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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 慶餘年 作者:貓膩 (已完成)

第二卷 在京都 第十五章 糖葫蘆與慶廟
   「葉輕眉?」

    范閒心中無比震驚,下意識裡輕聲將這個名字念了出來。他無論如何也想不到,自己老媽的名字居然會出現在監察院前的石碑上。

    面上依然保持著平靜,但他的心中卻是無比激盪——為什麼母親的名字會出現在監察院前面的石碑上?雖然當年葉家小姐身為天下最富有的女人,但怎樣也不可能享受這種皇帝都享受不到的待遇。更何況老媽最後離奇死亡,肯定與這慶國的王公貴族們有關,雖然五竹叔說過,十年前的那次風波中,葉家的仇人已經被全部殺死,但是誰能保證那些仇人的親眷沒有殘留在朝廷之中?

    就算到了如今,葉輕眉很明顯還是一個有所禁忌的名字,葉家的財產也全部被充收到內庫之中,葉家的生意變成了皇商。

    監察院就這樣明目張膽地把葉輕眉三字放在門口,雖然五竹叔說過世界上沒幾個人知道自己的母親就叫葉輕眉,但是手握慶國的皇家一定知道——那位陳院長大人未免也太大膽了些,難道連皇室的臉面都沒有放在眼裡?

    不過看見那座矮矮的石碑之後,范閒總算明白了五竹叔在澹州時說的那句話。

    「知道小姐叫葉輕眉的不多,旁的那些閒雜人等只是稱她小姐,不過葉輕眉這個名字,就算現在,想來……在京都也是很出名的。」

    范閒搓了搓手,低著頭往前走著,心想京都人人恐懼的監察院門口豎著這樣一塊牌子,葉輕眉這個名字,果然是想不出名也很難。

    所有的這些心理活動只是發生在很短的時間內,他斂去了臉上的表情,攏了攏袖子,面無表情地往東面走去,就像沒有看見這個名字一樣。

    也正是因為看見了這塊牌子,范閒不由想到了自己即將娶進門的宰相女兒,聽父親說,她的母親長公主如今就掌管著原來屬於葉家的產業。如果說這個世界上有什麼東西,是他自己覺得理所當然應該擁有的,那這份產業應該排在頭一份——這是一種很微妙的感覺。

    本來從籐子京嘴中,范閒已經知道了林家小姐如今家在何處,但心知肚明那女子的背景身份,這京都又是藏龍臥虎之地,他是斷然不敢偷偷跑去窺香的。他來監察院找費介老師,就是想通過監察院的通天手段,想辦法提前見一見那位纏綿病榻上的女子,同時也想請老師幫忙看一下那女生的病情。

    不料費介卻不在京都,范閒有些惱火,難道自己真要等到洞房的時候,才知道對方長成什麼模樣?不行,他告誡自己,必須找個法子去偷窺偷窺,萬一有何不妥,自己逃婚也好有個準備時間。

    走著走著,范閒更加惱火起來,他悲哀地發現,自己初到京都,對這些道路完全不熟悉,在天河大路上來回走了兩趟,居然找不到家裡的馬車放在了哪裡。

    正巧看見有個小孩兒拿了串糖葫蘆在邊嚼邊走,一嗅著那甜絲絲的味道,范閒便覺得無比鼻熟,趕緊跑上前去,搶了過來,咬了一口,憑口感確認了這串和先前自己吃的那串出自同一個攤子,這才開口詢問這家店在哪裡。

    小孩兒受了驚嚇,還以為碰見了不蒙面糖葫蘆劫匪,最後總算被范閒的兩個銅板安撫下來,認真地指了個方向。

    范閒順著那方向過去,走了很久很久,結果很悲哀地發現,那小孩兒在報復自己,這地方明顯不是自己應該到的地方——這裡其實已經到了京都的邊緣地帶,范閒並不知道這一點,不然一定會很自豪於自己的腳力,自悲於自己的智力。

    這個地方很荒涼,有個廟。

    在繁華無比的京都城中,要找出這樣一個荒涼的地方,還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說荒涼也許並不準確,準確來說是異常的乾淨,廟上飛簷樑柱之上,連一絲灰塵都看不到。

    他抬頭望著面前的這個黑色木結構建築,不由想起了前世北京的天壇,只是面前的這座廟要小了許多,看上去少了幾分與天命相連的神秘感,多出了幾分人世間的秀美氣息。

    迎面的正門被漆成了深黑色,看上去十分莊嚴,門上是一方扁扁的橫匾,上面寫著:「慶廟」二字。

    范閒用舌頭舔掉牙齒上粘著的糖渣,看著頭頂那兩個代表神聖的黃色字體,心裡湧起了一股難以言表的情緒。

    這裡就是慶廟,傳言中慶國唯一可以與虛無縹渺的神廟溝通的地方,皇家祭天的廟宇。

    在澹州的時候,費介曾經說過天壇在京都皇宮外三里的地方,范閒一直以為是說在離皇宮三里遠的地方,根本想不到「外三里」是個地名。

    范閒張大了嘴。他來京都前就想過,既然這個世界上的人們都無法找到神廟在哪裡,那自己也一定要到慶廟天壇來看看,因為一直纏繞在他心中十六年的疑問,不知道能不能在這裡找到答案。

    自己為什麼來到這個世界?

    前世看小說的時候,項少龍有個理由,後來的穿越眾也有理由,再到後來就不需要理由了。

    但范閒自己深深疑惑著,他需要一個理由,一個能夠解釋自己明明死了,為什麼會重生到這個世界上的理由。

    他萬萬沒有想到,被那個孩子隨便指路,就讓自己來到了慶廟,這個認識讓他產生了一種微微眩暈的感覺,也許——自己和神廟之間,隱隱就有某種很神秘的關聯,有一種很奇妙的緣份。

    他堅信這一點,堅信這種一根糖葫蘆所帶來的緣份。

    邁步上前,四週一片安靜,范閒輕輕推開那扇似乎已經很多年沒有打開過的沉重木門。

    ……

    ……

    「停住!」

    一聲厲喝傳來。
第二卷 在京都 第十七章 心動
   (這是寫到目前為止,我自己最滿意最喜歡的一章。)

    范閒低著頭往偏殿的方向走著,眼角的餘光卻落在正殿的天壇上,心裡很好奇那裡是誰在祈福,居然能夠驅使那位中年高手。他知道對方的背景一定深不可測,而自己只是想來慶廟看看,所以沒必要去爭這口閒氣,雖然他叫范閒。

    右手還是捂在嘴唇上,時不時咳上兩聲,但他先前用真氣在體腹上周遊一遭後,確認肌體並沒有受到實質性的損害,只是勁氣反逆時,震裂了喉間脆弱的薄膜,而不是肺部或是上支氣管受到了傷害。

    他一路走著一路咳著,看著白色手帕上面的點點血痕,想起了林黛玉,想起了蘇夢枕,想起了周瑜,想起了林琴南許多位咳壇前輩——咳咳,林琴南還是算了,沒前面三個咳的淒美。

    走到偏殿之時,真氣已經將那點兒小傷修復的七八不離,范閒有些遺憾地收起手帕,回頭望了天壇一眼,走進偏殿。

    偏殿是一個稍小一些的廟宇,被一方青色石牆圍著,裡面並沒有人。范閒發現沒有看見傳說中的苦修士,略略感覺有些失望,隨意走進殿中,更失望地發現這廟裡居然沒有供著前世常見的神靈塑像。

    不過轉念一想,也是正常,既然供的是天,這天是什麼模樣,自然沒有人知道。

    在廟宇的正中,擺著一方香案,香案極為寬大,上面有淡黃色的緞子垂了下來,一直垂到地面,遮住了下方的青石板。

    香案上方擱著一個精美的瓷質香爐,爐中插著三根焚香,香柱已經燒了大半,滿室都籠罩在那種令人心靜神怡的清香之中。

    范閒隨意在殿中逛著,眼光從牆壁上的彩畫上掠過,他發現這些壁畫的畫風極類似於後世的油畫,但畫面中那些或站於山巔,或浮沉於海面,或冥坐於火山的神靈並沒有確實的面目,略微有些模糊變形,似乎是畫工刻意如此安排的。

    看了一看,發現這些壁畫講述的只是經書上面曾經提過的遠古神話,其中也有大禹治水之類的內容,還多了些別的東西,只是范閒看來看去,總是與經書對不上號。

    他搖搖頭,放棄了從這裡面找到些許答案的想法,從殿旁找到一個蒲團,扔在了香案之前,跑了下去,雙掌合什,閉目對著香爐裡裊裊升起的青煙,嘴唇微動,不停禱告著。

    前世的范閒,自然是個無神論者。今世的范閒,卻是個堅定的有神論者。這個轉變,是很自然就發生的,任何一個人遇到他這種奇異的遭遇,估計都會有和他一樣的心理變化。

    所以他跪拜的很虔誠,禱告著,希望縹緲的上天,無蹤的神廟,能夠解釋自己為何來到這個世界,同時更加虔誠地祈求上天能給自己很多銀子,很平安的生活。

    ……

    ……

    宛若有形有質的青煙忽然渙散了一下,范閒的耳尖微微一顫,似乎聽到了什麼。他有些不敢相信地睜開眼睛,看著香案上微微抖動著的小瓷爐,無比震驚,難道自己這看似虔誠,實則心不在焉的禱告,居然真的讓上天察覺到了?

    目光停留在寬大的香案之上,范閒終於發現了問題的所在,眼光裡閃過一道精光,左手按上了暗藏匕首的靴子,緩緩地而又堅定地伸出右手,將香案下方垂著的縵布拉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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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縵布拉開之後,落入范閒眼簾的是一個讓他很吃驚的畫面。

    一個穿著白色右衽衣裙的女孩子,正半蹲在香案下的一角,吃驚地望著范閒。

    女孩子的眼睛很大,眼波很柔軟,像是安靜地欲讓人永久沉睡的寧靜湖面。而她的五官更是精緻美麗之極,淡淡粉嫩肌膚,長長的睫毛,看上去就像是畫中的人兒走了出來。

    范閒一怔,目光停留在對方的臉上,漸漸才發現這女孩子的額頭有些大,鼻子有些尖,膚色有些過白,那對唇兒似乎比一般的美女要厚了一些,依然有許多不完美的地方,但是一組合在一塊兒,配上略顯怯縮的神情,和一股天然生出的羞意,依然讓范閒的心頭一動。

    他心動了。

    女孩兒好奇地看著這個虔誠拜天的年輕人,發現對方的臉竟然生的如此漂亮,清逸脫塵不似凡人,連睫毛都生的那般長,不由忍不住多盯著看了幾眼。

    看完之後,女孩兒才覺不妥,一道淡淡紅色迅疾塗抹上她的臉頰兩側,然後快速散開,竟是連耳根都紅了起來。

    可她依然捨不得挪開眼光,心裡好奇,這外面是誰家的少年郎,竟然生的如此好看。

    ……

    ……

    慶廟一角的廟宇中安靜著,范閒的手依然拉著那塊縵紗,他的眼光依然停留在女孩兒的臉上,而那女孩兒也鼓足了勇氣看著他,就這樣互相對望著,不知道過了多久多久,依然一片沉默。

    范閒的目光溫柔地在女孩兒的臉上拂過,女孩兒終於羞不自禁,緩緩低下頭去。范閒的目光最後落在了女孩兒的雙唇上,這才發現對方的唇瓣兒上面光亮異常。

    他好奇地又看了兩眼,才發現了原因,那個事後令他記掛許久的原因——女孩兒手上捏著一根油乎乎的雞腿,唇瓣上的油,顯然是啃雞腿的時候染上去的。

    這樣清美脫俗的白衣女子,居然躲在莊嚴慶廟的香案下偷吃雞腿!這種強烈的反差讓范閒張大了嘴,半天說不出話來。

    許久之後,安靜尷尬沉默微妙的香案內外終於有了聲音。

    「你……你……是誰。」

    這對漂亮的男女同時開口,就連微微顫抖的聲音都極為相似。

    范閒第一次聽見女孩兒的聲音,只覺軟綿綿的渾無著力處,那種感覺十分舒服,卻又讓人十分無著落,胸口一激,竟真的吐了口血出來。

    「啊!」女孩兒見他吐血,嚇了一跳,卻不是因為害怕,眼睛裡自然流露出來極強烈的憐惜之色,似乎范閒所受的苦,都痛在她的心頭。

    范閒看著她擔心自己,心頭一片溫潤,微笑安慰道:「沒事兒,吐啊吐的,就會吐成習慣了。」
第二卷 在京都 第十八章 緣來是她
    有風自南來,飛蓬入我懷。

    懷中花骨朵,原為君子開。

    琴瑟難相伴,歲月催人來。

    投我木瓜者,報以瓊琚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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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聽見這句很新鮮的俏皮話,這位姑娘擔憂的眼神中閃過一絲笑意。

    范閒微笑望著她,輕聲說道:「還要在裡面藏著嗎?」

    姑娘家微羞搖了搖頭。

    正在這個時候,外面傳來了找人的聲音:「小姐,您又跑哪兒去了?」白衣女子容顏一黯,知道自己要走了。

    范閒也知道肯定是來找她的,看著她的神情,心中無由升起一股失落感,似乎害怕今天分離之後,再也無法找到這位姑娘,微急問道:「明天你還來嗎?」

    她搖搖頭,表情有些黯淡。

    「你是正殿那位貴人的家人?」范閒試探著問道。

    這位女子想了想,笑了笑,沒有回答他,卻從香案上鑽了出來,像陣風一樣地跑了出去,在臨出廟門之前,回頭望了范閒一眼,又看了一眼手上拿著的雞腿,可愛的吐了吐舌頭,心想這要讓姑父看見了,一定又會責罵自己。

    她眼睛骨碌一轉,跑了回來,將雞腿遞到范閒手裡,然後笑著擺擺手,就這樣跑出廟門。

    再也沒有回來。

    ……

    ……

    范閒有些呆呆地半跪在蒲團上,確認先前看見的並不是上天派來的精靈,低頭看著手上的雞腿,呵呵傻笑了起來。他心裡下了決定,任憑挖地三尺,也要在京都找到這個女子。如果對方還沒有許人家……不對,就算與別家的濁物混蛋有了婚約,老子也要搶過來!

    等他手中拿著油膩膩的雞腿走出慶廟的門口時,遠遠看見一行車隊正往東面走了,他知道那個白衣女子一定就在那個車隊裡。

    落日映照著道路兩旁的青青樹木,讓那些葉子都像是燃燒了起來。

    范閒下意識裡舉起雞腿啃了一口,忽然想到這雞腿也是在那姑娘的香唇邊經過,心中也燃燒了起來。

    「雞腿啊雞腿,能讓那位姑娘啃上一啃,你真是人世間最幸福的雞腿。」

    他笑瞇瞇地,微笑著往京都中心走去,找不到回范府的路也不著急了,內心深處十分感謝那位吃糖葫蘆的小孩兒。而在他身後不遠處,一個他真正應該感謝的瞎子,正握著根竹棍,沒入了暮色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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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宮典的心情就不像范閒這麼好。今天陪老爺出來散心,卻沒有料到中途出了這麼多事,先是那個不知誰家的少年居然能夠穿過自己屬下侍衛的暗中封鎖,跑進了慶廟,接著是那個小姑娘居然在眾人的眼光下溜到了偏殿,真不知道那些老嬤嬤是幹什麼吃的。

    但他又無處去發怒,因為老爺的臉一直陰沉著,似乎十分生氣,看來那封加密的書信裡寫著什麼令他很不高興的內容。

    「宮典。」馬車上的貴人冷冷喊道,他向來不喜歡坐轎子,這是從二十年前養成的習慣,「陳萍萍如果還不肯回來,你就派隊人去把他抓回來。」

    「是。」宮典領命,心頭卻在暗暗叫苦,心想這個差使誰能辦的好?

    見馬車裡安靜了下來,宮典暗中吐了一口氣,輕鬆了些,回頭看見後面那些垂頭喪氣的侍衛,卻又是一陣大怒。先前這些侍衛在慶廟外面暗中潛藏,誰知道竟然被人全部給弄暈了過去,而且連是誰下的手都沒有看到!

    也就是因為這樣,那個少年才能如此輕易地走進暗中戒備森嚴的慶廟。

    宮典的眉頭皺了起來,心想是誰能有這種能力,同時間無聲無息地弄暈八名五品侍衛?這簡直已經是四大宗師級的水準!如果……對方是個刺客?……他的心頭一陣畏懼,不敢繼續推展下去,心裡卻知道,回去之後,一場暗中的調查即將展開了。

    在隊伍最後的一輛馬車,與別的馬車都不大一樣,車窗上是些很幽雅的花朵裝飾著。先前與范閒在慶廟中尷尬對視的白衣姑娘此時正半倚在座位上,唇角似笑非笑,似乎還在回憶著什麼。

    一旁的丫環見小姐難得如此高興,心情也輕鬆了起來,湊趣問道:「小姐,今天遇見什麼好事了?」

    那姑娘微微一笑,說道:「每次和姑父出來,都挺高興,至少比呆在那個陰氣沉沉的房間裡要強上許多。」

    丫環嘟著嘴說道:「可是御醫說,小姐這病可不能吹風的。」

    一聽到病這個字,那位姑娘的神情便落寞黯淡了起來,想到先前遇見的那位漂亮少年郎,心情才稍好了一些,在心裡默默想著,自己生來命薄,眼看著便沒多少日子了,能碰見那個人,這應該是高興還是悲哀呢?

    她接著想到那件牽涉到自己的傳聞,想到那個范府子弟,雖然母親大人反對,那個陌生的父親似乎也反對,但是……誰又能拗得過姑父呢?想到這裡,她心中一片憂愁,胸口一甜,趕緊扯過一方白帕捂在唇邊。

    幾聲咳後,方帕上已上點點鮮血。

    丫環見著慌了手腳,帶著哭音說道:「又吐了,這可怎麼是好。」

    姑娘家淡淡一笑,想起那個少年郎說過的話,輕聲笑道:「這有什麼?吐啊吐的,自然就習慣了。」

    丫環啊了一聲,十分驚愕,沒聽懂是什麼意思,以為小姐已經病的糊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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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入夜時分,范閒才狼狽不堪地回到范府,他暗下決心,以後出門一定要把籐子京綁在腰上。

    此時范府早就開飯了,四個人正在桌邊等他。他有些不好意思,但司南伯臉上卻沒有什麼表情,柳氏也是滿臉溫和笑容,一點不見尖酸之態。

    他小聲解釋了幾句後,范若若笑了起來,心想哥哥也太糊塗了些,就算找不到自家馬車,那隨便在車行雇輛車也是好的。范閒卻根本沒有想到馬車行,所以只好苦笑著忍受范思轍小朋友的嘲笑。

    吃完飯後,一家四口開始打馬吊,其樂融融乎,范思轍像個帳房先生一樣,拿著個算盤在一旁看著,幫大家計籌。

    柳氏的眼中閃過一絲悲哀,卻強忍著對親生兒子恨鐵不成鋼的怨氣,微笑與范閒搭著話。
第二卷 在京都 第十九章 算帳少年
    玩了幾把,范閒手氣不大好,加上著實不耐煩與柳姨娘表面上這般親熱,所以將位置讓了出來,拍了拍范思轍。

    范思轍怯怯地看了父親一眼,司南伯微微點了點頭。他心中狂喜,輕聲叫了一下,跳上了凳子。

    這孩子平時在父親面前總是畏畏縮縮,吃完飯後便要被逼著去溫書,更不可能被允許打牌賭錢。他知道今天能夠上桌是因為父親心情好,給范閒一個面子,所以范思轍心裡對這個澹州來的哥哥觀感好了許多。

    范閒去院子裡逛了逛,等回到花廳裡,目瞠口呆地看著桌上,發現范思轍面前堆滿了銅錢,而另外三家竟是輸的差不多光了。

    聯想到白天在馬車上,這個似乎有些不良的弟弟表現出來的那種對於財富的無比熱情,范閒終於發現,原來弟弟也不見得一無是處,至少在掙錢方面,好像很有些天賦。

    他好奇地站在范思轍的身後,仔細觀察這個十二歲的少年到底是如何操作的。看了一陣之後,由不得肅然起敬,只見這小子雙手極為靈活,居然可以一手碼牌,抓牌、摸牌、出牌、碰牌、吃牌、胡牌……另一手卻是擱在算盤上,肥肥的五根手指拔著算盤珠子啪啪的響。

    胡都是范思轍胡,而計番的方法很複雜,所以算錢也都是范思轍在算。范閒在一旁看著,總覺得這小子能把錢算的多出來,難怪他的面前能堆那麼多銅錢。

    發現范閒正盯著范思轍在看,柳氏面色不變,心頭歎了一口氣,覺得自己兒子這貪財的醜態全被范閒看在眼裡,只怕對方的信心會更足了。

    她哪裡知道范閒心中的震驚,因為范閒此時居然在范思轍的臉上看不到一絲蠻橫,一絲胡鬧,有的只有那種「理想主義者」才能擁有的堅毅認真光芒。

    范閒心中斷定,眼前這個少年,只要給他一個發揮的空間,將來一定能夠成為很厲害的人物。但是他也知道,在慶國之中,若想出人頭地,依然只有科舉取仕這一條道路,就算范思轍將來因為家庭的關係襲了爵,但是真想得授實職,以他目前在書本上的水準,還是不可能的事情,難怪籐子京說柳氏對這個兒子是又恨又痛。

    這個時代的商人依然不受重視,戶部是一回事,皇家的商號是一回事,但民間的商人卻是另一回事了。

    牌局很快就結束,司南伯范建毫無表情地離座而去,這種其樂融融的家庭聚會本來就不符合他的性格,但不知道為什麼,今天卻與往常不大一樣。只是當他離開時,看了范閒一眼。

    范閒從父親的目光中讀懂了一些東西,看來白天甩開父親派給自己的護衛,讓他有些不高興。范閒笑了笑,沒有回應什麼,畢竟他是個不喜歡被人跟著的人,既然如此,那就不如提早用行動明確這一點。

    柳氏看了自己的兒子一眼,眼光中流露出一絲憐愛與無奈,只是這種情緒轉瞬即逝,起身極有禮貌地與范閒和范若若說了一聲,便跟著丈夫離開。司南伯府的下人們都知道,老爺每晚睡前都喜歡喝上一杯果漿,而這都是柳氏親手製作,以幫助每日在戶部勞神的老爺入睡。

    范閒皺了皺眉,他原本想和父親說些事情,但看來只好推後了。回頭看見仍然趴在桌上記著數目的范思轍,好奇問道:「還不把錢收了,記什麼呢?」

    若若打了會兒牌,早有些累了,輕輕活動了一下手腕,笑著說道:「他呀,年節的時候會來些客人,那時父親才會准他玩會兒,只是每次贏的銅錢,卻不准他收著,說男子漢大丈夫,豈能貪這些蠅頭小利。轍兒不敢逆父親的意思,卻每次都要記下自己贏了多少,說將來再慢慢和我們算帳。」

    范閒心頭一動,將這算帳二字聽出了一些別的意思,穩定了一下心神,微笑問道:「思轍,我看你精於計算,不知道將來長大後,你準備做些什麼?」

    范思轍小小年紀,記帳的時候卻是心無旁鶩,十分專心,聽見他問話卻答也不答。范若若心想哥哥不知道弟弟的脾氣,生怕他不高興,準備幫著解釋一下,轉眼卻看見范閒滿臉微笑,略帶幾分欣賞看著桌邊記帳的少年。

    記完帳後,范思轍似乎才想到剛才范閒提的那個問題,摸摸腦袋,皺眉想了一會兒後說道:「當然是讀書做官,光大門楣。」

    范閒好笑看著他,問道:「真是這樣?」

    范思轍的氣一下就洩了,趴在桌子上有氣無力說道:「不這般說,母親大人聽見了,又是一頓好揍。」

    「這裡只有我們兄妹三人,你就說說真心話又如何?」范閒打趣說道。

    這句話落入范思轍的耳中,卻讓他有了一些別樣的感受,他從小就在下人的敬畏眼光中長大,一般的官宦子弟總是父嚴母慈,但他卻是父嚴母也嚴,後來父親讓姐姐管教,誰知姐姐更是嚴厲,所以弟恭這種感覺不陌生,但是兄友卻沒有體會過。

    此時聽到真心話三字,范思轍有些恍惚,似乎眼前這個比自己大四歲的「哥哥」似乎並不怎麼可怕,不像母親說的那樣,反而卻有些親切。

    「我……我喜歡賺錢。」

    「商人逐利,有什麼好的。」范若若皺眉教訓道。

    范閒極不贊同地看了妹妹一眼,心中有些失望,心想這丫頭與我通信數載,怎麼還會有如此拘泥不化的古怪念頭。被他一瞪,若若心頭一緊,知道自己說錯話了,趕緊住嘴不語。

    范閒微笑望著范思轍說道:「什麼事情,只要做好了就行,掙錢也是一樣,我支持你。」

    「你支持有個屁用。」范思轍哀聲歎氣道:「得讓父親大人開這個口才行。」

    「偷偷地做吧。」范閒像個魔鬼一樣引誘著對方。

    范思轍精神一振,旋即想到一件事情,熱情說道:「哥哥,那你先把那本書的存稿給我,我有辦法將這書賣出大價錢來。」他這聲哥哥喊的毫不勉強。

    范閒一怔,說道:「靠這來錢是不是慢了些?」

    「你很愁錢用嗎?」范思轍鄙視望著他,「只是試一下而已。」

    發現這小子居然敢鄙視自己,范閒怒了,喝道:「要拿貨,你就先給我份計劃書看看!」
第二卷 在京都 第二十章 兄妹閒敘
    「什麼是計劃書?」范思轍將求救的目光投向姐姐。

    范若若眨了眨眼睛,解釋道:「就是你準備怎麼做,很簡單的事情。」

    范思轍點點頭,從孩童時期起,他就在心中樹立了一個宏偉目標,所以才能夠以完全不符合所謂紈褲的認真,努力做著這些事情。

    范思轍從小的理想就是:成為第二個富甲天下的葉家!——只是當時他並不知道,鼓勵自己的兄長,與那個葉家之間有什麼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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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嬤嬤帶著范思轍去洗漱去了,花廳裡只剩下兄妹二人。范閒沉默著走了出去,若若安靜地跟在後面。兄妹二人很有默契地在迴廊裡行走著,將將要到若若的閨房時,在那泓淺池旁二人停住了腳步。

    若若首先開口:「我知道不應該有階層之分,只是覺著,如果轍兒真要走那條路,只怕會非常困難。」

    范閒微笑著搖搖頭:「有人的社會就有階層,這個我以前和你說過,不需要強行改變什麼。但問題在於,我們可以承認這種事情的存在,但沒有必要因為它的存在,而改變我們自己的本心。」

    范若若睜著大眼睛,看著哥哥好奇道:「本心是什麼呢?」

    「本心不是那些神棍說的什麼道。」范閒拍拍自己胸膛,「只是很簡單的字面意思,本心就是……你到底想要什麼。」

    他接著說道:「生命對於每個人只有一次,這僅有的一次生命應當怎樣度過呢?當我們回首往事的時候,不因虛度年華而悔恨,也不因碌碌無為而羞恥。在我臨死的時候我可以驕傲的說:我已經做了所有自己想做的事情,就算沒有成功,但我畢竟努力過。」

    范若若眼波流轉,盯著范閒的臉,眼中流露出仰慕之色。

    「這句話不是我說的。」范閒尷尬解釋道:「是一個叫奧斯特洛夫斯基的人說的。」

    「這名字很古怪……像是海那邊的人名。」

    「不錯,只是後面那一段我改了一下,畢竟我不是一個崇高的人,眼光只會集中在眼前三年,眼前三里。」

    「所以說……轍兒既然喜歡,那就讓他努力去做,這樣將來才不會後悔,這樣才是依本心而行。」范若若若有所思,若有所悟。

    范閒接著他的話說道:「人是要生存的,所以如果能夠找到一個養活自己的方法,而這個方法又是自己的興趣所在,這就是一種比較理想的生存狀態了。」

    「明白了。」范若若笑顏如花綻放。

    范閒笑了笑:「你或許沒有注意過思轍在計算時的神情,那種神情讓我想到了一句話:認真的人最美麗。」

    范若若噗哧一笑,心想弟弟那副尊容也能稱得上美麗?

    范閒正色教訓道:「不要笑,在這方面,其實你還真的不如他。至少他很明確的知道自己這輩子想要些什麼,而你呢?雖然京都的人們都稱你是才女,但你究竟想做些什麼呢?詩文之道不是小道,如果真想寄情於此,你就要認真勤力些,不要只是當作消遣。」

    范若若低頭受教,內心深處卻是一片溫暖,心想往年只是停留在信紙上的這種類似於老師學生般的問答,終於變成了現實,這是何等幸福的事情。頭頂有月光灑下,經過淺池一映,在廊間牆角泛起淡淡銀波,范閒的面容恰好籠在這淡淡清暉之中,本就清美絕塵的面容,愈發顯得纖淨異常。

    「哥哥才真是美麗。」范若若望著他,低聲說著。

    范閒沒有聽到這句話,想著花廳裡的一幕幕,略有些出神,自言自語道:「我希望這個宅子能安靜一些,希望柳氏足夠聰明,不要讓我失望。」

    ……

    ……

    二人正要分別之時,范閒忽然想起了暮時在慶廟裡偶遇的那個白衣女子,滿是期盼地形容了一下對方打扮容貌,心想那位姑娘明顯是京都極富貴之家的子女,而妹妹時常出入京都王公貴族府邸後園,應該有所瞭解才是。

    但是范若若聽見哥哥形容後,卻是一點頭緒也沒有,嘻嘻笑著問道:「哥哥在哪裡見著的仙女?竟是連魂也被勾了去。」

    在她的心目中,兄長永遠是那個有遠超年齡成熟的師長,這還是頭一遭看見他的臉上有些悵然若失的神情,不免有些好奇那個白衣女子。范閒苦笑道:「連你都不認識,那看來是真找不到了。」話雖如此,但他心中卻是一片堅定,知道自己總有一日,會再次遇見那位……啃雞腿的姑娘。

    他忽然想到一件事情,心頭一顫。

    一串糖葫蘆將他引到了一直想去的慶廟,然後看見那個姑娘,這些巧之又巧的事情,由不得讓他信了「緣份」這兩個字,心頭升起莫大期盼,興奮說道:「你說……有沒有可能,她就是……林家的那位小姐。」

    范若若皺眉道:「林家小姐,我還真沒見過。畢竟畢竟她的身份有些,有些……」她看了哥哥一眼,小意說道:「……有些不方便,所以極少有人知道她長的什麼模樣,只是偶爾有些消息會從葉家小姐那裡傳過來,聽說她們兩個人是手帕交,關係極親密的。」

    「葉家小姐?」范閒現在聽見葉字便有些直覺的緊張。

    「京都守備葉重的女兒,葉靈兒。」范若若好奇問道:「怎麼了?」

    范閒笑了笑,想起了第一天進入京都時,看見的那位馬上少女,心想既然能找到人,那就不怕丟了線索。但范若若沉吟一番後說道:「不過估計哥哥今天遇見的女子,肯定不是林家小姐,所以就算我去問葉靈兒,也沒什麼用處。」

    「為什麼這麼確定?」范閒心中一直期盼著言情小說的橋段能在自己身上實現,此時一聽,不免有些訝異。
第二卷 在京都 第二十一章 計劃書
    月光月光,照在廊上。

    范若若帶著憐惜之情說道:「我那未來的嫂嫂,聽說患的是……肺癆,經常咯血,所以一直禁食油葷,你說的那位姑娘既然啃雞腿。」她想著哥哥先前說的場景,也不由笑了出來,「那自然不可能是林家小姐了,更何況林家小姐的容貌據說只是清秀而已,絕對不如哥哥形容的那般美若天仙。」

    范閒一想,果然如此,歎了口氣,便將此事拋開不提,不過卻也不會就此放棄尋找那位姑娘的想法,只是腦中又浮現出另一個畫面,不由微微皺眉。

    「肺癆?」他知道在這個世界上肺癆等於是不治之症,自己雖然跟隨費介學習了一年,日後也沒有斷過各方面的修行,但對方既然是長公主的女兒,那麼一定有御醫看治,連御醫都治不好的病,自己又能有什麼辦法?

    費介不在,這真是個很大的問題。

    ——————————————————————————

    第二天,范閒起來後,發現父親妹妹和柳氏都不在,在下人的服侍下吃了些清粥小菜,便準備出門。他打算去慶廟撞撞運氣,看看能不能再遇到那位姑娘。

    正要出門的時候,范思轍卻跑了過來,拉著他的衣袖,把他扯到了書房裡,很認真地遞給他幾張紙。范閒好奇地看了他一眼,發現弟弟的眼睛裡面全是血絲,看來昨天晚上熬了夜,問道:「你夜裡不睡,二姨娘看見了不又得說你?」

    范思轍嘿嘿笑了幾聲:「學你的,瞞著瞞著。」

    范閒笑了起來,手指頭將那幾張紙搓開,撐頜看了看,上面寫著范思轍昨夜裡做的「計劃書」——雖然范閒前世並不是成功商人,但沒吃過豬肉,總見過豬跑,前世的商業氣氛與今日的慶國,完全不可同日而語,加上他曾經從事過的特殊職業,這點自信還是有的。

    他的眉頭漸漸皺了起來,問道:「你這個想法不錯,不過我對京都不熟悉,所以書局的選址到底好不好,你自己斟酌。但有個問題,雖然書稿貨源只有我們一家有,你印出去之後,怎麼能夠保證別家的書商不會盜印?」

    范思轍滿臉狂熱說道:「家裡現在很清閒,那些家丁都沒事兒做,可以讓他們到街上閒逛,看見一家盜印的就砸一家。」

    范閒傻了,心想你就只會打砸搶?完全和他的期望值不符,苦笑著搖搖頭:「別看書商不起眼,其實利潤不小,誰知道別家後面有沒有什麼背景。」

    「那怕什麼?這書稿本來就是咱家的,他盜印還有理去了?」范思轍嚷道。

    范閒提醒他:「慶律裡面可沒有保護書稿不被印的條款……再說了,這書本來就沒有通過八處審核,你若打官司去,只怕自己就要先賠銀子。」

    范思轍嘿嘿一笑道:「這個不怕。如果真要開書局,讓咱們老爹寫封信,八處那裡不會不給面子。」

    范閒一想也對,自己這位看似尋常的父親,與那監察院的關係可是比一般人知道的要深很多,轉念又道:「可就算擺脫了禁書的身份,你還是不能單靠打砸搶去消滅競爭對手,所謂打人不能打臉,你在京都大街小巷裡趕那些中年婦女,封別人鋪子,這可是撕破臉皮的作法。為了銀子,兩邊的後台拼起來,大家都不划算。」

    「這怕什麼?」范思轍白了他一眼,似乎覺得這位兄長有些婦人之仁,「如果覺著沒有名頭,可以想辦法定個規矩,以後按規矩走,如果別的書商再敢盜印,讓官府出面就好了。」

    范閒哈哈大笑起來:「規矩?難道朝廷的律法會這樣兒戲,僅僅因為范家要出一本書,就把律法改了。」

    范思轍搖頭道:「律法怎麼改?當然是走下面的路子,京都守備條例改動一下還是很簡單的,葉重家那個凶婆娘和柔嘉郡主關係不錯,求姐姐去讓靖郡王府和葉府說一聲不就成了。」

    范閒來了興趣,問道:「京都守備條例還能管賣書?」

    范思轍一怔,想了想後說道:「裡面好像有個條款是管流民游商,正好可以發揮一下。」

    范閒無比讚歎,心想眼前這小傢伙果然有當奸商的潛質,官商勾結,城管大隊這樣狠的招數都可以平空想了出來,只是他深知理想與現實總是有差距的,問道:「你算過利潤沒有?」

    「十回一卷,每卷八兩銀,眼下一共六十八回。京都一共有六十四萬人,千人一卷,也能賣出六百多套去。細細一算,能賣出三萬五千八百四十兩銀子。」范思轍津津有味地說著,這些入項他早就算的清清楚楚,「洛東道的房租貴些,加上校訂成本,印書的事情全部放給萬卷堂去做,可以少操些心。」

    「萬卷堂?」范閒好奇發問。

    「京都最出名的私刻本印坊。」范思轍陰陰笑著:「他家大業大,但背後卻沒有甚可靠的人物,如果敢陰咱們的書稿,就抄他個底兒翻天,賺的只怕更多。」

    范閒鬱悶的想要吐血。

    「細算下來,年內至少能有幾千兩銀子入帳,如果真的能讓別家書商歇了,這數目還要往上。」

    范閒歎息道:「你也太樂觀了,想成為一名成功商人,必先未雨綢繆,就說你預估的數目吧。京都民眾雖然富庶,但每套要五十多兩銀子,哪有這麼多人出得起這價錢。」

    范思轍大驚,像看怪物一樣地看著范閒,說道:「你難道不知道你寫的那書現在是個什麼行情?」

    范閒瞪大了眼睛,心想紅樓夢在前世乾隆年間逐漸風行,雜聞中也見過說賣上百兩紋銀,但那是手抄本,流傳不多的緣故,你若準備大行刊印,難道還能賣這麼貴?

    范思轍歎息道:「前些日子,聽說京都府丞家的小姐就因為看了哥哥寫的這書,茶飯不思,癡癡呆呆,被府丞夫人一把火將書稿燒了,那位小姐痛呼一聲:奈何燒我寶玉,就此病了好久……哥哥,這京都不比別地,官員多如走狗游鯽,這些整日無所事事的小姐們又有多少?賣上幾百上千套是一點問題也沒有的。」

    范閒傻了,心想自己是不是應該提些點心去慰問一下那位可憐的府丞小姐?
第二卷 在京都 第二十二章 早夏
   又聽著范思轍驕傲說道:「這只是小錢,等掙完這頭一拔後,哥哥再寫個七八十回,這就不能海著賣去,得細細校訂,做個珍印本,然後全部私下拍賣,價高者得,誰想先看到結尾,誰想看到多姑娘到底嫁了寶二爺沒,就得先把銀子乖乖掏出來。」

    范閒一擰他的耳朵,罵道:「多姑娘和寶二爺又有個屁的關係!你這小子連書都沒看過,就想賣!」

    范思轍委屈道:「昨天你在街上買的那本,回府後向姐姐要來看過,只是……看了幾十個字,覺得好生無趣,所以困著了。」這位一心鑽在錢眼裡的范府小少爺實在是很不明白,為什麼京都裡的那些女人像發瘋一樣地喜歡這本嚼之無味的東西。

    「得,不和你爭這個。」范閒無可奈何道:「只是這些事務繁雜,你一個小小孩童,又要入學讀書,哪來的時間做這些,還是等幾年後再說吧。」

    「幾年後?紅花菜兒都涼了。」范思轍驚聲尖叫起來。

    「那不然怎麼辦?你畢竟是范府子弟,若真的拋頭露面去經商,這怎麼瞞得過柳姨娘還有父親?當心他們撕爛了你皮。」

    范思轍痛苦無比說道:「是啊,所以我決定向慶余堂借個掌櫃,自己就只好隱藏在幕後了。」

    范閒實在很是意外,眼前這個少年除了性情蠻橫無理之外,在經商這方面竟是如此的有天賦,居然想到了職業經理人這一招,心神激盪下,便將慶余堂三字有意無意地漏了過去。

    見小傢伙心意已定,他歎了口氣,從懷裡取出這些年來積攢的銀票,加上妹妹孝敬自己的,遞了過去,囑咐他慢慢來,先和府上那幾個清客商量商量,養著那些人不用也不是個事兒。

    范思轍眉開眼笑地數了數,發現這個哥哥還挺有錢的,再加上自己存的那些,第一筆啟動資金應該差不多了。

    范閒不再說旁的,只是小心提醒道:「要走上層關係,打壓下層良民,這種手法除了仗著老爹的名頭之外,你還得許別人一些好處才行。」

    「哥哥這說的是哪裡話?」范思轍惡狠狠說道:「賄賂自然是要給的,將來你若做了大官,總有讓他們再吐回來的那日。」

    范閒險些絕倒,趕緊推門而走,往日總覺銀鈔亦有別樣異香,今日始知銅臭之味果然薰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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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剛正午,陽光熾烈的厲害,道路兩旁的樹木都懨了神,有氣無力地垂著,不能給可憐的行人些許安慰與遮蔽。

    范閒在路邊端了碗酸梅湯小口小口地啜著,他知道喝的太快並不能解渴,而且肚子會受不了。他聽著旁邊樹上的「知了,知了」噪聲,很是納悶,這才幾月份?春天都還沒有過去,這夏天怎麼就來夾塞兒了?

    遠處的慶廟在陽光之下顯得格外莊嚴,將原本的一些秀清氣全曬乾了,黑色的圓簷反射著陽光,畫面感很神聖。

    今天的慶廟比昨天要熱鬧一些,不時有民眾進去參拜祈福,范閒有些好奇,為什麼昨天自己去的時候會那樣的冷清?他自然不知道,昨天那位貴人偷得半日閒時,道路兩邊早就布了關防,而他之所以能夠施施然走到門邊,與那位高手對了一記,全是依賴於某人暗中的縱容。

    五竹確實很縱容他,縱容他飲酒,縱容他瞎整,就連他想去廟裡看看,五竹甚至可以為了這樣一個很小的問題,出手擊昏那麼多侍衛。

    范閒並不知道自己昨天實際上惹了多大的簍子,還好整以暇地坐在長板凳上喝酸梅湯,蹺著二郎腿,等著那位姑娘。

    離慶廟很近的一個房間裡,陽光無法穿透入屋,所以顯得有些陰暗涼爽。宮典冷冷地坐在椅子上,調理著自己的內息,讓自己晉入最佳的狀態。

    昨夜他值晚,今天一大早卻沒有回府,而是又來到了慶廟。因為他想來想去,總覺得昨天那個少年出現的有些古怪,自己屬下的那些小崽子在同一時間內被宗師級的高手擊昏,與那個少年進入慶廟之間,究竟存在著什麼樣的關係?

    不知道為什麼,宮典總覺得那個少年今天一定會再來這裡,說不定那個不知道模樣的絕世高手也會來這裡。

    這是一種高手的直覺,雖然不見得準確,但值得一賭。但那個該死的洪太監根本不相信自己的判斷,只是一昧在侍衛內部調查著,他只好一個人來了。

    宮典安靜地坐在屋內,目光穿過窗樓下極狹細的那道縫隙,冷冷地看著慶廟的門口。

    外面,范閒終於忍受不住太陽的曝曬,一口飲盡杯中……湯,解開襟上的兩粒布扣,伸著舌頭就往慶廟走去。

    范閒的腳步離慶廟越來越近。

    宮典似乎聽到了什麼,微微皺眉。

    ……

    ……

    漫天陽光之下,范閒的腳落在青石板上都覺得有些燙人,他似乎有些討厭這種感覺,將腳收了回來。

    然後他繫上胸前的布扣,微笑著轉身,回到賣酸梅湯的攤子旁邊又要了一碗,然後緩緩喝了下去,緊接著邁著悠悠地步子遠離慶廟而去,直等上了在街口等待的馬車後,才吐了口氣出來,喊道:「速速回府!」

    籐子京好奇地看了他一眼,發現大少爺的臉上沒有絲毫表情。

    范閒坐在馬車上,回頭掀開後簾往慶廟的方向望去,皺著眉頭,不知道五竹叔為什麼會傳音讓自己離開,更加不知道那裡是誰在等著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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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宮典滿臉冷峻地看著眼前,耳中聽著那腳步聲竟是往回去了,雙眼裡精光一盛,便準備起身,不料卻感覺到了身後一陣陰風吹來,自己的脖頸處一片冰涼。

    暮春時節,天熱勝暑,宮典卻滴了一滴冷汗下來。

    他的雙手平穩地放在膝蓋上,指甲修剪的很合適,而那把式樣簡單卻鋒利無比的快刀,就擺在手前三寸處。

    然而,他卻不敢拔刀。

    因為他能感受到身後那個人比自己更強、更快。
第二卷 在京都 第二十三章 簡單的理由
   宮典是公認的京都最強高手之一,他這一生不知道經歷過多少次生與死的考驗,但他從來沒有想到會在戒備森嚴的京都內,慶廟旁,遇見如此強大的人物。

    身後那人的氣勢並不如何強盛,但那種與週遭環境融為一體的完美感覺,宮典這一生,只在師叔的身上見過——他與京都守備是同門師兄弟,他的師叔是天下四大宗師之一的葉流雲。

    在他的認識之中,根本無法想像,一個宗師級的高手竟然會不顧身份,像個刺客一樣出現在自己的背後!

    屋內安靜了很久。

    宮典左手的尾指輕輕抖動了一下,他知道自己再也無法維持這種被動的均勢,雙瞳裡寒光乍現!

    毫無先兆的,他體內真氣疾出,整個人化作一道灰龍,左腳向後踢出,右手一勾,「錚!」的一聲清響,刀鋒割破空氣,化作毫無畏懼的一斬,砍向了身後!

    一聲悶哼,這一刀斬在了空處,先前那個神秘的宗師級高手早已不知所蹤。

    宮典內力雄渾,如此捨體而出的一刀揮空之後,根本無法收斂神息,胸口如遭雷擊,熱流急衝而上,兩道血從鼻孔裡滲了出來。

    望著空無一人的地面,宮典的眼神裡並沒有恐懼,只有一絲迷惘,對方明顯擁有輕易刺殺自己的能力,為什麼最後卻離開了?

    他轉瞬間想到了昨天那位少年與自己極為相似的手法,心裡猜測著,剛才一來即逝的宗師級高手,說不定與自己師門有什麼關聯,所以才對自己手下留情。

    休息了一會兒,他神情有些委靡的走出潛伏的小屋,準備回府。

    五竹為什麼沒有殺他?很明顯不是看在葉流雲的香火之情上,要知道五竹是一個連葉流雲都敢殺想殺的怪物。其實原因很簡單,昨天宮典讓范閒吐了一口血,所以今天五竹就要讓宮典吐一口血,事情就這麼簡單明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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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到范府,天時尚早,范思轍還在書房裡鼓搗他的掙錢大業,若若不知道被到誰家去了,整個園子裡面,就只有些畢恭畢敬的下人丫環,雖然有些丫環生的真是俊俏,但范閒此時心情不好,加上環境不對,當然沒有調笑的興趣。

    整了杯茶喝,他皺眉想著,今天在慶廟的人究竟是誰?對方在那裡守自己又是為了什麼?難道……是那位白衣姑娘留的家人,專門在等自己?

    一想到這種可能,范閒的心就熱了起來,但再想到五竹的傳音,心馬上就涼了,如果是自己猜想的模樣,五竹叔一定會不管不問,他那個木頭人,對於兒女情事是不怎麼好奇的。

    換了件輕快些的薄裳,將腰間的繫帶胡亂一挽,范閒走進了父親的書房,有些意外地發現司南伯居然在書房裡。

    「今天部裡事情少。」范建讓兒子坐了下來,靜靜說道:「你來京都也有幾天了,不要整日只在外面胡鬧,昨天在酒樓上的事情,我已經知道了,這種衝突,以後能免則免,不要和你那個不成材的弟弟一樣。」

    范閒苦笑,也不想多解釋,忽然間想到一件事情,開口問道:「父親,我什麼時候能去見見那位林家小姐?」

    范建似乎很吃驚於少年會提出這樣一個建議,笑著說道:「等你成親之後,天天要見的,難道還急在這一時。」

    范閒抿嘴一笑,說道:「成親後是成親後的事情,我可不想到洞房的時候,還不知道自家媳婦兒長什麼模樣。」他想了想,又笑著說道:「我看妹妹,那位葉靈兒,還有柔嘉郡主他們也時常在外,這男女之防,也沒什麼吧?」

    「青年男女,見上一面自然不算過份。」范建微笑解釋道:「但你要知道林家小姐身份有些特殊,她雖然姓林,但與宰相府裡卻沒有太多關聯,從小就是在皇宮之中長大,陛下為了皇家臉面,又為了長公主能夠時常見著女兒,所以收她為義女,封為郡主——但這郡主與柔嘉那小姑娘又不一樣。」

    范建的聲音有些壓抑:「雖然或許天下有很少的人知道她是長公主的女兒,知道她是林大人的女兒,但是……這件事情沒有人敢說,也沒有人敢承認。她長年住在宮中,很少有人能夠見到她,直到年初的時候,因為那件事情,加上身體不好,才搬了出來。」

    范閒歎了一口氣:「正是聽說她身體不好,所以才想去看看,說不定能幫上什麼忙。」

    范建皺了皺眉,說道:「你和費介只在一起呆了一年半的時間,難道就敢說自己比御醫更厲害?年輕人,要謙虛謹慎一些。」

    范閒應了聲是,卻仍然不死心:「可是您總得讓我知道她長什麼模樣吧?」

    「你娶她,不是為了她,而是為了她身後所代表的東西。」范建冷冷地看著他,「你必須捨棄一切不實際的想法,像塊石頭一樣堅硬地砸爛任何陳腐的溫情。」

    范閒有些厭惡的皺了皺眉頭,說道:「我覺得您這話說的陳腐氣也很重。」

    范建微怒道:「你是怎麼說話的?」

    范閒一笑,態度恭敬應道:「以前就說過,我不是一個很好控制的人。」

    「難道你不想奪回本來就屬於你的一切?」范建似乎想到了什麼,回復了平靜。

    范閒一怔,然後很認真地說道:「其實……在澹州的時候,我學了很多東西,我相信自己有能力在這個世上獲得與自己能力相應的東西,如果能夠拿回母親的家業,我當然不會反對,但這必須建立在我的意願之上,如果我願意,我就去做,如果我不願意,我就不會去做,就是這麼簡單。」
第二卷 在京都 第二十四章 初吟
    范建歎了口氣,知道面前這少年和他的母親一樣,都是不可能被人說服的角色,眼中憐柔之色漸起,輕聲說道:「這次兩家聯姻的事情,真正的推手並不是我們范家,也不是宰相府邸,由於牽涉到許多事情,所以事情有些複雜,你既然一心想見見那位姑娘,那你自己想辦法去吧,我是不好出面的。」

    范閒行了一禮,應道:「只要父親應允,怎樣去見,我自然會想辦法。」他想到先前聽到的這句話,心頭有些小小疑惑,問道:「如果宰相大人堅決不同意這門婚事怎麼辦?」

    司南伯冷笑道:「我說過,這件事情後面有極大的力量,由不得他不同意……你不要忘記了,那位林家小姐其實並沒有歸宗林家,眼下的身份還是陛下的義女,宮中的郡主。」

    四五月的天氣,范閒像是被人用一大桶冰水從頭淋到了腳上,那叫一個寒啊——他直到此時才明白,自己的婚事因為牽涉到皇帝陛下決定將那一大筆產業將來由誰打理,所以根本不像表面這般簡單,幕後真正的決定者,竟然是隱在重重深宮裡的某位大人物。

    只是不知道是太后還是皇帝。

    「宰相為什麼要反對?」他皺眉問道。

    司南伯喝了一口茶,皺了皺眉,似乎嫌今天的茶泡的有些苦,用舌尖抵了抵發澀的齒縫,含糊不清說道:「上次不是說過了嗎?」

    范閒微微一笑,直接指出父親的語病:「上次您說,宰相是怕陛下懷疑他與范家聯姻的背後是不是隱藏著什麼,但事實上,既然這門婚事是宮中點了頭的,他還怕什麼?」

    范建一時語塞,半天才緩了過神來,笑著將茶杯擱在桌子上,說道:「好吧,告訴你實話,其實是長公主不願意把女兒嫁給你。」

    范閒一怔,心想這算什麼事兒?鬧來鬧去,人家爹媽都不願嫁,自己湊這熱鬧幹什麼?還不如一甩手求個乾淨,自個兒去求那貴人家的白衣姑娘去。想是這般想的,卻知道這話說不出口,單看在長公主和宰相都反對的情形下,父親大人依然可以說動宮中某位大人物,強行指親,可想而知,在這個過程當中,范家運用了多少隱在暗處的力量。

    「長公主為什麼又不願意?」他好奇問道,心裡想著:「那位林家小姐出身和我差不離,大家孔子對小種馬,都是私生子,擺什麼高姿態?」

    「此乃異數,陛下萬分疼惜那位郡主,甚至比公主還要疼愛一些。曾經酒後無意提及,若郡主大婚,便要長公主將手上的權力下放給郡主未來的駙馬,免得皇族血脈日後如何如何。」司南伯輕輕捋動頜下四寸之須,似乎心情很好。

    范閒一攤手歎息道:「原來如此,看來這位長公主也是喜好權力之人。當年卻不知為何不嫁給宰相,養兒抱孫,豈不更加快樂。」

    司南伯冷笑道:「這終究是情之一字害人。當年若公主下嫁林若甫,林若甫貴則貴矣,卻是無法一展胸中所學,又怎能像如今這般成為百官之首,風光無限。」

    范閒皺眉,這才想起來,但凡駙馬,都不能入朝為官,只是空有爵位而已。

    「你若娶了那位林家小姐,雖然她這郡主只是宮中叫著,沒有上皇冊,但你的仕途,只怕也會有些問題。」司南伯看著他皺了眉頭,以為他在擔心這個,所以乾脆明說。

    范閒站起身來,微笑道:「再說吧。」

    「也是,明年大比,過些日子你就要開始溫書。」

    范閒心想難道自己還真要去參加科舉考試,和那些范進們爭食兒?他苦笑了一下,沒有回答。

    接下來司南伯又告訴他,第二天靖郡王府一月一度的詩會又要開講,讓范閒做些準備。這句話落到范閒耳朵裡,倒不像要自己去八股那般可怕,但想到可能又要被迫杜撰出幾個賣私鹽的老辛老蘇老李老杜,范閒也有些頭痛。

    范建看著他微笑說道:「我知道你是有詩才的,在某些場合,不需要太過隱藏鋒芒,雖然宮中有人助這婚事,但如果你在京都文場能得些美譽,長公主那裡嫁女兒可能也會甘心一些。」

    范閒苦笑著應了下來,知道自己往時給妹妹的信,看來面前這個老不修通通偷看了,那自己寫紅樓夢一事,自然也沒能瞞住他,只是看父親居然一直忍到現在才暗中點明,不由暗自佩服對方的隱忍老辣性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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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個時代沒有星期天,就算你工作,也沒有上帝會拿刀來劈你。同理可證,這個時代也沒有星期一二三四乃至五,總之就是,沒有工作日與休息日的明顯分別。

    商舖必然是每天都開,部務是每天都辦,據說連皇帝陛下批奏折都沒有停一天的可能。但對於京都裡隨處可見的高門大族子弟而言,每天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玩了。

    十六年前大戰之後,北魏分裂,積弱難起,西蠻遠遁,只有千匹胡馬在陰山那裡吃草,皇帝陛下一聲令下,就讓大皇子領著十萬大軍跑到西陲去擴邊,這也是玩。

    其實慶國武風頗盛,但皇帝陛下打厭了之後,忽然變得喜歡吟詩作對。上有所好,下必效之。別的高門大族子弟,大部分沒有做事,又沒有資格帶兵玩,好在都要準備科舉進身,可以玩的文雅,玩的與那些販夫走卒拉開層次,要讀書,又要解書,要讀詩,還要寫詩。

    所以眼下京都最風行的不是武道高手之間的決鬥,而是所謂詩會。
第二卷 在京都 第二十五章 王府
   靖郡王府的詩會與太子召開的詩會是京都裡最熱鬧的兩個社交場合,每月一次,風雨無阻,不知多少貧門才子、寒家詩人削尖了腦袋想往裡面鑽,想借一詩一辭一句名動天下,求個晉身的階梯。

    太子好文,這是天下人都知道的事情。而靖郡王雖然是皇帝陛下的親弟弟,卻一向立志做一個富貴閒王,所以並沒有太大權勢,兩相比較,那些有著明確目的的門人,自然更願意去太子那邊。

    但是如果能得到靖郡王世子的一聲稱讚,也是大長名聲的好方法,所以每次詩會時,在世新門外不遠處的郡王府總會迎來許多客人,這些客人有的坐著轎子,有的坐著馬車,也有人步行而來,但門口的那位老管家,卻是一視同仁,驗過名帖之後,恭謹請入。

    范閒坐在轎子裡面,臉色十分難看,一陣青一陣白,時不時摀住自己嘴唇,強行壓下嘔吐的衝動。

    因為想到是來參加詩會,斯文盛事,坐青簾小轎可能應景一些,所以他要求和妹妹坐轎子,只是常年住在澹州海邊,船晃不暈他,這轎子卻讓他暈的有些厲害。他一邊難受著,一邊拉開轎邊側簾,有氣無力地問籐子京:「還得有多遠。」

    籐子京忍住笑意,回答道:「過了路口就到了。」

    范閒噢了一聲,又坐了回去,雙手指如蘭花一綻,將拇指與無名指搭在一處,任由真氣緩緩釋出,洗涮著內腑,煩惡稍去,但終究治不了暈轎。

    此時他的心中有極多的疑問正盤桓不去,加上身體不適,所以眉頭如鎖皺了起來。這些天在府裡住著,總覺得父親大人與自己想像當中很不一樣,而且有很多事情無法解釋,比如他為什麼會如此看重自己這個私生子?難道真是因為母親,所以愛屋及烏的關係?

    他轉頭向轎外看了一眼,隔著薄薄的青布,看著坐在馬上的那個人影,心裡知道,籐子京雖然目前傾向於自己,但畢竟是父親的人,自己不可能完全相信。他歎了口氣,心裡想著,一定要給自己找些可以信任的手下才行,五竹叔像鬼魂兒一樣,可不是自己能隨意指揮的角色。

    范閒很想知道自己的母親從前在京都裡做過些什麼,和自己的父親是如何認識的,又是如何……離開這個世界的。這並不僅僅是單純的好奇和孺慕,而是他認為,只有知道了歷史,才能更好地把握自己的現在以及將來。

    在郡王府裡,一處園子門前,幾名士子正受寵若驚地向一個年青人行著禮,他們斷斷想不到,今天的詩會,靖郡王世子竟會親自在園門外迎接。

    兩抬青簾小轎慢悠悠地晃了過來,靖王世子有些不耐煩地與那幾位行禮不迭的傢伙拱了拱手,便迎了上去。直到此時,那幾名士子才知道自己會錯了意思,臉上卻不敢有絲毫表情,依舊自矜的笑著,瀟灑地一拱手,在管家的帶領下,往後園去了。

    王府門口的下人們也有些好奇,是何方貴客,竟然可以讓世子親自出門相迎。

    等看見從第一抬轎子裡走下來的那位黃衫羅裙姑娘,下人們才知道,原來是范府的大小姐到了,不說靖王府與范府之間的關係,單論柔嘉郡主與范小姐的私交,女子不方便拋頭露面,這在園外迎一下也是應該。

    「若若妹妹。」靖王世子姓李名弘成,在京都內的風評一向與青樓之類的地方離不開關係,但在范小姐面前,世子卻是眼觀鼻、鼻觀心,顯得十分守禮。

    范若若微微襝身,問世子安,然後微笑說道:「柔嘉今天又出得什麼題目?」

    世子笑答了幾句,眼光卻時不時地瞥向後面那抬轎子,心想都半天功夫了,那位仁兄怎麼還不下來?已有下人走上前去,很恭敬地將轎簾掀開,不料……轎中空無一人,一時間,郡王府眾人大驚,心想這演的是哪一出?

    范若若掩嘴一笑,解釋道:「哥哥在後面。」

    說話間,眾人便看見十六七歲的年輕人氣喘吁吁地從不遠處趕了過來,身邊跟著一位親隨。這年輕人身上穿了件淡栗色單衣,領扣也沒有繫好,看上去不免有些輕浮,但一配上那副可愛親切的乾淨臉龐,旁人便感覺,這人,便應如此放鬆打扮才是。

    「抱歉,抱歉。」范閒對世子抱拳行了一禮,尷尬說道:「暈轎暈轎,所以一路走著來的,天又熱了些,所以先前在府外喝了碗酸漿子才來,晚了晚了。」

    「不晚,不晚。」李弘成一見這曾有過一面之緣的年輕人,便覺十分心喜,哈哈大笑道:「范兄能來便是好的。」

    范閒聽見他的稱呼,發現比前日多出了一個范字,一時間不知道對方是想表示怎樣的態度,略頓了頓,微笑浮上臉龐:「王府外面的酸漿子都比別處要好些,自然是要來看看。」

    世子李弘成微微一笑,見對話答話竟是輕輕飄到天邊,更覺得有意思,將手一領,接著他兄妹二人入了園子。

    范閒在澹州的時候,就知道妹妹做的一手好詩——雖然在他看來這些詩其實往往也只是傷春悲秋,逃不出某些框框——這個時代依然是有好詩的,但很顯然經常來參加詩會的太子黨和那些年輕書生們並沒有太強的造詣,所以范若若依然有了小小詩名。

    所以他很好奇,在這樣的場合裡,妹妹會有什麼樣的表現,還有那位造成紅樓夢外流,便宜死了盜版書商的柔嘉郡主又長的什麼模樣。

    但是跟隨李弘成走進迴廊流水的後花園,他才知道,原來在這樣一個看似開放的國度裡,依然是男女分座,女士們坐在湖對面一個亭閣之下,前方有層層白色縵紗掛著,隨清風而舞。

    范閒有些失望地跟著世子走到湖的另一邊,看著遠處隨風飄動的輕紗,不由想起了前世最愛的周星星,在內心深處歎道:「真有初戀的感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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