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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 慶餘年 作者:貓膩 (已完成)

第二卷 在京都 第五十六章 澹泊書局
    不管范閒願不願意,道賀的人們還是紛至沓來。也許是找到難得與范侍郎拉近關係的機會,也許是知道皇上已經封了范閒為太常寺協律郎,與宮中某位的婚事將近,所以各部官員們都給足了面子,紛紛差遣屬下前來道賀,就連各王府公府,也派人送了禮物前來。東,路上轎子不斷,唱禮之聲四起,禮盒都快堆滿了整間議事房。

    街上圍觀的人群嘖嘖稱奇,心想不過就是個書局,竟然鬧出這動靜來,這位文武雙全的范公子,果然不是尋常人物。而開業時的場面所帶來的最大好處就是,從此以後澹泊書局,便沒有被那些地下世界人們騷擾的麻煩,也極少會有官面上的問題。

    范閒平靜地看著這陣勢,與來客們拱手見禮,知道大部分人還是看在父親面子上來的。好在書局地方過於逼仄,來客們也不是什麼頭臉人物,只是略一閒敘,說明是哪家哪家的,便告辭而去。這些人離開之後,還有些狐疑,為什麼堂堂范府中人,卻要經商,要知道商人始終是不怎麼有臉面的一個工作。

    正在這時,靖王世子李弘成終於來了,街上識得他身份的人紛紛行禮,他滿臉溫和地回著,全無一絲皇親國戚的驕橫之氣,面如春風,十分儒雅。見他往店裡去了,有些路人好奇道:「這澹泊書局面子可真夠大的。」

    「靖王府與范家向來關係好,你不知道嗎?」

    ……

    ……

    范閒看見他來了,心頭微動,這樣一個如春風般溫柔的人物。卻甘心為了二皇子奔前走後,那位二皇子又該是何等樣的人物呢?笑著搖搖頭,將這些東西全數從腦子裡趕走,迎出店外??他還是想與李弘成有一個比較單純些的朋友關係。

    二人進入後方安靜地房間裡。李弘成打量著四周的裝飾,歎息道:「看來還真投了不少銀子。」

    「我只拿了一千七百多兩。」范閒給他倒了一杯茶,說道:「剛生意,入不得世子的眼睛。」

    李弘成接過茶來,擺擺頭說道:「你們范家人最能掙錢,這是滿朝百官都知道的事情,只不過司南伯大人是為朝廷掙錢理財,你卻是為自己掙,這兩邊可不一樣。」

    范閒笑了笑:「掙了銀子,總是要向朝廷繳稅金地。就算自個兒得些,也不可能總放在手裡生銹,如果拿出去用去。又是照顧了別人生意,別人生意好了,朝廷的稅也就多了。所以不論是在哪裡做生意,只要能掙錢,這錢最後總是到了朝廷的手裡。最後又是用到了百姓的身上。」

    李弘成聽的有些糊塗,但似乎又有些明白,擊節讚歎道:「廖廖幾句話。卻似乎說出了大道理,朝廷一向尊農抑商,我還在奇怪為什麼你會選擇這營生,是不是無意仕途了,原來卻是如此。」

    范閒大感窘迫,心想前世時自己沒犯病時,政治經濟學也只能考倒數第幾,只是閒侃,為什麼又成了道理?趕緊打住。轉變了話題:「得了得了,什麼仕途不仕途的,我就只做得兩首歪詩,明年的大比我可是準備當逃兵的。」

    被范閒的風骨說困擾許久的李弘成,如今在他面前終於再次使用扇子,不停對著脖頸處扇著風,好笑說道:「你如果寫地是歪詩,還讓不讓太學裡的那些人活了?瞧瞧,剛才外面得有多少要來面謁范大詩人的學生,如果不是你家下人多給擋著,只怕這時候還不得清靜。」

    范閒滿臉愁苦說道:「那些太學地學生,有的年紀足可以做我爺爺,還來一口一個學生的叫著,實在是有些受不了。」

    李弘成哈哈大笑了起來,用扇子指著他說道:「看你滿臉憂愁,說的話兒卻是這麼促狹,你呀你呀,真是個有趣的人。」

    范閒一翻白眼,心想自己有什麼趣?問道:「這次勞煩王爺寫地字,什麼時候領我去王府上拜謝老人家去?」李弘成一怔,旋即想起面前這少年根本還不知道自己父王曾經與他相見過,一笑之下,也不點破這個,準備日後看范家少年的笑話:「你什麼時候願去就去吧,哪裡用得著與我說什麼。」

    靖王世子李弘成一直覺著面前的范閒,似乎要比十六七歲地年紀遠遠成熟許多,不說寵辱不驚,但至少也是沉穩異常,他倒一直想破破對方的沉」功夫,忽然拍手說道:「對了,還忘了恭喜范世兄。」

    范閒一怔,不知道何喜之有。

    李弘成站起身來:「恭賀世兄領了太常寺協律郎的職司,這們口喜雀叫了,得請多喝幾頓。」

    范閒笑了起來:「原來是這事,你應該早就清楚了才對。」

    「以往只是宮中傳聞,卻沒落到實處,自然是不算數的。」不知道李弘成想到了什麼,眉頭忽然皺了起來。此時他忽然想到一椿事情,二皇子與自己總以為范家就算不偏幫自己,也不會站在太子那一面,但己方似乎忽略了一個很重要的問題。范閒成親之後,妻子是宰相的私生女,那難保不會……慢慢地投向那邊。

    所以他忽然壓低聲音說道:「司理理要押回京了,說不定能夠查出與北齊勾結的人到底是誰。」

    范閒根本沒有想到對方在這一轉眼的功夫裡,竟然想了這麼多事情,微微一愣,然後苦笑著說道:「我只不過是個小螞蟻,只求朝中這些貴人不理我就好。」

    李弘成看了他一眼,知道對方這話不盡不實,卻也並不點破,微笑說道:「總之和打郭保坤那事兒一

    一樣,有什麼需要我出手的,你不要客氣。」

    「那是自然。」范閒虛虛應著,一轉念卻說了另一椿事情,「我打算在城南開家豆腐鋪子,你有沒有興趣入股?」

    李弘成正在喝茶,險些將茶碗吞了進去,狼狽不堪整理了一下衣裳,好氣說道:「豆腐鋪子能掙幾個錢,書局至少還是個書香錢,那可是酸渣錢。」

    范閒呵呵一笑,也不理他,心想到時候將新搾地豆漿送到王府上時,你再說吧。在澹州的時候,他豆腐吃了不少,但由於海邊飲食習慣不同,所以豆漿倒極少喝,來京都後喝過幾次,總覺著渣子太多,不知道是工藝問題還是什麼,所以他決定改進一下。

    到了暮時,下學後的范思轍終於鬼鬼祟祟地沿後門進來了,上次被范閒教訓後,他又反教訓了同塾的學生,感覺很好,所以上學也不覺得是件苦差事。但是今兒個書局開張,這從選址到選紙,從請掌櫃到定書價全由自己一手操辦的事情,由不得他不緊張,所以早早地過來。

    一進書局,先長吁短歎了一下沒有看見白天的盛景,然後便一頭鑽進了帳房。范閒喝著茶等他,過了一會兒後,范思轍滿臉迷惘和無辜地走了出來。

    范閒大驚問道:「出什麼事了?」

    范思轍囁嚅了半天,終於一口氣緩了過來,罵道:「掙的比我們想的多太多!」

    「啊?是嗎?」范閒本想著第一天開門,能有些生意就算不錯了,哪裡想到這個,接過弟弟遞過來的帳本一看,看著那數目,心頭也不禁抖了一下,且不說細校版的石頭記就賣了八十幾套,就連請萬松堂代印的經史子集都被看熱鬧的讀書人買了不少。

    范閒掐指一算,覺得……做生意,真是個很有成就感的事情啊。

    「今天開張,那些與咱家有交情的人來捧場的多,以後自然沒這麼好的事兒了。」范閒看著雙眼變成銅錢模樣的范思轍,小心提醒道。

    范思轍嚥了一口唾沫,將羨慕的眼光投向兄長:「大哥,我知道的。只是你可以天天坐在書局裡,我卻只有躲起來的份兒,真羨慕你啊。」

    范閒失笑說道:「你就這麼喜歡當商人?父親的爵位還等著你繼承,好好讀書吧,將來整個朝廷的銀錢說不定都歸你管去。」

    「那得當成戶部尚書。」范思轍滿臉陰鬱說道:「父親是探花出身,眼下還只是個侍郎,明明那個老尚書都躺床上幾年了,朝廷也沒讓父親頂上去。我啊……頂多能捐個功名,這條路只怕是走不通的。」

    范閒有些意外地看了弟弟一眼,忽然這小傢伙雖然有很多頑劣不堪的地方,但看己看事卻是出乎意料的精明,想了想後說道:「愛做生意就做去,父親那裡我去說。」范思轍大喜過望,忽又愁眉不展道:「可是母親那裡怎麼辦?」

    范閒心裡一頓,想起了許久沒有考慮過的柳氏。京都范府,似乎是其樂融融,但誰知道這種看似美妙的局面,能延續多久呢?
第二卷 在京都 第五十七章 參將自殺
    范閒牽著范思轍走出書局門口,忽然想到一件事情,回身很誠懇地對葉掌櫃說道:「前些天說的事情,麻煩您安排一下,我不想讓太多人知道。」

    葉掌櫃雖然不明白這位年紀輕輕的東家,為什麼對慶余堂的那些劫後之人感興趣,但還是點頭應了下來,他們這十七個大掌櫃,這些年裡早已經習慣了在京都的生活,隨著各個王府做事,雖然無法做自己的生意,但生活還算的上是富貴。

    范思轍好奇問道:「大哥,安排什麼?」

    「你知道慶余堂是什麼地方嗎?」

    「我當然知道。」這位葉掌櫃就是范思轍許了大價錢請回來的,他當然清楚,悠然神往說道:「這是當年葉家的掌櫃們,如果我能經商,手底下有這麼一幫子能人,那該有多好啊。」

    范閒一怔,愈發覺得自己平時是不是過於小心了,看來葉家這兩個字早就已經成了黃紙堆裡的陳年舊事,京都裡的人們不再將它看作某種禁忌。上了來接自己的馬車,發現若若也等在車廂裡,范閒自責說道:「早知你來了,我們就該早些出來。」范思轍看著姐姐,無來由地害怕,解釋道:「我只是來看看,這生意和我可沒關係,你不要告訴父親。」

    聽著這話,范若若本是淡漠的臉上,泛出一絲笑容,說道:「都是一家人,誰樂意讓你挨板子去?」

    東,路由白日的喧鬧變作了此時的寧寧,范府的馬車嗒嗒嗒嗒地向著京都東城駛去。那裡是馬車裡三個少男少女地家。斜陽西下,馬車的影子拖的老長,在街上的石板間向前滑行,隨著石板細微地起伏往上彈起。似乎想拚命地掙離石板上的涼意,投身於火紅的暮色之中。

    還是那句老話,范閒覺著目前的家庭生活還是挺幸福的,幸福這種玩意兒,既然手上已經抓住了幾絲毛,就得攥牢一點。所以對於暗殺自己的那件事情,司南伯范建囿於官面上的身份,又無法查清楚真正的真相,所以只好暫時忍耐。而范閒目前卻是個逍遙自由身,所以他並沒有什麼顧忌。

    為了完成自己重生後的三大目標。他不能接受自己處在一個不安全的環境之中。前世地那個聯合國曾經說過,人們應該有免於恐懼的自由,雖然范閒不懂政治。但心想,就算老子穿了,也得有人權不是?

    王啟年灰頭灰臉的坐在桌子邊上,這房子是離京前用范大人給地銀票租下的,地點很不起眼。應該不會有人注意到這裡。

    范閒趕緊把茶推了過去,說道:「辛苦了。」

    見他用敬語,王啟年可不敢當。趕緊匯報這次的任務:「如同大人所料,司理理一行人回京的時候,路上就遇著攔截的人了。不過院裡早有防備,一舉擊潰來敵。依大人吩咐,從滄州城出來後,屬下就一直跟著院裡地隊伍,那些攔截的人馬化裝成馬賊,但觀其進退有據,應該是軍隊。」

    范閒一驚。心想怎麼把軍方也扯進來了,小心問道:「是州府軍還是什麼?」

    「不是很清楚。」王啟年想了想,又說道:「依大人令,一路只是跟蹤尾隨,最後發現那名領頭的校官逃到了梧州。」

    「梧州?」

    「不錯,當夜那名校官就與梧州參軍會面。」王啟年忽然想到有些事情必須交待,趕緊說道:「其實當時與屬下一同跟蹤地,還有另外的人。」

    「誰?」

    「宗追。」

    范閒恍然大悟:「就是你曾經說過,當年與你齊名的宗追,你不是說過他一直跟在陳大人身邊嗎?」他忽然間明白了,看來與自己一樣,監察院方面也在藉著司理理,追查著幕後的線索。

    「是啊。當天我遠遠看見陳院長的馬車了,黑騎也在那裡,不然無論如何不可能抵擋得住來的那些騎兵。」王啟年有些為難問道:「范大人,既然院裡已經在追查了,我們還要繼續嗎?」

    「嗯,先不慌說這些。梧州那位參軍是朝中哪位的門下?」

    「對方很小心。那位參軍姓方名休,倒沒有什麼背景,只是與巡城司的方將軍是遠方親戚。」

    范閒皺眉思考著,巡城司肯定在這件事情裡扮演了不光彩的角色,只是自己應該怎麼往後挖呢?或者說,自己真地應該往後挖嗎?如果牽扯出太多的大人物,只怕事情很難收場,本來被朝廷宣傳成正面英勇人物的自己,說不定又要去被迫扮演別的角色了。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嘴唇有些發白,輕聲問道:「司理理什麼時候到?」

    「明天。」王啟年看了他一眼,忽然開口說道:「院長大人也是明天回京,范大人,要不要先請示院長之後,我們再請命提審司理理。」

    「費大人呢?」

    「好像沒有。」

    聽到費T沒有回京,范閒略有些失望,但想到陳萍萍馬上就要回京,又無來由地精神一振??監察院可是自己老媽一手弄起來的,雖然這麼多年過去了,人心總是會變的。但是剛投生於這個世界時所見到那一幕,和後來費介老師對自己的細心教尋,讓范閒很確信監察院不是敵人,不是友人,而是……自己人。

    他這時候的感覺,就像是一個正被欺負的沒娘孩子,忽然來了一大幫五大三粗的舅舅幫忙幹架,小傢伙一面抹著臉上的髒淚珠子,一邊想著:干你娘的,以後這京都。誰還敢欺負小爺我?

    這個時候,王啟年忽然呵呵一笑,說

    說道:「恭喜大人了。」看來連剛剛回京地他都知道了范閒出任太常寺協律郎的消息,只不過大部分的人都不知道他會娶宮裡的哪一位而已。范閒無奈一笑。沒有說什麼。

    在慶國地官場上流傳著一個說法:「世上沒有監察院查不出來的東西,哪怕是你藏在夜壺裡的銀子。」范閒也相信這一點,雖然父親的手下沒有查到什麼蛛絲馬跡,但如果說這個世界上還有人能夠查出來,那就一定是那個叫陳萍萍的人。為了安全起見,范閒讓王啟年暫時停止了活動,只是讓他去安排一些人手,跟緊院裡的一舉一動。

    陳院長大人回京,整個官場都有反應。聽說陳萍萍大人回京當夜,就被陛下急召進宮中。長談一夜,才放精神已然有些委頓的陳大人回府。文武百官一是艷羨陳大人在陛下心中聖眷不減,一面卻又腹誹著這位老大人早些因勞成疾。歸老去吧。

    當院長在宮裡的時候,監察院的行動卻在有條不紊地進行著。當天夜裡,一大隊監察院一處官員,殺氣騰騰地闖進了巡城司衙門,開始進行查抄的工作。另外一隊人卻是直撲城南方參將地府邸。

    ……

    ……

    參將府外的高樹上,范閒雙手牢牢地抓著樹枝,整個人體內的真氣緩緩流淌。悄無聲息地隱沒在繁藏地樹葉之中,雙眼冷然看著府裡的亂像。

    沒有過多久,這次行動就結束了。

    滿臉失望的監察院官員從後院裡退了出來,帶來了一個令人失望的結果:巡城司參將方達人畏罪自殺,就在監察院到達前的半個時辰前,懸樑而死。

    范閒歎了一口氣,等眾人散後,從樹上溜了下來。走在安靜地夜街之上,他心中還在想著這個事情。方達人身為一名武將。即便勾結北齊謀刺之事暴露而選擇了自盡,拔刀自刎似乎更符合武人性格一些,懸樑而死的死法宮怨氣太濃,只怕並非他心甘情願。

    心念一動,便再無法按捺,直接按王啟年留的地址找了過去。王家在城南一條普通民巷裡,夜間大老爺們兒都躺在外面乘涼啜茶,卻將家裡地小媳婦兒中媳婦兒都覆了起來。范閒毫不引人注目地從街沿下行過,找準地方,一閃身就消失在陰暗的巷角中。

    王啟年雖然是個低層官吏,但畢竟是監察院裡的人,之所以前些日子離職後顯得無比窮困,則是因為他所有的積蓄都用來買了這座小院子。

    范閒翻院而入的時候,王啟年正滿臉疼愛地看著自己的兒子,一手拿了只大蒲扇在扇,耳聽著有異動,機警萬分地一扭頭,卻看見了范公子那張乾淨漂亮的臉,不由大感吃驚。

    「噓!」范閒向他比了個手勢,悄無聲息地跟著他來到一個安靜的地方。

    王啟年沒有想到白天才向這位年輕的大人述了職,對方竟然馬上又找來了,滿臉狐疑問道:「大人,出了什麼事?」

    范閒將剛才方參將自殺地事情告訴了他。王啟年皺眉道:「對方下手倒真是快,這下就有些難辦了。」

    「你帶我去趟大牢,我要見見司理理。」范閒說道。

    「院裡在查,我們這時候插手,會不會引起什麼誤會?」王啟年考慮的比范閒要周全許多。

    范閒想了想,無奈說道:「陳大人被召進宮了,我怕大牢裡又會有什麼意外。」

    王啟年心想確實得抓緊一些,恭敬說道:「大人,這些事情您還是不要沾手的好,讓下官處理吧。」

    范閒搖搖頭,說道:「還是一起去吧。」說實在話,他一直對於監察院的大牢很好奇,當然,對於那位司理理姑娘也很好奇。

    京都已然入夜,一大片濃墨似的黑裡,點綴般地亮著些光明,流晶河畔最盛,瓦弄巷次之。而墨中的沉墨,最黑暗的地方,卻是監察院。這天晚上,王啟年領著一個全身籠在灰色大袍裡的神秘人,進入了監察院大牢。
第二卷 在京都 第五十八章 天牢欺弱女
    因為監察院直屬皇帝陛下指揮,所以如今慶國的天牢不在刑部,也不在大理寺,而是設在此處,看管著一應重犯,戒備格外森嚴。天牢的地點離監察院並不遠,只是拐個街角便到了,一旦有事,可以馬上支援。王啟年如今至少在表面上,已經不再是監察院的一份子,但憑藉著范閒手頭的那塊腰牌,二人竟是輕輕鬆鬆地獲取了看守的信任,進入了天牢。

    天牢的兩扇鐵門悄無聲息地打開,全然沒有范閒想像中陰森的磨鐵之聲。負責看守的護衛仔細查驗過腰牌後,恭敬地請二位入內,然後又從外面將鐵門關上。

    鐵門內便是一道長長向下的甬道,兩旁點著昏暗的油燈,石階上面略覺濕滑,但沒有一星半點素苔,看來平日裡的打理十分細緻。往下走去,每隔一段距離便能看到一位看守,這些看守看著不起眼,但范閒細細打量,發現竟都是四品以上的角色。

    不知道走了多久,空氣都變得有些渾濁起來,與週遭渾濁的燈光一融,讓人的感覺變得有些遲鈍,似乎此地已然脫離了清新的塵世,而是已達黃泉兇惡之地。

    「請二位大人出示相關文書或是內宮手諭。」一名眼神有些渾濁的牢頭看了王啟年一眼。

    王啟年對這個牢頭很恭敬,將范閒的腰牌遞了上去。牢頭看上去十分蒼老,臉頰兩邊的皺紋都已經擠成了被細水沖刷後的乾土壟一般,他接過腰牌,再看王啟年的眼神就有些怪異:「冬王。陞官了?」

    王啟年恭敬地一側身,讓出後面被全身籠在灰黑袍子裡地范閒,介紹道:「今天陪這位大人前來審案。」牢頭發現看不清對方的容顏,但知道自己手上這塊腰牌的份量。點頭示意了一下,從桌上取出鑰匙,打開了身旁的門,一擺手請二人進去。

    范閒一皺眉,心想難道呆會兒要隔著柵欄問司理理?他不願意在太多人面前暴露自己地聲音,所以轉過身去,對王啟年眼神示意了一下。

    王啟年微笑著搖搖頭。

    看著身後的鐵門關上,范閒有些好奇問道:「你怎麼怕他?」王啟年愁眉苦臉說道:「他就是七處的前任主辦,一輩子都在牢裡過的,到了外放的年限。他居然寧肯回來繼續當個牢頭,說是喜歡這裡的血腥味道,您說這樣的人。我能不害怕嗎?」

    范閒打了個寒顫,心想這監察院裡果然是一窩的變態,當年母親出錢搞了這麼個怪物機構出來,也真不知道她是怎麼想的。

    按照先前問好的,二人很方便地就找到了關押司理理地牢室。望著柵欄裡面那個模樣媚麗的女子。范閒眉頭一皺,一個弱女子,被關在這樣可怕的一個地方。但坐姿神態卻依然鎮定自若,看來對方在北齊一定是受過訓練地角色。但旋即想到,看來司理理也並不是個真正的厲害人物,不然當初一定不會逃離京城,而是會自投羅網,胡亂攀咬幾個大人物,將慶國的朝政搞的日日不安。

    范閒並不知道自己的推論與押送司理理回京地那位官員極為一致,他將罩在頭上的灰袍取下,望著司理理。溫柔說道:「理理姑娘。」

    司理理早就知道欄外有人來了,今天剛到京都,便有人來開審,看樣子對自己還是極為重視,所以刻意擺出一副淡然自若的神情,但……沒料到竟然是范公子!

    「范公子?」司理理無比詫異,卻強行忍住了自己呼叫地聲音。

    「司姑娘,醉仙居一別,已有月餘,著實料不到再次相見,竟然是在這樣的場合之下。」想當初同床共寢之時,滿指香膩,口舌交纏,他何曾想過這個女子竟是北齊的暗探。

    司理理不知道想到什麼,面色一黯說道:「不曾想到,范公子竟然如此深藏不露。」

    范閒幽幽歎息道:「瘦玉蕭蕭伊水頭,風宜清夜露宜秋。更教仙驥旁邊立,儘是人間第一流。本以為你我即便只是逆旅中偶然同游之人,也算是極有緣份。實在是不明白,為什麼姑娘忍心對在下下此毒手。」

    這首詩乃是前世錢惟演所作對竹思鶴,講的便是個清高脫俗。范閒認為司理理既然名冠京華,素有才女之稱,一貫在眾人的惜愛目光中生存,應該骨子裡有些清高才對。他此時故意歎出,自是意圖弱化一下這名女探子的心志。不料司理理竟是緩緩低下頭去,似乎沒有什麼觸動。

    范閒再歎息:「卿本佳人,奈何作賊。」

    司理理嫣然一笑,果然佳人如蘭:「公子能入此大牢見我,想來身份也不簡單,大家各自為主效命,何必多說?」

    ……

    ……

    范閒絕殺詩歌歎息用畢,結果屁用都沒有,他苦笑想著原來不是每個女人都容易陶醉在這種場景裡面,自己未免太荒唐了些,略略穩定了一下自己的心神,手上已經多了一罐小藥瓶。

    他將小藥瓶扔了進去,冷冷說道:「這是毒藥,總有人來逼供的,如果你不想受活罪,自己吞服了去。」小藥瓶在乾草上滾了兩滾,在司理理的身邊停了下來,司理理揀起這個小瓷瓶,攥地緊緊的,她是斷然沒有想到,先前還溫柔可親的范公子,一轉眼功夫竟變成了一個誘惑自己死亡的魔鬼。

    如果她願意死的話,當初就不會逃離京都。

    范閒算準了這點,看著她的雙眼,柔聲說道:「既然你要殺我,難道我還應該疼惜你?你的想法未免也太荒唐可笑,既然我給你指了一條少

    少吃些苦頭的道路,為什麼不謝謝我?如此怕死的人,怎麼也配做探子。」

    司理理氣的緊咬牙齒,恨意十足地抬起頭來,一雙幽深的眸子穿透略顯凌亂的秀髮,盯在范閒的臉上。

    范閒臉上一片安靜:「捨生忘死這種話就不要多說了。其實你不是愚蠢的人,知道自己就算供出與北齊勾結的朝中大員,最後也是免不了一死,所以乾脆咬牙不說。」

    司理理忽然覺著范公子說話的聲音越來越遠,越來越輕,卻越來越可怕。

    「我不是朝廷的人。我只是單純地想找到那個人,然後報仇。」

    「我願意和你做個交易。」

    「除了相信我,你再沒有別的路可以走了。」

    范閒淡淡地說著,言語裡卻是陰寒無比,聲音越來越低,就像是在自言自語:「我是個不介意對女人用刑的人,因為你先想著殺我。同時我是個女權主義者,認為在生死鬥爭之中,男女雙方本來就是平等的。」

    畢竟他從小就挖墳,表面上的清逸脫塵並不能完全掩飾骨子裡偶爾爆發的陰鬱恐怖。王啟年沉默地離開,去讓那位牢頭來開門,同時準備一應相關的刑具。

    ……

    ……

    無數聲弱女子的慘叫在幽深的天牢裡響起!

    許久之後,范閒微微皺眉望著暈倒在乾草堆上的司理理,看著她血肉模糊的五指,臉上沒有一絲表情。反倒在旁邊一直默不作聲的王啟年心中有些異樣,他實在想不到如此清逸脫塵的一個公子哥,看見先前恐怖的用刑景象,竟還能如此冷靜,真不知道范大人臉上的溫柔下,掩藏著多少不為人知的冷酷。

    「用刑要管用,至少需要五天的流程。」王啟年有些困難地嚥下一口口水,低聲解釋道:「眼前這個司理理明顯是個新手,所以才會讓大人逼出一些情報,但歸根結底是受過訓練的人,一旦涉及到一定要保住的秘密,又承受不住身體上的痛苦,自然就會昏了過去。」

    當那個恐怖的牢頭來時,范閒已經將自己的臉隱藏到了灰袍之下。牢頭開始佝著身子收拾刑具,一邊收拾一邊搖頭說道:「這位年輕的大人,用刑也是一門學問,你要在短短半個時辰之內問出來,這本身就是對我們專業人士的一種侮辱。」

    范閒一時氣悶,側著身子讓牢頭離開,看著他走遠了,才開口對王啟年苦笑說道:「看來還是交給專業人士來做吧,過幾日我們來等消息就好,我看此處的防衛,應該不會有人有能力潛進來滅口。」正準備離開的時候,司理理悠悠醒來,觸到手指傷口,痛的淒聲慘叫,平日裡在花舫上弄弦而哥的唇與手,今日手已毀了,唇中也只能發出淒慘的聲音。

    范閒微微一頓,回身隔著柵欄看了她一眼。

    司理理咬著下嘴唇,滿臉蒼白,冷汗早已打濕了她的頭髮,兩隻眼睛像受傷後的雌獅一樣,狠狠地盯著范閒的臉,似乎想將他的容貌全部記在腦海之中。

    范閒就這樣沉默站著看著她,王啟年知趣地搶先離開了一段距離。

    「剛才我給你的藥瓶兒收好了,下次用刑如果真覺著受不了,就吃了它。」范閒第二次用死亡來考驗對方,語氣十分淡漠。

    司理理此時終於忍不住哭了出來,恨恨望著他,眼光無比怨毒。
第二卷 在京都 第五十九章 言辭若香
    潮濕的氣味混著鮮血的腥氣,在甬道盡頭的囚室外開始發酵,一對月前還在床上假意恩愛的男女,早已調換了彼此的角色。范閒看著這個女子淒慘的模樣,微微皺眉,當初還以為自己會像明清小說裡寫的那樣,會與這個女子來上一段妙事,又或者像白樂天一樣將她領回家去,誰知道故事根本尚未開始,便已經草草結束。不過這沒有什麼好歎惜的,既然對方要殺死自己,如果此時還像費介老師當年說過的一樣,投予多餘的同情心,實際上是對自己以及身邊人的極大的不負責任。

    迎著那兩道怨毒的目光,范閒很溫柔平靜地解釋道:「我認為性命這種東西,能自己掌握就自己掌握,所以才將毒藥給你,你應該知道你死對於我沒有什麼好處,所以不需要用這種目光望著我,我依然憐惜你,但並不會心生內疚。我的三名護衛的頭顱被你們的人拍成了爛西瓜。誰會為他們的死感到內疚?」

    他擺擺手:「也許你不相信,我曾經很恨這個老天,自認為一輩子都在做好事,最後卻得了個最淒慘的結局,如果恨有用的話,這老天估計早就被我恨出了幾百萬個窟窿,所以我後來明白了,在你還有能力掌握自己身體的時候,必須感到慶幸自己還有日子可以過。」

    司理理依然沉默不語,只是將自己滿是傷口地雙手輕輕地抬起。不讓它們與粗糙地茅草接觸。

    「司姑娘。想開些吧,這個世界上什麼都沒有自己性命重要。」范閒平靜說道:「你是慶國人,卻為北齊賣命,能夠捨棄如此多,想來應該不是為了金錢,而是為了報仇之類的原因。我不知道京都那些關於你的傳聞是不是真的,但是如果你想做些什麼事情,就必須要保證自己活著,而你這時候想活下去,就必須付出一定的代價。」

    司理理猛地抬起頭來。眼睛裡的光芒雖然黯淡,卻像是墳塋中地冥火,始終不肯熄滅,許久之後,她才咬牙說道:「你怎麼保證我能活著?」

    范閒精神一振,半蹲了下來。說道:「你今天剛到京都,我就能到天牢裡來審你,你應該能猜到我在監察院裡的地位。」

    司理理無力地搖搖頭:「你認為我會相信你嗎?」

    「這和相信無關。」范閒溫柔說道:「這本來就是賭博。只不過現在你比較被動。因為在生與死之間,你沒有選擇的餘地。」

    司理理眼光有些無助地游移著。似乎有些心動。她轉過臉來,看著范閒那張乾淨漂亮的臉,不知為何,卻想到了那日深夜裡花舫之上的二人交纏,一股毫無道理地恨意湧上她的心頭,她像瘋子一樣地撲了上來,一口唾沫往范閒的臉上吐去。

    范閒側身避開,十分詫異,明明這個女子眼看著心防便要鬆動,怎麼忽然間又變了一副面孔?他哪裡知道,不論前世今生,不論何種職業,這女人的心思總是如海底細針,山間走砂般難以觸碰,難以捉摸。

    范閒略感煩燥,清如初柳的眉頭緊緊地皺了起來,臉色不停變幻,不知道在想什麼。他想到昨天夜裡那名參將自殺,再想到梧州那位恐怕也已經死了,就知道對方下手狠且快速??如果自己想要抓住真正想對付自己的人,似乎只有司理理地嘴,如果口供出的太晚,只怕與司理理聯繫的人也會死去,或者離去。而用刑似乎在短時間內不足以令這個北齊女諜地神經崩潰,可惜如今范閒需要地便是時間,不然即便熬上幾日又怕什麼?

    看模樣從她的嘴裡問不出來什麼。范閒似乎有些失望,從柵欄前站起身來,好像是要準備與王啟年一道離開。忽然間……他深吸了一口氣,皺眉站回牢捨之前,隔著柵欄冷冷地看著這個女子。王啟年有些詫異地看了他一眼。

    范閒地聲音清清淡淡地響了起來:「說出是誰做的,我以在這個世界上的祖先名義起誓,我絕對會放了你。」

    回答他的是死一般的沉默,但范閒不肯死心,一雙漸趨溫柔的眼光注視著司理理的臉,注視著司理理平舉在胸前那雙血淋淋的手。

    天牢裡的濕氣有股發霉的味道,而橫亙在范閒與司理理之間的柵欄與時間似乎也開始發霉了,不知道過了多久,司理理依然是緊咬著下唇,沒有說話,顯然她的內心深處也在進行著某種極痛苦的掙扎。范閒扔給她的那瓶毒藥是青瓷瓶,此時在她的手下,在乾草之上,安靜地躺著,似乎在散發著某種很詭異的味道。

    ……

    ……

    很久之後,范閒歎了一口氣,似乎放棄了,臨走前對司理理說了最後一句話:「你舉著雙手的一樣子……很像可愛的小狗。」

    後來王啟年一直覺得范公子有些神經質,在那種局面下還能調笑敵國的探子。范閒自己卻沒有這種自覺,當時純粹是下意識裡說出來的。當然,他也不知道自己這隨口一句話,馬上會造成什麼效果,以後又會給自己帶來什麼。

    司理理聽到他說自己像可愛的小狗,微微一怔。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緊接著的卻是這位女諜的噗哧一笑,一聲失笑後,她的面色一陣變幻,不知道在想什麼,只是覺著自己的精神此時無比放鬆,似乎這一笑之後,就卸下了所有的負擔,整個人的魂靈兒開始怯縮地躲在自己的軀殼中,小心翼翼地祈求著生存??她的身體就像泡在溫暖地熱水裡。十分舒服。真切地開始懷念起生活裡地美好。

    以她緩緩地抬起頭來,有些蒼白的雙唇微微翕動,說出了三個字:「吳先生。」

    范閒聽的清清楚楚,是「吳先生」三個字,一愣之後回頭望向王啟年,王啟年點頭表示聽說過這個名字。他這才鬆了一口氣,一道淡淡的興奮湧上心頭。他伸手入柵欄,在司理理不解的目光中,從乾草上拿回那個裝著毒藥的小瓷瓶,對她說了聲:「謝謝。」然後就轉身離開。

    司理理似乎明白了一些什麼。

    是血地雙手緊緊握住柵欄,對著離去的背影恨聲淒叫道:「不要忘記,你用祖先的名義發過誓。」

    厚重的鐵門悄然無聲地關上之後,監察院大牢裡回復了平靜與灰暗,這裡的犯人一般關不了幾天就到地府去了,因此剩下地犯人並不是太多。所以此時甬道最深處隱隱傳來的幾聲哭泣之聲顯得十分清楚,十分淒楚。

    ……

    ……

    一會兒之後,牢頭恭敬無比地推著一輛輪椅從密室裡走了出來。陳萍萍正坐在輪椅上閉目養神。忽然睜眼問道:「你看我選的這個提司如何?」

    他問的自然是范閒。

    牢頭想了一想:「心狠手辣,他只佔了半截。」

    「哪半截?」

    「手或許是辣的。但骨子裡依然是個溫柔的小男人。」

    陳萍萍微笑著,蒼老地面容上浮現出一絲欣慰:「如此就好,如此就好,心溫柔手段狠,總比心狠手段爛要強些,至少錯打錯著地從司理理嘴裡拿到了消息。」

    牢頭冷靜問道:「司理理怎麼處理?」

    陳萍萍想了想,淡淡說道:「看一段時間,如果能發展成我們的人,就嘗試一下,如果不行,自然殺了。」

    「不需要向那位范提司交待?」

    「我是準備將這個院子交給他,但他既然現在還沒有這個能力,自然沒有必要知道太多。」

    「是。」牢頭應了聲,又道:「一處已經準備出發。」

    陳萍萍咳了兩聲,此時滿朝文武都以為他還滯留在皇宮裡,誰也想不到他竟然隻身來到了天牢中。好不容易咳嗽好了些,他示意牢頭將自己推了出去,閉目想了一會兒後說道:「那個吳先生既然已經逼死了方達人參將,估計這時候早就離開了京都,只怕來不及。」

    牢頭聳聳肩,他當年是負責七處事務的主辦,從來就瞧不起一處地辦事效率,查案這種事情也沒有什麼樂趣可言,所以他並不是很關心能不能捉住那位吳先生,只是看著頭頂長長地甬道,有些頭痛說道:「院長大人,下次您不要再來偷聽了,這輪椅要搬上去,真的很難。」

    陳萍萍笑了笑,他今天從皇宮出來後便到了這裡,就是想瞧瞧那位故人之子,現如今究竟是個什麼模樣,究竟有沒有能力接手自己為他準備地一切,關於牛欄街遇刺一事,他與五竹一樣,都沒有怎麼放在心裡,這只是小事罷了,若范閒就那樣死了,自然也就不需要多操心。而看范閒在處理這事件裡所表現出來的特質,才是更重要的方面。

    這是一次小考。

    范閒不知道這些,急匆匆地與王啟年出了天牢,從他口裡得知,吳先生是京都有名的謀士,只是一向徘徊在二皇子與太子之間,似乎沒有什麼明顯的傾向,但據傳言,官場上許多事情的背後,都有這位中年人可怕的身影。

    范閒眉頭微微挑起,好看的臉上略微有些沉重,知道對方是條老狐狸,一定會想到將所有的線索全部斬斷,這個時候說不定已經學跑到哪座山裡去隱居去了。所謂謀士最喜歡做這種事情,等個七八年,待事情淡了後,再屁顛屁顛地跑出來,繼續拋灑一肚子壞水。

    「怎麼能確定司理理說的是真的?」王啟年向他請示。

    范閒平靜回答道:「很簡單,那個吳伯安如果還在京中,那就不是他,如果他已經跑了,那就是他。」

    很簡單的判斷,也許最接近事情的真相,這個世界上有太多事情都是被人類愚蠢的腦袋給弄複雜了

    王啟年又緊張說道:「那難道真要放了司理理?大人,您目前可沒有這種權限,可是先前又……」雖然監察院的人向來不敬鬼神,但對於祖宗這種存在卻是無比尊重。

    范閒沒有回答他,只在心裡想著,自己在這個世界上的祖宗……和自己似乎關係不怎麼大。他知道這個時候自己不方便再出面,便讓王啟年去通知一處,沐鐵知道自己的身份,應該會相信王啟年說的話。二人分手的時候,范閒的下頜極隱密地向街角的黑暗處點了一點,向那個人確認了吳伯安這個名字。

    安排完這些事情,范閒就施施然回了范府,翻牆而入,靜靜地躺在床上,等待著明天的消息。等王啟年進入監察院後,卻無比意外地發現一處的同僚們早已經整裝待發,不免驚訝,沐鐵看著他微微一笑。

    當夜京城無事,范閒回到范府之後,與眾人打了個招呼,便進入到自己向父親索要的一件密室,小心翼翼地從懷裡取出一個密封極好的小皮袋,將那個小青瓷瓶從皮袋裡倒了出來。這瓶子用的是青砂工藝,氣眼比一般的瓷器要大些,所以足夠容納一些淡淡的迷香,先前為了讓司理理放鬆警惕,范閒著實花了不少功夫。從牆角取出一個陶罐,打開蓋子,一股撲面而來的迷香險些讓他自己都有些暈眩。

    將小素瓷瓶重新沉入陶罐之中,范閒回到臥室,雙腿絞著薄薄的絲被,有些忐忑不安地睡去。第二日王啟年前來回報,有些慚愧地說吳伯安早已經離開了京城,他早就料到了這點,並不怎麼失望。

    ……

    ……

    離京都約有十八里地有處莊圓,遠遠可以看見蒼山之上的雪巔,即便已是初夏,莊圓之中依然十分涼爽,葡萄架子已經展了葉子,一片青蔥適目。

    范閒千辛萬苦才問出來的吳伯安,此時正神態逍遙地坐在葡萄架上,看著對面的年輕人,略帶一絲責怪說道:「你不應該來。」

    對面的年輕人是宰相家的二公子林珙,他望著吳伯安,極有禮貌地說道:「吳先生要被迫離開京都,小侄自然要來送一下。」
第二卷 在京都 第六十章 葡萄架倒了
    吳伯安微微一笑,他自認胸腹之中有天下,這所有的事情都在計算之中,世人總以為自己在二皇子與太子之間搖擺,卻哪裡知道自己與宰相的關係,責備道:「太冒險了,宰相大人並不知道你我二人定的這計,如果讓人知道了,只怕你父親也極難脫身。」

    林珙陰險一笑說道:「先生先去嶗山清修一陣,等京都鬧上一鬧,太子就知道,一定要依靠我們林家,將來才能坐穩這個天下。」

    「不錯。」吳伯安顯得憂心忡忡,「自從小姐的婚事傳出來後,不知道是不是覺得長公主再沒辦法控制內庫,皇后那邊顯得冷淡了許多。」

    從年初的宰相私生女事件,再到最後的指親,吳伯安覺得陛下一直在削宰相大人的臉面,只怕是在為將來太子繼位做打算。果不其然,太子開始與宰相府疏遠了起來,所以他暗中策劃了此計,不但可以一舉殺死范閒,暫時穩住內庫的局面,也可以讓太子陷入某種不安定的風言環境之中,逼著東宮重新建立與相府之間的緊密關係。

    只是從一開始,宰相就嚴厲地反對這個計劃,不過倒是二公子顯得十分熱情。一位公子,一位謀士,便開始暗中操作這些事情,假宰相之名,使動在軍中隱藏了許久的方氏兄弟??只是吳伯安萬萬沒有料到,范閒竟然能在那樣恐怖的襲擊之下,依然逃出生天,更是生生擊斃了那名八品高手,留下了抹不掉的痕跡。

    不過局面依然在掌控中。方參將已經被滅了口,就算監察院查到背後是自己,但也不可能查到宰相那裡,所以吳伯安讓二公子林珙趕緊回京。

    林珙傲然笑道:「這處莊圓我已經經營了許久。即便是大內侍衛或監察院的人來了,也極難進來捉人,更何況你我行事如此隱秘,又有誰知道你我會在這裡?」

    吳伯安一想,果然如此,且將心放下後,骨子裡擺脫不了地名士風氣又流露了出來,一搖紙扇對著頭頂的葡萄架子,笑著說道:「這葡萄架子搭的極雅,卻讓在下想起個笑話。」

    「什麼笑話?」

    「有一名官員懼內。有天被家中娘子抓破了臉皮,第二天上堂,太守問這是什麼回事?官員尷尬應道。說昨夜在葡萄架下乘涼,不料架子倒了,劃傷了臉面。太守大怒,喝斥道:這定是你家潑婦做的,豈有此理。速傳衙役去將你妻子索來。正此時,誰也沒想到太守夫人正在堂後偷聽,大怒之下衝上公堂。對著太守一通喝斥。太守慌了神,趕緊對那位官員說:你先退下,我家地葡萄架子也倒了……」

    二人講完笑話,齊聲哈哈笑了起來。二公子林珙自然是聽過這笑話的,卻從笑話裡聽出了一些別的意思,難道吳先生是在暗諷自己父親懼內?只是母親早亡……難道是說宰相畏懼長公主?

    林珙微感恚怒,正此時,眼角餘光裡卻看見一個黑影出現在圓子裡面。

    那是一個瞎子,眼睛上蒙著一塊黑布。手中提著一把鐵釬,釬尖上有鮮血正緩緩滴下。

    ……

    ……

    林吳二人猛地站起身來,知道對方悄無聲息地潛入此處,那外面的高手們一定都死在了這把鐵釬之下,一想到這莊圓裡的高手們,竟然臨死前連聲慘呼都沒有發出來,林珙心頭一陣惡寒,畏懼喊道:「你是誰?有話好說!」

    五竹沒有回答他的話,像個鬼魂一樣從圓子那頭,疾速衝了過來。

    林珙大吼一聲,抽出腰間軟劍,當頭砍了下去。

    五竹一側身,閃過劍尖,整個人的身體已經貼住了林珙的面門,兩個人貼的極近,看上去有些怪異。

    噗的一聲。

    鮮血從林珙背後戳出來地鐵釬上滴落,他看著面前的那方黑布,眼中滿是恐懼和不可思議,自己是堂堂宰相之子,這個人竟然連說話的機會都不給自己,就殺了自己。鐵釬已經刺穿了林珙地胸膛,然後五竹整個人才貼了上來,受餘力一震,林珙的屍體無力地在鐵釬上向後滑了幾寸,看上去很恐怖。

    哧的一聲,五竹平靜地從林珙身上拔出鐵釬,看似極緩,實則快速地向旁邊移了三步,避開了對方胸膛上噴出的血泉。

    鐵釬不偏不倚地刺穿了林珙的心臟,血花從小孔裡噴射出來,看著十分美麗。

    看著這血腥地一幕,吳伯安面色慘白,卻死死捂著自己的嘴巴,不讓自己發出半點兒聲音,他看見對方蒙在眼睛上的黑布,知道對方是個瞎子,試圖矇混過關。

    五竹微微偏頭,轉身「望」著他。

    吳伯安心中湧起強烈地絕望,但面上卻露出了一絲慘笑,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變得穩定些:「我不是宰相的人!這位壯士,賣命於人,並不見得是件有前途的事情。老夫吳伯安,在京中交遊廣泛,若壯士雄心猶在,不若……」

    他的聲音嘎然而止,然後很困難地低頭,看著已經穿過了自己喉骨的那把鐵釬。

    他不明白,這個刺客為什麼不願意聽自己把話說完……自己是個文弱書生,並沒有什麼威脅。而且他自命不僅是算無遺策的謀士,更是辯才無雙,只要這個瞎子刺客肯把這番話聽完,一定不會殺死自己??自己這一生還有許多大事要做,怎麼能就這麼死了呢?

    然而,謀士吳伯安就這麼簡單地死了。

    ……

    ……其實五竹在這個世界上活了三十幾年,也一直沒有弄明白,為什麼不管是在東夷城

    城,在北魏,在京都,或者是在這裡,每當自己要殺對方的時候,這些人總喜歡喋喋不休地說個不停。小姐當年說過:「刀劍總是比言語有力量些」,五竹一直認為自己很明白這句話的意思,卻不明白為什麼世人總不明白這個道理。

    五竹收回鐵釬,有些孤獨地向圓子外面走去。

    當他離開之後,葡萄架子終於承受不住先前五竹快速移動所挾地殺氣,喀喇一聲倒了下來,蓋在那兩具厚身之上,綠葉亂遮,老籐虯糾連在一處。

    連著幾天,監察院都沒有別的消息,沐鐵倒是曾經來過范府一次,進行拍馬屁的工作,只是吳伯安這個並不出名,但其實很厲害的謀士忽然在人間消蹤匿跡,范閒的心情似乎並不太好,所以沐鐵的手掌輕輕落下,卻重重地落在了自己的腿上,沒落什麼好印象。

    司南伯手中的暗處力量也悄悄加入到了搜索的隊伍之中,依然一無所獲,等到王啟年灰頭灰臉地匯報行動失敗後,范閒也只好暫時將這件事情壓下,強行將心思轉移到妹妹、書局、雞腿這些比較陽光的詞彙上來,耐心等待著黑布叔的手段。

    這天下午,他強打精神帶著妹妹和思轍,去靖王府上做客。

    不料今天靖王卻不在府中,世子李弘成無奈說道:「父王今兒個入宮去了,說是太后想他來著。」

    范閒打了個哈哈,沒有去多想這件事情,自和李弘成去了後圓涼棚下面,一邊吃些瓜果,一面聊以躲避一下初夏的炎熱。都不是幾個外人,所以郡王的幼女,那位曾經讓范閒很感興趣的柔嘉郡主也在場,並沒有避諱什麼。范閒看著這小姑娘,不由一陣後怕,當時聽若若講那段關於石頭記的事情,還曾經幻想過,這位郡主姑娘在知道自己就是石頭記作者之後,會不會因什麼愛什麼,對自己產生點兒什麼之情。

    但看見柔嘉之後,范閒馬上斷絕了這個想法。

    郡主很漂亮,小臉蛋兒紅撲撲的,人也是極溫柔有禮的那種,甚至是范閒來到這個世界後見過的最溫柔的女子。但范閒依然斷然絕然地鼻孔朝天,不施半分青目。

    因為這位郡主姑娘,今年剛滿一十二,正是一顆純潔無比的素澀果子,連少女都算不上。范閒此人骨子裡有些多情,但卻不是濫情之人,只要一想到與十二歲的小女生如何如何,他便心頭一陣恐慌,避之不迭。

    誰知怕什麼來什麼,柔嘉郡主今日一直乖乖巧巧地坐在若若身旁,兩道目光卻是有意無意地瞄著范閒,一對大眼睛忽閃忽閃地羞意十足,看得范閒心思思,心慌慌,心亂亂,心怕怕。

    范思轍被王府下人領著去射箭去了,范閒與世子有一搭沒一搭的說著話,那兩位姑娘也在輕聲說著些什麼。范閒正覺尷尬之時,忽見一名王府屬官急匆匆地走了進來,附耳到李弘成耳邊說了些什麼,只見李弘成面色一變,兩道疑惑的目光望向了范閒。

    「出什麼事兒了?」范閒看著涼棚,微笑說道:「王府的葡萄架子搭的倒是挺好的,只不過讓我想起一個笑話來。」

    世子沒有給他機會在女孩子們面前賣弈自己那點兒才學,面色沉重地將他拉到一旁,輕聲說道:「出事了。」
第二卷 在京都 第六十一章
    「什麼事兒?」范閒知道肯定事情不簡單,不然李弘成這傢伙也不會這麼緊張,但仍然強顏笑道:「你家的葡萄架沒倒就成。」

    說來奇怪,李弘成就早就到了適婚的年齡,不知道為什麼,卻一直沒有娶夫人進門。

    「沒空與你講頑笑話。」李弘成沉著臉說道:「昨天蒼山腳下一處莊圓裡出了命案,吳伯安和宰相的二公子林珙都死了。」

    范閒大驚失色,問道:「什麼?」

    李弘成說道:「不錯,你未來的二舅子死了。」

    范閒卻一時沒有想到這複雜的親戚關係上來,心裡有些驚謊,吳伯安的死是在他的預料之中,但是……如果說不是叔出手而是有人在滅口,怎麼也不至於將宰相的二公子賠了進去。范閒有這個自知之明,自己的身價,如今還遠遠及不上那位二舅子。既然吳伯安和那位二舅子死在一起,難道是說上次想殺自己的……是宰相老丈人?

    他對這位沒見過面的妻兄並沒有什麼感情,但想到隨之而來的事情,不免也有些苦惱,略鎮定了一下之後問道:「人是怎麼死的?」

    李弘成將被人發現的場景複述給他聽了,本來以那個莊圓的偏僻而言,這椿命案恐怖要很久之後才會被人發現,但沒有想到第三天正好是山令傳榜的日子,一入莊圓便看見滿地屍首,大驚之下層層上報。因為死的是宰相的兒子,還有那個身份特殊的吳伯安。所以這消息經過京都府和刑部,直接到了皇宮裡面。

    靖王今日入宮,偶爾聽到這個消息,便請宮中相熟地公公傳話回來。

    范閒心頭一動。靖王應該知道自己今天會來王府作客,冒險讓人傳消息回來,看來是想通知自己,只是為什麼對方會認為自己需要這個消息?看見他的神情,李弘成壓低聲音說道:「監察院在找吳伯安,聽說和你上次遇刺的事情有關係,這次他死的如此蹊巧,當心別人疑你。」

    范閒裝作嚇了一跳,連連擺手道:「這事與我可沒關係,連監察院都找不到地人。難道我還能找出他來,如果宰相大人真的信了這事兒,我以後在京都裡還活不活了?」

    李弘成看他神態不似作偽。舒了一口氣:「如果真是你幹的,我不免要重新估計一下你的力量,將來得討好你才行。」

    范閒如此已和他相當熟稔,笑著罵道:「這又是什麼混帳說法,我只求宰相大人不要把他兒子的死。和我聯繫起來,就要去燒高香了。」

    李弘成說道:「應該不會,你剛才的解釋很有力。陳大人都抓不到的人,你初入京都更是不可能抓得到。就算抓住之後,也不可能為報私仇洩憤就胡亂殺人。」他望著范閒認真說道:「這事兒我信你,父親那裡,我也會替你說去,相信宰相也不會亂來。」

    范閒歎了口氣說道:「只怕宰相首先要想辦法解釋,為什麼二公子會和吳伯安在一起。要知道吳伯安可是與北齊奸細有聯繫的角色,叛國的罪名是坐實了的。」

    李弘成點了點頭,略帶憂慮說道:「只是宰相大人老來喪子。受了這打擊,若再被政敵借吳伯安之事攻訐,只怕日子會不大好過。」

    范閒偷偷瞄了世子一眼,心想宰相地政敵不就是你和二皇子了嗎?何必還說的如此清風霽月不繞懷的。

    離開靖王府後,上了馬車,范若若注意到兄長地臉色有些不對勁,關心問道:「是哪兒不舒服嗎?還是說先前曬狠了?」范思轍也湊趣坐了過來,討好地將手中的折扇遞給范閒。

    范閒心裡有些不安,所以情緒比較煩燥,不耐煩地說道:「沒事兒!」話出口後,才覺著語氣有些不對,苦笑著解釋道:「有些麻煩事兒,我得多想想,你們先不要管我。」

    進了范府,范閒首先便是往父親的書房裡跑,結果發現父親不在家裡,說不準此時是被召進宮去了。

    他有些不安地回到自己的房間中,坐到桌前時,才發現自己的背後已經濕透了。其實在李弘成複述莊圓裡吳伯安和宰相二公子地死狀時,范閒就知道是誰下的手,在這個世界上,再沒有人比他更熟悉五竹叔出手的方式和留下地痕跡。

    那天夜裡范閒在天牢中查出吳伯安這個名字之後,就知道吳伯安已經是個死人??只是沒有想到林婉兒的二哥也會一同死去。

    雖然不知道五竹是如何找到那個吳先生的,但是依五竹冷冷淡淡的性子,一釬子捅死兩個謀害范閒的幕後黑手,實在是件很正常的事情。五竹是宗師級的強者,在他的眼中,什麼宰相府公子,或許和澹跗那個來殺自己的刺客一樣,只是個血肉之軀而已。只要不會牽連到范閒,五竹地鐵釬前,從來沒有禁忌。

    范閒的不安在於,既然連靖王都認為自己與林珙的死有關聯,那宰相會怎麼想?他是想報當日護衛被殺,自己和籐子京重傷之仇,他也有想過幕後主使之人可能是宰相大人,自己未來的岳父,如果真是這樣,范閒自忖也只會殺死吳伯安以警告對方,但卻沒有想到林婉兒的二哥就這樣乾淨利落的死了,林家就兩個兒子,聽說大的那位還有些問題……

    想到林婉兒,范閒又是一陣頭痛,就算婉兒從小生長在宮中,與林家人沒有什麼感情,但畢竟雙方是血肉之親,這是無論如何也撕脫不開的事實。

    他站起身來繞著桌子走了兩圈,眼光漸趨堅定,他下定了決心,這一輩子也不能讓婉

    婉兒知道這件事情,不能讓她知道是自己的叔叔殺了她的哥哥。

    莊嚴無比的皇宮深處,天下最有權力的那個人所處的房間,卻遠遠不如他所管轄的疆土那般有氣勢,寶鼎裡的焚香漸漸散去,只留下厚厚積香灰,門外西去陽光側向照了過來,那些撲檻而來的柳綿在光線之中纖纖可數。

    房內鋪著淺色石磚,左右依次站著十數位朝中大員,今天並不是正式的朝會,所以這裡並不是太極宮,只是一處偏殿,慶國偉大的陛下也沒有坐在高高的龍椅之上,只是隨意揀了把椅子坐著。

    皇帝今日穿著一件水青綢的便服,腰間紮著一條盤龍金絲帶,烏黑的頭髮束的緊緊的,只是偶爾會在鬢角處發現幾絲銀絲。他就這樣隨意坐在椅子上,比四周站著的臣子還要低些,但那股氣勢卻像是坐在世界的最高端,俯視著腳下的萬千臣民。

    今日國事已畢,留在屋裡的都是幾位老臣、重臣。

    陳萍萍在左手第一位,因為身體原因坐在輪椅上,所以顯得很特殊,頭顱無精打采地微微垂下,似乎都要睡著了一般。這些大臣們知道身為陛下第一親信的陳院長,曾經得過明旨,不用參加例行朝會,但今天這會議卻是必須要參加的。

    宰相林若甫在右手第一位,他今天也有特殊待遇,坐在一張圓凳子上,只是官服有些長,所以顯得有些滑稽。這位名噪天下的奸相,生的卻是眉清目秀,眸子炯炯有神,只是微白的鬍鬚揭示了他真正的年齡,想來年輕的時候,一定是位美男子。

    今日他的雙眼有些紅腫,嘴唇有些發白,想來是先前哭過。

    「宰相大人節哀。」皇帝輕聲說道,房間裡嗡嗡的回聲響了起來,「你且在府中休養數日也好……送送那孩子。」

    林若甫站起身來,恭敬行了一禮,哽咽說道:「老臣不敢,犬子之事,驚擾了陛下已是罪過。」

    那幾位各部大臣也溫言相勸老宰相,人死不能復生,如何如何。

    林若甫忽然高聲說道:「敢請陛下為老臣作主,為那死去的孩子討個公道!」說完這話,他就直挺挺地跪了下去,今日午間得知了二兒子的死訊,一向心如鐵石的宰相大人也險些暈厥了過去,所謂白髮人送黑髮人,哪裡禁得住這般情緒上的衝擊。

    皇帝的唇角不為人知地翹了一翹,不過沒有人敢盯著天子的臉去看,所以也沒有人注意到這個小細節。皇帝陛下似乎有些詫異宰相的說法:「自前日范家小子遇襲之後,不期京都之側,又發生如此兇案,這京都府自然難辭其責,宰相大人放心,寡人自當重重處分,給你一個交待……各有司定要抓緊緝拿兇徒,以刑部為主,若有不協事,陳院長在一旁統領一下。」陳萍萍看似熟睡,此時卻睜開雙眼,微笑著應了下來。

    林若甫雙眼裡暴出兩道精光,卻是片刻即逝,向著皇帝叩了個頭,才在眾人的勸說下站了起來。

    皇帝平靜看著他,慶國並不如何講究殿前儀範,這位九五之尊知道宰相這個頭是不好禁受的,忽然皺眉說道:「前次事情,有北齊賊子的影子,意圖引起朝廷風波,今次莫非又是外賊潛來作案?這邊禁如今難道疏落成這副模樣?傳旨下去,著北三司好生自查。」

    他忽然厲聲訓斥道:「陳萍萍,你的院務也得用些心才是,四處難道是吃白飯的!你這次回鄉省親,硬是多拖了一個月。難道要朝中大臣的子弟個個死於非命,你才肯回來!」

    天子一火,滿堂俱靜。
第二卷 在京都 第六十二章 御前栽贓
    聽著陛下的聲音越來越高、群臣驚懼,極少見陛下如此發怒.更少看見陛下對陳大人如此嚴厲訓斥。陳萍萍卻是面色不變,開口自辯道:「回京之時.因為朝中哨人意圖劫走北齊密諜司理理,這位司理理與前些日子范氏子遇刺一案有關.茲事體大,我得院報之後繞了一段路,那棵子回來,所以耽擱了些時辰。」

    「嗯,原來如此,那倒罷了。「皇帝輕輕想了一聲,競是持這事兒高高舉起,卻又輕輕落下。

    眾大臣原本驚的不行,心想陛下似乎連陳大人都不怎麼喜歡了,接著發現如此發落,才明白原來遲歸一事.終究不成體統,陛下是借此事將這筆帳清掉。但眾人緊按著想到陳萍萍所言司理理一事,大臣們還頭一次聽說有人意圖劫囚.不免心頭震驚,暗付莫非真的有朝中大員與北齊勾結,妄圖惑亂朝政。

    「司理理一事暫且放下,先將宰相公子這件案子查個水落石出。」皇帝冷冷看著陳萍萍。

    「怎麼講?」不止是皇帝,就連其餘那幾位大臣也來了興趣,惟有林若甫似乎想到了什麼.臉色變得十分難看。

    「宰相大人心憂子逝,有些話我本不當說,不過當臣子的,在陛下面前不敢隱瞞,還請陛下恕過臣出言無狀之罪。」

    皇帝皺眉道:「說來聽聽。,

    陳萍萍握著滿是青筋的枯手成拳。堵在唇邊咳了幾聲.似乎將胸裡的悶痰全部咳了出來,才淡淡說道:「宰相二公子林洪被殺之時.與吳伯安在一起。」

    「這吳伯安是誰?」皇帝皺眉道:「講清楚些。」

    吳伯安在京都官場中頗有幾分名聲,此時屋裡的大臣大多知道,只是以往總以為這個謀士是在太子與二皇子之間搖擺.哪裡想到竟是會與宰相家的公子呆在一起,此時再投往宰相大人的目光.不免多了幾分擔憂.畢竟大家是文官一體。如果被瘋拘陳萍萍咬出什麼,大家都沒顏面。

    林若甫此時卻是安坐圓凳之上.雙眼紅腫未諧.卻看不出有什麼擔心的。

    「臣日前追查范氏子遇刺一事.司理理供認。與北齊方面聯繫的人.正是吳伯安.而私放西蠻箭手入京都的人。是巡城司參將方達人,在滄州城外意圖劫囚的騎兵首領,是方達人遠房堂弟梧州參軍方休的手下…如今看來,這事件的籌劃者便是吳伯安,方休與方達人都是執行者,負責接應北齊的刺客及殺人滅口.至於那些箭手地屍體被搶先火化一事.目前還沒有查到什麼頭緒。」

    「你想說什麼?」

    「臣無它意,只是好奇。為什麼林二公子死前。會與前些日子范氏子遇刺事件的主謀者呆在芥山腳下的莊園裡。,

    此言一出。群臣嘩然,禮部尚書郭攸之率先出來為宰相辯解:「且不說那司理理是不是受刑不過。胡亂攀咬,即便吳伯安與前宗案子有關。」他轉向皇帝請罪道:「臣一時情急,陛下莫怪,著實是因為那吳伯安乃二十年前進士,在京中頗有才名,交遊甚廣,林二公子與他在一處實屬尋常,豈能因此事而隨意誣蔑死者?宰相大人喪子之痛未去,陳大人便如此胡言亂語,實在是…不堪!不堪!」

    林若甫此時站了起來,對陛下躬身行禮,沉痛說道:「犬子不肖,行事盂浪,遭致不測,但若說他有此不臣之心,老臣是斷斷不信的。」他又說道:「那吳伯安臣也見過,確實是個有才之人,還曾與他遊歷京都四周名勝,若與吳伯安有故,便與命案有關,那豈不是臣也脫不得這嫌隙?」

    「不錯。「一名大臣也搖頭說道:「臣也曾與那吳伯安見面,觀其人面.似乎頗正,若此人真是狼心狗肺之徒,這又與林二公子何干?陳大人當謹言才是。」

    林若甫面現激動說道:「若臣與此事有關.天厭之.天厭之!」見宰相大人說了如此重的話,幾位大臣隨他一同跪了下來。見大臣們跪著,皇帝撐領於椅斜瞥了陳萍萍一眼、眼裡卻儘是笑意。轉瞬間,皇面色如霜,請詩臣起身,正色道:「陳萍萍巳先請罪.還未說完,容他先說下去。」

    朝堂之上總是如此.陳萍萍一院獨大.文官系統總是喜歡抱團。陳萍萍淡淡者了林若甫一眼,說道:「宰相大人息怒,本官只是覺得不解。監察院暗索京都一日一夜.都沒有找到吳伯妥,貴公子卻能與這謀士在葡萄架下把酒言歡,自然想問個明白。」

    「吳伯安究竟是不是前宗案子的幕後主使.此時猶未可知.也許當時他與林二公子約好去芥山賞景,陳萍萍,

    此事稍後再論。」皇帝忽然給冷冷口.阻止了陳萍萍的陳述。

    見陛下站在己等一方.各部大臣們鬆了一口氣,林若甫的心裡卻被稍後再論四個字擊中了心房,一陣寒意湧了上來.知道陛下是在警告自己不要借題發揮。

    這是一種交換,一種不借助言語.卻雙方心知肚明地交換。林若甫相信府中袁宏道的判斷,珙兒的死與范家應該沒有什麼關係,所以沉默不語.按受了這個事實。畢竟.如果監察院真順著吳伯安勾結北齊的事情追下去.事涉謀逆.只怕自己這個宰相也做不成了。

    「你先前說這兩宗案子本是一宗,究竟是個什麼說法。」

    陳萍萍面無表情看了這些大臣一眼.大臣畏他眼神寒毒.有些不自在地咳了幾聲。他輕聲說道:「經刑部與院中查驗死者傷口及當時場景.判定行兇者乃是東夷城四顧劍一脈,所以臣斷言兩宗案子本是一宗。」

    聽見四顧劍三個宇.就連不韻武道的大臣們都有些動容.難怪先前講述蒼山莊園遇襲之事時,聽說兇手只是一個,便悄無聲息地殺死了十數位高手.而且均是一擊致命。只有林若甫面色不變,似乎早就知道這件事情。

    「嗯?」皇帝皺起了眉頭,四大宗師的名頭雖然還不放在他這位九五至尊的心上。但這些超然地武道強者.對於朝廷威嚴來說總是很難忍受的存在。

    「因為並些日乎被范氏子反擊殺死地刺客中,有兩名女刺客.據院中檔案,這兩名女刺客應該是東夷城四顧劍門下。只是不知道是那人徒弟還是徒孫。月前便有院報.四顧劍不在東夷城內.據臣者來。那劍癡應該是來了慶國。」

    皇帝緩緩閉上眼睛,寒聲問道:「他為什麼不是去殺范家地孩子,而是找到了吳……伯安?」

    「世人皆知四碩劍乃是位劍癡,門下弟子暗殺他人被反擊而死,只怕他還會讚歎對方手段了得.更不會視其為仇,而此人又最是厭惡陰謀詭計.嚴禁門下弟子牽入家國之爭,如果不是吳伯安許了什麼好處。說動了那兩名女刺客。這兩名女刺客就不會死了。只怕在他心中,只有那個吳伯安才是真正的仇人。」

    陳萍萍淡淡而言。撒起謊來真是面不改色。

    許久之後,皇宮地這間屋子裡響起了慶國皇帝威嚴的聲音:「京都府尹梅執禮上折請罪.罰俸降職使用一年.監察院進駐巡城司糾查.免焦子恆巡城司職務,刑部繼續偵辦補充兩宗命素.持卷結之後,發詔令東夷城交出元兇.照此辦理吧。」

    說完這句括.他上前對林若甫安慰了幾句.便離屋而去。

    眾臣退後.已有宮女上前推著陳萍萍的輪椅入了內宮。大臣們對於這件事情並不驚訝,他們從來沒有幻想過自己有一天能夠獲得陳萍萍這樣的恩寵,所以才會在大小事情上都緊緊抱團.與監察院地勢力對抗著.也等同是與皇帝的私人勢力對抗著.這是慶國建國以來文官們的傳統概念.似乎已徑根深蒂固地扎進了他們的腦袋裡.永遠無法擺脫。

    大臣們甚至滿懷惡意地想著.瘋狗陳萍萍或許正是因為癱了.又沒有子嗣,才會讓陛下如此毫無保留的信任吧。

    ……

    ……

    安靜地深宮之中,沒有一個太監宮女,只有皇帝與陳萍萍相對而坐。

    皇帝端起茶杯,綴了一口,似乎覺得茶溫不怎麼合適.眉頭一皺,竟是將杯子摔碎在陳萍萍的輪椅之前。啪!的一聲,瓷杯化作碎玉四濺,茶水打濕了陳萍萍地褲腳,但他腿腳不便,競是無法躲開。與先不同,皇帝此時的聲音顯得特別寒玲和壓迫感十足:「四顧劍?這個答案荒唐了些吧。」逕

    陳萍萍就像是沒有看到眼前這一幕般,滿面微笑,十分恭謹回答道:「臣不敢瞞皇上,那傷口淒厲,頗有茫然之意,刑部與院裡一致看法如此。」

    皇帝翹起唇角,笑著看了他兩眼,忽然眼中閃過一絲異色,喝問道:「是不是老五在京裡?」

    陳萍萍緩緩抬起頭來,張開了雙唇,半晌之後才說道:「不錯,五大人如今正在京都。」

    皇帝似乎有些疲憊,揉了揉眉心,淡淡說道:「你究竟還有多少事情瞞著聯?」然後歎息道:「罷了,不過既然你連聯都敢瞞,那就一定要瞞住天下人,不要讓那些人知道老五的存在。」

    (這個世界上知道五竹存在的人太少,只要葉流雲不回京,基本就沒有誰能猜到那件事情是五竹做的。要月票啊要月票,很有壓力。)
第二卷 在京都 第六十三章 破題
        「是。」陳萍萍恭敬應命。

        「那兩名女刺客真的是四顧劍門下?」

        「是。」

        皇帝忽然皺眉問道:「那四顧劍難道不會真的為了報仇,去殺范氏子?」

        陳萍萍恭敬應道:「一代宗師,總是有些架子的,眼下還在東夷劍坑裡潛修,只要范閒自己不去東夷城就好,而且這件事情臣也在處理當中。」

        「知道了,那些事情前天夜裡還沒談完,今天繼續。」皇帝半閉著眼睛養神,問道:「拖了許久才肯回京,就算你不怕御史們上章,聯也要顧及這天下臣民的議論。聯知道你是在使小性子,不滿意對他的安排。」

        陳萍萍輕輕搓著右手無名指的指甲,不知道是緊張還是激動,但那張滿是皺紋的臉上卻依然十分平靜:「這件事情後,估計宰相會記仇,雖然他會相信是四顧劍出手,總會認為自己的兒子是因為范氏子死的,這門婚事……還是算了吧。」

        皇帝靜靜說道:「不妨事,靖王已經入宮,不知道為什麼,他很喜歡那個小傢伙,別看他不管事,但若他其要護個人,這朝廷裡也沒有誰敢再動,至於林若甫,他是聰明人,林珙死後、他應該相信誰,二十年後,總該有個真正聰明些的決斷才應該。」

        「靖王?」陳萍萍有些意外。

        「當然他沒有認出來,所以不知道他與那小傢伙兒是何處來的情份。」皇帝歎息道:「也許一切皆是命數。」

        似乎這句話涉及到了某些經年之痛,一帝一臣同時極有默契的沉默了下來。

        陳萍萍忽然說道:「四年前我就反對過。今日,臣依然反對這門婚事。」

        皇帝睜開眼晴看著他,說道:「你比聯還要小,但這些年勞心勞神,卻老了許多,以後還是少管些事情。這些小傢伙兒的事兒,哪裡有資格讓你操心。」

        陳萍萍微笑應道:「這件事情完了,臣就告老。」

        「什麼事情?」

        「陛下,那個孩子的事情。」

        皇帝的語氣變得淡了起來:「為了將他母親的東西留給他,聯轉了這多道彎,假意心疼晨兒,封她為郡主,讓這份產業作嫁妝。然後請太后指婚,這才名正言順地讓他得到這些東西。聯用心良苦,莫非你還有什麼不滿。」

        「臣不敢。」陳萍萍心知肚明陛下為了讓范閒能夠重獲葉家,著實施了不少手段,他正色說道:「只是臣總想著,萬一哪日臣去了。這監察院該如何處置。如果將院子再交到一個外人的手裡,實在是很危險的事情。」

        與皇權的繼承不一樣,監察院是一個有些畸形的存在,全依賴於慶國皇帝對陳萍萍的無上信任,依賴於陳萍萍對皇帝的無上忠心,如果陳萍萍一旦死亡,不論是誰接手監察院。都極有可能對於慶國的朝局產生難以想像的可怕影響,交給臣子,則有可能出一權臣威脅到皇族,交給皇子,則有可能造就一位過於勢大的皇子,影響到皇位的交迭。

        皇帝又閉上了雙眼,似乎在思考什麼:「你是認為聯應該將院子交給他?」

        「不錯,那孩子既然不是外人,自然不會威脅到宮中。可是他的出身又注定了不可能參與到天子家的爭鬥之中,所以最能夠保持中立。」陳萍萍緩緩應道。

        皇帝似乎每些心動:「且待聯思琢思琢。你好生將養身體,總還有一二十年好活,這事情不用太著急。」

        「是。」陳萍萍見今天的目的已經達到,恭敬行禮退出,早有遠處宮女看見過來扶著,往宮外的道路走去。

        皇帝站起身來,閉目良久,忽然睜眼看著那個輪椅往宮外行去,他不曾懷疑過陳萍萍對自己的忠心,但一直有些疑慮、為什麼這條老狗會對那個女子如此念念不忘,不惜一切地替那孩子爭取所有可以到手的權力——想到那個孩子,這位天下至尊的臉上忽然閃過一絲溫柔,心想他來京後還沒有見過,什麼時候得去瞧瞧。

        ——————

        宮女將輪椅推出內宮,有侍衛接過、然後緩緩推行在外宮裡,再至官門口,便有監察院的人接了過去,將陳老大人攙扶上馬車,馬車在朱雀大街上向前行進著,碾壓著石板路,發出蹬蹬有韻律的聲音,卻是半天都還沒有行出內城。

        往東城去的路很安靜,這時候天色也已經半黑了,馬車往斜裡一拐,在一個僻靜的地方停了下來,這裡早有另外一輛馬車等候在此。監察院的官吏與那馬車旁的護衛似乎並不熟悉,卻很默契的同時離開馬車,散落在四周,形成了一個比較隱蔽的防衛圈。

        兩輛馬車挨得極近,同時間內,馬車裡的人將側簾掀開,對視一眼,正是陳萍並與范閒的父親,當朝禮部待郎范建大人。陳萍萍看見這張滿臉正氣的面容,便十分惱火:「趁我不在京,你就哄著陛下給你家兒子找了門好親事!」

        范建見他發火,既不恐懼也不緊張,微微笑著應道:「四年前,你壞了我的事,我只不過現在想辦法將事情圓回來而已。」

        陳萍萍冷冷道:「得那麼一堆臭錢,又有甚值得可喜的。」

        范建搖頭道:「錢是最重要的東西,不要忘記當初院子初成之時,若不是閒兒母親、你們喝西北風去。」

        「如今這內庫早不是當年的葉家,你范家如果接過去,只怕會焦頭爛額。皇上逼林家認了和生女,就是想讓你和宰相能和平相處,同時也是為以後考慮,不然將來讓人知道郡主嫁皇子,那是個什麼說法。」陳萍萍冷笑道:「聽我一聲勸,退了這門婚,對你對他都是好事。」

        「你以為我不知道你在打算什麼。」范建皺眉道:「你一直認為長公主和當年的事情有關係,但是這麼些年了,你也沒有找到證據。」

        「不僅僅是這個原因。」陳萍萍寒著一張臉說道:「就算陛下覺得虧欠他,但你想想,如果陛下真聽了你的,將葉家還給他,那這院子怎麼辦?陛下雄才大略,絕對不會允許世上有人同時掌握這兩樣國之利器,即便是他也不行。」

        范建的眉頭皺得更緊了:「你既然知道這些,為什麼還要讓我兒子牽涉到這些事情裡面,讓他做個富家翁豈不是更好。」

        「富家翁就這麼好做?」

        「有你我在京都裡,長公主也受了教訓,以後的幾年應該會很平穩。」

        陳萍萍寒聲道:「不要忘記,你的……兒子,一月前才險些被人給殺了。」

        范建盯著他的雙眼:「這是我的疏忽,何嘗不是你的問題,如果你不是賭氣不回,也不至於京裡會有這些風波。」

        陳萍萍靜靜道:「如果你兒子就這般死了,還用得著你我如此用心?」

        ……

        一陣沉默之後,范建開口說道:「在這件事情裡,我付出的代價遠比你大,所以如果兩邊無法抉擇的時候,我希望你尊重我的意見。」陳萍萍想了一想、認可了對方的說法。所謂話不投機半句多,范建冷冷地放下車簾,一聲今下,兩輛馬車分道揚鐮。

        黑夜籠罩著皇城,在這片濃墨計似的背景中,人們有的為了利益相聚,有的為了理念相聚,然後往往又會因為這同樣的兩個詞分開,只等某日某個機緣巧合的緣故,再次走到一起。皇城根下,高高的朱紅宮牆旁,緩緩地行走著一抬轎子,後方遠遠地跟著幾名親隨,遠處宮門的禁軍看見這輛轎子繞著宮牆行走,卻沒有人上前發問。

        那是宰相的轎子,這是宰相的習慣,每當慶國陷入某種問題之中,他總是會令人抬著自己的轎子繞著宮牆打轉,有的人說他是在森嚴的安靜環境中思考問題,鄙視宰相的人認為這種怪癖說明了他對於權力的某種病態狂熱。慶歷二年,南方大江發了洪水,宰相大人便是塵著轎子繞宮牆轉了許多圈,第二天便上了一道折子,詳細地記述了賑災救災一應事項分工及流程,條疏清晰有力,而在最關鍵的銀錢用度上,卻有些捉襟見肘,戶部有些獨力難支,恰此時內庫卻有幾大筆海外貿易銀兩入帳,險之又險地為宰相的計劃提供了保障,陛下龍顏大悅。

        世人常道,宰相是奸相,看他府第便知。宰相是能相,看這天下便知。但不管是奸相還是能相,其實在某些特定的時候,他總是會回歸到最原始的角色,比如父親。今日宰相繞著宮牆「散轎」,無人敢來打擾,正是因為大家知道他的二兒子死了,大人的心情不好。

        夜色漸漸的深了,皇宮裡點起了紅燭燈籠,隱隱約約的黃色燈光從高牆之上灑漫了過,但宮牆這面卻依然是漆黑一片,轎子緩緩走到宮牆某側僻靜地,迎面遠遠有一個燈籠搖搖晃晃地過來了,走得近了些,才看明白原來也是一方轎子。
第二卷 在京都 第六十四章 那個女人
        兩抬轎子同時停下,轎夫小心放下前棍,就像范建與陳萍萍見面時一樣,悄無聲息地退到了遠處。轎頭自然傾前,坐在裡面的人應該會很不舒服才對,但很奇怪的是,不論是宰相還是那個轎子裡的人,並沒有出來相見。

        所以轎頭相向而拜,像是兩個朋友在揖手問安,又像是一對新人洞房前在拜天地。

        「若甫,不要太過傷心了。」對面轎子裡終於響起了柔柔弱弱的聲音,竟然是長公主親自出了宮,來見自己許多年前的情人!

        聽著這個熟悉的聲音,轎中的宰相大人微微皺了皺眉,似乎想到了很多年以前的事情,他淡淡說道:「長公主關心臣之家事,臣不勝感激。」

        聽見他這番拒人於干裡之外的話,長公主的聲音馬上變得淒柔起來:「這主臣之別……在你我二人間怎能提起?為何你今日說話如此生份。」

        宰相大人的轎中傳出一聲冷笑:「公主殿下,若甫無能,卻不想成為公主殿下手中隨意揉捏的麵團。」

        另一輛轎中沉默了下來,似乎想不到對方會說出如此傷人的話語,半晌之後才淒楚應道:「若甫你這是何意?拱兒雖不是我的孩子,但逢年過節,我總是讓人送禮物至府上,我也如你一般疼愛……我,我我,堂堂公主之尊,莫非卻是你的出氣筒?罷了罷了……今日你心情不好,還是先別說了。」

        林若甫忽然冷哼一聲說道:「今日與長公主相見,便是要講與公主聽,十月份晨兒的婚事,我已經允了。」

        ……

        宮牆外一片黑暗,只有擱在長公主轎旁的那個燈籠散著些許光芒,長時間的沉默足以證實轎中那位看似柔弱的女子,此時心中是如何的震驚,聽到這話後又是怎樣的憤怒,許久之後,長公主清冽如三九寒風般的聲音才透出轎簾之外:「那是我的女兒!我不會讓她嫁給范家那個小雜種。」長公主不論在宮中官外,一直給人一種柔弱不堪的形親,誰知道此時說話竟如此厲殺。

        「您……能拗得過陛下嗎?」林若甫的聲音裡無來由多出一絲自責自怨自嗟,「何況……陛下讓天下人都知道,晨兒是我的女兒,這就注定了她也只能是個不怎麼光彩的角色。」

        長公主的聲音已經馬上反覆成了萬分淒美:「你真的忍心……」

        林若甫現在聽見對方這種聲音便覺得十分噁心,厭惡說道:「公主若是擔心內庫的事情,這如今已經不在我的考慮範圍之中。」

        長公主顫聲說道:「你不考慮,誰去考慮?我一個婦道人家,獨處宮中。這些年難道容易嗎?」

        轎中林若甫面上憎惡之色大作:「我有一女,卻終年不得相見,只在宮庭大宴上偶爾能遠遠瞥上一眼,做父親做成我這種模樣,難道我容易!」

        長公主淒楚辨解道:「這是沒法子的事情,當年我珠胎暗結,又不忍心誤了你的前途,這才獨自一人將她養大,這些年來,我在宮中為你打理,從內庫裡暗調銀兩讓你使用,難道你就不念我的一絲好?」

        宰相的轎中聲音寒意大作,林若甫低聲咆哮說道:「我的前途?從當年至今,我何時主動要過這等前途?當年窮酸讀書郎,如今卻成了一代宰相,似乎風光,但有女不得見。生了個兒子……卻……」他在轎中顫著聲音說道:「……卻慘死在前,這哪裡是我的前途,我所想要的東西。這只是你想要的權力,你不甘心嫁給一個永世不能出頭的駙馬,安安穩穩地過下半輩子罷了,莫非我還因為這些事情謝你?」

        長公主聽著這些話語,心頭大怒,尖聲哭罵道:「林若甫。事已至此。你卻來說這些混帳話。若你真的不甘心,當年調你入都察院任給事中的時候。你為什麼不說話?讓你進翰林院的時候你為什麼不難過?為你求來吏部待郎實職的時候,你為什麼不自責?步步高陞的時候,你不記著我的好,如今稍有不順,便將所有怒氣發洩到我身上!」

        「很好,睿兒。」聽著長公主的聲音越來越高,林若甫的聲音反而安靜了下來,說的話卻無比怨看:「我寧肯你是這樣的一個潑婦,也不希望你永遠是那種哀哀慼慼的模樣,你知道不知道,那樣很噁心的。」

        長公主被氣得說不出話來。

        「關於晨兒的婚事,我決定了,我觀察過范閒,不管他是什麼樣的人,但至少是一個不容易死的人。」林若甫冷冷說道:「我不希望我的女兒變成一個寡婦。」

        長公主痛斥道:「你今日是不是昏了頭了,珙兒才被謀害,你就急著拉攏范家,難道你真信陳萍萍那條老狗說的,四顧劍何等樣身份的人,怎麼可能來京都殺人!說不定范建就是幕後的主使。」

        林若甫冷冷道:「死的是我的兒子,你以為我沒有去看他最後一面?那些傷痕是掩飾不了的,四顧劍的劍意凌厲卻隨性,就算我認錯了,我府上那位卻不會認錯。」

        見說服不了對方,長公主語氣放軟,哀求道:「你再等我查查,就算你不憐惜我,但也不要讓晨兒嫁入范家。」

        一陣沉默之後,林若甫終於開口說道:「吳伯安向我提議刺殺范閒的計劃,我沒有同意,沒有想到他卻說動了愚蠢的珙兒。」

        長公主沉默了下來,知道已經很難讓對方相信自己與這件事情並沒有什麼關係。

        「吳伯安是你的人。」林若甫的聲音寒冷得似乎要將在夜風中搖擺的轎簾都冰凍住,「我一直都知道他是你的人,他是你用來監視我的人,但我沒有想到,我的兒子會因為你死去,所以,到此為止吧。」

        夜風漸起繞皇城,青轎一抬緩緩遁入黑暗之中,一隻燈籠頹然無力地倒在另一個孤獨的轎子旁邊,轎中隱隱傳來女子的飲泣之聲。

        太監心驚膽顫地上前,宮女在旁打著燈籠,一行人緩緩沿著皇城的角門入宮而行。

        轎子走了許久才到了長公主暫居的廣信宮,轎簾一掀,滿臉淚痕的長公主從轎上走了下來,幾個太監和宮女趕緊低頭,不敢抬頭去看。長公主柔弱無力地走上石階,終於擦拭淨了臉上的淚水,忽而嫣然一笑,像露後楊柳一般展現青青之姿,怯怯生生說道:「都殺了吧。」

        數道青光乍現!幾名太監來不及求饒,便被長公主貼身的宮女用袖中短刀割喉而死,夜殿之內,屍首倒地,發出輕微的幾聲。

        ——————

        宰相府並不是京都最大的一處宅子,但卻是最富貴的一座宅子,不論是靖王,還是累世富貴的田陵候家,都及不上相府。相府的正門以及裝飾,看上去並不如何富貴,但真正懂行的人,一眼便能瞧出來府內的擺設,都已經是些斂去風華,只餘內在的高級玩意兒,隨便幾張椅子,估計就能置換成靖王家那一大片苗圃。

        當然,我們這裡所做的比較,自然是將皇帝陛下家的宅子剔除了出去,他老人家的宅子叫皇宮,那傢伙兒誰敢比去。

        林若甫其人能在短短的二十餘年間,斂取如此多的財富,世人皆知其貪其奸,奈何陛下卻總是睜著眼當作沒有若見,這真是件讓人很糊塗的事情。

        走過前廳,與那些前來慰問的文官們打了個招呼,林若甫面色有些頹然地走進內宅,官員們知道宰相大人心情低落,不便打擾,所以紛紛告辭,只有幾個有緊急公務的官員手足無措地等著。林若甫似乎想起了他們,走了回來,問了一下發生了什麼事情,強打著精神處理完手頭這些事情,才無力地揮揮手讓他們走了。這些官員離開相府的時候,又是自責又是感佩莫名,宰相遇此慘禍,竟然還能以公事為先,實在是不世出的國之砥柱。

        來到內宅,進入書房後,林若甫坐在桌上,長久不發一語。

        「大人,此時與東宮翻臉,似乎不大合適。」宰相最親近的朋友,也是最私密的謀士,袁宏道給他端了一杯茶,袁宏道今天穿著一件素服,他看著林若甫強打著精神,不由心頭一黯,說道:「先不說這些了,大人先去歇息吧。」

        林若甫搖了搖頭,皺紋裡滿是濃濃的憂愁,輕聲說道:「事已至此,為了這滿府子侄,還有林氏族人,我總要籌劃個路數。」
第二卷 在京都 第六十五章 夏至
        袁宏道皺皺眉頭,又聽著宰相柔聲說道:「我在朝中太久,不知得罪了多少人,膝下二子一女,原本指望著拱兒能夠成器,不料卻遭此橫禍,如今便只有大寶和晨兒……總得為他們安排一下才妥當。」

        袁宏道再次皺眉:「只是如此轉變,似乎來的劇烈了一些。」

        林若甫的眼光忽然溫柔了起來:「身為人父,不需要太過惜身。若說奪嫡之事,陛下正當壯年,只怕到時候你我早就死了,何必操心那麼多。」他接著問道。

        「確認是四顧劍下的手?」

        袁宏道點了點頭:「是的。」

        林若甫深吸了一口冷氣:「有時候發現手中的權力並不能換來什麼……但既然范家和監察院暗中通了這麼多年氣,我想,如果加上老夫,他們應該也不會拒絕。」

        袁宏道微笑道:「范侍郎依著與陛下情份,一力促成這門婚事,想來是對老大人早有所盼。」

        林若甫微笑道:「過些日子,我要親眼看著那個叫范閒的,看他究竟配不配得上我的女兒。」

        袁宏道又道:「那長公主那邊……」

        明明知道宰相的二兒子非正常死亡,與長公主的計劃有不可推脫的關係,所以哀宏道很小心翼翼地提到了她的名字。

        「李雲睿讓吳伯安籌措第一決的暗殺,乃是一舉三得之計,殺死范閒,她可以重奪內庫之權。說動拱兒,她可以此為繩,將我相府牢牢捆在她的身上。只是她沒有想到,范閒並不是這麼好殺,而吳伯安這個賤狗,卻和我那孩兒……死了。」林若甫眼中暴出兩道寒芒:「不過她依然還有最緊要的一環,便是她算準了陛下的心思,當初就算程巨樹一行人能逃出京都,只怕也會被她假傳我的命令,讓方休在滄州殺死。以此坐實北齊殺人。」

        袁宏道皺眉道:「原來,長公主是猜準了陛下想要大動刀兵。」

        林若甫搖搖頭:「陛下當年北伐,未競全功,一直耿耿於懷,長公主如今送給他如此好的一個借口。就算陛下不喜她自作主張,也要承她這分情。只不過當年和約之事太過複雜、陛下這次頂多也就是奪幾個小國。給北齊一點顏色看看。」

        袁宏道歎息道:「長公主智計驚人,實在是難以對付。」

        林若甫緩緩閉上眼睛,說道:「我從未想過對付她……留給晚輩們去做吧。」

        「是,大人。」

        正此時,書房外面傳來一陣吵鬧,值此深夜不知是何人竟敢如此喧嘩,但看宰相與袁宏道的神情,明顯知道外面是誰。門被推開了,一個二十多歲的大胖子走了進來。後面的幾個老媽子和下人居然也沒有拖住。敢緊站在書房外面向宰相請罪。相府規矩大,沒有相爺允許。誰要是私進書房,那是會被嚴處的。林若甫揮揮手,示意知道了,然後滿臉溫柔地看著那個大胖子輕聲道:「大寶,怎麼又不乖了?」

        被叫做大寶的這個大胖子,眉際之間很寬,雙眼有些直楞楞的,看上去似乎腦部發育有些問題。但聽到林若甫說話,卻馬上安靜了下來,羞羞說道:「大寶乖的,只是弟弟還沒回來。」

        這是林若甫的大兒子,小時候生過一場病,結果就變成了如今的模樣,一直只有三四歲的智商,所以極少出門,京都眾人同情相府遭遇,也不怎麼提這件事情。大寶平素裡與林珙最為親近,結果這兩天一直沒有瞧見弟弟,所以變得煩燥了起來。

        林若甫心中一慟,像絞似的痛了起來,捂著胸口,穩了半天才柔聲勸道:「二寶出門了,過些天就二回來,大寶乖,快去睡吧。」

        大寶終於安靜了下來,臉上持著有些憨拙的笑容,被老媽子們領去後院睡覺了。

        一陣沉默之後,林若甫冷冷說道:「我只有一個兒子一個女兒,大寶又是這個模樣,袁兄,你說我應該怎麼辦?」

        袁宏道皺皺眉:「若為大公子著想,晨小姐嫁給范閒並不是很好的主意,畢竟范公子似乎很難逃脫政治上的傾軋,以後的生活極難安定,將來若將大公子托付給晨小姐,不是太方便。」

        林若有搖搖頭,話語裡帶出一陣寒意:「只要他姓范,就注定逃不出這些網,所以我寧肯他是個心狠手辣之輩,如此才能護得晨兒和她大哥一世安全……」

        說完這話,他馬上回復了平靜走到書索之後,拉開那層砂幕,看著幕後的天下大勢圖開始皺眉不語,目光偶爾掃過東夷城的方向,但更多的還是停留在慶國的北方,慶國與北齊之間那些錯綜複雜的小諸侯國。

        良久之後,林若甫皺眉道:「得馬上拿出個方略來、雖然不見得是場大戰,雙方可能也不會直接接觸,但北方諸郡要往那些小國運糧運馬,都必須得提前準備好。」

        袁宏道應了一聲,然後便聽著宰相大人開始咳了起來,咳得太急,似乎眼角掙出些水光來。宰相在地圖前面負手而立,皺眉籌劃,就好像他今天並沒有失去一位親生的兒子般,袁宏道看著他的背影,在心裡歎了口氣,略微有些感動與欠疚,想著若甫這生雖大富大貴,卻沒有什麼舒心的日子,真可謂是一見公主誤終生。

        ——————

        所有的這些事情,都集中發生在一天的時間裡,沒有人知道這些暗流下的交易或是爭吵意味著什麼。司南伯范建與陳萍萍的會面,宰相大人與長公主私下會面,朝廷上下,知道這兩件事情的人,不會超過范閒的十根手指頭。

        所以范閒不知道自己的將來已經被安排到了一條金光大道之上。

        如果入京後這幾個月像黎明前的黑暗,濃黑如粘稠的墨汁糊住了他的五官,讓他備感壓力,無法放鬆。那麼後面的這些日子,卻忽然像是天神端了盆清水來,照著他的臉上一潑,即讓他感到無比清爽自在,也讓他變得無比清醒。

        這些天裡,他一直催眠自己,二舅子的死和自己沒有一絲關係,唯有如此,才能面對自己此時最難面對的林婉兒。林婉兒自從知道二哥死後,精神有些低沉,雖然這對兄妹並沒有見過幾面,但骨血相連,終究有些難過。范閒將這些看在眼裡,心中也有些不好受,雖然那位二舅爺是想殺自己的幕後兇手——他有時候覺得自己有些冷血的病態,因為如果在澹州時聽說京都裡的范思轍死了,或許自己不會有一絲一毫的難過

        當然,現在的情況又不一樣,柳氏似乎默認了目前的局面,京都柳家也嗅出了些許不平常的氣息,給予了柳氏足夠的信息以供參考,所以柳氏異常安份,也不再阻止范思轍跟著范閒在京都裡四處閒逛。

        最讓范閒心安的是,似乎沒有人懷疑到宰相家二公子的死亡與自己有關係,包括宰相大人在內。其實這件事情是他與靖王有些多慮,當日吳伯安與林珙藏的如此隱蔽,連監察院一時間都查不出來,那除了天下四位宗師之外,還能有誰能找到?只要沒有人知道范閒與五竹的關係,就沒有人會想到范閒會與林珙之死有關聯。

        更出乎范閒意料的是,經過多重傳話,隱約收到相府遞過來的消息,宰相大人對於十月份的婚事表達了某種程度的認可,正當范閒不停猜忖是不是老人家白髮人送黑髮人,真的已經心灰意冷時,老奸巨滑的司南伯范建卻比朝野上下任何人都搶先看明白了這事情背後的原因:宰相與東宮或者長公主不知道因為什麼原因有了嫌隙,這是林若甫在尋找新的投資方向,也許正是相府的政治重心開始向二皇子轉移的一個跡象。

        一前一後的兩次暗殺事件,就像兩道春雷般震響了京都的天空,但春雷過後卻無雨水余澤,漸漸的事情也淡了,只是宰相大人似乎心傷子逝,變得有些心灰意懶,托病極少上朝。那位跛子陳院長也不怎麼上朝,只是在院子裡呆著,偶爾發出幾條命令。想到此事,范閒總有些疑惑,為什麼陳萍萍回京之後,沒有召見自己,他此時還不知道在天牢之中,那位老跛子已經玩過偷窺。更疑惑的是,明明陳萍萍都回京了,費介又跑哪兒去了?

        無論如何,朝中的各方勢力在這一次短促卻慘烈的交鋒之後,付出了幾條生命的代價,重新構築起了一種有些脆弱的平衡。有的人接受了不得不接受的改變,比如內庫掌控權在幾年後的易手,有人開始尋找另一條保全自己以及家族的道路,比如宰相。這些變化,對於范閒而言,無疑都是極為有利的,至少他不用過於太多的擔心自己的人身安全。

        到此時,他才給遠在澹州的奶奶寫了一封信,告訴老人家,自己在京都過的挺好的,請她不要太牽掛。

        春天之後是夏天,這雖然是一句廢話,但對於千辛萬苦終於在京都立住腳的范閒而言,他的生活中終於少了些淫雨綿綿,多了些明朗睛天,幸福的日子,似乎開始在那邊向自己緩緩招手。

        夏天來了,秋天大婚的日子還會遠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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