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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 慶餘年 作者:貓膩 (已完成)

第二卷 在京都 第五章 宮中秘辛
「很好,你終於生氣了。」司南伯唇角微翹,一個笑容緩緩地展開,輕聲說道:「一直聽著澹州那邊的消息,我還以為你是個不會生氣的人,孩子,你畢竟只有十六歲,如果把情緒都隱藏在自己的心裡,會是很痛苦的一件事情。」

「那又如何?」范閒用一種異樣的目光看著父親,心裡確定了某件事情,「有件事情我必須事先稟告父親大人。」

「什麼事情?」

「我……不是一個很好控制的人。」范閒的話說的很直白。

「我並沒有想過控制你……雖然你……是我的兒子。」司南伯爵范建冷冷地看著少年的雙眼,似乎想從范閒冷靜的眼神中看出些許慌亂來,「但是和宰相家的聯姻,事在必行,此事不容商議。」

范閒低著頭想了一會兒,然後抬起頭來微笑說道:「你可以嘗試一下。」只是這笑容裡充滿了自信與堅持。

司南伯似乎有些生氣,手掌放在椅子的扶手上微微用力,青筋隱現,半晌後,卻是壓抑住了自己的怒氣,冷笑說道:「你這孩子怎麼就不明白?那林家小姐溫柔體貼,知書達理,實是良配……再說了,憑我范家如今地位,難道還需要靠兒女親事來穩固地位?區區一個林若甫,難道就真值得你我如此看重?」

范閒微感驚愕,感覺父親情態不似作偽,只是……如果連堂堂宰相大人都無須看重,那為什麼還要自己與林家小姐成親?莫非真的僅僅是因為林家小姐十分優秀?這種推論是范閒無論如何也不會相信的。

「為什麼一定要娶她?」范閒皺眉問道。

司南伯范建微微一笑,說道:「因為林家小姐的母親,乃是當今長公主,是陛下的親妹妹,只是這位長公主終身未嫁,卻在暗中管理著著皇室的商號,為整個慶國以及皇宮提供著源源不絕的金錢。」

范閒十分震驚,心想自己未過門的媳婦兒竟然是長公主的女兒!那豈不是說宰相大人與這長公主有一腿……甚至是無數腿?難怪宰相大人這些年來從下往上爬的如此順利……原來走的是面首路線。

這個秘密,全天下知道的人應該沒有幾人,自己的父親如果不是因為和皇帝陛下從小一起長大的關係,也一定不可能察覺。范閒忽然意識到這麼深的秘密,父親本來是不應該告訴自己的。

司南伯微笑道:「你也應該清楚,這些話是不能在外面說的,誰說誰就要死。所以這話傳到你的耳朵裡,你就當沒有聽見過。之所以我會告訴你這個皇室的秘密,就是想讓你有個準備,免得將來與林家小姐相處時,有什麼失妥的地方。」

……

……

范閒忽然想到了五竹叔以前說過的那椿事情,神色變得有些黯然,歎了口氣:「長公主管理的皇家商號……是不是原來葉家的生意?」

「不錯。」司南伯的眼神裡透著一絲憐愛,讚賞地看著面前少年,略覺吃驚於小傢伙居然一下就看穿了問題的真實所在。

「長公主殿下只有這一位女兒,而陛下早就決定將皇家商號讓長公主一脈管理,所以誰要是娶到林家小姐,成為長公主殿下的女婿,就有可能成為皇家商號未來的主人。」

說了很多話,司南伯略感疲憊,但內心深處卻又有些興奮,按著椅子扶手站起身來,盯著范閒一字一字說道:「那家商號,本來就是你母親的,所以你只是奪回本來就屬於你自己的東西!」

……

……

一陣死一般的沉默。

「父親深謀遠慮,孩兒佩服。」范閒對著父親行了一禮,問道:「雖然對方不是公主,但畢竟有皇室的身份,您認為我們這樣做,就能把母親的家業奪回來?這種想法我覺得有些過於自大。」

「自然還有後手,不要忘了,為父是戶部侍郎,管的也是銀錢之事。」范建微笑著,愈發欣賞面前這個少年冷靜的頭腦和態度,「而且有件事情我要告訴你,林若甫這個老賊雖然在這件事情上沒有太大的發言權,但他對於我們兩家的婚事還有疑慮,所以我希望你最近一段時間,能夠在京都表現的好一些。」

「為什麼?」范閒有些疑惑,雖然林若甫貴為宰相,文官之首,但自己很清楚范家在京都這面深湖裡的位置,對方如果能夠結交如此強援,應該是樂見之事,為什麼還會反對?如果是考慮到身份,那位小姐似乎與自己一樣,出身都不怎麼光彩。

「每個人都有自己站立的位置,不同的陣營就要考慮不同的事情。」范建淡淡解釋道:「范氏是京都大族,林若甫是文官之首,兩家暗中聯姻,事體甚大。林若甫之所以猶有遲疑,是一懼陛下疑他用心,二懼屬下文官系統中的那些年青人因此事生出二心。」

范閒歎了一口氣,自嘲笑道:「虧我一路上還考慮許多,原來這只是剃頭擔子一頭熱,只是范家單方面想法。」

「是啊,所以你要想辦法讓那位林家小姐認可你。」范建微笑著,只是有些不解:「剃頭擔子……那句話是什麼意思?」

「說錯了。」范閒抿嘴一笑,不多解釋,轉而問道:「父親,有件事情我一直很好奇,不知能不能問。」

「問吧。」

「算了。也已經很晚了,孩兒先去休息。」不知為何,范閒住嘴不言,改而說道:「我對京都不熟,能不能讓籐子京跟著我?」

「籐子京沿路打點的本事不錯,不過只不過是個四品高手……」范建皺皺眉,「我給你安排強一點的護衛,京都裡的水很深。」

范閒微笑道:「不用了,好不容易和他熟了,何必再換人。」

父子二人又閒言了幾句,見夜已深,范閒才行禮告退,外面早有丫環等著,穿過複雜的行廊,將他領到自己的臥房。
第二卷 在京都 第六章 他鄉遇故知
躺在香噴噴的床上,手指下意識地在光滑的綢面上撫摩,范閒還在消化先前父親所說的話。雖然他知道來京都後一定會碰見一些麻煩的事情,但確實沒有想到事情會如此麻煩。

他剛才離開前本來準備問一下父親,四年前柳氏派人來毒殺自己的事情,但轉念一想,高門大族裡的骯髒事,或許有很多都隱藏在那種脂粉之下,自己如果想要強行撕開,那也沒有什麼用處。畢竟在先前的交談中,他能感覺到這位初次見面的父親,對自己猶有幾分真感情。

看來當初將自己送往澹州,是因為害死母親的仇人還在京都的關係。

想到這裡,他的唇角浮起一絲苦笑——自己真的要和那個病重的女子結婚?此時看來,倒是自己在對那姓林的小姑娘用詭計心思。

好像真是一個很可憐的小姑娘。

他決定找機會去看看那位林家小姐,做了這個決定,他的目光復又落在隨意擱在牆角的那個狹長的箱子上,有些好奇,那把鑰匙會在什麼地方。

真氣緩緩流淌,因為旅途而停止了數十天的修練,又悄無聲息地開始了。在進入冥想前的那一刻,范閒想到初初見面的父親,心中湧起無數的疑問。

當范閒第一次在京都范宅裡輾轉反側時,司南伯范建也在書房裡發呆。這是十六年來,他第一次看見范閒,看到那張乾淨漂亮的臉龐,范建陷入某種回憶之中,久久無法自拔,嘴裡喃喃道:「小葉子,你的孩子已經長大了,果然和你當年一樣,年紀小小,卻像是知道所有的事情……陳萍萍還是反對他來京都,所以我趁他休假的時候,把閒兒喚回京都,有人保證過,葉家的產業一定能回到他的手裡……」

燈光耀在中年人肅正的面容上,他輕聲說道:「放心吧,在慶國之內,還沒有誰敢傷害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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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光透過雲影鋪灑而下,時亮時黯,道路兩旁的老樹抽出新枝,在風中輕輕搖晃。已是暮春時節,山腳湖泊裡小荷初展容顏,碧嫩一片。

范府的馬車在道路上緩緩前行,前後跟隨著護衛,看上去頗有幾分聲勢。

車廂裡卻很是安靜,范閒半閉著眼睛,若若正小心地剝去枇杷的薄皮,然後將微微酸甜的果肉送到哥哥唇邊。

范閒張開嘴,一口吞下,酸的他連忙嚥了幾口口水。

范思轍滿臉不可思議、驚恐地望著這一幕——自己這位十五歲的姐姐,棋琴書畫無一不精,在京都上層社會中大有才名,一向眼高於頂,如冰山不化,讓無數才子貴人哀聲歎氣——居然……居然會如此小意服侍那個叫范閒的傢伙,居然會親手剝枇杷給他吃!

范若若根本不知道自己望著兄長滿臉崇拜的神色,已經一絲不漏地落在了弟弟的眼中。她只是下意識裡想讓兄長舒服一些,因為她認為兄長這十幾年來澹州邊地,想來是很吃了些苦的,這次好不容易入京,卻馬上要娶那位林家小姐——在小姑娘眼中,這世上原是沒有哪家女子是能真正配得上自己哥哥的,更何況林小姐如今身體又是那般模樣。

雖然如今在京都裡,范家大小姐的才名早已遠播四方,但在她自己心中,自己還是那個在澹州別府,聽鬼故事的小丫頭。只有她一個人知道,自己的哥哥胸腹中自有萬篇詩書,至於信中托辭的什麼曹公、蘇翁……范若若想到這裡,微微一笑,看著面前的哥哥,心想明明你才氣縱橫,為什麼卻不肯讓自己告訴別人呢?

范閒也很享受兄妹溫暖的感覺,半閉著眼睛,也知道妹妹早就猜出石頭記之類的文章是自己「寫」的,只是在思考另外一些問題。

京都范府的情形與自己入京前的預料有所出入,至少柳氏看來從四年前那件事情裡得到了某種程度的教訓,所以現在很安份。而那個傳聞中異常蠻橫的紈褲弟弟,似乎也很服若若的管教,也沒有讓自己特別受不了的地方。

家庭還是蠻幸福的嘛。

……

……

范思轍此時好奇地看著范閒的臉,他承認這個異母兄長比自己要長的好看許多,但是他心裡依然強烈地認為,范家,只有自己才是正牌的少爺,面前這位,只是個外人罷了。

可是想到自己的姐姐,那位一向清淡如菊的姐姐,自己一向無比佩服的姐姐居然如此崇拜范閒,范思轍有些納悶,心想,莫非這個叫范閒的,真的有很了不起的地方?

「這條街上還沒有人敢惹我。」驕傲的范思轍看著面前這個比自己大四歲的傢伙,傲氣十足說道:「你才來京裡,我帶著你玩兩天。」

范閒懶懶地半靠在軟軟的墊子上,聽見這話噗哧一聲笑了出來。他本來是想讓妹妹帶著自己去看看京都的風光,怎麼也料不到,范思轍這個「弟弟」居然不請自到,而且非要賴在馬車上。

「喂,我說小傢伙,為什麼一定要跟著我們。」他問范思轍。

范思轍嚷嚷道:「別叫什麼小傢伙,我才是范家的正牌少爺。」

范閒奇道:「你不覺得你這麼叫嚷,會顯得自己很沒水準嗎?就算你怕我爭你的家產,也應該玩些陰的才對……」他摸摸弟弟的腦袋,微笑繼續說道:「還是和你媽多學學。」

范思轍看著這張漂亮面容上的微羞笑容,不知怎的,卻無緣無故害怕起來,身子往後一縮,躲到范若若身後,心想這個傢伙也太古怪了些,怎麼說話如此肆無忌憚。

說話間,馬車來到京都一處熱鬧所在,此時正是午時,街上行人不少,道路兩側的酒樓開門迎客,呦喝聲並著飯菜的香氣入簾而來,誘得范思澈嚷嚷著要吃飯。

籐子京進酒樓去訂位子,范思轍和范若若在幾個護衛的保護下,去街邊的食攤買面人兒。范閒卻半蹲著,在酒樓下方看著那些廊柱上的紋飾嘖嘖稱奇,這些紋飾筆法華麗,點金塗彩,炫彩異常,和自己前世在書上看到的完全不一樣。

兩個護衛離他有段距離,暗中看著四周。

正此時,一個穿著普通的中年婦女抱著嬰兒,像做賊一樣地磨蹭了過來,壓低了聲音問道:「要書嗎?都是八處沒有審核通過的。」

這個場景讓范閒覺得很熟悉、很溫暖、很感動,很有家的感覺。他抬起頭來,柔情無限問道:「是日本的還是西片?」
第二卷 在京都 第七章 紅寶書
監察院第八處,全名朝廷文英總校處,有些類似於後世民國政府的新聞檢查局,專門負責審核一切正規途徑上書的閱讀文本,只有通過八處審查的文章,才允許刊行於世。前些年,文英總校處的職司被收了大半歸教育院,但依然還保留著對於民間私印圖書的審核權。

所以像涉及到人體藝術描寫、暴力美學渲染、未經陛下允許的改革建議之類的文章,是不可能通過八處審核的。但是不論哪個世界的人類,對於性、暴力、政治,總是有著令人瞠目結舌的狂熱愛好,所以應運而生,自然也出了些地下書商。

政治書論一般沒有書商敢碰,但像怡情陣之類的風月小說,卻是大量地抄印了出來,經由不同途徑進入不同的城市,再送到需要它的市民手中。

抱孩子的大嬸,無疑就是這個流通渠道的最後一環。

整個京都,大家對這種場景早就看的習慣,也沒有人會大驚小怪,連官府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更何況深受其益的民眾們。

「公子說的啥?」那位賣禁書的大嬸明顯不知道AV這種美妙的存在,瞪大了眼睛發呆。

范閒笑了笑,問道:「有些什麼書?」

中年婦女將孩子換了只手,從懷裡掏出一本約摸八寸見方的大開書,書頁全紅,看上去裝禎確實不錯。范閒只是有些讚歎,抱著一個孩子,這樣大一本書放在衣服裡,居然沒有折壞書角。

「最近京都最流行的小說。」中年婦女神秘兮兮說道。

范閒接過書來,自然不會將對方的故作神秘看在眼裡,微笑著翻開一頁……然後臉色頓時變得十分精彩。

這書封面並沒有名字,扉頁裡卻寫著四個大字:「風月寶鑒」。

再翻一頁,便看見以下文字:「誰知這媳婦兒有天生的奇趣,一經男子挨身,便覺渾身筋骨癱軟,使男子如臥綿上。」

范閒張大了嘴,半天說不出話來。他一眼便瞧出這是何書,這自然是自己抄給妹妹的紅樓夢。扉頁上那段文字,出自第二十一回,俏平兒軟語救賈璉一節,講的是多姑娘的故事。

那中年婦女以為這漂亮小哥心動,低聲笑道:「這只是文中一節,精彩的還在裡面。」

話說前世之時,范閒常年躺在床上,身體不便,自然不方便勞煩護士妹妹給自己翻黃色小說看,所以只好將紅樓夢這節翻來覆去,看了無數遍,全憑這多姑娘「書中玉姿」讓自己的大腦告了無數番消乏。

今日在京都鬧市之中,忽然看見這段熟到不能再熟的段落,怎教範閒不大吃一驚,感慨連連,只是不明白,明明只有自己與妹妹知道的紅樓夢,怎麼就已經印成書,開始在大街上面開賣了。

連價也沒有還,范閒取出銀錢付帳,一點也不心疼,這些銀子都是在澹州的時候賣報紙得來的,用的豪奢爽快之極。

待那中年婦女滿臉歡笑走開後,范若若才領著范思轍來到酒樓前,范思轍的手裡沒有面人,卻捏了個糖人兒在舔著。

「剛才做什麼呢?」范若若微笑問著兄長。

不等范閒答話,范思轍已經一臉冷笑譏嘲道:「我看見了,他在那女人手上買了本書,也不知道避一避,在大街上買這些不堪入目的東西。」

范若若微微一怔,不知道怎麼回事。范閒此時心裡卻想找個地方問問妹妹,所以也懶得與小子說道,正好籐子京出樓稟報說包廂已經騰出來了,范閒便一拉若若微涼的小手往樓上走去。

范思轍一愣,舔了口糖人,趕緊又跟了上去。

酒樓的人很多,三樓卻很清靜,只是包廂也早訂滿了,看來籐子京能搞到一個隔間,能力確實不錯。范閒覺得自己找老爹要了他來,確實是個很正確的決定。

坐到桌邊,范閒看了一眼眼睛正骨碌碌轉的范思轍,微微一笑,也不避他,將手上那本紅頁書籍遞到妹妹手中。

范若若微微皺眉接了過來,只翻開扉頁,眼睛裡便出現了吃驚的神色,再翻了幾眼,更是震驚,趕緊回頭緊張解釋道:「哥哥,我也是第一次看見。」

范閒笑了笑,安慰道:「我又沒怪你。」他早就猜到,妹妹一定會將自己抄寫的紅樓夢訂成冊子,而且一定會忍不住給自己的閨中密友分享,只是心想,若若的閨中朋友,想必都是王族大戶之家的小姐,就算稍有流傳,也沒有傳到世面上的道理。

直到今天在街上看見這本紅樓夢,他才知道,原來自己到了另一個世界,依然是低估了盜版商的強悍程度。

范若若回憶了一下,想起了一椿事情。去年她才將前面的六十八回紅樓夢全部訂在一處,正擱在自己的閨房裡用硬木壓著,偶爾有一天,靖王爺家的柔嘉郡主來府裡閒敘,偏巧看見了這書,拿起來後便再也不肯放過,說是要帶回府去。

但在范若若心頭,這是哥哥心血之文,怎敢放到府外,萬一有所遺失怎辦?所以任由柔嘉郡主如何苦苦哀求,甚至是發起了脾氣也沒有答應。最後還是靖王妃想了個辦法,讓王府裡的女官過來抄了幾天。

事已至此,范若若也不好再做阻攔,便由她去了。誰知這本書一傳十、十傳百,竟成了眾人皆知的秘密,暗中在各王公府邸間流傳著。

然後又流傳到了市面上。

「沒有人知道是我寫的吧?」范閒接過書,翻了翻,發現作者名寫的是曹雪芹,略覺安慰。

范若若自責道:「哥哥視名利如浮雲,我不慎將這書流傳出去,已是大錯,哪裡還敢透露這書出自你的手筆。」

視名利如浮雲?范閒尷尬笑著,揉了揉妹妹的腦袋,卻發現自己不慎將小姑娘頭上的髮式弄亂了些,趕緊道歉,又開解道:「我既然寫了出來,自然準備讓世人去看。」想到先前出的銀子,又有些肉痛,歎息道:「只是沒料到居然讓盜版商人吃了頭啖湯,可惜了白花花的銀子。」

兄妹二人又說了會兒話,小二開始上菜,所以便住嘴不提。

正此時,二人卻同時注意到范思轍突然從安靜中掙脫出來,望著范閒的眼光有些震驚,口齒有些不清,羨慕道:「那本書是……你寫的?」
第二卷 在京都 第八章 地攤文學

聽見這句話,范若若才想起來,自己與哥哥的對話全落到弟弟的耳朵裡,不知道小傢伙如果告訴柳氏之後,會不會給哥哥帶來什麼麻煩,范若若臉上的冷淡之色全轉成了淡淡的擔憂,看了范閒一眼。

    范思轍的眼光已經從震驚變成了些許佩服。

    「怎麼了?」范閒詭異地笑望著他。

    范思轍終於忍受不住這種看似柔情無限,實則無限冰寒的目光,哆嗦著說道:「我只是很驚訝,這書是你寫的。」

    范閒有些訥悶:「你看過這本書?」

    在他的印象之中,前世時的人,如果在十二歲時就會看紅樓夢,愛看紅樓夢,那麼長大後一般都會變成文青或者是欺騙女文青的流氓。

    「沒有。」范思轍趕緊搖頭:「看過一些,很沒勁。」說完這句話,似乎覺得稍微掙回了一點面子,頭也抬的高些了。

    「只是先生看過,說……」他想了想,還是說了實話,「先生很是讚歎,說這作者詩筆有奇氣,胸腹有塊壘。」

    這是兩句很高的評語,范閒並沒有臉紅,微笑說道:「所以你很佩服我?」

    「我佩服先生。」范思轍想了想:「而先生很喜歡看你寫的書。」

    忽然間他的眼睛裡發射出一種貪婪的目光,羨慕道:「而且我雖然不看,但知道現在市面上,這個書稿是分卷賣的,每卷可以賣到八兩銀子。」

    他點點頭,再望向范閒的目光就有些注視偶像的感覺:「隨便寫幾個字就能賺這麼多錢,真是厲害……我似乎有些明白,為什麼姐姐這麼崇拜你。」

    「我沒有賺這個錢。」范閒隨意糾正道,心裡卻覺得怪怪的,對方對自己的感觀有所提升,居然不是因為自己的滿腹詩書,卻是因為自己寫的東西能掙錢。轉念一想,他就明白了,自己的父親司南伯等於是慶國皇帝陛下的財政私人管家,遺傳所致,難怪這小傢伙似乎天生就有一份對於銀錢的狂熱喜愛。

    范思轍搓搓手,狂熱道:「可是只有你能寫,將來如果你願意掙這份錢,我可以入股。」

    范閒歎了口氣,發現面前的弟弟其實還是挺天真的,只是可惜自己與他之間有利益衝突,雖然自己其實並不見得會對范家的家業有何想法,奈何柳氏的想法卻已經是根深蒂固了。

    忽然間,他心頭一動,決定嘗試一下某種事情,畢竟是血脈相連的兄弟,有些淒慘的結局能避免最好還是避免一下。

    「你還沒說到底為什麼跟著我,難道今天不用上學的嗎?」范閒心思已定,所以有興趣和這位異母兄弟聊些閒話。

    范思轍年紀雖小,但卻不是草包,知道自己剛才流露的些許意思讓對方比較高興,所以堆出可愛笑容顫聲答道:「因為……媽媽說……哥哥能幹,所以讓我多陪哥哥玩玩,受些薰陶總是好的。」

    范閒心裡歎息了一聲,心道裝可愛這招,天底下估計沒有人比自己用的更好,居然在自己面前玩了起來,真可謂是范門裝羞,孔門論語。

    他心裡明白,范思轍跟著自己,一定是柳氏的想法。但對方應該沒有必要對自己示好,就算察覺到了父親並沒有把自己僅僅當成利用品看待,也沒有如此莽撞的道理。

    飯菜上來了,范閒動筷如風,在盤間一掃而過,筷尖奇準無比地每盤夾了些送入嘴裡,全不在乎身旁妹妹弟弟瞠目結舌的表情。

    舔舔嘴唇,細品一會兒後,范閒點點頭:「京都的飲食確實不錯。」

    范若若十分秀氣,隨意吃了些就停箸不食,半側著身子認真看那本紅樓夢。席上只有范閒和范思轍在大快朵頤,范思轍越吃越鬱悶,心想小爺我長的比你胖多了,怎麼吃的卻沒你多沒你快。

    范若若越看眉頭皺的越厲害,發現這書商出的紅樓夢與自己房中的那份並沒有太大差別,只是扉頁前頭故意將多姑娘那段話摘抄出來,只怕會讓京都看過此書的人們,都以為紅樓夢乃是一誨淫之書。

    范閒看見她神情,就知道她在生氣什麼,微微一笑將筷子擱在魚盤邊上,說道:「這只是一種營銷手段而已,有什麼好生氣的?」此時兄妹說話的聲音漸漸大了起來。

    范若若隱約猜到營銷手段是什麼意思,而范思轍則是聽的糊里糊塗。

    「比如一本書,人們在買之前,肯定會先翻翻講的是什麼,所以這前言、序、跋、楔子之類的東西,一定要清晰明瞭,不見得要求說清楚全書的內容,但一定要引起別人的興趣。」

    范閒喝了口茶,繼續說道:「妹妹你生氣,是因為這個無良書商,將多姑娘那段擺在最前面,而這段明顯不能說明這個故事的整體風格,反而容易讓一般百姓產生一種誤解,以為這故事是個風月故事,對不對?」

    范若若睜著眼睛,點點頭,心想如此噙之齒香的文字,被當作那種骯髒物來賣,難道還不應該生氣?

    「可是書商是一定要這樣做的。」范閒看著妹妹認真的表情,忍不住笑了起來,「如果讓我來做,我要比他們做的更過分。這一卷是十回,那就應該寫十個回目印在扉頁上,每回目下面寫幾行最誘人的話,如此方能讓看客們心中癢不能撓,只好將書買回家細細翻看。」

    「比如什麼?」

    「比如像多姑娘這種。」

    「那這回怎麼寫?」范若若已經明白了哥哥的意思,微笑著指著書上一處,是第二十三回:西廂記妙詞通戲語,牡丹亭艷曲警芳心,這回講的是葬花前事,斷斷找不出來讓人臉紅心熱的辭句。

    范閒嘻嘻笑道:「既然有艷曲二字,當然好寫,換成是我,就用裡面那段……園中那些人多半是女孩兒,正在混沌世界,天真爛漫之時,坐臥不避,嘻笑無心,那裡知寶玉此時的心事。那寶玉心內不自在,便懶在園內,只在外頭鬼混,卻又癡癡的……正看到落紅成陣。」

    「然後再把坐臥不避,嘻笑無心,鬼混,癡癡,落紅這些字眼全數描紅。」

    范若若低頭一想,發現果然如此,本是些隨意話語,但這般一組合,再加上回目上的艷曲二字,不免給人生出些暇想來的空間來。

    她的臉微微紅了,低聲道:「原來哥哥常做這種不正經的事情。」

    范思轍卻在一旁聽呆了,豎起大拇指道:「大哥,你實在是太有才了。」

    范閒噗的一聲,將嘴裡的茶全部噴了出來。

    正此時,外廂卻傳來一個極為高傲的聲音:「哪裡來的妄人,滿心淫邪,居然敢稱有才?」
第九章
范家兄妹們選的酒樓叫「一石居」,是京都裡面排得上號的富貴去處,所以每到午時,總有些富豪官員,才子佳人,來此地把酒而談,只是不知道那些才子從何處掙的銀錢,那些佳人又如何肯拋頭露面——總之三樓清淨,若沒有相應的身份,是斷然上不來的。

    正因為人人都知道,這一石居的三樓,能坐在桌邊的都是有身份的人,所以反而極少發生什麼衝突矛盾,畢竟京都說小不小,但官場隱脈,暗相交雜,誰又知道誰和自己背後的真正關係呢?

    剛才出言駁斥「范閒地攤刊物論」的,卻是位地地道道的才子,姓賀名宗緯,一向極富才名,很得京中士人激賞,所以骨子裡未免傲氣了些。前些日子,賀宗緯在朋友處看著那本紅樓夢,雖然對其中意旨大為不滿,也不以為書中詩詞有何出奇處,但依然十分佩服作者這數十萬字的細膩功夫。

    今日來到酒樓上,三杯兩盞黃酒下肚,正是微醺之時,卻聽到隔壁廂房裡有幾個不懂事的年青人對紅樓夢大放厥辭,他心頭一怒,便喝出這句話來。

    正好此時,范氏三人已經吃完了飯,正在喝茶閒聊。聽著這句話,范思轍一想到自己先前誇的海口,想到對方指責范閒,也是落了自己面子,不由大怒。他出身范氏大族,高貴無比,向來橫行街裡,哪裡肯受這些酸腐秀才的閒氣,一掀簾子,便躥到了三樓的大廳之中。

    范閒心想自己初入京城,還是低調一些的好,用眼神詢問了一下妹妹。范若若知道他心中在想什麼,微笑著搖搖頭,示意范思轍應該不會太過分。

    這一兩年,范思轍的年紀漸漸大了,在范若若的耳提面命之下,也變得懂事了少許,在街上打砸搶的遊戲基本絕跡,所以她才會如此放心。

    范思轍衝入大廳,眼光極準地將賀宗緯從眾人中挑了出來,一步三搖,走到那書生的面前,哼道:「剛才那句話是你說的?」

    「是又如何?」賀宗緯膚色偏黑,面部輪廓突出,看上去有些醜陋。他看見裡間有人衝了出來,就知道自己那句話得罪了某人,只是看著這權貴子弟的囂張模樣,熱血一衝,冷冷說道:「小小年紀,說話如此沒有教養,也不知道是哪家教出來的。」

    這位賀才子雖然在京中交遊頗廣,但和年僅十二歲的范思轍卻沒有照過面,所以膽氣很足。

    范思轍本只準備罵兩句,聽見「教養」二字,就想到母親平日裡對自己的責罵,大怒喝斥道:「你這傢伙,又是誰家的潑貨!」

    他此時早已忘了姐姐平日裡的教誨,跳起來便往那人的臉上扇去。

    賀宗緯萬萬料不到在一石居如此清雅的地方,居然有人敢如此橫行霸道,倉促間往後退了一半,躲過了這記耳光,頭上的青巾卻扯散了,模樣看著有些狼狽。

    與賀宗緯同桌的都是些頗有聲名的才子,更有一位尊貴人物,見此情形,不由大怒道:「光天化日之下,竟敢如此放肆,你眼中還有沒有王法?」

    「王法?」范思轍冷哼道:「小爺便是王法。」說完這句話,便捏著拳頭鍥而不捨地往賀宗緯身上砸去。

    忽然間,一隻手從旁邊伸了出來,握住了范思轍細細的手腕!

    范思轍只覺得自己手腕間被一隻燒紅了的鐵箍箍住,痛入骨髓,不由啊的一聲叫了起來,罵道:「還不來幫忙?」

    他的護衛意欲上前助拳,不料卻是人影一晃,胸腹處被印了兩掌,慘然退了回去!

    擰住范思轍手腕的,正是桌上那位面相陰沉之人的護衛,這名護衛面相尋常,雙眼裡卻是精光斂中微露,顯然是高手。

    「將這小孩子扔開,別打擾了宗緯兄的雅興。」面相陰沉之人吩咐道。

    那名高手一振臂,范思轍便像只小雞兒一樣被扔了出去!

    范閒本來以為范思轍頂多與人爭吵幾句,哪裡知道轉眼間,竟然事態嚴重到如此程度。但想到弟弟年幼卻是霸道蠻橫,雖然若若說最近已經有所收斂,但看剛才仍然擺脫不了小小紈褲氣息,所以心想讓他小小吃吃苦頭也無所謂。

    但他斷然料不到對方之中竟然有位高手,而且這位高手下手竟然如此狠辣,這一拋之中竟然隱藏著暗勁,如果不好,便是斷骨吐血的下場——就算范思轍行逕再如何不堪,對一個十二歲的孩子,用這種手段,也未免過份了些。

    不知如何,范閒已經來到了門外,手腕一抖,已經拎著了范思轍的衣領,然後整個人借勢一轉,右手順時針一擰,讓范思轍在自己的手下轉起圈來。

    一圈,兩圈,三圈……范思轍的身體停止了轉動,睜著一雙餘悸未消的大眼睛,似乎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

    范閒鬆開手,苦笑著將猶自頭暈的思轍交給范若若,踏前一步,看著那位精光內斂的高手,柔聲說道:「舍弟年幼冒犯,但閣下下此重手,未免也太過了些。」

    與那才子同桌的幾人冷哼一聲,不好如何說話,畢竟對方說的不錯。只有那位面相陰沉的年輕人略帶幾分自矜地飲著酒,正眼都沒有看范閒一下。

    而賀宗緯扶正頭巾後,自覺狼狽不堪,再看面前這個年青人的漂亮容顏,卻無來由地一陣憤怒,似乎覺得對方的微笑都十分可惡,恨恨道:「如此頑劣子弟,稍施薄懲,有何不可?」

    范閒沒有理他,只是溫和笑著看著那位高手,然後往前踏了兩步——那位精光內斂的高手先前看這位少年公子哥一手擰腕畫圓消勁,不由感覺對方有些深不可測,微一皺眉,竟是示弱般地隨著范閒向前的腳步,退後兩步。

    二人兩步一移,便把身後戴著滿紗的范若若身形讓了出來。

    范若若在京中才名頗盛,樓中這些人早就耳聞大名,有幾位還曾在郡王府詩會上遠遠見過,當中更有些高官子弟認識,眾人一驚之下,隔著一段距離向她見禮。

    與范閒對峙的那桌人,此時才知曉先前那個鬧事孩童的身份,不免有些惴惴,而賀宗緯看見范若若後,卻是神色微變,似乎想說些什麼。
第二卷 在京都 第十章 什麼叫風骨?
籐子京從樓下趕上來,看見這場景,眉頭微皺,湊到范閒耳邊說了幾句什麼。范閒這才知道,對方是禮部尚書郭攸之的獨子,如今的宮中編撰,薄有才名的郭保坤。

    面相陰沉的年輕人看見范若若後,眼神裡露出一股極令范閒厭惡的神情,說道:「我道是誰家子弟如此霸道,原來卻是司南伯家的子女。」

    司南伯范建向受聖眷,但畢竟官職只是個侍郎銜,正四品而已。而且一般的官宦子弟,也根本不知道范家在隱秘處的實力。

    范閒本不想將事情鬧大,畢竟是范思轍先動的手,而且不管怎麼說,對方最開始說話的那位似乎是紅樓的「粉絲」——但他聽見這種不鹹不淡的撩撥話,也不禁皺起了眉頭。

    這位郭保坤父親官位極高,自己又是宮中編撰,與太子交好,所以養成了個狂妄目中無人的性子,一瞧見傳聞中冷淡如霜的范若若,便有些邪火,冷笑道:「真是可笑,區區范府中人,就敢以權勢壓人,真是有辱斯文。」

    他向以文人自號,刷的一聲打開手中折扇,倒有幾分瀟灑利落勁。

    旁邊的那幾位文士正自惴然,想到得罪了司南伯,不知如何處理,此時一聽郭保坤如此說法,趕緊紛紛附和,搶先給對方扣好一個仗勢欺人的帽子,全然不覺自己有什麼做的不妥的地方。

    只有引發事端的賀宗緯反而變得沉默了起來。

    「斯文?」見對方竟是言語逼人,毫無休事寧人的兆頭,范閒聽見這二字,回話中終於忍不住帶著幾絲嘲弄之意。「讀書人非學無以廣才,非志無以成學,看你們這些所謂才子,大白天的不在學院讀書,卻跑到這一石居來飲酒作樂,志在何處?斯文又在何處?」

    這桌人除了郭保坤外,其餘都是大有才名的書生,一聽這話面上勃然變色。

    有書生喝斥道:「休想仗著你范家權勢,便如此言語放肆!」

    范閒微微皺眉,本來還覺得己方並不如何理直氣壯,但看見這些書生嘴臉,不由一陣反感,說道:「諸位說范家以權欺人,在下不敢自辯。倒是諸位自己坐在這桌上,與當朝尚書之子把酒言歡,倒真是不懼權勢,清高自矜,實在佩服佩服。」

    這溫柔話語裡的意思,再明白不過了,樓中眾人一時安靜了下來,與郭保坤坐在一桌那幾人大怒,正準備辯駁一二,郭保坤更是將扇子搖了兩搖,準備開口教訓一下這個年輕人。

    但范閒的性子其實有些古怪,他表面溫和,但是一旦不高興之後,也很喜歡讓別人不高興,而且不喜歡給對方還手或是還嘴的餘地,務求一擊中的。

    所以他根本不等這位尚書之子開口,就指著郭保坤手上的扇子微笑說道:「初來京都,見諸賢終日玩樂,瘦成皮包骨頭,還要拿把扇子扇風,難道就是所謂風骨?那這種風骨,在下是萬萬不敢學的。」

    郭保坤出入皇城,與太子相交,哪裡受過這等閒氣,怒極氣極,將手中的扇子收了回去,狠狠地敲在桌子上,氣的渾身發抖,說不出話來。

    慶國國朝武治之後,尤重文風,年輕士子遍佈京都上下,這一石居酒樓上,少說也有七八成的讀書人,這讀書人……哪個沒有拿扇子的「惡癖」?

    此時聽著范閒夾槍夾棒關於風骨說了一番話,不止賀宗緯那桌人齊齊勃然大怒,就連三樓中其餘的人也站了起來。

    范閒其實只是一向對所謂才子很不感冒,偶有所感,加上他二世為人,行事自然灑脫無拘一些,所以脫口而出。但此時見酒樓之中氣氛異常,他才明白自己似乎犯了眾怒,卻也沒有什麼好害怕,微微一笑,四處抱拳一禮。

    不知為何,看見這個年輕人滿臉燦爛陽光般的微笑,本來有些氣的士子們,覺得氣就消了一大半。

    可是郭保坤的氣沒有消,咬牙切齒地將扇子往桌上一扔,發出了動手的信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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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人相輕不過是嘴上功夫,而這對峙的兩邊卻恰恰都是高官大族子弟,所以便有些危險的氣氛開始在空氣中飄浮。

    籐子京冷冷地盯著郭家的那位護衛高手,隨時準備出手護主。

    啪啪兩聲響,兩個人影重疊在了一處!拳風四起,惹得樓中那些手無縛雞之力的士子們驚呼了起來。

    京都豪貴爭鬥,向來是下人護衛出死命,主子在一旁看熱鬧的無聊遊戲,極少有人會將火燒到自己身上來的。

    但范閒卻和那些權貴子弟很不一樣,當籐子京與郭家的高手護衛拼在一處後,他悄無聲息地遁身而前,於漫天雨點般的招式之中,尋到了一縱即逝的某個空白處,直直一拳頭伸了過去。

    啪一聲脆響後,本來眾人意料當中的慘烈廝殺到此嘎然而止。

    范閒收回自己的右手,笑瞇瞇地站在了原處,就像是沒有動過一樣。

    郭家的高手已經蹲到了地上,鼻樑已經被那一拳打斷,鮮血流了出來,眼淚也流了出來!

    范閒很滿意這一拳頭的效果,費老師教的對,打斷那個地方,這種疼痛是連九級高手都無法忍受的。

    郭保坤眼見自家最得力的高手護衛,竟然被一拳頭打成了小狗般蹲到了地上,大驚失色,指著范閒顫抖著聲音說道:「你們……居然以眾欺寡!」

    范閒看了他一眼,搖搖頭,覺得有點莫名其妙,心想打架這種事情,當然是要一起上的,自己又不是混江湖的無聊俠客。他一牽身後若若的手,理直氣壯地便往樓下走去,卻根本沒有想過自己先前的舉動,完全不合這個世界上某些約定俗成的規矩。
第二卷 在京都 第十一章 靖王世子
樓中眾人早已看的目瞪口呆,說不出話來。打架見過,但堂堂大族子弟親自下場卻沒見過,就算有人運氣好,見過這種罕見場景,估計也沒有見過如此光明正大以二敵一的戲碼。

    就連籐子京也有些鬱悶,雖然自己比郭家那名高手要弱不少,但少爺弄這一出,卻是讓自己也很沒面子。

    忽然間,他心頭一動,想到先前看似滑稽的場面——少爺居然能看清如此繁複的局面,並且……那一拳看似胡鬧,實際上力量和角度卻是準確到了一種很恐怖的程度——他再望向范閒的目光,此時就多了一絲敬畏與驚歎。

    在眾人的目光護送下,范氏一行人正要下樓,樓角一間雅座被人推開,幾個人推門走了出來,想來是聽見外間爭執後,出來看熱鬧的,其中一位滿身貴氣,衣著華麗之人看見范若若後,眼睛微亮,走上前來,行禮道:「若若妹妹今日有閒出府,倒是少見。」

    來人面相英俊,濃眉清目,鼻挺唇薄,看上去真是一表人材。

    范若若微驚行禮道:「世子居然也在。」接著趕緊將范閒介紹給對方,范閒沒有想到這位便是與自家交好的靖郡王家的世子,寒暄了兩句。

    靖郡王與范家向來交好,所以對對方的家庭頗有瞭解,范若若一介紹,郡王世子馬上猜到了范閒身份,不由微感吃驚。

    他見范閒言談中不卑不亢,骨子裡更有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自信,偏生面上的微笑卻是如此溫暖可親,不由覺得十分舒服。

    便在此時,那位宮中編纂郭保坤也過來給世子請安,又有閒雜人等將郭范兩家先前的小衝突在世子耳邊說了一遍。世子聽後,大感興趣,對范閒問道:「兄台似乎對讀書人有意見。」

    「人人皆可讀書,人人皆是讀書人。」范閒向世子行了一禮,回答道。

    在他的心目中,沒有這個時代的階層劃分概念,也不認為念些八股,便成了超脫工商俗流之輩:「我也讀書,怎敢對讀書人有意見……只是……」

    他微笑繼續說道:「我對所謂才子很有意見而已。」

    此話一出,樓中眾人都露出了好奇的神色,想看這個使黑拳的高門子弟又會有什麼新鮮說法,連郡王世子也極有興趣地請教道:「兄台為何看不起所謂才子?」

    郡王世子還算有禮貌,但是由於范閒並沒有正式的認祖歸宗,所以在這種場合裡也只好稱兄台而不提其餘,至少沒有提到他的姓氏。

    范閒很理解這個社會裡的規矩,並沒有絲毫生氣,微笑解釋道:「之所以對才子有意見,是因為覺得如今風氣大謬,讀書人似乎只要肯多去去青樓,就成了才子。這才子的味道,只怕脂粉味太多,書卷氣太少,於國無益,倒是讓那些婦人掙了好處。」

    這話雖然有些尖酸,卻不是如何毒辣,倒有些像在說笑。

    郡王世子打了個哈哈,酒樓中人也哈哈哈哈,這椿事便算揭過了。畢竟在別人眼中,這個不知道從哪兒跑出來的范家少爺,似乎與郡王世子有幾分交情,而郭保坤那方,打架似乎也不是范閒的對手,罵架也不是對手,只好恨恨作罷。

    靖郡王世子邀范閒入內飲酒,范閒托辭回府婉拒,只是訂好了後日再途的活約,范家一行人便下了酒樓。

    甫出酒樓,將要上馬車之前,那位名叫賀宗緯的書生卻趕了下來,望著范閒的雙眼,很誠懇地說了一聲謝謝。

    「所謝何事?」范閒微笑問道。

    賀宗緯笑著答道:「我向來自號蔑視權貴,並以此自矜,今日閣下一語點破,方才知道,原來自己只不過是喜歡這種感覺而已,骨子裡依然是脫不了那些俗套的。」

    范閒微微皺眉,覺得此人姿態變化的也太快了些。

    雖然他並不喜歡這個貌似耿直的讀書人,但畢竟衝突的起由實際上是對方為自己這個「紅樓夢作者」打抱不平,所以笑著開解道:「每個人的身體裡都有怯懦的那部分,只不過往往需要某些事情將這部分逼出來,這,便是所謂儒袍下面的小。今日在下也是胡謅,還望兄台不要見怪。」

    「儒袍下面的小?」賀宗緯似有所思,醒過神來,又是深深向范閒身旁的范若若行了一禮,然後頭也不回地轉身上樓。

    范閒瞥見這黑皮書生的臉似乎有些發紅,這才知道是怎麼回事,滿臉揶揄看著身邊的妹妹,哪知道范若若臉色平靜無波,就像剛才那個黑臉書生根本沒有來過一般。

    知道賀宗緯只是單相思,范閒也沒有多少同情,在他的計劃之中,自家妹子將來要嫁的夫婿,不見得要入侯拜相,但一定要自己妹妹喜歡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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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范閒離開後,郭保坤、賀宗緯那一桌文人面上無光,也離樓而去。一石居三樓開始漸漸回復了平靜,只是各桌的客人還在議論先前范府的那位少爺,都說從來沒有聽說司南伯家還有這麼一位人物,都在猜測是范小姐的表親還是什麼。

    靖王世子自然知道范閒的身份,只是也不可能去和房外那些閒人說道,倒了杯酒自己緩緩飲了,幽幽歎道:「都說太子喜好文學,常與清流交往,如今看來,他交往的這些人之中,連個像樣的人才都沒有。」

    一位幕僚在旁斟酌少許後說道:「那位賀宗緯是曾文祥的學生,明年科舉是一定中的,不知道這人如何。」

    靖王世子搖搖頭:「這位賀宗緯才氣是有的,但稟性卻……」他其實先前在廂房內就聽見了外面的對話,此時想到聽到的那句風骨之評,呵呵笑道:「風骨確實差了些。」

    幕僚也在一旁笑道:「那位范大人藏了十幾年的私生子,倒著實有趣。」

    靖王世子拍拍手中扇子,正準備贊上一讚,忽然想到先前范閒揶揄人的話語,趕緊將扇子放回桌上,笑道:「那郭保坤仗著家中父親權勢,自己又與太子交好,所以不把范府放在眼裡,這等庸鈍之輩,居然還能活到現在,真是不容易。」
第二卷 在京都 第十二章 馬車上
    靖王世子身為皇族,自然知道當今陛下與范家的情份。他略有些出神,耳旁聽著幕僚說道:「只是那位范閒匆匆入京,今日便在酒樓上……不說太露鋒芒,也嫌孟浪了些。」

    靖王世子揮揮手道:「年青人,有些衝勁總是好的……」他說話的口吻,似乎根本沒有自己也才二十出頭的自覺。

    想到那個范家少年臉上親切的笑容,世子唇角泛起一絲欣賞的微笑,「更何況范家眼下正在籌劃那椿婚事,如果范閒太過低調,也不大妥當,想來今日之後,京都的人們都會知道范家多出了一個漂亮乾淨的少爺。」

    忽然間他醒過神來,一拍額頭笑道:「當初請你當幕僚時便說好了,只准幫我參謀風花雪月,我那父親是個不理朝政的閒散王爺,我這做兒子的,一定不能不肖啊。」

    「來來來。」他招呼著桌上的人開始飲酒,

    桌上眾人趕緊應著,心裡卻想著,如果您真的甘心做個閒散世子,那為何與范家關係如此緊密,又為何與二皇子如此親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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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得馬車,一路安靜,過了一會兒,范若若卻噗哧一聲笑了出來。范閒好奇問道:「什麼事情這麼好笑?」

    范若若撫胸微喘,平息一陣後說道:「又想到哥哥先前那句話了,真真是刻薄的狠。」

    「哪句話?」范閒本就覺得今天在酒樓上說的話太多了些,完全違背了自己低調的做人原則,大覺不妥。

    「就是那句——一個個終日玩樂,瘦成皮包骨頭,還要拿把扇子扇風,難道這就是所謂風骨?」范若若學著他的口氣說著,忍不住又抿唇笑了起來。

    范思轍也在一邊傻笑著,但發現車廂裡另外二人並不怎麼理會自己,有些訥悶。

    范閒苦笑道:「風骨這種事情是極好的,不過卻不是屬於讀書人的專有物。先前一見著那些所謂才子看天仰脖撐鼻孔的模樣,便心中不爽,一個個飽食終日,只會清談誤事的傢伙,有種就別去考科舉去,別和那位郭編纂坐一起——權貴這種事情,要不然就打倒它再踩兩腳,光憑擺出個造型來,實在是很沒有什麼前途。」

    聽見這句話,范若若又忍不住笑了出來,自家兄長說話的語氣,與這世上所有人都不一樣,大概也只有自己才能明白其中的意思吧。

    「剛才靖王世子在旁邊,哥哥說話一定有所顧忌。」范若若很想知道,哥哥對於這些讀書人真正的看法。

    「沒有顧忌,只不過語氣上溫柔了許多。」范閒微微笑著說道:「我並不牴觸青樓這種地方,也不認為才子就不能上青樓。但一向覺得,嫖客就是嫖客,如果上了青樓還要充才子,就和立牌坊的婊子一樣,虛偽的狠。」

    范若若微羞說道:「哥哥說話也太粗魯了些。」在她的心目中,自家兄長才真正稱得上是位才子,這話豈不是將他自己也罵進來了?

    范閒哈哈笑道:「反正又沒外人。」他忽然正色望著妹妹說道:「丫頭,記住了,嫁誰也別嫁才子。」

    若若終於再也無法保持平靜的表情,啐道:「胡說什麼呢?」

    「那個叫賀宗緯的,如今在做什麼?」

    范思轍在一旁搶著回答道:「太學的學生,出身貧寒,但是據說是集賢館大學士曾文祥的學生,一向有些小才名,做的幾句詩詞……大家估計明年科舉的時候,至少是三甲。」

    范閒皺皺眉,對妹妹說道:「這人看似忠厚,但其實很能忍,很能演,我不喜歡這種性格的人,你以後要小心一些,盡量不要來往。」

    范若若毫不猶豫地點了點頭,在她的心目中,范閒是兄長是老師,更是自己最能倚靠的對象。

    范閒在想那個叫賀宗緯的黑臉書生,對方既然已經是京都有名的才子,如果想投靠高門大族,應該有很多選擇,如果不是因為妹妹的關係,那他先前沒必要跳出來——想給自己留下一個好印象?——他唇角微翹笑了起來,能在那麼短的時間內發現自己的身份,發現自己在若若心中的地位,這個所謂才子,看來果然不簡單。

    轉頭瞄見正趴在車窗望外看的范思轍,范閒的心感覺到微微涼意,對若若說道:「呆會兒你和他先回府吧,我在京都再逛會兒。」

    范思轍從車窗處收回頭來,臉上有些茫然。

    范閒看著他的臉,想到自己十二歲的時候,便開始面臨著暗殺,又想到對方其實也只不過是個十二歲的孩子,就被拖入到這些很險惡的事情之中,不由歎了口氣說道:「你才這麼小點……唉,真是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范思轍有些畏懼地往姐姐身後躲了躲,他向來膽大,但不知道為什麼,每次看見范閒臉上溫柔的微笑,就有些害怕:「你在說什麼?」

    范閒本來以為這次酒樓上的衝突,是眼前這個小傢伙故意引出來的,以讓自己在靖王世子面前暴露出極為不好的一面。要知道靖王府的意見,對於將來範府的家業繼承,總會起到一定作用——因為酒樓是他選的,而且事情也是他惹起來。但這時看范思轍臉上茫然的神情,他不禁有些懷疑自己的判斷,莫非今天酒樓上的這一切,都只是偶然的事故?

    馬車緩緩地前行著,范閒知道今天隨著自己兄妹出來的六個護衛中,至少有兩個人是柳氏的人,便沒有再說什麼。

    范若若一直平靜著,低頭無語,心裡想到家裡這些事情,微感煩悶。

    馬車到了范宅門口的大街上,若若領著弟弟回到府中,而范閒則是繼續他的京都一日游。本來範若若要和他一起去,但他想到呆會兒要做的事情,只好笑著拒絕了,又看了范思轍兩眼,開口叮囑不要將紅樓夢的事情說出去,只是不知道對方會不會聽他的話。

    籐子京坐在馬車裡,看著自己的小主人。不知從什麼時候起,籐子京便認定了自己跟著這位十六歲的小主人,一定會非常的有前途,也許是因為澹州的春天確實容易讓人產生美好的想像,也許是這一路來被面前這個年輕人感染了,也許是兩個人之間達成了某種協議。

    范閒想了想,撐頜問道:「我向父親要了你來,估計在短時間內,你沒有什麼機會出頭了,可別怨我。」

    籐子京笑了笑,恭謹回答道:「少爺不是尋常人,跟著少爺,自然會有好處的。」

    范閒笑道:「我又哪裡不尋常了?先前酒樓上,還不是如一般的無知少年般四處亂噴口水。」

    籐子京揣摩著他話裡的意思,小心回答道:「少爺,您猜的我明白,我認為這件事情和小少爺沒什麼關係。」

    馬車已經停了下來,外面的清風入簾無聲,令人心神為之一爽。范閒看了籐子京一眼,溫柔說道:「我也希望這件事情和他沒有關係。」
第二卷 在京都 第十三章 獨行
   一路之上,范閒都安排籐子京在自己這輛馬車上,所以這些話本就沒有避他,皺眉道:「也太巧了些。我剛入京都,怎麼也不會和人起衝突,結果思轍一天都跟著我,然後酒樓衝突之時,靖王世子又恰巧在酒樓上,這種巧合很難解釋。」

    籐子京笑著說道:「小少爺這個人或許蠻橫是有的,但肚子裡著實沒有什麼壞水,這種事情,二太太是斷不敢交給他來辦。」

    他接著說道:「二太太就這麼一個兒子,偏生讀書不成,學武不通,天天只會混吃混喝四處招搖,所以二太太很瞧不起自己的兒子。」

    范閒唇角浮起一絲苦笑:「正因為知道自己的兒子扶不起來,所以柳氏才會對我下手如此毒辣……這當媽的,似乎都很倔。柳氏……她是想讓外界的人都以為范家的私生子只是一個無能的紈褲子弟而已。」

    籐子京說道:「其實您或許不知道,只要小少爺出門,總是會弄些事情出來。所以二太太讓他跟著你出門,根本不用安排什麼,自然會讓你陷入紛爭之中。」

    「你的意思是說,只要我跟著他在外面招搖,自然會變成世人眼中的紈褲。」

    「不錯。」籐子京微笑道:「二太太的想法很簡單,但似乎也很奏效。」

    范閒哈哈笑道:「這柳氏很有些意思……居然就認了思轍是盤墨汁,乾脆大傢伙混個一體黑,有意思有意思。」

    「只是沒想到靖王世子也在酒樓上。」籐子京應道:「少爺先前處理的妥當,雖說言語間似乎得罪了一些讀書人,可是但凡書生,總是有些孤傲之氣,京都中人或許認為少爺狂妄,總比認為少爺是個無能之輩要強上許多。」

    「造輿論真的有這麼重要嗎?」范閒笑著說道:「范家真的是個香餑餑嗎?柳氏真的頭腦簡單到像個單純的女人嗎?」

    他望著籐子京說道:「這都是問題,但其實都不是我的問題。」

    籐子京好奇問道:「少爺,那您的問題在哪裡?」

    范閒愁苦著他漂亮的臉:「我的問題在於,直到今天,我還不知道我沒過門的媳婦兒長的什麼模樣,是不是真的病的要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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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馬車停在了天河大街側向的一個巷口,往遠處望去,各部的衙門還在開門辦公,各式建築飛簷如鳳,翹指天際,最遠處,一個方方正正毫無特點的房子,正杵在那裡,看上去陰暗的厲害。

    范閒沒有讓籐子京跟著自己,雖然似乎對方已經下定決心把前途壓在自己這個少爺身上,但是范閒自認不是宋七力,沒有收伏人心那種本事,畢竟他是父親的親隨——所以有些事情還是不會讓他知曉的。

    在一家賣糖葫蘆的攤子前確認了監察院的方位,他買了一根,邊咬邊往那邊走去,把自己牙酸的快掉了,直呼過癮。

    路過一家書局,他走了進去,四處瞄了一瞄,發現都是些不知道看了多少遍的經史子集,將店員招了過來,壓低聲音問道:「有沒有石頭記?」

    店員臉上浮現出詭異的微笑,也用極低的聲音回答道:「客人隨我來。」

    也不怎麼避人,就在正廳旁邊的一個小隔間裡,店員取出一套書,遞給范閒。范閒接過來一看,和今天早些時候在那位大嬸手裡買的版本一模一樣,滿意地點了點頭,交割銀款。

    「書先放著,等會兒范府來人取。」先前那本已經讓妹妹帶回府了,這幾本擱在身上也嫌重,所以范閒準備呆會兒讓府裡的下人來取。

    店員為難道:「是哪個范府?」

    「司南伯府。」范閒心想難道還有很多范府嗎?他還真不知道,范氏在京中本就是大族,司南伯只是個偏房,只是最近十幾年因為老太太的緣故,風生水起,這才成了范氏大族裡最出名的一家。

    店員恭謹應了聲,將書包好後存在櫃檯處。

    范閒又隨意問了問幾句這書賣的如何,得到答案之後,惡向心頭生,在腹中將那盜版書商好生詛咒了一番。店員見這位客人買了書之後並沒有馬上離開,只好滿面堆著笑與對方聊些閒話。

    就在這一問一答間,范閒的耳尖不易為人察覺地動了動。

    他一面與店員微笑說著話,一面將真氣緩緩運了起來,耳力頓時變得更加敏銳,頓時從書局安靜的環境裡找到了自己想找到的聲音。

    兩個與一般民眾不同的呼吸聲。

    呼吸聲極其綿長悠遠,很明顯是身具真氣的人物。范閒知道這應該是父親派來保護或者監視自己的人手,皺了皺眉。

    店員見這位客人忽然皺眉,雖然覺得這漂亮年輕人皺眉頭也是很漂亮,但以為自己說錯了什麼話,不禁有些惴惴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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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從書局的後門穿了出來,范閒確認後面的兩個跟班應該被自己成功甩脫了,他有些微微得意,心想年幼時跟費介學的那些東西,除了用毒之外,像反跟蹤之類的本事,終於派上了用場。

    隨著人群在天河大街的青石板路上行走著,張望著街道兩旁的建築,這些建築古色古香,尤其是建築之前,道路兩側各有一條平緩的流水,如果要從道路到那些衙門裡去,還需要踏過那道流水之上的小木橋。

    流水平緩如鏡,倒映著小橋的影子與道路上青樹伸到水面上的枝丫,看上去十分幽靜美麗,偶有遠處桃花叢被風吹落的花瓣,漂浮在水面上,緩緩行走著。

    他在道旁行走著,眼光看著腳下的落水流水,唇角泛起愜意的笑容,來京都幾天,總是要想些複雜的事情,和自己體味這次人生的初衷著實有太大差距,而且腦子也有些累。此時被京都春景清心一番,頓時覺得精神好了許多。

    來到監察院門口,看著這幢青石灰岩修成的樓,范閒皺了皺眉頭,覺得這衙門也太難看了些,和周邊那些古色古香,流簷靜壁的建築太不合調——但一想到費介那張實在不咋嘀的臉孔,他無奈地承認了,果然是什麼人配什麼樓。

    走進樓去,范閒有些奇怪地發現四周經過的官員和「路人」一般的人物都看著自己,或者說,是用很奇妙的眼光看著自己。

    他小心地看了看自己身上,確認沒有什麼可以引起別人注意的地方,才抬起頭來——但四周好奇的目光依然沒有半點變化。
第二卷 在京都 第十四章 監察院內外
    拉住一個從身邊經過的書吏,看著對方那張死氣沉沉的臉,范閒不知為何覺得有些緊張,但又有些親切,似乎找到了費介老同志的那種特有味道,甜甜笑著打了個招呼:「你好。」

    那張死氣沉沉臉的主人,也和監察院樓裡其餘人一樣,用很奇妙的眼光看著范閒,半晌之後,才說道:「你好。」

    這兩個字說的有點兒生硬。

    范閒嚥了一口唾沫,微笑問道:「實在是冒昧,只是……為什麼大家都要盯著我看。」

    那人笑了起來,露出慘白的牙齒,他發現這個有著微羞笑容的年輕人很有意思,反問道:「如果在一個從來沒有陌生人進來的地方,大家忽然發現了一個陌生人,你說,大家難道不會盯著他看嗎?」

    范閒恍然大悟,接著又是滿心不解,問道:「這裡不是監察院衙門嗎?朝廷機構,難道從來沒有陌生人來辦理公務?」

    那人指指門外,好心地解釋道:「你看看那邊。」

    范閒看了一眼,發現監察院門口沒有什麼人,而那些行人也是隔的老遠便繞到街那邊行走。

    那人笑了起來,笑容顯得有些恐怖,兩頰的老皮都皺到了一處:「京都人向來是躲著我們衙門走,至於公務,我們監察院從來不辦公務,只辦院務,而陛下明旨,院務不允許其他六部衙門牽涉其中,所以我們與其它的衙門向來沒有什麼來往。」

    范閒苦笑道:「原來如此,看來我還真是個莽撞的擅入者。」

    那人好奇問道:「你不知道我們監察院是做什麼的?」

    范閒應道:「大概知道一點。」他畢竟是監察院第三處的費介大人門中弟子,對於監察院的職司還是瞭解一些。

    「那你還敢就這麼闖進來。」那人聳聳肩,「一般人都會把這裡當成人間的閻羅殿。」

    范閒無奈笑道:「可能我很小的時候就見過閻羅的原因?」

    那人笑了起來,拍拍他的肩膀:「很好很好。」

    范閒衣服下的右肩皮膚生出些許小雞皮疙瘩,覺得這人說話的口氣,怎麼像是孫二娘在拍案板上的那些傢伙?

    「有啥事兒需要我幫忙嗎?」那人微笑著。

    范閒馬上覺得對方變成了前世裡操著洋文的飯店前台,他搖搖頭,祛除掉這種不合時宜的走神,袖中指頭捏了一塊碎銀子塞了過去,禮貌問道:「請問費介在嗎?」

    那人愣了愣,張了張嘴,卻半天沒有說出話來,緊接著,范閒便發現對方的神情不再是先前的漫不在乎,而變成了恭謹之中帶著一點畏懼:「您找費大人?」

    說這話的同時,他指頭極漂亮的一彈,將范閒塞過來的碎銀子彈回范閒的袖中。范閒眉頭一挑,知道對方這一手看似簡單,但實際上漂亮的很,至少在手上功夫浸淫了十幾年,才會如此準確,這才知道原來這個看似尋常的監察院官員,竟也是位深藏不露的高手。

    范閒點了點頭,承認自己是來找費介的,然後注意到那人使勁地擦拭著拍過自己肩膀的右手。

    「費大人不在。」那人很有禮貌地回話,很隱蔽地往後退了幾步,與范閒拉開了一段距離,「費大人去邊郡督察。」

    范閒一拍腦袋,這才想起聽籐子京說過,監察院院長這次回家省親至少需要三個月的時間,依費介老師的懶人脾氣,唯一能管住他的上司不在,他自然也要溜走。

    向那人告了擾,便準備離開。離開之前,范閒忽然笑瞇瞇問道:「閣下叫什麼名字?」

    「下官王啟年。」這位叫做王啟年的監察院官員,看見這個面帶微羞笑容的年輕人敢一個人跑到監察院來,還敢直呼費介大人的名諱,心想對方一定不簡單,所以自稱下官。

    范閒知道對方聽到自己找費介,便下意識裡把自己和毒藥之類的危險存在聯繫了起來,所以才會又擦手,又後退的。他微笑望著王啟年:「如果費大人回來了,麻煩您通知他一聲,就說……他的學生來京都了。」

    費介的學生?王啟年這個時候已經有了剁掉自己右手的衝動,暗罵自己自己喜歡東摸摸西摸摸的性格,咳了兩聲應了下來。

    ——————————————————————

    走出監察院的大門,天上的陽光隔著道路兩旁的高樹灑了下來,無數片樹葉的影子包裹著范閒的全身。他往西走了一段路,坐在了流水旁邊的欄杆上,雙手撐在身體的旁邊,看著街上來來往往的一群,一時間不知道該到哪裡去。

    他不想回范府,雖然那裡有個溫柔可親的妹妹,但一想到柳氏、父親、還有那個本應該天天開心讀書,現在卻被迫著與自己競爭的小胖子,他的心頭便有些不舒服。

    屬於他的東西,他勇於爭取,不會放棄。

    但范閒其實還真的不大清楚,在這個世界裡,到底有什麼東西是真正屬於自己的。畢竟他曾經有過另外一次生命的體驗,與這個世界總有一些距離感。

    來監察院找費介的事情,他瞞著父親,雖然費介是自己老師這件事情,父親當然知道,但他總感覺費介似乎還更可信任一些,這可能是因為他到這個世界不久,便開始跟著費老頭兒四處賞屍所帶來的親近感。

    費介老師居然不在京都,這個事實讓范閒入京前的安排,有了一點小小的問題。所以他在想,接下來應該先做些什麼。

    想這些事情的時候,他已經從欄杆上跳了下來,開始下意識地往回走。再次路過監察院門口時,他注意了一下,發現路上行人果然都是靠著街道右邊行走,避開了監察院的大門,似乎很害怕那樓裡往外滲著的陰穢的氣息一般。

    他瞇著眼睛往那樓口望去,天上薄雲忽散,天光清麗灑下,他的眼睛卻被一片金色的光芒晃了一下。

    揉揉雙眼,他往金光處看去,才發現監察院門口有一塊寬碑,像一隻伏虎般踞在地上,碑材是石質所造,上面寫著一些字。

    范閒皺了皺眉,覺得這幾句話看著怎麼有些眼熟,像是在哪裡見過似的,但絞盡腦汁,也無法找出出處來。目光往下移去,然後他看見那個落款。

    那個有些陌生,卻又無比親切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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