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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 慶餘年 作者:貓膩 (已完成)

第一卷 在澹州 第十章 第五宗師?
  費介慢慢皺起了眉頭,因為相信那個瞎子的強大實力,所以他從來沒有想過,范閒修練的真氣會出什麼問題,但今天一查脈,果然發現了一些不尋常的地方。
  看見猥褻老師一臉慎重,范閒也知道事情有些不對,笑著問道:「有什麼問題嗎?」

  「笑成這樣,難道不怕走火入魔?」費介瞪了他一眼,說道:「上次只知道你練的真氣很霸道,但沒想到霸道成這樣。」

  范閒撓撓腦袋:「很霸道?有多霸道?」

  費介很認真地回答道:「相當霸道。」

  范閒很認真地看著他:「老師,我們都在說廢話。」

  ……

  ……

  費介是用毒大家,不是武道宗師,自然判斷不出來範閒練的這種無名真氣是什麼套路,但很明顯地感覺到小孩兒體內那股真氣的凶險。思考一陣之後,他勸范閒去找五竹,不料范閒哀聲歎氣地說,五竹叔只是聽老媽的話,把這本子給了自己,連他自己都沒練過,也不肯多說什麼。

  費介大怒:「五大人過分了,你身為他家小少爺,怎麼不親自教你,反而讓你學這些既凶險,又沒有明師指導的功法?」

  一年多來,他早已經將面前這個五歲的小孩子當作自己晚年生活最大的安慰,還指望著范閒將來能夠接過自己衣缽,將自己的一身所學發揚光大,所以一聽到這件事情,便開始怨起瞎子五竹來。

  「五竹叔很厲害嗎?」范閒瞇著眼睛問道,像只小狐狸。

  「當然厲害。」費介悠悠思及過往,「只是這天下知道五大人存在的,也沒有幾個人……你知道四大宗師吧?」

  范閒當然知道,在當今天下,百姓們奉若神明的四位武道超級強者,就是四大宗師,掐指算來,慶國兩個,北齊國一個,東夷城一個。

  如今的世界,慶國在皇帝陛下的率領下,早已取得了壓倒性的優勢,只是很奇怪,在年前的政變流血之後,國勢復盛,皇帝陛下卻反而偃旗息鼓,不再對外擴張。不過最強盛的國家裡面,有兩位超級強者,也是很自然的事情。

  「不錯,本國目前就有兩位大宗師。」費介冷笑說道:「世人愚頑,只知道打架厲害,哪知道用毒一旦入了化境,那也是宗師……」

  范閒趕緊咳了兩聲,阻止了老師的自吹自擂。

  「……如果除開最神秘的神廟不算,四大宗師,慶國得其二,其中一位便是如今京都守備師師長的老師的弟弟,流雲散手葉流雲。」

  范閒瞪大了眼睛,心想這名堂長了點,不過京都守備師負責整個京城地區的安全,是全天下最要害的位置,那師長的老師的……弟弟,什麼葉流雲的,可能很強。

  「還有位高手,聽說是在皇宮之中,不過沒有人見過。」

  「喂,老師,我們是在說五竹叔的事情。」

  「著什麼急。」費介瞪了他一眼,「那個葉流雲一生決鬥十七場,從未一敗,但是當年你母親第一次進京的時候,因為把葉流雲的侄兒,也就是現在的京都守備師師長葉重,給揍成了豬頭,所以葉流雲放出話來,要找你母親的麻煩。」

  范閒傻了眼,趕情自己那位沒見過面的老媽,當年也是個囂張角色。

  費介呵呵笑道:「但是後來不知道出了什麼事情,葉流雲忽然間不再管這件事情,葉重還跑到太平別院去給你母親端茶認錯。」

  「啊?」

  「沒有人知道是怎麼回事,這事兒一直神秘的狠。不過應該是葉流雲和五竹大人曾經在皇城根下戰了一場,五大人是你母親的僕人,這種事情他出頭是很正常的。」費介將自己手邊的茶端起來喝了一口。

  「最後誰贏了?」范閒睜著好奇的眼睛,雖然知道瞎子五竹是個相當厲害的強者,但想不到當年竟然有和如今四大宗師之一的葉流雲決鬥的經驗。

  「沒有人知道結果,不過應該是戰成平手。」費介皺眉道:「聽說葉流雲回到自己的劍閣之後,曾經蒙著黑布練了半年劍,也就是那次之後,他棄劍不用,一套古樸散手自成,才真正地成為了一代宗師,想來那一戰應該對他也有不少啟發。」

  他撐著小臉傻傻想著,四大宗師?那竹五排行第五難道就是第五個大宗師的意思?

  范閒的眼睛裡桃花燦爛,心想原來自家的瞎子僕人竟然厲害到如此歇斯底里的程度,那以後自己闖世界,還怕誰呢?

  忽然間他想到一個問題:「老師,您不是說這些事情都是秘聞嗎?你怎麼知道的。」

  費介冷冷道:「我是監察院的高級官員,這個世界對於我們來說,哪有什麼秘密呢?」

  不知道為什麼,范閒總是對這個世界上強大的人物特別感興趣,就像是他覺得十幾年後,自己總會碰上那些人一樣,所以開口問道:「其他的三大宗師,老師都見過嗎?」

  「慶國另外一位高手只是存在於傳說中,據分析應該是在皇宮裡面,但沒有誰真正見過。」費介說道:「至於北齊國的絕世強者,自然是他們的國師,那個變態的光頭苦荷。」

  「光頭?」范閒想到這個世界上並沒有佛教,自然沒有和尚。

  「是個僧侶,聽說當年苦荷是個苦行僧,曾經在神廟的青石階前跪了三個月,只飲寒食露水,不知怎麼,居然把神廟裡的人給感動了,就這樣得了天授神學,成了一代宗師。」費介罵咧咧說著,看來很羨慕那個叫苦荷的苦行僧,道:「一看就知道那光頭是個騙子。」

  「神廟?」

  「神廟,就是供神的廟。」

  「老師,你又在說廢話。」

  「……神廟是整個大陸最神秘的所在,據說是先人供奉神祇的所在,但是很可惜,除了運氣極好的那些王八蛋,沒有人能夠找到神廟究竟是在哪裡,所以也不知道裡面到底是什麼樣子的。」

  「那也許……神廟根本就不存在?」

  費介狠狠地打了一下范閒的小腦袋:「平日胡鬧也罷了,對於這種聖潔崇高的地方,怎麼能出言不敬。」

  范閒捂著腦袋,吃驚地看著老師,一是吃驚於用毒害命從不眨眼的老師居然也會對神廟保持敬意,二來是發現自己居然很輕鬆地接受了四大宗師、神廟這種看上去很有些神神叨叨的說法。

  看來自己還真的是很適應這個世界啊。
第一卷 在澹州 第十一章 霸道之氣
  「誰有證據證明神廟真的存在?」范閒依然還保留著現代人的實證精神。
  費介傲然道:「四大宗師之一的苦荷國師,只不過偶得神廟垂青,便成為大陸上的絕世強者,這難道不足以證明。」

  「也許苦荷吃了很多興奮劑,然後找神廟來當借口。」范閒扁扁嘴。

  「呸,雖然我也很嫉妒苦荷光頭的運氣,但他數十年來敬神如一,這點我是佩服的,他怎麼可能把神廟來當借口……另外,興奮劑是什麼?」

  「就是一種大補的藥,類似於仙丹什麼……肯定是補過頭了,不然他頭髮怎麼掉光了。」

  范閒笑嘻嘻地和老師開著玩笑。

  費介懶得理他:「神廟與天脈者一樣,都是存於典籍的東西,各國的皇室祭祀裡最重要的部分就是祭祀神廟,只不過神廟不願意妄擾世事,從不入世,所以祭祀只是在皇宮外三里的天壇舉行,慶國與北齊的天壇裡都有神廟的大祭祀,不過他們從來不會過問政務和國是。只有些苦修士據說是神廟在世間的遺留,行走在塵世中修礪身心。」

  范閒面上依然笑著,但心裡卻在想,這神廟究竟是什麼樣的存在?如果是宗教的話,為什麼這個世界裡沒有類似於教堂一樣的存在?如果沒有這些下層機構,那麼這個宗教就無法掌控權力,沒有權力就沒有利益,沒有利益……那任何一個組織就沒有存在的理由。

  所以他是不相信神廟真的如費老師所說,只是一個脫離於塵世之外的超然存在。

  不過在他心裡也想著,如果真有這樣一個神跡之地做為信仰,而又不干擾人類的生活,似乎倒也不錯。

  ……

  ……

  「好了啦,老師你說了半天閒話,還沒有說我體內的真氣到底是怎麼回事。」

  見到小學生難得發小孩子脾氣,費介認真地診了診脈,然後鄭重說道:「剛才說過,你體內的真氣很霸道,霸道到你雖然只修行了這麼短的時間,但丹田和經絡裡的真氣數量,已經遠遠超過你現在這個年齡身體所能容納的地步。」

  「有這麼嚴重嗎?」范閒苦著臉。

  「還沒有確定。」

  「那你就提前嚇唬我。」

  「不是嚇唬你,只是你現在就像個裝酒的皮袋子,袋子攏共只有這麼大,然後裡面的酒水卻越來越多,如果你繼續練下去,我擔心將來你這皮袋子會被脹破。」

  范閒這些日子裡練功,除了經常覺得腰部有些灼痛之外,並沒有什麼很離奇的感受,所以聽見老師如此說法,不免有些不願相信,搖頭道:「老師是在罵我酒囊飯袋,這話我是聽的懂的。」

  「你試著按平日裡的功法運行一下體內的真氣。」費介微微皺眉。

  范閒依言閉目歸心,自然而然地進入了修行的狀態,體內腹下那處溫暖的氣團開始逐漸漲大,沿著人體的經脈緩緩地向著四肢散去。

  費介閉上雙眼,指腹搭在小傢伙的手腕上,細細品評,過了一會兒後忽然皺眉說道:「不要故意收著,你不過是個五歲的孩子,就算這真氣太霸道,也不可能傷害到我,只是你現在身軀弱小,承擔不住。」

  「噢。」范閒確實一直控制著體內真氣的強度,緩緩地由丹田往外釋去,但此時聽老師一講,心想也對,自己這點兒真氣,自然不能傷到這個老毒物,如果自己真氣釋的太少,老師確實很難檢察到真正的症狀。

  這般想著,他閉上了雙眼,那個無名真氣訣的法門在他的腦中緩緩響起:「不瀨華池形還滅壞,當引天泉灌己身……」

  隨著念息起時,體內的真氣宛若得到了指令,跳躍著,歡快地從他的丹田里跑了出來,循著他的經絡由腹至後背,沿著一個很古怪的路徑逕直衝到了手腕上。

  一聲悶響在書房裡響了起來!

  費介猛地睜開雙眼,只覺自己搭在小孩子腕上的手指被一股渾厚的真氣一彈,他沒有做好準備,硬生生地被彈到了牆上,撞的悶聲一響,指間一陣炙熱灼燒感,胸口一痛,竟是噗的一聲吐出血來!

  ……

  ……

  在另外一邊,范閒也是覺得胸口一陣煩悶,抬起頭來,才發現了費介的慘像,一驚之下,趕緊跑上前去,將老師扶了起來。

  費介擺擺手,示意無事,自己從地上爬了起來,摸了摸自己唇邊的血漬,此時再看小傢伙的眼神就有些古怪,還有幾絲說不清道不明的味道。

  他喃喃自言自語道:「這他媽的才五歲……這真氣怎麼霸道成這樣了?如果你再練下去,將來豈不是要被體內的真氣活活爆死。」

  聽到老師罵髒話,范閒一愣,完全沒有想到費介老師被自己手腕中忽然不聽話的真氣震得吐血。但費介受傷之後,首先想到的不是他自己的傷勢,而是關心學生將來的平安——想到這一點,就算是一直躲在小童軀殼裡,有時候刻意封閉自己感情的范閒,心頭也是一陣感動。

  木門無風而開,一道黑影像道黑色的幽光一般掠了進來。

  范閒很熟悉這個人的味道,所以沒有怎麼理會,只是扶著費介老師。

  「兩個傻子。」

  就算在這種時候,瞎子五竹依然是這樣冷淡的口吻,他一手拎開范閒,將手指擱在小傢伙的脖子上,略停一會兒冷冷說道:「你沒有受傷,只是看費介吐血,心太慌了。」

  然後又「看」了一眼費介,冷冷道:「費介,你教他用毒,我信任你的水準,但是小姐當年說過,你的武道境界,是京都八大處裡面最弱的一個,既然是我留給少爺的東西,你最好不要在旁邊多說什麼。」

  費介在澹州城裡似乎只是一個很不起眼,有些委瑣的先生,但在京都中,卻是位很厲害的人物,此時自己受了傷,雖然是自己有些大意,但被五竹這樣一說,老臉卻是有些掛不住,再加上擔心范閒才五歲,就開始修行如此霸道的功法,臉不由漸漸地黑了起來。
第一卷 在澹州 第十二章 簡單粗暴的解釋
  費介黑著臉冷冷說道:「我自然是沒有資格質疑五竹大人傳給范閒的功法,只是我很好奇,為什麼你不親自教他?要知道他畢竟只有五歲,就算他確實是天資聰穎,但這麼凶險的事情,你身為他母親的僕人,應該在一旁盯著才是。」
  這話說的在理,既然這門無名的真氣口訣是五竹留在范閒的襁褓旁邊,那他自然有義務保證范閒不會練出問題來。

  范閒為難地看了一眼五竹,卻一眼盯上了他臉上那塊一直遮著雙眼的黑布。

  五竹緩緩開口說道:「這不是我留給少爺的,這是小姐留給少爺的。」

  「機械。」費介本來不願意得罪這個瞎子,但這時候狠勁兒也上來了,「你的修為如此之高,隨便指點一兩句,范閒也不至於練的如此凶險。」

  五竹頓了頓,忽然說道:「我沒有練過什麼真氣。」

  說完這句話,他轉身瀟灑離去,留下屋內目瞪口呆的師徒二人。

  ……

  ……

  「他剛才說什麼?」

  「他說他沒有練過……什麼真氣,而且什麼兩個字說的還格外滄桑。」

  費介看著范閒故作老成的模樣,便一肚子火氣,怎麼也不明白,這五歲大的孩子,是從哪個鄉野鄙處學了這麼些不鹹不淡的俏皮話。

  「真的很難想像,一個沒有內功的人,居然可以和四大宗師當中的流雲散手打成平手。」

  「雖然那個時候葉流雲還在用劍,並沒有練成散手。」

  「老師。」范閒很恭敬地問道:「一個人沒有內家真氣,有可能像五竹叔那樣厲害嗎?」

  費介皺眉想了想,說道:「那除非他的每一個動作都精確到很恐怖的地步,這樣才能夠用他手中的鐵釬子,在別人來不及反應之前,插入對方的要害。」

  范閒自然記得自己剛剛降世到這個世界的那個夜晚,那個瞎子少年背著自己,手裡就握著一根不停滴血的鐵釬。

  「不過……這種速度和力量,應該不是人類能夠達到的。」

  費介搖了搖頭,忽然又咳了兩聲,趕緊坐到書桌邊上,凝重望著范閒:「小傢伙,你這門功夫如果能不練,最好就別練了,有了老師教你的東西,我敢保證,將來只有別人怕你。」

  「我會考慮的,老師。」范閒很成熟地回答著。

  費介想了想,去床邊取下一個小藥囊,遞到范閒的小手裡面:「拿著,這藥很貴,如果將來你練功練岔了,記得吃一顆,用大量清水送服。」

  范閒握著手裡的藥囊,知道這藥物一定很寶貴,點了點頭:「謝謝老師贈藥。」

  費介微笑望著面前這個像小大人一樣的孩子,忽然開口說道:「是不是很奇怪?明明我是被你父親想辦法逼到澹州來教你,為什麼現在還對你這樣好。」

  范閒沒有開口說話,只是用感激的神情望著他。

  費介笑著搖了搖頭,摸了摸范閒的腦袋:「也許年紀真的大了,能帶一個像你這樣聰明的學生,確實值得高興。」

  「現在,你先不要想京都裡的伯爵府。」費介正色說道:「雖然你年紀還小,但希望你記住我下面說的話。」

  見老師說的慎重,范閒趕緊立正聆聽。

  「你家的事情,要比你所想像的遠遠複雜許多,這裡面涉及到的,不僅僅是你一人之存亡,更可能牽涉到更多的人命,所以你一定要謹慎。在你長大之前的這些年裡,你要學會保護自己,這樣將來才更有保護別人的實力。」

  「將來……要保護誰呢?」范閒有些疑惑。

  費介笑著指了指自己的鼻子:「比如說像我這種和你已經脫離不了關係的人。」

  范閒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心裡想著,這事兒看來確實挺複雜,自己兩世為人,都弄不明白這些老同志到底是在玩什麼東西。

  「好了,你先回房吧,記得好好調養,那個邪門的霸道功夫最好不要練了。」

  范閒老老實實地回了自己的房間,一進門,就看見五竹正安靜地坐在角落裡,沒有燈光,一片幽暗,偏偏他眼睛上蒙的那塊黑布,卻比這夜色更加如濃墨般滯稠。

  「叔。」范閒低頭行了一禮。

  五竹的聲音從角落裡傳了出來,平平直直、清清幽幽:「那本書分兩卷,第一卷叫霸道,第二卷沒名字,這是小姐留給你的書,所以在你小時候,我就放在你的身邊,。我沒有練過人間這些功法,所以無法教你,但我認為既然叫霸道卷,那氣霸道一些也是正常的……如果練出問題,那是你自己的問題。」

  說完這句話,一塊黑布便從范閒的眼前消失。

  「真是簡單粗暴的解釋,真是個淡漠的、古怪的人。」范閒歎了口氣,爬上了床,從暗格裡取出那本沒有名氣的書籍,心裡盤算著,其實在練功的過程中,他也發現了,當真氣充盈丹田之後,並沒有依心念循經脈而行,而是有一部分逆著虛府的通道,直接灌入了後腰腎門之上的雪山關處。

  雪山關通著脊柱,范閒不論前生還是今生跟隨費介的學習,都瞭解那裡的神經束直抵大腦,是人身體上最最關鍵的部位,稍有不慎,便會殘廢癱臥在床。

  但是范閒每天的午睡冥想,體內修練而得的霸道真氣,經過後腰雪山處一渡,卻會變得平穩安靜許多,那種燥狂感也會隨之而去,反而渾體舒泰,如同夏天裡吃冰淇淋。

  從他一歲開始,他就是這樣練的,難道從一開始自己就練錯了?范閒沒有信心在這個世界的武學道路上走出一條歪路,卻又像飲鳩止渴的人一樣,已經無法擺脫這種快樂的束縛。如果現在停止不練,體內那些霸道的真氣總有一天會衝破自己這個臭皮囊。

  瞎子五竹說,如果練不成是范閒自己的問題。

  而范閒此時卻在想,練還是不練,這才是真正的問題。
第一卷 在澹州 第十三章 誰是販鹽的老辛?
  
  一大清早,鳥兒在園裡嘰嘰啾啾地叫著,府裡的丫環下人們打掃完畢,開始準備早飯。如今司南伯爵的女兒,范若若小姐已經回京都了,所以府裡只剩下一個半主子,事情本就不多。

  將所有的事情都做完之後,大丫環冬兒去喊范閒起床,誰知道看見范閒的樣子嚇了一跳,以為小男孩兒生了重病,急匆匆地便準備去請大夫,誰知道醫生一來,查脈之後說道,並沒有什麼大礙,只是不知道最近吃了什麼,火氣有些重而已,開了幾副方子調養,便收錢離開。

  自從費介來到伯爵別府之後,原來那位古文派粉絲西席先生就黯然辭館而去。晨風入室,費介看著面前頂著兩個黑眼圈的小男孩,呵呵尖聲笑道:「人說少年家心性如初陽,不識人間愁苦味,你又是為了何事,搞到連覺都睡不好,甚至要驚動醫生。」

  范閒想了一晚上,還沒有確定體內的真氣到底要不要練,雖然他的本性裡是將練習這種無名功法當作一項排遣無涯之生的遊戲娛樂,但如果事涉生死,自然要慎重些。

  睡的太少,本就有些神思恍惚,聽著費老師那句不識人間愁苦味,下意識裡便哼哼唧唧道:「少年不識愁滋味,愛上層樓。愛上層樓,為賦新詞強說愁。而今識盡愁滋味,欲說還休。欲說還休,卻道天涼好個秋。」

  ……

  ……

  書房裡一下子安靜了下來,半天沒有一絲聲音發出。范閒撐起睡眼腥松的眼簾,打了個呵欠:「老師,昨兒睡的太晚,您別生氣。」

  費介看著他,下意識裡伸手去捋自己鬍鬚,不料手中還拿著那管鵝毛筆,一下子戮到自己下巴上面,才痛醒了,訥訥問道:「剛才……那幾句……誰寫的?」

  「苦命的老辛。」

  范閒想都沒想,直接把辛棄疾的大名報了出來,直到這個時候,他才明白自己犯了什麼樣的錯誤。

  看著費介發著綠光的雙眸,范閒說話開始不利索起來,結巴道:「老辛是上個月城西來收海鹽的一個二道販子。」

  「噢,寫的不錯,一個商人能作出這等文字,不知道叫什麼名字。」

  「辛……棄疾」范閒偷偷瞄了一眼。

  費介神情已經回復了正常,開始上課,除了生物毒藥入門之外,他還要兼教其它課程,教學任務有些重。

  ……

  ……

  中午吃完飯,回到臥室裡,范閒終於開始面對那個複雜的問題,到底那種霸道又危險的真氣到底是練還是不練?他捧著手中那個黃書開始犯愁。

  但在這之前,他首先要犯愁的應該是剛才在書房裡不小心練出的那幾句詞。

  丑奴兒·書博山道中壁,這是辛棄疾遭貶謫後詞風變溫婉成悲涼的一首詞,范閒自然是熟的很,只是隨口念出,卻不曾想到會給自己帶來多少麻煩,只是不知道剛才胡編的藉口,究竟有沒有騙過費介老師。不過看費介當時的神情,應該是信了,原作者是個販海鹽的商人。

  范閒沒有什麼道德上的潔癖,更不會認為抄襲前人詩作是個多麼噁心的事情,在他看來,既然這些詩詞都是只有自己知道的東西,那如果不加以利用,就等於暴殄天物。

  在來到這個世界的前幾年裡,他有足夠的時間去思考自己怎樣在這個世界上生存,文抄公這個有前途的工作,毫不遲疑地殺入他的計劃之中,並且牢牢佔據了前三名的光輝地位。

  范閒在構思這一段的時候,一直在催眠自己:自己不是酵母,自己是地球文化遺產的傳播者,保留者,偉大的共享主義者。

  但他並不想這樣抄,不想此時此刻抄,在他的想像中,至少寫什麼,也得用原來世界上那些先人的名字當筆名才對。

  就如同今天在書房中,一個五歲的小孩兒,要抄,您也去抄駱賓王那首白毛浮綠水去,鵝鵝鵝,那叫的多歡快,多符合自己計劃W中的神童范兒。

  而小小年紀,如果隨口哼出「欲說還休,卻道天涼好個秋。」這種詞,那就不再是神童,是天山童姥——外表正太,內心卻有三百六十五道裂痕,每道裂痕上書春夏秋冬四字,滄桑到妖。

  范閒一面想著這些有的沒的,一面卻按照這些年來穩定如山的生物鐘,美美地睡了過去,又開始在夢中冥想修練那個在費介看來無比凶險、無比霸道的真氣。

  也就是從這一天起,范閒認命了,既然睡覺就是練功,那就練吧,哪天真爆了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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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范閒睡午覺的時候,費介老師正在自己房間裡繼續寫昨天晚上沒有寫完的那封信。

  信紙上有幾行已經乾涸透了的筆跡,應該是昨夜留下來的。

  「……這個孩子漂亮過人,膽識過人,聰慧過人,毅力過人,成熟過人,如果齊國所有五歲的男孩兒站在一起,他一定會躲在人群的最後面,但也一定會最快被人發現。從這一年的相處來判斷,將來主人的家產,由他來繼承是最為合適,只是可惜他的身份,這是最大的問題……」

  字跡到此結束,他昨夜就是寫到這裡時,范閒開始向他討教真氣的問題。

  費介歎了口氣,想到上午在書房裡聽范閒念的那幾句詞,略定了定神,又開始在信紙上繼續寫道:「……欲說還休,卻道天涼好個秋。最近這些年古文日衰,今文當道,實在難以相信出自一個五歲孩童之口,也很難相信是一個商人寫出來的。而且小主子當時回話,眼神中略有驚慌之意,這在一年的相處過程中,都很少見過。最大的問題是,我與他天天呆在一起,都不知道那個辛棄疾是何時偷偷與他見面。」

  在信的最後,他鄭重寫道:「讓東山路的人查一下,那個叫辛棄疾的海鹽商人究竟是誰,和小主子接觸究竟是什麼原因,為什麼小主子會因為這幾句詞驚慌?此事很為急迫,速辦。」

  寫下變形的簽字落款,費介擱筆。

  幾天之後,京都監察院開始派出密探,大肆找尋一名海鹽商人,結果查到不少私鹽販子,掀落數名慶國東部高官,成果顯著,卻一直沒有找到那位姓辛的商人,據京都流言,那位讓全天下人恐懼的監察院陳院長,因為此事十分震怒,全院罰餉三月,密探們索遍天下,目露凶光。
第一卷 在澹州 第十四章 暫別費介
  又是一年秋來到,菊花滿山飄。
  本來費介在澹州的教書生涯應該在夏天就結束了,但費先生喜歡澹州的空氣,海風,喜歡司南伯爵別府的飲食,也很喜歡自己教的這個孩子,所以又拖了幾個月。

  幾個月之後,擅長把活人毒死,自然也很擅長怎樣讓老人活的更久的費先生摸了摸自己日趨圓滾的肚子,十分遺憾地接到了京都的來信,依依不捨地向司南伯爵的老母親請辭。

  老夫人自然知道眼前這位老師是京都有人派來的,好生安慰了幾句,也不會再去挽留,然後準備了厚厚的紅包,感謝了一番作罷。

  在澹州港往西去的官道旁邊,老師和學生正在進行著分離前的對話。

  「為什麼我讓你不要練那個隨時會爆炸的真氣,你就是不聽呢?」

  「老師,至少在目前,我沒有發現有什麼太大的問題。」

  「如果沒有問題的話,昨天晚上你去廚房偷酒喝的時候,為什麼會控制不住把整個酒甕給抱爛了?」

  「是意外亞。」范閒很苦惱地回答,最近這幾個月,體內的真氣越來越暴狂了,經常會發生這種事情,害得小范閒已經好多天沒有和丫環姐姐們在床上講鬼故事,因為他害怕大家摟成一團的時候,自己會錯手摧花,犯下不可饒恕的錯誤。

  「學會用毒,你就學會了這個世界上最強大的殺人方法,何必還要學那些。」

  「因為用毒很容易誤傷良民。」

  費介忽然盯著小男生的雙眼說道:「你確認自己今年不滿六歲?」

  范閒很無辜地看著自己的老師:「早熟又不是我的錯。」

  費介吐了口氣,呸了兩聲,覺得自己和這個小怪物在一起呆了這麼久而沒有神精錯亂,確實很不容易。

  要分別了,費介摸著小傢伙的腦袋,回頭往身後澹州城望去,那座海港正在碧海藍天的襯映下展示著自己的美麗。

  「將來如果你真的要來京都……當醫生,記得找我。」

  「是。」范閒很恭敬地躬下腰,他確實很感激面前的這個怪老頭兒,瞎子五竹總是那麼冷淡,這些年裡,小孩子體內的成年靈魂能夠找到一個交談的對象,即便對方是自己的老師,而且背景很不簡單,他依然感激,而且一年多的相處,的確能感覺到對方越來越愛護自己。

  「別學那真氣了……」

  「老師,你真的很囉嗦。」

  「或許是因為年紀太大的原因?」費介一手揉著范閒小腦袋上柔順的黑手,一手摸著自己頭上潦亂的花白頭髮。

  「不過那真氣確實沒什麼用,威力太大,無法控制。」費介還是沒有死心,「東夷城那個用劍的怪物欠我人情,如果你願意的話,我可以介紹你當他的學生。」

  范閒倒吸一口冷氣,說道:「你說的是東夷城那個劍聖?」

  「是啊。」費介誘惑道:「四大宗師之一,怎麼也比你練的東西強些。」

  范閒感興趣的是另外的事情:「老師,您怎麼認識他的?」

  「噢,他八歲的時候,他父親請我去給他看過病……嘖嘖,那怪物明顯就是個白癡,天天只會抱著根樹枝發呆,我隨便治了治,結果再過了幾年,聽說他居然學會了四顧劍法,成了一代宗師。」

  范閒很鄙視地看了他一眼:「隨便治了治?先不說老師你騙醫藥費,只是說你險些治死一個日後的絕世強者,這就值得鄙視了。」

  費介假裝生氣,邁步向遠方的馬車走去,一面走一面說著:「生物毒藥淺講以及相關知識入門,這些東西我都教給你,但還有個最關鍵的東西,還沒有和你說。」

  范閒蹭蹭跑著,小腿兒像風火輪一樣,跟在老師身後:「是什麼呢?」

  「解毒並不難,配毒也不難……最難的是下毒。」

  費介頭也不回地往前走去。

  范閒卻在後面停止了腳步,細心體會他剛才說的那句話,跟隨費介學習這方面的知識已經一年,他自然知道,這個世界上真要找到一種無色無味無異感的毒藥出來,真是件極困難的事情。

  所以關鍵還在於下毒當中的這個下字。

  他忽然羞羞地笑了起來,心想自己又不準備去做刺客,也不準備去皇宮裡毒殺皇帝,操心這些事情做什麼呢?只要保證京都司南伯爵府那位姨娘沒辦法找人毒死自己就好了,跟隨費介老師一年,這一點信心還是有的。

  看著馬車漸漸遠離,塵土揚起,又緩緩落在路旁,范閒對著道路上的馬車躬身行了一禮。他知道馬車上的那個變態老頭當初來儋州,一定是很不情願。不過這一年裡,自己跟著他到處去刨屍體,切蛙腿,也不免沾染了對方的幾絲陰暗之氣,倒覺得和對方可以算是忘年交。

  這樣一個人離開,范閒的心裡不免有些黯然:「費介老師真是個不錯的人,就長的……慘了點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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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後有很長一段時間,范閒都沒有適應過來。一般的貴族少年在他這麼大的時候,可能會呼朋引伴學習玩鬧,雖然儋州港只有他這一個小貴族,但依然可以找到很多年齡相近的玩伴,可是范閒清楚,在自己結束了故事會之後,他便不可能再與那些「同齡人」為伍。

  因為他的心理年齡比對方大太多,和那些孩子們在一起,他感覺就像是在帶孩子。不是所有的人都願意當孩子王,來滿足自己卑微的權力慾望——就算在原來的世界裡,也沒有幾個大男人會願意去幼兒園當老師,這是同樣的道理。

  費介老師離開了澹州港,失去了唯一可以交流的對象,他覺得自己的人生開始無趣起來。他站在伯爵別府的門口,看著道路上來來往往的人群,覺得有些孤單,不知道自己窩在這小小孩童的身體裡,以後該怎麼辦。

  他想到自己剛剛醒過來時曾經幻想過的美妙事情,不由自嘲一笑——前生大部分的時間都在病床上纏綿,他的能力水平讓他的穿越顯得格外可憐,但本來以為自己比這個世界上的人們總要多點能耐,比如能夠做幾塊肥皂,燒幾個形狀醜陋的玻璃杯,出幾個簡單卻可以給自己帶來很多好處的點子……

  但當范閒發現這個世界上早就有了肥皂,玻璃也並不怎麼稀奇,費介離開澹州港時坐的就是四輪馬車,發現馬車旁邊的護衛騎的馬更是馬上有鞍,馬下有蹬的時候,一股失敗的情緒讓他開始唏噓起來。
第一卷 在澹州 第十五章 京都來信
  澹州城的天忽然陰了下來,頭頂上的烏雲沉甸甸的,就像是被打濕了的髒棉花,或者是火候過了的棉花糖,就這樣懸在人們的頭頂。
  但是住在海邊的人們早就習慣了這種天氣,知道離下雨來風還有很久的時間,所以並沒有如何驚慌,不像以前有些年,司南伯爵別府家的那位漂亮私生子,總是喜歡在夏天颱風到來之前,跑到別府院子的屋頂,對著全城的人大喊:「要下雨了,大家快收衣服吧。」

  「范少爺,最近怎麼不喊大家收衣服了?」澹州港唯一的一條主街上四處擺著吃食和小玩意兒,攤販們看著從人群中間走過的那個漂亮男孩兒,紛紛打趣道。

  范閒羞澀地一笑,沒有說話,牽著身邊大丫環的手往別府裡走,另外一隻手上托著一塊豆腐。

  大家都知道伯爵別府的這位私生子與一般的貴族少爺不同,最喜歡幫下人做事,尤其是幫丫環們做事,早就看習慣了,所以並不吃驚。

  此時距離費介離開澹州已近六年,范閒已經長成一個透著股沉穩勁兒的漂亮小少年。

  回到府中,先讓下人把豆腐提到廚房,又給身體有些欠安的老夫人請安,順手將老太太身邊的一張紙揣進懷裡,范閒才回到書房裡。他摸出懷裡京都那個妹妹寄來的信,放在那張紙旁,臉上的表情頓時變得精彩起來。

  這一年,慶國的皇帝陛下忽然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改元慶歷,年號與國名相同,感覺總是有些古怪,京都裡的那些文官貴族雖然表面上不敢有任何意見,但在沒有人的角落裡總會咕噥幾句。尤其是那些酸腐文人,如今不論是今文派還是古文派,不論是國立教育院裡的老夫子還是喝粥的小說家,都開始在交付監察院第八處審核的文章裡,忍不住提起了意見。

  改元的後續就是推行新政,但新政似乎毫無新意,只是整治吏治而已,唯一讓天下臣民覺得很新妙的是——就在慶歷元年,皇宮裡忽然傳出一道旨意,內廷開始辦報紙了。

  報紙?沒有人那明白是什麼玩意兒,直到內廷真正把第一張報紙印出來之後,大家才齊聲喔了一聲,再沒有人把它當回事兒。

  因為這報紙是由皇宮獨家控制的產物,而且每天的樣刊必須經過皇帝陛下的親自首肯才能付印,所以根本不可能刊登任何會對帝國統治帶來麻煩的文章。

  而連續幾期貴達一銀幣的報紙被京都裡愛嘗鮮的人們買到手後,有些權貴人家總覺得自己是不是上了皇帝陛下的當,最近是不是皇宮又準備修什麼新園子了?

  那張薄薄的紙上,什麼有價值的內容都沒有,只是寫著各地的風景名勝,前朝人物傳記,而佔據版面最大的那一面,沿著四周印了些像流雲一樣的花邊,記載著京都裡許多官員的私生活,比如軍事院主事慘遭家中悍妻毒打,京都守備師師長為何少了一顆門牙,諸如此類。

  還有些花邊新聞涉及到鄰國北齊和東夷城,但慶國的官員們卻只注意了自己的這些事情,開始還可以嘻嘻哈哈,後來輪到自己頭上,才知道丟臉的滋味,本想找那報紙的麻煩,但怎奈何後台是皇帝,只好怏怏作罷。

  報紙印數極少,整個澹州港也只有兩份,其中一份是專供伯爵別府的。

  當范閒從奶奶的房裡偷出那張下人們議論紛紛的報紙,匆匆一掃而過後,實在是沒有辦法控制自己的面部表情,張大了嘴,恨不得把拳頭塞進去……這是什麼年代?居然都有八卦的報紙……還是奉旨督辦!

  ……

  ……

  還有一樣新政,則是皇家頒布了《通郵法令》,如今的郵路暢通,這樣兄妹二人才能悄悄的通信,而不怕被別的人知道。

  范閒皺著眉頭,看著面前的報紙,這段時間他已經聽路人說了許多新政的事情,在他看來,這純粹是皇帝陛下胡鬧的產物,但是全天下人都知道,這位皇帝陛下向來不是一個胡鬧的人。

  范閒沒有心情去改變這個世界,也沒有興趣去改變這個世界,但當這個世界有某些方面變得和自己以前的世界有些許程度上的相似時,他自然很想知道這些事情背後隱藏著什麼。

  這段很拗口的思想過程之後,他還沒是沒有想明白,苦笑著將報紙推到一邊,自嘲地想著,難道這天底下還另有一個穿越過來的人,而且還是特有雄心壯志的那種。

  不過這些不關他的事,而報紙旁邊的那封信卻和他脫不了關係。

  在范閒的記憶中,范若若就是那個和自己有點血緣關係的,許多年前曾經在澹州城呆過一小段童年的,長的黑黑瘦瘦的,還沒有自己這個皮囊漂亮的可憐小妹妹。

  已經好些年沒有見過了,也不知道那個小丫頭現在長成什麼樣子,頭髮上那幾根稀疏的黃毛有沒有變黑,有沒有變得漂亮。范閒甚至都有些忘記,到底妹妹應該叫范若,還是范若若。

  「自己真是個不稱職的兄長。」他自嘲地想著,雖然自己身體裡是個活了兩輩子的古怪靈魂,但血脈裡總是那丫頭的哥哥,平日裡關心的確實少了些。前兩年范若開始上學之後,便經常從學校裡給澹州港寄信,而范閒天天在練那個霸道的真氣,在接受瞎子五竹的苦訓,在複習費介老師留下來的那本毒物學,所以很少回信。

  算起來,今年范若若應該十歲,不知道為什麼,也許是童年的鬼故事印象太深,這位伯爵府的正牌大小姐對於遠在天邊的哥哥十分依賴,經常來信問候,前半年的信裡還常常是表述對奶奶的思念以及對於澹州生活的回憶,這半年的信裡面,卻只是偶爾講講家裡的事,大部分都在說在京都府邸裡的無聊日子。

  范閒的手指在信紙上輕輕劃過,漂亮的面容上略有憂色。

  信紙上是妹妹略顯稚嫩的字體,上面寫著最近她在京都的生活,進了貴族人家女子才能進的學校,似乎一切如同這個世界每個像她這樣的人應該遵循的軌跡一般。
第一卷 在澹州 第十六章 我把菜刀獻給你
  
  但信裡的字裡行間,總是會透出些不怎麼符合范若若年齡的憂愁來。想來應該是京都府中,大夫人死後,那位生了位公子的姨娘越來越囂張了,小女孩孤身一人在京都,司南伯又忙於公務,她的日子或許有些小問題。

  揀起筆,蘸了些墨水,范閒略思考了一下,開始回信。在信中他寫的很隱諱,讓妹妹首先多爭取一些與司南伯爵相處的時間,在父親面前表現的柔弱可愛些,絕不埋怨,但要偶露幽怨。

  第二步,則是要在那位姨娘和驕蠻的某位弟弟面前表現的厲害些,所謂人善被人欺,要想不被人欺負,就至少要表現出來自己有反抗的意願。

  第三步,對家裡的下人好一點,尤其是對於司南伯爵的幕僚,要採取那種純淨無辜眼,看著大叔展示無聊仰慕的手段。

  然後,盡可能地小小觸犯一下京都府中目前的女主人,受些小苦,然後想辦法讓男主人知道這件事情——任何一個男人都會有一種莫名其妙的保護欲,更何況是對自己的女兒,相信在週遭的影響下,司南伯爵一定會記起來自己死去的正妻還給自己留下了一個女兒。

  但是這種家庭手腕也需要掌握度,范閒隨意暗點了兩句,心想如果若若足夠聰明,應該明白自己的意思,只是不知道這種自己學自前世言情小說的招術會不會有用處。

  他忐忑不安地等著回信,生怕自己瞎出主意會給那個十一歲的小女孩帶去什麼麻煩。

  過了兩個月,范若若的回信來了,不知道是這些招數起了作用,還是京都府裡根本就沒有所謂後媽虐女事件,總之范閒能很明顯地看出來,妹妹最近很高興。

  只是在信中,范若若有些不解地問,為什麼要對家裡的下人好些。范閒這才醒悟過來,在這樣一個階層森嚴的社會裡,並不是所有人都像自己一樣看待人與人之間的關係。於是他又去了一封信,講了幾個小故事來表明:尊重這個事情,不止對別人有好處,對自己也是有益處的。

  本來範閒想憑自己的記憶抄幾個十日談的故事夾在寄給京都的信中,因為記得前世看教科書時,權威的評論家總是稱讚薄伽丘在書中歌頌愛情,倡導社會平等和男女平等,但稍一回神,范閒卻是後怕不已,想起來十日談裡面的黃色段子可真是不少。

  這是范閒生活當中的一個小插曲,卻讓他找到了某種精神上的寄托,似乎京都那個小女孩過的好不好,也成為了他生活幸福指數的一個指標。

  遠在京都的范若若雖然年幼,但也能從這些信裡感覺到遠在澹州的那位哥哥,似乎和一般的小孩子不一樣。心理年齡相差極大的這一對兄妹就這樣書信來往,很明顯,范若若也受了范閒的不少感染,信上言語談吐,要比一般的小女孩成熟許多,看待世界也開始有了一些很細微的改變。

  春有風箏,夏有魚,秋有青鳥,冬有雁,書信一來一往間,日子就這樣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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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范閒每次給范若若寫信的時候,都會不停的苦笑搖頭,他的手臂在這幾年的時間裡基本上就沒有好過,不是腫就是痛,像針刺一樣。有時候右手根本就抬不起來,只好用左手寫,以致於身在京都的范若若收到信後,會很驚歎於哥哥的小心謹慎,居然隔一封信就會換一種筆跡。

  這一切都源於六年前的那個晚上。

  費老離開後,小范閒很寂寞,在某天晚上邁著小腿偷偷鑽出狗洞,來到了那間古怪的、經常關門歇業的雜貨店外,熟門熟路地找到後門,從石階角下厚厚的草葉裡取出鑰匙,開門進去。

  雜貨店裡本來是一片漆黑,直到范閒來到後門前,裡面才有一盞微弱的油燈被點亮。小范閒抽了抽鼻子,很輕易地發現了五竹為他準備的黃酒,甜甜地笑了笑,自己動手拿碗盛酒喝了起來。

  五竹不喝酒,范閒甚至都沒有看見他吃飯,所以早就習慣了。自顧自的豪飲,只是這個場景看起來不免有些荒誕,一個六歲的小男孩兒居然像世間的豪邁遊俠一樣灌著酒,不管是誰看到了都會覺得是自己眼花。

  但五竹卻偏偏任由范閒喝,從來沒有管他的意思,甚至還很自覺地開始準備幾個小涼菜,讓這個小爺下酒。

  雖然喝的是黃酒,但喝多了仍然會有些暈,范閒瞇著可愛的小醉眼,看著那個臉上一直沒有表情,似乎永遠不會變老的瞎子:「叔,為什麼這麼多年,你的樣子都沒怎麼變?像是不會老似的。」

  他接著自問自答道:「看來絕世強者,真的可以永駐青春……不過,你不是沒有練過內功嗎?」

  「叔,在這個世界上真正厲害的人物有多少?怎麼分級別?」

  「九級?怎麼又是九?」醉意十足的小傢伙根本沒有注意到自己言語裡的漏洞。

  「你是幾級?」

  「沒級?」

  「那東夷城練四顧劍的白癡幾級?」

  「也沒級?」

  「京都那誰誰誰的師叔葉流雲是幾級?」

  「還是沒級?」

  其實所有的話都是范閒在自問自答,最後他嘻嘻笑著說道:「那不成,我也要練成沒級。」

  瞎子五竹的手正緩緩而又堅定地切著蘿蔔絲兒,他下刀很快,但刀刃卻是剛一觸木板便會收回,精確到一種十分恐怖的地步,而切出來的蘿蔔絲都像是用工具量過的一樣粗細,不差分毫,晶瑩一片碼在案板之上,十分美麗。

  五竹抬起頭來,略略遲疑了一下,走到范閒的身邊,將手中的菜刀塞進他的手裡。
第一卷 在澹州 第十七章 血淚的繼續
  那個夜晚,范閒握著菜刀看著菜板上的蘿蔔發呆,從此便繼挖墳開膛碎屍之後,開始了自己人生第二段極為有益卻又極為悲慘的學習歷程。
  他有時候覺得生活真的很有趣,平白無故多出來兩位性情奇特、不怎麼在乎自己超常早熟性格的老師,而且費介和五竹教自己用毒和殺人技,所使用的手段,都比較變態。

  ……

  ……

  深夜,雜貨店的後面房內傳來一陣極輕微的篤篤聲。五竹側身向外,冷漠說道:「今天切的很慢。」

  范閒抹了抹額頭上的汗,看著面前堆積成一座小山似的蘿蔔絲,微微一笑,活動了一下自己的右臂,發現練了幾年的切蘿蔔絲,速度已經和五竹叔差不多了,而且粗細也快要接近一致。可是右臂腫了又消,痛了又好,練到了今天,切蘿蔔絲仍然會發出聲音來,范閒知道,自己距離五竹對於手中刀的控制境界還相差許多。

  雖然不明白切蘿蔔絲對於修行武道有什麼幫助,但一想到五竹是一位能夠和四大宗師對戰的絕世強者,范閒就覺得這蘿蔔絲切的有滋有味,硬生生切出了爵士鼓的感覺。

  自然,他在五竹這裡受的訓練遠遠不止這一些,還有蹲馬步爬懸崖之類很俗套的東西,只是五竹的訓練要求過於變態,蹲馬步蹲到無法蹲馬桶,切菜切到手抽筋,跑步跑到睡不醒。

  最痛苦的事情是:每隔三天,五竹便會在澹州港外的偏僻處與他對練——或者乾脆說,那是絕代強者瞎子五竹暴力毆打未成年兒童范閒。

  ……

  ……

  這真是可歌可泣,血淚交加的童年生活,而五竹說,當年小姐就是這樣訓練屬下的。

  范閒很頭痛於這些三從一大原則——所謂三從一大,指的就是:從難、從嚴、從實戰需要出發,進行大運動量訓練,這是范閒前世時,中國健兒們掃蕩金牌的最有用手段。

  不過范閒依然毫無怨言,面帶微羞笑容地做著這一切事情。表面是因為他信守承諾,實際上卻是他遠超年齡的心智讓他知道,這一切對於自己都有極大的好處。

  他體內的無名霸道真氣,這幾年越發的狂暴了,雖然在丹田之外,還有後腰處的雪山容納,但尚未發育完全的身體,依然有些禁不住真氣在經脈中的侵伐,時常會出現真氣外溢的現象,而每當這時,他身邊總會有些傢俱之類的東西遭殃。

  如果任由這種情況發展下去,總有一天,真氣蘊積的速度會超過身體經脈成熟的速度,讓他爆體而亡。

  只是料不到瞎子五竹確實沒有什麼收伏他體內暴戾真氣的方法,只是讓他不停地鍛煉身體,將渾身的機能調整到一個極佳的狀態,再用切蘿蔔絲兒的方法讓他鍛煉心志,不急不燥,數年下來,潛移默化中,讓他對於真氣的控制穩定了許多。

  對於死亡,這個世界上所有活著的人都不如范閒有體會,所以也沒有人比他更怕死,更珍惜生命。所以當知道五竹的訓練,對於自己克服霸道之卷所帶來的副作用很有幫助時,他默默地堅持了下來。

  范閒日後細細想來,才明白五竹這些舉動隱含著的深意,如果真氣是一爐火,而自己就是那個爐子,那麼鍛煉自己的肌能,就等於打造一個結實的爐子,而鍛煉心志,磨練精神,就等在爐子上開了一個小口,能夠有效地控制火勢。

  至於天天被五竹用重手錘打,范閒就只能自己解釋為:這是「三從一大」裡面的從實戰出發,正是鐵不錘不成器。

  只是……真的很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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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晨,范閒從床上醒來,揉了揉有些發木的眼睛,爬了起來,躥進了丫環的被窩裡,嗅著褲窩裡殘留的溫柔體香,撅起了嘴,九分滿足。

  丫環思思正拿著把梳子在梳頭,發現他起來了,笑著走到自己的床邊,將像八爪章魚一樣絞著自己被褥的男孩兒使勁拽了出來,也來不及再梳頭髮,就隨便攏了攏,起身去準備晨洗的用具熱水。

  范閒從被窩裡爬了起來,一屁股坐到自己給思思用棉花做成的枕頭上,掀開自己的褲子,往裡面望去,嘴裡念著前世還沒有發病的時候最喜歡劃的酒拳,出右手比劃著剪刀石頭布:「誰淫蕩啊,我淫蕩!誰淫蕩啊,你淫蕩!」

  他最終還是挑挑眉毛,看著褲子裡面,自言自語道:「是我淫蕩,你還沒有能力淫蕩。」

  來到這個世界很多年了,范閒早已經習慣了這種衣來伸手的腐敗生活,所以一邊打著呵欠一邊等著丫環回來。不料等了半天,他險些再倒下睡個回籠覺,也沒有等到湊到自己臉上的熱毛巾。

  不知道出了什麼事,院子裡隱隱傳來呵罵的聲音。范閒自己穿好衣服,好奇地推門走了出去,一下子就看見了讓他很不爽的事情。

  在花園裡,精神明顯有些委頓的周管家正十分凶狠地罵著丫環思思,好像原因是思思急著出來端熱水,所以頭髮沒有梳好,衣服也沒有穿整齊,旁邊有幾個丫環正滿臉害怕的圍著。

  這位周管家是前年從京都來的,范閒自然清楚,是那位姨太太派來盯著自己的人,只是一年多來,這位管家表現的倒也老實,加上范閒一直暗中盯著,也沒發現他做過什麼,所以一直由著他。

  但今天管家居然呵罵自己的丫環,這讓范閒很不高興,他是個很護短的人。他瞇著眼走了過去,和管家求了幾句情,但不知道為什麼,管家今天特別執拗,非要讓思思去後院領家法。

  范閒擰著眉頭,抬著漂亮的臉望著這位管家,嘻嘻笑著說道:「我的丫環,我帶回去管好了。」這句話似乎很平淡,甚至有些示弱。

  周圍的丫環們卻聽出了一些別的味道,害怕了起來,不知道司南伯全府最大的隱患,京都與澹州的兩房間的衝突,不知道還能不能壓下去。
第一卷 在澹州 第十八章 臉面問題
  
  周管家今天不知道為什麼顯得有些囂張,皮笑肉不笑地說道:「少……爺,這府裡的事情,老夫人說我還是管得的。」

  少爺這個稱呼被周管家刻意地拉長了,裡面那種不尊敬的意味表現的一展無遺。

  范閒微笑看著對方眼裡的那一絲鄙夷,雖然自己從來沒有因為自己私生子的身份而自憐自艾過,但難得碰見這種看孽種的眼神,不免有些略感不爽。

  見到事情不妙,有個聰明的丫頭偷偷溜走去找老夫人。而其他的丫環下人,則是緊張地注視著場內。雖然明義上是兩房,但大家都知道,范閒少爺的身份其實不怎麼光彩,而且澹州港別府的一應用度,全部是從京都拔出來的,出自那位二太太的手。

  也正是因為這樣,二太太的心腹周管家,才敢於對這位少爺如此不敬。畢竟在大家的心目中,將來繼承司南伯龐大家產的,只可能是京都裡的那位小少爺,而不是面前這個笑容可愛的十二歲少年。

  下人們雖然一向尊敬疼愛范閒,但是在這樣站陣營的時刻,並沒有人敢冒著得罪二太太的危險,站到范閒的那一邊。

  只有貼身丫環思思緊緊地握著范閒的手。范閒很清楚這些下人們的考慮,誰想生活的好點都不容易,所以也不會覺得悲哀或是心寒,只是偏著頭,很好奇地看著面前這位面色不佳的周管家,心想一直安份的他,為什麼終於還是忍不住了呢?

  周管家是京都司南伯爵府的二管家,因為在京都裡犯了一些小錯,所以被趕到遙遠而偏僻的儋州港來了。但是這位周管家並沒有覺得自己的人生從此就遠離了京都的繁華,也不因此而感到悲哀。

  司南伯爵的正妻已經死了很多年,二太太七年前又生了一個兒子,水漲船高,加上二太太娘家很有些背景,所以眼看著就要登上正位。在這樣一個關鍵的時候,身為二太太心腹的周管家來到儋州,自然沒懷什麼好意。

  為了完成任務,所以他很小心地管理著伯爵別府,對老夫人特別的尊重,對下人也是和顏悅色,而且很少插手別人的職司,只是每次看見那個害自己被變相流放的小賤種時,總會忍不住流露出來真實的想法。

  但不知道為什麼,他有些害怕那個只有十來歲的男孩。

  因為不論他走到哪裡,似乎都能看到那個男孩微微笑著的臉,還有那雙清澈透明的雙眼。那張臉很乾淨漂亮,但如果從一醒來後,就時時刻刻發現這張臉陪伴在你身旁,那種感覺就很怪異了。

  當周管家滿臉和藹地與下人們打著招呼時,小范閒那張漂亮臉蛋隱在花叢之中,癡癡地望著他;當周管家皺著眉頭認真察看帳目的時候,小范閒那張乾淨的臉蛋擱在帳房的窗台上,天真地望著他;當周管家恭敬無比地向老夫人匯報時,小范閒那張可愛的臉蛋輕輕依在老夫人的身邊,充滿無數好奇地望著他。

  就這樣過了幾個月,周管家覺得自己要瘋了,不管睜眼閉眼都能看到那張乾淨可愛無害的小臉蛋,就像是一個飄浮在幽幽白霧中的鬼臉,如果不是鬼的臉,怎麼可能那麼漂亮,而且那麼專注地看著自己。

  他已經快要承受不住這種精神上的壓力,甚至開始疑神疑鬼,是不是那個小男孩兒知道自己是來對付他的?但周管家馬上想到,這個孽種才這麼大點兒,怎麼可能知道成人世界裡的那些陰險,可是……為什麼他總看著我?為什麼?就像現在這種情況一樣,明明自己的話應該會讓這小賤種覺得屈辱,為什麼他還能笑得出來?

  周管家冷笑著,心想澹州的事情馬上就要結束了,我何必還要受這個小賤種的氣。

  ……

  ……

  范閒並不知道自己對管家肆無忌憚的觀察,會給對方帶來這麼大的精神壓力,當然就算他知道了,也不會有更多的歉意。他只是好奇京都的的那位姨娘,會用什麼樣的手段來對付自己。

  但看見周管家藉著教訓自己的大丫環來拂自己的臉面,范閒的情緒就已經開始陰鬱了起來,聽到那句不陰不陽的少爺二字後,臉上的笑容開始緩緩斂去。

  「聽說少爺前些年將個大丫環趕出府去,也太胡鬧了。」周管家像是沒有看見少年的臉色變得不好起來,仍然繼續說話,面上帶著一絲不屑,「今後這些府裡的人事,少爺年紀還小,就少操些心。」

  范閒笑了笑:「你這是警告我安分些?」

  周管家口稱不敢,卻語帶驕縱:「哪敢?只是臨來前,二太太交待過,少爺年紀小,要小的多照看一下。」

  「難道你就不怕我端出少爺的架子扇你大嘴巴?」范閒好奇問道。

  周管家呵呵笑了起來,摸了摸下巴底下並不多的鬍鬚,說道:「雖然少爺……這個自幼喪母,少人管教,但大家都知道,但畢竟也是自幼飽讀詩書,怎麼會如此苛待下人。」

  他看著面前這個十來歲的漂亮少年,內心暗自好笑,就這樣一個小孩子,居然還想在我面前擺主人的譜。

  「噢。」這時候范閒似乎才想起來自己私生子的身份,醒過神來,轉身離開。

  丫環們雖然暗底裡為少爺打抱不平,但看著沒有起衝突,也是為范閒感到鬆了一口氣。思思握著范閒的手,眼眶裡都開始濕了,心想少爺真是可憐,又怕他生氣,偷偷用餘光看去,發現范閒眼裡滿是寧靜,這才放下心來。

  范閒牽著思思的手進了屋,搬了兩個板凳放在門口,讓思思坐在一個板凳上,搬著另一個板凳來到花園裡。

  下人丫環們還沒有散去,周管家還在回味剛才的英武。

  范閒將板凳放在周管家的身前,旁邊的人覺得很奇怪,周管家也不解其意,正準備發問的時候,小范閒已經踩著凳子站了上去。

  這時候范閒才十二歲,身高並不高,加上一個凳子,才將將和周管家一般高。

  眾人迷惑不解,不知道他站到凳子上去做什麼,就在這個時候,只見范閒抬起右手湊到嘴邊呵了兩口熱氣,然後高高的抬了起來。

  「你要做什麼?」這句話還停留在周管家的嘴裡,沒有來得及和唾沫星子一起噴出。

  范閒的小手已經向後一掄,往前狠狠扇了下去!

  啪!的一聲脆響,周管家被這一記耳光扇倒在地,臉上出現一個紅通通的巴掌印,嘴角滲出一絲鮮血,他整個人都被打蒙了,他絕對想不到這個小孩兒居然力氣居然這麼大,而且……這小孩兒居然……真的敢打自己!

  小范閒從凳子上跳了下來,揉揉手腕,從旁邊一個小丫環手裡拿過一方手帕擦了擦手,望著在地上捂臉呻吟的周管家,輕聲說道:「飽讀詩書也是會打人的。我雖然不虐待下人,但很樂意讓你知道什麼叫紈褲子弟的做派。
第一卷 在澹州 第十九章 站在高崗上
  周管家淒慘地倒在地上,滿臉桃花開,吐出幾顆碎玉,整個人還處在半昏沉狀態之中,望向范閒的無力眼神裡充滿了恐懼和駭異。
  范閒輕聲說道:「真不明白你們這些人是怎麼想的,難道還真以為我捨不得打你?你好像忘記了你自己的身份,也許一個有教養的主家不會對下人動手,但很不巧我就打了你,難道你還能打還回來?所以打了就打了,你也只有甘受著,只有忍著,笑吧,或者自行去向老夫人或京都去哭訴……但……以後不要進後花園,我不喜歡看見你。」

  說完這句話,他撣了撣褲上灰塵,轉身上階,向板凳目瞪口呆的思思輕聲說了句要出去,就離開了伯爵別府。

  在他的身後,丫環下人們的臉上不由自主地浮現出畏懼的表情,誰也想不到這個溫柔可愛的男孩竟然也有如此暴戾的一面,這種反差震懾了眾人的心神,所以覺得格外恐怖。

  這個時候老夫人也來到了後花園,看著躺在地上捂臉喚痛的管家,想到那個孩子,眼光裡不自禁露出一絲意味深長的笑意。

  去年趕大丫環出府,今天一耳光把周管家扇的不識天地五方,十二歲的范閒終於成功在伯爵別府裡樹立了自己的些許威嚴。

  ……

  ……

  澹州港往西十里的海邊,是一片礁石密集的險惡地帶,海風捲著藍水往這處撲來,然後在堅硬的岩石上砸的粉碎,激起一大片雪沫子。

  東面有一道很狹窄的小路在怪石裡時隱時現,范閒從那條小路裡走了過來,將身體轉了過來,背對著大海的方向,聽著身後震耳欲聾的聲音,抬頭望去。

  在他的身前,是一道陡峭的懸崖,這座海邊山峰平空而生,天地造化而成,山後是綿延數百里的原始森林和沼澤,根本不可能繞路登臨峰頂。如果想要上到峰頂,就只有從懸崖這邊攀爬上去。

  范閒看了一眼懸崖的表面,眉頭微皺,在腦海中頓時將那條自己經常攀爬的線路找了出來,只是這幾天海邊風大,原本有些伸出崖面借力的石塊已經變得簌松,今天如果要爬上去,一定要小心一些。

  身後的海浪扑打著黑色礁石,卻沒有辦法越過那些石頭無情而冷漠的阻隔,只是送了些海水到淺灘,讓這裡的沙礫比別的地方顯得潮濕許多。他的雙腳在沙礫裡,鞋邊有些濕了,浸著腳很不舒服。

  脫下鞋子,放在懸崖下一個乾淨的小陷坑裡,范閒又找了些干糙的沙子擦在手掌上,開始調息自己體內的真氣。做好了準備,右手穩定地搭在懸崖上毫不起眼的一個突起上,微微用力,整個人的身體,便懸空而起,輕飄飄地向上攀去。

  他爬行的速度很快,整個人的身體都緊貼著崖面,看上去就像是某種擅長爬巖奇異的動物,每一次探手、落腳,以及每一次用力都顯得十分柔順和自由,根本感覺不到十分的用力。

  不一會兒功夫,他的人已經快要爬到崖頂,四周的海風打著旋跑到了他的身邊,吹拂散去他身體因為運動而帶出來的熱量和汗液,讓他感覺十分舒服。

  「靖哥哥估計也沒有自己爬的快,不過山頂那瞎子可比馬鈺要狠多了……」

  范閒一面爬一面想著剛才在府裡花園中發生的事情,總感覺事情有些怪異,那位二太太的心腹管家既然老實了一年多,為什麼偏偏今天會有些失策,給了自己機會。

  海風中帶著濕氣,所以裸露在外面的岩石上面都有些滑溜,范閒看著要到峰頂,心神有些放鬆,又在想著家裡的那些事情,所以走了一下神,右手一滑,險些掉了下去。

  看似驚險,但范閒並不怎麼驚慌,左手之上貫注了自己體內霸道的真氣,三根手指緊緊地捏住自己唯一可以借力的石角,微微顫抖的手指似乎深深地嵌進了石頭中,牢不可脫。

  一隻木棍從他的頭頂伸了下來,示意他抓住。

  范閒似乎很逃避這根木棍,看也不看,身體蕩了回來,腳尖在崖面上一蹬,整個人借力向上一躍,險之又險地上了峰頂。

  「不夠專心,是會讓人送命的。」

  在峰頂懸崖邊上,一身粗布衣衫的五竹迎著海風站立,眼睛上一如既往蒙著那塊黑布。

  范閒沒有理他,自顧自盤膝坐了下來,調整了一會兒,才站起身來,對他講了今天伯爵別府發生的事情,以及自己的疑惑,想從五竹這裡尋求到一個確定的答案。

  五竹冷漠說道:「你覺得自己的一耳光能夠讓管家收斂些?」

  「能,只要奶奶站在我這一邊。」范閒低頭道,雖然他剛才並沒有用真氣,但這些年來藏在他少年瘦弱身體裡的強大力量,是真的很可怕。而且最關鍵是當時他所展現出來的陰鬱氣質,真的很恐怖。

  「那就行了。」五竹似乎不太喜歡探討這個問題。

  「我只是疑惑,為什麼管家今天會惹事,他已經在澹州港夾著尾巴過了一年半,一般情況下,實在是沒有理由此時露出真實的醜陋嘴臉,除非……他覺得自己忍的很辛苦,而馬上澹州將要發生什麼事情,在他的眼裡,我已經不再對京都那位小主子構成任何危險,所以沒必要再刻意討好我。」

  范閒自嘲的笑容浮現在他稚嫩的少年臉龐上,看上去很不協調。

  說來真的很奇怪,如果說費介對於范閒的早熟還有幾絲疑惑和驚懼,那五竹則是對這個問題毫不關心,似乎范閒就算變成一個老樹妖,只要還是范閒,五竹就不會有任何的反應。

  范閒心想,可能是因為對方是個瞎子,所以看不到自己經常無意間流露出來的那些神情,那些不應該出現在小孩子臉上的神情。

  五竹忽然說道:「這是小事。」顯然他覺得范閒剛才的分析顯得過於鄭重其事。

  「我猜測有人會來殺我,這也是小事?」范閒呵呵笑著。

  五竹冷漠地回答道:「我和費介教了你這麼多,如果你還不能處理這種小事,那才是出了大事。」

  范閒略略思忖一下,認可了這個事實,明白五竹叔不會代自己處理這次的事情。

  「開始吧。」

  「是。」

  ……

  ……

  許久之後,在懸崖上方偏僻處,范閒赤裸著上身,可憐兮兮地對著那邊呻吟道:「再來……」

  話音剛剛飄出懸崖,一根木棍就無由從天而來,狠狠地敲在了他的後背上,發出砰的一聲悶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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