,范閒便心驚膽跳起來,他根本沒有想到自己在海畔枯坐片刻,劍廬弟子們,竟是如此乾脆地火化四顧劍的遺骸,畢竟在他記憶裡,這片大陸還沒有火化的習慣。 

  四顧劍的遺骸內有毒,有劇毒,非費介先生布下的劇毒,根本不可能僵化肉身,抵抗了皇帝王道一拳的傷勢整整三年。 

  當然,這種毒素被火苗一燒,隨白煙一起,並不像范閒說的這般可怕,但是一切都要小心為妙。 

  而范閒為了四顧劍身上的傷勢,在暗中準備了一些手段,那些藥物正是應景的物事。 

  聽到范閒的解釋,跪在最前方的雲之瀾沒有起身,沒有回頭,只是舉起了右臂。 

  劍身歸鞘,劍芒歸於平淡,只是一瞬間,劍塚四周便回復平靜哀傷的氣氛,幾個劍僮一邊哭泣,一邊往火裡添加著柴火,十三名劍廬二代弟子跪在了大火之前。 

  范閒看著這一幕,心中無比動容,知道四顧劍死後,雲之瀾毫無疑問擁有整座劍廬裡最高的威信。 

  十三把劍,這是多少可怕的力量,如果握住這些劍的手,是自己的手,那該多好。 

  范閒微微皺著眉頭,看著大火,心裡想著這個問題。 

  …… 

  …… 

  入暮,雲之瀾入屋,抱著一個布包裹著的小甕,一臉漠然地將這個小甕遞給了范閒,說道:「雖然我不明白師尊的意思,但既然他要我給你,我便給你。」 

  范閒鄭重地雙手接過,發現小甕裡依然微溫,想到裡面便是四顧劍還沒有冷的骨灰,他心裡的感覺很怪異。 

  雲之瀾緩緩在他的身前跪了下來,說道:「劍廬十二把劍,依師命交由閣下。」 

  范閒眼瞳微縮,微放光彩。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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