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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 慶餘年 作者:貓膩 (已完成)

慶餘年 第一百二十六章 殿前歡盡須斷腸 貓膩


    皇城根腳下這溜平房看著不起眼。卻是門下中書的議事要地,從後廊通過去一個庭院,便可以直接入宮,最是要害之地,禁軍和侍衛們地看防極其森嚴,便是當年叛軍圍宮,也沒有想過從這裡打開缺口,因為門下中書省後方依然有層層宮牆。平房之內更是殺機四伏。

    打從慶歷四年春離開澹州。一晃眼也快七年了。除卻在江南斷斷續續呆了兩年外。范閒這第二世的時光,真正精彩緊張銘記於心的時光,倒有大部分都是在京都裡,他地身世身份較諸慶國絕大多數人都不一樣,入宮太多次。就像回家一樣輕鬆自在。不論是監察院提司地身份,還是皇帝私生子的身份。都讓宮禁對他來說不存在。

    初七這天。范閒就像遛彎一樣,遛到了皇宮下面這溜平房。雖說年節剛過。但門下中書依然繁忙。各部來議事的官員。在外圍。誰也沒有注意到一個在雪中打著黑布傘地人物。而進了內圍,那些負責檢查的禁軍侍衛,卻是在范閒溫和的笑容下變傻了,怔怔地看著他就這麼走了進去。

    范閒來地太自然,太順理成章,所有的禁軍侍衛都看熟了這位年青大人出入皇宮無礙,一時間竟沒有反應過來。就讓他這樣穿過了層層禁衛,直接來到了門下中書地大房裡。

    大房裡有兩處熱炕,上面胡亂蓋著幾層事物,四處堆滿了各地來的奏章以及陛下擬好的旨意。墨台和紙張在桌上胡亂堆著。大慶朝廷中樞之地,辦公條件看上去並不好,幾位當差地大學士和一些書吏官員正在忙碌著,直到范閒放下了那把流著雪水的黑傘。

    門下中書大房裡一片沉默。所有地人怔怔地看著范閒,不知道這位被陛下嚴旨懲戒的大人物。為什麼今天會突然出現在了這裡。

    當范閒行走在京都街巷中時,京都裡各所酒樓,各處衙門裡已經發生了變動。然而此次狙殺行動地時機掐地極準。當范閒走入門下中書大房時。京都四面八方復仇的火頭才剛剛開始燃燒起來。消息也沒有傳到宮裡。

    對於范閒的突然來臨。第一個反應過來的是離門口最近。貪那明亮天光地潘齡大學士,這位已然老邁的大學士睜著那雙有些老花地眼睛,看著范閒咳聲說道:「您怎麼來了?」

    自幼范閒便是學潘大學士地字,也靠潘大學士編的報紙掙了人生第一筆銀子,雖說在京都裡沒有打過兩次交道。然而范閒對老人家總是尊敬地。笑著應道:「陛下召我午後入宮。剛走到皇城洞口。忽然就下了雪。想著老站在雪裡也沒個意思,所以便來這裡看看諸位大人。」

    此言一出,大屋內地所有人才想起來。今天晌後陛下確實有旨意召范閒入宮。放下心來,各自溫和笑著上前見禮,門下中書與下方各部衙門官員不一樣,最講究的便是和光同塵。威而不怒。尤其他們是最接近陛下地官員,自然清楚范閒在朝廷裡的真正地位。誰也不敢怠慢。

    賀宗緯最後一個站起身來。走了過來。他的表情平靜之中帶著一絲自持,他一出面,整個門下中書省地大屋內頓時安靜,便是連潘齡大學士也咳了兩身。佝著身子離開。

    誰都知道賀大學士眼下正領著陛下的旨意。拚命地打擊著小范大人殘留下來地那些可憐勢力。眾人更知道,這些年裡。小范大人和賀大學士從來沒有和諧相處過。一次都沒有,而眼下時局早已發生變化,賀大學士紅到發紫,在門下中書省裡的地位竟隱隱要壓過胡大學士一頭,面對著如今陷入困局地范閒。他會說些什麼。做些什麼呢?

    「許久不見。」賀宗緯溫和地看著范閒說道:「時辰還沒到。先坐下喝杯熱茶,暖暖身子,免得呆會兒在御書房裡又要枯站半天。」

    這話說的很溫和。很誠懇。很風輕雲淡,令人動容,那種發自語句深處的關心之意,便是誰也能夠聽得出來。賀宗緯此時的表現,給人地感覺似乎是。這兩位南慶朝廷最出名地年輕權貴之間。從來沒有發生過任何問題。

    可是真正聰慧之人一定聽出了別地意思。這是勝利者對失敗者地寬容,這是居高臨下地一種關心。

    范閒地唇角微微抽動一下,似笑非笑,然後緩緩抬起頭來,看著面前這位皮膚有些黝黑的大學士,停頓片刻後。平靜說道:「我今日來此,便是想找你說幾句話,是啊。我的時辰還未到……你地時辰已經到了。」

    這句話沒有誰能夠聽明白,便是賀宗緯自己。也沒有聽出這句話裡的陰寒背景音,他微微一怔。皺著眉頭看著范閒。似乎想說幾句什麼話,不料卻聽到了門下中書省大屋外面傳來了一陣嘈雜之聲,亂嘈嘈的聲音裡面還夾雜著幾聲壓抑不住地驚呼。

    「如此慌亂,成何體統!」賀宗緯面色微沉,看著衝入門來地那名官員。微怒斥道。

    「大人!大理寺程副卿及都察院新任左都御史郭錚,當街被殺!」那名官員驚恐地道出先前外面傳過來地消息。

    聽到這個消息,整個大屋內頓時變得像炸開一樣,驚呼之聲大作,門下中書地官員替陛下管理著大慶朝廷。什麼時候聽說過如此等級地朝廷命官當街遇刺地事情!

    賀宗緯身子一僵。大理寺副卿和御史郭錚,都是他地親信,尤其是郭錚此人,向來視范系為心腹大敵。在江南替他辦了不少大事。替陛下立下大功,才被他覓機調回了京都,結果剛回京都……就死了?

    他黝黑的臉上閃過一絲蒼白。迅即回復平常,猛地抬起頭來,盯著范閒那張俊秀地面容。雙眼一瞇。寒光大作。

    沒有等賀宗緯開口說話,范閒輕垂眼簾。在一片驚歎之聲中輕聲說道:「戶部尚書也死了。還死了兩位侍郎。這裡是我擬的名單。你看一下有沒有什麼遺漏。」

    范閒說完這句話。從懷中取出一張薄薄地紙條遞了過去,賀宗緯的手難以自禁地顫抖了起來,接過紙條粗略一掃。便看見了十幾位官員地姓名職位。全部……都是他地親信官員!

    當范閒將那個名單遞給賀大學士之後,整個門下中書省的大屋內頓時安靜了下來。安靜的連一根針落到地上也能聽到。

    范閒隨意地一抹鬟角。將指間拈著的那根細針插回發中。平靜說道:「我不想濫殺無辜官員,所以請你確認一下。如果這些都是你的人,那我就放心了。」

    那張寫滿了姓名地紙條飄落到了地面上,室內一片安靜。到這個時候。誰都知道今日京都裡的那些血腥都是面前這位小范大人做出來的,只是不知道他說地是不是真地,難道那些朝廷官員,今天全部都死了?

    賀宗緯瞭解范閒這個人。所以他知道范閒說地不是假話。紙上那些姓名想必此刻都已經化成一縷怨魂,他抬起頭來,眸子裡燃著怨毒的冥火。死死地盯著范閒,他不知道范閒為什麼要這樣做。難道他不知道這樣做是死路一條?在這一刻。賀宗緯竟覺得有些隱隱的驕傲,自己居然把范閒逼到了魚死網破這條道路上。

    「為什麼……來人啊!抓住這個兇徒!」為什麼三字沉痛出口,誰都以為賀宗緯要當著諸位官員地面,怒斥范閒非人的惡行。誰也沒有料到,話到半途,賀宗緯便高聲呼喊了起來,而他地人更是用最快的速度,向著諸位官員的後方躲去。

    還是賀宗緯最瞭解范閒,既然對方已經不顧生死。在京都裡大殺四方。自然存著以死搏命的念頭。看對方在入宮之前,專程來門下中書放傘。自然不僅僅是要用這些死人地姓名來奚落打擊自己。而是要……來殺自己!

    直到此時,依然沒有人相信范閒敢在皇城根下。在慶國中樞地莊嚴所在地。暴起殺人,但賀宗緯相信,他知道面前這個狠毒的年輕權貴。一旦發起瘋來,什麼都敢做。所以他不顧大臣體面。一面驚恐地呼喊著禁軍護衛。一面拚命地向大臣們的後方逃遁。

    范閒沒有去追他,只是用一種垂憐和恥笑地眼神看著他地動作,看著眾人之後。那張蒼白地臉。

    畢竟是皇宮前地門下中書。早在賀宗緯呼喊之前。就已經有禁軍和大內侍衛注意到了此間的動靜,而一旦發現事有不協,十幾名侍衛和三名禁軍將領已經衝入了門下中書省地大屋,拔出了腰畔地佩刀,警惕地將范閒圍了起來。

    就算范閒再厲害,也不可能在轉瞬間便殺出這些內廷侍衛的包圍,看著這一幕。所有人都放心了些,而人群之後的賀宗緯臉色也稍微好看了些。蒼白之色不見。反多了兩絲紅潤,他在後方厲聲喝道:「速速將這兇徒拿下!」

    人地名。樹地影,就算人人都知道今日京都裡的那些鮮血,都是小范大人地一聲令下所淌出來地,可是在沒有查清之前。誰敢上前拿下范閒?尤其是范閒沒有先動手地情況下。那幾位禁軍將領和內廷的侍衛。怎麼敢貿然撲上?

    皇城腳下一陣荒亂,調兵之聲四起。不過瞬息時間,門下中書省大屋外便傳來了無比急促的聲音,不知道多少禁軍圍了過來。將這間大屋團團圍住。將范閒和實際上控制慶國朝廷地這些官員們圍在了屋內。

    范閒此時縱是插上了一雙翅膀。只怕也飛不出去。然而他似乎也不想逃走,只是安靜地看著人群之後地賀宗緯,很隨意地向前踏了一步。

    這一步不知道駭破了多少官員的膽魄。大屋內一陣悚呼。而那十幾名圍著范閒的侍衛則是逼上了去。

    范閒站住了腳步。隔著眾人地人頭。看著不遠處的賀宗緯平靜說道:「或許如很多人所言。其實你是一位能吏明吏。將來極有可能成為名入青史的一代名臣。」

    然後他搖了搖頭,說道:「然而我不會給你這個機會,繼續活下去。說來也奇怪。不知道為什麼我就這麼厭l憎你。這種厭憎簡直是毫無理由……你的功利之心太重。時刻想踩著別人爬上去,而這種做派卻是我最不喜歡的。」

    「即便不喜歡。頂多也就是打你兩拳頭做罷,但沒料到後來你竟將自己地一生投入到對抗我地事業之中。」范閒微微笑道:「很可惜。這個事業並不如何光彩。反而給了我更多殺你地理由。」

    范閒笑地很溫和。然而在屋內所有人地眼中。這個笑容很陰森。很恐怖,殺意十足,只是他此刻似乎並沒有出手地意思,所以圍著他的這些禁軍和侍衛也不敢輕動,生怕激起這位大人物地瘋性。來個大殺四方。

    聽到范閒後面那句話地時候,賀宗緯的眼眸裡閃過一道厲芒,準備開口冷斥幾句什麼。不料腹中卻傳來了一陣絞痛,這股痛楚是那樣地真切,那樣的慘烈,讓他的面色頓時蒼白起來,說不出一句話。

    「你是一個熱中功利,不惜一切代價向上爬地小人,你可以瞞得過陛下,瞞得過朝廷百官,甚至瞞得過天下萬民。可你怎麼瞞得過我?」范閒地眼光冷漠了起來。緩緩說道:「你看似乾淨地手上,到底染了多少人地血。你那身官服之上。到底有多少人的冤魂,你清楚。我清楚。」

    「我今日殺你,殺你賀系官員。乃是替天行道。乃是替陛下清君側。」范閒說著連他自己都不信的話。諷刺地看著賀宗緯蒼白的臉。欺負他此時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我很不明白,你為什麼會不惜一切代價向上爬。踩著我部屬地屍體上位。後來才終於想清楚了,不是因為都察院與監察院之間地天然敵對關係,也不是因為我不肯將妹妹嫁給你。更不是陛下對你有什麼交代。」

    范閒憐憫地歎息道:「這一切,原來只是因為你嫉妒我。你文不如我,武不如我。名聲不如我。權勢不如我。你再怎麼努力,再多養幾隻大黑狗。這一生也永遠不可能趕上我。」

    「你肯定不服。不服我怎麼有個好父親。好母親……然而天命所在,你有什麼好不服地?」

    幾滴黃豆大小地汗珠從賀宗緯蒼白地額上滴落下來。他瞪著那雙怨毒地眼。看著范閒。想要怒斥一些什麼,卻是無力開口,他已經無力站住身體。頹然無比地坐在了炕邊。

    「這便是牢騷啊,君之牢騷卻是我大慶內亂之根源。」范閒盯著坐在炕沿地賀宗緯,一字一句說道:「牢騷太盛防斷腸,今天我便賜你一個斷腸地下場。」

    每一個字。每一句話都像一把小刀一樣。刺入賀宗緯地雙耳。他便是不想聽也不行,他知道自己賀派的官員今天肯定死光了,而且范閒暗中一定還有後手。他只是不知道為什麼在這麼多官員面前。范閒會說這麼多無用的話。

    官員死了。只要自己活著,自己還有陛下的恩寵。將來總可以重新扶植起屬於自己地力量。可是為什麼,那些小刀子從耳朵進去之後,卻開始在腹部亂竄?為什麼那些刀子像是割自己的腸子一樣。讓自己痛不欲生?

    賜你一個斷腸的下場!此言一出,皇城根下的這溜平房內頓時氣氛大為緊張,所有地官員四散躲避,躲避緊接著可能出現地范閒狂風暴雨一般的出手,而禁軍們則不斷地從屋外湧了進來。排成無數列,攔在了賀宗緯地身前。

    全甲在身地禁軍排列成陣。將這闊大地門下中書大屋擠的格外逼仄,緊張地盯著孤伶伶的范閒一個人。

    便在劍拔弩張。一觸目口發的時刻。門下中書靠著皇宮宮牆地庭院處。傳來一聲極為淒厲惶急地喊叫聲。

    「不要!」

    滿身雪水的胡大學士從皇宮地方向衝了進來,今天上午在太學聽到了范閒的那番講話之後。這位大學士便知道今天京都要出大事。他在第一時間內趕到了皇宮。然而中間耽擱了一陣時間。只來得及向陛下略說了幾句,便聽到了有太監宴報。京都各處出現朝廷官員離奇死亡地大事。緊接著又有快報。說范閒已經殺到了門下中書!

    沒有人敢攔胡大學士。在這樣緊張地時刻,也沒有人會關心他的進入,頂多是幾名門下中書地官員,看著胡大學士衝到了范閒的身邊,擔心他被范閒這個瘋人所傷。擔心地驚聲叫了起來。

    胡大學士哪裡理會這些叫聲。一把從後面抱住了范閒。拼了這條老命,把范閒往後面拖,惶急地大聲喊著:「你瘋了!」

    今天發生的這些事情,在所有人地眼中看來,那位詩才驚天下的小范大人明顯是瘋了。不然他怎麼可能如此踐踏朝廷的尊嚴。做出如此多十惡不赦。大逆不道的事情。今天京都發生地事情不算謀逆。還能算什麼?

    胡大學士也知道,僅僅是京都裡那些官員被刺之事。已經足夠激怒陛下。將范閒打下萬劫不復地地獄之中,然而他依然拚命地抱著范閒。不讓他動手。在門下中書省殺了當朝大學士。等若血濺殿前!

    不止在慶國。在整個天下都沒有出現過地令人髮指地場面!

    此時的場面很滑稽,很好笑,然而沒有人笑,皇城根下一片安靜,所有人驚恐地看著胡大學士用老弱地身體。拚命地抱著范閒。然而他怎樣拖得動,抱得住?

    范閒忽然覺得冰冷地心裡終於生出了一絲暖意,他笑了笑,低頭說道:「放手吧,已經晚了。」

    他身後的胡大學士身體一僵。顫抖著鬆開了手,有些不敢置信地看了范閒一眼。

    便在此時,一直躲在人群後方。驚恐地坐在炕沿地賀宗緯賀大學士,忽然乾嘔了兩聲,然後噗地一口吐出了許多黑血!

    血水濺濕了前方不少官員的官服,黑糊糊地極為難看,屋內一陣驚呼,有幾位官員趕緊上前抉著賀宗緯,開始拚命地叫著請御醫……

    賀宗緯地雙瞳開始渙散。聽力也開始消退。聽不清楚身旁地同僚們在喊些什麼。他只是清楚地感覺到腹內的痛楚,那些小刀子似乎已經成功地將自己滿是熱情熱血的腸子砍成了一截一截地。

    很痛。肝腸寸斷般痛。賀宗緯知道自己不行了,他不知道范閒是什麼時候讓自己中地毒。也沒有注意到自己右手小指頭上地那個小針眼,他只是覺得不甘心。明明自己對這天下,對這朝廷也有一腔熱血。願灑碧血謀清名,為什麼最後吐出來地卻是一灘黑血?

    他模糊的目光搜尋到了范閒那張冷漠地臉心中有大牢騷。大不甘,身為官員。替陛下做事。替朝廷做事,何錯之有?便是殺了一些人。背叛了一些人?可是千年以降,官場上地人們不都是這樣做地嗎?難道你范閒就沒有讓無辜地人因你而死?你是不用背叛誰,那是因為你天生就是主子,我們這些人卻天生是奴才……

    賀宗緯想憤怒地質問范閒一聲,你憑什麼用那些莫名其妙地理由殺我?你只不過是一個不識大體,只憑自己喜惡做事的紈褲罷了!然而這聲質問終究是說不出口,他唇裡不停湧出的黑血。阻止他的說話。也阻止了他地呼吸。

    就在御醫趕過來前。當朝大學士兼執筆御史大夫,這三年裡慶國朝廷第一紅人,賀宗緯於皇城腳下。門下中書省衙堂之內。當眾嘔血斷腸而死。

    在這個過程裡。范閒一直冷靜冷漠甚至是冷酷地注視著賀宗緯。看著他吐血。看著他痛苦地掙扎,看著他哂了氣。臉上表情平靜依舊,一絲顫動也沒有,他不知道賀宗緯臨死前地牢騷與不甘。他也不需要知道。慶歷十一年正月初七里死的這些官員。包括賀宗緯本身在內。其實都只是一些預備工作罷了。

    賀宗緯地死與他地喜惡無關,只是為了自己所必須保護的那些人。為了那些在江南在西驚在京都已經死去了地,這個陛下扶植起來。專門對付范系的官員,必須死去。

    這只是如機械一般冷靜計算中的一環,范閒只需要確認此人地死亡。而心裡並沒有生出太多感歎。感歎地事情。留到自己死之前再說也來得及。

    胡大學士怔怔地看著賀宗緯的屍體,然後沉重地轉過頭來,用一種憤怒地。失望地,茫然的情緒看著范閒那張冰冷的臉,一道冰冷的聲音從他的胸腹裡擠壓了出來。

    「拿下這個兇徒。」

    他就站在范閒的身邊,失望而憤怒地站在范閒的身邊。下達了捉拿甚至捕殺范閒的命令。卻根本不在意范閒隨意一伸手,就可以讓他也隨賀宗緯一道死亡。

    范閒自然不會殺他。他看著胡大學士。歉疚地笑了笑。

    就在禁軍們衝上來之前,內廷首領太監姚太監,終於趕到了門下中書省,用利銳的聲音。強悍的真氣喊了一聲:「陛下有旨。將逆賊范閒押入宮中!」

    旨意終於到了,毫無疑問這是一道定性索命的旨意。然而旨意終究是讓范閒入宮,關於皇帝陛下與他私生子之間的一切事情。都不可能讓這些朝堂上的官員看見聽見。

    大屋內一片沉默。無數雙目光投向了范閒地身體,范閒沉默片刻,看著姚太監問道:「要綁嗎?」

    姚太監沉默著。一言不發。范閒忍不住歎了口氣,要綁自然是沒有人能綁得住自己地,只是陛下地旨意可以很輕易地讓這人世間的親人友人。變成永遠無法掙脫的繩索。

    「我的傘放在門口地。可別讓人給偷了。」

    范閒說完這句後。便跟著姚太監往深宮裡行去。在他地身後。官員們依然圍著賀宗緯的屍體。悲慟無比。
第七卷朝天子 第一百二十七章 布衣單劍朝天子(一)


    (我昨晚失眠,異常嚴重的失眠,在床上折騰了許久都睡不著,一直到今兒早上十點多鐘才又上床,糊里糊塗睡了幾個鐘頭,到此時腦子還是迷糊的。失眠這種事情,對於我這種樂天派來講,其實還真是一件稀罕的事情,然而自去年五月起,便出現在我的身上,一切都是慶餘年惹的禍,很無奈啊……這章我慢慢寫,離結尾尚早。)

    冬雪落到青石板地面上便迅疾化了,極難積起來。落在明黃琉璃瓦上的雪片卻被寒風凝住了形狀,看上去就像無數朵破碎的雲朵在金黃的朝陽光芒中平靜等待。


    范閒收回貪婪賞雪的目光,負著雙手,跟在姚太監的身後,安安靜靜地繞過幽靜而回轉的宮牆夾道,在那些朱紅的血色包圍中,向著皇宮的深處行去。在他二人的身後,十幾名侍衛小心翼翼地跟隨著,此時范閒並未被縛,而旨意裡面已經定了逆賊之名,侍衛們很是擔心,若小范大人在禁宮之中驟起發難,自己這些人又有什麼本事可以阻止他。

    但很明顯,京都今日死了許多官員,范閒更是在皇城根下令天下震驚的當眾殺了門下中書大學士,可是他並沒有在皇宮裡大打出手的興趣,或許是他知道這座看似幽靜的宮裡,有著無窮無盡的高手,或許是因為他知道皇宮裡那位皇帝陛下乃是一座高山,在山傾之前,在宮裡再如何鬧也沒有任何意義。

    太極殿的飛簷一角在高高的宮牆上隨著人們的步伐移動,走過一扇小門,行過一株帶雪臘梅,一行沉默的人便來到了御書房前。

    范閒安靜地等在書房外,姚太監神情複雜地看了他一眼。上前守在御書房門口的洪竹低聲說了兩句,面色微異,轉回來壓低聲音說道:「陛下在小樓等您。」

    「小樓?」范閒微微一怔,眼光並沒有落到洪竹的臉上,更沒有在眾人之前冒險用目光詢問,而是有些勉強地笑了笑,說道:「那便去吧。」

    姚太監一擺手,將那十幾名內廷侍衛攔在了圓石拱門之外,孤身一人帶著范閒進了後宮。在他們二人地身後。侍衛們難以掩飾臉上的緊張不安與狐疑,而一直老老實實站在御書房門口的洪竹……看著走入深宮裡的小范大人背影,眸子裡忽然湧起難以自抑的悲哀之意,他趕緊低下頭去,生怕被別人瞧出異樣,只是這一低頭,又像是在替范閒送行。

    雪後的內宮十分幽靜,偶爾能夠聽到幾聲各處深宮裡傳出的笑聲。范閒耳力好,甚至還能聽到某處傳出來的麻將子兒落地的聲音。他忍不住笑了起來,心想今兒京都裡地那些事兒想必還沒有傳進宮裡。大傢伙兒過的都還挺開心,只是宮裡以往似乎也沒有這般熱鬧,想來那些入宮數月的秀女,如今的妃嬪們,真真是青春年華,沖淡了寂寞。

    范閒喜歡這樣,免得這座皇宮總是涼沁沁。陰沉沉的。

    皇宮對於他來說很熟,就像家一樣熟,皇帝陛下在小樓等他,他自然知道道路,依舊像個儒生一樣負著雙手,不急不慢地向著皇宮西北角進發,姚太監卻反而落到了他的身後。

    已經這時候了,再急也沒有用,想必皇帝陛下也不會著急吧。恰好宮裡地方大,空氣冷。冬樹小湖假山上已有積雪,比宮裡的冬景要漂亮許多,范閒也正好可以多看兩眼,只是他一步一步穩定地走著,落在身後姚太監的眼力,卻多出了一些別的味道。

    姚太監感覺到了身前的小范大人正在調息,正在憑藉著身體與週遭環境地相應,而讓自己的境界晉入某種敏感豐沛的層次中。

    姚太監的頭更低了,他知道小范大人這一步一步緩緩走著,調息著。是為了什麼。

    行過冬樹園,繞過假山旁,走上寒湖上的木棧,正要穿過寒湖過那雪亭,那座當年亦是一場雪中。曾與陛下長談的雪亭。范閒卻忽然停住了腳步,眼睛微微地瞇了起來。

    雪亭之下有人。幾位太監宮女正陪著一位貴人模樣的女子在那裡賞雪,亭裡或許生著暖爐,可是那位貴人依然穿著極名貴溫暖地貂衣。一怔之後,范閒笑了笑,繼續往亭中行去,他可沒有想到,在這樣冷的天氣裡,居然還會在宮裡撞著一位妃嬪。

    今日入宮,他不會去見宜貴嬪,也不會去見冷宮裡的寧才人和淑貴妃,甚至有些刻意躲避,所以才會選擇寒湖之上的這條棧道,沒料著依然碰著了一位。他自然不會去躲,而姚太監跟在他的身後,自然也不敢出聲讓他另擇道路。

    二人一入亭下,亭中的那些人吃了一驚,明顯他們也沒有想到這個時刻,居然還有外人入宮。眼尖的宮女瞧見了范閒身後低著頭的姚公公,趕緊半蹲行禮,暗自猜測著頭前這位年青士子的身份。

    范閒站在亭內,心裡也感詫異,暗想沒過幾個月,怎麼這宮裡的宮女就換了一拔兒,居然連自己也不認識了?心裡這般想著,他地目光卻是下意識裡落到了居中坐著的那位嬪妃身上,許久不肯離去。

    這位妃子約摸十五六歲年紀,模樣還青澀秀麗,只是今日佩釵戴環,正妝秀容,衣著華貴,硬生生烘托出了幾分貴氣和傲氣。這位妃子的眼眸裡帶著一股壓抑不住地驕傲意味,看著姚公公問道:「陛下可用了午飯沒有?」

    姚公公沒有應話,只是笑了笑,心想這時候扮演得寵的戲碼,實在不是什麼好的選擇。亭裡的這些人頓時覺得有些怪異,尤其是在注意到那個年輕士子的目光後,更是覺得無比憤怒,暗想是從哪裡來的這樣一個混帳東西。

    范閒怔怔地看著這位嬪妃微微鼓起的小腹。雖然外面穿著極厚重地毛皮,可是依然瞧得清清楚楚。他馬上知道了,面前這位坐於亭中賞雪地貴人,便是如今正得寵的梅妃,也正是此女,懷上了陛下的龍種。

    亭內一片死寂,范閒就這樣靜靜地看著梅妃的小腹,看了許久許久,眼眸裡的神情很複雜。然而這種赤裸裸地注視著陛下地女人。尤其是看地是這個位置,實在是相當無禮。

    「哪裡來的混帳東西,那雙賊眼睛往哪兒瞄呢?」一位年紀也並不大地宮女盯著范閒尖聲訓斥,看那模樣,準備馬上上前扇范閒一個耳光。這名宮女乃是梅妃自宮外帶進來的丫頭,這些日子主隨子貴,僕隨主貴,在宮裡好生囂張得意,便是漱芳宮裡那位娘娘也多是溫言問候,養就了一生的囂張氣餡。哪裡在宮裡見過像范閒這樣的男人。

    范閒雙眼微瞇,看著那個滿臉怒容走過來的宮女,沒有動作。姚太監心頭一凜,他這些天一直跟在陛下身邊,也沒有怎麼管後宮裡的事情,著實沒有想到梅妃身邊的下人,如今竟然跋扈無眼到了這種地步。

    啪的一聲耳光脆響。姚太監飄身上前,狠狠一巴掌將那名宮女扇倒在地,然後迅疾袖手退回范閒身後,壓低聲音謙卑說道:「小范大人,陛下還在等您。」

    范閒笑著看了他一眼,說道:「這麼緊張做什麼?怕我殺了她?」

    姚太監憨憨一笑,沒有說什麼,心想您這步步調息,體內殺意殺機早已至了巔峰,封於體內無一絲外洩。真要碰著了一個引子,這九品上強者的隨意憤怒,也不是誰都能受得住的。

    那名宮女被直接扇昏在地,嘴角淌出一絲鮮血。亭內空氣似要凝結了一般,梅妃目瞪口呆地看著這一幕,憤怒地甚至有些糊塗了,她怎麼也想不明白,姚太監這位內廷首領太監為什麼要這麼做,這個年輕人究竟是誰,居然膽敢對著自己也不叩頭。還敢如此無禮地盯著自己!

    只有那幾位服侍在旁的太監宮女聽清楚了姚公公特意用對話點出的身份,他們終於知道這位單身入宮的年輕士子,原來就是宮裡前輩們時刻不忘提醒叮囑的小范大人,他們頓時緊張地低下了頭,不敢直視對方。

    范閒平靜地看著一臉怒容的梅妃。停頓了片刻後說道:「天寒地凍的。還是回宮去吧,打打麻將也好。在這兒凍病了,對肚子裡地孩子不好……不要想著陛下看著你在雪亭中,就會覺得你美上三分,更不要指望他會多疼你,在這宮裡生活,其實很簡單,老實一點兒就好。」

    他的目光又落到了梅妃的肚子上,忍不住苦澀一笑搖了搖頭,心想這時間還短,怎麼就已經顯了懷,看來皇帝老子果然在任何方面都很強大,只是不知道這肚子裡的,會是自己的又一個弟弟,還是妹妹。

    「希望你能給我生個妹妹出來,我還沒有妹妹。」范閒很認真很誠懇地對梅妃祝福了一句,然後繞過雪亭下的眾人,走上了湖那邊的木棧,向著皇宮西北角而去。

    梅妃異常艱難地讓自己沒有哭出來,憤怒與無助的情緒堆積在她的心頭,她下意識裡回頭望了一眼范閒的背影,不自禁地打了一個寒顫。終究不過是個十五六歲地姑娘家,在從最後那句話裡聽出對方身份之後,不自主地有些害怕,自從她懷上陛下的龍種之後,她一方面驕傲,一方面也是害怕,因為她知道自己肚子裡的孩子,對於漱芳宮裡的那位,對於這位姓范的「外臣」來講言味著什麼。

    她並不認為范閒最後那句話是什麼祝福,她只把這句話聽成一句警告,卻沒有想到范閒是真心真意希望她能生位公主,畢竟若她生下的是位皇子,只怕此後的一生,都會陷入那黑暗的傾軋之中,再也無法浮起來。

    梅妃微感恐懼地看著消失在小雪中的那個背影,眸中的恐懼漸漸變成不甘,變成怨恨。

    慶帝不在小樓中,他在皇宮西北角那一大片荒廢了地宮殿前面,注視著那座小樓。此地殿宇已稀,冬園寂清。亦有假山,卻早已破落,似乎許多年來都沒有修整過,較諸另一方的冷宮還要更加冷一些。

    便在一片荒蕪長草前,姚公公悄無聲息地退走。范閒一個人,看著小樓與長草之間的那個明黃身影,安靜地走了過去,略落後一個身位,就像當年在澹州地海邊一樣。陪著他沉默地看著小樓。

    這一對君臣父子並沒有沉默太多,皇帝負手於後,靜觀小樓,薄唇微啟,淡然問道:「先前見著梅妃了?」


    「是。」范閒的雙手也是負在身後,聽到陛下地問話,沉穩應道。

    「你說她腹中地是男是女?」皇帝問道。這時候場間的感覺很奇妙,他們父子二人已經冷戰數月,而天底下則因為他們二人地冷戰不知道死了多少人,偏生今日相見。卻沒有外人所意想中的憤怒與斥責,只是很隨意地聊著天。

    「應該是位公主。」

    「噢?向來知曉你學通天下,卻不知道你還會這些婆婆媽媽的一套東西。」皇帝唇角微翹,譏諷說道。

    「學通天下談不上,但對於醫術還是有所瞭解,最關鍵的是,梅妃腹中那位。只能是位公主。」范閒恭敬應道。

    「嗯……」皇帝地眉頭漸漸皺了起來,冷冷說道:「在你看來,朕就養不出一個比老三更成氣的傢伙?」

    「不能。」范閒十分乾脆應道:「因為梅妃不如宜貴嬪。」

    皇帝沉默片刻後說道:「這話倒也有道理,只是天家血脈稀薄,能多一位皇子總是好的。」

    「若陛下垂憐,日後大慶能多位皇子自然是好的。」范閒沒有明說垂憐是什麼,而是微垂眼簾,直接說道:「不然若多出個承乾,承澤來,也沒什麼意思。」

    此言一出。皇帝的臉色迅疾沉了下來,范閒提到了太子二皇子,雖然這兩位皇子的慘淡收場都是他一手操縱,然而不得不說,皇帝陛下當初對於兒子們的培養,其實完全走了一條過於冷血而錯誤的道路,關於這一點,已經漸漸老去的皇帝心中若沒有一絲感觸,那絕對是假的。

    范閒站在皇帝蕭索身影地後方,平靜地注意著陛下的每一處細微變化。發現了對方心底的那抹隱痛,自己也不由在心裡歎息了一聲,這世間沒有人是真正的神,即便強大如對方,在走下龍椅之後。也漸漸往一個尋常老人的路上走了。

    慶帝這些年的變化一直落在范閒的眼中。正是因為他知道了這一點,所以他今天才有勇氣來到宮裡。與對方說這些話。

    這些話就像刀子一樣,割著皇帝地心,然後陛下終究不是賀宗緯,只是片刻之後,皇帝的面容便重新變成了千古不變的東山絕壁,外若玉之溫潤,實則嶙峋鋒利,不屑暴風暴雨。

    「賀宗緯死了?」皇帝緩緩開口問道。

    「是,陛下。」

    「你在府裡苦思了七天七夜,朕本在想,你能想出什麼令朕動容的手段,沒有料到原來終究還是這般胡鬧。」皇帝搖頭嘲諷說道:「你實在是令朕很失望。」

    范閒羞慚一笑,應道:「陛下有若東山,千年風雨亦無礙,我終究只是個凡夫俗子,再怎樣想,也不可能想出個無中生有的手段來。人的想像力終究是有限的,世間本來就不存在的東西,再怎樣想也想不出來。」

    這句話說的很誠懇,確實是范閒發自肺腑的言語,面對著陛下這種雄才大略,自身又強大無比地人物,要找到一個打敗對方的方法,談何容易?確實也是這世間並不存在的可能吧……

    「想了很久,想不出來什麼法子,所以最後我想通了,我或許是自幼在監察院裡浸淫,慣於把任何事物都要考慮周到,在有把握的情況下才會出擊。」

    范閒忽然仰起臉來,清秀的面容上帶著一絲令人心喜的光澤,說道:「然而這一次不同,我永遠無法找到有把握的方法……既然永遠想不出來什麼好方法,那為什麼不用最簡單的方法?」

    最簡單的方法,很簡單的六個字,卻蘊含了很深地含義。世間最簡單的方法是什麼?自然就是像野獸一樣用牙齒咬,用爪子撕,進行最原始血腥的肉搏。

    范閒說的這句話,這是一種發自內心的挫敗之後地突破,一股子生辣辣地狠勁兒,一股子他從來沒有展現過的蠻不在乎地混兒勁兒,淋漓盡致地展現了出來。

    皇帝陛下忽然平靜了下來,轉過身靜靜地看著自己的兒子,似乎要從這張熟悉的面容中,找出一些不大一樣的東西,片刻之後,皇帝大聲笑了起來,笑聲裡竟然多了幾分欣賞。

    然而笑聲片刻即斂,皇帝陛下的聲音格外冷淡:「當眾殺戮大臣,視慶律如無物,此乃草莽,非英雄手段。」

    「陛下是明君,賀宗緯是奸臣,所以賀宗緯必須死。」范閒忽然笑了笑,平靜地說著自己和皇帝都不會相信的話,「今日死的都是賀派官員,但想來若傳出京都,對天下的震動想必不小。然而賀宗緯表面上仁義道德,暗底裡男盜女娼,陛下英明神武,一朝發現此人劣跡,為大慶萬年基業計,施雷霆手段,除奸懲惡,如此英雄手段,又豈是慶律所能限?」
第七卷 朝天子 第一百二十八章 布衣單劍朝天子(二)

    荒唐之人吐荒唐之言,行荒唐之事。慶歷十一年正月初七這天,范閒指使下屬當街陰殺大臣,於皇城腳下明殺門下中書大學士,真真是做了件慶國朝廷百年未遇的荒唐事,然而此刻卻是侃侃而談,大言奉旨行事,清君之側,像以為這套說辭,真的能夠解釋自己今天的所作所為,真可謂是荒唐到了極點。

    然而即便如此荒唐,令人意想不到的是,皇帝陛下的唇角只是泛起了幾絲頗堪捉摸的譏誚笑容,並未動怒,問道:「朕何時給過你旨意?」

    「上體君心,乃是我等臣屬應做之事。」范閒平靜回應著。

    今日趁著年節剛過,京都各處看防鬆懈的機會,趁著宮裡低估了他對監察院舊屬的影響力和召喚能力,才能夠如此狂飆突進般,殺盡了京都裡賀派官員的核心人員。

    能夠達成這個戰略目標,最主要的原因便是范閒動手動的太突然,甚至可以說突兀,突兀到不論是宮裡還是朝堂上,根本沒有人有絲毫預判。

    於無聲中響驚雷,震的天下所有人都恐懼地摀住雙耳,便是范閒的想法,他必須要考慮事敗之後的出路,他要搶先一步殺盡那些像獵犬一樣死盯著自己這方不放的官員!

    殺的夠徹底,日後若真的敗了,自己想保護的那些官員部屬,或許日子會好過許多。

    驚雷響起,然而卻沒有一直響下去的可能,只不過是一瞬間的事情,朝廷馬上便會反應過來,慶國強大的國家機器一旦全力運轉,強悍的軍方勢力插入京都,范系的力量只可能會被如摧枯拉朽一般滅亡,尤其是在京都中。

    想必這個時候京都守備師已經開始聯合十三城門司開始了清剿的行動,禁軍嚴守宮防不會插手。可是僅憑那邊便已經足夠了。忠於范閒的部屬們此時已經開始潛入暗中,可是對於范閒來說,這遠遠不足夠。要在嚴苛在慶律與陛下的憤怒之下,替那些忠於自己地人們謀求一條縫盡可能大一些的門,才是他此時與陛下說著這些荒唐話語的根源。

    「賀大學士府上養著兩隻凶犬,頗有清廉之名,然而他那兩位族兄在賀氏祖郡也頗有凶犬之名。田產美人兒,該霸佔地也沒有客氣過。」

    范閒唇角微翹說道:「至於賣官受賄之事雖然沒有,但是這三年裡,賀大學士那間看似破舊的府中。前魏年間的名畫倒是多了幾十卷。」

    「范無救乃當年承澤舊屬。身為八家將之一,雖曾脫離王府,但亦參與謀逆之事。三年前京都叛平之後,此人不曾向朝廷自首,卻隱姓埋名投入賀大學士府中,所謀為何,不問而知。而賀大學士明知其人身份,卻暗自納垢,不知其心何意。」

    范閒緩慢而平靜地說著。對於賀宗緯此人,監察院早已在查,只不過礙於聖顏,這些辛苦查到的東西,總是無法袒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今日范閒自然不會再忌諱什麼。尤其是他根本心知肚明,這些事情。面前的這位皇帝陛下十分清楚,甚至比自己還要清楚。

    「月前范無救離奇遇刺,險些身死。」范閒忽然笑了笑,望著皇帝陛下地側臉,因為范無救被滅口一事,本來便是陛下吩咐做的,「幸好我手下有人恰好路過,將他救了下來,終究還是錄了一份口供,那份口供這時候應該已經送到監察院了。」

    當年賀宗緯與那位彭大人的遺孀被相府追殺,二皇子和世子李弘成恰好路過,如今賀宗緯府上那人被殺,影子也恰好路過,人生間的事兒總是這個樣子。

    「更令我好奇地是,賀大學士年紀也不小了,偏生不曾娶妻,甚至連姬妾和大丫頭都有一個,卻與自己那寡居地姨母住在……」

    正當范閒滔滔不絕,津津有味的闡述賀大學士罪狀時,皇帝終於冷漠地開了口:「夠了,賀大人一心為國,即便曾經得罪於你,但終是死在你的手上,何苦再用這些污言穢語去栽贓一個死人。「陛下說的是。」

    「你應該很清楚,朕很清楚這些事情。」

    「是,陛下。然而天下萬民並不清楚陛下一心寵信的賀大學士竟是個這樣的人。」

    范閒已經斂了面上的笑容,平靜而一步不退地擋了回去,說道:「我已派人去抄了賀府,一應帳單名錄罪證,抄錄之後的備案送至監察院,想必過不了多久,言院長定會親自送入宮中。至於原份已經送到了澹泊書局和西山書坊或許是別的地方,再過些天,全天下地人都會看到這個番外了。」

    「要做這些事情,少了監察院的八大處怎麼成事?你這是在威脅朕?要讓天下子民瞧朕的笑話?」皇帝嘴角微翹笑了笑。

    「不敢,只是請陛下三思,今日之事必當震驚天下,無論史官是否能挺起腰桿來,卻還有野史裨論,總是會記在書頁上,留在青史中。」

    范閒微微低頭,平靜說道:「陛下乃一代明君,無論是我這個前監察院院長喪心病狂,還是賀大學士死有餘辜,寫在紙面上終究是不好看的,可若是陛下聖目如炬,想必又是另一番議論。」

    「聽上去似乎是個可行的法子,然而若真地這般,豈不是朝廷寡恩?」皇帝陛下不知道是真地被范閒說動了,冷漠而譏諷地看著這個兒子。「但凡臣子,終究不過是陛下的奴才,一個奴才死便死了,死後卻能全陛下恩威,也算是他地光彩。」范閒的這句話說的何其刻薄,卻不知道是在諷刺自己以及朝廷裡的官員,還是已經死了的賀大學士,還是……面前這位總是不忘溫仁二字的冷酷君

    「朝廷行事自有法度,即便賀宗緯有罪該拿,自該由某司索拿入獄,好生審問。明正典刑,豈能粗暴妄殺?」皇帝陛下不知道是不是沒有聽出范閒話語裡的諷刺,冷漠說道。

    「然。故今日因義憤出手之官員有罪,然而終究是上體天心,罪有可赦,至於我這個喪心病狂的暴徒,自然是赦無可赦。」范閒微澀一笑。說道:「以我之一命,換天下議論平息,想必沒有人會覺得賀宗緯吃虧。」

    皇帝陛下聽著這看似溫和,實則冷厲地話語。卻並未動容。說道:「然則朕……終究是對賀大學士心中有愧。」

    「死者已矣。」范閒不輕不重地吐了四個字出來。

    不料皇帝的面上忽地生出一抹悵然陰晦之色,靜靜地望著他,半晌後說道:「若真是死者已矣,你今日又怎會入宮?」

    范閒沉默不語,圍繞這個話題,皇帝陛下與他之間早已無需再論,上一次入宮關於父皇與陛下之間稱呼的差異,便已經描出這個分岔地模樣,而今日范閒入宮的絕決之態。更是將他的來意闡釋的一清二楚。

    只是關於今日京都風雨的這些話,范閒終是要說清楚地,因為朝廷究竟如何定性今日的殺戮,哪怕僅僅是風向上的些許轉變,都會給那些忠於自己的部屬帶來程度完全不一樣地打擊。天子一言。其重如天。

    西山書坊和澹泊書局早就已經做好了印發天下地準備,但是范閒確實不是想用區區清名來威脅皇帝。因為這根本是不可能地事情。他只是太過瞭解皇帝陛下的刻厲無情,一切以利益為先的理念。

    賀宗緯既然已經死了,無論他生前怎樣得到皇帝的器重和賞識,可一旦變成了一具冷冰冰的屍體,那就只不過是一個再也沒有用處的奴才,對於一般的臣子官員,慶帝均視之如奴,這便是一個令人寒冷到心底的事實。

    怎樣讓賀大學士的死亡不過於動搖慶國地朝堂根基,才是皇帝陛下考慮的重中之重。而范閒就是試圖用自己準備好的策略來說服陛下接受,至於毒殺大臣的罪是逃不了的,他也並不想逃,他今天地鐵血所為已經觸及到了一個封建王朝地底線,無論是站在皇帝的立場上,還是天下士林官場地立場上,偌大的慶國,定沒有他范閒容身之地。

    更奇妙的是,天子皇家總要講究一個溫仁氣度,即便視萬民如螻蟻的君主,根本不在意一位臣子的死亡,暗底裡有些什麼刻厲的念頭,可是再如何親近的臣子在提出建議的時候,也會小心翼翼地扯出大義之旗來遮掩,斷不會像范閒今天這般,說的如此赤裸,如此下作。

    范閒偏這樣做了,偏這樣說了,偏生皇帝陛下不以為怍,竟也就這樣隨便聽了。世上大概也只有這對天家父子間,才會有這樣赤裸血腥無恥的對話,若此時二人身旁有人聽見二人談話的內容,除了驚駭於內容本身之外,也一定會注意到另一個很嚴重的問題。

    冬日荒宮裡,自交談至今,范閒不禮,不拜,不跪,不稱臣,只稱我,淡然以應,剖心以言,好不放肆。

    皇帝縱容了范閒的放肆,因為他的眸子深處有一抹淡淡的涼意,只是有些厭憎地揮了揮手。別的人或許看不懂皇帝陛下每一個動作裡面的含意,然而范閒不同,他迅疾站直了身體,面色恢復了平靜,精神微振,知道今日之事的定斷會有些許偏差,雖然罪名只是差了少許,但朝廷明著緝拿和暗底裡的打擊,在程度上的差別卻是極大。

    一陣淒風拂過,二人身後長草上的小雪被捲了起來,紛紛地落在二人的身上,更添幾分寒冷與嚴酷。若死去的賀宗緯知曉自己至死效忠的皇帝陛下與殺害自己的范閒,只是用了一番對話,便將讓自己死也無法死的乾淨,只怕心裡的冤怨之氣會更勝幾分。

    然而這便是封建王朝,這便是所謂家天下,在這一對無恥的父子看來,無論官場民間,無論是慶帝還是范閒的名聲比賀宗緯這位初始紅起來的大臣更要有力量,至於如此處置。會不會讓大臣們寒心,那則是將來宮裡具體操作的問題了。

    雪依然是那樣緩慢而森涼地下著,皇帝緩緩地轉過身來。沉默地看著和自己約摸一般高的范閒,許久沒有說話,平日裡范閒在皇帝地面前,總是不自禁地微佝著身或是低著頭,而今日范閒挺直了腰桿站立。皇帝才發現,原來自己的這個兒子早已和自己同高。

    一股懾人的寒意與威壓從這個穿著明黃龍袍地男子身上散發出來,將范閒焊在了殘雪草地之上,這股氣勢並不是刻意散出。而只是隨心境情緒變化而動。無比雄渾的實質借勢而露,竟是要影響週遭的環境。

    范閒面色不變,平緩而認真地呼吸著雪花裡的空氣,他們父子二人談了這麼久,都很清楚這一刻終究是要來的,此時賀宗緯地事情解決了,自然輪到了他們二人之間的事情。

    「朕很好奇,你單身入宮面對朕,究竟有何憑侍。」皇帝的面容平靜。十分自然地微微仰著,充滿了一股譏諷與不屑。

    「根本就沒有什麼憑恃啊。」范閒緩緩地閉上了眼睛,沉默片刻後,深吸一口氣,勇敢地睜開雙眼。直視著面前這位深不可測的君王。用一種平淡到有些麻木地口吻輕聲說道:「我……只是想與陛下公平一戰。」

    公平一戰!公平一戰?皇帝微微一怔後竟是難以自抑地笑了起來,笑聲渾厚深遠。滿是荒謬的意味,在這深冬的皇宮裡迴盪著,不知驚醒了凍土下多少冬眠的小生靈。

    皇帝陛下的眼睛微瞇,清矍的眼角閃出一絲怪異的笑意,聲音微沙說道:「你哪有資格要朕索要什麼公平。」

    是啊,在皇帝陛下的面前,范閒有什麼資格要求公平呢?他的妹妹還在宮裡,他地家人還在京裡,他的下屬們雖然今天好好地放肆了一把,但其實在皇帝的眼中,依然只是一群翻不起波浪的螻蟻。正因為皇帝陛下自信強大,所以才根本不將今天京都裡的動盪看在眼中,只要他願意,他可以輕輕鬆鬆地調集軍隊,憑藉著手中掌控地天下之權,將范閒壓地死死的,一絲都無法動彈。

    公平一戰四字何其狂妄,何其悍勇……卻又何其幼稚,天家皇宮並不是草莽江湖,你要戰,君不屑與你一戰,你又如何?

    范閒表情紋絲不變,平靜而堅毅地回視著陛下地目光,一字一句說道:「資格在於實力,快意求一死的實力,我想自己還有是有的。」

    隨著這句話出口,皇帝的眼睛微微瞇了起來,幽深的目光很自然地掠過了范閒的肩頭,向著東南方向那一大片連綿疊嶂的宮殿群望去。那片本應熱鬧的寒宮今日在雪中寂清無比,並沒有什麼太突兀的聲音響起,也沒有什麼異動發生,然而皇帝陛下卻是心頭微動,知道那處出了問題,因為范閒今天竟然單身入宮求一碧血塗地的快意恩仇,自然早就準備了安排後路,展現資格的籌碼展示。

    若天下是一盤棋,擺在這對父子二人身間的棋盤便是七路疆土,三方勢力,無數州郡,棋子就是億萬百姓,無盡財富,民心世情。而范閒今日的所作所為,除卻悍勇二字之外,卻是想將這棋盤從天下間收回來,變成此時雙腳所站的皇宮寒土,將那些棋子也剔除出棋盤,只餘自己與慶帝二人,這便是他的狠厲絕決,對自己的狠,對陛下的絕決。

    可要讓皇帝陛下棄了天下棋盤,要保證那些棋子的安危,范閒必須有足夠的籌碼可以說服對方,甚至包括賀宗緯之死在內,若范閒沒有拿出足夠殺傷力的印證,那他都沒有資格說這句話。

    范閒拋出來的第一枚籌碼是一把火,是冬天裡的一把火,這把火此時正在皇宮某處幽靜卻看禁森嚴的房間裡燃燒著,十幾名從來不理世事,只負責守護那室中事物的內廷高手,有些惘然地看著火苗漸漸從窗中吐出,知道自己完了。

    沒有過多久,那處房間裡的火勢便被撲熄,然而裡面的卷宗書冊則早已經被燒的乾乾淨淨,沒有留下任何一絲殘留。

    皇帝的目光望著東南角的殿宇,過了一陣便見黑煙起,然後黑煙散於雪花之中,消失無蹤,他的眼眸終於漸漸變得寒冷起來,凝重起來。

    「內庫工藝流程抄錄的存放地,便是宮裡也沒有幾人知道。」皇帝的目光沒有落到范閒臉上,只是冷漠說著:「你能找到,並且能夠一把火給燒了,實在是令朕很有些吃驚。」

    范閒站在一旁,說道:「內庫工藝流程天下攏共只有兩份,一份在閩北,一份在宮內,既然宮內這份我能燒了,閩北那份我也能燒……不論蘇文茂死或沒死,相信陛下應該瞭解,我在江南,我在內庫,有做到這一切的實力。」

    說完這句話,范閒看著陛下古井無波的面容,在心裡歎了一口氣。內庫乃是慶國的根基,然而驟聞根基被傷,皇帝陛下竟是平靜如常,這等氣度境界,著實已然超凡入聖,又豈是自己這個凡人所能抵抗?
第七卷朝天子 第一百二十九章 布衣單劍朝天子(三)


    (今兒這章寫的有些慢,很滿意,明天講范閒為什麼,然後嗯嗯啊啊,忽然想到酒徒家園簡介裡的那句話了……)溫暖的棉布衣裳,坐在炕上喝著清冽又火辣的酒水。春天,江南水鄉的水車緩緩運轉著,看似不起眼的水利設施在沉默地發揮著效用。夏天,大葉扇在豪富之家裡扇著清風,各式各樣的車隊船隊離開各處作坊,將那些商品運送到天下需要者的手中。

    遍佈慶國田野裡的基礎水利設施,遍佈每家每戶裡的玻璃瓷器,遍佈每處空間裡的氣息。其實都和內庫有關。內庫不僅僅是閩北的那三座大坊,實際上遍佈整個慶國,比如西山書坊之類邊緣的產業。內庫的出產也不僅僅有關軍械之類關係國運民生的大產業,還包括那些民間生活有關的小事物。這些小事物泊往海那頭,灑在人世間,看似不起眼,卻成功地替慶國凝聚起一筆令人瞠目結舌的財富。

    內庫替慶國打造了一隻雄師所需要的裝備軍械,三大水師的戰艦,更用這些源源不斷的財富,支撐起慶國四處拓邊所需要的糧草資金,更重要的是,慶帝統治這片國度,需要這些財富來穩定民生,保持朝廷官場系統的有效運行。

    慶國的億萬百姓們或許早已經習慣了內庫在他們的生活中,以至於習慣成自然,都漸漸淡忘了內庫的重要性,至少是低估了它的重要性。但是慶帝不會。慶國但凡有腦子地官員都不會。而一直對內庫流口水地北齊朝廷更加不會。

    不然慶國也不會集精銳於閩北,在三大坊外佈置了較諸京都更加森嚴的看防,這一切都是為了防止內庫的工藝秘密外洩。

    而今天皇宮裡的這把火,已經明確地向慶帝昭示,慶國最大的秘密對於范閒來說,並不是秘密,甚至只是他手裡可以隨意玩弄的籌碼,一旦內庫工藝流程全毀,那些老工匠們死去,三大坊再被人破壞。慶國的根基便會遭到毀滅性的打擊。

    然而皇帝那張冷漠的臉顯示,他並不擔心內庫就這樣被范閒毀了,因為他知道范閒也很在乎內庫,不可能將人世間的這塊瑰寶就這樣撕裂。他相信范閒此時在江南動手,將那一份內庫地工藝流程毀去,可是他同樣相信,范閒在做這些事情之前。一定已經將這份工藝流程擋錄了一份。

    只要仍然有用的東西,才能拿來做談判的籌碼。慶帝冷冷地收回落在黑煙處的目光,看了范閒一眼,說道:「果然是喪心病狂,身為慶人,竟做出這樣的事情來。」范閒沉默片刻後說道:「我只是以為,這終究是我與您之間的事情,一旦禍延天下,實在非我所願。」

    這話便說的很明白了。皇帝陛下手控天下,如果不是范閒地手裡握有令他足夠在意的籌碼。這位陛下又怎麼可能帝心全斂,只將此次戰爭局限在皇城之內,他有足夠的手段去收拾那些依附於范閒的人,然而范閒便是想逼陛下不對那些人出手。

    這看上去似乎是一種很幼稚,很孩子家,像過家家一般的要求。陛下啊,我馬上要造反了,然後若我造反失敗了,您可千萬別為難那些跟著我的下屬啊……然而此時雪宮之中一陣死一般的沉默,提出這個提議的范閒與平靜的皇帝陛下。都沒有將這當成過家家,因為范閒手裡確實有足以傷害到慶國根基的大殺器。

    皇帝陛下不是一個能被威脅地人,縱使范閒手裡拿著的是內庫的七寸,他冷漠地看了范閒一眼,說道:「繼續。」

    范閒極有誠懇地行了一禮。說道:「陛下天才橫溢。如今慶國國庫充實,民氣可用。甲冑之士勇猛,名將雖有殞落,然而觀諸葉完此子,可見行伍之內,慶國人才極眾。即便內庫毀於我手,也不可能在短時間內就全盤崩潰。以陛下的能力,無論北齊皇帝和上杉虎再如何堅毅能抗,我大慶揮軍北上,以虎狼之勢橫吞四野,在陛下有生之年,定能實現一統天下的宏願。」

    「誰都無法阻止這一個過程,我就算拿著內庫的要害,卻也要必須承認,這無法威脅到您,您可以根本不在乎這一切。」范閒低著頭平靜地一字一字說著:「然而……陛下眼光遼遠,豈在一時一地之間?」

    他抬起頭來,平靜地看著慶帝的雙眼:「陛下想一統天下,想打造一個大大的帝國,結束這片大陸上連綿已久的戰爭,為千萬黎民謀一個安樂的未來,在青史上留下千古一帝地威名英名……所以您所謀求的,乃是慶國一統天下後的千秋萬代。」

    「您若活著,吞併北齊東夷,以鐵血之力壓制反抗,以天才智慧收斂民心,當可確定天下一統,然而您若死了?」

    范閒的唇角微翹笑道:「世間再無一位陛下。初始吞併天下的大慶朝廷,再從何處去覓一位驚才絕艷地統治者?北齊疆土寬廣,人才輩出,人口極眾,上承大魏之氣,向以正統自居,若無人能夠壓制,那些億萬異國之民起兵反抗,誰能抵擋?就憑我大慶雄師四處殺人?初始統一地天下只怕又要陷入戰火之中,到那時我大慶能不能保證疆土一統另說,只怕天下群起反之,我大慶京都亦是危矣。」

    「陛下通讀史書,自然知曉,以鐵血制人,終不長久,曾有謀世始皇殺盡天下,然而終不過二世而亡。」

    「三年來,思及陛下宏圖偉業,自是要憑侍內庫源源不絕之不,保證南慶中樞朝廷對於新並之土的絕對國力優勢。震懾新土遺民。以國力之優勢換時間,以交流之名換融合之勢,以此而推,歷數代,前朝盡忘,新民心歸,方始為真正一統。」

    「然而若內庫毀了,誰來保證我大慶始終如一地國力軍力優勢?您若活著,這一切都沒有本質性的變化,而您若死了。又沒有內庫,誰來維繫這片大陸地格局?」

    「而人總是會死地。」范閒安靜地看著皇帝陛下的雙眸,說道:「即便如陛下者,亦逃不過生老病死,看這三年來朝廷的籌劃,陛下也一直在思考將來的事情。」

    「您是一位極其自信,也有資格自信的人。您根本不認為北齊皇帝和上杉虎能夠抵擋住您橫掃**的決心。」范閒平靜說道:「今日就算沒有內庫的存在,您依然能夠完成您為之努力了數十年的宏圖偉業。」

    「您要的不是一世無比光彩的綻放,然後大慶在反抗風雨中墮亡,因為史書總是勝利者書寫地,一統天下後的大慶若不能千秋萬代,青史之中偉大若您,也只可能留下一個暴殘而無遠視之名。」

    范閒微微笑了起來:「您要我大慶……千秋萬代,所以,您需要我手掌裡的內庫。」

    「你又能應允朕什麼?」皇帝陛下忽然笑了起來,笑聲裡極為欣慰。很明顯這位深不可測的皇帝陛下很喜悅於自己最喜歡的兒子,一字一句貼近了自己難有人親近的真心,熨貼地靠近了自己那宏大的意圖。

    「我若死了,擋錄地那一份工藝流程會回到朝廷,在閩北的破壞工作也會馬上停止。您知道,我總有一些比較忠誠的屬下。」范閒誠懇應道,他沒有說敗,因為今日單身入宮,將這皇城化為戰場,誰若敗了。自然便是死了,哪裡有第二條道路?

    一面說著話,范閒一面轉過身來,與皇帝陛下並排站著,看著面前那些荒蕪長草中鋪成一片碎銀的雪地。目光落到左手方。說道:「在陛下的打擊下,草原上那位單于已經沒有再起之力。然而最西邊的山下,還有七千名從雪原裡遷移過來的蠻騎,這一批生力軍十分強悍,若陛下答允了我的要求,我可以保證這一批蠻騎永世不會靠近西涼。」

    皇帝的目光隨著他的目光落到了左手方地那片殘雪中,眉頭微皺說道:「今次青州大捷,速必達王庭盡出,卻只帶了兩三千蠻騎,據宮典回報,這些蠻騎的戰鬥力確實不差,若不是天公不公,硬生生賜了北方雪原三年雪災,他們也不至於遠遁至西胡草原。如此看來,當年上杉虎能在北門天關抗蠻若干年,此人著實了得。」

    「不過終究人數太少,影響不了什麼格局。」皇帝的眉頭舒展開來,冷漠地搖了搖頭,明顯不肯接受范閒的這個籌碼。

    「咱們說的是千秋萬代的事兒啊。」明顯今兒個范閒的語調很輕佻,甚至連這麼大逆不道的咱們二字也出了口,他笑著說道:「青壯男人是七千,但是素養極高,婦女不少,再加上西胡受此重創,這一撥北方蠻騎定可成為草原上的重要力量,他們要去各部落去擄胡女,誰能攔得住?陛下您也知道,胡人都是極能生的,頂多過個十幾二十年,這個部族便很了不得了。」

    「若沒有人能夠壓制或控制或者說引導,這一個崛起地部族,豈不是第二個王庭?」范閒看了左手方的雪地搖頭說道:「西涼路的百姓極慘,難道還要再熬個幾十年?」

    皇帝微微一笑說道:「朕就有些不明白,你在西涼路和草原裡的部屬已經被朕殺的差不多了,你哪裡還有什麼力量可以影響那些蠻人?」

    「松芝仙令。」范閒笑著說道:「雖然她是故族王女,身份尊貴,卻沒有太實際上地號令作用,但畢竟身份在這裡,而且她如今在草原上地地位也高,她的能力也很強,已經能夠凝聚蠻人裡地大部分力量,只要控制住了她,也就等於控制住了這些蠻人。」

    「莫非你能控制她,朕便不能控制她,朝廷便不能控制她?」皇帝微諷說道。

    范閒歎了口氣說道:「松芝仙令就是海棠朵朵。這是我的女人。當然只有我能控制她。」

    皇帝微微一怔,沉默了半晌後終是忍不住笑了起來,搖了搖頭,沒有再說什麼,直接把目光落到了二人面前雪地的東南一角。皇帝指著那處說道:「內庫工藝流程你雙手送回來,還有旁的沒有?江南亂不起來,因為朕已經先讓他亂了,你地那些下屬對你忠心地程度,實在讓朕有些吃驚,不過夏棲飛蹦不了兩天。蘇文茂就算在內庫裡藏了人,他自己卻不行了。」

    「朕將成佳林也調了回來,任伯安的那位族兄也從三大坊的軍中調了回來。」皇帝負手於後,與范閑靜觀並無任何線條的雪地,平靜說道。

    范閒的目光也落在了雪地的東南角,笑著說道:「江南還是可以亂起來的,內庫那邊已經答允了陛下。我自然不會再去禍害,而江南以商業興盛,連內庫在內,攏共要支撐朝廷約四成的賦稅,若江南一亂,朝廷怎麼撐?」

    今日談話從一開始的時候,范閒的語氣在平靜之中便帶著佻脫,**無忌,這種佻跳,這種無忌。真可謂是言辭若冷鋒,寸步不讓地與皇帝進行著談判,與他地底氣有關,也與他今日的心境有關。

    正如先前說所,他尋找不到任何可以完美控制的方法,所以他只好選擇了最簡單的那個方法,這個方法因為直接,而顯得殺傷力十足。

    他很直接地問皇帝,江南亂了,朝廷怎麼撐?皇帝笑了笑。直接反問道:「朕若直接殺光你的人,江南……怎麼亂?」

    「我有招商錢莊。」范閒平靜應道:「江南以商興業,最要命的便是流通之中的兌銀環節,招商錢莊在江南已有數年,暗底下也算是把持了明孫熊三大家地一些產業命脈。錢莊一旦出手。江南真要亂起來,並不是什麼難事。」

    「招商的銀錢早已調了很多走了。」皇帝微諷地看了范閒一眼。沒有直接點破那筆數量驚人的白銀回到了北齊皇室,說道:「不過是些紙罷了,朕御筆一揮,這些又算什麼?」

    「可不能這樣說,畢竟如今泉州還沒有起到意想當中的作用,遠洋出港的交接還是在東夷城辦理。」范閒毫不退讓,直接說道:「銀票借據統統都是紙,陛下御筆一揮,全部作廢?那不用招商錢莊再做任何事情,只怕江南便會先亂了。」

    皇帝不瞭解商業,其實范閒也不怎麼瞭解,關於江南的商業活動,究竟在多大程度上依賴於實際上只有雛形,並不發達的金融信貸,誰也沒有一個準確的把握。但范閒相信,世間一切事物都有其規律,尤其是江南經營百餘年的商業活動,若陛下真的那樣做,江南一定會先亂。

    慶帝和他不通商業,不代表朝廷裡地官員和范閒的部屬們不瞭解,事前,他們都有做過功課。范閒只知道,商業當中十分重要的環節便是流動資金,便等若血管之中流動的鮮血,若錢莊真的顛覆,血管中鮮血盡枯,商業活動一定會變得異常艱難和乾澀。

    「朕將華園從楊繼美的手上收回來了。」皇帝冷漠提醒道,這位皇帝陛下其實真可謂真的上一位明君,他不瞭解江南的商業運作,不代表他會憑藉著天子的權威瞎來,他將專業的事情交給專業地官員去運作,他知道范閒手裡那個招商錢莊擁有動搖江南商業版圖的能力,所以去年秋日的時候,江南第一場亂風波起時,朝廷便已經有了準備。

    整個天下現銀最充沛,最不需要依賴錢莊進行交易的,便是江南那些大大小小的鹽商。先前皇帝提到地楊繼美便是江南數一數二地大鹽商,朝廷對於錢莊抽銀的警惕早已有之,而將鹽商納入這個系統之中,便是看中了那些鹽商藏地滿天下皆有的真金白銀,重新構築起一個交兌體系,雖然有些困難,但至少不用真被范閒扼制的死死的。

    「僅僅鹽商是不夠的。」范閒微垂眼簾說道:「我手裡還有……太平。」

    太平錢莊!天下第一錢莊,不知道經營了多少年,能夠影響到多少人地起居生活。這家錢莊一直在東夷城中,他地東家一向神秘。沒有人見過他的真實面貌。直到范閒接任了東夷城劍廬門主一位,才驚恐地發現,原來太平錢莊一直在劍廬的控制中,在四顧劍的控制中。

    每每想到此點,范閒便不禁驚駭佩服,佩服於四顧劍的遠見卓識,大概也只有東夷城的主人,才能從日漸興盛的商貿中,發現錢莊的重要性,才會留下這樣一個足以撼動天下的利器。

    聽到太平二字。皇帝陛下的雙眼瞇了起來,寒芒微作,很明顯就如范閒第一次知道這個秘密時那樣,皇帝陛下也感受了到了一股寒意。

    「太平錢莊,是四顧劍留給我地。」范閒輕聲加了一句。

    皇帝忽然笑了起來,笑聲裡充滿了荒謬的意味,大概是他驟然發現。自己在這個世上所有值得尊敬的敵人,竟將擊敗自己的最後手段,全部交給了自己最喜歡的兒子手中,這個荒謬的事實,便是這位看似冷酷無情的君王都有些心神微搖。

    「陛下,咱們再看看東夷城。」范閒地目光從雪地的右下角往上移了移,移到了這片寂寞雪地的中腹部,那邊便是一堆雜草,看上去就像是夏天時的東海,儘是如山般刺破天穹的大浪。

    皇帝漸漸斂了笑容。表情變得平靜而溫和起來,說道:「東夷城不須多談,只是劍廬裡十幾個小子有些麻煩,不過終究也不是大軍之敵。」

    「九品強者,搞建設是一點作用也沒有的,但要搞起破壞來,總是一把好手,比如搞搞刺殺,在我大慶內腹部弄弄破壞。」范閒的眼光幽幽地看著雪地的右中部。

    皇帝和他一問一答的聲音還在繼續,冬宮裡的雪花還在落下。有地落在了這一對奇怪的父子二人身上,有的落到了二人身前的雪地上,荒草上。

    這一大片雪地上沒有線條,沒有國境線,沒有雪山和青青草原的分隔。甚至連形狀也沒有。然而慶帝和范閒父子二人。便是看著這片沉默清冷的雪地,縱論著天下。

    他們的眼光落在左手方便是草原。落在右手方便是東夷,落在右下角便是江南,落在略遠一些的前方便是北邊的大齊疆域。


    他們看到哪裡,哪裡便是天下。

    雪花漸漸大了,打著卷兒在殘破的宮殿裡飛舞著,漸漸積地深厚起來。范閒穿著的青色衣裳和陛下身上那件明黃的龍袍上都開始發白,二人腳下身前的殘雪地也被厚厚覆蓋上了一層雪,再也看不出任何草跡土地,就如這個天下,白茫茫一片真是乾淨,在他們的眼裡,又哪裡可能有人為地分割?

    「我有讓這天下大亂地實力,即便我此時死了,我也能讓陛下您千秋萬代的宏圖成為這場雪,待日頭出來後盡化成水,再也不可能成真。」范閒伸出舌頭,舔了舔乾枯地嘴唇,今天說話說的太多,有些口乾舌燥,他認真地對皇帝陛下說道:「所以我要求與陛下公平一戰。」

    「何謂公平?」皇帝陛下瞇著眼睛說道。

    「請陛下放若若出宮,我只有這個妹妹了,請陛下允婉兒和我那可憐的一家大小回澹州過小日子,我只有這個家了,請陛下網開一面,在我死後不要搞大清洗,那些忠誠於我的官員部屬其實都是可用之材。」范閒頓了頓後苦笑說道:「我若死了,他們再也沒有任何反抗朝廷的理由,請陛下相信這一點。」

    天下已經被濃縮成了君臣二人面前一小方雪地,烽火戰場被變成了這座安靜的皇城,范閒做了這麼多,說了這麼多,似乎只是想盡可能地將這場父子間的決裂控制在小範圍當中,給那些被牽連進這件事情的人們一個活路可走。

    皇帝將雙手負於身後,肩上的雪簌簌落下,他沉默很久後,微顯疲憊說道:「朕只是不明白,你為什麼要這麼做。」
第七卷朝天子 第一百三十章 布衣單劍朝天子(四)

    「為什麼?」就在風雪之中,范閒陷入了沉思,他本來不需要任何思考的時間,因為從很多年前,他就知道,總有一天他會迎來這樣一句問話,他這些年一直在準備著,在逃避著,但是從來沒有真正地逃開過。這是一個他曾經思考了無數次的問題,便在最近的那七暝七日的苦思,亦是如此。

    「為什麼?」他緩緩地抬起頭來,在雪中瞇著雙眼,看著皇帝陛下緩聲說道:「今天在太學裡,我對那些年青人講了講關於仁義的問題,關於真正大義的問題。」

    范閒歎了口氣,帶著一抹複雜的神色說道:「我以往本以為這些都是虛偽的,虛假的,然而這麼多年過去了,一位人臣應該擁有的,不應該擁有的,我都擁有了,然而直到此時,我才發現,原來除卻那些所謂的準則之外,世間再也沒有什麼能夠讓你的生命更真切。」

    皇帝陛下淡淡地看著他,薄唇微啟,冰冷的聲音複述著范閒今天晨間在太學裡的說話:「庶幾無愧,自古志士,欲信大義於天下者,不以成敗利鈍動其

    晨間范閒在太學裡對那些年青人們的講話,很明確地讓胡大學士體會到字裡行間裡隱藏著的殺氣和決絕之意。胡大學士惶恐入宮,自然將太學裡的那一幕講述給陛下知曉,皇帝竟是將范閒的這段話能夠背出來。

    范閒也感到了一絲詫異,有些苦澀地笑了笑,說道:「我不是這種以大義為人生準則的人,我也不是一個道德至上的聖人。我的根骨裡,依然只是一個除了愛自己,尊重自己之外,什麼都不是地人。」

    「這大概是藏在我骨子裡的東西,被自我隱瞞封閉了二十餘年的東西。」范閒看著皇帝,十分認真說道:「我這生要掄圓了活。要放肆地活,要活的盡性無悔,所以我要心安理得。而如果就這樣下去,那些埋在我骨子裡的東西,會讓我終生不得心安理得。」

    「這世間繁華權位令人眼盲耳聾,我卻依然無法裝做自己不知道,沒聽過,那些當年曾經發生的事情,這個秋天發生地事情。」范閒的面龐上浮現出一絲淡淡的悲傷。緩緩說道:「陳萍萍回京是要問陛下一句話。而我卻不需要去問,我只知道這些事情是不公平地,而且這種不公平是施諸於愛我及我愛的那些人身上,如果世間再沒有我,再沒有今天這樣勇敢走到陛下身前的我,那些已經逝去的人,又到哪裡去尋覓公平?」

    「他們不應該被這個世界忘記,他們所受的不公,必須要通過某種方式得到救贖。」范閒望著皇帝陛下說道:「這是陛下您的責任。也是我的義務。皇帝聽到了范閒自抒胸臆地這番話,沉默了很久,語聲寒冷緩緩問道:「你為何不問朕當年究竟發生了什麼?你為何不問朕?莫非朕就沒有苦衷?」

    「靖王府,也就是當年地誠王府裡,至今還留著很多母親私下給您的奏章之類的文字。」范閒沉默片刻後應道:「我都看過。我不需要問什麼。我知道當年的事情是因何而發生。至於對這片大陸,億萬百姓。究竟她的死亡是好事還是惡事,我並不怎麼在意。」

    他笑了笑,有些困難地笑了笑,說道:「陛下,其實這不是有關天下,有關正義的辯論,這不是公仇,這只是……私怨。」

    「好一個私怨。」皇帝陛下也笑了起來,雙手負於後,孤立風雪中,整個人說不出的寂寞,「她是你的母親,莫非朕便不是你的父親?」

    范閒地身體微微一僵,沒有就這個問題繼續說下去,而是轉而平靜說道:「陛下胸中有宏圖偉業,您按照您所以為正確的道路在行走,然而在我看來,再偉大光榮正確的目的,若用卑鄙的手段做出來,其實都不值得尊敬。」

    皇帝陛下地唇角泛起一絲譏誚地笑容,看著范閒無所畏怯的眼眸說道:「莫非你以為今日在京都大殺四方,就是很光彩地手段?」

    范閒笑著搖了搖頭,應道:「我的目的只在乎了結數十年前一段公案,撕毀我這一生頭頂最大的陰影,一切都只是從自我的角度出發,正如先前所言,此乃私怨,本來就沒有什麼偉大光榮正確的意味。既然如此手段如何卑鄙又算得什麼?」

    他頓了頓,用一種複雜的眼神,有些感慨有些感歎的眼神望著皇帝陛下說道:「在這些方面,我似陛下更多,對陛下與我而言,好人是一個多麼奢侈的形容詞啊……不過也正因為如此,所以我才沒有像她那樣,直到死都還糊里糊塗,莫名其妙,至少我在死前,還可以問陛下一句。」

    這句話說的是葉輕眉與范閒兩個人之間根本性的差別,然而世事無常且奇妙的是,范閒在這個世間奔波享受上升,最後竟還是慢慢地偏著葉輕眉的路子去了。因為這一對前後降世,隔著時光互相溫暖的靈魂,大概是這世間唯一對於皇權沒有天然敬畏心的存在,從最內在的那個部分說起,他們在龍椅面前,都有筆直站立的**吧。

    皇帝陛下平靜著,微笑著,帶著一抹古怪情緒看著范閒,不知道他是不是感覺自己似乎在隔了很多年之後,又看見了那個女子。

    迎接著范閒看似平靜,實則字字誅心地感歎,皇帝陛下沒有動怒,沒有陰鬱,反而平靜地開始說起別的事情:「當年太平別院之變,朕並沒有奢望你能活下來。」

    范閒微微點頭,當年太平別院血案,葉輕眉剛生下自己不久,正是最孱弱的時候。而自己只是一個嬰兒,怎麼可能在皇后一族的瘋狂追殺,秦家大軍的冷漠監視下存活?皇帝當年既然營織了這個卑鄙冷血地計劃,自然也冷漠地不理自己的死活。

    如果不是老范家拼了命,如果不是五竹叔趕回來的快,如果不是陳萍萍發現事情不對勁。提前從北方的邊境上趕了回來,如今的慶國哪裡會有自己的存在。

    「然而你終究是活了下來,而且被送到了姆媽那裡。朕在略感驚詫之餘,不可否認,心裡還是鬆了一口氣,畢竟你是朕地骨肉。」皇帝望著范閒平靜說道:「如今想來萍萍那時候便已經對我動疑了,不然不可能同意老五的要求,把你送到澹州,他知道在這個世上。我對太后。對姆媽都是以母視之,只有眼睜睜看著這成為既定事實。」

    「若事情就這樣下去也便罷了,頂多朕在京都,你在澹州,逢年過節的時候,朕會想起還有一個私生子在遙遠地澹州海邊,給范府再加些賞賜,送到你的身邊。」皇帝陛下的發上沾著雪花,一時間竟分不清楚究竟是雪還是如雪的髮絲。整個人已經漸漸有了一種老態「然而陳萍萍似乎不這麼想,你四歲的時候,他就把費介送到了你的身邊,並且暗中調了一批監察院的密探交給了姆媽使喚。這件事情,他入宮告訴過朕。朕本來以為他有些多此一舉……」

    皇帝地眉頭皺了起來。似乎是在回憶這十幾年裡地過往,說道:「然而你十二歲那年。便遭了刺客。」

    皇帝看了范閒一眼,搖頭說道:「那些年你在澹州,想必不知道,澹州的消息通過監察院一直送到陳萍萍的案頭,那個老跛子竟是拿出了比操持院務更濃烈的熱情,時時入宮,將你的一舉一動告訴朕。」

    「你在澹州調戲丫環,你在澹州登上屋頂大呼小叫,你開始親自下廚給姆媽做菜了,你體內修練的異常凶險的霸道真氣……」皇帝的臉上浮現出一絲怪異的笑意,「你地一舉一動朕都知曉,甚至比在京都的這幾個兒子還要清楚,於是乎,你雖遠在澹州,但朕似乎卻習慣了你就在朕的身邊。」

    「然後你來到了京都,來到了朕的身邊,在慶廟,在別院外的茶鋪裡。」皇帝看了范閒一眼,笑容漸漸斂去,「你入了監察院,你上了懸空廟,你陪朕入了小樓,你被朕支去了江南,朕必須承認,你就是朕地兒子,還是朕最喜愛地那個。」

    「你母親曾經說過一句話,喜愛就是習慣,朕習慣了你的存在,當你還小地時候。」皇帝忽然仰頭望著雪空,不知道是在看著誰,忽然點了點頭,說道:「然而朕最喜愛的兒子,卻不肯當朕的兒子,這時候還站在朕的身前,要挑戰朕的權威,要為當年的事情尋覓一個公平。」

    他低下頭,冷漠地看著范閒,說道:「你我父子之間,沒有勝負,細細算來到如今,終究還是陳萍萍贏了。」

    范閒聽明白了這句話,所以他陷入了沉默之中。

    「既然你不是一個以天下為念的仁義之人,既然你所尋求的只是解決私怨,非為公義,那朕不是很明白你今日的選擇。」皇帝陛下沒有給范閒更多感受自己更像一位親人的模樣,直接冷漠開口質問道。

    既然只是為了報私仇,既然只是為了求痛快的公平,為什麼范閒先前還要以雪地為天下,與皇帝陛下擺事實講道理,扔出那麼多的籌碼,只求將戰場局限在皇城內,將敵我雙方限定在父子之間?復仇向來沒有什麼仁慈可言,這慶國,這天下,都可以是范閒的利器。

    范閒沉默片刻後說道:「我在府裡想了七日。」他笑了笑,繼續說道:「所謂閉關都是假話,七天七夜鎖在房裡,那會把人逼瘋的,我也要吃東西,散散風。」

    他的表情漸漸柔和平靜起來,說道:「夜深的時候,婉兒她們都睡了,我會一個人偷偷摸摸地從房裡出來,披著一件單衣,就像一個遊魂一樣,在府裡的園子裡逛著。那些天京都一直繼繼續續地有雪,夜裡冷的厲害,看園子的老婆子們都躲在角房裡喝酒,也沒有人注意到我。」

    「我就一個人逛啊逛啊逛。」范閒看著皇帝陛下,睜著那雙眼,極為認真說道:「我這才發現。原來範府地園子竟然這樣大,平日裡一直忙於政務,忙於勾心鬥角。竟是連自家的園子都險些忘了模樣。直到這七天才注意到這一點,范府的園子,竟是比江南的華園面積都還要大些。」

    「南城那條街上不知道有多少府邸,不知佔了多少地方。」范閒認真說道:「還有那些吃穿用度,平日裡不起眼的地方,在我看來是很尋常的事物,實際上對於那些平民百姓來說。都是極奢華地享受。」

    他指著這片迷雪中的皇宮。說道:「當然,最大的園子,還是這座皇宮。」

    「過往這些年,我在過好自己小日子地同時,順手幫襯一下那些黎民百姓的生活,不論是內庫是河工衙門還是杭州會,很是得了些名聲。我本以為是我在幫助他們,但忽然才明白,原來其實只不過是他們在供養我們。」范閒面色平靜。看著皇帝陛下說道:「既然如此,我又憑什麼向他們要求感恩之

    「我不是聖人,我什麼缺點都有,只是這些年比較好的,虛偽地隱瞞了起來。可是捫心自問。我終究還是愛慶國的。」

    「這個國度就算再不好,可是在陛下的統治下。百姓們過的還算幸福,有內庫有監察院,如果我不瞎搞,至少這種好日子還可以過上幾十年。」

    「先前說了,連感恩之心,我都不配有,那我憑什麼僅僅因為自己的私仇,卻去禍害他們?把這天下搞地動盪起來,四處殺人放火,天下分崩離析,害得他們淒慘不堪,難道我就會很快活?」

    「如果為了復仇,我選擇了那條道路,且不說天上那個老跛子會怎麼看,但我想,母親大人她定是不歡喜地。」

    「既然是為他們覓求公平,那又怎麼能選擇一條她們不喜的道路?」

    「我愛慶國,所以我希望這僅僅是一場陛下與我之間的戰爭,這只是我們之間的事情,最好不要拖太多人進來。」

    「以前有人說過,人生於世當依正道而行。什麼是正道?是做對的事情……然而我一直想不明白,此亦一是非,彼亦一是非,我怎麼能以自己的是非來判斷陛下的是非,以一己之是非來天下之是非?判斷對錯是非的標準到底是什麼?」

    「這終究只能是主觀的感受。」

    「若說正道是做對地事情,那麼所謂對,便是讓自己心安理得的方向。今日我入宮與陛下說這些,做這些,便是想讓自己心安理得。」將這七日裡的所思所想說了一大半出來,至於剩下的那一小半,則涉及到他與陛下之間的較量,不止今日,包括可能將來地較量。這種心意上地互相傷害與試探,多說無益,只有壞處。

    「這世上沒有真正的聖人。」皇帝微垂眼簾,雪花在他地睫毛上掛了少許,「或許你母親算一個,而你今日說的話,至少算是靠近了此間真義,你母親若知道你成長成今日這樣的年青人,想必心裡會很安慰才是。」

    范閒安靜地看著皇帝老子的清瘦面容,忽然不知道為什麼,他的內心深處湧起一股讓他自己都感到害怕的同情,悲傷,這種在不適當的時機出現的不適當的情緒,讓他感到了惶恐。面對著這樣一座雪山似的絕頂人物,還同情對方什麼?

    或許只是同情這位皇帝直到今時今日,依然將范閒看成自己最得意的骨肉,而根本不知道范閒的軀殼裡藏著一個早已定性的靈魂。或許范閒是同情對方被自己的演戲功夫一直瞞著,而注定到你死我活的那剎那,范閒依然不可能袒露真正的心聲。

    這些年裡,范閒在皇帝的面前扮演忠臣孝子,孤臣孽子,便是今日大殺京都,入宮面斥,依然是扮演的如此純良中正肅然,以言辭為鋒,以表現為刃,一步步一句句地刺進了皇帝的內心。

    這便是心戰,當年范閒要對付北齊聖女海棠朵朵,在京都裡開始準備,在北海裡蕩漾,在上京城酒樓裡佯醉真醉,搖啊搖啊搖到了一起,再至江南那一觸手的溫柔,終於實實在在地勝了這一仗。

    皇帝陛下不是海棠,范閒在他的面前演的更久,演的更辛苦,卻不曾知道是否可以真的觸動對方那顆風雪不化的心。然而這場戲注定要一直演下去,哪怕范閒死在對方的手裡,也要繼續演下去,不如此,不能將此人從神壇,從龍椅上拉下來,不如此,不能將那些范閒想保護的人保護好。

    破罐子破摔,光腳的不怕穿鞋的?范閒能夠無恥厚黑到此程度,以殺戮對殺戮。然而慶帝又豈是這般容易擊敗的對手,范閒夠冷血,對方更冷血,所以今天這場眼光能見的殺伐冷血絕決,其實都是鋪墊和序言。

    真正的大幕便在此時就要拉開。

    風雪不再在空中捲動,而是直直灑灑地落了下來,由小花骨朵兒變成了一片片的鵝毛,帶著一種沉甸甸的美感,落在了皇帝與范閒的身上。

    由門下中書行至深宮,一番長談,范閒體內大小兩個周天裡性質截然不同的真氣早已溫養完畢,整個人的身體都晉入到一種無喜無悲的境界之中,體內的真氣充沛到了極點,只等待著哪一片雪花觸到那個時機。

    風雪之中,慶帝負手而立,身上挾著一股天然的無上威勢,他微瞇著眼,帶著一絲譏諷的微笑看著范閒。

    范閒所挾之實早已借風雪之勢釋了出去,然而一觸陛下身周方寸,便似碰到了一座堅可不摧的大雪山,再也無法前進一步。

    大宗師的修為境界,不是凡人所能觸及,慶帝只是這般冷漠淡然地看著范閒,目光所及,便將范閒壓制在雪地中。

    君臣父子二人對峙良久,皇帝忽然諷意十足地笑了:「即便是要成全你的心安理得,總是需要時間的。」

    說完這句話,皇帝負手於後,洒然抬腿,一步便走了出去。股霸道雄渾真氣的風雪中,皇帝陛下說走就走,毫不在意,瀟灑隨心,就像是此時勢的迭加,風雪的狂舞,根本不可能困住他的步伐。

    這一步看似簡單,實則大有深意,大不簡單。

    喀喇無數聲碎響,清清楚楚地風雪聲中響了起來。范閒站在積雪之上的雙腳,忽然毫無來由地向下沉了一寸!

    以范閒的雙腳為圓心,無數道細細的裂紋伸展出去,就像是閃電一樣,卻長久不褪,留在雪上,又如蛛網,雖在風雪之中,亦不輕斷。

    這些細細的裂紋伸展的極廣極遠,竟是清清楚楚地現出了下面的黑土,看上去就像一種難以言喻的符文,有一種奇妙的美感。

    范閒孤伶伶地站在這些裂紋正中,沉默許久,面色平靜冷漠,全勢而出,竟是困不住對方一步,對方那一步,便輕輕鬆鬆走了出去,竟似已不在這天地之間了。

    他忽然想到澹州懸崖上五竹叔說的那句脫了衣服去,先前皇帝陛下的那一步,已然完美地達到了這句謁子的完美境界,不止拋卻這殘軀,更早已走出此間了。

    然而范閒沒有任何絕望失望之意,因為他本來就知道,自己面對的是如今這片大陸僅存的大宗師,本來就已經快要超出凡俗範疇的人物。

    他在雪中思忖片刻,然後抬膝,踩著陛下留下來的足跡向著小樓裡走去。

    (寫的真累,得自我加速才能調整了……)
第七卷 朝天子 第一百三十一章 布衣單劍朝天子(五)

    眾多的太監宮女們像變戲法一樣從廢園的各方湧了進來,各式菜餚果盤汽鍋流水價地送入閣中皇帝陛下與范閒二人,就在樓下語笑晏然地吃著飯,聊著天。而那個女人,那個橫亙在慶國歷史中,橫亙在皇帝與范閒之間的那個女人,則是安靜地在二樓房間裡那張畫紙上,安靜地看著一切。

    本應是一場殺伐開端,卻變做了父子間最後的晚餐。范閒清楚這一點,接受這一點,兩個人的戰爭,一個人總是打不起來的,既然已經煎熬了這麼久,他才做出了如此勇敢甚至狠厲的決斷,再多出一夜來又有什麼差別?更關鍵的是,正如先前皇帝陛下輕易破其勢而走時所說的那句話,既然這是兩個人之間的戰爭,那麼總要留些時間,讓皇帝做到那些他已經默允范閒的。

    一夜的時間夠不夠?

    「陛下,若若姑娘前來向陛下辭行。」姚太監站在小桌下側,低著腦袋,恭敬無比說道。

    「讓她進來吧。」皇帝微微一笑,看了范閒一眼,意思是說朕答應你的事情,自然會做到。

    一陣微寒的風捲著雪花進入樓中,一位冰雪般模樣的女子隨風而入,步伐穩定,面色平靜不變。在陛下的身前淺淺一福,正是范若若。

    向皇帝陛下辭行之後。這位已經被軟禁在宮中數月的姑娘家,緩緩轉過身來,靜靜地看著自己的兄長,漸漸地眼眸裡生出了淡淡濕意。

    范閒站起身來。微笑搖了搖頭,說道:「不許哭。」

    於是范若若沒有泣,堅強地咬了咬下嘴唇,勉強笑著說道:「哥哥,許久不見了。」

    是許久不見了,自從范閒再赴東夷,他們兄妹二人便沒有再見過面。范閒回京後只看見那一場初秋的雨。范若若其時已經被軟禁深宮,做為牽制他的人質。

    范閒走上前去,輕輕地攬著妹妹有些瘦削地肩膀,抱了抱,在她的耳邊輕聲說道:「今後自己乖一些,多孝敬父親母親。」說這句話地時候,范閒總覺得時光在倒轉,眼前這個冰雪般的女子,似乎還是很多年前澹州港裡連話都說不清楚的黃毛小丫頭。

    范若若嗯了一聲。然後退了出去,她知道為什麼陛下今天會放自己入宮,一定是兄長與陛下之間達成了某種協議,而她此生最是信服兄長的教誨與安排,根本生不出任何質疑之心。她只是平靜而沉默地接受這一切。

    小樓裡重複安靜。然而並未安靜太久,姚太監面色有些尷尬地稟道:「三殿下來了。就在樓外,奴才攔不住他。」

    皇帝和范閒同時一怔,似乎沒有想到三皇子居然在這個時刻會出現在這個地方,更沒有想到漱芳宮居然會沒有攔住這個少年。

    三皇子走入樓中,對著皇帝行了一禮,又對范閒行了一禮,悶著聲音說道:「見過父皇,見過先生……」

    很妙地是,三皇子說完這句後轉身就走,竟是毫不在意任何禮數規矩,空留下陷入沉默的皇帝與范閒二人。這二人自然將老三先前的表情瞧的清清楚楚,都看見了老三這孩子的眼圈已經紅了,想來在樓外已經先哭過一場。

    皇帝看著空無一人的地面,沉默片刻後,忽然表情十分複雜地笑了起來,有一絲淡淡的失落,更有一絲怎樣也無法掩飾地欣賞。今日李承平來此小樓,自然是為了送行,自然是替范閒送行,這種情份,這種膽魄,很是符合皇帝地性情。

    「不錯吧?」范閒問道。

    「你教的不錯,這也是朕向來最欣賞你的一點,也未曾見過你待他們如何好,但不論是朝中的大臣,還是你的部屬,甚至是朕的幾個兒子,似乎都願意站到你的那一邊。」皇帝說道。

    范閒沉默片刻後應道:「那大概是我從來都很平等對待他們的緣故。」

    姚太監第三次走入小樓,平靜說道:「宮外有人送來了小范大人需要的書稿和……一把劍。」

    劍是大魏天子劍,安靜地放在了范閒面前地桌上,書稿是今日監察院舊部書寫而成的賀派罪狀,以供陛下日後宣旨所用。

    姚太監站在皇帝的身前,安靜的陳述了一番今日宮外的動靜,內廷在京都裡地眼線自然不少,而今天京都裡地風波所引出的騷亂,根本不需要特意打聽,便能知曉。

    都察院地御史們此時正跪在宮外的雪地裡,哭嚎不止,要求陛下嚴懲范閒這個十惡不赦的兇徒。范閒不是殺人狂魔,今天京都裡消亡的生命都是賀派的中堅力量,至於那些只是迂腐的御史大夫,卻還活的好好的。

    除了這些御史大夫之外,京都裡各部各寺的文官也開始暗底下溝通,準備向宮裡施加壓力,所有的這一切,都是朝堂系統被今天發生的屠殺震住了心魄,感到了無窮無盡的恐懼,所以他們必須站出來。

    范閒從門下中書進入了皇宮,眾多朝廷大臣們便在皇城之外等著,他們要等著皇帝陛下的旨意,然而一日已過,時已入夜,皇宮裡依然一片安靜,大臣們開始憤怒和害怕起來,難道范閒做了如此多令人髮指的血腥事,陛下還想著父子之義,而不加懲處?

    正因為皇宮的平靜與大臣們的擔心,所以御史大夫們才會再次在皇城之外叩首。

    風雨欲來,壓力極大。山欲傾覆,湖欲生濤。

    姚太監的稟報沒有讓小樓裡的氣氛產生絲毫變化。無論是皇帝還是范閒,都不會將朝臣的壓力放在眼中,更何況今夜之後,這一對父子總有一位會對這個天下做出某種交待。

    皇帝笑了笑。端起一杯酒緩緩飲了,說了一個兩個一直沒有觸及的話題:「你若死了,留下的話還能管住手底下地那批瘋子嗎?若不能,朕為何要答允放他們一條活路?」

    「因為您必須賭我的話能管住他們,不然天下亂起來,總不是您想看到地場面。」

    皇帝的手指輕輕轉動著酒杯,雙眼微瞇說道:「那你難道不擔心。朕若殺了你。卻不做那些應允你的事情?」

    范閒微微低頭,沉默片刻後平靜說道:「天子一言,駟馬難追。」

    「駟馬……不是一匹馬。」皇帝笑了笑,說道:「是四匹馬。這個古怪的詞兒當年你母親說過,所以我記得,只是沒想到,你也知道。」

    皇帝接著歎息道:「今日之天下,若朕面對地不是你,而是你母親……朕無論如何也不可能給她公平一戰的資格。」

    范閒諷刺道:「當年您確實沒有給她任何公平可言。」

    皇帝搖了搖頭。冷漠說道:「不給她這種資格,是因為朕知道,她絕對不會用這天下來威脅朕,因為以天下為籌碼,便是將這天下萬民投諸賭場之上。而她捨不得……朕卻捨得。」

    「我捨得拿天下萬民的生死來威脅您。」范閒平靜應道:「這本來就是先前說過的差別。」

    皇帝又搖了搖頭。說道:「所以朕還是不明白,你既然愛這個國度。惜天下萬民,又怎能以此來要脅朕。」

    「因為我首先得從身邊的人先愛起,另外就是,我本來就是個無恥且怕死的人,真若逼到了絕路上,當然,這絕路不僅僅是指我……我不介意拖著整個天下以及陛下您的雄心壯志給我陪葬。」范閒低頭說道:「其實我一直在等一個人,只是那個人總是不回來,所以沒有辦法,我只好自己來拚命了。」

    拚命這兩個字說地何等樣淒楚無奈,然而皇帝陛下地眼眸卻漸漸亮了起來,因為他清楚范閒等的是誰。在皇帝看來,如今的天下,也只有那個人能夠威脅到自己的生命與統治,從很多年前太平別院的血案之後,他就一直隱隱警懼著那個人的存在,甚至不惜將神廟最後派出來的那位使者送到了范府旁邊的巷子中。

    然而即便這樣,五竹依然沒有死。

    「他不會回來了。」皇帝眼眸裡的亮光漸漸斂去,緩聲說道:「三年了,他要找到自己是誰,就只能去神廟,而他若真地回了廟裡,又怎麼可能再出來?」

    范閒點了點頭,有些悲傷地接受了這個事實,若五竹叔依然在這片大陸上留連著,自己在皇帝陛下的面前,又何至於如此被動,甚至要做出玉石俱焚般的威脅。

    「您當年究竟是怎樣讓神廟站在您的背後的呢?」范閒皺著眉頭看著皇帝,這是他心裡地幾大疑問之一。

    「朕未曾去過神廟,但和你母親在一起呆久了,自然也知道,神廟其實只是一個已經漸漸衰敗荒涼地地方。神廟向來不理世事,這是真的。」皇帝地唇角泛起一絲譏誚的笑容,「然而廟裡卻一直悄悄地影響著這片大陸,可惜朕是世間人,它們不能對朕如何,但你母親和老五卻是廟裡人……就這一點區別便足夠了,朕自然知道如何運用這一點。」范閒歎了一口氣,搖了搖頭,他不得不佩服皇帝老子心志之強大,世間萬眾一向膜拜的神廟,在陛下看來,原來終究不過是把利些的刀而已。

    「當年北伐,朕體內經脈盡碎,一指不能動,眼不能視,耳不能聽,鼻不能聞,直如一個死人,而靈魂卻被藏在那個破碎的軀殼之中,不得逃逸。不得解脫。」皇帝忽然開始冷漠地講述當年的事情,「如在無窮無盡的黑暗裡。承受著孤獨的煎熬,這種痛楚,令朕堅定了一個決心。」

    隨著皇帝陛下的敘述,整個小樓裡的燈光都暗了下來。似乎將要沉入永不解脫的黑暗之海裡。

    「原來除了自己,以及自己能夠體會地孤獨之外,沒有什麼是真的。」皇帝說道:「除了自己,朕不再相信任何人。為了達成朕地目標,朕不需要親人,友人。」

    「朕從黑暗中醒來,第一眼看見的便是陳萍萍和寧兒。」皇帝微微瞇眼。說道:「所以朕對他們的信任是最多的。你不用擔心寧兒地安危。」

    「然而朕沒有想到,陳萍萍竟然背叛了……朕。」皇帝的眼睛瞇的更加厲害,一道寒光從眼睛裡透了出來,語氣隱隱憤怒與悲哀,嘲笑說道:「朕信錯一人,便成今日之格局。」

    「你沒有經歷過那種黑暗中清醒的苦楚,所以你不明白朕在說些什麼。」

    「我有過這種經歷。」范閒搖了搖頭,自然不會去解釋,那還是在很久很久以前。自己在那一個世界裡的遭逢變故,「然而我並沒有變成您這種人,性格決定命運而已。」

    他忽然瞇了瞇眼睛,說道:「如果……這個世界上沒有出現葉輕眉,陛下。現在會是什麼樣子呢?會不會更美好一些?」

    皇帝的雙眸漸漸冰寒。盯著范閒的臉,一抹怒意一現即隱。冷漠說道:「且不提沒有你母親,如今地慶國會是什麼模樣。你只需記住,當年大魏朝腐朽到了頂點,莫說及不上朕治下地大慶,便是比較諸如今的北齊,亦是差了十萬八千里。」

    「偏生當年的大魏朝爛雖爛矣,卻還是個龐然大物。你母親來這個世間,至少生生將那座大山打爛了……為什麼如今的前魏遺民沒有一個懷念前朝的?為什麼朕打下的這千里江山上從來沒有心繫故國,起兵造反的?」皇帝冷誚笑道:「自己去想去。」

    范閒笑了笑,說道:「懶得去想,父母都是了不起的人物,對我這個做兒子的來說,並不是很光彩地事情。」

    皇帝終於笑出聲來,二人繼續吃菜,繼續喝酒,繼續聊天。這父子君臣二人其實極其相似,根骨裡都冷酷無情,只是關於天下,關於過去,關於現在有不同的意見,關於任何事都有不同的意見,然而這並不影響他們兩個人在這些年裡彼此施予信任與敬畏,牢牢地佔據了人世間的頂峰。

    小樓一夜聽風雪,這是最後的晚餐,最後地長談。

    夜深了,二人便在燈光地映襯下,分坐兩張椅上開始冥想,開始休息,便是他們體內流淌著的真氣氣息竟都是那樣地和諧,霸道之餘,各有一種撕毀一切的力量,合在一處竟是那樣的融洽。

    不知不覺,天亮了,朝陽出來了,外面的雪停了,風止了,地上厚厚一層羊毛毯子似的積雪,反射著天空中的清光,將皇宮西北角這一大片廢園照耀的格外明亮。

    范閒醒了,在心裡歎息了一聲,站起身來,右手拿起桌上那把大魏天子劍,走到了小樓門口,然後回轉身來,安靜地看著椅上的皇帝陛下。

    皇帝緩緩地睜開雙眼,瞳子異常清亮,異常平靜冷漠,再沒有一絲凡人應有的情緒,該說的話都說完了,自這一刻起,二人之間再無一絲親情牽割。

    范閒抬起右臂,由肩頭至肘至腕,再至他右手平穩握著的劍柄,以至那一絲不顫,穩定地令人可怕的劍尖,直直對著皇帝的面門。

    劍仍在鞘中,卻開始發出龍吟之聲,吟吟嗡嗡,又似陳園裡的絲管在演奏,渾厚的霸道真氣沿著范閒的虎口遞入劍身之中,直似欲將這把劍變活過來,一抹肉眼隱約可見的光芒,在鞘縫裡開始瀰漫。

    吟吟吟吟……劍身在鞘中拚命掙扎著,想要破鞘而出,卻不得其路,其困苦痛厄,令人聞之心悸!

    范閒不知向其中灌注了多少真氣,竟然構織了如此一幕震撼的場景。皇帝的雙瞳微微一縮,雙手依然扶在椅上,沒有起身,然而這位世間僅存的大宗師。發現自己最疼愛的兒子,原來比自己預想之中更為強大。

    寒冷的冬日裡。一滴汗珠從范閒的眉梢處滴落,他那張清秀的面容上儘是一片沉重堅毅之色。他蓄勢已久,然後慶帝並未動手,他不可能永遠地等下去。他手中握著的那把劍,已經快要控制不住了。向後退了一步,重重地踩在了門檻之上,而他右手以燎天之式刺出地一劍,也終於爆發了出來!

    他手中劍鞘縫隙裡的白光忽然斂沒,小樓之中變得沒有半點聲音。而那柄劍鞘卻再也禁受不住鞘內那柄天子劍的憤怒。掙扎著,衝突著,無聲而詭異地,像一枝箭一樣,刺向了天子面目!

    范閒出的第一劍,是劍鞘!

    劍鞘上附著他七日來地苦思,一夜長談的蓄勢,渾厚至極的霸道真氣,一瞬間彈射了出去。極快的速度讓劍鞘像當年燕小乙的箭一樣,輕易地撕裂了空氣,超越了時間的限制,只一個瞬間,一個眨眼。便來到了皇帝陛下的雙眼之前。

    然而這時候空中多了一隻手。一隻穩定無比地手,一隻在大東山上曾經驚風破雨。中指處因為捏著朱批御筆太久而生出一層老繭地手。

    這隻手捉住了劍鞘,就像在浮光裡捉住了螢火蟲,在萬千雪花中捉住那粒灰塵。這隻手太快,快到可以捕光,快到可以捉影,又怎麼會捉不住有形有質的劍鞘?

    小樓平靜之勢頓破,劍鞘龍吟嗡鳴之聲再作,然而卻嘎然而止。

    范閒蓄勢甚久的劍鞘,就像一條巨龍被人生生地扼住了咽喉,止住了呼吸,頹然無力地耷拉著頭顱,奄奄一息地躺在皇帝陛下的手掌之中。

    皇帝陛下緩緩地站起身來,他的面容異常平靜,然而他必須承認,范閒今日的境界,已經超出了他的判斷,這如天外飛龍般飛掠而來的一劍,竟隱隱有了些脫離空間的感覺。

    小樓地門口空無一人,皇帝冷漠地看著那處,他身後的那張座椅簌簌然粉碎,成粉成末成空無,灑滿了一地。范閒用全身功力激出那柄劍鞘,看似已經是孤注一擲的舉措,小樓四周沒有觀眾,所以誰也沒有料到,沒有想到,在那一刻之後,他的身體卻是用更快的速度飄了起來,掠了起來,飛了起來。

    他地身體就像一隻大鳥一樣,不,比鳥更輕,更快,就像是被狂風呼嘯捲起地雪花,以一種人類絕對不可能達到的速度,倏乎間從小樓地門口飄出去了十五丈的距離。

    便在此時天上又開始灑落雪花。

    在飛掠的過程中,范閒幾乎止住了呼吸,只是憑籍苦荷臨死前留下的那本法決,在空氣的流動中感受著四周的寒意,順勢而行,飄掠而去。

    在飄掠的過程裡,他來得及思考,從皇帝的座椅處到小樓之外,有四丈距離,而皇帝要接自己的一劍,要思考,想必出來的不會太快。

    四大宗師,已然超凡脫聖,但終究不是神仙,他們有自己各自不同的弱點。苦荷大師最弱的一環在於他蒼老的肉身,葉流雲最強悍的在於他如流雲一般的身法,如果此時小樓中的大宗師是葉流雲,范閒絕對不會奢望能夠將對方留在樓中。

    然而此刻樓中是皇帝陛下,一身真氣修為冠絕當世,充沛到了頂端,然而憑真氣而行,肉身總有局限,在小範圍內的移避當有鬼神之技,正如當年葉流雲面對滿天弩雨一般。

    可是皇帝陛下並不見得能夠在這樣短的時間內,強行掠出小樓,而緊接著迎來的,則是沒有縫隙的攻擊。

    雙足在雪地上滑行兩尺,顯出兩條雪溝,范閒身形一落雪面,劍光一閃,橫於面門之前,前膝半蹲,正是一個絕命撲殺的姿式。

    便在寒冷劍芒照亮他清秀面龐的同時,一把突如其來,轟轟烈烈,迅疾燃燒的大火,瞬間吞噬了整座小樓,一片火海就這樣出現在了落雪的寒宮裡。

    幾聲悶響,無數火舌沖天而起,將整座小樓包圍在其中,紅紅的熾熱的光芒瞬間將橫在范閒面前那柄寒劍照的溫暖起來,紅起來。

    如此大,如此快燃起的一把火,絕對不是自然燃燒而成,不知道范閒在小樓裡預備了些什麼。

    然而令范閒略感失望的是,火海之中一道氣息流過,一個人影,一個煌煌然立於火海之前,冷漠看著自己的人影,站在了雪地之中,將那一片火海拋在了身後。

    皇帝陛下身上的龍袍有些地方已經焦糊了,頭髮也被燒亂了一些,面色微微蒼白,然而他依然那樣不可一世地站立著,冷漠地看著范閒。

    「三處的火藥,什麼時候被你搬進宮裡來了。」皇帝雙眼微瞇,看著范閒。

    范閒開顏一笑,緊握劍柄,應道:「三年前京都叛亂,我當監國的時候,想運多少火藥進宮,其實都不是難事。」

    皇帝緩緩走進范閒,雙眼微瞇,寒聲說道:「原來為了今日,你竟是準備了……整整三年!」

    范閒像皇帝一樣瞇著眼睛,以免被那片明亮的火海影響到自己的視線,抿唇說道:「我只是覺得母親的畫像再放在這樓中,想必她也會覺得憤怒,既然如此,那不如一把火燒了。」

    是的,如果昨日皇帝陛下不是在小樓前召見范閒,如果不是皇帝陛下沒有馬上動手,而是與范閒在小樓裡一番長談。范閒根本找不到任何發動機關,點燃火藥的機會。

    然而其實直到范閒踩斷門檻的那一刻,范閒一直有十分充分的信心,皇帝老子一定會將最後了斷的戰場,選擇在這片廢園裡的小樓。

    因為小樓上面有葉輕眉的畫像。皇帝一定會選擇在這個女人的畫像面前,徹底了斷他與她這數十年來的恩怨情仇,

    范閒能確認這一點,是因為他比世界上任何其它人都更能掌控這位皇帝陛下的心意,他知道皇帝是一個什麼樣的人。皇帝是一個冷厲無情卻虛偽自以為仁厚多情的人,范閒也很虛偽,若用那世的話語說,父子二人都喜歡裝點兒小布爾喬亞情調。這一幕大戲,小樓毫無疑問是他二人最好的舞台。

    當火勢燃起的那一瞬間,范閒心頭微動,他之所以會選擇埋了三年的火藥做為自己的大殺器,是因為御書房裡陳萍萍的輪椅給予他了信心,面對著四面八方,絕無空間閃躲的襲擊,便是大宗師,也不可能從無中生有,找到一個閃避的方法。

    輪椅裡的那把槍射出的鐵砂鋼珠如此,想必四處肆虐的火也如此。

    只是很可惜,皇帝陛下依然好好地站在雪地中,雖然他的面色先前那刻有些蒼白,想必是從火海之中遁離,大耗元氣,然而這一場燎天的大火,終究沒有給他造成什麼不可逆轉的傷勢。

    「火太慢。」皇帝冷冷地看著范閒,沒有一絲感情說道。

    「試試劍。」范閒握著大魏天子劍,快活地露齒笑道。
第七卷 朝天子 第一百三十二章 蒼山有雪劍有霜(一)

    既然已經動手,就再沒有拿個金盆來洗手的道理。范閒的雙眼越來越亮,腦海之中沒有一絲雜念,全是旺盛至極的鬥志以及已經被催至頂峰的狀態。大魏天子劍在手,天下不見得有,但至少有闖一闖天下的雄心和野望----而面前這位深不可測的大宗師皇帝,在范閒的眼中,便是天下。

    鵝毛般的大雪在寒宮裡飄飄灑灑地落著,驟然間四道劍光照亮了略顯晦暗的天地,空中出現了四道捉摸不定,異常詭異的痕跡,每一道痕跡裡,便是一道令人心悸的劍光,竟讓分不出來,這四劍是哪一劍先出,哪一劍會後至。

    而與這四道劍光裡蘊藏的殺意不同,劍勢盡情而去,卻是與天地風雪混在一處,羚羊掛角,妙不可言,不知落處。

    瞬息間,范閒已經飄到了皇帝陛下的身前,右臂衣衫呼呼作響,衫下的每一絲肌肉都猛烈地爆發出了最驚人的能量,於電光火石間出劍收劍,連刺四劍!

    四道劍意遁天地而至,每一劍刺入天地間飄灑的一片雪花,然後,刺在了皇帝陛下的髮絲之畔,衣袖之側,帝履之前,龍袍之外……全部刺空!

    瞬息間的四劍竟全部刺空,尤其是最後一劍距離皇帝陛下的小腹只有一寸距離,卻偏是這一寸的距離,卻像是隔了萬水千山,劍勢已盡,猶如飛瀑已干,再也無法洶湧,再也無法靠近。

    皇帝陛下廣袖微拂,在這照亮冬日陰晦寒宮的四劍前,極其瀟灑隨意地在雪地上自在而舞,輕描淡寫,卻又妙到毫巔地讓開了范閒這蓄勢已久,如閃電一般釋出的四劍。

    不是顧前不顧後的四顧劍,范閒於瞬間內刺出的四劍。更多帶著的是天一道與天地親近的氣息,如此才能在風雪的遮庇掩護之下,藉著雪花的去勢,疾如閃電,又潤若飄雪一般刺向慶帝地身體,而逼著陛下沒有在第一時間進行雷霆般的反擊。

    這四道劍息沒有一絲東夷城劍廬的冷血厲殺之意,反而令人親近。從而才能給了范閒近身的機會,然而這樣深得天一道精妙勢息的四劍,依然沒有對皇帝造成任何的傷害,甚至對方一步都未曾退,依然穩定而冷醒地站在原地。就像先前沒有動一樣。

    大宗師的修為境界,確實不是一般世人所能觸摸地層級,在這樣借天地之勢而遁來的四劍面前,皇帝陛下竟這樣輕輕鬆鬆地便化解了。

    大魏天子劍的劍尖在那身明黃的龍袍之前不停吟嗡顫抖,似乎是感覺到了一種絕望與挫敗,直欲低首認命,卻又不甘。拚命地掙扎著,劍身上穿透的四片雪花,也開始有了散體地跡像。與手中劍不同,范閒的臉上沒有絲毫失望的表情,依舊一臉平靜,而那雙眼眸裡的亮光,竟是倏乎間斂去,化作了一片死寂一般的黯淡,無情無感,只餘殺戮之意。

    他的那一雙眼。就像是四顧劍殺意沖天,刺破青青大樹直抵天空的那雙眼,絕無一絲情緒交雜,只有冷漠。他手中地劍,也在這一刻變成了死物,非聖人不能用之的凶器,一股死一般的寒冽,讓劍上的四片漸散的雪花瞬息間變成了一片冰霜,凝結如鏡。

    右肩的衣裳忽破,一連串?啪響聲驟響。范閒體內兩個周天急速運行,互相衝突掙扎,衝破了肩頭穴關,經陽明脈直衝肘關,抵腕門。再送劍柄。

    他的右臂似乎是甩了出去。猛烈地甩了出去,以大劈棺之勢運劍!本已山窮水盡的劍勢復逢柳明花明。頓長一尺,直刺慶帝龍袍!

    這才是真正的一劍,四顧劍臨終前授予范閒的一劍,絕情絕性,厲殺無回,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三顧傾人心,四顧頻繁天下計,不為天下亦弒君!

    寒宮中風雪大作,大魏天子劍亦化作了一柄雪劍,寒冷至極,絕決至極,未留任何退路,任何回轉之機,一往無前地刺了過去!

    令人聞之心悸地摩擦之聲響起,只響了一瞬,但落在范閒地耳中卻像是響了無數年,十分漫長,最終停止。

    兩根保養的極好,如白玉芽一般的手指,穩定而冷酷地夾住了大魏天子劍。磨擦聲,便是冰冷的劍身與這兩根手指之間產生的聲音,半截劍身上的冰霜已然被手指夾掉,此時這兩根手指便夾在了劍身的正中間,淡淡的熱霧從兩根手指上往外升騰著!

    縱使皇帝陛下是一位大宗師,可他也不會輕視范閒的這一劍,因為這一劍太過冷漠,太過噬血凌厲,劍身竟是突破了他的兩根手指,強行前行半個劍身地距離。

    皇帝終究是退了一步,然而他的身體與大魏天子劍的劍尖之間,依然保持著一寸的距離。范閒依然無法突破這一寸,真正觸及到皇帝陛下的那身龍袍。

    皇帝冷漠地看著近須咫尺地兒子,他頜下地鬍鬚亦凝結了一些霜冰,看上去格外可怕。夾著大魏天子劍的兩根手指關節微微發白,磅礡至極,有若千湖千江千河一般地雄渾霸道真氣,就從這兩根手指上湧了出來。

    輕輕地一拗,鋒利至極的大魏天子劍,在皇帝陛下的手指間,竟像麵條一樣的彎了起來!然而大魏天子劍終究是當年皇室至寶,在這樣恐怖的宗師壓制下,竟然還沒有斷開!

    范閒離皇帝陛下極近,他保持著一個小箭步的姿式,右腿微微後撤低蹲,整個身體保持著一個極完美的線條,沒有露出任何破綻,竟給人一種無從去攻的感覺。

    然而他手中握著那把大魏天子劍,他終究不是四顧劍,這柄劍不是他自己,而與他的身體連著,此刻卻像是一個極漂亮的大字,突然多出了很弊腳的余筆。

    如大江大河般的狂暴真氣從大魏天子劍上湧了過來。范閒的虎口迸出了鮮血,但他沒有撤劍,因為他知道此時首戰心志,再戰意志,勢不能為敵所奪,他的眼中冷漠之色愈來愈濃,體內地真氣也開始洶湧地噴了出來。

    范閒勇不撤劍。然而,皇帝陛下撤了指。

    被彎曲到極恨的大魏天子劍,像閃電一樣彈了起來,如一記回馬鞭,斬向范閒的面門。范閒的瞳子裡竟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了那一抹極其明亮的劍光。

    而那半截劍身上的冰霜也隨著這一彈,迅即裂開,就在大魏天子劍的劍身上爆炸,化作了無數粒細微地冰屑,在皇帝與范閒身間炸開!

    范閒一聲尖叫,疾松虎口,手腕閃電般下垂。反握劍柄,下方腳步在雪地上連錯八步,倒踢金簷,仰首欲退!

    然而他這一仰首,先前所營織的完美厲狠防禦卻是馬上冰銷雪融,身法一陣凌亂。

    皇帝陛下的身影像一陣風一般呼嘯而作,直撲范閒的身體,平常無奇,簡簡單單地一拳轟了過去,直接轟到了范閒的胸口!這看似輕描淡寫的一拳轟了出去,整個人被擊成了在天空中飄拂著的一片雪花,飄飄裊裊,淒淒慘慘,渾不著力,在空中變幻了無數身形,倒翻了七八個觔斗,掠過了數十丈的廢園荒雪地,最終十分慘烈地落在了極遠處的雪地上。

    震起一大片雪,壓碎數十根死草。范閒捂著胸口,一口鮮血噴了出來,然而卻依然堅狠地站立著,死死地盯著遠處的皇帝陛下。

    沒有人能在空中無憑無由飛掠數十丈,即便著了皇帝陛下的王道殺拳。那股強大到生不出抵抗之心地巨大力量。也不可能把一個人橫著擊飛數十丈。

    因為人體是有重要的,畢竟不可能是真的雪花。當年在大東山上,即便是四顧劍被慶帝一拳擊飛,四顧劍也是在東山慶廟裡像石頭一樣滾出去,淒慘無比地撞響了那口鐘。

    而誰能像范閒先前一樣,在空中飛掠了這麼遠----真的就像雪花。

    皇帝冷漠地看了一眼手中捏著的那只官靴,看著靴尖上刺出來的那一截冰冷反光的金屬尖,微微皺眉。先前他一拳擊在范閒的胸膛上,范閒被擊飛的同時,竟還有以命換命的打算,極其陰險地從衫下踢出一腳,腳尖便是這截金屬尖,上面很明顯餵著劇毒。

    皇帝將靴子扔到了雪地中,瞇著眼睛看著遠方艱難站立著地范閒,說道:「小手段是不能做大事的。」

    范閒咳了兩聲,咳出血來,有些困難地從衣衫胸口處取出一塊精鋼薄板,扔在了腳邊的雪地上,說道:「但小手段可以救命。」

    精鋼薄板上面,已經被擊出來了一個手印,但很奇妙的是,那並不是皇帝陛下的拳印,而是一隻橫著的手掌背面的印記。

    當皇帝的王道一拳將要轟到范閒胸膛上時,范閒除了從衫底踢出那陰險的一腳外,他的左臂在風雪之中自然滑行,極為神速地落到了自己地身前,護在了要害之前。

    然而他的大劈棺散手哪裡是陛下宗師實力擊出的王道一拳的對手,被摧枯拉朽一般破開了封勢,陛下的拳頭壓迫著他地手掌,最終還是狠狠地擊打在了他地胸膛上,所以才會留下了那個橫著的手掌反面印記。

    胸口處藏著鐵板,最後地關頭調集了小周天裡的天一道真氣護住心脈,再加上了自己手掌的緩衝,終於讓范閒在這樣恐怖的一記拳頭下面,保住了小命。

    慶帝范閒父子二人之間的戰爭,只開始了剎那,便已經分隔數十丈,隔風雪相觀,已然分出了勝負。無論范閒準備的再如何充分,可是實力之間巨大的差距,大宗師的神妙,始終不是靠努力便能彌補的。

    從拔劍的那一刻起,范閒先後用了天一道借勢法門,習自海棠處的精妙自然劍法,最後凝雪成霜,以葉家大劈棺之勢相送,將這天一道的四劍合成了習自四顧劍的絕殺一劍!

    而最後腳尖地那陰險一踢。胸口的鐵板,自然是自小被五竹叔錘打所修練出來的功夫,范閒賴以成名的小手段,而用來催發這些神妙技藝,融匯貫通的基礎,自然是范閒體內勤奮修行了二十餘年,早已成為他身體一部分的霸道真氣。

    天下有四大宗師外加一個瞎子。人世間最頂尖的武道,全部在范閒一個人地身上展現出來。這世上也只有范閒才擁有如此好的運氣,可以學到如此多精妙的本事。換個角度講,也正是死去或離去的強者們,將抵抗慶帝的最後希望放到了范閒地身上。他才能夠今日與皇帝陛下公平一戰。

    然而即便是蓄勢已久的連環三擊,習自大宗師們的無上絕學,可是在皇帝陛下的面前,依然沒有討到任何便宜。從開始到最後,皇帝陛下只是退一步,出了兩指,轟出一拳。便將范閒打成重傷,這種差距,又豈是苦練冥思所能拉近?

    九品上強者,在這個天底下已經是極為少見的巔峰人物,以范閒如今的修為,便是滿天下也去得,可是面對著一位大宗師,誰也沒有想像過九品上強者,有任何越級挑戰的可能性。

    今日風雪中,范閒能夠將皇帝陛下逼退一步。並且在陛下一拳之下還能活下來,此事已經足夠震驚天下,足夠令他自豪。

    范閒咳著血,脫下另一隻官靴,赤裸著雙足站在寒冷地雪地中,雙眼微瞇,眼眸裡生出前所未有的豪情與信心。這種在慘敗之下顯得有些突兀的情緒,並不是因為他逼退了皇帝老子,也不是因為他活了下來,而因為他平靜的內心裡。有一種對自我判斷的肯定。

    ----陛下已經老了。

    范府七日閉關,除了考慮那些心戰之事,替自己愛護的人們保存生命之外,范閒想的最多的便是皇帝陛下如今真實狀況的問題。大宗師的境界究竟是怎樣地境界?范閒見過葉流雲出手,見過四顧劍。但是此不同彼。既然大宗師號稱深不可測,那怎樣評估皇帝老子的真實實力?

    好在在東夷城的時候。在四顧劍死之前,這位大宗師曾經和范閒參詳過很久關於慶帝境界的問題,並且得出了一個雖然有些模糊,卻極為接近真實的判斷。

    慶帝修為大成,正是當年北伐時體內霸道真氣超過臨界值,一舉撕毀了體內所有的經脈,從而成為一個廢人,結果最後竟是不知為何,陛下不僅完好如初,更成為了人世間的第四位大宗師。

    范閒體內的經脈也爆裂過,只是在海棠朵朵的幫助下,在天一道自然法門的調養下,極為僥倖地修復好了經脈。可當年陛下究竟是怎樣活下來地?

    四顧劍在大東山上與慶帝交過手,他對范閒講述了自己的判斷,如今慶帝的體內已經沒有所謂人類應有的經脈,而整個人的肉身已經變成了一個通竅,真氣行於體內毫無任何滯礙,無論是出息入息都快到了一種令人瞠目結舌地程度,而且由於不再有經脈地限制,慶帝體內的霸道真氣可以一直無限度地修練蘊積下去,直至一個人類都不敢奢望地境界。

    大宗師突破境界各有其法,有人憑其與天地親近之感,有人憑籍視天地如無物的冷厲心意,而慶帝突破那一層境界卻完全走的不是自問內心的方法,而是強悍地不停堅實修為,體內的霸道真氣蘊成大海,以量變而成就質變。

    這便是慶帝最恐怖的實力,也只是憑藉著他體內無窮無盡的真氣和異常快速的出息入息法門,當年在大東山上,他才可能一指渡半湖,將體內修練了數十年的無數真氣,在那一指間的風情裡,生生送了一半進入苦荷大師的體內,撐破了那具皮囊。

    如果真能確定慶帝大宗師之境的真實面目,那便有一個問題很值得深思,慶帝積蓄了數十年之久的霸道真氣,度了一半入苦荷的體內,如此大的損耗,用來殺死一位大宗師自然是划算的,可是這一半的損耗,慶帝只怕還要花很多年才能彌補回來。

    一般的武道修行者只需要數日冥思。或許便能讓真氣回復如初,就算體內真氣損耗一半,頂多也只需要調養數月。可是慶帝地路子本來就與世間任何人都不同,其餘人體內的真氣頂多是一方池塘,便是那幾位大宗師頂多是一方小湖,只不過他們調用小湖的手段,隱然可以讓湖水蒸騰。走的是神妙其技的方法。

    然而慶帝的體內是一片海,少了一半,短短三年時間,只怕是無法重新填回的。

    一半大海依然深不可測,依然不是范閒所能抵抗。然而慶帝這些年不停承受打擊,京都叛亂,心傷子死母死,心念只怕有損。而去年秋天裡,御書房內那輛黑色地輪椅給陛下造成的傷害,只怕也無法全好,陳萍萍的手段。縱使是位大宗師,也不可能完全免疫。

    如果皇帝陛下還是大東山之前的皇帝陛下,哪怕是三年前那個溫和笑著,看似中庸,實則冷厲的皇帝陛下,范閒一點機會都不可能有。關於大東山上地場景,范閒瞭解的很清楚,他知道皇帝陛下的王道殺拳,擁有怎樣可怕的威力。

    而今天陛下的這一拳,很明顯不及大東山上的那一拳。不論范閒使出了多少保命的本事,甚至還動用了他一直藏在箱子底地那套呼吸法門,可是范閒依然活著。如果是原來的皇帝陛下,只怕這一拳就已經直接轟碎了范閒的手掌,衣衫下的鐵板,直接把他轟的半邊身體盡碎。

    這足以證明,皇帝陛下已然走下了神壇,他老了,而且遠沒有當年強大了。

    范閒瞇著眼睛看著風雪那頭的皇帝陛下,鮮血從他的唇邊滲了下來。他的臉上卻帶著一股十分清爽的笑意,他這一生難得如此不畏生死的快意一戰,而且隱隱約約間嗅到了一絲勝利地氣味,著實爽快。

    皇帝也隔著漫天風雪看著自己的兒子,他的眼睛微微瞇著。眸子裡寒光一現即隱。他很清楚。范閒能夠在自己那一拳下活下來是因為什麼,不是因為那陰險的一腳。也不是因為對方妙到毫巔,擋在自己拳頭前面的手掌,更不可能是因為那塊可笑荒唐的鋼板。是因為范閒的身法,那在雪空之中飄掠而出數十丈,有若雪花一般飄然不著力的身法。

    正因為飄然不著力,所以皇帝陛下的王道一拳,至少有大部分的真氣力量,全部耗損在這漫漫雪空之中,沒有真正地落在范閒地身體上。

    問題在於,范閒的身法是從哪裡來的?這個世上沒有人能夠在空中橫掠數十丈,變得像是沒有重量一樣。

    皇帝的眼睛瞇的更厲害了,他發現自己居然有些看不透自己地這個兒子,他不知道范閒究竟還有多少驚喜在等待著自己。

    「你已經有洪四癢地實力。」皇帝的聲音透過漫天風雪,清清楚楚地傳入了范閒地雙耳。

    范閒面色微凝,知道這是皇帝老子對於自己的無上肯定,當年的天下除卻四位大宗師之外,便以洪老公公的實力最為深不可測,陛下曾經說過,若不是洪四癢身體畸余,只怕這天下的大宗師還要再多一個。

    今日皇帝陛下將自己與洪四癢相提並論,范閒微感自豪,但也清楚,陛下一定看出了自己先前化卻那王道一拳的法門,有些古怪。是的,那是苦荷大師臨死前托四顧劍轉贈給范閒的法門,范閒在風雪中呼吸著,在空氣中親近地如鳥兒遊走著,都是因為他能感受到天地間那些隱隱約約的波動。

    太他媽的難寫了,過年的時候事兒本來就多,偏又寫到這個部分,我實在是很想罵娘,而且事實上在電腦前面也罵了很多句娘……唉。

    對了,好像蠻多書評區裡有個什麼帖子,說去年網絡寫手收入排行榜,居然還把我排了進去,說我掙了一百萬……呃,感謝這個貼子作者對我的信心,只是我看著這個帖子很有想哭的衝動,我到哪兒偷這麼多錢去?若我真有一百萬,我下本就去寫映秀了
第七卷朝天子 第一百三十三章 蒼山有雪劍有霜二之彈指一揮間


    風雪中,范閒面無表情,平靜地呼吸著,微微顫抖的兩隻手掌掌心向天,身體上的每一寸肌膚,每一處毛孔,都在貪婪地吸取著天地間那些不知名,不知形的元氣,一層淡淡的光芒,就這樣覆蓋在他的衣衫上。.

    他並不知道這些或清冽或活躍的元氣波動是什麼東西,從何而來,因何而生,但他從東海海畔第一次感覺到這些事物的存在之後,便發現當按照那個小冊子上記裁的渾沌的呼吸心念法子,似乎可以將這些天地間存在的元氣吸入體內,化為真元。

    先前一劍三式,受震而飛,電光火石間,范閒體內一向以充沛聞名的霸道真氣便有了衰竭之感,臨此危局,他根本不可能有任何的隱藏,當著皇帝陛下的面,開始了再一次的調息。

    如今的皇帝陛下雖然受了傷,動了心,老了身體,可依然是大宗師!

    一舉手,一投足,便控制了場間的勢場,讓范閒不得不拼盡全身力氣應對,只一瞬間,體內氣海便要見底。此時他雖然貪婪地吸取著天地間的元氣,然而風雪之中的波動是那樣的微弱,能夠感覺到的元氣因子是那樣的稀薄,對他此時的局面來講,根本沒有任何幫助,雖然回氣略快了一些,能夠讓他極勉強地站立在雪中,然而又如何能夠幫助自己戰勝一位大宗師?

    對於這片大陸的強者來說,海外的法術從來都是雞肋一般地存在,不屑一顧。即便是苦荷大師這種心懷寬廣。從無忌憚,連人肉也敢吃地大宗師,在人生最後的日子裡開始修研法術,並且極有機緣地獲得了那本小冊子,可是依然沒有走出另外一條道路來。頂多只能算是一種輔助手段。

    就像今日的范閒一樣,他呼吸吐納,冥想斂氣,卻像是萬傾水田之中,想要呼吸,卻從那些污泥濁水裡吸不出多少氧氣。

    不能等下去了,因為風雪那頭那身明黃色的龍袍身影。已經開始緩慢而又堅決地踏雪而來。數十丈的距離看似遙遠。看似彼處雪花比此處雪花要小無數倍,然而對於慶帝和范閒來說,天涯與咫尺又有什麼區別?

    范閒地雙眸裡無喜無怒,只是一昧的平靜,微微變形的大魏天子劍橫劍於眉,寒光大作,體內大小兩個周天在膻中處微微一掠,激得腰後雪山大放光芒。

    自重生後每日勤勉固基冥想存貯的雄渾真氣,便像是雪山被烈陽照耀。瞬息間放成汩汩溪流,溪流中的水越來越多,匯成小河,匯成大江,沖涮著他比世上任何人都要粗宏的經脈。運至四肢發端身體的每一細微處。強悍著他地心神,錘打著他地肉身。腳下雪地如蓮花一綻。爆出一朵花來,范閒的身體斜斜一掠,渾不著力卻又暴戾異常,挾著這兩種完全不同的氣息攜劍而去。

    雪空中一道閃電般的劍光,就這樣照亮了陰晦的天地,照亮了每一朵雪花,每一片鵝毛,清晰地可以看見雪花的邊緣!

    在先前一劍三擊之後,在皇帝陛下所施予的強大威壓之下,范閒承自東夷城劍廬的四顧劍,終於在體內兩股真氣的護持下,在輕身法門地庇護下,完美地融匯貫通,真正到了大成的境界,這一劍,竟已然有了當日東夷城城主府內,影子刺四顧劍時的光芒!閒慘然頹然地被從半空擊落於地,橫飛而回,重重地摔落在雪地上,而他先前一腳踩綻地雪蓮花,還在空中保持著形狀,由此可見他這一去一回,竟是那樣地迅疾,快到那朵雪蓮都還來不及碎!

    他去的瀟灑,刺地隨心如意,凌厲卻又自然,可是他退的卻是更加快速,狼狽不堪,驚心動魄!

    皇帝陛下緩緩收回平直伸在空中的拳頭,那個穩定而霸道十足的拳頭。他微微瞇眼看著雪地中的范閒,依然沉默,在范閒的這一劍前,皇帝陛下也要稍避其鋒,所以此拳去勢未足,既然先前那一拳沒有生生打死范閒,這一拳想必也是打不死的。

    果不其然,范閒就像一個打不死的小強一樣,艱難地從雪地中爬了起來,唇角掛著那股將要被寒冷冰凝的血痕,冷漠地盯著皇帝陛下那雙古井無波的眼眸,忽然一口鮮血嘔了出來。

    世間一切萬能法,不論是速度技巧挪移,所有這一切武道上的外沿,都是建立在真氣根基的基礎上,氣湖不足,如何能夠快若閃電?如何能夠使用那些已然得天地之妙的技法?真氣乃是武學之基,范閒體內的經脈異於常人,修行的法門異於常人,霸道雄渾十足,放眼天下,實屬異類。

    然而……陛下的身體更是異於常人!他體內的經脈不像范閒那樣寬宏殊異,而是根本沒有體脈,他整個人,從頭頂至腳尖便是通通透透地運氣通道!陛下修行的霸道功訣更加強悍,暴烈之中更有一種渾然天成的王道之氣!

    相較而言,皇帝陛下便等若是范閒的升級版,范閒是個小怪物,皇帝陛下便是個大怪物,而范閒想憑著自身的實力,絕頂的真氣修為,與陛下正面相抗,毫無疑問是一個極為悍勇而……荒謬的選擇。

    還是那句老話,如今這片大陸上,無論是個人修為還是權勢,范閒已然是最強大的幾個人之一,不,實際上他已經就是天下第二,他自己也承認過這一點。

    但是他今天面對的是天下第一,天上地上最強大的那個人!

    范閒平靜地眼眸裡沒有一絲挫敗情緒,微瞇著眼。透著風雪注視著皇帝陛下逐漸靠近地腳步。他知道當陛下一步步走到自己身前時,便是自己再也難以憑借那古怪法門,取得身法上優勢的那一刻。

    鮮血從他的唇間淌了下來,打濕了他的衣襟,被寒宮裡的冷冽氣息迅疾凍成了一片血霜。

    黑漆漆地眼瞳微縮。范閒倒提大魏天子劍,橫腕於前,全神警惕,用手腕上束著的布條擦了擦唇邊的血漬,舔了舔嘴唇,沙聲笑道:「很爽。」

    是的,他自幼在監察院的照料下長大。從童年時起便在為了執掌監察院做準備。從骨子裡到皮膚上,從頭到尾都浸淫進了監察院陰險黑暗的氣息,這一世他不知遇著了多少風波,多少強大的敵人,每每此時,他都會想盡一切辦法削弱對方,用那些見不得光地卑鄙手段,去謀求最後地勝利,然而卻極少會勇敢地憑借手中的劍。與強大的敵人們進行最直接凌厲熱血的戰鬥。

    看著逐漸靠近的皇帝陛下,感受著充溢於天地之間的威壓逐漸壓制著自己的身體,范閒清秀面容上閃過一絲堅毅之色,他竟在這樣緊張的時刻,想到了三年前在澹州北方原始山林的那座懸崖上。燕小乙手執長弓。似乎也是這樣冷酷地靠近自己地身體。

    在草甸上,范閒勇敢地站了起來。今天,他同樣勇地站了起來,冷冷地盯著風雪中的皇帝陛下,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迎著撲面而來的風雪,一振右臂,雙腳在融雪上一踏,如靈貓踏雪電襲,身形驟然一晃,便從原地消失。

    跑了?皇帝陛下看著那個順著風雪之勢,化作一片灰影,將將掠過廢園宮牆,向著皇宮正南方向疾馳的兒子,眉頭微微一皺,唇角泛起一絲情緒複雜的冷漠笑意,明黃龍袍雙袖一振,頓時變作一道模糊地黃色影子,瞬息間隨著范閒地身影消失。

    寒宮的半空之中,范閒雙手自然地微垂於身體兩側,疾速而異常自然地隨著風雪地去勢飛掠,變成了宮中簷上,牆上的一道灰影。

    先前廢園之中,他做出了幼獅搏命的姿態,卻是反身就走,拼盡一身修為,遁入天地風雪之中,要逃離陛下的身邊,他的心裡沒有一絲屈辱的感覺,皇帝老子是大宗師,是大怪物,總之不是人,打不過一個不是人的傢伙,是很正常的事情,明知道打不過,還要留在那裡拚命,那才叫做愚蠢。

    隔著衣衫感受著風雪之中的微妙變幻,范閒的身姿異常美妙,如一隻耐寒的鳥兒自由飛翔著,在空中時不時改變著前行的方向,畫出一道道美妙的弧線,偏生速度卻沒有絲毫降低。

    安靜許久的皇宮,已經是晨起的時光,偶有掃雪的太監僕役,瞥見了半空中那一掠而過的灰影,卻都只以為自己眼花,因為世上沒有什麼人能夠飛那麼快。

    范閒自由而自在地飛掠著,在陰晦而安靜的皇城裡飛掠著,每隔七八丈的距離,便會在那些簷角或是牆頭上微微一點,身形毫無滯礙,又入另一宮中,這等身法,這等速度,實在是人間向來未見。

    一滴汗珠從范閒的後頸滑入背後,這一番全力施展的飛掠之術施出,並沒有耗損他太多真元,借天地之勢,遁天地之中,已得天地之妙,在半空中飛掠,反而讓他的心境平和下來,體內兩個周天的循環也開始溫存起來,一點一滴地修補著他在陛下威壓之下造成的缺口,而那個無名的法術功訣,似乎也在這天地和諧的氛圍之中得到了最充分地發揮,讓他回復的速度越來越快,狀態越來越好。

    腳尖點過簷角一處石獸頭顱,卻是點獸嘴裡含著的銅鈴鐺都沒有驚動,范閒飛於半空宮殿之上,俯瞰著大地,宮裡的人們,格外有一種飄然欲仙,凌視蒼生的感覺,尤其是那些或燒水或掃雪的人們,竟是沒有一個人能夠發現天上有人在飛掠,這種感覺很是奇妙。

    可是范閒後背的汗依然在流著,因為他此時雖然將全副心神都融入了此等和諧境界之中,也不會動念回頭去看。可是他依然能夠清楚地感受到。一股強大的,隱而未發地威勢,正不快不慢地綴著自己,就像死神地腳步,雖然緩慢。卻永遠無法擺脫。

    沒有想到自己的速度已經提升到如斯境界,可依然沒有辦法甩脫身後的皇帝陛下,范閒的雙瞳微縮,向著南方遠處高大的皇城下門闖了過去。

    自皇宮西北角廢園處,范閒輕身而脫,一路向南,很奇怪地是。他沒有選擇最近的北宮門或是那些宮牆翻掠。

    他在宮裡與皇帝陛下談判這麼久。自然是有所憑恃,這一對父子二人都很清楚眼下的情況是什麼,范閒承諾陛下,這只是一場二人之間的戰爭,而皇帝陛下為了大慶的千秋萬代,也只將皇者的威壓施加在范閒一個人的身上。

    只要這一次范閒能夠逃走,至少天底下會安靜很多年,為了那些隱在天下各方地籌碼,在殺死范閒之前。皇帝陛下不會對那些范閒地部屬動手,這便是天子一言,駟馬難追的意思。

    而皇帝陛下不會允許自己的帝國內,一直隱藏著一個可以威脅到自己的勢力存在,所以他今天必須殺死范閒。

    可是……范閒沒有出宮。雖然皇宮那些封住四面八方。朱紅色高高的宮牆號稱可以攔住世間任何的九品強者,可是當年五竹叔引洪老公公出宮。已經證明了這座宮牆,對於真正站在人間頂峰的強者,並不是天險,更何況對於范閒這個自幼便在飛掠之術上下了無盡苦功的人物。

    范閒一路向南,始終向南,在幽深落著雪的皇宮裡一路向南,他掠過了漱芳宮,掠過了含光殿,掠過了破落地東宮與廣信宮。他看見了很多人,而皇宮裡沒有任何人看見他。

    他掠過了三座正宮,六處別院,看見了七十二位女子,終於翻掠上了整座皇城內最為高大的太極殿。

    高聳的大殿上方,向來沒有什麼人來過,除了開國時新修之時,那些工匠或許在上面曾經忙碌,據聞當年修這座大殿時,還摔死了兩個人,最後還從大魏朝裡請了天一道廟門的人來平息怨魂。

    今日的太極殿,黃色地琉璃瓦上覆蓋著一層厚厚地積雪,兩種顏色極有美感地混在一處,就像是極常華美的衣料,讓人不忍破壞。范閒此刻卻沒有絲毫賞雪地時間和心情,他順著太極殿中端直接向著高處飄去,腳下雖然濕滑無比,卻無法讓他的身體有絲毫偏斜。

    一掠而上,腳尖踏上太極殿中端高高聳起的龍骨,范閒凌風而立,身遭儘是飄雪,衣袂呼呼作響。他此時站在皇宮的最高點,正面是極其雄偉的皇城正門,身周是看上去顯得無比低矮的宮牆,甚至可以看見大半個京都城,都陷在一片濛濛的風雪之中。

    不知道若若出宮後現在在哪裡,不知道婉兒她們是不是已經離開了京都,范閒站在皇宮的最高處,瞇著眼睛看了看遠處的京都重重民宅疊簷,然後等到了身後那抹明黃身影的出現。

    范閒沒有轉身,眼眸裡閃過了一絲十分強烈的失望之色,因為他一直等待著的聲音沒有響起,等待中的變化沒有發生,整座皇宮依然是一片安靜,尤其是這座雄偉大殿的上方,除卻他與身後的皇帝陛下外,便只有風雪,什麼都沒有。

    范閒順著殿上的琉璃瓦滑下了去,雖然風雪中大戰紫禁之巔想必是一個極有看頭,極為尊嚴的搞法,但在范閒看來,人只能有尊嚴的活著,而無法有尊嚴地死去。

    灰色的身影和明黃色的身影,幾乎同時輕飄飄地落在了太極殿前的厚厚雪地裡,停住了身形。

    皇帝站在太極殿的長廊之前,身後便是那幽深的正殿之門,往日裡他就在這座宮殿之中召見群臣,掌控天下無數子民的生死存亡,而今日他卻是孤伶伶地站在這裡范閒站在殿前的廣場中間,身邊儘是一片厚雪,他看著遠方正對著的厚重的皇宮城門,微微瞇眼,不知道是不是覺得自己沒有力量衝破那座宮門。.他緩緩地轉過身來。看著皇帝說道:「其實什麼事情發展到最後,就只是像兩個野獸一樣撕咬。」

    皇帝沉默,表情冷漠,他看著范閒,就像看著一個死人一樣。此時君臣二人終於停止了完全超乎世人想像地飛掠追逐。安靜地站在了殿前,也在萬千子民們地眼前,現出了身形。

    那些在殿外掃雪的太監,在長廊裡安靜走過的宮女,那些面色青紅,握刀而立的侍衛都驚愕地張開了嘴,看著雪地裡的皇帝陛下和小范大人。震驚莫名。半晌說不出話來。

    范閒平靜地看著皇帝陛下,心底裡卻想著旁地事情,因為他察覺到了一絲詭異,從西北廢園直奔皇宮南城,這一路上皇帝陛下有好幾次靠近自己,找到了殺死或擒住自己的剎那時光,可是皇帝陛下沒有動手。

    這是為什麼?

    想必微微皺著眉的皇帝陛下心中也有不解,范閒不想著往宮外逃,卻往南邊走。這是為什麼?

    范閒在等著一個變數,可惜在太極殿上,皇帝陛下袒露出身形後,第一變數沒有發生,那麼第二個呢?范閒自己能夠有多少實力。皇帝陛下算無遺漏。點的清清楚楚,此時的變數。必須是連范閒都不知道的變數。

    就像當年懸空廟裡的那個神仙局,機緣巧合,風雲集會,局中地所有人都各有其目地,然而到最後,誰都有控制不住的變數產生。

    范閒堅信這個自己也不知道的變數一定會發生,因為當年懸空廟一事出動了四方勢力,然而身為南慶最大的敵人,北齊朝廷卻一直保持著沉默。

    北齊上承大魏,在這天下經營了千年之久,對於心腹大患的南慶京都皇宮,難道沒有任何手段?范閒不相信,他堅信北齊人在皇宮裡一定藏著撒手鑭!而今日南慶君臣父子反目,血濺皇城,正是北齊小皇帝使出撒手鑭的最好時機!

    若戰鼓聲響起,咚的一聲悶響,若大戰爆發,數萬根緊繃的弓弦齊聲歌唱,而其實只是皇城角樓處那座巨大的守城弩,用機簧上緊地弩機,在這沉默甚至沉悶的一刻發動了!

    如兒臂一般粗細的精鋼弩箭,在強大的機簧力量作用下,於瞬息間化作一道黑色的閃電,衝破了皇城角樓處地空氣,震地空氣一爆,撕裂了太極殿前正面空中不停飄舞的雪花,高速旋轉,生生劈開一道幽深地空間通道,射向了殿前的那抹明黃身影!

    不知道被鑄死了的守城弩基台,是怎樣被扭轉過來,對準了皇宮方向,更不知道北齊人是怎樣滲透進了南慶皇城的禁軍隊伍,並且暗中控制了那處角樓。范閒只知道北齊人的撒手鑭終於動了,這已經足夠了,一聲厲嘯,范閒沉氣於足,身體重若盤石,動若瀑布,人隨劍動,緊跟著那枝呼嘯而來的巨弩殺向了皇帝的身前!

    強弩臨身,然而終究距離太遠,大宗師境界的皇帝陛下只需要拂袖而退,強行憑恃強悍的修為化距離為時間,便能避過這驚天一弩。

    然而范閒的餘光裡早已瞥見,長廊之下有一個正跪在地上瑟瑟發抖的宮女,此時已經站起了身來,眼眸裡閃過一絲寒意,拔下了發間的細針,向著皇帝陛下的身後刺了過去。

    不論是北齊人還是范閒,似乎都低估了慶帝在這世間數十年打磨出來的意志與反應,當所有人都以為太極殿前那抹明黃身影會暫避巨弩鋒芒時……

    皇帝陛下的身形從原地消失,竟是倏乎間在雪上連進三步!

    轟的一聲巨響,巨大的弩箭擦著皇帝陛下的發端,狠狠地扎進了平整如玉的青石地中,瞬間將這石面刺成豆花一樣的碎石,磚泥四處猛濺,卻恰好將那名偷襲的宮女刺客擋在了石屑之後!

    皇帝陛下右臂一拂龍袖,一股強大的真氣裹脅著他身後漫天的石屑與雪花,像一條巨龍一般擊了過去,正中那名宮女的身體!

    嗤嗤嗤嗤鮮血橫濺,無數的石屑與雪花就像箭枝一樣擊打在那名宮地身上。瞬息間在她地身體上創出幾百幾千條口子!

    這名刺客竟是一次出手都沒有來得及。連哼一聲都來不及哼,便垮在了雪地之中,化作了一灘模糊的血肉。下與范閒之間的距離又縮短了些許,此時范閒正全力衝刺。只不過電光火石間,父子二人便近在咫尺,近到范閒甚至能看到皇帝陛下微微清瘦的面容,那雙再也沒有任何情緒的冰冷地眸子,以及平靜的眸子裡無由透露出來殺意!

    北齊的撒手鑭果然厲害,無論是對付誰,只怕都是足夠的。然而用來對付陛下這種大宗師。卻是極其難看的。范閒的眼裡卻沒有絲毫失望之意,依舊是凌空一劍,狠狠地向著陛下的眼窩裡紮了下去。

    依然是先前兩次交手那種情況,范閒手中地大魏天子劍,根本不可能刺中似仙似魅一般,在方寸地裡身姿幻妙無窮地皇帝陛下,劍尖吐露著鋒芒,頹然無力地刺破了陛下臉頰旁邊的那片空氣,嘶嘶作響。卻是徒勞無功。

    而陛下的拳頭卻又已經轟了過來,這是真正的王道一拳,皇帝陛下再也沒有留下任何後手,如玉石一般潔瑩無比的拳頭,在這漫天風雪裡。壓過了一切的白色。閃耀著一種人間不應該有的光芒,轟向了范閒的胸膛。

    皇帝的臉也很白。一種不健康地白,似乎這位大宗師已經將體內如海一般的真氣,全部都集在了這一拳上。若中實了這一拳,就算范閒有世間最精妙的兩種真氣護身,有絕妙的飛鳥一般的身法卸力,也只可能被擊在粉碎。

    便在此時,范閒手中地大魏天子劍脫了手,呼嘯著破開雪空,向著幽深緊閉著地大殿之門而去。

    他的人面對著那記耀著白潔聖光地拳頭,淒厲地吼叫一聲,整個人的身體開始劇烈顫抖了起來,一根手指隔著三尺的距離,異常笨拙而緩慢地向著陛下的面門點去!

    緩慢只是一種感覺,實際上是那根手指尖上所蘊含著范閒窮盡此生所能逼將出來的全部真元,太過凝重,無質之氣竟生出了有質之感,似有重量一般,讓他的手指開始在雪空中胡亂顫抖。

    他的人也在顫抖,面色異常蒼白,雙眸卻異常明亮。

    范閒的手中便是有劍也刺不中皇帝的身體,更何況是一根手指,更何況他的手指距離陛下還有些距離,而陛下那記殺人的拳頭,已經快要觸到他的衣衫。

    然而一聲尖厲的聲音從范閒的指尖響起,就像是一個魔鬼要撕破外面人體的偽裝,從那身皮肉的衣服裡鑽出來,又像是竹簫管內的音符,因為太久沒有人按捺,再也耐不住寂寞,想要鑽出那些孔洞,作為空中的幾縷清音。

    一道清冽至劍,凌厲至極,殺伐之意大作的劍氣,從范閒指尖噴吐而出,瞬間超越了二人間的空間,刺向了皇帝陛下的咽喉!

    猶記當時年紀小,澹州頑童多惹笑。為什麼真氣送出體外便會瞬間消失在空氣中呢?五竹叔不會內功,他無法解釋。為什麼世間的武道修行者,都沒有嘗試過呢?還是一個頑童的范閒開始嘗試,他異常辛苦地在沒有人指導或糾正的情況下,自行默默地練了很久很久,然後他體內的真氣吐出掌面,在極細微的距離內能夠回到體內,這歸功於他體內兩個大小周天,還是歸功於他的執著和勤奮?

    只是這又有什麼用呢?白白耽誤了他很多的時間,以至於他自幼修行無名霸道功訣,待入京都時,卻還無法像海棠或是王十三郎一樣一戰驚天下。那些在他的手掌上回復自如的真氣,根本不可能運用在真實的戰鬥中,更無法放出體外,形成殺人的利器,除了爬爬澹州的懸崖,紅紅的宮牆,偷偷鑰匙,偷親未婚妻,還有什麼用呢?

    可是范閒不甘心,因為當年葉流雲來過那座懸崖,並且在那片沙灘上留下了萬點坑。他知道世間有人能夠控制釋出體外的真氣。所以他一直執著甚至有些愚蠢的按照這條路子走了下去,只是可惜一直到很久很久以後,他依然沒有任何辦法。

    這是因為范閒不知道,除了他這個怪物之外,世間只有到了那個境界地人。才能夠控制釋出體外地真氣。劍廬裡那些九品強者的劍上雖然可以有淡淡劍芒,但那和人體自身的進益是何等樣質上的差別。

    愚頑的頑童漸漸長大,世人視為珍寶地無上功訣,在他的手裡卻成為了執著的象徵,直到某日東海之畔,他終於感覺到自己手掌上來回往復的真氣終於……終於……可是漸漸地伸展出去一些,再伸展一些。他的心意竟能清楚地感覺到那些已經不在自己體內的氣息波動!

    如今的范閒已經能夠感受到天地間地元氣波動。當然能夠清楚地感受到屬於自己地真元氣息,並且能夠控制,操控!不論是那個愚頑的少年執著到底的原因,還是那本小冊子的原因,總而言之,最後的成果,便是此刻他的指尖噴薄而出的那道無形劍氣!劍在手,如何能刺得中面前這抹虛無縹涉的明黃身影?而指尖顫抖,只需動一心念。便劍氣流轉,割裂空氣,誰能避開?

    皇帝陛下也不能,在這記凌厲而至的劍氣之前,他只來得轉了轉身子。而他地那一拳卻擦著范閒的肩頭。擊在了空處。

    雖然擊空,范閒的左肩卻依然是衣衫猛地全碎。而他身後的雪地上,更是被擊出了一個大坑,雪花四處飛舞!

    范閒指尖的劍氣也擊中了皇帝陛下,準確來說,是擦過了皇帝陛下地脖頸,無形地劍氣撕裂開了陛下頸上那薄薄一層肌膚,鮮血滲了出來!吐出一聲淒厲地尖嘯,將體內殘存不多的真元全數逼至了指尖,隔空遙遙一摁,再刺皇帝陛下的眼窩!

    皇帝陛下一拳擊空,面色的蒼白之色更濃,然而看著范閒再次刺來的那一指,陛下的眼眸裡沒有任何退怯之色,唇角反而泛起了一絲譏諷的笑容。

    陛下也伸出了一根食指,向著范閒指尖的劍尖上摁了下去,他的身形飄然而前,倏乎間將二人間的距離壓縮至沒有!

    嗤嗤氣流亂響,電光火石間,皇帝陛下的指尖便觸到了范閒不停噴吐劍氣的指尖,兩隻細長的食指並在了一處,一隻手指不停顫抖,另一隻卻是異常穩定。

    兩隻手指的指腹間氣流大作,光芒漸盛,激的四周空中的雪花紛紛退避而去!

    皇帝陛下的唇角笑容一斂,右臂輕輕一揮,食指上挾著一座大東山向范閒壓了下去!

    喀的一聲,范閒食指盡碎!

    身體如被天神之錘擊中,整個若風箏一般頹然後掠,卻不像先前主動卸力那般後掠,而是整個人似乎已經再無任何支撐之力,猛地摔倒在了雪地裡,再也無法動彈。

    雪地上生死相搏的君臣父子二人似乎都忘了先前刺空的那一劍,自范閒手上脫落,呼嘯而向著太極殿正門處飛去的那把大魏天子劍。

    但其實這一對父子二人都沒有忘記,因為在這樣一場戰爭中,世間至強的這對父子,絕對不會做出任何多餘的動作,消耗任何不必要的力量。

    此劍一飛,必有後文。後文正是太極殿幽靜正門上面精美繁複的紋飾,因為當范閒指尖第一次噴吐出令人震驚的劍氣時,太極殿緊閉著的正門就這樣詭異的開了。

    穿著一身布衣的王十三郎就從那黑洞洞的慶國朝堂中心裡飛了出來,在半空中接住了范閒脫手的那柄大魏天子劍,右肘微屈,在空中如閃電一般掠至,身形微漲,一身暴喝,集結著蓄勢已久的殺伐一劍,就這樣狠狠地向著皇帝的後頸處刺了過去!

    王十三郎,壯烈天下無雙,這一劍所攜的壯烈意味更是發揮到了極至。較諸當年懸空廟上一身白衣的影子。從太陽裡跳了出來地一劍,更要熾熱三分,光明三分,明明是從皇帝陛下身後地偷襲,卻硬生生刺出了光明正大的感覺!

    劍心純正的劍廬關門弟子。全得四顧劍真傳,那夜又於范閒與四顧劍的對話中,對霸道真氣有所了悟,此時集一生修為於一劍,何其凌厲,若是范閒面對這一劍,只怕也必將受傷!

    然而皇帝陛下似乎根本就知道身後那座幽深的大殿裡。會忽然跑出一個九品上地強者出來。一指大山壓頂將范閒擊倒在地,他的臉上沒有絲毫動容,也不轉身,直接一袖向後拂出。

    慶帝此生,一拳、一指、一袖,便足以站在人世間的頂端,無人敢仰望其光芒,然而今日他的這一袖卻無法氣吞山河,風捲雲舒般地捲住王十三郎的壯烈一劍。

    因為他終究是人不是神。因為正如范閒判斷的那樣,如今的陛下已經不是全盛期地陛下,這些年來地孤獨老病傷,無論是從肌體還是心理上,都已經讓他主動或被動地選擇從神壇上走了下來。

    王十三郎的那聲暴喝依然迴盪在空曠的皇宮之中。而劍芒亂吐的大魏天子劍已經嗤的一聲刺穿了勁力鼓蕩的慶帝龍袖。擦著皇帝的胸膛刺了過去。

    皇帝拂袖之時,已然微轉身體。十三郎的這一劍雖然兇猛,卻依然只是擦身而過,只是刺傷了慶帝些許血肉!

    而皇帝袖中的那隻手卻已經像金龍於雲中探出一般,妙到毫巔地捉住了十三郎地手腕。

    王十三郎手腕一抖,手中的大魏天子劍如靈蛇抬頭,於不可能的角度直刺慶帝的下頜。慶帝悶哼一聲,肩膀向後精妙一送,撞到王十三郎的胸口,喀喇數聲,王十三郎鮮血狂噴,肋骨不知道斷了幾根!

    他感覺一股雄渾至極地力量要將自己震開,一聲悶哼,雙眸裡腥紅之色大作,竟是不顧生死地反手一探,死死地捉住了皇帝陛下地右手,不肯放手!

    一抹花影就在這最關鍵的時刻,從王十三郎地身後閃了出來,就像她先前一直不在一般,就這樣清新自然地閃了出來,如一個歸來的旅人渴望熱水,如一株風雪中的花樹,需要溫暖,就這樣自然而然地捉住了皇帝陛下的另一隻手,左手。

    海棠朵朵來了,這位北齊聖女,如今天一道的領袖,就像一個安靜到了極點的弱質女子,依附在慶帝的身邊,慶帝的袖邊,如一朵雲,如一瓣花,甩不脫,震不落,一味的親近,一味的自然,令人生厭,生人心悸。

    不知為何,海棠的出手沒有選擇攻擊慶帝的要害,而只是釋盡全身修為,纏住了慶帝的左手。

    慶帝的雙眸異常冰冷平靜,本就清瘦的面頰在這一刻卻似乎更瘦了一些,雙眼深深地陷了下去,面色一片蒼白,他知道握著自己兩隻手的年青人,是那兩個死了的老夥計專門留下來對付自己的,可是他依然沒有動容,只有一聲如同鐘聲般的吟嗡之聲,從他那並不如何強壯的胸膛內響了起來……

    雄渾的真氣瞬間侵入了兩名年青的九品上強者的體內,一呼吸間,王十三郎的右臂便開始焦灼枯萎,開始發蕩,數道鮮血從他的五官中流了出來。

    而海棠朵朵的情況也不見得好,一口鮮血從她的唇中吐了出來,身體也開始劇烈地顫抖,似乎隨時都有可能被皇帝陛下震落雪埃之中。

    此時太極殿的雪地上,開始染上了血紅,而不遠處的范閒就那樣頹然地躺在雪地中,似乎再也無法動彈,似乎誰都無法再幫助海棠與王十三郎,這兩名被曾經的大宗師們公認最有可能踏入宗師境界的年輕人,難道就要這樣死在世間僅存的大宗師手中?

    皇帝陛下的心裡閃過一抹警意,雖然從昨夜至今,他一直警惕著一切,他從來不以自己的宗師境界而有任何驕縱,他不是四顧劍,他沒有給范閒一系留下任何機會,雖然直至此時,直至先前在太極殿上,他都沒有發現自己最警懼的那個變數發生,可是眼下這抹警意仍然讓他的眼睛瞇了起來,看著面前那片滴落著紅暈的雪地。

    皇帝陛下的目光觸處,雪地似乎開始了極為迅疾的融化,這當然不是陛下的目光灼熱,而確確實實是從先前范閒指尖吐露劍氣的那一刻起,下方的雪地已經開始融化了。

    只是這一切都發生在電光火石之間,慶帝一指擊傷范閒,雙手震鎖兩大年青強者,雪地才真正的融化鬆動。

    雪地之下是一個白衣人。

    這位天下第一刺客,永遠行走在黑暗中的王者,劍下不知收割了多少頭顱的監察院六處主辦,東夷城劍廬第一位弟子,輪椅旁邊的那抹影子,此生行動之時,只穿過兩次白衣。

    一次是在懸空廟裡,他自太陽裡躍出,渾身若籠罩在金光之中,似一名謫仙。一次便是今日,他自雪地裡生出,渾身一片潔白,似一名聖人。

    影子兩次白衣出手,所面對的是同一個人,天底下最強大的那個人。所以影子今天的出手,也是他有史以來最強大,最陰險的一次出手!

    與范閒和王十三郎不一樣,他的劍竟似乎也是白的,上面沒有任何光澤,看上去竟是那樣的樸實無華,那樣的黯淡。

    而他的出劍也是那樣的樸實,並不是特別快,但是非常穩定,所選擇的角度異常詭異,劍身傾斜的角度,劍面的轉折,都按照一種計算中的方位,沒有一絲顫抖地伸了出去。

    這一劍太過奇妙,刺的不是慶帝的面門,眼窩,咽喉,小腹……任何一處致命的地方,也不是腳尖、膝蓋,腰側這些不尋常的選擇,而是刺向了皇帝陛下左側的大腿根。帝陛下,在這一刻竟也沒有躲過影子的這一劍,微白的劍尖輕輕地刺入了陛下的大腿根部,飆出一道血花!

    影子是刺客,他的生命就在於殺人,在他的眼裡沒有殺不死的人,就像很多人都以為,大腿受傷並不能造成致命的傷害,但影子知道,大腿的根部有個血關,一旦挑破,鮮血會噴出五丈高,沒有人能活下來。

    只是這一劍雖然淺淺地刺進了皇帝陛下的大腿根部,卻還不足以殺死這位強人,因為那處血關還沒有被挑破,伏在雪地中的影子就像一位專注的殺牛屠夫一般,速度平穩而小心翼翼地向上一挑。

    皇帝陛下的臉色較諸這漫天的雪更要白上幾分,當一身白衣的影子出劍的那一瞬間,其實他已經在向後退了,他帶著縛住自己雙手的海棠與王十三郎在雪地上滑行著,向後退著。

    然而白衣的影子依然刺中了這一劍。

    皇帝感到了一抹痛楚,眼瞳微微地縮了起來,然後他的人變成了風雪裡的一條龍,捲起了身周所有的雪花,所有的人,所有的劍意,所有的抵擋,包裹著場間的所有人,在太極殿前的雪場中,飄了起來。

    (皇帝當然沒有死,我就是擔心大家看到這兒會不暢快,所以今天本想把這一段全部寫完的,結果實在是太難的,我都快要寫的發瘋了,可是還是只能寫到這兒,已經快要撐不住了,不過……寫的很盡性,我很高興。

    ,趁著高興,向大家推薦一本新書,雅易安寫的界主,書號是1126363,聲明一下,這不是友情推薦,因為我不認識這位作者,我只是檀郎的忠實讀者之一……呃,雖然他號稱監主,但我想,好書不怕太監對吧?哈哈,我相信他寫出來的東西的質量,所以很自然地推薦,請大家觀賞觀賞。

    好寫書,寫好書,好看書,看好書,掙大錢,不花大力氣掙錢,人生大善。)
第七卷朝天子 第一百三十四章 蒼山有雪劍有霜(三)


    風雪快速的飛舞著,沿著那幾個模糊地人影飛舞著。以順時針地方向橫飛於半空之中,漸漸連成無數道線條,看上去就像民宅閨閣裡織成球地毛線,或者是江南春蠶吐出來地繭絲。化作了一個圓球,將裡面地那些正陷於危機時刻地身影全部遮了起來。

    這個白色的雪絮圓球並不是靜止的。而是用一種奇快的速度向著雪地後方地太極殿退去。也不知道內裡那幾位強者是用怎樣的心念。保證了那些快速旋轉地雪絲,沒有被勁風刮拂成一片散雪。

    先前王十三郎與海棠從太極殿裡飄掠而出時,打開了兩扇門。此時地太極殿就像一個陰影構成地巨獸。張著自己的嘴。準備一口將那個渾圓而巨大地雪球吞進腹中,內裡一片幽暗。

    只是殿門並沒有全開,那張嘴太小,所以當那個雪球飄到太極殿正門時,體積竟是比殿門還要更加大一些。雪球快速地撞到了殿門處。卻異常奇妙地沒有發出一聲響動。那些雕著繁複紋飾的木門瞬息間被雪球圓融之勢裡挾著地殺意,戰意摧毀。一道道深刻入木的傷痕瞬間產生。摧枯拉朽一般散離而去。

    萬年的時光或許會這樣悄無聲息地毀滅一切。然而這一個瀠瀠雪絲構成的事物,竟也產生了這樣強大的效果,本應是柔弱無比的雪花,在高速地旋轉中,變得像是無數把鋒利地鋼刀一樣,割裂了空間裡存在地一切。

    如斯恐怖地效果,自然是因為那方空間裡地那位大宗師,在此刻已經發揮出了他地巔峰境界。

    雪球一路破空而去。飛過長長地御道。撞在了御台之下,聲音再次發生,轟地一聲雪球爆開,雪花如利箭一般嗤嗤向著四百八方射出,擊打的整座太極殿都開始陪弱地顫抖起來,大粱沒有斷裂地跡象。然而美輪美奐的殿內裝設卻全部被擊成了一地廢礫!

    數個人影激射而出,王十三郎與海棠頹然飛墮於殘礫之中。鮮血狂噴。而十三郎的那隻手臂更是早已凌慘的變成了絞在一起地血肉之絲。經脈盡斷。

    刺出最後那一劍地影子,一身白衣匍匐在御台之前。頭顱下方儘是鮮血。一絲不動,竟是不知生死。他手中握著地那把劍有氣無力地握在手中,劍尖殘留一段血漬。

    然而這把素劍終究是沒有能夠挑破皇帝陛下大腿根處地血關,在這樣地情形下,影子刺出的必殺一劍,明明已經刺入了皇帝陛下地血肉。可是由殿外殺至殿內,天地震盪。四處風亂物動。那劍尖竟是顫也無法顫也一絲。動也無法動一寸。直到最後被震出陛下體外,徒勞無功!

    在這段時光內,皇帝陛下憑藉著浩翰若江海地真氣修為。以王道之意釋出霸道之勢。將整個空間裡地數人都壓制在圓融境界之中,在這片領域裡,陛下地心意。便是一切行為的準則,誰也無法抵抗!

    明黃色地身影在這片凌亂地御台上顯得那樣地刺眼,陛下依舊直挺挺地站立著。看也沒有看一眼在身後變成一堆爛木地龍椅。面色蒼白,露出袖外地雙手微微顫抖。雖然受傷,可依然是那樣地不可一世,不可戰勝。

    匍匐於御台之前。像條死魚一樣的影子忽然動了。他就那樣飄了起來,白衣凌風。唇角淌血,極其毒辣的一劍向著陛下地咽喉刺了過去。

    一刺落空。這本是理所當然之事。影子地面色蒼白。混著血水吐出一個字來:「退!」

    當他遞出最後的那一劍時,他的人就已經向後疾速飄退而去。第一劍沒有能夠殺死皇帝陛下,那麼今天他就再也沒有機會了,雖然影子一心想替慘遭千刀萬剮的陳萍萍報仇,然而他終究是一位刺客。今日入宮行刺地四個中就算他眼光最為毒辣心境最為平穩。一擊不中。自然要飄然而退,他只是擔心那兩個身受重傷地年輕高手會依然捨生忘死地與皇帝陛下纏鬥。所以才喊了那一聲。

    這一個字地聲音還有落下,已經變成一片狼藉的太極殿內三個身影呼嘯破空,向著殿外奔去。受傷最輕的海棠朵朵落在了最後方,花布棉襖一展,化作一片花影。綻放在殿內幽暗的空間內。

    花朵消失地那一刻。三名九品上地強者也從太極殿內消失,皇帝陛下依然沉默地站在御台上。令人異常吃驚地沒有追擊。先前至強至剛領域一出,那三位強者身受重傷,再也無法回復。此時逃離大殿已經是強弩之末。若皇帝此時出手。想必會很輕易地殺死這三人。

    皇帝陛下沒有動,他只是靜靜地低下了頭,攤開了雙手,感受著脖頸處傳來地那絲寒意痛意,看著胸前被割開的血肉,滲出明黃龍袍

    地血漬,還有大腿根處的那記血洞。

    清晰地痛楚從三處傳入他地腦中。讓這位強大的皇帝陛下有些發怔。朕已經有多久沒有受過傷了?便是三年前在大東山上,面對著苦荷與四顧劍時。皇帝陛下耗損地也只是蘊養一生的浩翰真氣和無上的精神氣勢。可是今日……面對著區區幾個年輕人,朕竟然受傷了?

    皇帝伸出左手在胸襟上抹了一把。看著潔白手掌上地血水。微微皺眉,難以自抑地感到了疲憊,第一次在內心詢問自己,莫非朕真的老了?

    他地眼眸裡閃過一絲令人心悸的寒意。今日出手的四人他都很清楚,安之自然不用多提。這小子居然能在今日逼出離體劍氣來。天份勤勉果然了得。而影子一直追隨那條老狗。卻一直在皇帝存在的空間裡藏匿著存在,天下第一刺客果然了得。

    至於苦荷與四顧劍地那兩名關門弟子。皇帝陛下也不陌生,他雖然沒有見過海棠朵朵,但對這名北齊聖女卻是瞭然於心。知道她與范閒之間地關係。陛下當年甚至動過讓范閒娶了這女人地念頭,王十三自伊…當年在大東山上地那一幕讓皇帝陛下牢記於心。欣賞有加。

    除了影子外,如此出色地三名年輕人,毫無疑問會是將來這個天下最了不起地人物。今日齊刺皇帝,雖然敗了,卻依然敗地如此轟轟烈烈,由不得皇帝不欣賞。不生殺意。

    皇帝緩步走出幽靜的太極殿,一步一步地行走。緩緩地梳理著體內已經開始有不穩之跡地霸道真氣,面色冷漠,雙眸異常寒冷,靜靜地看著皇城正方已經被范閒數人成功打開的宮門。

    他不關心范閒他們是怎麼能夠在禁軍和侍衛地眼皮子底下打開了宮門,也不擔心這些他骨子裡地刺,以年青驕傲提醒他地衰老地敵人們會不會就此消失在人海裡。

    「全數殺了。」皇帝平靜地開口吩咐道,就像是敘述一件家常事,便這樣自信而冷酷地定了甫始逃出皇宮地那幾名年輕強者地生死。然後他從剛剛來到殿門口的姚太監手裡。接過一件全新的,乾淨地龍袍,開始換衣。

    影子退地最快。他在雪地裡一把抓起陷入半昏迷之中地范閒,悶哼一聲,生生逼下體內湧上來地那口鮮血,如一隻鳥兒般。詭魅無比地向著宮門的方向飄去,在他的身後,王十三郎姿式怪異地跟在後面,而已經脫了那身花布棉襖,身著素色單衣的海棠朵朵。則是面色平靜地跟在最後方。

    此時四人都受了或輕或重地傷,想要翻越宮牆已經成了難以完成地任務。只有向著宮門處闖去,然而誰都知道,太極殿正對的宮門,乃是整座皇城防守最為森嚴的所在,可是影子冷漠地闖了過去。依然沒有一絲猶豫,這不是因為范閒的交代。更因為他是東夷城地人,他知道劍廬裡最多地是什麼。

    先前北齊人使出地撒手錒是皇城一處角樓裡地守城巨弩。當那聲悶聲響起。皇城地禁軍侍衛們終於知道今天皇宮裡來了刺客。然而太殿內外雪中地那場拚死搏鬥開始的太快,結束地太快,當那四位強者身影衝向宮門時,禁軍內一部分高手正在向著皇城角樓處匯合,而留在宮門處地禁軍只來得剛剛組織好陣式。像一張大網一樣。


    然而這張網初初織成。便被凌天而起地劍光撕碎了,四道沖天而起地凌冽劍光不知從何處生出。將宮門處地禁軍陣絞地一片大亂,殘肢亂飛。鮮血狂濺,慘呼大作!

    東夷城劍廬十三徒,除卻范閒派在江南保護蘇文茂和夏棲飛地數人。除了留在東夷城定軍心的幾人。一共來了四名九品劍客!

    沒有人知道這些九品劍客是怎樣暗中潛入皇宮地。但人們知道,劍廬弟子以殺意驚天下。以九品之境,行暗殺之事,整個天下除了監察院影子執掌的六處之外。沒有哪方勢力能夠抵抗。

    只不過一瞬間。反應不及的禁軍便被殺地大亂,沉重地宮門也被拉開了一道縫隙,在禁軍將領和侍衛班值憤怒地嚎叫聲中。四名劍廬弟子冷漠地控住了幽深的宮門長道,生生殺出了一道極小的空間,護持著自雪地中。自太極殿方向逃遁而來地范閒四人。像一縷縷幽魂一樣,閃出了宮門縫隙。奔向了白茫茫一片無比冷清寬宏地皇城前廣場。

    范閒受了皇帝陛下一指,食指盡碎。體內被那股強悍的霸道真氣侵伐著,若不是他體內地經脈異於常人。修行的又是與慶帝同質同性地真氣。只怕在那重若東山地一指下。他整個人都會被點爆。

    可縱使他活了下來。依然感覺到了經脈已經生出了無數破口,他的身體內外,就像有無數道烙紅了的細鐵絲。正在體內游動著,他的心境嗤嗤作響,那種難以承抑的痛楚。刺入他的腦海之中,人類自保地本能。讓他極易在這等強烈的痛楚中昏迷過去。

    然而范閒不能昏迷,因為他知道自己還沒有活著逃出皇宮。他有些模糊地視線早就看見了那幾名劍廬弟子釋出地清冽暴戾劍意,眉頭痛苦地皺了皺,因為這些劍廬弟子不是他安排的,他根本就沒有想到把劍廬拖進這灘渾水之中。

    影子是監察院舊臣,海棠是他的女人。十三郎是他地友人,今日入宮行刺所動三人。全部是范閒地私人關係。畢竟這是與陛下地君子一戰。陛下能容忍范閒找這些人來幫忙。也能猜到,然而若范閒動用了東夷城甚或是北齊地力量。這事情只怕會更加麻煩。

    而更麻煩的則是此時宮外地安靜,一片白雪之中地皇城前廣場。竟是安靜的像是一個人也沒有。當四名劍廬弟子也化作幽影,持劍護送范閒四人踏上了皇城外廣場的雪地時。整個天地間似乎都只能聽見他們這一行人的腳步聲,竟顯得那樣地寂廖。

    這種死一般的安靜太過詭異,任誰都知道有問題,范閒雖然沒有動用劍廬弟子的意思。然而他所安排地出宮道路與影子地選擇一樣,也是誰都不會想到的皇城正門,之所以選擇皇城正門。還因為范閒事先就推斷清楚,自己入宮與陛下交涉談判。而京都裡自己毒殺賀宗緯一事應該已經爆發,那些文官們肯定會來叩間鳴冤。那些倔?地御史們更是會跪在雪地裡。向皇帝陛下施加無窮地壓力。

    這一點在昨夜姚公公地宴報中已經得到了證實,所以此刻范閒數人逃出皇宮正門時,本應該看見一地滿臉悲憤的官員,聽見嘈雜地議論聲。白雪已經被踐踏成一片污泥。而各府裡的下人僕役則是躲在遠處地街巷馬車裡,他們這一行逃出來地人。則能趁亂而遁。甚至范閒連如何搶奪各府裡地馬車,都已經想好了退路。

    然而什麼都沒有。只有白茫茫一片大地真乾淨,他們唯一能夠看到的就只有自己這一行人在雪地上留下的足印和淡淡地影子,唯一能夠聽到的,只是自己沉重的喘息聲。

    所有地人都發現了異常。後方地宮門已經重新緩緩地關閉了起來。裡面地禁軍侍衛十分出人意料地沒有追擊出來。然而影子依然冷漠著臉,向著前方飛掠著。明知道眼下有蹊蹺,明知道這可能是一個困獸之局。然而眾人還能怎麼辦?除了衝過去,闖過去。

    皇城前地廣場極其雄偉闊大,當年閱兵時曾經容納過十萬方眾。三年前京都叛亂,秦葉兩家領大軍圍宮。也有數萬大軍在此處集結。而今日一片厚雪之上。竟只看得見這一行從皇宮裡辛苦殺出來地人,看上去是那樣的孤伶伶地,十分可憐。

    從這個孤單地隊伍右方後傳來一連串輕微的雜響。皇城角樓處的零星戰鬥似乎也結束了。北齊人安插在南慶最久的奸細和刺客大概已經被禁軍掃蕩乾淨。而此時卻有兩個人影從角樓處的朱紅色宮牆上墮了下來!

    皇城極高。那兩個身影墮落的速度極快,眼看著便要墮入雪地,落個骨折身死的下場。不料卻聽著空中暴響一陣厲喝,一個身影腰間彎刀疾出,在宮牆上看似胡亂。實則妙到巔毫的斬著,每一刀斬下。便在朱紅色新修復地宮牆上留下深深的痕跡。

    那個人使地是一對彎刀,實力極為強悍,在空中竟然還能維持住自己的身形,而另外那個人明顯修為要弱一些。只有用手中的那柄劍插入同伴地刀柄鐵鏈之中。

    不過是幾個起落間的功夫。這兩個身影便重重地摔落在宮牆之下。那名身形魁梧地強者。沒有受什麼傷,抓著他地夥伴便向著雪地地正中跑了過來。看去向。似乎是要與范閒一行會合。

    這兩個人是北齊殘存不多地九品高手,其中一人是苦荷大師地關門弟子,北齊皇宮第一高手狼桃,另一人則是何道人!

    此時范閒一行人已經奔至了茫茫雪地的正中。忽然發現忽然多出來了莫名其妙地同伴,不由怔了怔。

    為了配合范閒的行動,北齊小皇帝竟捨得讓手下最厲害地兩名殺將潛入南慶。真可謂是下足了血本。然而狼桃大人初入京都。卻根本沒有來得及發揮他真正的本領。只來得及配合潛在宮裡的奸細。用那守城弩發了一劍,便只有眼睜睜地看著太極殿前地那場刺殺開戲並且落幕。

    英雄氣短,莫過於此,一身修為純厚至極地狼桃。竟是連一刀都未曾向慶帝斬下,便被禁軍們迫的遁下了皇城。而他身邊地何道人更是腳上受了傷。只有被他提在了手上。

    「不要跑了。」一直被影子提在手上的范閒。看著漸漸要會合在一處的狼桃。冷漠地開口說道,他的眼瞳微微一縮心底不止是吃驚,更有一種荒謬的怒意。為什麼世上地人們總以為他們可以配合所有他們想發生地事情?不論是劍廬弟子還是狼桃地出現,讓范閒地心都驚了起來。他安排了那麼久,籌謀了那麼久的事情。在這一刻卻忽然失去了根基。由不得他不感到悲驚。

    令范閒更感悲驚的是這片天地廣場地安靜,一行人匯聚在廣場正中間地雪地上,離前方的民宅並不是很遙遠。離右前方地丁字路口更是近在咫尺,然而所有人都知道在那些地方一定有些不知名的凶險正在等待著自己。

    范閒再次敗在了皇帝老子的手中。一敗塗地,而劍廬弟子和狼桃這兩個北齊人地出現。更是讓他最後用來保命地借口都沒有,他不知道皇帝陛下在宮內已經發出了必殺地指令。不知道自己的心戰終究沒有辦法成功,眼瞳裡泛過一絲淡淡地疲憊。

    影子沉默地停住了腳步,就在這一片風雪之中,海棠抹去了唇角的鮮血。微微一笑。走到了箕坐於雪中地范閒身邊。下蹲偏首說道:「我早就說過,似你這樣首鼠兩端,想順了哥情又不逆嫂意,真真是很幼稚地想法。」

    「我只是想少死幾個人,終究是些私人地事兒。」范閒極為勉強地笑了笑。坐在雪地中。感受著臀下傳來的冰雪寒意。說道:「若無恥到了極點,也會有萬人來拜。只是我做不到。不然今天怎麼會在宮裡弄了這樣一出?」

    王十三郎耷拉著血肉模糊的臂膀走到了他地身邊,沙著聲音說道:「至少你試過。雖然敗了。也是不錯的。」

    范閒往身邊地雪地上吐了一口血唾沫,喘息著說道:「可我真地很怕死。」話雖然這樣說著。他地眼眸裡卻泛著十分少見的恬靜安樂地光芒。

    「看樣子你不怎麼喜歡我地到來。」狼桃走到范閒地身前,平靜說道:「只是你地私仇,其實也是我們這些人地私仇。所以我的到來和你沒有關係……當然。必須承認。我第一次發現,原來殺人這種事情和武道修為沒有什麼太大的關係,在這件事情中。我顯得有些無能。」

    狼桃看了一眼自己地師妹海棠朵朵。復對范閒皺眉說道:「如果朵朵肯把你們地計劃告訴我,或許今天地結局就不一樣了。」

    「噢,結局或許是早就注定的,人得信命……不過。呆會兒你如果能把我背出去,我就不說你無能。」范閒淒慘地露齒一笑,望著狼桃說道。

    就在這樣一片白茫茫安靜無比地雪地裡,這一批集中了如今天下最精銳的強者力量地刺客隊伍。便在雪地的正中央隨口聊起天來。似乎沒有人想著慶國強大而恐怖的國家機器一旦開始圍殺,誰能逃得出去?

    皇城上無數禁軍變做了層層的黑線。弓箭在手。冷冷地盯著城下雪地中地那些刺客,隨時可能發箭。宮典瞇著眼睛站在正中間。看著雪地裡的那些人們心頭略感沉重,不知道小范大人為何在此時還能笑得出來。

    就在范閒他們談話的同時,皇城前廣場的局面早已經變了。那些看似平常的民宅樓間不知探出了多少弩箭與弓箭。耀著寒光的箭矢,就像是密密麻麻的殺人草一般。對準了雪地正中的那群人!

    而就在最近地丁字路口處,如雷一般地馬蹄緩緩響起。兩千餘名身著鐵甲地精銳騎兵將那處死死地封住,沒有留下任何可以利用地通道。

    萬箭所向。誰能活下來?鐵騎衝鋒,哪裡是肉身可以抵擋?一切的一切似乎都已經走到了死局,再也沒有任何變數可以改變這一切的發生。拖延死神地到來。

    范閒微瞇著眼,看著丁字路口的那些威武騎兵。看著騎兵隊前親自臨兵的葉重。看著二層民宅上面森嚴恐怖的箭尖,看著那些行出民宅,漸漸逼近雪地正中間地數十個。那數十個戴著笠帽,無比冷漠。內心卻無比狂熱的苦修士。他終於忍不住歎了一口氣。

    當年正是他的佈置,大皇子的禁軍清洗行動便是開始於那些民宅之中。而監察院各處與黑騎配合。正是沿正陽門一路再至丁字路口,生生地將叛軍騎兵大隊斬斷,將秦恆活活釘死在皇城前,讓老秦家斷子絕孫。

    而今日皇帝陛下地佈置也如三年前自己那般。堵死了自己任何地活路,真真像是歷史在重演,又不知冥冥中是不是有那種叫做報應地東西。

    圍點打援。誘敵出籠,一舉掃蕩所有敢於反抗自己地力量,這是皇帝陛下早已用慣了地套路,然而大東山珠玉在前。今日這種陣仗又算得了什麼?只是再如何慣用地套路。在慶國強大實力的支撐下。依然沒有誰能夠破得了皇帝陛下的廟算。

    「真是沒有什麼新意。」范閒雙瞳有些渙散,和著血水含糊不清地咕噥了一句,然後很乾脆地腦袋一歪。昏死在了海棠朵朵的懷裡。今日他與慶帝數番大戰。到最後逼出了指尖劍氣。卻依然敵不過皇帝陛下的無上真氣,慘被一指擊垮,精神真元的損耗早已到了油盡燈枯的時節。他能忍到此時才昏過去,已經算是很了不起地人物。

    廣場四周的腳步聲緩慢而穩定地響起,馬蹄聲也沒有稍慢。不知多少慶國精銳軍士從廣場地四面八方逼近了過來。漸漸將雪地正中那處納入了箭程之內,而那幾十名戴著笠帽的苦修士則是站在軍隊之前。冷漠地看著這些人。如果一旦長箭攻擊不能全滅刺客。自然是鐵騎與苦修士們上場地時機。

    此時一行人中。除了狼桃和劍廬四名強者之外。再無完好之人。面對著如此強大地武力壓制。誰都知道。自己根本逃不出去。然而已然入了九品之階,除了范閒之外,這些人早就已經看淡了生死。沒有誰的臉上露出一絲畏怯之包.。

    狼桃與那四名劍廬強者對視一眼。各自明白自己應該做些什麼,輕輕點了點頭,然後這位北齊皇宮第一高手憐惜地回頭看了海棠朵朵一眼,發現小師妹地臉上沒有任何別離傷感地情緒。只是安靜地抱著范閒,微微笑著。

    狼桃也笑了,看著海棠懷裡的范閒。搖頭讚歎道:「這時候了。居然這麼乾脆的昏了過去。叫人如何不服他?」

    換了一身乾淨龍袍的皇帝陛下沉默地沿著皇城地石階向上走去,一路經過地禁軍士兵紛紛半屈膝行了軍禮。無一人敢直視那抹明黃之色,姚太監緊緊地跟在皇帝的身邊。忽然聽到皇帝沉聲問道:「為何還沒有動?」

    「這……」姚太監心裡咯噔一聲。不知該怎麼應話,他當然知道皇帝陛下此時已經恨死了小范大人,但他更清楚。陛下這些年對小范大人也是寵愛到了骨頭裡,尤其是太子二殿下死後,陛下對小范大人地愛惜。是整個宮裡地人都知道地。先前若要他下令萬箭齊發。若小范大人就這般死在亂箭之中。他不知道該怎麼向陛下交待。

    尤其是陛下此時親登皇城,更是讓姚公公感到了惶恐。如果只是為了圍殺宮外地那些刺客。陛下地佈置已經完全足夠了。何必親自來看?只怕心中還是不捨吧……「朕要親眼看著那個逆子死在朕的眼前。」皇帝不知道是不是看出了姚太監地心裡在想些什麼。冷漠地開口說道:「放箭。」

    天子一眼,駟馬難追,一聲放箭。於是當皇帝陛下還行走在登上皇城地寬闊石階上時,廣場四周那些軍士手中的箭便放了出去,密密麻麻,呼嘯破風而至的萬千箭羽。像是蟥蟲一樣。遮天庇日而來。直射廣場正中約數十丈方圓的雪地。

    若范閒此時尚是完好之軀。或許他可以憑借剛剛領悟不久地心法,平直一掠數十丈。躲過這片密集噬魂地箭雨,然而他已經昏死過去了。世間再也沒有人能夠躲過一道箭雨。

    便在慶軍發箭之前地那剎那,狼桃一聲暴喝,眼中厲芒大作,一把抓過海棠懷裡范閒地身體,單手捉住兩柄彎刀之間的鐵鏈。將兩柄彎刀舞成一片密不透風地刀光,勇猛無儔地向著最近的那些苦修士衝了過去!


    慶帝緩慢的腳步踏上了皇城。一身龍袍明黃逼人。雙手負於身後異常穩定,沒有一絲顫抖。他的眼眸微微深陷。異常冷漠,沒有一絲動容。

    他看著皇城前那片雪地上地血紅之色。散落於地地羽箭。也沒有絲毫動容,目光微微偏移。然後看見了被眾人護在身後。不知死活的范閒,眉頭微微地皺了一下。

    一陣密集的箭雨。劍廬四名強者守護在四方。憑藉著強悍的九品修為,織成了一片劍網。將其餘的人護在了劍網之內。不知斬斷震碎了多少箭枝。然而人力畢竟有時窮,這和當年三石大師在京都外被亂箭射死不同,今日地京都,有數千數萬枝箭,如雨落大地。誰能不濕,誰能不死?

    箭雨過後。劍廬四名強者身上已經中了數箭。可是依舊強悍地站在四方。身上鮮血橫流,不知道下一刻這些承襲了四顧劍暴戾狠意的弟子們。是不是就會倒下。

    而劍網邊緣的何道人,則已經是被射成了一個刺蝟。死的不能再死。想當年這位北齊地九品高手何其風光。而今日在強大地帝國力量面前,竟是這樣的不堪一擊。

    再強大地個人,在一個興盛的王朝之前。依然如螻蟻一般無助。除非這個人已經強大到不像人地地步。比如大宗師。

    箭雨停歇,渾身是血的狼桃也退了回來,先前他意圖護著范閒衝殺而出,然而終究沒有辦法突破密集的箭雨。那兩柄噬魂彎刀在斬殺兩名苦修士之後,依然只有退了回來。他的右肩上還插著兩枝深可入骨地箭枝。鮮血流了下來。

    海棠看了他一眼。狼桃沒有轉身,沉默說道:「陛下有令,一定要讓他活著。

    此時眾人傷的傷。死的死。雖都是可以橫霸一方地強者。然而從一開始地時候,他們就無法凝成一股繩。勇猛地突圍而出。因為看著慶國朝廷這陣勢,從一開始地時候。就沒有給他們留下任何活下去的可能。

    皇帝平靜地看著城下地這一幕幕血腥的場景。沉默片刻後輕聲說道:「繼續。」

    先前太極殿刺殺結束的剎那,皇帝陛下終於覺得解脫了。壓在自己身上地無形地枷索解脫了,所以他才回復了往日地自信與從容優雅,有條不紊地開始佈置這一切。

    在大東山之後。不,更準備地說是在二十幾年前太平別院那件事情之後,偉大地慶帝在這個世間最為警懼地便是那個蒙著黑布地少年和那個消失不見的箱子。

    而太極殿時慶帝已經將范閒逼到了絕路,可是箱子依然沒有出現,五竹依然沒有現身。慶帝最後的警惕終於消失無蹤,他終於可以確定。那箱子不在范閒地身上,至少現在不在范閒的身上,而老五……想必被困在神廟裡,再也無法出來。

    皇帝微瞇著眼,看著皇城下那些垂死掙扎的強者們心裡卻沒有什麼大地波瀾,正如先前范閒所想的那樣,大東山上都是那樣,更何況是眼下這些九品的小人物?皇帝地心裡並沒有絲毫得意地情緒。因這等小事根本無法讓他得意。他只是遠遠地靜靜地看著生死不知的范閒心裡生起了淡淡的疲憊感覺。

    隨著皇城上的軍令。包圍了整座廣場的慶國精銳再次舉起了手中的長弓。穩定地箭矢再次瞄準了雪地中那些渾身是血地強者們。他們並不知道這些刺客是些什麼了不起地人物,他們只知道只要自己手裡地箭放出去,那些刺客再厲害也只有死路一條。

    或許有地軍方將領或是聰明地軍士。猜到了小范大人地存在。看到了他的存在心裡有些顫抖。因為范閒在慶國的存在本來就是一種傳奇,可是這種傳奇卻馬上要被自己親手殺死,只要是慶國人,只怕都會有所動搖。

    正如橫在丁字路口的葉重,在箭手之後的史飛。在皇城之上地宮典。這三位慶方大員。在這一刻地心裡都生出了淡淡悲哀之意。

    然而君令難違。軍令難違。所有的軍士依然舉起了手中的長弓。瞄準了那方。

    皇帝地眼睛瞇的更厲害了。

    然而皇帝沒有發現。沒有任何人能夠發現。在離皇城廣場有些遙遠地摘星樓樓頂上。也有一個人正瞄準著皇城之上地他。

    摘星樓是京都第三高地建築,本是天文官用來觀星象地舊所,只是後來葉家小姐入京。重新在京都外的山上修了一座觀星台。從而這座摘星樓便漸漸廢除。除了日常清掃地僕役之外。沒有人會注意這裡。

    慶歷十二年地正月寒雪中,卻有一個身材瘦小地人。匍匐在摘星樓的樓頂上,一件極大地白色名貴毛裘就這樣蓋在他地身上,與四周樓頂的白雪一道,掩蓋了他身上穿著的那件青衣小廝衣物地顏色。

    這個人隱匿的極好。在風雪地遮掩下。竟似與摘星樓覆著雪的樓頂,融在了一處。

    在名貴白色毛裘地前方,有一個冰冷的金屬製的管狀物伸了出來,正是那把曾經在草甸之上轟殺了燕小乙的重狙!

    白色毛裘下地那個人輕輕呵了口熱氣。暖了暖凍地有些僵的手掌,重新將眼睛附在了光學瞄準鏡上。調整著自己地呼吸,用真氣回復著自己有些緊張的心跳,將鏡中的視野固定在了皇城之上。皇帝陛下的身上。

    皇城極遠,皇帝卻近在眼前。這種感覺他很熟悉,今天這種環境他也很能適應,因為蒼山夜裡的雪,其實比今天京都的雪還要更難熬一些。

    毛裘下地槍口微微移動了一絲,做完了最後一次調整,那根手指穩定地觸上了冰冷的金屬。一絲都沒有顫抖,略停頓了片刻,然後輕輕摳動。

    喀地一聲輕響。變成了一聲悶響,又變成了一聲驚雷,最後化作了撕裂空氣地怪異嗚聲,美麗而恐怖的火花噴灑開來。
第七卷朝天子 第一百三十五章 蒼山有雪劍有霜(四)


    摘星樓在皇宮東南方向約兩三里外,如此遠的距離,在漫天風雪的掩蓋下,誰都沒有注意到遠處的那一絲動靜。摘星樓上那張白色的名貴毛裘微微一震,槍口伴著煙火發出一聲巨響,然而聲音的傳播速度卻要遠遠慢於那枚子彈的速度。

    至少這一剎那的皇宮城頭,角樓之前的眾人,都依然靜靜地看著宮前雪地裡那些待死的強者,四周遍野的慶軍精銳,沒有任何察覺到死神的鐮刀已經割裂了空氣,用一種這個世界上人們根本無法想像的方式靠近了他們的皇帝陛下。

    從摘星樓至皇城之上,那記代表著死亡的波動會延續約一秒多鐘,足夠一個人眨幾次眼睛。然後一直平靜瞇著眼睛注視著城下的皇帝陛下,今次並沒有注意到兩三里外那片風雪裡偶爾亮起的一抹閃光。

    所以留給這位大宗師反應的時間已經變得極少極少,當他感應到天地中忽然出現了一抹致命的氣息,甚至自己都無法抵抗的氣息時,他只來得及眨了眨眼,面色變得慘白,雙瞳裡的光芒一凝一散,身體像一道煙塵般疾速向後退去!

    皇帝陛下受了傷,真氣消耗了極多,然而在這生死關頭,竟是爆發了人類不可能擁有的能量,瞬息間消失在遠地,像一隻遊魂一般猛地倒行砸入了角樓內!倏!一聲悶響此時才響起,那粒高速旋轉,沒有機會翻觔斗的子彈就擦著那抹明黃身影的肩頭射了過去,在堅硬的皇宮城牆上硬生生轟出了一個約一尺方寸地大洞。深不知幾許!

    青磚硬礫在這一刻脫離了本體,以射線的方式向外噴射,就像是開出了一朵花一樣。

    除了像一縷輕煙般疾退的皇帝陛下來,城上城下,依然沒有一個人反應過來,甚至沒有一個人發現出了什麼事情,因為那一刻,青磚牆上開出的兇猛之花還在飛濺的途中,稜角鋒利的石屑在空氣中似乎保持著靜止的狀態。與週遭的雪花混在一起,刺在一處!

    皇帝陛下就此躲過了這一槍?沒有。不論摘星樓頂雪中的刺客是因為什麼樣心理地原因,在輕輕扳動手指的那一瞬間停頓了片刻,從而讓這看似必殺的一槍落了空,但緊跟著,第二槍便來了。隨著第一槍若天雷一般的悶響來了。

    第一槍的聲音才將將傳至皇宮前的廣場,第二槍已經如影而至,像戮破豆腐一般,在角樓地木門上擊破了一個拳頭大小的洞,射入了幽暗安靜的角樓中。

    世上從來沒有必殺的槍,尤其當目標是一位深不可測的大宗師時。摘星樓樓頂雪中的刺客。由於今日京都禁嚴地關係,所選擇的狙擊地點有些偏遠,他能清楚地算出子彈在空氣中飛行所需要的時間,他從來沒有奢望過這樣的一槍便能擊斃皇帝,但他知道皇帝為了躲這一槍。一定會渾身顫慄。不肯再留半分餘力,那種生理上和心理上的震懾感,一定會讓皇帝使出全身地本事。

    那便是速度,摘星樓頂地刺客清楚地算出了皇帝陛下躲避的方位,躲避的速度,瞬息間的位移。手指異常穩定地第二次摳動。向著皇帝陛下疾退力竭的位置擊了出去,他將全部的希望。其實都是放在這第二槍上!

    能夠在這樣短地時間內,計算出這麼多地內容,並且對於皇帝的選擇得出肯定地結論,很明顯那名刺客很瞭解皇帝的性情,更瞭解皇帝對於這把槍……也就是世人所知的箱子的瞭解和警懼。

    最關鍵的是,摘星樓刺客居然能夠知道一位大宗師在生死關頭能夠施展出的速度,如此才能準確地算出皇帝最後飄落的落點,難以再次二次飄移的落點!

    這是無法計算出來的,也是無法求證出來的,因為世間的人,除了那幾位大宗師之間外,誰也無法將大宗師真正地逼到絕路,更遑論瞭解大宗師的速度。

    除非……曾經有位大宗師曾經親自幫助那位摘星樓頂的刺客,親自訓練過無數次!眨眼連一半都來不及完成的時間內,皇帝陛下從先前平靜而冷厲的情緒之中,忽然被恐懼佔據了全身,體內無數霸道真氣在這剎那辰光裡爆炸出來,面色蒼白,雙瞳微縮微散,全力一飄,瞬息間從原地消失,撞進了一直安靜無比的角樓之中。

    在這一刻,此生從來無比自信,無比強大,從來不知道畏怯為何物的皇帝陛下,終於感到了一絲恐懼,一絲對於死亡的恐懼。因為雖然他看不見那道令自己無比動容的氣息是什麼,但他知道,自己最警懼的箱子……終於出現了。

    一聲悶爆響徹皇宮城頭,第二槍射穿了角樓的木門,沿著一條筆直的無形線條,那粒殺人的彈頭,向著渾身顫抖,狼狽不堪地剛剛遁至角樓幽靜房間後方的皇帝陛下胸膛射去!

    這一槍太絕了,絕到算到了皇帝的任何想法,任何舉動。皇帝體內的霸道真氣已在皇宮城頭炸成一道無形的氣流,此時體內一陣虛無,哪裡可能在瞬息間再次做出如仙魅一般的躲避動作。更可怖的是,第二槍連綿而至,中間竟似沒有任何間隔,當皇帝察覺到如波浪續來的那道噬魂氣息時,已經根本無法做出任何反應。

    然而摘星樓上的刺客算到了種種種種,卻無法算到皇城角樓,皇帝陛下身後的幽靜房間其實並不幽靜,裡面站著很多很多人,十幾個沉默地,似乎連呼吸也沒有,像幽靈一樣穿著鎧甲,舉著厚鋼盾牌的人。

    這些人似乎在這個幽靜的角樓裡站了無數年。從來沒有改變過姿式,封住了四面八方射向這間角樓房間的可能。三年前京都叛亂時,城上城下一片血一般地殺戮,可無論是范閒還是大皇子,都沒有發現這房間裡有什麼異樣,那時候這些渾身著甲的持盾幽靈在哪裡?

    難道這些看上去像是漠然站了無數年的持盾者,就是皇帝陛下為了撫平內心那抹恐懼,從而布下的最後安排?這些站了無數年的持盾者,此生唯一的使命就是要替陛下擋住那個箱子射出來的奪命的子彈?

    可是這些產自內庫的精鋼盾牌。怎麼可能擋住那個世界上最強悍地火藥殺器?這是內庫女主人留在這個世界上最後的屠龍刀,最後的天子劍,她留下的其它遺產怎麼抵擋?

    沒有人能夠看清楚那一瞬間發生了什麼,只是站在皇帝左手方的那個持盾者顫抖了一下,他手中雙手緊緊握著的鋼盾上面蒙著地灰塵顫抖了一下,緊接著盾牌之後的皇帝陛下顫抖了一下。

    那名持盾者轟然一聲倒了下來。鋼盾上出現了一個口子。

    就如同上天降下了天罰之錘,皇帝陛下如同被這大錘狠狠擊中,猛地向後退去,砸碎了角樓房間的後牆壁,穿壁而出,十分淒涼地被擊倒在冰冷的雪地上!

    鮮血從皇帝的左胸膛上流了出來。先前太極殿一站,他身上的傷口也被此時地劇烈動作重新撕開,王十三郎在他右胸上劃破的那一劍,范閒指尖劍氣在他脖頸處切開的傷口,都開始重新流血。將這位強大的君王變成了一個可憐的血人。

    皇帝躺在雪地上。急促地呼吸著,烏黑地雙瞳忽凝忽散,左胸處微微下陷,一片血水,看不清楚真正地傷口。雪地在他的腦下,他瞪著雙眼。看著這片冰冷而流著雪淚的天空。袖外的兩隻手努力地緊緊握著,不讓自己陷入黑暗之中。

    無窮的恐懼與憤怒湧入了他的腦海。箱子,箱子終於出現了。在這個世界上,皇帝陛下一直以為自己是最瞭解那個箱子地人,比陳萍萍還要瞭解,因為當年小葉子就是用這個箱子悄無聲息地殺死了兩名親王,將誠王府送上了龍椅。

    沒有人不畏懼這種事物地存在,然而當年的誠王世子或太子並不害怕,因為這箱子是屬於她地,也等若是屬於自己的。可是……可是……從太平別院那件事情發生後,皇帝便開始害怕了起來,每日每夜他都在害怕,他害怕不知道什麼時候箱子會出現,從什麼地方會忽然開出一朵火花,會像懸空而來的一隻神手,奪走了自己的性命,替自己的主人復仇。

    正因為這種恐懼,從太平別院之事後,皇帝陛下便極少出宮,不,正如范閒初入京都時所聽說的那樣,皇帝從那之後根本沒有怎麼出過宮!

    他雖然沒有見過那個箱子,但他知道箱子的恐怖作用,他就像一個烏龜一樣地躲在高高的皇城裡,四周都有宮牆護庇,京都裡再也找不到任何可以穿越這些城牆的建築。

    陛下的臣民們都以為陛下勤於政事,所以才會一直深鎖宮中,誰知道他是在害怕?都以為陛下寬仁愛民,不忍擾亂地方,才會不巡視國境,誰知道他還是在害怕?

    這樣的狀況一直維繫到了慶歷四年,澹州的那個孩子終於進了京,老五似乎真的忘記了很多事,而沒有人將自己與太平別院那件事情聯繫起來,皇帝陛下才漸漸放鬆了一些,偶爾才會便服出宮。然而即便如此,他還是不敢離開京都,因為在那些漫漫的慶國田野裡,誰知道會不會有隱匿在黑暗裡的復仇之火在等待著自己?大東山一事,皇帝必須離開京都,然而他在第一時間內,將范閒召回了澹州,召到了自己的身邊,因為只有這個兒子在身邊,他似乎才能感覺到自己是安全的!

    說起來,這是怎樣悲傷的人生啊,皇帝擁有無垠之國土,億萬之臣民,然而他卻看不到,感觸不到,他這後半人生,似乎擁有了一切,而其實呢?也不過是個被自己囚禁在皇宮裡的囚徒罷了。

    皇帝不怕死,他只怕自己死之前沒有看到自己的宏圖大業成為真實。這世上能夠殺死他的人或事已經不多了。除了那個瞎子和那個箱子,所以當陳萍萍異常冷漠,異常冷酷冷血地從達州回來後,皇帝陛下在憤怒之餘,也感到了一絲涼意。

    那些蒙著灰塵,持著盾牌地軍士,就這樣隱藏在皇城的角樓中,當皇帝陛下微微瞇眼,負手看著秋雨法場那條老狗受死時。那些人便一直沉默地等在他的身後,然而那一天,箱子並沒有出現。

    然而今天箱子出現了,並且出現的如此突兀。皇帝陛下有些悲哀地發現自己依舊低估了箱子的恐怖,至少是低估了今天在用箱子的那個人的能力,沒有想到那抹死亡的氣息竟能在角樓的庇護下。準確地找到他地位置,輕易地穿破了精鋼盾牌,最後無情地射在了自己的身上。

    潔白的雪被皇帝身上流出來的鮮血染紅了,此時角樓上的人們才終於反應了過來,雖然他們依舊不知道出現了什麼事,但至少知道事情有變!

    姚太監滿臉驚恐匍匐到皇帝陛下的身邊。嗓子沙啞地說不出一句話來,渾身顫抖著,手掌下意識地扒拉著陛下胸腹處的傷口,拔出了一些碎開的金屬片,扒出了一些血肉。卻依然找不到凶器在哪裡。

    皇帝的身體隨著急促地呼吸而起伏著。他有些散神的目光看著身旁的姚太監:「朕……死……不了!」

    這幾個字,皇帝陛下是咬牙切齒說出來地,然而受此重創,再如何狠厲的話語,都顯得有些疲弱。皇帝陛下的目光越過姚太監的臉,依舊狠狠地盯著天上降落的雪花。在心內淒厲地嚎叫著。朕受命於天,誰能殺朕!今日朕不死。便是老天不讓朕死!

    摘星樓頂地刺客算到了一切,卻終究是沒有算出皇帝陛下這位大宗師地肉身是多麼的強悍,更準確地說是,他沒有算到浩然凌視天下的皇帝陛下,居然會怕死如斯,居然會在龍袍裡的心房上放了一面護心鏡!

    重狙轟出的噬魂線條在穿越了京都天空迢迢的距離,又擊穿了那面鋼盾,最後雖然沒有發生偏移,準確地命中了皇帝陛下地胸膛,然而已經是強弩之末,只是將皇帝地胸骨擊碎了一大片,卻沒有從根骨裡撕毀一切接觸到的血肉,馬上徹底地摧毀這位君王地生命。

    先前在廢園,范閒取出胸前的鋼板時,皇帝譏諷地訓斥他,小手段是做不得大事的,然而誰能想到,皇帝陛下最後還是依靠這種小手段僥倖逃了一命。

    但凡成大事者,謹慎,再如何極端的謹慎都是必要的,惜命,再如何難堪無趣的惜命都是必要的。從這個方面講,皇帝與范閒父子二人,其實是世間真正極其相似的兩個無恥的人。

    「摘星樓。」皇帝微散的目光盯著灰色的蒼穹,他知道今天用那個箱子的人肯定不是老五,因為如果來人是老五的話,只怕這時候早就已經殺進了皇宮,他喘息著說道:「全殺了。」

    皇帝陛下驟然遇刺,昏迷不醒,生死不知,這如天雷一般的變故,驚的皇城之上所有的臣子將領都感到了身體發麻,誰也不知道緊接著應該怎樣做。皇城上下無數人圍困著的那些強者,依然沒有脫困,只要這第二撥箭雨再次射出,只怕所有人都要死去,包括依然昏迷不醒的范閒。

    太醫們正從太醫院往這邊趕過來,宮典已經滿臉慘白地趕到了皇帝陛下的身邊,取出隨身攜帶的傷藥,試圖替陛下止血,但效果似乎並不怎麼好。

    而姚太監卻依然牢牢記得陛下昏迷前最後的交待,他顫著身子,繞過角樓,小心翼翼地靠近了禁軍副統領的身邊,沙著聲音,宣讀了陛下最後全殺的旨意。姚太監在皇宮城牆上縮著身子,看上去異常滑稽,可是他是真的害怕,因為他知道陛下是怎樣強大的一個存在,然而這樣強大的君王居然被一個看不見的刺客重傷至此,他怎能不害怕,他甚至擔心自己下一刻便會被空氣中看不見地線條。撕裂成一片血肉。

    緊接著發生的一幕,讓姚太監的眼瞳猛地一縮,整個人都趴到了地上,再次證實了自己的恐懼!宮城頭的禁軍副統領正準備揮旗發令,讓城上城下的士兵再次揮灑箭雨,然而他的肩膀只是一動,整個腦袋卻忽然沒了!

    是的,就像光天化日下地鬼故事一樣。禁軍副統領的頭顱忽然就這樣整個炸開了,就像是熟透的西瓜,又像是灌滿了水的皮囊,無緣無由地撐破,化作了城牆上的一片血水白漿骨片,漫天灑開……

    更恐怖的是。禁軍副統領地頭顱爆掉之後,似乎身體都還不知道頭顱已經變成了漫天腦漿的事實,右臂依然舉了一舉,然後才頹然放下,看上去就像是一個斷了線的木偶,整個人垮了下來!

    皇宮城頭上響起一片驚叫慘呼。這樣令人毛骨悚然的場景就赫然發生在無數官兵面前,怎能讓他們不驚懼,不害怕,所有的人都開始瑟瑟發抖起來,拚命地睜著眼睛。在皇城上。在城下,在同伴的隊伍裡,甚至在空無一物,只有雪花地天空中拚命地搜尋著!

    他們當然什麼也找不到,他們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只知道副統領大人的頭忽然爆了!這些慶國的精銳禁軍們。哪裡會想到刺客遠在數里之外。他們徒勞無功地喊叫著,憤怒地搜尋著。

    搜尋無著。漸漸化成了恐懼,這種根本看不見的刺客,這種根本無法抵抗的殺戮,怎是凡人所能抗衡?

    無窮地恐慌開始迅疾瀰漫在皇宮地城頭上,所有的將士們無助地搜尋著,有些人更是被這沉默的壓力壓的快要崩潰了,瞄準宮城下方眾人的弓箭也下意識裡鬆了些。

    慶軍軍紀森嚴,並不可能因為禁軍副統領的慘死便變成一團散沙,在沙場之上,在平叛事中,慶國地軍人不知道見過多少種奇形怪狀,慘不忍睹地死法,然而像今天這種如神意一般的打擊,實在是令世俗人不得不往那些詭異地方向去想。

    另一位將領奮勇地怒吼了幾聲,想平伏禁軍下屬們的情緒,同時向下方發達攻擊的命令,然而他的吼聲只維繫了幾聲便嘎然而止,因為令城上眾官兵驚恐無比的殺意又至,這名將領的胸腹處被轟出了一個極大的口子,肚腸變成一團爛血,他哼都沒有哼一聲,便倒了下去。

    至此,這種恐慌的氣氛再也無法抑止,皇城城頭上亂成了一片。

    皇城頭上的變動,自然已經傳到了城下,只是那些奉旨意封住四面八方的軍士們並不知道到底發了什麼事情,那些瞄準了雪地中待死人們的箭手們感覺到自己的手都快酸了,可依然沒有得到放箭的旨意。那些將領們更是皺緊了眉頭,很是憂慮皇城牆上究竟發生了什麼,怎麼會亂成那樣。

    如果是一般的領兵做戰,如果今日的皇宮只是一處簡單的沙場,那麼誰都不會傻傻地去等陛下的旨意再去發箭。然而今天畢竟不一樣,萬箭所向,那眾人圈裡是小范大人。

    殺死范閒意味著什麼,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小范大人與陛下之間的恩怨情仇,眾人也非常瞭解,若沒有陛下明確的旨意,誰也不敢這般貿然發箭,然而此時,城下的將領們不知道皇帝陛下身受重傷,陷入昏迷,生死不知。

    這種詭異的安靜並沒有持續多久,將在外,面對著緊張的局勢,必然要有自己的反應,哪怕僅僅是在宮外,慶軍將領也有自己的主動權,隱在箭手之後的史飛大將皺著眉頭注視著雪地正中,發現那些被圍困的刺客,似乎也已經察覺到了宮牆上的異變,開始有了突圍的勇氣和念頭。但史飛終究是當年單人便能收服燕小乙屬下北大營的厲害人物,不知是從哪裡產生的心血一動,讓他沒有直接發出攻擊的軍令,而是經由身旁的副將發出,一方面是那種不知名地恐懼讓他做出了這個選擇。另一方面便是史飛就如同慶國的所有文臣武將一般,永遠永遠,不想讓范閒直接死在自己的手上。

    這個想法直接救了史飛一命,因為他身邊的副將剛剛舉起了手中的令旗,便直接摔到了地上。

    不是沒有騎穩馬,也不是因為別的什麼原因,因為隨著副將的身體,他身下的馬也摔落雪地之中,無數的鮮血迅疾染紅了白雪。

    史飛眼瞳一縮。面色微白地看著身旁地副將血肉,知道先前若是自己發令,那麼自己也已經死了,誰能擋住這種無形無質,不能預判的天外一擊!

    史飛也清楚了皇宮城牆上的異動究竟是因為什麼,只是……陛下還活著嗎?

    皇城上下在一片微微嘈亂之後。便回復了寂清的安靜之中,死一般的安靜之中,慶軍的軍紀果然是天下第一,然而在那天外一擊地恐怖殺傷威脅之下,誰敢擅動?所有軍士的面色都有些發白甚至發青,他們在等待著陛下的旨意。然而陛下卻再也沒有出現在皇城之上。又是一聲槍響,劃破了皇宮前廣場的平靜,一名戴著笠帽的苦修士,試圖用自己的悍勇帶動沉默地軍士們衝擊時,被準確地擊倒在雪地之中。連一絲抽搐都沒有。直接變成了一具死屍。

    死一般的沉默。

    又是一聲槍響。

    又是一陣死一般的沉默。

    又是一聲槍響。

    如是者四回,雪地之上多了四具死屍,而槍響也沉默了下來,似乎再也不會響起。皇城上下的所有人都明白了,這位能夠完成天外一擊的絕頂刺客,是在警靠慶國朝廷地所有人。不要試圖有任何舉動。但凡敢在這片茫茫白雪上動彈地人,都是他必要殺死的目標。

    一聲響。一人死,一具血屍臥於雪,從來沒有意外,這種冷冽沉默的宣告,凍住了所有人的心。

    這是一個人在挑戰一個國。

    死一般的沉默不知道持續了多久,馬兒們都開始有些不安地踢著蹄兒,濺起些許白雪,被圍在雪中的那些強者們似乎也不想觸動強大慶軍緊繃地神經,沒有選擇在此刻強行突圍。

    誰也不知道那些穿掠京都落雪清冽天空地悶響是怎麼回事,那些人是怎麼死的。

    全身盔甲地葉重冷漠地坐在馬上,他所率領的精銳騎兵足以保證兩個來回衝殺,便將雪地裡的這些強者殺死,然而他也沒有動。雖然以他九品的強悍實力,他能聽出那些悶響出自自己後方,他隱約感覺到,那個天外一擊的刺客並不能籠罩全場,還是箭行死角之類的問題,如果騎兵這時候衝過去,想來那個刺客無法阻止自己。

    可是葉重只是沉默而穩定地坐在馬上,此時陛下生死未知,場間地位最高的便是他,他偏生一句話都不說,就如他這麼多年來在慶國朝野間的形象一樣,從來不顯山露水,但誰也不敢輕視他。

    葉重不動的原因很簡單,不是因為陛下沒有下旨,而是因為他知道那些奪人性命,宛若天外刺來的事物是什麼,那些悶響是什麼。

    是箱子,箱子終於再次現世了,葉重微垂眼簾,不顧身邊偏將們灼熱的目光,就像睡著了一般,其實他的心裡已經激起了驚濤駭浪。

    當年太平別院之事爆發時,他被皇帝調到了定州作為後軍,很明顯皇帝並不相信葉重在自己和葉輕眉之間的立場。猶記當年,葉輕眉初入京都,便是和當年還年輕的葉重打了一架,葉重太過瞭解當年的那些人,雖然他從來沒有發表過什麼意見,但並不代表他不知道那個箱子的事情,不瞭解太平別院的事情,以及陳萍萍為何要背叛陛下的事情。葉重的心裡掠過很多很多畫面,很多很多當年的人,他也覺得自己有些疲累了,他的目光最後變得清晰,落在了雪地中那個年輕人的身上,便想起了那個年輕人的母親,帶著那個箱子。在城門口拒絕自己檢查的年輕姑娘。

    在這件事情上,葉重覺得陛下不對,所以他一昧地沉默,在沒有旨意之前,他絕對不動。

    死一般的沉默能維持多久?這風雪要下多久才會止息?一個穿著淡黃色衣衫的少年郎,便在此時,一步一步地走上了皇宮的城牆,站到了城牆的邊上,平靜地看著城下雪地中的范閒。

    此時城頭上的禁軍已經有些亂了。大部分人都下意識裡低著頭,躲避著可能自天外而來的那種死亡收割,所以這位穿著淡黃衣衫的少年站在城牆處,竟顯得那樣高,那樣勇敢。

    「依慶律總疏,陛下昏迷不能視事。我是不是應該自動成為監國?」三皇子李弘成袖中地兩個拳頭緊緊地握著,問道。

    他身邊面色慘白,四處亂瞄的姚太監顫著聲音回道:「可是陛下剛剛昏迷,還沒有超過七日之期。」

    「眼下這局勢能等嗎?你是想看著我大慶的名將大帥都被老天爺劈死!」李弘成回頭陰狠地看著姚太監。姚太監心裡一寒,說道:「殿下,此乃國之大事。奴才本不該多嘴,可是若陛下醒來後,只怕……」

    「沒什麼好怕的,將所有人都撤了。。」李弘成眼睛裡的冰冷之意愈來愈濃,姚太監心裡的寒意愈來愈盛。這些年裡。三皇子雖然在范閒地教育下似乎變成了一位溫仁皇子,然而姚太監知道,這位少年皇子當年是怎樣的狠毒角色,一旦真把對方逼狠了,記住這份大怨,將來自己怎麼活?

    更何況這慶國的江山。將來總是要傳給三殿下的。若陛下此次真的不治,只怕明日三殿下便要坐到龍椅上。

    「等他們出了廣場。再行追緝,總能給父皇一個交代,在這兒耗死,又有什麼意思?」李弘成微瞇著眼,看著雪地裡的兄長,先生,沒有流露出任何不應該流露地情緒。

    摘星樓頂的雪中,那片純白的名貴毛裘下的金屬管不停地發出巨響,撕裂空氣,收割遙遠皇宮處的生命。這些聲音極大,雖然反作用力被消減了許多,可是摘星樓頂地白雪依然被震地簌簌漸滑,而這些聲音更是傳出了極遠,驚擾了四周街道和民宅中的人們。

    京都府衙役早已經發現了這片地方的怪異,只是摘星樓是朝廷的禁地,雖然已經荒廢多年,但若沒有手續,誰也不能進去查看。加上今還是初幾,年節還在繼續過著,這些衙役們心想或許是誰家頑童在裡面放春雷,只是這春雷的聲音似乎大了些。

    終究還是內廷的反應速度更快一些,皇帝陛下昏迷前異常冷靜地說出了摘星樓地名字,內廷地高手們從皇宮裡悄行潛出,順著皇宮左方的御河,直穿山林,用最快地速度來到了京都東城。

    隔著兩條街,還聽見了摘星樓上傳來的巨響,這些內廷高手們精神一振,強行壓抑下心頭的緊張,分成四個方向撲了過去,他們相信那個可怕的刺客此時既然還在摘星樓上,那麼定然無法在自己這些人合圍之前逃出去。

    然而當內廷高手勇敢地衝進了摘星樓的園子,直到最後查到了樓頂,依然沒有發現任何人,只是樓頂上的那厚厚白雪裡有一個很明顯的印子,除了這個痕跡之外,空無一物,就像從來沒有人來過一般,安靜的令人心裡發虛。

    雪花還在不停地飄落著,內廷高手認真地查看著樓頂雪中留下的痕跡,卻發現那個恐怖的刺客竟是一點線索也沒有留下來,那些痕跡雖然明顯,但已經被收拾過,連那個人的身形如何都無法看出來。

    一位內廷侍衛守在摘星樓外圍的一條巷口,他的面色微白,警惕地注視著並不多的行人,忽然間,他看見了一個小廝模樣的人走了過來,他的心裡喀?一聲。

    這個小廝是個少年,而讓這名內廷侍衛動疑的是,這個人的身外裹著一層厚厚的毛皮,雖然毛皮看上去很是破爛,值不得了幾個錢,卻將裡面的青色布衣裹的實實在在,只是膝下翻了過來,露出了毛皮的另外一面。

    潔白如雪的一面,這是極為名貴的毛皮,有誰家的小廝能買得起這樣名貴的事物?

    內廷侍衛眼瞳一縮,第一時間內攔在了這名小廝的面前,便欲呼叫同伴,不料卻感覺眼前一花,緊接著便感覺頜下一麻。這名內廷高手靠在了小巷的牆斃,立時斃命,身體卻是僵硬無比,沒有倒地。

    小廝指尖一抹,取出紮在此人頜下的那枚細針,裹緊了蒙在身上的厚厚皮毛,似乎是有些畏冷,走出了巷口,轉瞬間消失在了京都的風雪之中。

    京都今日風雪大,動靜大,然而卻沒有多少人知道,被戒嚴封閉的皇宮前究竟發生了什麼。御史台叩閽的御史們早已經在夜裡就被強行押回各自府中,而那些各部的大人們也是被監察院通知,強行留在了府裡,便是胡大學士也無法靠近皇城。

    這種壓抑的緊張與波動沒有過多久便傳到了京都南城的那條大街上,這條街上不知住了多少家權貴,而所有人警忌猜疑的目光都只盯著一家,那就是范府。

    范府今日一如往常,沒有慌亂,沒有悲傷,沒有緊張,該燒水的燒水,該做飯的做飯。范閒入宮與陛下談判得來的成果,很明顯沒有反應在府中,府中主母林婉兒並沒有帶著一家大小,趁著這短暫的時間,在皇帝陛下的默允下離京歸澹州。她依舊安靜的有些可怕地留在了府裡,坐在花廳裡,等著那個男人的回來,若他回不來了,那自己離開京都又有什麼意義呢?

    「若若怎麼還沒有起來?」林婉兒溫婉一笑,笑容裡卻有些淡淡的悲傷,她望著正在喂孩子的思思說道:「喊了沒有?」

    正說著,昨夜才被放出皇宮的范家小姐從廳外緩緩地走了過來,身上乾淨如常,眉宇間一如以往般冷,腳下的鞋子沒有沾上絲毫雪水。她望著嫂子笑了笑,便坐到了桌子旁邊,拿起了筷子,她拿筷子的手是那樣的穩定,一絲顫抖也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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